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真今晚也依然在一場明知是夢的夢境裏。
「撫子！」
黑色濃煙熏住眼睛，肺部熱得像是被燒灼一般。老實說，這種地方雷真一秒也不願多待。再怎麽說，內心的恐懼正在警告他立刻離開此處。
然而，雷真卻依然奔馳著。在四處飛濺的火塵之中，他不斷地往更深處狂奔。
「撫子！你在哪裏！」
他踢破拉門，尋找妹妹的身影。接著扯破喉嚨，放聲嘶吼。
如果有所謂「毀滅的預感」，那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
拜托要讓我趕上，雷真心裏這麽想著。於是他拔腿狂奔。雷真心裏很清楚，不快點是不行的；還有就是——不論再怎麽加緊腳步，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伴隨雷聲似的轟然巨響，屋梁倒塌下來。就在那一瞬間——
「哥哥……」
似乎隱約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撫子！你在這裏嗎！」
雷真緊急煞車，在走廊途中改變方向，並用力拉開大客廳的拉門。
在那裏等著他的是——
2
「所謂的魔術回路，就是一種可以取代儀式，又屬於某種機關的東西。道理就像是讓蒸氣產生，齒輪就會轉動一樣，隻要你輸入魔力，魔術就會產生。當然，效果的複雜程度，以齒輪轉動來比喻太過簡單，不過——」
極為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以及單調的粉筆書寫聲，回蕩於講堂之中。
教堂的風格很像古代的劇場。學生的座位是一層一層，越往後走高度越高。雷真坐在中央附近的位子上，聆聽著金柏莉講課。
雖然這是雷真第一次認真上課，但老實說真的很困。
他忍耐著嗬欠，隨意地環顧教室。
在一臉認真表情的學生們之中，自動人偶也是隨處可見。不過能看到的大多是小動物型或人型的人偶。體型比較大的人偶，都被放在教室外麵的等待區。
夜夜在雷真的身旁拚命地抄著筆記。她替不會讀寫英文的雷真抄寫著板書。
突然，雷真感覺到有雙湛藍的眼眸凝視著自己。
是夏露。她坐在右手邊往前三排的座位上，偷瞄似地看著雷真。
夏露與雷真對上眼之後，慌慌張張將臉轉回正麵。
用課本遮住臉，過了幾秒。
接著隻用眼睛偷偷看向後方，又再次與雷真對上眼。這次她的眼神轉變得犀利而帶有殺氣。
（那家夥到底想做什麽啊……）
正當雷真猶豫該不該瞪回去的時候——
啪地一聲，某個堅硬物體直擊他的眉心。
「雷真！你沒事吧，雷真！」
在一旁的夜夜慌張起來。雷真一邊忍耐著劇痛，一邊揉著額頭。
手指上稀稀落落地沾到白色的碎塊——是粉筆的白粉。
雷真畏畏縮縮地抬起頭，便看到金柏莉正在瞪視著他。銀框眼鏡底下的眼眸，冰冷得猶如永久凍土。
那枚粉筆就是金柏莉丟出來的。準確度實在驚人。
「居然把我講的課當成耳邊風，還真是大膽啊，〈倒數第二名〉。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在講這麽初級又無聊的內容？」
「為了像我這種新生，還有成績很爛的學生嗎？」
「錯了，是為了成績很爛的新生。」
「那還真是抱歉了，金柏莉老師。其實我有點睡眠不足。」
「哦？你該不會打算告訴我，你還做了個惡夢吧？」
「您真是明察秋毫，令人敬佩萬分。」
「膽子很大嘛。看在你的膽量上，我這次就先饒過你。不過交換條件是，你要好好回答我的問題。現在最普及的魔術回路是什麽？」
「那當然是——」
盡管認為這是很簡單的問題，雷真卻無法立刻講出答案。他不由得歪了一下頭。
「熱能……不對。動力……也不對。光能……是發電嗎？」
金柏莉像是在挑戰肺活量的極限般，歎了一口很長的氣。
「告訴他吧，夏綠蒂。」
突然被點到名，害夏露瞬間嚇了一跳，不過……
「……是〈夏娃的心髒〉。」
「答對了。」
學生們發出「哦哦」的讚賞聲。
「那些發聲讚賞的笨蛋全部扣分。不過，也罷，畢竟那實在太普遍，而且又是個例外的存在，所以或許大家並沒有意識到它也算是魔術回路的一種吧。」
金柏莉拿起新的粉筆，在黑板上大大地寫上『vital』的字樣。
「正如夏綠蒂說的，所有的自動人偶都內建著〈生命〉的魔術回路——〈夏娃的心髒〉。自動人偶之所以能夠自律，全都是拜這個回路所賜。」
她以淡淡的口吻說著。
「相異的兩種魔術無法在同一個身體裏共存——這就是機巧物理學的基礎〈魔活性不和諧原理〉。不過，在這個原理中，卻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例外。」
換句話說，那就是指〈夏娃的心髒〉了。大部分的自動人偶除了〈夏娃的心髒〉外，都還裝載其他的魔術回路。
「要說機巧魔術的曆史是從這個回路發明之後才開始的也一點都不為過。它是最初的原點、起點、起源。然後，它也是個充滿謎團的黑盒子，至今仍有許多部分無從解釋。想要複製雖然相對比較簡單，不過如果要重新設計，可以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到現在，〈夏娃的心髒〉已經完全普及，每一間工作室都有複製專用的母體。正因為〈生命〉的複製很容易，自動人偶才會普及起來。
「〈夏娃的心髒〉是個自由度極高的回路，不但會給予人偶智慧，如果讓出色的人偶使去著手製造，還能產生呼吸和流汗的反應，甚至連消化食物也可以做得到。當然，那些功能是否在戰場上能派得上用場，就先姑且不提了。」
突然，她帶有諷刺意味地撇了撇嘴唇。
「如果模仿人類是有其意義存在，那就隻有在必須混入人類之中的情況——像是潛入或者諜報活動時而已。然而，人偶師們卻個個都想做出很像人類的人偶。不論是在外型上，或者是在功能上。受不了，真是一群沉迷在無聊事物上的家夥們啊。你說是吧，〈倒數第二名〉。」
口中說著這種話的金柏莉，視線並非落在雷真身上，而是在夜夜身上。夜夜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她蜷縮身體，低頭看著下方。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說這番話啦……」
雷真將手肘「咚」一聲架到桌子上，語帶恐嚇地說道。
「不過這家夥可是世界上最棒的自動人偶。」
夜夜烏黑的眼眸泛出淚光，一臉感動地凝視著雷真。
「雷真……！」
「畢竟她是硝子小姐製作的啊。」
啪唧！
「……呃，夜夜？你幹嘛擺出一副修羅般的表情——等等、喂、你冷靜點！」
「又是硝子……！又是硝子……！」
夜夜一邊抽泣，一邊掐住雷真的脖子，用力地前後搖晃他。
周圍的學生們不禁啞然失笑。
「這樣啊，原來你覺得我上的課這麽無聊啊。」
金柏莉露出冰冷的表情，緩緩伸出手指向窗外。
「那麽，為了讓你打發無聊的時間，我就讓你去掃大講堂吧——現在立刻給我滾出去！」
3
宣告午休時間到來的鍾聲響起。
「受不了……都是因為你，害我被派來做這種不必要的勞動服務啦。」
雷真單手拿著抹布發起牢騷。盡管嘴上在抱怨，他卻還是將大講堂仔細地掃幹淨了，真不曉得該說他是守規矩還是太過固執。
而夜夜則是依然在啜泣當中。看樣子，她似乎是被指桑罵槐了。
「你差不多該停下來了吧？金柏莉老師的那番諷刺，讓你受到的打擊那麽大嗎？」
