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好多事情,該從哪兒說起呢?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想應該是六七歲的時候,直到我11歲離開它到公社讀書。那段時間,除了寒冷、饑餓,病痛、無知甚至死亡的恐懼是我最難忘的事情。


    到現在,我也記得那種寒冷和饑餓的感覺。我把這段曆史講述給女兒聽的時候,她還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並沒有什麽衣服,我記得都是穿哥哥姐姐穿舊穿破了的衣服,過長。起碼到8歲還沒有穿過襪子,沒有毛衣,隻有幾件單衣,一到冬天,每天上學都要拿著一個火籠(一種用火炭為原料的取暖工具),否則就冷得全身發抖。那時候,每天早上和中午吃的是木薯稀飯,沒見到幾顆米,時常餓得眼冒金星,讀書的時候隻好帶上幾根木薯,放在火籠中烘烤來解讒,所以教室裏一直彌漫著一股木薯的香味,現在想起來還可以感覺得到那股特殊的氣味。想吃餐豬肉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過年過節大吃一頓就成為一個夢想。在我家隔壁,是一個寶光五叔,他天生是一個尋找野味的好手,青蛙、老鼠、鳥兒,筍蛆,經常在夜裏飄著濃香,讓我們口水欲滴。我印象很深的是鄰居一個小姑娘在聊天時說的一句話:“唉,要是每圩(那時候一個星期一個圩期)能吃一回肉,就好了!”那語氣、那神情,至今仍曆曆在目,不能忘懷。


    除此以外,那就要時刻受到死亡的威脅了。那時候各家的孩子多,父母又在生產隊沒日沒夜地幹活,哪裏顧得上照看小孩?多是自己的哥姐帶大的。在我記事的時候開始,很多時候我都是跟弟弟兩個一起玩大的,或者跟村裏稍大的孩子玩大的,你想去哪裏就那裏,不像現在的孩子,看管起來跟銀行保管金庫一樣嚴密,總怕人販子把孩子拉走了,怕遇到什麽危險了。確實,不大不小的孩子像放羊一樣,總是會遇到很多的不測,我就起碼有四次,幾乎是致命的。


    第一次是大概是7歲的時候,跟幾個大小孩一起去遊泳,那是一個我們紙作坊用的水壩,水很深,對任何一個孩子來說,都有沒頂之災。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從一高處跳下的時候,頭部撞到一塊石頭,然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在水裏過了多長時間,我到現在還不清楚,醒過來的時候,我突然有一個感覺,我要死了,或者我已經死了,反正那感覺非常強烈,身體好像都不屬於我的了。但一會兒後,我浮出了水麵,抓到了一叢水草,驚惶不定的我流著眼淚,大哭了起來,但周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依舊在嬉水,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使得我以後有好多年不敢下水。


    第二次好像也是7、8歲的時候,跟幾個孩子一起做槍,一種用野果果實做子彈的槍,我跟一個小孩為一個竹子大吵了起來,沒想到這家夥拿起手中的刀,對我腦門就是狠狠的一刀,頓時,疼痛難忍,鮮血直流,我現在還記得那時候的情形,我哭著跑開,那血就像流水一樣從我的麵龐洶湧而下,到底走了多遠,我不知道了,後來一個村民看見了,馬上拿出煙袋的全部煙絲,想將傷口捂住,但又被血衝開了,然後他也驚恐地大喊:保釗(我父親的名)老四被砍了!很多人跑了過來,紛紛拿出煙絲,我哥哥正在學校寫標語,也跑了回來,大家七手八腳才將血捂住,後來養了成半年才好。那個被砍的地方,現在還留著一道明顯的傷疤,頭發短一點的時候,清晰可見。後來,一個看相的老先生還說,多虧這一刀,幫你開了天眼,不然的話,你也沒有今天的成就,真是一派胡言!


