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暫時的,但既然要重操舊業,就得先找到書店的代班人員。一旦開始調查,我就顧不得書店的工作。


    找桶穀組長商量這件事,是我的錯誤。


    『書店的工作?交給我處理。我有個好人選,明天就派他過去。』


    隔天早上,出現在店裏的是月川組的茂森,就是前陣子來接我的那個年輕大塊頭。


    「我是茂森!請多指教!」


    剃了五分頭的魁梧大漢圍上印有「鯨堂書店」可愛標誌的圍裙,向其他店員深深低頭致意。大家顯然都感到害怕。


    「沒有長得普通一點的嗎?」我對茂森附耳問道。


    「我老家開書店,是最適合的人選!隻要六秒鍾,我就可以包好一本書的書套。」


    的確,茂森包書套的手法非常俐落。不隻如此,無論是收銀、補貨、退貨作業或是客人的洽詢,他處理起來都得心應手。隻見店員們剛才的警戒之色已然消失無蹤,轉變為歡迎的氛圍。


    「太厲害了!」


    「我覺得他比店長更能幹。」


    「店長真的很沒用。」


    雖然他們說得很過分,但茂森被接納是再好不過的事,因此我默不吭聲。然而不知何故,茂森本人發起脾氣。


    「你們在說什麽?直人先生從前在我們業界,名氣可是大到一搬出名號就有人磕頭求饒的地步──」


    我使出勒頸鎖喉技,將茂森拖進裏間。


    「別多嘴。店裏的人什麽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我把茂森壓在牆上,沉聲威嚇,隻見他點頭如搗蒜。


    「不過直人先生,您為什麽要當書店店長?以您的本事,可以做更大的生意啊!」


    「別囉唆了,快回店麵。」


    我把茂森趕出裏間,歎一口氣。


    雖然意外獲得能幹的代班人員,但總不能連店長的工作都交給他。能夠托付這般重責大任的,說來遺憾,我隻想得到一個人。


    「早安。」


    隨著這道聲音,裏間的門打開來,吉村小姐穿著圓滾滾的羽絨衣走進來。她的視線一與我對上,便麵露怒色,用焦躁的動作將出勤卡插入打卡鍾內。


    「……呃,吉村小姐,今天……有新人來上班。」


    「我知道,剛才在店裏聽見其他人在談論。聽說新人雖然長得很恐怖,但是工作能力比某位店長強上很多!」


    她的怒氣強得活像空氣中帶了電一般,不過,該說的話我還是得說。


    「這陣子我有些私事要辦,不能常來書店,茂森就是來補我的缺。我會盡量抽空來店裏解決隻有我能做的工作,但還是有很多事得拜托吉村小姐代為處理。」


    「不用你交代,我也會做。比起這個,你應該有其他話要對我說吧?」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吉村小姐脫下外套,走向鐵櫃,係上圍裙回來。這段期間裏我一直猶疑不定,然而在她的冰冷視線注視下,我也隻能豁出去了。


    「……我想你大概也猜出來了,從前我做過一陣子演藝圈的相關工作,認識一些和流氓差不多的人,這次對方有件工作找我幫忙。不是危險的工作,隻是辦活動,所以這陣子我都會忙那邊的事。」


    吉村小姐瞪著我說:


    「不是和流氓差不多,根本就是流氓吧?那些人前陣子也硬生生把你帶走……」


    「絕對不會給書店惹上麻煩的,我保證。」


    「我不是因為擔心書店才說這些話!」


    她漲紅了臉,顫抖著聲音說完,大步走向店麵。


    也難怪她會生氣。雖然我豁出去了,說出來的卻幾乎是敷衍之詞,聰慧如吉村小姐,想必全看出來了。


    唉,也罷,以後再思考該怎麽補償她吧。我脫下圍裙、披上夾克,離開書店。


    *


    「colorful sisters」是五人偶像團體,於三年前成軍。


    頭一年她們沒沒無聞,主要是靠著在購物中心的舞台區表演打基礎;後來,團員之一桃阪琴美的照片在網路上掀起話題,再加上幾個名人也在社群網站上提及,推波助瀾之下,照片以驚人的速度擴散開來,整個團體的知名度也在桃阪的人氣牽引下急速上升,轉眼間便聞名全國,五張單曲、兩張專輯都打進ori公信榜前十名,武道館的公演叫好叫座,在成軍第三年的今年,終於獲邀參加《紅白歌唱大賽》。