「嗚、嗚……雷真真是笨蛋！」
「什麽呀，沒頭沒腦來這一句。哎呀，我是不否認啦。」
雷真收拾好掃除用具，離開了大講堂——不，他雖然是打算要離開沒錯，可是夜夜卻依然佇立在原地，不斷哽咽著。
雷真抓一抓頭發，「唉……」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接著，他強硬地抓起夜夜的手說道。
「好啦，別哭了。我們去吃飯吧。」
「是、是的……」
夜夜隨即破涕為笑。雷真這才拉著她的手離開了大講堂。
在大講堂外頭、校園的主街上，到處都是鬧哄哄的學生。
大量的學生們從各學院的校舍或者講堂一湧而出。
當中大部分都是要前往位於主街中央區域的學生餐廳。大批人潮往那個方向移動，讓雷真覺得像是在示威或暴動一樣。
雷真順著他們的行進方向帶著夜夜一起走，在旁人的注目之下移動了一段距離後，看見了一棟其中一麵牆壁全都是玻璃的現代化建築。
「那個就是傳說中的鋼筋水泥嗎？看起來跟宿舍的餐廳截然不同啊。」
進到裏麵後，那樣的印象就變得更加明顯了。
首先，天花板非常高。而在寬敞明亮的開放式空間裏，排列著近代感設計的白色桌子，看起來非常整潔幹淨。
雷真今天是第一次上課，自然也是第一次來到餐廳。
他一臉呆滯地望向傳出香味的地方。
在靠廚房的最深處牆邊，排放了大量的料理。大盤子和金屬容器裏盛滿各式各樣的肉、魚、沙拉以及麵包等等餐點。
學生們整齊地排隊，各自把擺放出來的料理盛到自己盤子上。
看來這裏用餐的方式跟宿舍的不一樣。在宿舍餐廳的話，一人份的餐點和菜色都是固定的，隻要照吃就行了。
「看啊，夜夜。大家都擅自在取用料理啊。」
「是拿自己想吃的東西就可以了嗎？」
「大概是吧？我搞不太清楚。不過畢竟要入境隨某某某啊。」
因為空腹和睡眠不足的關係，讓雷真的思考能力變差了。於是也沒有多想，就直接排到了隊伍的最後麵。
即使在這裏，他們還是受到眾人注目。但因為這是常有的事，所以雷真隻當作沒看見。他學著周圍的人一起拿托盤、放上盤子，裝上自己喜歡吃的菜色。
當排到可以看到隊伍前麵的地方時，雷真這才發現他失算了。
原來那裏有收銀機的！
敲著收銀機鍵盤的女性迅速地操作機器，從學生手上收下紙幣。
「這裏要結帳啊！」
雷真不禁感到愕然，對於要收錢這件事感到非常意外。不過，要說這是理所當然的話，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就算是宿舍供應的餐點，也是另外從住宿費裏收取費用的。
雷真抱著一股不好的預感，往後方伸出手。
「夜夜，錢包。」
「在宿舍的櫃子裏。」
「……你沒帶出來？」
「沒有。」
「……那你說這該怎麽辦啊？」
就在兩人交談的時候，隊伍依然不斷往前行進著。如果逆向走回去的話會很怪，況且，就算走回去了，也不可能把盤子裏裝好的東西又放回大盤子裏。即使是身為外國人的雷真，也知道那是非常沒有禮貌的事情。
「……能不能賒帳啊？」
「怎麽可能賒帳嘛。真～～的是個糊塗得亂七八糟的男人耶。」
話中帶刺的聲音從後方傳了過來。
雷真轉過身去，發現在隔了兩個不認識的男生的後方，站著一位麵熟的女生。
燦爛奪目的金色發絲，湛藍的眼眸，跟隨在她身邊的小龍就是她的注冊商標。
「夏露——」
「別叫得那麽親熱行不行？叫我一聲貝琉小姐怎麽樣？」
原來她就站在這麽近的地方啊？雷真還在想說自己今天怎麽特別到受到注目，原來在那些視線當中有一些並不是針對雷真，而是針對排在後麵的她。
被夾在中間的男生們臉色蒼白，紛紛說著「你先請」，然後把位置讓給夏露。夏露低聲地說句「謝謝」之後，便一步步走往雷真的方向。
接著，她找了一下口袋，取出三張一英鎊紙幣——
別開了臉，把手上的紙鈔遞給雷真。
真是個令人意外的舉動。盡管雷真感到非常驚訝，不過他也不會那麽不識相地把紙鈔推回去。於是雷真很有禮貌地低頭致意，像是在參拜一樣收下紙幣。
「真不好意思，得救了。」
「要說『真是感謝您』才對。」
雷真付完了自己和夜夜兩人份的餐費之後離開了收銀台。而在退開的地方等了一會兒後，夏露也走了過來，並且默默打開筆記本亮給他們看。
上麵用瀟灑的字跡寫了些什麽東西。
不過因為她的字實在太過龍飛鳳舞，雷真無法判讀。於是他轉過身去向夜夜求助，而夜夜則是低聲地說道。
「上麵寫著『必須支付夏綠蒂·貝琉現金四英鎊』。」
「這是借據。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就在這上麵簽名吧。」
「你是強盜嗎？再說，你居然還要收我利息啊？」
「那不是廢話嗎？像你這種變態，我為什麽要養你啊？」
「不要叫我變態。知道了，知道了啦。包含利息在內是四英鎊對吧？」
雷真一邊用不習慣的英文字母簽著名，一邊問道。
「西格蒙特，你身體狀況如何？」
待在夏露帽子上的小龍，略顯詫異地抬起了頭。
「沒問題。傷勢比我想像中的要輕。」
「那真是太好了。拿去吧，夏露。」
雷真把筆記本還了回去。夏露雖然出言抱怨著「這是什麽？有夠醜的字！」不過似乎隻要有讓雷真簽到名就感到滿意了，於是丟下一句「再見」之後，便打算轉身離開。
「等一下。都難得遇到了，不妨就一起用餐吧？」
『什——』
夜夜和夏露異口同聲地大喊。大概是受到了很大的衝擊，讓夜夜的托盤發出喀啦喀啦敲撞聲；夏露則是差點讓裝著意大利麵和雞肉的盤子摔到地上。
夏露小巧的唇瓣像隻金魚一樣一張一合。
隨後憤然地挑起了眼角。
「我拒絕。我幹嘛跟你這種變態……」
「火氣別那麽大啦，我們不是一起戰鬥過的夥伴嗎？」
「別開玩笑了。那是你擅自——不對，嚴格說起來，最初用無禮的態度挑釁我的人就是你吧？為什麽我要跟這種男生……噢噢，我懂了。簡單講你就是個笨蛋吧？很想死吧？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夏露的態度極其冷淡。她一股勁兒地罵著雷真，根本不想理睬他。
可是，雷真並未因此放棄。他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緊緊跟在夏露的身後，為了讓她無處可逃，雷真占住了和她麵對麵的位置。
夏露雖然怔怔地看著雷真，不過也沒特別去抱怨什麽，隻是強忍著不悅而沉默不語。接著緊緊握起叉子，戳進蕃茄意大利麵裏。
很明顯地，夏露的步調被打亂了。她似乎不曉得該怎麽處理雷真的事。
西格蒙特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立刻啃起了自己的雞肉。
夜夜一語不發，連自己的三明治都沒碰，渾身散發出不尋常的氣息。但雷真卻無視於她的反應，而是對著夏露說道。
「怎麽啦，你幹嘛不講話？肚子痛？」
「……我隻是感到傻眼而已。怎麽會有像你臉皮這麽厚的男生？你一定是連神經都是笨蛋吧？還有，我之所以不說話是因為我覺得很無聊。既然你是個男生，就稍微炒熱一下氣氛怎麽樣？」
「嗯？原來你希望我炒熱氣氛啊？」
「什……唔……西格蒙特！消滅這個笨蛋！」
「冷靜點，夏露。先讓我把雞肉吃完再說。」
「閉嘴。小心我從明天開始讓你去吃狗食喔。給我快點——」
話說到一半，她就注意到雷真不太對勁。
雷真瞪大了雙眼，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玻璃窗外。
「……什麽嘛。你突然怎麽了？」
可是，雷真沒有回答她——他根本沒心情回答了。
