這一天我從起床的時候,就一直覺得有視線在看我。附帶一提,我起床的時間是下午四點。


    在思索什麽視線之前,我先懷疑了時鍾。


    「喔喔喔。」


    我忍不住蹲了下去。真令人不敢相信,我睡了幾個小時啊?昨天泡完澡後,我就一直昏昏沉沉,所以本想睡一下,還記得當時是下午六點多。我想說睡一下就好,一躺下來,太陽都下了山,不知不覺間睡過頭,讓我頭很痛。


    「呃,也就是說……我睡了負兩個小時,嗯。」


    隨手一摸,發現腦袋後麵的頭發都睡得翹起來了。我用手指梳了梳這些蓬蓬鬆鬆的卷翹頭發,看了看窗外。房間隻有一個窗戶,看久了就會聯想到單人牢房。太陽仍然高掛在空中,外頭傳來小朋友們像是在喊:「好熱!」之類的哀嚎。


    從現在時刻看來,會不會是從學校遊泳池回家的小朋友呢?


    「好熱~~」


    我跟著喃喃念出這句話,把籠罩整個房間的熱深深吸進鼻子深處。


    隨著這股熱氣的侵蝕,反省也漸漸湧上心頭。


    「沒有建設性」。


    這句最能精準形容我的壞話,在我頭上轉個不停。


    「這可不行……不行啊。」


    我動搖地掀起睡衣,檢查肚臍那邊有沒有發黴。


    結果沒事。而且一摸之下就發現光溜溜的。照朋友的說法,是因為我沒曬太陽,皮膚被保護得很好。在養得肥嘟嘟之前,應該是不用太在意吧。


    我摸摸肚子,冷靜下來後,手指放到太陽穴上,心想我本來是要做什麽來著。


    對了對了,我是覺得有視線才跳起來的。不,還是跳起來以後才覺得有視線?是睡過頭而產生的良心責備,以這樣的形式讓我感受到嗎?我搔搔頭,心想這樣不行。


    我往旁看去,眼睛立刻瞪大,痙攣到幾乎撕裂。


    玄關竟然站了一個人。


    而且還是個我沒見過的人。


    「啊……」


    我張大嘴,仍發不出聲音。畢竟我正在震驚,平常又完全不跟人說話,喉嚨運動不足也助長了這個情形。我的手和屁股軟軟地碰到了地板。


    我腳軟,下唇顫抖著,這個雙手抱胸的人就有了動作。


    這人戴著全罩式頭盔,所以看不見表情,但顯然在退縮。


    「你看得見我?」


    「……咦?」


    這裏不是豪宅的通道。照常理來說,任何人至少都看得見眼前的人。


    可疑人物的反應,像是要說我誤會了,讓我靈機一動。


    不妙。我的天線告訴我,這表示我遇見了奇怪的人。


    雖然早在這人擅自進我家時,就已經不是一句奇怪可以了事的了。


    「……我為我擅自進你房間道歉。」


    可疑人物拘謹地對我道歉,向我低頭。咦,他很有禮貌。


    「為、為……」


    總覺得硬要說下去就無論如何都會口吃,所以我先停下來。


    「等一下。」我用手製止對方,轉過身去,手放在喉嚨上進行發聲練習:「啊~~巴~~巴~~。」


    沒破嗓,也沒含糊。我整頓好態勢,重新麵向可疑人物。


    這人乖乖等著我,所以看起來倒也不是太壞的人……是這樣嗎?


    首先我問起自己最好奇的事。


    「呃,這個,請問你是怎麽進來的?」


    「門沒鎖。」


    「喔嗚。」


    似乎是我忘了鎖。我變得駝背,反省自己。


    「我沒立場說這種話,但我覺得你好歹也是女性,似乎還是多小心點比較好。」


    「說得也是啊。」我正覺得抬不起頭,忽然覺得不對,抬頭看去。


    什麽叫做好歹?雖然就算加了個好歹,隻要還算就好,但不是這樣。


    遇到這個場麵,我非得罵罵他這搞錯重點的忠告不可。


    「就算門沒鎖,怎、怎麽可以這樣擅自跑進人家家裏!」


    我虛張聲勢想用吼的,但肚子裏什麽都沒有,所以發不出力道。而且憑我的個性,根本沒辦法對第一次見麵的人采取這樣的態度。我的心靈和身體都很虛弱。


    「也對,我本來以為這也是一種觀察,沒想得太多,的確是我太粗心了……真沒想到竟然會被發現。」


    我隔著頭盔,感覺到可疑人物的視線。我莫名覺得受到責備,縮起了脖子。


    我正畏首畏尾,可疑人物就以柔和的聲調對我說話。


    「我也可以立刻失陪,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坐一下嗎?」


    「嗯~~那麽,請坐。」


    與其就這麽說再見,還不如好好討論過,會比較能夠接受,事後也比較不會有疙瘩。


    這個房間裏沒有坐墊這種東西,所以我就把簡陋的煎餅墊的一角讓了出來。可疑人物真的很客氣地隻坐在邊緣,而我則坐在對角線上。我們莫名地都以跪坐姿勢互相麵向對方。


    這是個很有紳士風度的可疑人物。看起來沒有什麽惡意,就不知道……


    可疑人物手按自己胸口,說出了來曆。


    「簡單說,我是外星人。」


    「哦。」


    「哦?」


    「我、我隻是覺得佩服。」


    我說得斬釘截鐵,卻自己都覺得這樣根本沒圓到謊。


    他把答案揭曉得相當乾脆,造成的震撼幅度也就相當低。


    「這可真是,這個,遠道而來……是嗎?」


    我朝外星人臉上瞥了一眼。隻見外星人正經八百地回答:「我是從相對近的星球來的。」


    夠遠了啦。


    「我進你房間的目的,是因為門沒鎖。」


    「總覺得好像剛才聽你說過,又好像不是。」


    我邋遢地陪笑幾聲。總覺得不笑就會很尷尬,很難撐。


    「既然我是為了觀察而來到這個星球,就應該盡可能多觀察……我就是這樣想才展開行動,但這個想法太輕率了啊。」


    我迎來了一種「真沒想到會有你這種人在」的視線。我看懂了那種像是在看動物園裏珍奇異獸的感覺。雖然覺得這樣也很失禮,但我另有其他更好奇的事。


    「觀察?」


    「就是評選地球毀滅之際,該救的人類。」


    外星人若無其事地送來絕望,讓我忍不住探出上半身。


    「地、地球會毀滅嗎?」


    「這是兩年後的事了。呃,照地球人的說法,大概就是『談起明年鬼就笑』吧。」


    誰笑得出來?我忍不住想正經地這麽否認。


    兩年後不就表示,我連大學都沒辦法畢業就要死了?比我想像中快得多了。這麽說來,以後還要不要繳學費?我會第一個評估這種事情,是在逃避現實,還是說我的腦袋就是長這樣呢?我想,多半是腦子害的。


    「為什麽會毀滅?」


    該不會是有很多外星人來進攻吧?沒錯,就是眼前這種外星人。


    「觀測資訊顯示,地球會受到隕石……之類的物體撞擊而毀滅。」


    「隕石已經砸下來啦!整個轟的一聲,就像火球一樣!」


    我胡亂揮動雙手,主張著但我還是活了下來。


    「要砸下來的是那種隕石的超大版本。」


    「超、超大,大概多大?」


    我把雙手攤到最開,問說是不是大概這麽大。


    外星人把臉左右緩緩轉動,看了看我雙手的兩端後,以冰冷的聲音說:


    「你是不是比我預料中更缺乏知性?」


    「哇你好毒。」


    如果是佳苗


    ,我大概已經亮出握緊的拳頭了。


    「畢竟我的職責是觀察,必須做出客觀評價。」


    「不要再補上一刀了。」


    我喊說被幹掉了,往旁一躺。躺下來之後,我才想起深夜節目裏有個家夥,就很喜歡亂講各種誇張的情形。記得他說過什麽兩年後地球就會滅亡,難道說他自己就是外星人?


    「我也可以問問題嗎?雖然坦白說,我不指望得到什麽好回答。」


    「喔。」


    我坐起來,沒有氣勢地點頭,宇宙人指著我的眼睛問說:


    「你為什麽看得見我?姑且不論狗或貓,照理說人類是看不見我的。」


    「為什麽?」


    「我開了迷彩裝置……有開啊,現在也開著。」


    外星人比出和平手勢,所以我以雙手比回去。


    宇宙人見狀,手指萎縮了回去。


    「這表示你不是人類嗎?」


    「你在說什麽喲,早見優?」


    就不知道外星人聽不聽得懂這個搞笑段子。


    外星人微微探出上半身,「喔」了一聲點點頭。哎呀?