    ……這些是眾所皆知的資訊,我想知道的是她們在突然造訪的榮耀背後,見過哪些黑暗麵,有何感想──


    「團名叫『colorful sisters』,可是一點也不五彩繽紛。」


    說著,最年長的團長赤羽凜凜子笑了。她是團體中唯一的成年人,也是個酒窩充滿魅力的短發女孩。在高挑身材的襯托下,她顯得相當成熟。老實說,猶如高中製服的紅格子服裝並不適合她。


    「雖然大家的名字裏都有顏色,但我是紅色,琴琴是粉紅色,絢音是白色,都有點重複!而且剩下的兩人是藍色和黑色,配色未免太樸素了吧。」


    「colorful sisters」的五人分別是赤羽凜凜子、桃阪琴美、白石絢音、青葉有香、黑川未玖。確實,配色大可以再花俏一些。


    「青是『青葉』,所以實際上應該是綠色吧?」我笑著回應。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還是很樸素啊!而且配色變得更詭異了。」


    她是個笑口常開的女孩。站在房門口待命的梅川經紀人清了清喉嚨。現在是拍寫真照的等候時間,所以我才有機會借用攝影棚的會議室和凜凜子談話。經紀人大概是要我們別把時間浪費在閑聊之上吧。


    「抱歉,梅川先生,能不能請你暫時去外麵等候?」我說道。


    「為什麽?」梅川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因為我可能會問一些經紀人在場的話不方便回答的問題。拜托了。」


    「咦?什麽意思啊?」


    凜凜子麵露驚喜之色,但我是認真的,目不轉睛地瞪著梅川。梅川震懾於我的氣勢,縮了縮頭說:「好吧!聽好了,隻有十五分鍾喔!」說完,他便離開會議室。


    「……我、我沒有交男朋友,真的。」


    兩人獨處,我什麽都還沒問,凜凜子便慌張失措地回答。她到底在說什麽?


    「我不是要談這個。我想問的是桃阪琴美小姐和跟蹤狂的事。」


    「……哦,這樣啊。原來如此,好險。」


    我看她八成有男朋友,但與我無關就是了。


    「你知道琴美小姐被跟蹤狂騷擾的事嗎?」


    「完全不知道,是最近聽總經理說才知道的。她幹嘛不早點跟我商量啊?她突然在網路上爆紅,還不習慣這些事。我資曆比較長,也比較有經驗。」


    赤羽凜凜子打從十二歲就待在這個業界,藝名也已經換了三個,是個吃過苦的人。


    「你說習慣,意思是跟蹤狂很常見?」


    「對,簡直是家常便飯。應該這麽說,死忠粉絲和跟蹤狂根本無法區別。啊,這句話可別說出去喔。說穿了,法律又沒有規定哪些事可以對偶像做、哪些事不能做。欸,宮內先生,我們算是靠握手會吃飯的,你知道握手時可以摸哪裏嗎?」


    我皺起眉頭,不明白她這個問題的用意。


    「既然是握手,就是……手吧?」


    「從這裏到這裏都是手,對吧?」凜凜子用右手手指比劃自己的左手指尖至左肩肩峰。「這可不是腦筋急轉彎喔,真的有這種人,認為既然是握手,手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握。握手腕的比比皆是,還有人喜歡手肘內側這塊柔軟部位。