「不理我？居然不理我？你以為自己是誰啊，這個無禮之徒！」夏露氣憤地說道。
「那家夥是……！」
雷真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眼球不斷跟隨著那道身影。
那個戴著銀色麵具、黑色大衣隨風翻舞、颯爽而又悠閑地行走的人影。
霎時，讓人厭惡的悲慘光景又再次重現在雷真的眼前。
4
雷真用幾乎要拆開門板的氣勢，用力把拉門向左右推開。
在屋內的大客廳裏，雷真見到的光景猶如地獄。
即使身處火焰之中，也可以聞得到那些嗆得讓人受不了的血腥氣味。
大量到驚人的血液。
伏倒堆疊的無數屍骸。
當中大多都是自動人偶的殘骸。破裂的碎片、彎曲的骨骼、散開的齒輪散落一地，配上牆上的大洞以及破裂的榻榻米，都在顯示著這裏曾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另外，有一個人影佇立在殘骸正中央。
猶如修羅，又宛如亡靈般的身影。
在他的腳邊，有活人的屍體被扔在一旁。
「老爸……！」
盡管屍骸的頭頂破裂而改變了相貌，但毫無疑問地，那正是赤羽一門的當家。
在父親的附近也有其他親戚們的屍體。叔父、姑母、堂兄弟們，每
個人都是繼承了赤羽姓氏的優秀人偶使。
雷真發熱的腦袋思考著。這是什麽？我在作夢嗎？
這裏絲毫感受不到任何現實感。
可是，熱氣與臭氣迎麵而來，告訴雷真要看清現實。
接著他緩緩地轉向自己先前刻意不看的物體。
想要確認是自己看錯了、是恐懼讓自己產生的幻覺。
然而，那個依然還是在那裏。
在那佇立的人影對麵，那個沉默地躺在像祭壇似的東西上。
雷真的腦海中浮現出「脫皮」這個詞匯。
如果把人體縱向撕開，將裏麵的器官全部都拉出來的話，就會變成這樣嗎？
倒在祭壇之上的，是一具內髒被掏空的肉體。
若要說那是皮，肉也未免太多——
若要說那是屍體，感覺又太過空虛、存在太過扭曲。
從那身上穿的和服、身材、肌膚和手腳的氛圍，都可以讓人看出那是誰的屍骸。
那是……
「撫子……！」
直到剛才為止，都還是他妹妹的人。
雷真再也無法忍受，而從喉嚨裏吼出淒厲的慘叫。
麵對那樣悲慟不已的弟弟，哥哥隻是以有如寒冰般冷峻的眼神，靜靜地俯視著他。
5
也不知對方究竟有沒有發現。
隻見那個戴著銀色麵具的男學生看也不看雷真一眼，直接穿越道路。
在他身旁另外跟著兩個人。兩個人——不對，是兩具人偶。
她們身上穿著有荷葉邊和蕾絲裝飾的美麗洋裝，設計上帶有著一種驚世駭俗的美。仿佛是世紀末的流行般，飄散著死亡與頹廢的氣息。兩個少女的外貌都美麗得讓人讚歎，顯然是不屬於人世的存在。
夏露來回看著外麵的光景以及渾身僵硬的雷真，無奈地說道。
「那不是馬格努斯嗎？怎麽？你這次的目標換成他了嗎？」
「夜夜。」
「是。」
雷真和夜夜從位子上站起身來，於是夏露也一臉驚訝地跟著站了起來。
「等等……你是認真的？你等一下呀！」
她抓住雷真的手臂——然後，不禁畏怯。
大概是從雷真的眼中看見了凶暴的光芒，讓她隨即把手縮了回去。不過，她依然鼓起勇氣給出了忠告。
「我可不想說難聽的話。隻有他，你還是別碰的好。因為你絕對贏不了。」
「絕對？」
「沒錯。他無論是在技術上或是魔力上都是出類拔萃的。綜合成績是曆屆第一名，是這所學院創校以來的天才呀。一個人可以同時驅動六具自動人偶的單人軍隊（one-man force）。在現階段，他是最接近魔王的男——喂，雷真！」
雷真還沒把話聽完就已經邁步往外走出去了。
「很不巧，我是個徹底的笨蛋啊。所以在沒試過之前，我是無法理解的。」
他的步伐自然而然地加快，不知不覺之間便衝了出去。
在衝出餐廳的同時，對著身穿黑色禮服的背影大喊。
「給我等一下，麵具男。還是說，我應該叫你〈偉大之人〉（magnus）比較好？」
男學生——馬格努斯停下了腳步。
而兩具少女型的自動人偶則像是在護衛他一般，站到他的前麵。
看見其中一個淺桃色頭發的少女，讓雷真不禁皺起了眉頭。一股有如熏烤般的痛楚燒灼著胸膛，使他無法佯裝平靜。
因為那具人偶實在是太像她了。
「嘿，跟人偶結伴散步嗎？你的嗜好依然惡心到了極點啊。」
「……你是誰？」
「別說這麽教人悲傷的話行不行？虧我千裏迢迢從地球的另一端過來見你說。」
盡管嘴上說得吊兒郎當，但雷真自己非常清楚。
自己體內的深處正在燃燒沸騰著。
人隻要一生氣，怒氣就會宣泄而出。不過，如果是受到內心深處的怒火支配時，怒氣反而會像寧靜的海麵一樣平穩。
即使壓低了嗓音、壓抑著情感，怒氣卻似乎依然不斷從雷真的全身迸發而出。走在路上的學生們不禁停下腳步，吃著飯的學生們也停下了手，大家都露出看到殺戮場麵般的眼神凝視著雷真的方向。
馬格努斯仔細端詳了雷真一番後，以平穩的聲音低聲說道。
「看來，你應該是認錯人了。」
「就算是那樣也無所謂，反正我隻是要送你這個——」
雷真一邊說一邊舉起手臂。就在那一瞬間。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雷真完全無法理解。
他隻是感覺到肺部充滿了花束般的甜美香味。
輕飄飄的荷葉邊搔著他的鼻尖，遮擋了他的視線。手腳上傳來少女滑嫩肌膚的觸感。另外，在喉頭上則是被抵了好幾把的刀刃。
五顏六色的頭發、眼睛、洋裝，像花束一樣包圍著雷真。
有的站在他背後，有的佇立在他正麵，有的則是坐在他肩膀上。也不曉得是從何處取出來的，她們手上竟分別拿著利劍、長槍、短刀等等，將刀刃尖端抵在雷真的肌膚上。
實際上，有六具自動人偶同時製住了雷真。
她們究竟是從哪裏出現的？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至少其中有四具自動人偶到剛才應該都沒有讓人察覺到任何氣息才對。
「雷真！」
當夜夜打算要行動時，刀刃便輕輕地刺進了雷真的喉嚨。光是這樣的一個動作，就讓夜夜不敢再動彈了。在她做出任何動作之前，雷真的頭顱應該就被斬斷了吧？
「……還真是急躁的大小姐們啊。」
雷真一邊露出苦笑，一邊緩緩把手放到腰部的背帶上。
「別心急。我隻是想把這個送給你罷了，就當作是見麵禮吧。」
他打開其中一個袋子，從裏麵掏出一個小瓶子。
瓶子裏裝著黑色粉末。既然他會在這種狀況下拿出來，就代表那應該不是什麽爆炸物吧？
「……退下。」
在馬格努斯的命令下，人偶們一齊收回武器。
粉紅色頭發的少女從雷真的手中拿走瓶子，並輕輕地把它遞給馬格努斯。
「這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留下這句話之後，馬格努斯便帶著他的〈戰隊〉（squadron）離開了。
「雷真……！請問你有受傷嗎，雷真……！」
夜夜扁嘴哭泣，摟住雷真不放。
「對不起、對不起……！夜夜明明跟在你身邊的……！」
「……這下我很清楚了，夜夜。」
「咦……？」
「要接近那家夥的話，隻能采取正麵攻勢了……」
雷真擦著冷汗。直到現在他的雙腳才開始顫抖起來。
自己的本能和靈魂，都很明顯地在害怕。
夏露說的話並不是騙人的。現在的我——
絕對、贏不了。
出手奇襲毫無意義。私下爭鬥隻會縮短自己的壽命而已。如果想要打倒馬格努斯，就隻有在夜會的規範之下漂亮地突破，才是比較聰明的做法。
即使如此，勝利的希望依然渺茫。事實上，剛才的遭遇戰隻有發生在一瞬間而已！
假使雷真在戰鬥之中，將自己磨練到最高極限。
如果他把夜夜的性能發揮到了一二〇％。?