    「你的名字叫做早見優嗎?」


    「啊,不是,在下是猿子。」


    看來正經八百的外星人聽不懂,遺憾。


    「猿子?猿猴……是這個行星上的動物啊。你是猿猴的小孩嗎?」


    「哇,也太直接了吧。」


    這直譯的程度讓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這麽說來,你之所以看得見我,果然是因為你不是人類啊。」


    「你就這樣想通,我也很為難。」


    就算解釋了,我多半也聽不懂,於是我心想就當作是這樣吧。


    我從上到下,打量這個有些煩惱的外星人。


    外星人一身像是太空裝的打扮,看起來很笨重,臉也用頭盔遮住,但除此之外,該怎麽說,會讓人想誇他日語講得真好。由於溝通進行得太簡單,讓我懷疑是否真的是外星人。外星人這種東西,不是應該更,這個,呃,這樣,該怎麽說,我有想到些什麽,但就是形容不出來。


    「有沒有太空船駕照之類的東西?」


    「我是覺得就算你看了,你也什麽都看不出來。」


    說著他還是拿出來給我看。這個外星人看似冷漠,沒想到卻挺和善的。


    他遞出來的物體不太像是汽車駕照,比較接近旅館的卡片鑰匙。連大頭照都省了,純白的薄片上浮現出像是文字的符號。喔,這不是用印的,文字是浮現在上麵啊?我看了兩次,嚇了一跳。外星力量好厲害。


    摸起來跟塑膠薄板差不了多少,而上麵浮現的符號我全都看不懂。憑我隨手丟在房間裏的genius英和辭典,多半什麽也查不到。


    「唔。」


    光是在家裏睡覺,就讓外星人給我看了駕照。


    還真的是會有這種自己找上門來的故事啊。


    站在我的立場固然覺得唐突,但也許那是因為我睡得悠哉,意識亂跳一通,才會這麽覺得,世界其實一秒一秒毫不停留地前進,動得令人目不暇給。


    這麽一想,就覺得自己好像被丟了下來。


    「唔唔唔,看不懂姓名欄。」


    我找到了狀似姓名的欄位,但我在大學選修的是德語。


    「叫我波士頓就好。」


    「咦?啊,是這樣。」


    這個名字意外地很有地球味。光是能夠發音,就已經算是很好了吧。


    「這名字很令人心動。」


    「是這樣嗎?」


    我說說而已。


    我把駕照還回去。總覺得太空船駕照這種東西,我一輩子也不會去考。


    連駕訓班我都有半年左右沒去上了。


    「你剛剛說了什麽觀察啦、評選啦,這意思是說,就算地球毀滅了,還是會來救人類嗎?」


    我有點好奇,於是問問看。隻是有點嗎?還有這順序絕對有問題啊。


    「雖然隻能救少數,但我們的確打算進行救援。而包括救援行動的是非在內,都必須弄清楚,所以我才被派來。」


    波士頓腳麻了吧,所以不再跪坐,把腳攤開。看來外星人果然不習慣跪坐坐姿。


    看到外星人換成坐姿,讓我覺得自己看到了寶貴的場麵。


    「我啊,呃,你其他同伴呢?憑你一個人應該不夠吧?」


    「其實,我們不打算積極救援。所以,隻派了我這麽一個人員來。」


    我真想指著波士頓的鼻子說,這再怎麽說也太沒幹勁了吧。


    一個人根本不可能評選出地球所有土地上的人類。所以這表示他們連選都不打算選了。說要救援,會不會隻救個五六人就算數?這讓我忍不住懷疑……他們會不會是隻想對其他星球擺出一副我們進行了救援活動的樣子。


    不過也是啦,帶一大群地球人去其他星球,可能也隻會變成爭執的火種,以人類滅亡了也無所謂的觀感來進行觀察,似乎還比較正確。這個叫做波士頓的外星人,似乎也隻是當成工作才在做,對地球人並沒有執著。


    聽這口氣,多半是認為救誰都無所謂,於是我特意啊的一聲舉手說:


    「救我。」


    我根本不管什麽臉皮厚不厚,踴躍地舉手自告奮勇。


    但要是地球毀滅,無論怎麽掙紮,最後還是會死,所以這種時候我不能退縮。


    「救你啊……」


    先前波士頓說話幾乎從未遲疑,一聽到這提議卻立刻麵有難色。這是怎樣啦?


    「你想想,你不覺得我有種不尋常的感覺嗎?而且我看得見你。」


    除此之外我也沒有什麽可以推銷自己的成分,隻好比手劃腳主張你跟我。


    這時波士頓也答應了。


    「你耐人尋味,這的確是事實。作為觀察對象是還不壞啦。」


    「沒錯吧沒錯吧。」


    來,救我吧。我伸出手去。還有,我爸媽也想請你一並救一救。


    「當成觀察對象是還不壞啦。」


    波士頓重說了一次同樣的話來強調。看來是還沒有打算救我。我嘖了一聲。


    「觀察?」


    「我姑且還是得評定一番,才好寫報告。」


    「唔。」


    這樣我會很為難。


    要是經過什麽詳細評定,我哪有可能被選上。


    一鼓作氣要波士頓口頭答應的計謀失敗,讓我大感掃興。而一旦掃興,接著我在意的就是肚子幾分飽了。我自覺到已經餓得乾澀的唾液中都含有胃液的味道了。


    我不理外星人,打開冰箱看看裏頭的東西。冰箱和我的肚子差不多空,隻剩下用了一半的奶油。我含了一小塊進去,口水就滿了出來。


    我決定暫且忘記地球滅亡的問題,換好衣服後,出門去買東西。


    我蹲下來左右擺動身體,一步一步移動到房間邊緣。


    我搔搔側腹部,從洗衣籃裏隨便挑些要穿的衣服……然後驚覺不對,回過頭去。


    啊啊,外星人好像在評定些什麽。我覺得波士頓劃了一道負分的橫杠。我優雅地「嗬嗬嗬嗬」笑了幾聲,重新坐回去。先把側麵掀起的睡衣翻回去,然後裝模作樣地說著「該選哪一件好呢」挑選起來。我煩惱著不知道哪一件比較合外星人的眼光,最後拿起了一件配色低調的外套。


    我朝身後瞥了一眼。


    地球的夏日從窗戶射進來,照在外星人的頭盔上。


    「你是住旅館之類的地方嗎?」


    「一般地球人看不見我,所以我怎麽可能辦得了住宿手續呢?」


    「啊,對喔。」


    既然都開口了,我就順便多問問看。


    「咦,那你是在哪裏過夜?公園?當遊民?」


    「在河附近。日沒後很涼爽,這可幫了我大忙。」


    「根本是不折不扣的無根草嘛……」


    但以露宿來說,波士頓衣服卻沒怎麽弄髒,不知道是不是有用河水洗。


    我告知要去超市後,波士頓就說也要跟來。


    「你不是希望我觀察你嗎?」


    這種說法很容易招來誤會,但大致上正確,所以我就豎起拇指說聲「沒錯!」再說。


    「你幾時來到地球的?」


    「大概一周前。這附近我已經散步過,所以超市在哪我也知道。」


    這口氣聽起來像是在炫耀,讓我在這個外表不討喜的外星人身上感受到了一點可愛。


    「一周前啊?那你日語倒是學得很好呢。」


    「有口譯用的翻譯機,並不是我實際在說這語言。」


    「什~~麽嘛。」


    虧我還想說虧波士頓語言學得這麽好,想請教一下學習的訣竅呢。


    我從大學前麵一步一步走過。波士頓始終跟在我身後,維持微妙的距離。途中遇到的人們都頭也不回,所以除了我以外,其他人似乎真的看不見波士頓。


    這迷彩裝置好方便啊。雖然要是地球人拿到,多半隻會用來做壞事。


    「不過你對狀況適應得很快啊。」


    「嗯?你在誇我嗎?你在誇我對吧?」


    我心想隻要多少覺得是優點,就會對評定加分,所以在一旁吆喝。


    但外星人在這種時候完全不顯露出評定的模樣,繼續說道:


    「你應該是相當古怪的類型,觀察特異的案例會有意義嗎?」


    不但並未加分,甚至還產生了對觀察本身的疑問。這是怎麽回事?虧我自己還覺得自己挺普通的。不對,普通是不是就不會被選上?那我會很為難。


    「還有,我倒是認為你少回頭跟我說話,才比較明智。」


    「為什麽?啊,是挺直腰杆走路會比較高分嗎?」


    我試著端正姿勢,結果波士頓停頓了一會兒後,摸了摸頭盔的側麵。


    「不是這樣,你在外麵和我說話,看在旁人眼裏可會顯得很不自然啊。」


    「啊,對喔。」


    旁人看不見波士頓,所以隻會覺得我是在演獨腳戲。


    「哎呀呀呀呀。」


    真希望波士頓可以早點提醒我。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雙手按住臉頰。


    「這樣我以後再也不敢在外麵行走了啦~~」


    「你現在就在走吧。」


    「外星人的吐槽不會有點太正經八百嗎?」


    豈止是沒有趣味,似乎還有著一看到漏洞就會全力去堵住的作風。


    也不知道跟滿是漏洞的我算是合還是不合。


    波士頓輕輕歪頭,然後拉回正題。


    「我剛才也說過,光是你會若無其事和我相處,就可以看出你的適應性相當高。」


    「這……」


    畢竟啊。


    咦?