    我們經紀公司是規定上臂以上都不行,所以遇上這種狀況,會有工作人員過來把人拉開,也聽說有些團體是連手腕都不給碰。啊,對了,我們剛才說到哪裏?呃,也就是說,跟蹤狂和死忠粉絲的界線是非常難以劃清的。其他還有擁抱會,你知道嗎?就是握手會的擁抱版,由偶像擁抱粉絲。站在我們的角度來看,會覺得『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這個我真的辦不到』,不過,舉辦擁抱會的人都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上陣的。也有那種正統派或清純派的偶像,是連握手會也不辦,這類人看到我們一天要和幾百個人握手,或許也覺得換成是她們鐵定做不到。對不起,你大概不懂我的意思吧?」


    「不,我懂。」我點了點頭。「也就是說,這種事是相對的。對於不準握手的偶像,就算隻是握手,也和跟蹤騷擾的意思差不多。」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宮內先生,你好聰明!我總是抓不住重點,對不起。」


    那倒不見得,這個女孩才是聰明人。等她引退以後,如果出回憶錄一定會大賣,到時我就在書店裏大力推薦──我甚至萌生這種想法。


    「所以,呃,我又把話題扯遠了,對不起。換句話說,對於我們而言,有沒有被跟蹤騷擾是很難界定的。有人認為守在外頭等偶像是跟蹤狂的行徑,我們團體也從去年開始禁止粉絲守在外頭。可是,我們剛出道的時候是ok的,因為不珍惜這些守在外頭的鐵粉,活動根本辦不起來。對於從那時候就開始支持我們的粉絲而言,因為經紀公司換了套標準,自己就變成跟蹤狂,誰受得了?」


    哎,當然,惡心的家夥實際上真的很惡心──赤羽凜凜子又若無其事地補上這一句,我不禁對她肅然起敬。


    「就是因為這樣,我們完全沒發現琴琴被騷擾。啊,我隻是想說明這一點,卻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堆前言,真的很抱歉……」


    她在談話節目裏應該很受歡迎吧。的確,她的一番話中完全沒有我想要的情報,我卻聽得很入迷。


    「而且,琴琴有刻意和人保持距離的傾向。」


    我探出身子來。


    「你們感情不好?」


    凜凜子笑著搖了搖手。


    「我們的感情不錯啊,雖然周刊雜誌很希望我們鬧不合。哎,不過,要問我們私底下有沒有來往嘛,倒也沒有這種美國時間就是了。」


    「聽說換衣服的時候,隻有她一個人在別處換,是真的嗎?」


    聽到這個問題,凜凜子的臉上初次蒙上些許陰霾。


    「是真的……她好像有什麽苦衷,不想讓人看見她的肌膚。我猜可能是受過重傷,因此留下疤痕吧。」


    我含糊地點了點頭。既然琴美連對團員都守口如瓶,我當然不能說出來。


    「還有另一個問題。關於琴美的哥哥,你知道多少?」


    「我聽琴琴提過很多次。她根本有戀兄情節,說得活像哥哥是保護自己的王子一般。我聽了隻覺得,天底下哪有這種哥哥?真的存在嗎?該不會是妄想吧?」


    我露出苦笑,因為她的感想和我一樣。


    「有得到什麽有用的資訊嗎?」


    一走出會議室,梅川便立刻詢問。


    「不,幾乎沒有。」


    倒是聽到一些有趣的內容。梅川大概是擔心凜凜子說了什麽過分有趣的話吧。她那麽健談,身為經紀人,想必十分擔憂她惹上口舌之災。


    「接下來我想去找桃阪琴美的母親談談,能請你代為安排嗎?」


    我如此請托,梅川露出露骨的厭惡之色。


    「母親啊?哎,我就知道你會提出這個要求。嗯,不,我懂。跟蹤狂出現在家裏,當然也得找母親談談。好,我會請總經理聯絡她。今天嗎?」


    他似乎很不情願,而我隨即便明白理由為何。


    *


    琴美的母親時枝和女兒不太相像。


    如果化淡妝、穿得素雅一點,應該是個美人吧,她卻故意裝年輕,化了一臉濃妝反而顯老,頭發也因為過度漂白而乾燥分岔。她駝著背坐在榻榻米被曬得褪色的三坪大房間裏,模樣看來相當淒涼。