如果他設計出狡猾的戰術，找出敵人的破綻。
那樣獲勝的機率是否能提高到一成？
（我的實力追得上那家夥嗎……？）
兩人的實力有著壓倒性的差距。就好像萬丈懸崖般遙遠。
腳邊的地麵泥濘不堪，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快沉下去一樣。
雷真體認到彼此實力的差距，不禁感到垂頭喪氣、渾身無力，而就在此時——
「啪、啪、啪」地傳來了非常刻意的拍手聲。
「果然是一如傳言中的男人。才入學第四天而已，居然就找上〈元帥〉（marshal）閣下的碴啊。」
雷真轉過身去，便看到一名男學生正對他露出和善的笑容。
那是一名有著飄逸的頭發、容貌俊美的男子，身材纖細，看上去甚至像個少女。嗓音則是飽滿響亮，猶如優美的管弦樂器般澄澈。
他臉上露出親切的微笑，對著雷真點頭致意。
「初次見麵，mr·赤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耽誤你一些時間嗎？」
6
在人偶使當中，也有以當上人偶師作為目標的人。
使用和製作並不相同，原本就分屬於兩種技術，而培育的過程也完全不同……不過，當然其中也是有不少地方是重疊的。
因此，學院不但開設了稱為「機巧技術科」的學科，也設置製作人偶專用的設備。
而馬格努
斯正在前往的地方，就是技術科大樓。
他帶著成群的少女們，走在由大道分出來的小路上。就在他來到技術科專用校舍附近的樹叢前時，突然停下了腳下的步伐。
在他前方，有個女人倚著屋外的路燈佇立在那裏。
正是教機巧物理學的年輕教授——金柏莉。她雖然有著出色的美貌，不過卻是個相較於散發出來的魅力，反倒讓人感受到粗獷氣息的女人。跟上課時不同，她現在並沒有戴眼鏡。
馬格努斯的人偶們在對她產生反應，分別微妙地改變了站立的位置。
不過，金柏莉對此卻毫不介意，而是以輕鬆的口吻對馬格努斯搭話。
「〈倒數第二名〉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不覺得那是個有趣的家夥嗎？我把成績單拿給他時，你猜那家夥說了些什麽？他居然問我要參加夜會該怎麽做啊。」
「夜會——」
「很好笑吧？」
「……不會。如果以後有任何出乎意料的發展，我想應該就會是他引起的才對。」
「哦？強如你這般的男人，居然如此賞識那個家夥？」
馬格努斯並不回答。似乎是因為猜不出金柏莉的意圖，而感到很困惑的樣子。
「算了——那是什麽？」
金柏莉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臂，指向馬格努斯手中的東西。
是馬格努斯剛才從雷真手上拿到的那個裝滿粉末的小瓶子。
「不拿去分析看看成分的話，我也不敢確定。不過，我想這應該是骨灰吧？」
「骨灰？」
金柏莉露出詫異的表情，但是隨即想到自己所站的地方——技術科大樓的附近——便立刻露出了笑容。
「原來如此。你不隻是個優秀的人偶使，同時也是個人偶師啊。而且聽說是技術非常出色的那一型。像你這種程度的人偶師，想要把高級魔術素材——骨灰給作為人偶的成分，應該也是輕而易舉的吧。」
馬格努斯並不回答。不過，他的沉默也可以看作是肯定的答案。
「不過，真是不可思議。〈倒數第二名〉為什麽要給你這種東西？」
「……就跟向對方丟出手套，作為提出決鬥的證明一樣，」
馬格努斯突如其來的低聲呢喃，讓金柏莉訝異地皺起眉頭。
「極東的某個種族中，似乎有一種風俗習慣，是向對方扔出死者的骨灰，以宣示複仇的樣子。」
「……你是那小子的仇人？」
馬格努斯依然沒有回答。
「如果您沒其他要事的話，恕我先失陪了。」
「話說回來，馬格努斯。」
金柏莉對著準備從她身旁走過去的馬格努斯問道。
「你聽過這樣的傳言嗎？我是不曉得這是誰先說出來的，不過據說你所使用的人偶們，全部都是禁忌人偶啊。」
馬格努斯再次停下腳步。於是金柏莉繼續說了下去。
「也就是所謂的活體機巧，那種使用活生生的人類作為零件的東西。我說的不是骨灰或遺骸，而是用活人的〈零件〉。那東西的魔力親和性是遺骸或遺物根本比不上的……不過當然，也是違反魔術師倫理規定的。」
她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閑話家常一樣，但是全身卻散發出近似殺氣的緊張氣息。馬格努斯的人偶們產生了反應，對金柏莉展現出敵意。
在金柏莉臉上露出有如刀刃劃開似的殘忍笑容。
「我倒是想問問看實際情況是怎樣啊。」
「……請問您這是在偵訊嗎？」
「隻是我個人的興趣罷了。」
馬格努斯做出稍加思索的動作後——隻這麽開口。
「在夜會的規定之中，並沒有『不準使用禁忌人偶』的條款。」
金柏莉的眼神頓時變得銳利，就像是磨得極為鋒利的刀刃一般。
「……我就把這當作是你的回答，可以嗎？」
「我不介意，金柏莉老師。」
馬格努斯也不打聲招呼就離開了現場，他腳下的步伐充滿篤定與自信。
相較於馬格努斯，他的人偶們還比較像人類。她們就好像在警戒金柏莉般，一邊不斷回頭，一邊追在馬格努斯身後。
一行人離去後，金柏莉深深地歎了口氣，臉上露出苦笑。
「受不了，你還真是個可怕的男人啊。居然如此年輕就做出了禁忌人偶……若是讓工作室的巨匠們聽到，想必會讓他們垂頭喪氣吧？」
她眺望著消失在技術科大樓裏的背影，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話說，馬格努斯，你究竟是拿誰來當材料的？」
當然，四周並沒有人回答她這個問題了。
7
可以讓我耽誤你一些時間嗎？那個美男子是這麽說的。
乍看之下，他並沒有讓人感受到任何加害之意。美男子隻是露出微笑，而附近也沒有任何自動人偶的身影。
雷真的視線停留在他的左臂上，一麵鑲著金邊的臂章閃閃發亮。
上麵繡著格調高雅的字體——『censor』。也就是所謂的風紀委員了。
另外，他也戴著一個有金線刺繡的白色手套。
換句話說，這男的也是夜會的預定參加者。
成績優秀的風紀委員，實在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
「站著說話也太辛苦了，我們進去裏麵吧。你的午餐應該才吃到一半而已吧？」
美男子麵帶笑容，指了指餐廳。那是讓對方平靜下來——換個說法形容的話，就是誘使對方掉以輕心的笑容。那笑容看起來非常無害，溫柔得像是包著糖衣的毒藥。雷真並未因此失去戒心，不過，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於是就跟著對方回到餐廳裏去了。夜夜也快步跟在他們的後麵。
一行人進入餐廳後，學生們變得嘈雜起來。尤其有很多女學生的視線聚集過來。雷真雖然已經習慣受人注目，不過像這樣沐浴在充滿好意的視線之下倒還是第一次。
「菲利克斯！」
在雷真原本坐的那張桌子旁，隻見夏露整個人跳了起來。明明臉上沒有弄髒的地方，她卻匆匆忙忙地用紙餐巾擦拭嘴邊。
美男子親切地露出微笑後說道。
「嗨，夏露。我可以跟你同桌嗎？」
「當當當、當然是不行呀廢話！」
「真是冷淡，而且也真是過分啊。我邀請過你這麽多次，你從來都不肯說聲『好』，可是卻那麽幹脆就跟這個人坐在一起。」
「那、那是這個男的擅自——真是的！你到底有什麽事啦？」
「我想說要邀請你一起去約會。」
嘩——夏露的臉頰瞬間染成了玫瑰色。
「我我我我拒絕。堅堅堅決反對。為為為什麽我要！」
「開開玩笑的——也不盡然，不過我今天是為了別的事情而來的。」
美男子轉身麵向雷真，一頭飄逸的金發隨之晃動。
「我想找的人是你啊，雷真·赤羽。」
夏露和夜夜都睜大了眼睛，身體僵硬起來。接著她們畏畏縮縮地看向雷真，露出很明顯抱著奇妙誤解的表情。
雷真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把冷掉的豬肉塞進嘴裏。