    「畢竟,什麽來著?我剛剛有想說些什麽,但一下子想不起。」


    再怎麽說沒繼續睡昏頭,中間卻有著填不滿的空白。我要說畢竟什麽?


    虧我隨口就要回答,所以應該是很簡單的答案。


    不管怎麽想,都隻讓我離本來應該看得清清楚楚的輪廓都愈來愈遠。


    也許其實隻是沒有根據的自信,根本無從填補。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我隻要被問到比較有深度的問題,就會暴露出膚淺。為了在發生這種情形之前掩飾過去,我又試著問了問題。


    「你穿這樣不熱嗎?」


    波士頓一身太空裝搭配頭盔,讓我覺得就像穿布偶裝走在鎮上。


    「挺熱的啊。」


    波士頓回答得很清爽,嗓音中讓我感受不到熱。


    「要不要乾脆脫掉頭盔?」


    我對裏麵的臉有點興趣。畢竟照行情來說,這種時候裏麵藏的都是一張英俊的臉。


    外星人這種生物都是這樣,這已經是一種默契了,大概。


    我正雀躍期待,波士頓手放到頭盔上後,卻先問我一聲說:


    「我想,按照地球人的觀感,我的臉不討喜,無所謂嗎?」


    「咦?」


    波士頓的警告讓我退縮。各種默契與不成文定律,都一一被很乾脆地斬斷。


    而且看起來也不是說審美觀和這個星球不一樣。


    「例、例如說有七張嘴?」


    「沒有。」


    「不然是有什麽啦?」


    「有這種臉。」


    波士頓解下了頭盔。我明明還沒有說好或不好。


    從束縛中解放出來,嘩啦幾聲落下後找回了自由而彈起的不是頭發……


    是兩根觸角。


    兩根就像長胡子似的東西不停蠢動。


    我嚇得呆住,連眨眼都忘了,看著波士頓的臉看得目不轉睛。


    的確遠比想像中離人類更遙遠。


    然而,我對這張臉並非一無所知。


    「龍……」


    是龍蝦。


    跟那種紅得令人眼睛痛的深紅色龍蝦一模一樣。


    「你不如我預期中那麽震驚啊。」


    波士頓將頭盔交互在雙手間拋來拋去,一臉意外地歪歪頭。


    歪頭的角度,就和蝦○先包裝袋上畫的蝦子很像。


    「是因為有些家夥的臉跟你很像,嗯。」


    但我仍然產生了震驚,隻好和著口水吞下去。


    「哦,沒想到有這樣的地球人。」


    「啊,不是人,是有這樣的生物……」


    我想解釋,但又打消了主意。


    要是說出來,這家夥會不會跑去救甲殼類,就這麽跟我說再見?這樣的懸念從我腦海中閃過。


    「既然你說不會覺得抗拒,我就不客氣,不戴頭盔了。」


    波士頓雖然表情缺乏變化,但一雙純黑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顯得很開心,我覺得啦。


    我一步接一步地走著。以雙腳步行的龍蝦也在身後一步接一步地跟來。


    我好奇起來,回過頭去。


    「好紅啊。」


    「畢竟很熱啊。」


    你騙人一定是從一開始就全紅了。不對,等等,龍蝦在煮熟之前好像都不會紅?


    所以顏色會隨溫度改變嗎?


    不過話說回來,竟然是蝦型外星人啊,唔。


    「你喜歡貓食嗎?」


    「啥?」


    我們聊著這樣的話題,抵達了超市。超市裏非常涼爽。


    而且狹窄。以前真的讓人覺得很寬廣的店內,如今轉眼間就可以從一頭走到另一頭。我有些心有戚戚焉,這是為什麽呢?也許是因為人就是會想朝已經拿不回來的東西伸出手。以前的事情,都是些如今變得很模糊,想不太起來的事情,但我覺得包括這種部分在內,這種緣木求魚的舉動,就是有種類似空虛的無奈。


    不過這種艱澀的事情就別想太多了。


    「首先買我自己吃的飯菜。」


    我去甜點賣場看看,結果就被佳苗叫住。我本來指望能得到來自朋友對我的高評價,所以試著裝模作樣,但完全得不到同意,佳苗就離開了。我很想死命抓住她,要她做出點貢獻,但想到對一個完全不知道事情原委的對象做這種要求也太過分,所以也就克製下來。波士頓來到我身邊,直盯著佳苗的背影觀察。


    「剛剛這名女性,有著超出標準之上的體能啊。」


    「佳苗


    腳程快得不得了呢。」


    雖然誇的也許是體力,但跟我有天壤之別。


    「唔。」


    寫寫。啊,感覺像是在加分。我去幫佳苗幹嘛啊?


    「體力和智能之中,哪一種會優先得到肯定?」


    「這是秘密。順便告訴你,現階段的你,這兩者得到的評價很均等。」


    總覺得似乎在說好聽話,又好像是話中有話,讓說法變得有點奇怪。好像又好像。搞不好,會不會是兩者都低到了穀底?不對不對,不會啦嗬嗬嗬。


    「畢竟我是文武雙全的均衡發展派嘛。」


    我就姑且相信。不過要是地球毀滅,佳苗也會死啊,這就很寂寞了。


    我買了甜點和熟食來當晚餐,然後臨時起意,走向賣海鮮的賣場。雖然沒看到龍蝦,但找到了蝦子,所以我就幫忙介紹。


    「看,跟波士頓一模一樣。」


    才剛出生的蝦子弄得滿身都是木屑,在箱子裏動個不停,非常有活力。波士頓彎腰把臉湊過來,盯著蝦子觀察。看起來比觀察我的時候更起勁,會是我的錯覺嗎?但用雙腳步行的龍蝦,對蝦子看得津津有味,這樣的構圖看在旁人眼裏,實在非常超現實,感覺就像是人偶劇的一部分。


    「有這麽像嗎?」


    波士頓搖動觸角對我問起,明明就一模一樣吧。


    「我倒是覺得在這附近來來去去的地球人,還難分辨得多了。」


    說著指了指熟菜賣場一臉嚴肅的老婆婆,大家都顯得好健壯。


    「這種生物沒有手。」


    說著波士頓把和臉一樣深紅色的手掌張開給我看。


    而我事到如今,才注意到上麵有五根手指。


    「啊,原來不是夾子啊?」


    「夾子?」


    我用手指模仿蝦子夾東西的動作。波士頓也夾了幾下,然後歪了歪頭:


    「我是不太懂,但手長成這樣,應該會很不方便吧?」


    他外表徹頭徹尾是隻龍蝦,思考卻很接近人類。


    虧太空忍者即使手是夾子,也一樣在搭太空船。


    「最重要的是,我的眼睛沒這麽小。」


    把身高差距也考慮進去來比較,就顯得有夠小的說。


    我心想,不知道外星人是不是也會對外貌自卑。


    而用這雙小眼睛看著蝦子的波士頓抬起了頭。


    「我有事想拜托你,可以買一隻這種生物給我嗎?」


    「咦?」


    「因為我身上沒有地球的貨幣,而且又隱身。」


    竟然會拜托我,這家夥真是沒有看人的眼光。可是我又有點想看看龍蝦觀察蝦子的構圖,所以決定買給波士頓,還有也不忘摻進少許的私心。


    「審查的部分,可要幫我記上一筆,說我度量很大。」


    「我就記下這一筆吧,記說你肚子很大。」


    小心我砸了你的翻譯機。


    所以呢,我買了一隻蝦子。然後一邊擺出夾夾夾,夾夾夾的手勢,一邊走向收銀台,但途中我驚覺不對。說到這個,剛剛外星人的眼神是在觀察,我一邊夾夾一邊辯解。


    「呃,這是一種地球的傳統演藝,有意義的。」


    「你真的是充滿了謎啊。」


    波士頓一邊手摸下巴……下巴?一邊這麽說。這可比眼前的外星人更好懂啊。


    請你說是神秘。


    「其實帶回母星請人分析,多半才是最簡單的方法啊。」


    波士頓也不理我說話,留下這句話,就先走出了超市。


    「……咦,剛剛那是在求婚?」


    感覺就像織女來到了我的星球那樣的構圖。


    又或者是預告要綁票我?兩者我都討厭。遺憾的是我沒辦法看上蝦子。


    而且我連波士頓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我先買完東西,然後找到在外麵等我的波士頓。他看著在道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看在自由奔馳在太空的外星人眼裏,不知道汽車這種東西看起來是多麽原始。


    「來喔久等啦。」


    我遞出裝了蝦子的袋子。他接過去,搖了搖頭。


    「感謝。」


    他拿得若無其事地,但既然整個人都是透明的,蝦子會不會顯得憑空浮在空中?