    「琴美她……去拜托您的?」


    時枝用怯生生的眼神望著我說道。


    「荒川總經理跟我提過……呃,您是徵信社的人?」


    「敝姓宮內。」


    我遞出一張印有「荒川製作總務部?宮內直人」字樣的名片。荒川總經理認為進行調查的時候,自稱是公司員工較為方便,因此替我製作了名片。


    「也不算徵信社啦……哎,我是某個專業調查機構外派來的。我已經和琴美小姐談過,聽說跟蹤狂的行徑越來越過火?」


    「……對,甚至還闖進我們家裏。」


    我再次環顧屋內。


    剝落的砂牆,被尼古丁熏黃的紙門,吊在天花板下、滿布塵埃的日光燈。格格不入的大型液晶電視,和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名牌手提包,反而讓整間屋子看起來更窮酸,一點也不像是當紅偶像的住處。郵件也是直接堆放在榻榻米上,全是信用卡公司的通知單,收件人姓名是「桃阪時枝女士」。原來桃阪是本姓啊?這樣隻要稍微瞄一眼塞在信箱裏的郵件,不就可以確定這裏即是桃阪琴美家嗎?


    「您不考慮搬家嗎?這裏太沒有防備了,又位於一樓。」


    我望了窗外一眼。外頭就是公寓後方的停車場,窗戶用的是極為普通的鉤鎖,任何有心人都可以輕易入侵。


    「嗯,荒川總經理替我們準備了一戶大廈住宅,但是那孩子……琴美說要繼續住在這裏……我想,大概是因為這間屋子有一家團圓的回憶吧……」


    我啼笑皆非地歎一口氣。比起這種玩意兒,人身安全來得重要多了吧。下次碰麵,我說什麽也要說服她搬家。


    「我想請教關於琴美小姐的哥哥──宏武先生的事。」


    我一提起這個名字,時枝的身子便緊繃起來。


    「琴美小姐說他完全不回家,是真的嗎?」


    時枝的腦袋不安地上下擺動。


    「對、對……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裏,也不知道他的聯絡方式。如果家裏有個男人,生活上也比較安心,隻有我們母女倆,成天擔驚受怕的。」


    「有沒有哪個朋友可能供他借住?」


    「……我不清楚。他高中畢業以後就一直遊手好閑……今年夏天我叨念了幾句,要他振作一點,他就大發脾氣,離家出走,後來再也沒有回來。」


    說到這兒,時枝猛然醒悟,用手摀住嘴巴。


    「等一下,現在是在討論跟蹤狂的問題吧?和宏武有什麽關係?」


    我略微遲疑地環顧屋裏,五鬥櫃上的藏青色棒球帽映入眼簾。上頭的帽徽是s加羅盤,是西雅圖水手隊的帽子。


    琴美所說的哥哥帽子,就是這一頂嗎?


    其實我並不是全盤相信琴美的話,一切也有可能隻是她一廂情願的臆測。不過,就讓琴美感到不安這一點而言,無論是跟蹤狂或哥哥,都是個問題。聽琴美的語氣,她似乎比較掛念哥哥,因此哥哥才是正題。


    我決定據實以告:似乎有人在製裁跟蹤狂,琴美認為這個人就是哥哥宏武。


    「怎麽會──不可能。」


    時枝瞪大眼睛,探出身子,用強硬的語氣說道:


    「宏武不可能做這種事。」


    我大吃一驚,因為時枝一直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現在卻突然用如此強硬的語氣斷言。


    「那孩子怎麽會、怎麽會……」


    「請冷靜下來,這隻是琴美小姐的猜測而已。」


    是不願相信兒子竟會做出那種犯罪行為嗎?還是擔心這件事一旦曝光,便會危及桃


    阪琴美在演藝圈的立場,現在靠著女兒收入維持的生活也會受到威脅?雖然我感到事有蹊蹺,還是繼續說:


    「現在沒有任何證據,單純是因為琴美小姐這麽說,我才著手調查的。」


    「這樣啊……」時枝垂下肩膀。


    接著,我徵得時枝的許可,檢查宏武的物品,這麽做是因為或許可以從中找出關於宏武下落的線索。說歸說,一家人住在三坪大的屋子裏,根本沒有多餘的空間擺放私人物品,隻有衣服、帽子與鞋子而已。放在牛仔外套口袋中的幾張收據,是為數不多的收獲。