即使溫度變冷了，肉質也沒有變硬。他品嚐著肉汁與醬汁的風味，閉嘴咀嚼，然後吞咽下去。就這樣，花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後，他開口說道。
「如果是想找我約會的話，我可是不缺人啊。」
「哎呀，別這麽說啊。我不是一個會讓你感到無聊的男人喔？」
「真令人驚訝。身為〈十三人〉之一，又同時是學院自治係統的重要人物——風紀委員主委的菲利克斯·金斯佛特同學，找我這個〈倒數第二名〉是有什麽事？」
「該驚訝的人是我啊。原來你早就已經知道我的事了。難道繼夏露之後，你打算要把我當成下一個目標嗎？」
氣氛瞬間變得緊繃起來。
菲利克斯依然麵帶微笑，聲音裏也沒有任何敵意，但一股緊張的氣氛在餐廳中擴散，讓學生們的嘈雜聲霎時停止。
過了一段時間後，首先解開這個緊張氣氛的人，正是菲利克斯。
「你要不要和我做個交易？」
他臉上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不，與其說是交易，倒不如說是請求才對。這並非我個人的請求，而是以風紀委員主委的身份提出的請求。」
「我拒絕。」
嗬嗬，菲利克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還真是個當機立斷的人啊，雷真。不過，你再稍微再考慮一下怎麽樣？至少聽完我的說明吧。」
「用不著你辛苦說明。我已經不想繼續增加
交易的對象了。」
「可是，如果我們所提出的交換條件——」
菲利克斯像是在吊人胃口似地頓了一下，然後丟出了一句話。
「是夜會參加資格的話，你覺得怎樣？」
雷真手上的叉子立刻僵住了。
夜會的參加資格。這是雷真絕對必須要取得的東西。
兩人的視線激烈地交錯，伴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這是惡魔的誘惑嗎，或者是……？
「撫子！」
黑色濃煙熏住眼睛，肺部熱得像是被燒灼一般。老實說，這種地方雷真一秒也不願多待。再怎麽說，內心的恐懼正在警告他立刻離開此處。
然而，雷真卻依然奔馳著。在四處飛濺的火塵之中，他不斷地往更深處狂奔。
「撫子！你在哪裏！」
他踢破拉門，尋找妹妹的身影。接著扯破喉嚨，放聲嘶吼。
如果有所謂「毀滅的預感」，那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
拜托要讓我趕上，雷真心裏這麽想著。於是他拔腿狂奔。雷真心裏很清楚，不快點是不行的；還有就是——不論再怎麽加緊腳步，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伴隨雷聲似的轟然巨響，屋梁倒塌下來。就在那一瞬間——
「哥哥……」
似乎隱約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撫子！你在這裏嗎！」
雷真緊急煞車，在走廊途中改變方向，並用力拉開大客廳的拉門。
在那裏等著他的是——
2
「所謂的魔術回路，就是一種可以取代儀式，又屬於某種機關的東西。道理就像是讓蒸氣產生，齒輪就會轉動一樣，隻要你輸入魔力，魔術就會產生。當然，效果的複雜程度，以齒輪轉動來比喻太過簡單，不過——」
極為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以及單調的粉筆書寫聲，回蕩於講堂之中。
教堂的風格很像古代的劇場。學生的座位是一層一層，越往後走高度越高。雷真坐在中央附近的位子上，聆聽著金柏莉講課。
雖然這是雷真第一次認真上課，但老實說真的很困。
他忍耐著嗬欠，隨意地環顧教室。
在一臉認真表情的學生們之中，自動人偶也是隨處可見。不過能看到的大多是小動物型或人型的人偶。體型比較大的人偶，都被放在教室外麵的等待區。
夜夜在雷真的身旁拚命地抄著筆記。她替不會讀寫英文的雷真抄寫著板書。
突然，雷真感覺到有雙湛藍的眼眸凝視著自己。
是夏露。她坐在右手邊往前三排的座位上，偷瞄似地看著雷真。
夏露與雷真對上眼之後，慌慌張張將臉轉回正麵。
用課本遮住臉，過了幾秒。
接著隻用眼睛偷偷看向後方，又再次與雷真對上眼。這次她的眼神轉變得犀利而帶有殺氣。
（那家夥到底想做什麽啊……）
正當雷真猶豫該不該瞪回去的時候——
啪地一聲，某個堅硬物體直擊他的眉心。
「雷真！你沒事吧，雷真！」
在一旁的夜夜慌張起來。雷真一邊忍耐著劇痛，一邊揉著額頭。
手指上稀稀落落地沾到白色的碎塊——是粉筆的白粉。
雷真畏畏縮縮地抬起頭，便看到金柏莉正在瞪視著他。銀框眼鏡底下的眼眸，冰冷得猶如永久凍土。
那枚粉筆就是金柏莉丟出來的。準確度實在驚人。
「居然把我講的課當成耳邊風，還真是大膽啊，〈倒數第二名〉。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在講這麽初級又無聊的內容？」
「為了像我這種新生，還有成績很爛的學生嗎？」
「錯了，是為了成績很爛的新生。」
「那還真是抱歉了，金柏莉老師。其實我有點睡眠不足。」
「哦？你該不會打算告訴我，你還做了個惡夢吧？」
「您真是明察秋毫，令人敬佩萬分。」
「膽子很大嘛。看在你的膽量上，我這次就先饒過你。不過交換條件是，你要好好回答我的問題。現在最普及的魔術回路是什麽？」
「那當然是——」
盡管認為這是很簡單的問題，雷真卻無法立刻講出答案。他不由得歪了一下頭。
「熱能……不對。動力……也不對。光能……是發電嗎？」
金柏莉像是在挑戰肺活量的極限般，歎了一口很長的氣。
「告訴他吧，夏綠蒂。」
突然被點到名，害夏露瞬間嚇了一跳，不過……
「……是〈夏娃的心髒〉。」
「答對了。」
學生們發出「哦哦」的讚賞聲。
「那些發聲讚賞的笨蛋全部扣分。不過，也罷，畢竟那實在太普遍，而且又是個例外的存在，所以或許大家並沒有意識到它也算是魔術回路的一種吧。」
金柏莉拿起新的粉筆，在黑板上大大地寫上『vital』的字樣。
「正如夏綠蒂說的，所有的自動人偶都內建著〈生命〉的魔術回路——〈夏娃的心髒〉。自動人偶之所以能夠自律，全都是拜這個回路所賜。」
她以淡淡的口吻說著。
「相異的兩種魔術無法在同一個身體裏共存——這就是機巧物理學的基礎〈魔活性不和諧原理〉。不過，在這個原理中，卻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例外。」
換句話說，那就是指〈夏娃的心髒〉了。大部分的自動人偶除了〈夏娃的心髒〉外，都還裝載其他的魔術回路。
「要說機巧魔術的曆史是從這個回路發明之後才開始的也一點都不為過。它是最初的原點、起點、起源。然後，它也是個充滿謎團的黑盒子，至今仍有許多部分無從解釋。想要複製雖然相對比較簡單，不過如果要重新設計，可以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到現在，〈夏娃的心髒〉已經完全普及，每一間工作室都有複製專用的母體。正因為〈生命〉的複製很容易，自動人偶才會普及起來。
「〈夏娃的心髒〉是個自由度極高的回路，不但會給予人偶智慧，如果讓出色的人偶使去著手製造，還能產生呼吸和流汗的反應，甚至連消化食物也可以做得到。當然，那些功能是否在戰場上能派得上用場，就先姑且不提了。」
突然，她帶有諷刺意味地撇了撇嘴唇。
「如果模仿人類是有其意義存在，那就隻有在必須混入人類之中的情況——像是潛入或者諜報活動時而已。然而，人偶師們卻個個都想做出很像人類的人偶。不論是在外型上，或者是在功能上。受不了，真是一群沉迷在無聊事物上的家夥們啊。你說是吧，〈倒數第二名〉。」
口中說著這種話的金柏莉，視線並非落在雷真身上，而是在夜夜身上。夜夜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她蜷縮身體，低頭看著下方。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說這番話啦……」
