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國司,一直是個比較奇怪的部門。


    皇朝治下,各種權利機構林林總總,但總的說來可以簡單概括為,一閣三省五寺六部十二司。


    在這幾乎結集了帝國所有權利的顯赫部屬中,和那些離龍椅咫尺之遙的權門大部相比,監國司似乎隻是一個豪不起眼的普通司衙。


    尋常百姓這一輩子可能都沒有機會跟監國司扯上幹係,所以他們倒沒覺得城西那座方方正正,覆蓋著灰黑色的陰森建築有多可怕。隻不過那裏常年門庭冷清,少有其他部府熱鬧景象,所以在百姓眼中隻是個供養些閑職的清水衙門而已。


    可對於身有功名之人和朝廷將相來說,監國司卻比那冥間煉獄還要可怕。


    因為它是直屬於皇帝陛下的特務機構,擁有獨立調查權、逮捕權,甚至在某些事件中,可以奉旨擁有審判權。監國司隻直接對陛下負責,沒有其它任何一個機構有權力監管它。


    說的直白點,它就是陛下手中一條惡犬。


    小小一司,卻轄屬三千密探五千鐵騎。那些密探刺客們,像釘子一樣,被司首大人撒向帝都,撒向六大域,撒向邊疆。在陰暗處默默蟄伏,伺機而動。


    多少上品達官貴人,一旦進了監國司那破舊大門,便永無重見天日之時,好似人間蒸發;又有多少敵國將相,安然酣睡中便莫名其妙丟了性命。


    監國司做事,不講道理,隻尊上命。


    此刻,太師椅上那位白胖老人,帝國最大的特務頭子,司首大人戈懷雪,向麵前十五歲少年發出了邀請。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那封密函壓根就不是什麽情信,而是一紙薦書。


    顯然,那位身在極北卻心係下屬的組長大人,不知是出於怕他無以謀生的顧慮,還是擔心他一身小手段無處發揮,於是便利用自己帝都舊關係,給他引薦了份“好工作”。


    我謝謝你祖宗十八代了。葉寒臨用他這輩子聽過的所有髒話在心中默默問候了一遍那位蒙麵妖孽。


    他當年腦子發熱投身軍伍,一心想著建功立業。就算混不到極北王那個程度,最少怎麽也得混個千騎將軍當當吧。可沒想到一入伍就被組長大人選進了隻能幹髒活的暗組。


    四年來,盡是潛伏暗殺,刺探軍情這些見不得光勾當,別說揚名立萬威震四方,幹起活來就連真名都不給用隻能代號相稱。整個雪狼軍團,無人不知“銀刃”威名,可知道他葉寒臨大名的卻寥寥無幾。


    如今他好不容易脫離那陰暗小組苦寒之地,夢想著考進聖一,開悟修行,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哪裏還肯重操這賣命的舊營生?


    於是葉寒臨鄭重其事對著眼前老人行了一禮,說道:“承蒙司首大人垂青。可惜在下此次前來帝都隻為修行悟道,無意重拾舊買賣。再者小子身無所長,恐難堪大任,還望大人體諒。”


    戈懷雪似是料到他會如此回答,也不以為意,笑著說道:“你那位組長大人在信裏說了,‘此子性情多商賈重利之氣,而少德行道義束縛,精於計算,無利不動,如未見重利,必先婉拒之’,倒是一點兒也沒說錯。”


    缺德玩意,有這麽拐著彎罵自己舊下屬的嗎?葉寒臨暗自腹誹,嘴上卻厚著臉皮說道:“組長大人謬讚了。在下確實不喜歡做虧本買賣,不過今次之事,卻並非存著跟司首大人討價還價之心,實在是早有規劃,難以抽身。”


    老人點點頭說道:“老夫信你。不過這世上之人啊,十之**可以明碼標價以利驅之,那些獨善其身的,確實有那麽幾個聖人大賢,可大部分啊,還是因為出的價碼不夠高罷了。你要不要先聽聽老夫的出價再決定呢?”


    除非你是九天仙人,能讓本公子開悟修道,否則想讓本公子甘心賣命,門兒都沒有。


    葉寒臨心中這樣想著,嘴上卻仍是恭恭敬敬:“恐怕司首大人處並無在下希求物件。今日之事雖是受人之托,也多有冒犯。夜色已深,就不打擾大人靜修了,在下改日再登門謝罪。告辭。”


    說完竟是不待老人出聲,便自顧轉身向門口走去。


    剛待邁出門口,身後傳來那道依然溫和的聲音:


    “司裏每年有一個推薦名額,聖一學院入學大試可以加十分。”


    ......


    ......