    雖然總覺得不太妙,但外頭的太陽也已經漸漸西下。於是我相信應該不至於太醒目。


    「蝦子叫什麽名字?」


    「名字?」


    「名字不是很重要嗎?」


    手上的蝦子活跳跳地,顯得精力充沛。波士頓看著蝦子,慢慢搖了搖頭。


    「麻煩你來取吧,我不清楚這個星球上命名的法則。」


    「那就叫布隆森。」


    雖然它不會變成晚餐,而且也還活著。


    附帶一提,波士頓被超市的冷吹個不停,已經變得全身蒼白。


    超好懂的。


    「……那麽,我就差不多失陪了。」


    哎呀?波士頓對蝦的名字沒有評語。會不會是因為外星人實在不懂這個哏?


    我不知道他要回哪裏去,隻見他一手拿著蝦子離開。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說:


    「這種時候,隻要說……嗯,說改天見,就好了吧。」


    他留下這麽一句話,真是隻言談和舉止都酷斃了的龍蝦。


    還要見麵,是表示我還有點希望,還是說波士頓在職務上比預料中更馬虎?不管是哪一種,約好改天見仍然是好事。


    即使星球有一天要毀滅,那也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之後大概一周,波士頓都沒有現身,讓我開始以為那是作夢。


    可是我不經意地打開錢包一看,就看到裏麵裝著皺成一團的超市發票,攤開來一看,我買了一隻蝦的證明就留在上頭。看到這個結果,我想了一個晚上,最終得到的結論是,體力終究還是重要的。


    我們還無法輕易地在太空旅行。畢竟圓形的一人座太空船也還沒開發出來,而且也不知道該說是科學還是頭腦,比起宇宙各方的人,仍然大大落後。看在這樣的外星人眼裏,我們的腦袋就算拿回去,得到的待遇多半也比蟹膏還不如吧。


    蟹膏他們多半是不會拯救的。大概會覺得雖然好吃,但還是算了吧,就這麽放過。


    於是我就想到,這麽說來,沒有辯解餘地的體力,或許才是外星人最給予肯定的?


    所以……


    「喂~~佳苗,我也要跑步。」


    我一大早就貼在窗邊,看到朋友跑出門,就衝了出去。佳苗一身跑步用的打扮,正在拉筋,而她一看到我,就一臉「你這女人是怎樣?」的表情迎接我。


    「怎麽這麽突然,你是怎麽啦?」


    「沒有啦,我也想嚐嚐早晨清爽的滋味,所以誰也攔不了我。」


    若說星球滅亡是在兩年後,那麽培養長期的體力也不壞。


    雖然總覺得有些太年輕,抓不到要點,但體力這種東西多了也不會礙事。


    我心想,即使當作是為了解決運動不足的問題,這也是個好機會。


    「所以啊,我要出發啦。」


    「喔,是嗎?是沒差啦。」


    我跟著欲言又止的佳苗,一起跑向早晨的鎮上。


    然後……


    「跑、跑了好遠……」


    「才沒有很遠。」


    佳苗辛辣地往我腳下一指。佳苗雖然流汗的量跟我差不多,但完全沒有喘不過氣來的樣子。起初我還努力想追上她,但轉眼間就跑得氣喘籲籲,距離也隻愈拉愈遠。光是我的全力奔跑隻和佳苗的簡單熱身差不多快,就可以說我這個舉動已經太勉強自己了。


    領先得再也看不見的佳苗,在上坡道的頂端等著我。


    然後在折返點,還有另一個參加者悄悄躲在後麵。


    波士頓在途中看到我而跑來會合,但一路跑來卻一滴汗都沒冒。這表示他比佳苗更能跑嗎?啊,可是觸角變紅了。會不會是有點熱起來了?我則幾乎要在培養出體力之前,就先在外星人麵前出洋相。


    說得直接點,就是我快要吐了。


    「不過還真快啊。」


    我回頭讚賞波士頓的飛毛腿。也許我連體力都敵不過外星人。他默默地連連指向前方。我尚未照著看向前方,就有人跟我說話。


    「你真的不要緊嗎?」


    沒錯,佳苗在場,而且佳苗看不見波士頓。


    「咦,嗬嗬嗬嗬,當然不要緊了。」


    我為了表達格調,嚐試用不習慣的口氣說話。總覺得反而變得很白癡。


    我一邊理解到即使我不說,佳苗也知道我「要緊得很」,一邊再度往前跑。


    後半由於佳苗為我放慢了步調,才總算不會連她的背影都看不到。


    我回到公寓,聊起從佳苗房間探頭看我們的女生,聊著聊著佳苗就跑回房間去了。從窗戶看著我們的那個她親戚的女兒,也縮了回去。我覺得她的視線是望向波士頓,於是回頭一看,看到他也正回望這個小女生。


    「那個房間裏的小女生,是外星人吧。」


    「咦,真的假的?」


    佳苗親戚的女兒是外星人。這是不是就表示,佳苗也是外星人?


    「畢竟她似乎看得見我,多半不是地球人。」


    「哦~~」


    咦?


    「請問,我呢?」


    照這個道理,我就會是外星人了,可是我的爸爸媽媽都是地球人。雖然我不曾問過,但要是問了,總覺得會因為另一種原因把他們弄哭,畢竟我本來就已經夠讓他們擔心了。


    波士頓麵向我,低著頭摸著觸角。


    「嗯……」


    我忍不住認真思索起來。能讓知識豐富的外星人煩惱,也許我還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我在這樣的誤會下心情大好地回到房間,滑壘到電風扇前,然後就精疲力盡了。


    「請按開關。」


    我趴在地上不動地請波士頓幫忙,誰叫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跟進房間裏。他來到我身旁蹲下,問我說:「哪個?」我抬頭看他,心想遙控器上不就寫著電源,但又想到啊,原來如此。我們隻是靠著翻譯機才能對話,漢字還是無法閱讀。我莫名地覺得恍然了一番。所以到頭來我還是自己按了。


    電風扇盡管掀起了灰塵,但仍然動了起來。藍色的葉片輕快地轉動,「不夠涼」,門窗全關的房間裏,電風扇送來的風也很悶。空氣阻塞感很重。該開空調嗎?不對,就忍耐到中午為止吧,我就這麽一下子伸手,一下子縮手。我的房間和佳苗的房間不一樣,備有冷暖氣機。是爸媽關心我,幫我裝的。我有一陣子身體很虛,他們似乎很擔心我會病倒。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


    我在電風扇前麵癱軟不動,波士頓則坐在房間角落,開始保養觸角。喔,你這可不是拿著一看就知道是地球製造的小鏡子嗎?總覺得有點可愛。


    「收在頭盔裏就會摩擦到,調整起來很辛苦的。」


    「喔,原來有這種問題啊。」


    而波士頓保養觸角的動作很像個女生,就不知道實際上是男是女。


    要問是簡單,但我又想靠自己弄清楚。從旁看去,胸部……看不出來。也不是說平坦,是健壯。胸部我是有的,雖然不是重量杯,但總有個中杯,應該。


    可是雖然時間上有了一段間隔,但這麽理所當然地又碰到,而且還很習慣。


    若是作夢,波士頓的觸角擺動情形又未免太逼真了。


    彷佛是拿氣力填補了體力不足的部分,讓我身心都精疲力盡,動彈不得。我已經多少年不曾一大早就運動啦?而且運動這種事情我是什麽時候做過了?佳苗說了明天見之類的話,但不知怎的,我已經覺得快要撐不下去了。