雷真將手肘「咚」一聲架到桌子上，語帶恐嚇地說道。
「不過這家夥可是世界上最棒的自動人偶。」
夜夜烏黑的眼眸泛出淚光，一臉感動地凝視著雷真。
「雷真……！」
「畢竟她是硝子小姐製作的啊。」
啪唧！
「……呃，夜夜？你幹嘛擺出一副修羅般的表情——等等、喂、你冷靜點！」
「又是硝子……！又是硝子……！」
夜夜一邊抽泣，一邊掐住雷真的脖子，用力地前後搖晃他。
周圍的學生們不禁啞然失笑。
「這樣啊，原來你覺得我上的課這麽無聊啊。」
金柏莉露出冰冷的表情，緩緩伸出手指向窗外。
「那麽，為了讓你打發無聊的時間，我就讓你去掃大講堂吧——現在立刻給我滾出去！」
3
宣告午休時間到來的鍾聲響起。
「受不了……都是因為你，害我被派來做這種不必要的勞動服務啦。」
雷真單手拿著抹布發起牢騷。盡管嘴上在抱怨，他卻還是將大講堂仔細地掃幹淨了，真不曉得該說他是守規矩還是太過固執。
而夜夜則是依然在啜泣當中。看樣子，她似乎是被指桑罵槐了。
「你差不多該停下來了吧？金柏莉老師的那番諷刺，讓你受到的打擊那麽大嗎？」
「嗚、嗚……雷真真是笨蛋！」
「什麽呀，沒頭沒腦來這一句。哎呀，我是不否認啦。」
雷真收拾好掃除用具，離開了大講堂——不，他雖然是打算要離開沒錯，可是夜夜卻依然佇立在原地，不斷哽咽著。
雷真抓一抓頭發，「唉……」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接著，他強硬地抓起夜夜的手說道。
「好啦，別哭了。我們去吃飯吧。」
「是、是的……」
夜夜隨即破涕為笑。雷真這才拉著她的手離開了大講堂。
在大講堂外頭、校園的主街上，到處都是鬧哄哄的學生。
大量的學生們從各學院的校舍或者講堂一湧而出。
當中大部分都是要前往位於主街中央區域的學生餐廳。大批人潮往那個方向移動，讓雷真覺得像是在示威或暴動一樣。
雷真順著他們的行進方向帶著夜夜一起走，在旁人的注目之下移動了一段距離後，看見了一棟其中一麵牆壁全都是玻璃的現代化建築。
「那個就是傳說中的鋼筋水泥嗎？看起來跟宿舍的餐廳截然不同啊。」
進到裏麵後，那樣的印象就變得更加明顯了。
首先，天花板非常高。而在寬敞明亮的開放式空間裏，排列著近代感設計的白色桌子，看起來非常整潔幹淨。
雷真今天是第一次上課，自然也是第一次來到餐廳。
他一臉呆滯地望向傳出香味的地方。
在靠廚房的最深處牆邊，排放了大量的料理。大盤子和金屬容器裏盛滿各式各樣的肉、魚、沙拉以及麵包等等餐點。
學生們整齊地排隊，各自把擺放出來的料理盛到自己盤子上。
看來這裏用餐的方式跟宿舍的不一樣。在宿舍餐廳的話，一人份的餐點和菜色都是固定的，隻要照吃就行了。
「看啊，夜夜。大家都擅自在取用料理啊。」
「是拿自己想吃的東西就可以了嗎？」
「大概是吧？我搞不太清楚。不過畢竟要入境隨某某某啊。」
因為空腹和睡眠不足的關係，讓雷真的思考能力變差了。於是也沒有多想，就直接排到了隊伍的最後麵。
即使在這裏，他們還是受到眾人注目。但因為這是常有的事，所以雷真隻當作沒看見。他學著周圍的人一起拿托盤、放上盤子，裝上自己喜歡吃的菜色。
當排到可以看到隊伍前麵的地方時，雷真這才發現他失算了。
原來那裏有收銀機的！
敲著收銀機鍵盤的女性迅速地操作機器，從學生手上收下紙幣。
「這裏要結帳啊！」
雷真不禁感到愕然，對於要收錢這件事感到非常意外。不過，要說這是理所當然的話，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就算是宿舍供應的餐點，也是另外從住宿費裏收取費用的。
雷真抱著一股不好的預感，往後方伸出手。
「夜夜，錢包。」
「在宿舍的櫃子裏。」
「……你沒帶出來？」
「沒有。」
「……那你說這該怎麽辦啊？」
就在兩人交談的時候，隊伍依然不斷往前行進著。如果逆向走回去的話會很怪，況且，就算走回去了，也不可能把盤子裏裝好的東西又放回大盤子裏。即使是身為外國人的雷真，也知道那是非常沒有禮貌的事情。
「……能不能賒帳啊？」
「怎麽可能賒帳嘛。真～～的是個糊塗得亂七八糟的男人耶。」
話中帶刺的聲音從後方傳了過來。
雷真轉過身去，發現在隔了兩個不認識的男生的後方，站著一位麵熟的女生。
燦爛奪目的金色發絲，湛藍的眼眸，跟隨在她身邊的小龍就是她的注冊商標。
「夏露——」
「別叫得那麽親熱行不行？叫我一聲貝琉小姐怎麽樣？」
原來她就站在這麽近的地方啊？雷真還在想說自己今天怎麽特別到受到注目，原來在那些視線當中有一些並不是針對雷真，而是針對排在後麵的她。
被夾在中間的男生們臉色蒼白，紛紛說著「你先請」，然後把位置讓給夏露。夏露低聲地說句「謝謝」之後，便一步步走往雷真的方向。
接著，她找了一下口袋，取出三張一英鎊紙幣——
別開了臉，把手上的紙鈔遞給雷真。
真是個令人意外的舉動。盡管雷真感到非常驚訝，不過他也不會那麽不識相地把紙鈔推回去。於是雷真很有禮貌地低頭致意，像是在參拜一樣收下紙幣。
「真不好意思，得救了。」
「要說『真是感謝您』才對。」
雷真付完了自己和夜夜兩人份的餐費之後離開了收銀台。而在退開的地方等了一會兒後，夏露也走了過來，並且默默打開筆記本亮給他們看。
上麵用瀟灑的字跡寫了些什麽東西。
不過因為她的字實在太過龍飛鳳舞，雷真無法判讀。於是他轉過身去向夜夜求助，而夜夜則是低聲地說道。
「上麵寫著『必須支付夏綠蒂·貝琉現金四英鎊』。」
「這是借據。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就在這上麵簽名吧。」
「你是強盜嗎？再說，你居然還要收我利息啊？」
「那不是廢話嗎？像你這種變態，我為什麽要養你啊？」
「不要叫我變態。知道了，知道了啦。包含利息在內是四英鎊對吧？」
雷真一邊用不習慣的英文字母簽著名，一邊問道。
「西格蒙特，你身體狀況如何？」
待在夏露帽子上的小龍，略顯詫異地抬起了頭。
「沒問題。傷勢比我想像中的要輕。」
「那真是太好了。拿去吧，夏露。」
雷真把筆記本還了回去。夏露雖然出言抱怨著「這是什麽？有夠醜的字！」不過似乎隻要有讓雷真簽到名就感到滿意了，於是丟下一句「再見」之後，便打算轉身離開。
「等一下。都難得遇到了，不妨就一起用餐吧？」
『什——』
夜夜和夏露異口同聲地大喊。大概是受到了很大的衝擊，讓夜夜的托盤發出喀啦喀啦敲撞聲；夏露則是差點讓裝著意大利麵和雞肉的盤子摔到地上。
夏露小巧的唇瓣像隻金魚一樣一張一合。
隨後憤然地挑起了眼角。
「我拒絕。我幹嘛跟你這種變態……」
「火氣別那麽大啦，我們不是一起戰鬥過的夥伴嗎？」
「別開玩笑了。那是你擅自——不對，嚴格說起來，最初用無禮的態度挑釁我的人就是你吧？為什麽我要跟這種男生……噢噢，我懂了。簡單講你就是個笨蛋吧？很想死吧？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夏露的態度極其冷淡。她一股勁兒地罵著雷真，根本不想理睬他。
可是，雷真並未因此放棄。他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緊緊跟在夏露的身後，為了讓她無處可逃，雷真占住了和她麵對麵的位置。
夏露雖然怔怔地看著雷真，不過也沒特別去抱怨什麽，隻是強忍著不悅而沉默不語。接著緊緊握起叉子，戳進蕃茄意大利麵裏。
很明顯地，夏露的步調被打亂了。她似乎不曉得該怎麽處理雷真的事。
西格蒙特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立刻啃起了自己的雞肉。
夜夜一語不發，連自己的三明治都沒碰，渾身散發出不尋常的氣息。但雷真卻無視於她的反應，而是對著夏露說道。
「怎麽啦，你幹嘛不講話？肚子痛？」
「……我隻是感到傻眼而已。怎麽會有像你臉皮這麽厚的男生？你一定是連神經都是笨蛋吧？還有，我之所以不說話是因為我覺得很無聊。既然你是個男生，就稍微炒熱一下氣氛怎麽樣？」