    葉寒臨趁著夜色,熟悉了大半個無垠城的地形,回到客棧房間時已經晨曦微亮。


    摸著手中那塊紫檀木雕刻出的監國司暗組腰牌,仍覺得有些不真實觸感。


    隻是受人之托去送封信而已,卻一夜之間莫名其妙正式成為了一名皇家小密探。


    那位遠在極北的好上司,這回算是把他賣了個徹底。連他想考取聖一的強烈願望和不成正比的弱小實力也在密函中匯報給了戈懷雪。


    司首大人說的沒錯,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還沒賣的,大多隻是因為還沒遇到個好價錢而已。


    所以,當司首大人出了入學考試加十分的價錢後,葉寒臨陷入了激烈的思想鬥爭之中。


    他一向是個極度自信甚至有些自戀的人,可自信不代表盲目和無知。他比誰都清楚,以自己目前的現狀,想考進聖一,比登天還難。文武道,三科六試,除了武科下麵的“戰”比較有信心以外,其他科目基本算是一竅不通。雖說還有一個月時間可以臨時抱抱佛腳,可怎麽看也是希望渺茫。


    可他必須進聖一。因為學院擁有全大陸修行方麵最好的老師和最豐富的道藏典籍,想要探尋出自己身體到底出了什麽問題而導致不能悟真,這是唯一出路。


    再加上不久之前那場賭約,不用說,更是堅定了他的信念。


    所以,多方權衡之下,葉寒臨終於咬著牙答應了下來。別說十分,就算是加一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也異常寶貴。不就是重操舊業,盯盯梢殺殺人嗎?他不相信帝都這些官老爺會比邊境上那些敵國悍卒還要難對付。


    ......


    話說這帝都的日子還真是多姿多彩,不到兩日時間,葉寒臨已經打了帝都指揮使家的大公子,順帶著結識了名滿大陸的聖公主殿下,並稀裏糊塗成為了一名皇家小密探。


    接下來幾日裏,他和老掌櫃靠青依付的那筆青龍幣,在城東秀水後街置辦了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那院子地處街尾,四周鐵槐環抱,幽然僻靜。


    原先主人做的是釀酒生意,因為生意慘淡,難以維持,所以連院子帶臨街那間鋪麵一起低價出手,被無所事事閑逛的葉寒臨撿了個便宜。說是低價,也硬是花去了一萬多青龍幣,另從沒大富大貴過的爺孫倆肉緊心疼了好幾天。


    店鋪裏原先那些釀酒工具一樣不少都留了下來。爺孫倆一商量,放著也是放著,不如廢物利用。於是便買了些材料,雇了幾個小工,改釀極北出名烈酒赤泥,連酒肆旗番招牌也換成了“極北老酒家”。


    葉寒臨倒沒想著靠這酒肆賺錢,隻不過是幫閑不下來的老掌櫃找些事情,招攬些極北老鄉酒客陪他嘮嘮嗑,排遣初來異鄉的寂寞而已。


    他監國司的職位是掛在暗組,所以也不用點卯簽到,在家裏等著上頭下達任務便是了。


    當晚樹上追殺他的那個暗哨就是如今頂頭上司,暗組組長,代號“老實人”。這位組長大人名副其實,老實木訥,不善言辭,卻很懂得體恤下屬,吩咐葉寒臨入學試之前隻需抽空熟悉一下都城地形,而暫時不用接任務。相比千裏之外那位代號“妖孽”的組長,簡直天上地下,讓人幸福感油然而生。


    所以這些日子裏,葉寒臨要麽是躺在院子裏的躺椅上讀一讀書局裏買來的道經手抄本,要麽陪酒肆裏喝酒的極北老鄉閑聊一陣,回憶回憶冰天雪地好風光。而更多的時候,則是就這樣,漫無目的,悠然閑逛在街頭。


    他走的不快也不慢,邊走邊留心觀察周邊一切。所有建築,所有街道,甚至居民們的音容習性,透過雙眸映入腦海,不斷重複固化,慢慢形成一副細致完整的帝都畫卷。


    熟悉當下環境,是一名合格小密探的必修功課。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在讀書練體,閑聊閑逛中平靜度過。


    青依和無為列禦倒是經常找些蹩腳理由上門拜訪,一聊就是大半天。


    列禦拉著他聊詩詞歌賦聖人文章,無為拉著他聊道經典籍修真心得。那小郡主甚至不知通過什麽途徑,把聖一學院近十年內所有入試考題答案全弄到了手,還分門別類整理成了冊,硬是逼著他全背了下來。


    這讓葉寒臨又好笑又感動。


    每年開春,全大陸有四五千青年才俊趨之若鶩,最後錄取的卻一百人不到,可謂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萬道相通,這些被錄取的人裏,百年來沒有一個是尚未悟真的凡夫俗子。他本就抱著放手一搏心態,其實自己都沒有什麽信心,可這幾個人卻一本正經,鄭重其事,反倒讓他覺得真有了那麽幾分可能。


    葉寒臨覺得,到目前為止,帝都的新生活很好很強大。


    美中不足略有些遺憾的是:青依來了那麽多次,他卻再也沒見到那隻像圓球一樣的小雪狼。


    好吧,雪狼他見過很多,見不見那頭小狼其實也沒什麽關係。


    他隻是有些想念而已。


    想念那一襲白衣長裙,想念那一臉溫柔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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