    第三次也8、9歲的時候,我跟弟弟兩個在玩,一腳踩在一個滾燙的石灰堆上,頓時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父母將我固定在一張長凳上,將那條爛腿炮在一桶尿液中——那時候我們都是把尿拉在一個尿桶裏,等夠一桶後,再倒到生產隊的糞坑裏掙工分。當時沒有什麽藥品,全部都是靠這種偏方來治傷的,上麵我說的被砍一次,好像就是用鍋灰敷好的。這一泡就是一個多月,後來慢慢就好了。


    第四次是很致命的一次。好像是10歲的那年,當時生產隊的鬆樹大鬧蟲災,許多鬆樹的葉子全被啃光了,一個山頭看過去,都是黃黃的一片。後來人們發現,這蟲子可惡,但它的蛹非常好吃,又能解讒。所以,幾乎每天都有大量的村民上山找那蟲蛹來吃。當然,我也去了,但是就是第一天,我回來後,右手的無名指就開始發癢腫痛,而且發熱,非常難受。到現在我們都還不知道究竟是蟲子感染,還是被蛇咬了,反正當天晚上我就哭聲震天,十分駭人。村民推薦了好多草藥、偏方都無濟於事。整個手腫得像個大南瓜,還發高燒,我陷入了一種近乎昏迷的狀態,那種感覺至今還是非常清楚,我覺得自己在天上,飄飄浮浮的,感覺已經遊離了軀體,這樣拖了一個多月後,我被父母送到公社的衛生院,開始還是昏迷,後來聽說用了很多藥才控製住。但化膿的手一直沒能自破,有一天,我清楚地記得,一個醫生借看看我的手為名,拿出一把刀子一劃,血濃噴湧而出,一陣巨痛使我哭不出聲來!至今,我的右手無名指還是不能伸展,使我在今後的歲月裏,羞於示人,他幾乎是我膽怯和自卑的根源,從此我變得非常敏感,很多需要用到右手的活動我都拒絕參加,比如敬禮,一些遊戲,比如猜碼,我從來不用右手猜碼——倒是一個值得吹牛的資本,我經常吹噓說,像你這種水平,我左手就猜贏你了!


    最近一次就是這次生病,我在重症監護室(icu)就呆了21天!神經內科我的主治醫生、主任是我的老鄉,他見了我,僅有一句話,他說“你的命真大!”當時,我覺得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一口棺材就橫在我床前,科室見怪不怪,沒有理會,我卻嚇得不輕了,後被大哥用30塊勸走了——當然不是我死了,皆因當時醫院發生了一屍兩命的慘劇。在icu裏,每時我都聽到嚶嚶的啼哭時,我就知道,又有人離開了。


    回憶過去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在我的家鄉,鍾慶壽是一個婦孺皆知的人物,他曾經死去多時,又活了過來。我曾當麵問他看到什麽,他說,他正在通過一個黯黑的隧道,看到了前麵的亮光,有一個老人對他說:那邊不能去了。於是他停步了,回來了,又活過來了。所以我是相信靈魂的存在的,也相信報應,所以,我並沒有做什麽壞事。可是,那些壞蛋,他怎麽還沒得到報應。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一個人長大成人,無論是長到多少歲,都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總有好多的苦難在等著他。現在回想起來,當然我們幾乎是在一種自生自滅的狀態生長,在現代人看來,每一天都充滿了危險。如果現在,我們去遊泳,家長可能會禁止;玩刀,會被禁止,就是離開家長的視線也是危險的。但是,我們還是長大的,所以,我一直想,人的生長是有一定的宿命性的,要死的,他隨時都會死;不會死的,總能化險為夷。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報道說,南蘇丹在過去一年的2014年中因暴力衝突死亡的人數,但有可能高達數千甚至數萬。埃博拉肆虐非洲,至今已有2000多人感染,7000多人死於非命。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使人不能不感慨人生的無常,我感謝上天,讓我有驚無險,直到今天還可以坐在這裏撰寫一些文字。這時候,對於那些早夭的人來說,又怎麽能說我不是幸運的呢?有又還有什麽值得埋怨的呢?


    台灣著名的作家龍應台說,在我們12歲那一年,老師坐在講台上,用和煦平靜的聲音跟我們這麽說:“孩子們,今天12歲的你們,在40年之後,如果再度相聚,你們會發現,在你們50個人之中,會有兩個人患重度憂鬱症,兩個人因病或意外死亡,五個人還在為每天的溫飽困難掙紮,三分之一的人覺得自己婚姻不很美滿,一個人會因而自殺,兩個人患了癌症。你們之中,今天最聰明、最優秀的四個孩子,兩個人會成為醫生或工程師或商人,另外兩個人會終其一生落魄而艱辛。所有其他的人,會經曆結婚、生育、工作、退休,人生由淡淡的悲傷和淡淡的幸福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爾的興奮和沉默的失望中過每一天,然後帶著一種想說卻又說不來的‘懂’,作最後的轉身離開。”


    這就是生命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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