    我連早飯也不吃,就這麽躺下來打著瞌睡,就聽到開門的聲響。我心想不知道是不是波士頓回去了,一看之下,發現房間角落仍然有著淡淡的紅色。那會是誰?我仍然躺著,慵懶地扭腰看去。


    「哎呀呀。」


    是剛才從佳苗的房間探頭的小女生。


    照波士頓的說法,她似乎是外星人……而且她頭發根本就是彩虹色的。


    和剛才那種低調的咖啡色根本完全不一樣嘛。


    這下肯定是外星人。波士頓也是一樣,很多外星人都是從外表就很容易分辨。


    這個外星人小女生(暫稱)伸長了脖子往房間裏窺探。正坐在靠裏頭的位子保養觸角的外星人感受到了視線,放下鏡子,站了起來。


    「看來是找我有事。」


    「似乎是啊。」


    總不會是找我吧,我才沒認識那麽多外星朋友。


    「對了,我覺得你實在太不小心了。」


    波士頓指向門,問說為什麽門又沒鎖。我雖然覺得是最後進來的他該鎖門,但還是以學不乖的自己為恥,搔了搔頭。真虧我這樣卻不會遭小偷。雖然我想小偷對於什麽要去行竊的地方總會挑一下。


    波士頓和外星人小女生彩虹妹妹不知道在談什麽。他們應該都能說一口流利的外星語,但從旁看去,他們的溝通顯得很不暢通。即使開始說話,彼此似乎都把話拆成單字在溝通。我心想宇宙這麽大,大概也會有些言語不通的情形,但想到這翻譯機連日語都支援了,又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出去一下。」


    波士頓對我說。哪有什麽出去一下,你又不住這裏。


    「慢走~~」


    但我還是打了招呼目送他們離開。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裏,但相信外星人之間也有他們自己的來往。


    佳苗知道那女生是外星人嗎?我想問問看,但佳苗現在大概去大學上課了吧。我在電風扇吹得到的範圍內滾來滾去,心想:「大學啊?」


    我本來就經常請假,一想到反正地球都要不見了,就更是提不起勁去上課。認真去上課,兩年後還是會炸掉;在家裏滾來滾去,兩年後也是炸掉。要說哪一種比較好?那當然是在家滾來滾去,可是到時候如果沒死就糟糕了。


    我想起當初之所以去跑步,就是為了讓波士頓從毀滅的地球救出我。


    我心想不行不行,慢吞吞地爬起來。


    所以呢,我洗心革麵,跪坐著等波士頓回來。我不去上課。


    其實也覺得洗心革麵的方向有著根本的錯誤。


    過了一會兒,波士頓獨自回來了。


    還弄得全身濕透。


    「你去河裏玩水了嗎?」


    「我是想說全身沾滿土跑進房間,未免太沒教養,所以洗乾淨了才來。」


    波士頓似乎還怕自己身上太濕,在玄關抱膝而坐。說來對他過意不去,但這樣實在有點無厘頭。


    「泥土?」


    「因為她拜托我修理小艇,我就去看看。還幫忙把小艇給挖出來。」


    「小艇?」


    「就是單人搭的太空船。」


    聽到他這麽說,我想到的是那種圓圓的飛碟,白白藍藍的那種。


    「來找我的少女似乎是在太空漂流的途中,漂流到這個星球上。」


    「漂流……」


    「似乎是因為迫降時的衝擊而故障,但小艇的款式太舊,我多半幫不上什麽忙。」


    不知道這艘船到底度過了幾百年的時間。


    波士頓的這句自言自語,讓我腦袋裏


    有一部分卡住,被拉扯。感覺有種貼在腦袋裏的東西就快要剝落,這種感覺讓我不寒而栗。就像手指的皮膚掀了起來似的,摻雜失落與某種快感的感覺,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可是……


    「對了對了。」


    「嗯?」


    我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拉近與波士頓的距離。他有點退縮。


    「我超想看這太空船的。」


    這是我的真心話。感覺又好像是心或是某種別的東西,被這個心思吸引過去。


    波士頓對我這個孩子氣的提議,變得麵有難色……有嗎?其實我看不出差別。


    畢竟波士頓的臉是蝦子係的。


    「就算你想看,那又不是我的東西啊。」


    他很薄情,說他的船可不會讓我看。


    「讓未開發行星的居民接觸異星文化,就會惹來很多麻煩啊。」


    「喔,是未開發行星保護條約。」


    「條約的名稱不是這樣,但大致上是這樣沒錯。」


    也不知道是懶得解釋還是說出詳情會不太妙,波士頓直接省略不說。


    總之似乎是會觸犯法律,所以不行。


    「那就下次再看吧。」


    「我想應該是沒有下次……」


    如果語言會通,我就會直接去拜托那個彩虹妹妹了。既然她們一起生活,不知道是佳苗的外星語說得很好,還是彩虹妹妹的日語說得很流利。


    我跪坐得腳都麻了,所以鬆開雙腳。波士頓身上似乎也乾了,解除抱膝坐的姿勢,踏了上來。從我身邊走過時,還聞得到有些許鹽味。也許他不是跳進河裏清洗。


    「對了,今天的我有沒有什麽得到高分的地方?」


    「……啥?」


    咦,剛剛波士頓說了「啥」耶,他眼睛骨溜溜地動著,豈不是讓人看出動搖?


    我明明沒別的意思,隻是在等腳麻退去的時候隨口問問。


    「…………………………」


    波士頓不說話了。我讓外星人不敢說話了。我的日常真是universe。


    「評價很不容易上升啊。」


    雖然還隻過了一天。然而考慮到兩年後,每一天都變得很寶貴。


    因為如果不一天一天往前進,根本不知道還要往前走幾步才好。


    「不說這些了,你不是學生嗎?不用去上學嗎?」


    就算去上學,要是地球在我畢業之前就不見,那不就沒有意義了。


    但要是說出這樣的話,多半會被視為消極的人,所以我極力表現出積極的態度。


    「不知道去了可以給人多好的印象呢?」


    我一邊躺著扭轉身體一邊問起。至少也希望能有這點好處啊。


    「我說我會給予肯定,你就會去上學嗎?」


    「那當然。」


    「……那我就給個高度評價吧。」


    波士頓也不抽出那像是評定筆記的東西,說得像是在試探我。


    感覺很像母親那種純粹為了讓小孩拿出鬥誌的口頭約定。


    「啊,對了,布隆森過得好嗎?」


    「就在這裏,行動非常活潑。」


    蝦子從波士頓身上那件怪衣服裏一個較大的空間中,嘩啦嘩啦地出現。


    「喔,布隆森。布隆森你好有精神啊。」


    今天它連木屑都沒沾到,是全裸的布隆森。它時而伸展縮起的身體,時而旋轉,在地上動來動去的十分忙碌。但再怎麽說,我都不能坐視它從房間的一頭跑到另一頭。


    「它比昨天有活力多了,你做了什麽?」


    反而不時可以看到一些不像蝦子會有的動作。波士頓臉撇向一旁,輕輕帶過。


    「是有動了很多地方啦。」


    他是不是把某種外星的科技給了布隆森?


    隻是話說回來,既然本來食用的蝦子過得很好,那就別在意了吧。


    畢竟他們臉長得很像,我相信應該不會對它太壞。


    「好,布隆森,我們一起去上學吧!」


    我伸手一抓,它就在我手裏動個不停。這樣一看,就覺得蝦子也許還挺接近蟲子的。


    「唔,地球人似乎有著一遇見這種生物,就會比較有活力的傾向。」


    波士頓熱心地記下這種似乎有錯的資訊,但我不去訂正。


    我連今天有沒有自己修的課都忘了,但仍準備出門。


    隻要相信任何行動都將與未來有所連結,就連炎熱我也撐得過去。


    我還不能死。我活下去是有意義的。


    「呼嘰、呼咿。」


    「我覺得人看不到自己的臉,可能是一種缺陷。」


    今天我是以什麽樣的表情在跑步呢?至少鼻孔大概是張得很大。


    翌日我也學不乖,繼續追著佳苗的屁股跑,好小。當然這不重要,今天我設定的目標是至少不要用走的,慢吞吞地動著沉重的腳。結果肺的難受比腳先出現來折磨我。但我仍然收起下巴,咬緊牙關,跑在坡道上。


    嘴唇隻有中央相碰,兩旁則露出牙齒,這點我還感覺得出來。但剩下的部分形成了多好笑的表情,我根本就無從推估。快步並肩走在我身旁的波士頓之所以麵無表情,是因為我並未觸動星際的心弦,還是說,他是基於好心才故意不提?