「嗯？原來你希望我炒熱氣氛啊？」
「什……唔……西格蒙特！消滅這個笨蛋！」
「冷靜點，夏露。先讓我把雞肉吃完再說。」
「閉嘴。小心我從明天開始讓你去吃狗食喔。給我快點——」
話說到一半，她就注意到雷真不太對勁。
雷真瞪大了雙眼，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玻璃窗外。
「……什麽嘛。你突然怎麽了？」
可是，雷真沒有回答她——他根本沒心情回答了。
「不理我？居然不理我？你以為自己是誰啊，這個無禮之徒！」夏露氣憤地說道。
「那家夥是……！」
雷真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眼球不斷跟隨著那道身影。
那個戴著銀色麵具、黑色大衣隨風翻舞、颯爽而又悠閑地行走的人影。
霎時，讓人厭惡的悲慘光景又再次重現在雷真的眼前。
4
雷真用幾乎要拆開門板的氣勢，用力把拉門向左右推開。
在屋內的大客廳裏，雷真見到的光景猶如地獄。
即使身處火焰之中，也可以聞得到那些嗆得讓人受不了的血腥氣味。
大量到驚人的血液。
伏倒堆疊的無數屍骸。
當中大多都是自動人偶的殘骸。破裂的碎片、彎曲的骨骼、散開的齒輪散落一地，配上牆上的大洞以及破裂的榻榻米，都在顯示著這裏曾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另外，有一個人影佇立在殘骸正中央。
猶如修羅，又宛如亡靈般的身影。
在他的腳邊，有活人的屍體被扔在一旁。
「老爸……！」
盡管屍骸的頭頂破裂而改變了相貌，但毫無疑問地，那正是赤羽一門的當家。
在父親的附近也有其他親戚們的屍體。叔父、姑母、堂兄弟們，每
個人都是繼承了赤羽姓氏的優秀人偶使。
雷真發熱的腦袋思考著。這是什麽？我在作夢嗎？
這裏絲毫感受不到任何現實感。
可是，熱氣與臭氣迎麵而來，告訴雷真要看清現實。
接著他緩緩地轉向自己先前刻意不看的物體。
想要確認是自己看錯了、是恐懼讓自己產生的幻覺。
然而，那個依然還是在那裏。
在那佇立的人影對麵，那個沉默地躺在像祭壇似的東西上。
雷真的腦海中浮現出「脫皮」這個詞匯。
如果把人體縱向撕開，將裏麵的器官全部都拉出來的話，就會變成這樣嗎？
倒在祭壇之上的，是一具內髒被掏空的肉體。
若要說那是皮，肉也未免太多——
若要說那是屍體，感覺又太過空虛、存在太過扭曲。
從那身上穿的和服、身材、肌膚和手腳的氛圍，都可以讓人看出那是誰的屍骸。
那是……
「撫子……！」
直到剛才為止，都還是他妹妹的人。
雷真再也無法忍受，而從喉嚨裏吼出淒厲的慘叫。
麵對那樣悲慟不已的弟弟，哥哥隻是以有如寒冰般冷峻的眼神，靜靜地俯視著他。
5
也不知對方究竟有沒有發現。
隻見那個戴著銀色麵具的男學生看也不看雷真一眼，直接穿越道路。
在他身旁另外跟著兩個人。兩個人——不對，是兩具人偶。
她們身上穿著有荷葉邊和蕾絲裝飾的美麗洋裝，設計上帶有著一種驚世駭俗的美。仿佛是世紀末的流行般，飄散著死亡與頹廢的氣息。兩個少女的外貌都美麗得讓人讚歎，顯然是不屬於人世的存在。
夏露來回看著外麵的光景以及渾身僵硬的雷真，無奈地說道。
「那不是馬格努斯嗎？怎麽？你這次的目標換成他了嗎？」
「夜夜。」
「是。」
雷真和夜夜從位子上站起身來，於是夏露也一臉驚訝地跟著站了起來。
「等等……你是認真的？你等一下呀！」
她抓住雷真的手臂——然後，不禁畏怯。
大概是從雷真的眼中看見了凶暴的光芒，讓她隨即把手縮了回去。不過，她依然鼓起勇氣給出了忠告。
「我可不想說難聽的話。隻有他，你還是別碰的好。因為你絕對贏不了。」
「絕對？」
「沒錯。他無論是在技術上或是魔力上都是出類拔萃的。綜合成績是曆屆第一名，是這所學院創校以來的天才呀。一個人可以同時驅動六具自動人偶的單人軍隊（one-man force）。在現階段，他是最接近魔王的男——喂，雷真！」
雷真還沒把話聽完就已經邁步往外走出去了。
「很不巧，我是個徹底的笨蛋啊。所以在沒試過之前，我是無法理解的。」
他的步伐自然而然地加快，不知不覺之間便衝了出去。
在衝出餐廳的同時，對著身穿黑色禮服的背影大喊。
「給我等一下，麵具男。還是說，我應該叫你〈偉大之人〉（magnus）比較好？」
男學生——馬格努斯停下了腳步。
而兩具少女型的自動人偶則像是在護衛他一般，站到他的前麵。
看見其中一個淺桃色頭發的少女，讓雷真不禁皺起了眉頭。一股有如熏烤般的痛楚燒灼著胸膛，使他無法佯裝平靜。
因為那具人偶實在是太像她了。
「嘿，跟人偶結伴散步嗎？你的嗜好依然惡心到了極點啊。」
「……你是誰？」
「別說這麽教人悲傷的話行不行？虧我千裏迢迢從地球的另一端過來見你說。」
盡管嘴上說得吊兒郎當，但雷真自己非常清楚。
自己體內的深處正在燃燒沸騰著。
人隻要一生氣，怒氣就會宣泄而出。不過，如果是受到內心深處的怒火支配時，怒氣反而會像寧靜的海麵一樣平穩。
即使壓低了嗓音、壓抑著情感，怒氣卻似乎依然不斷從雷真的全身迸發而出。走在路上的學生們不禁停下腳步，吃著飯的學生們也停下了手，大家都露出看到殺戮場麵般的眼神凝視著雷真的方向。
馬格努斯仔細端詳了雷真一番後，以平穩的聲音低聲說道。
「看來，你應該是認錯人了。」
「就算是那樣也無所謂，反正我隻是要送你這個——」
雷真一邊說一邊舉起手臂。就在那一瞬間。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雷真完全無法理解。
他隻是感覺到肺部充滿了花束般的甜美香味。
輕飄飄的荷葉邊搔著他的鼻尖，遮擋了他的視線。手腳上傳來少女滑嫩肌膚的觸感。另外，在喉頭上則是被抵了好幾把的刀刃。
五顏六色的頭發、眼睛、洋裝，像花束一樣包圍著雷真。
有的站在他背後，有的佇立在他正麵，有的則是坐在他肩膀上。也不曉得是從何處取出來的，她們手上竟分別拿著利劍、長槍、短刀等等，將刀刃尖端抵在雷真的肌膚上。
實際上，有六具自動人偶同時製住了雷真。
她們究竟是從哪裏出現的？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至少其中有四具自動人偶到剛才應該都沒有讓人察覺到任何氣息才對。
「雷真！」
當夜夜打算要行動時，刀刃便輕輕地刺進了雷真的喉嚨。光是這樣的一個動作，就讓夜夜不敢再動彈了。在她做出任何動作之前，雷真的頭顱應該就被斬斷了吧？
「……還真是急躁的大小姐們啊。」
雷真一邊露出苦笑，一邊緩緩把手放到腰部的背帶上。
「別心急。我隻是想把這個送給你罷了，就當作是見麵禮吧。」
他打開其中一個袋子，從裏麵掏出一個小瓶子。
瓶子裏裝著黑色粉末。既然他會在這種狀況下拿出來，就代表那應該不是什麽爆炸物吧？
「……退下。」
在馬格努斯的命令下，人偶們一齊收回武器。
粉紅色頭發的少女從雷真的手中拿走瓶子，並輕輕地把它遞給馬格努斯。
「這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留下這句話之後，馬格努斯便帶著他的〈戰隊〉（squadron）離開了。
「雷真……！請問你有受傷嗎，雷真……！」
夜夜扁嘴哭泣，摟住雷真不放。
「對不起、對不起……！夜夜明明跟在你身邊的……！」
「……這下我很清楚了，夜夜。」
「咦……？」
「要接近那家夥的話，隻能采取正麵攻勢了……」
雷真擦著冷汗。直到現在他的雙腳才開始顫抖起來。
自己的本能和靈魂，都很明顯地在害怕。
夏露說的話並不是騙人的。現在的我——
絕對、贏不了。
出手奇襲毫無意義。私下爭鬥隻會縮短自己的壽命而已。如果想要打倒馬格努斯，就隻有在夜會的規範之下漂亮地突破，才是比較聰明的做法。
即使如此，勝利的希望依然渺茫。事實上，剛才的遭遇戰隻有發生在一瞬間而已！
假使雷真在戰鬥之中，將自己磨練到最高極限。
如果他把夜夜的性能發揮到了一二〇％。?