    但隻要想清楚自己是為什麽而跑,就讓我得以撐下去。


    回到公寓前麵一看,今天彩虹妹妹沒從窗戶探頭。但上了公寓二樓後,就看到佳苗回房間時,有個女生的聲音喊著「佳苗佳苗」。這個說話嗓音很稚氣,感覺得出她很黏佳苗。竟然跟外星人都這麽要好,佳苗也是個狠角色。


    還有,隔壁也很吵,有人大聲嚷嚷,十分熱鬧。我本來還覺得這個人很冷漠,但也許他對親近的人就會改變態度。雖然很吵,但我也沒有心思去叮嚀他。


    因為我忍不住會想像,即使是這麽活力充沛的人,也會和地球一起死掉。


    我回到房間,上衣貼在肚子和背上,讓我一邊煩惱著要不要去泡個澡,一邊躺了下來。腳底滾燙的感覺讓我坐立難安,用滾的挪動到電風扇前,然後就在這裏耗盡了氣力。


    「我體力到了極限,氣力也耗盡了。」


    「按鈕是這個沒錯吧。」


    波士頓幫我打開了電風扇的電源。外星人的親切,溫溫地透進了皮膚。


    我決定就這麽暴露在風中,直到臉上的汗水消退為止。


    「我會肯定你這種想做點什麽的企圖心。」


    「耶~~」


    我倒在地上,拿到了努力獎。自從國小時拿到……也許沒拿到過吧。


    「不過,要誇我還太早了點啊。」


    「我倒沒誇你。」


    我決定不去聽這坦率的意見。


    「今天的我,不會就這麽結束。」


    我隨著汗水退去而複活,然後從廚房拿來事先準備好的東西。


    我決定從今天起,還要開始舉啞鈴。說是啞鈴,其實隻是把兩公升的保特瓶裝滿水。我的手很小,所以連抓住水瓶都頗費力。如果不會膩,能夠一直做下去,去買啞鈴也無所謂,但現在算是所謂的體驗期。


    「嘿咻,嘿咻。」


    我讓兩邊肩胛骨靠攏來收起手臂,背上就像要散了似的,發出黏膩的聲響。


    每次一動,都會有像是沙子垮掉似的感覺,讓我毛骨悚然。汗水又一滴滴冒了出來。我這伴隨運動的美麗汗水如何呀?我以黏膩的動作向波士頓推銷自己,並偷看反應,卻發現他正在保養右邊觸角,嗚嗚嗚嗚。


    我繞到他正前方,用力揮動保特瓶。他朝我瞥了一眼,眼神似乎想說「不,我有


    在看,不用擔心」。「呼唔」我的呼吸又變得粗重了。


    我一抓住快要因為手心冒汗而滑掉的保特瓶,手背就痙攣似的發抖。我全身上上下下都生疏了。我明明比這保特瓶重,卻還能做出一定程度的活動,讓我深深感受到人體的神秘。隻要稍一鬆懈,多半馬上又會變成那種喊著「呼咿」而咬牙切齒的表情。


    「奇怪,觸角……」


    波士頓正在保養的觸角有了動作,前端頻頻搖動。


    左右觸角就像要進行尋水術似的分開,看起來像是偵測到了什麽。


    「這邊嗎?」


    他說著轉往窗戶的方向。接著用力一打開窗戶,就「喲」的一聲,不對,你還喲咧,這裏是二樓啊。沒聽見輕巧跳出窗外的波士頓發出哀嚎。我跑向窗戶一看,看到他若無其事地走在下麵,隨後抬頭看著我說:


    「窗戶不用上鎖,我馬上回去。」


    不用這麽吩咐,我怎麽可能好好鎖上門窗啊。


    他往旁移動幾步,麵向上方。


    「我感應到的是你啊?」


    「我的中樞核也有了反應。你是外星人嗎?」


    波士頓似乎在和我鄰居說話,但我聽見的是個女子的嗓音。唔,原來隔壁房客是帶了女人進房,讓我理解到了熱鬧的理由。但她看起來不像尋常人,我也貼到窗邊,窺看隔壁房間的情形。


    有個女性手肘撐在窗邊,我隻看得到她手肘以下。微微瞥見的皮膚染成了灰色。看來這個人也有著很有特色的外表,我是很想好好看個清楚,但要是身體再往外探,多半就會掉下去。波士頓用左眼朝這樣的我瞥了一眼。


    「被不是地球人的你這麽稱呼,也有點奇怪,但我的確是。」


    「是嗎?原來另外還有啊。」


    灰色的人說話嗓音是女生,但發音的強弱卻讓我覺得比較接近男性。和中性又不一樣,有種粗獷從嗓音裏透了出來。那是冷漠的人說話的方式。


    「你是從哪裏來的?似乎是這附近看不到的種族。」


    所謂這附近,指的多半是幾光年的距離吧。


    「種族或故鄉的概念對我不適用,我是被當成違法生物而毀棄的。」


    「哦……你並未遭到毀棄而來到這裏,運氣真好。可是真沒想到會是違法生物,這也就難怪我沒看過你了。我看你的創造者是個大罪人。」


    「她被處以流刑,現在多半已經成了宇宙的碎屑了吧。」


    我在一旁聽著,忍不住覺得她對創造她的父母還真冷漠。


    但波士頓似乎不太一樣。


    「你有自我,而且還被設定了情緒?真是相當高等的生物。」


    「你在說什麽?」


    「就是因為有心,也才能夠擺出無情的態度。哪怕是針對創造者而發。」


    波士頓的想法,讓我佩服地心想原來也可以這樣看事情。


    而被他問到的人,則花了點時間才做出回答。


    「別說這些了,你來這種地方做什麽?」


    「這個星球會在兩年後迎來破滅,我算是來調查該救援的人。」


    「這麽說來,是我麻煩到你了啊。」


    這句話的內容顯得過意不去,卻完全沒顯現在聲調中。


    「嗯?你知道些什麽嗎?」


    「沒有什麽知不知道,那就是我。」


    「嗯?」


    波士頓和我一起懷疑起自己的耳朵。這個嗓音若無其事地說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卻淡淡地不為所動,繼續說道:


    「詳情就先省略,我隻先告訴你們,是我會毀滅星球。」


    說出這種像是反派魔王台詞的外星人,竟然就待在隔壁房間,這是什麽狀況?隔壁應該也聽到了這些聲響,但似乎完全沒有動作,這又是怎麽回事?


    「是這樣嗎?」


    咦,可以這麽乾脆就接受嗎?即使波士頓不是正義使者,但再怎麽說總可以有點反應吧?隻是話說回來,我也無能為力就是了。


    「我想問個問題,你房間裏的人,看不見我吧?」


    「嗯,沒有跡象顯示看得見。不,即使看得見可能也會視若無睹,他就是這樣的家夥。」


    「可是隔壁房的人就看得見我。」


    波士頓朝我瞥了一眼。我心想得做出回應才行,於是比出了勝利手勢。他若無其事地當作沒看見。


    「多半是那個人類很異質吧。」


    又一個外星人掛保證說我很怪。明明連人家的長相都沒看過,這人真是失禮。


    之後隔壁的外星人縮了回去,波士頓朝我這邊回來。


    他先來到窗戶底下,然後對我說:


    「你退開一點,我要回去了。」


    退開?難道要跳上窗戶來嗎?我半信半疑地退開,他就「嘿咻」一聲回到房間來。他輕而易舉地跳起,就這麽從窗戶進來。這種跳躍力簡直不像蝦子會有的。即使要比體能,多半也根本沒得比。我覺得一直抓著的保特瓶變得更重了。


    「怎麽啦?看你震驚成那樣。」


    「這跳躍力超驚人的說。」


    「喔,因為這個星球的重力很低啊。」


    波士頓還補上一句,說這點高度現在的布隆森也辦得到,太離譜了。


    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布隆森大於我。反而應該說地球全人類都輸了。


    就姑且不說這個,我滿腔熱忱地對想回去保養觸角的他問起:


    「倒是啊,隔壁的家夥就是邪惡的中樞,是真的嗎?」


    「邪惡的……?也是啦,看在你們眼裏,大概可以算是邪惡吧。」


    波士頓含糊地點點頭,表現出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是啦,的確不關他的事啦。


    「說是要毀滅地球什麽的。」


    我像唱歌似的念出這句話。「她的確這麽說過。」波士頓這麽說著,沒有興趣似的同意。


    果然敵人就在隔壁。


    那麽答案就隻有一種,我叫出咻咻幾聲,揮出拳頭。


    「我、我們就來打倒她吧。」


    這樣一來地球就可以安穩了。我就不用每天早上起床了。


    也就是說,我真正該學的不是經濟學,而是拳擊、空手道、baritsu(注:亞瑟.柯南.道爾的著作《福爾摩斯》係列中首次登場的虛構日本武術)。


    但波士頓很冷漠。


    「外星人也是人,推薦殺生可令人不敢領教啊。」


    「不,也不用那麽激進,可以去跟她商量,請她回原本的星球去。」


    「唔。」


    波士頓的反應就這麽結束,像是覺得沒有考慮的餘地。多半是覺得這又不是分內的工作。我麵對這個靠不住的外星人,該怎麽辦才好呢?


    我又開始進行保特瓶運動,像是在說就這麽辦。


    無論要打倒她,還是要逃亡,身體就是資本這點是錯不了的。也就是認為即使是要去談判,也至少應該再多鍛煉一下再去。果然要去下一個地點前,先練到升級是很重要的。但要達到攻略本,更正,是要達到社會大眾要求的合適等級,時間上就吃緊了點。


    為了拯救地球的危機,這隻是順便,其實我是真的想救我自己,才繼續運動。


    這次波士頓看著這樣的我。


    我察覺到視線,隻把臉轉過去。波士頓水汪汪的眼睛對我提問:


    「這個問題也許有點失禮,但你打算活到那麽久嗎?」


    他冷靜的嗓音,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機械詢問。


    我朝他那沒有表情的臉孔,伸出了保特瓶。


    我的手劇烈發抖,手臂收不緊。


    「那當然了,你看不出來嗎?」


    「不,因為一追蹤你的行動,就發現有很多地方太隨便了嘛。」


    看來這個疑問是看到我平常的模樣才產生的。喔,天啊,我明明至少得透過心證得到高評價才行。也許我應該更加注意服裝儀容,才比較會被當成一個正經妹啊。


    「坦白說,我很難判別玩笑話和真心話的區別。」


    「看我的臉,你覺得是在開玩笑嗎?」


    我呼咿一聲,露出咬緊了牙關的臉。波士頓麵無表情,而且不說話。


    我反省地心想,就是這種格局不行啊。


    蟬從開著沒關的窗戶飛進來,很吵。


    知了知了地叫著,似乎在腦子裏轉動某些很老舊的東西。


    我放下了手,隻仔細傾聽粗重的呼吸,同時暴露出了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心話。


    「去年,我祖母過世了。」


    「嗯?」


    「祖母過世前不久就說過,要我不可以馬上跟她過去。」


    我心想她講話還真不吉利。但之後沒多久她就過世,讓我想到,啊啊,原來這種事情是會隱約先知道的啊,還覺得既然都是要死,還不如多聊些開朗的話題。


    心中真的有各式各樣的情緒,眼看就要炸開,但這些全都隻用「想」就被收拾乾淨了。明知隻是想,根本無濟於事,我卻省略了將情感表達出來的這一步。


    等這個時候感受到的熱都冷掉,我才總算後悔。這是我的壞習慣。


    坦白說,從我長大以後,就和祖母很疏遠。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最後這幾句話才更加令我印象深刻。


    而既然有人期盼我活下去……


    「我就非得變成一個肌肉發達的肌肉man不可。」


    我呼吸粗重地哼了一聲,揮動手上的保特瓶。腰骨盛大地響了三階段。


    一活動身體,關節就發出莫名所以的哀嚎。我已經不隻是嬌弱,比較接近虛弱。


    波士頓比我的關節更沒有反應。除了當事人以外,都不會覺得這理由有什麽了不起,所以沒有興趣也是當然的。這時波士頓張開了閉上許久的嘴。


    「至少man大概是當不成的吧。」


    「也是。」


    畢竟我胸部那麽大。


    「還有,我本來一直有點懷疑,但你果然是這個星球的人啊。」


    「咦?」


    波士頓先輕輕彈了彈觸角的前端,然後說:


    「我認為能強烈表達出這種感情,是地球人的特徵。」


    「是這樣嗎?」


    他的感情動蕩幅度的確顯得很小。剛剛那個灰色的外星人,似乎也很冷漠。


    「外星人都不會吵架嗎?」


    他先加上一句前提,說雖然沒那麽極端。


    「但接觸到太空的冰冷,身心都會徹底冰冷,失去躍動感。」


    他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詩句般的回答,外星人還真會講這種像是新人類會講的話啊。


    而講出這句話的波士頓,正漸漸染紅,至少現在似乎沒冷到。


    「還請務必把有把握讓外星人熱起來的我,帶到你的母星去。」


    我抓準時機推銷自己。波士頓聽我說完,微微搖動肩膀。


    他該不會是笑了?


    「我就積極評估看看。」


    喔,好像有點前進了。這種時候就得寸進尺一番吧。


    「如果可以,我是希望也能拯救一下我的家人朋友。」


    瞥。


    「看在我的分上。」


    「我要求你說明,你哪裏有可以讓我看在你分上的成分。」


    外星人是不是全都不懂得說話要包上一層糯米紙呢?


    雖說凡事不隱瞞,要說是不是很好來往,答案的確是肯定的。


    「對了,你為什麽會在這一帶調查?」


    「你所謂為什麽是指?」


    「呃,就像美國有美國人,衝繩有衝繩人……」


    連我自己都愈說愈搞不清楚自己想說什麽。說穿了,就是想問問看說地球還挺大的,為什麽會選上這裏。搞什麽,我明明就知道嘛。好,那就把這個說出來吧。但想歸想,現實卻是舌頭硬是不肯照著我的意思活動。


    「是這個意思啊?」所幸波士頓聽出了我的意思。


    「我在這一帶偵測到奇妙的頻率,好奇之下就過來看看。我本來以為是那艘小艇發出的求救訊號,但小艇的大部分功能都已經故障,所以應該不是。也就是說,這附近另外牽扯到其他外星事變的可能性很高啊。」


    「哼……?」


    說到這個,是有過兩三顆隕石掉下來。所以應該就是有第二第三起事件吧?


    先不管這樣的外星人,我周遭其實還真的有著各式各樣的人事物。


    雙親、朋友,過世的人、回憶、記憶。苦澀的事物,無常的事物。


    全都是我無法想像失去了會如何的事物。如果去想像,每一樣都會讓我痛得像是頭被扯下來似的。我認為所謂重要,就與跟自己身體相連是同義詞。


    即使分隔仍然相連的這種句子,像是戀愛漫畫或歌詞裏會有的,但現在我倒也不是不懂其中的意思。隻是這種愛要更廣義地,把自己也包括在內。


    流個不停的汗流進眼睛,我抬起頭,閉上眼睛。


    我要救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希望他們能救整個地球。


    願望就像氣球一樣輕而易舉地膨脹,卻又軟弱得一碰就會破裂。


    非得依靠別人不可的希望,就是這樣的東西。


    要說我遇到外星人後得到了什麽,答案就是健康的生活。


    我開始運動,而且也開始每天去大學上課。經常不吃的飯,也開始三餐都好好吃,簡直像是把過去的我像褪皮一樣地褪掉。這些也都是因為有著波士頓在監視我。回顧這樣的改變,我就為時已晚地心想,當初實在不應該從家裏搬出來啊。


    起初還因為喪失了自甘墮落的自由,對規律覺得頭痛,但持續個十天左右,身體也就漸漸習慣。我和佳苗一起跑步時,還是一樣會哀嚎,但覺得呼氣所伴隨的難受感覺,已經稍微發散開來。這可能也是透過習慣而產生的適應。於是今年的夏天,我一直過著一種比在家發懶度日要來得更接近太陽的時間。