如果他設計出狡猾的戰術，找出敵人的破綻。
那樣獲勝的機率是否能提高到一成？
（我的實力追得上那家夥嗎……？）
兩人的實力有著壓倒性的差距。就好像萬丈懸崖般遙遠。
腳邊的地麵泥濘不堪，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快沉下去一樣。
雷真體認到彼此實力的差距，不禁感到垂頭喪氣、渾身無力，而就在此時——
「啪、啪、啪」地傳來了非常刻意的拍手聲。
「果然是一如傳言中的男人。才入學第四天而已，居然就找上〈元帥〉（marshal）閣下的碴啊。」
雷真轉過身去，便看到一名男學生正對他露出和善的笑容。
那是一名有著飄逸的頭發、容貌俊美的男子，身材纖細，看上去甚至像個少女。嗓音則是飽滿響亮，猶如優美的管弦樂器般澄澈。
他臉上露出親切的微笑，對著雷真點頭致意。
「初次見麵，mr·赤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耽誤你一些時間嗎？」
6
在人偶使當中，也有以當上人偶師作為目標的人。
使用和製作並不相同，原本就分屬於兩種技術，而培育的過程也完全不同……不過，當然其中也是有不少地方是重疊的。
因此，學院不但開設了稱為「機巧技術科」的學科，也設置製作人偶專用的設備。
而馬格努
斯正在前往的地方，就是技術科大樓。
他帶著成群的少女們，走在由大道分出來的小路上。就在他來到技術科專用校舍附近的樹叢前時，突然停下了腳下的步伐。
在他前方，有個女人倚著屋外的路燈佇立在那裏。
正是教機巧物理學的年輕教授——金柏莉。她雖然有著出色的美貌，不過卻是個相較於散發出來的魅力，反倒讓人感受到粗獷氣息的女人。跟上課時不同，她現在並沒有戴眼鏡。
馬格努斯的人偶們在對她產生反應，分別微妙地改變了站立的位置。
不過，金柏莉對此卻毫不介意，而是以輕鬆的口吻對馬格努斯搭話。
「〈倒數第二名〉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不覺得那是個有趣的家夥嗎？我把成績單拿給他時，你猜那家夥說了些什麽？他居然問我要參加夜會該怎麽做啊。」
「夜會——」
「很好笑吧？」
「……不會。如果以後有任何出乎意料的發展，我想應該就會是他引起的才對。」
「哦？強如你這般的男人，居然如此賞識那個家夥？」
馬格努斯並不回答。似乎是因為猜不出金柏莉的意圖，而感到很困惑的樣子。
「算了——那是什麽？」
金柏莉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臂，指向馬格努斯手中的東西。
是馬格努斯剛才從雷真手上拿到的那個裝滿粉末的小瓶子。
「不拿去分析看看成分的話，我也不敢確定。不過，我想這應該是骨灰吧？」
「骨灰？」
金柏莉露出詫異的表情，但是隨即想到自己所站的地方——技術科大樓的附近——便立刻露出了笑容。
「原來如此。你不隻是個優秀的人偶使，同時也是個人偶師啊。而且聽說是技術非常出色的那一型。像你這種程度的人偶師，想要把高級魔術素材——骨灰給作為人偶的成分，應該也是輕而易舉的吧。」
馬格努斯並不回答。不過，他的沉默也可以看作是肯定的答案。
「不過，真是不可思議。〈倒數第二名〉為什麽要給你這種東西？」
「……就跟向對方丟出手套，作為提出決鬥的證明一樣，」
馬格努斯突如其來的低聲呢喃，讓金柏莉訝異地皺起眉頭。
「極東的某個種族中，似乎有一種風俗習慣，是向對方扔出死者的骨灰，以宣示複仇的樣子。」
「……你是那小子的仇人？」
馬格努斯依然沒有回答。
「如果您沒其他要事的話，恕我先失陪了。」
「話說回來，馬格努斯。」
金柏莉對著準備從她身旁走過去的馬格努斯問道。
「你聽過這樣的傳言嗎？我是不曉得這是誰先說出來的，不過據說你所使用的人偶們，全部都是禁忌人偶啊。」
馬格努斯再次停下腳步。於是金柏莉繼續說了下去。
「也就是所謂的活體機巧，那種使用活生生的人類作為零件的東西。我說的不是骨灰或遺骸，而是用活人的〈零件〉。那東西的魔力親和性是遺骸或遺物根本比不上的……不過當然，也是違反魔術師倫理規定的。」
她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閑話家常一樣，但是全身卻散發出近似殺氣的緊張氣息。馬格努斯的人偶們產生了反應，對金柏莉展現出敵意。
在金柏莉臉上露出有如刀刃劃開似的殘忍笑容。
「我倒是想問問看實際情況是怎樣啊。」
「……請問您這是在偵訊嗎？」
「隻是我個人的興趣罷了。」
馬格努斯做出稍加思索的動作後——隻這麽開口。
「在夜會的規定之中，並沒有『不準使用禁忌人偶』的條款。」
金柏莉的眼神頓時變得銳利，就像是磨得極為鋒利的刀刃一般。
「……我就把這當作是你的回答，可以嗎？」
「我不介意，金柏莉老師。」
馬格努斯也不打聲招呼就離開了現場，他腳下的步伐充滿篤定與自信。
相較於馬格努斯，他的人偶們還比較像人類。她們就好像在警戒金柏莉般，一邊不斷回頭，一邊追在馬格努斯身後。
一行人離去後，金柏莉深深地歎了口氣，臉上露出苦笑。
「受不了，你還真是個可怕的男人啊。居然如此年輕就做出了禁忌人偶……若是讓工作室的巨匠們聽到，想必會讓他們垂頭喪氣吧？」
她眺望著消失在技術科大樓裏的背影，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話說，馬格努斯，你究竟是拿誰來當材料的？」
當然，四周並沒有人回答她這個問題了。
7
可以讓我耽誤你一些時間嗎？那個美男子是這麽說的。
乍看之下，他並沒有讓人感受到任何加害之意。美男子隻是露出微笑，而附近也沒有任何自動人偶的身影。
雷真的視線停留在他的左臂上，一麵鑲著金邊的臂章閃閃發亮。
上麵繡著格調高雅的字體——『censor』。也就是所謂的風紀委員了。
另外，他也戴著一個有金線刺繡的白色手套。
換句話說，這男的也是夜會的預定參加者。
成績優秀的風紀委員，實在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
「站著說話也太辛苦了，我們進去裏麵吧。你的午餐應該才吃到一半而已吧？」
美男子麵帶笑容，指了指餐廳。那是讓對方平靜下來——換個說法形容的話，就是誘使對方掉以輕心的笑容。那笑容看起來非常無害，溫柔得像是包著糖衣的毒藥。雷真並未因此失去戒心，不過，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於是就跟著對方回到餐廳裏去了。夜夜也快步跟在他們的後麵。
一行人進入餐廳後，學生們變得嘈雜起來。尤其有很多女學生的視線聚集過來。雷真雖然已經習慣受人注目，不過像這樣沐浴在充滿好意的視線之下倒還是第一次。
「菲利克斯！」
在雷真原本坐的那張桌子旁，隻見夏露整個人跳了起來。明明臉上沒有弄髒的地方，她卻匆匆忙忙地用紙餐巾擦拭嘴邊。
美男子親切地露出微笑後說道。
「嗨，夏露。我可以跟你同桌嗎？」
「當當當、當然是不行呀廢話！」
「真是冷淡，而且也真是過分啊。我邀請過你這麽多次，你從來都不肯說聲『好』，可是卻那麽幹脆就跟這個人坐在一起。」
「那、那是這個男的擅自——真是的！你到底有什麽事啦？」
「我想說要邀請你一起去約會。」
嘩——夏露的臉頰瞬間染成了玫瑰色。
「我我我我拒絕。堅堅堅決反對。為為為什麽我要！」
「開開玩笑的——也不盡然，不過我今天是為了別的事情而來的。」
美男子轉身麵向雷真，一頭飄逸的金發隨之晃動。
「我想找的人是你啊，雷真·赤羽。」
夏露和夜夜都睜大了眼睛，身體僵硬起來。接著她們畏畏縮縮地看向雷真，露出很明顯抱著奇妙誤解的表情。
雷真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把冷掉的豬肉塞進嘴裏。
即使溫度變冷了，肉質也沒有變硬。他品嚐著肉汁與醬汁的風味，閉嘴咀嚼，然後吞咽下去。就這樣，花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後，他開口說道。
「如果是想找我約會的話，我可是不缺人啊。」
「哎呀，別這麽說啊。我不是一個會讓你感到無聊的男人喔？」
「真令人驚訝。身為〈十三人〉之一，又同時是學院自治係統的重要人物——風紀委員主委的菲利克斯·金斯佛特同學，找我這個〈倒數第二名〉是有什麽事？」
「該驚訝的人是我啊。原來你早就已經知道我的事了。難道繼夏露之後，你打算要把我當成下一個目標嗎？」
氣氛瞬間變得緊繃起來。
菲利克斯依然麵帶微笑，聲音裏也沒有任何敵意，但一股緊張的氣氛在餐廳中擴散，讓學生們的嘈雜聲霎時停止。
過了一段時間後，首先解開這個緊張氣氛的人，正是菲利克斯。
「你要不要和我做個交易？」
他臉上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不，與其說是交易，倒不如說是請求才對。這並非我個人的請求，而是以風紀委員主委的身份提出的請求。」
「我拒絕。」
嗬嗬，菲利克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還真是個當機立斷的人啊，雷真。不過，你再稍微再考慮一下怎麽樣？至少聽完我的說明吧。」
「用不著你辛苦說明。我已經不想繼續增加
交易的對象了。」
「可是，如果我們所提出的交換條件——」
菲利克斯像是在吊人胃口似地頓了一下，然後丟出了一句話。
「是夜會參加資格的話，你覺得怎樣？」
雷真手上的叉子立刻僵住了。
夜會的參加資格。這是雷真絕對必須要取得的東西。
兩人的視線激烈地交錯，伴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這是惡魔的誘惑嗎，或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