    彩虹妹妹跑來追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候。


    「今天我也要精神飽滿地去大學上課,要好好念書變聰明。」


    「你每天都說這宣言,但從中實在很難感受到什麽知性啊。」


    我經曆這種一如往常的對話,前往大學途中,聽到一陣腳步聲跑來,於是回過頭去。這小而虛浮的腳步聲,是來自彩虹妹妹。雖然嚴格說來,她已經沒有彩虹了。


    她的臉色比上次看到時要糟,頭發的顏色也失去了虹彩而轉為低調。


    氣色和我最後一次見到祖母的時候有相通的地方。


    她在我們身邊停下腳步,所以我心想她多半是要找波士頓。


    「你……原來啊,你是個很古老的人,所以這種事也是會發生的。」


    波士頓似乎猜到了什麽而喃喃自語。這幾句話很吊人胃口,我和彩虹妹妹都有了反應,但我們都聽不懂。彩虹妹妹隔了一會兒後,指向相反的方向。


    「呃,太空船,再一次,看看喔。」


    雖然發音和語尾怪怪的,但她是用日語說話。這樣一來,再加上頭發的顏色,她已經和地球人真假難辨。相對的,從某種角度來說外表同樣讓地球人覺得熟悉的波士頓,聽了她的要求後摸了摸觸角。


    「我是覺得就算我再看一次,也不會有什麽兩樣。」


    「麻煩,了,嘍。」


    彩


    虹妹妹牽起波士頓的手。他倒也不甩開她的手,搖了搖頭。


    「也罷,是沒關係啦。」


    還難得說得吞吞吐吐,缺乏自信。多半是知道去了也沒用吧。


    「……嗬嗬嗬。」


    千載難逢的機會來臨,讓我按捺不住笑意。


    他們說要去看傳說中的太空船。現在可不是去大學聽課的時候了。


    「我也奉陪。」


    我心想如果波士頓搞不定,就輪到我出場,於是毛遂自薦。


    在幾乎烤焦人的陽光下,波士頓冰冷的視線也隻讓我心曠神怡。


    「你不是有課要上嗎?」


    「現在不是去上課的時候了。」


    大學頂多隻有車和馬,一輩子也不會有太空船出現。我敢打賭。


    「讓為開發行星的居民接觸異星文化……」


    「猿子也,來,嘛。」


    彩虹妹妹也歡迎我。波士頓的台詞被打斷,觸角在遊移。彩虹妹妹似乎是想趕快談妥,開始行動,並不是對我有什麽指望。


    波士頓也說「都一千年以上的船了,應該不算在法規範圍內了吧」,看來是找到了妥協點。


    「而且,我也不覺得猿子去接觸,就會發生什麽問題。」


    「喔,這話是看不起我是吧?」


    再怎麽說,這意思我總聽得懂啊。我一抗議,波士頓就緩緩搖頭。


    「你的個性沒有靈活到能夠惡用知識。我對你的評價是這樣。」


    「……這是在小看我?」


    這次很難判別。「好了」波士頓很陽光地避免提及。


    我也判斷應該沒有被說得很難聽,也就朝太空船前進。


    「離這裏很近嗎?該不會是在雲澤比特高地吧?」


    「……?我對地球的地名不熟,但即使憑你的腳程,也花不到五分鍾。」


    盡管特地強調「我的」腳程,讓我有點在意,但真的很近。


    距離近得會讓我想到,不知道和隕石墜落的現場有沒有關連。


    於是我就擅自以人類代表的身分,前往參觀太空船。


    走在前麵的彩虹妹妹,腳步欠缺活力。


    我一邊走動,一邊對波士頓問問。


    「彩虹妹妹怎麽了?」


    「多半是適應不了地球的空氣,導致健康惡化吧。她的情形是沒有任何準備就抵達了不同的星球,而且先前生活的年代也大不相同。她的適應能力遠比我們要低。」


    「咦……啊,我說不定聽過這種。」


    是個描述即使以前的人來到未來,也因為無法適應,三兩下就死掉的故事。


    「要是繼續留在這個星球,多半撐不久。我沒有確切證據,但應該不遠了。」


    「這樣啊……」


    我也回不出什麽機靈的話,隻張大嘴,看著她的背影。


    我注意到她穿著佳苗的衣服。


    佳苗知道彩虹妹妹的病況嗎?如果知情,不曉得她會怎麽做?


    佳苗表麵上冷漠,其實很多管閑事又很愛照顧人,相信憑她的作風,也許真的會想背著彩虹妹妹一路跑到太空去。


    我被帶去的地方,比隕石墜落現場所在的停車場更靠裏麵,裏頭長滿了樹叢。穿過樹叢後,就可以去到山上,再過去還可以去到大學,但幾乎沒有人會走這種沒有路的路線。而我被帶到這裏來,就讓我得知了隕石的真相。


    看到停車場尚未整理完的慘狀,讓我心想,難怪太空船會壞掉。


    波士頓走上前去。


    「這裏由我來挖,你去休息吧。」


    波士頓擔心彩虹妹妹,攬下了挖掘的工程。這是多麽有紳士風範的舉止。


    他對平常的我可不怎麽體貼,是我的錯覺嗎?


    「我是不是好歹也該問一下要不要我也來幫忙呢?」


    我低調地舉起手問起。波士頓交互看了看我的兩隻手,「看我肌肉糾結」我為了表現日常鍛煉的成果而擺出姿勢,結果波士頓卻含糊地說「不用了你休息吧」,所以我決定乖乖等待。我離肌肉糾結還很遙遠。


    彩虹妹妹也在我身旁搖搖晃晃。也不知道是不是熱昏頭,隻見她眼神不穩定,整個人缺乏光澤,給人一種會就這麽曬乾的感覺。


    「猿子,呃,佳苗,朋友。」


    彩虹妹妹找我說話。名字的發音都怪怪的。


    「嗯,對啊。」


    而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所以我和彩虹妹妹之間也產生了友情。


    不可能。我一點頭,彩虹妹妹就莫名地把臉撇開。


    「you來地球做什麽?」


    「濟~~科~~」


    她回答時仍然不看著我。濟科?足球?那麽,為什麽不看我?


    她對這個世界有什麽不滿?我無視她對我個人看不順眼的可能性。


    我們在一旁聊天,波士頓則動手挖開樹叢下的土。以前他會弄得全身是土,似乎就是在這裏的土造成的。不斷撥開土壤的模樣,也不知道該說像蝦子,還是像螻蛄。他挖得很順,但太空船似乎埋得頗深,得花不少時間才挖得完。真不知道彩虹妹妹一開始是怎麽埋的。


    大熱天下一直站著,連我都熱得快要昏倒。


    「挖出來啦。」


    波士頓最後還發牢騷似的短短說了一聲「總算」,然後伴隨著土沙走了回來。「辛苦啦」我幫忙拍掉積在肩膀上的泥土,彩虹妹妹也說聲「辛苦」然後依樣畫葫蘆。


    「機首已經從樹叢後麵冒出來了,你可以去看。」


    「哇~~」


    我得到了帶領社會科參觀的指導老師許可,所以終於要和太空船相見了。我的心髒跳得好快,覺得快要吐了。


    「我該不會是第一個日本人?」


    要是範圍放大到地球人,就輸給穆德探員了。


    「很難說吧,目擊太空船的例子不是很多嗎?」


    「嗯~~我倒覺得那種的大部分都是看錯了。」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天上都是太空船飛來飛去,那麽可能也有人看到的是真的。


    不知道尼斯湖水怪是不是也真的存在?夢想不斷拓展開來。


    我就拿這種夢想當翅膀,說聲「飛機起飛」,完成了與太空船的遭遇。


    盡管樹叢邊緣頻頻刺痛皮膚,但我根本不在意,低頭看著埋在坑洞裏的太空船。


    「……………………」


    「你怎麽啦?看你一直半張著嘴。」


    晚了一步過來的波士頓指出我的一臉糊塗樣。


    「啊,沒有,沒什麽,我隻是太感動,說不出話來。」


    大概是吧。不對,不是這樣,難得說謊說得好的我加以否定。


    其實我似曾相識,困在這樣的感覺裏。


    說得精確一點,就像是雖然思緒完全沒整理好,但明明沒看過,卻知道這是什麽。我肯定沒看過太空船這種東西,腦袋一直隱隱生疼。


    「嗯~~」


    我撥弄著比瀏海更高一點的位置,想把這蠢蠢欲動的東西壓扁,但就是不會消失。


    除非離開這裏,全部忘掉,不然大概不會消失吧。


    太空船不是圓形的一人座飛碟,而是長著幾隻腳的昆蟲造型。


    這種的我倒也看過,是非常遊走邊緣的設計。


    「來,看吧。」


    彩虹妹妹推了推波士頓的背。這樣一看,就覺得彩虹妹妹好小隻啊。不,是波士頓太大隻嗎?他盡管態度顯得不積極,卻還是說聲「知道了」,然後慎重地從坑洞滑下去。


    「喝!」我也英勇地跟了過去。當然我英勇的隻有喊聲,實際上是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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