    我詢問有無宏武的照片,時枝在壁櫥裏找出了一張。那是時枝和兩個身穿學生服的男女並立於某處門前的照片。穿著水手服的女孩是琴美,她微微歪著腦袋,臉上帶著靦腆之色;站在她身旁的是一個抱著紙袋和獎狀筒的男孩,戴著眼鏡、板著臉孔,微微撇開視線,無論五官或氛圍都和琴美有點相似。分開來看或許不會察覺,但是站在一起看,便知道他們是兄妹。


    「這是前年的照片。」時枝說道:「在宏武的畢業典禮上拍的。」


    我用智慧型手機拍下畢業照,並把宏武的部分裁剪下來,另外存檔。


    兩年前啊?琴美這時候還是高中一年級生。兄妹倆既然進同一所高中讀書,想必感情很好。琴美對哥哥的敬愛之情是無庸置疑的,不過宏武呢?真的有為了保護妹妹,不惜四處製裁跟蹤狂的強烈兄妹愛嗎?又或者隻是琴美一廂情願地如此認定而已?


    ──哥哥總是陪在我身旁。


    ──保護我不被爸爸傷害。


    我想起琴美的話語。


    這麽做或許隻是多管閑事,但我還是開口詢問:


    「聽說您的丈夫離家出走了?」


    時枝的肩膀倏地一震。


    「……那、那和這件事又、又有什麽關係?」


    「我的工作就是調查兩者有沒有關係。他似乎是個不太顧家的丈夫?」


    使用「不顧家」這種委婉的表達方式,連我自己都感到惡心。時枝垂下肩膀,喃喃說道:


    「都已經不在的人,提他做什麽?」


    「聽說他從事不動產買賣,而且做過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是和黑道有關嗎?」


    「我、我不知道!」時枝緊緊抓住裙襬。「我知道他和某些不三不四、看起來像流氓的人有來往,可是其他的一概不知。那個人完全不提他的工作。」


    「他曾經對琴美小姐施暴過嗎?」


    時枝露出錯愕的表情。


    「琴美她、她這麽說的嗎?」


    「她沒說。」我撒了個半真半假的謊。要是琴美事後被母親責備,未免太可憐。「但是聽她的描述,像是會做這種事的男人。」


    「他對琴美有時候或許過於嚴厲一點。」


    把她打得遍體鱗傷,叫做「有時候或許過於嚴厲一點」?一股怒氣油然而生,然而,對琴美母親發火也無濟於事,因此我把怒氣連同酸溜溜的口水一起吞下肚。時枝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頻頻摩娑,衣袖隨之上翻,露出滿是傷痕的肌膚。時枝察覺我的視線,連忙拉下衣袖,尷尬地撇開視線。


    我微微歎了口氣,垂下眼睛。


    那是──割傷。


    那麽多傷痕,不可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意外造成的。


    對女兒「過於嚴厲」的男人,對妻子也是采取同樣態度,並沒有什麽好意外的。


    「您說他不在了,能不能說得更具體一點?他失蹤了,對吧?有沒有留下字條之類的?」


    「沒有,隻是不回來而已。我已經……連是幾年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時枝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平時他就常常一聲不吭地離家好幾天,所以起先我完全沒有放在心上。過了一個月左右,好幾個聲稱借錢給他的人上門討債,我才知道他搞失蹤。」


    「您有報警找人嗎?」


    我詢問,時枝臉部抽搐,連連搖頭。


    「那種人回來了反而傷腦筋。」


    這似乎是我頭一次聽到她不加掩飾的真心話。接著,時枝露出猛然醒悟的表情,目不轉睛地凝視我,顫抖著聲音詢問:


    「……呃……您該不會要跟警察說吧?說我丈夫和宏武的事。要是您這麽做,琴美會被媒體……」


    「別擔心,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經紀公司才會找我這種人來處理。」


    時枝的視線垂落至榻榻米上,大歎了一口幾近誇張的氣。


    想問的問題都問完了,我道謝過後便離開。嘴裏有股討厭的味道,鼻腔裏則是有股嗆鼻的餿味殘留著。


    一想到有段時期是一家四口擠在那個空間裏生活,我就感到很鬱悶。收留我的設施雖然是一間房住六個人,但床鋪是上下鋪,有桌椅,也有收納空間,環境要來得好上許多。


    走到離公寓有段距離的位置後,我仰望晴朗的冬季天空。該從哪裏著手呢?


    我拿出宏武外套裏的收據,有超商、家庭餐廳、影片出租店,每張收據的日期都在半年前以上。我在裏頭找到一張印有「青山日落陽台閱讀咖啡館」店名的收據。


    *


    那家閱讀咖啡館位於青山路後巷的一棟乾淨大樓的一樓。雖然天氣寒冷,漆成白色的露天座位上仍有幾個客人,一麵喝咖啡取暖,一麵讀書或敲打筆記型電腦的鍵盤。


    店內相當寬敞,十幾張圓桌都坐滿了人。左手邊和深處的兩麵牆壁都放著高大的書架,柱子上也有小書架。右手邊的櫃台彼端,身穿襯衫和黑色腰間圍裙的年輕男店員說了聲「歡迎光臨」,露出爽朗的微笑。


    出於書店工作者的天性,我劈頭就是確認店內的書籍種類與陳列方式。文藝作品以社會派推理小說、曆史小說和言情小說居多,紀實作品則有運動選手自傳、戰爭實錄、創業相關書籍、遊記、育兒隨筆和國際情勢解讀……該怎麽說呢?品味好到有些做作的地步。陳列方式也一樣,看似雜亂無章,卻在以阿拉伯為舞台的犯罪小說旁邊,排放伊斯蘭解說書及伊朗遊記等等,可以強烈感受到經手店員的用心。我們書店也很想參考這樣的做法,但這應該是小規模的門市才能維持的品質吧。


    不不不,我可不是來參觀的。我走向櫃台。


    「請問是第一次來店嗎?」店員笑容滿麵地詢問。


    我從西裝內袋中拿出名片盒,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名片上印著「ggs協會?保全有限公司 綜合警備部 安田真二郎」。這是真實存在的保全公司的假名片。為了魚目混珠,我還特地換上西裝。


    「敝姓安田,來自ggs協會,是為了貴店的防盜設備來訪。請問門市負責人在嗎?」


    店員眨了眨眼,交互打量名片與我的臉。


    我被帶往裏間。比我年長幾歲的店長接過名片,同樣露出訝異的表情。


    「是總公司委托我來的。」我繼續胡扯。「基於貴店的盤點結果,總公司認為必須盡快擬定專業的商品損失對策。」


    「哦,是保全公司啊……呃,就是所謂的防竊巡邏員嗎?」


    「防竊當然也是重點對策,除此以外,確認造成商品損失的疏失和不當行為亦是我們的工作。非常抱歉,沒有事先聯絡就突然來訪,不過,如果事先聯絡,在我們進行調查前,證據可能會被湮滅。換句話說,雖然這話有點難以啟齒,但不光是顧客,員工及交貨業者也是我們的調查對象。」


    「連我們的店員都受到懷疑嗎?」店長皺起眉頭。


    「請您諒解。」我低下頭。「尤其貴店也兼營出租業務,導致商品損失的原因比一般書店更多,必須進行大範圍調查。」


    「好吧。」


    店長死心地點了點頭。他似乎信了我的胡說八道。


    這家閱讀咖啡館是一間提供免費借書服務的罕見商店,我想看的是借閱紀錄。令人驚訝的是,借閱紀錄居然隻是讓客人在市售的a4筆記本上手寫姓名、住址及電話號碼而已,各式各樣的筆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頁麵之上。


    「隻用這個管理?這簡直……像在歡迎製造損失一樣啊……」


    我不禁真心替這家店擔心起來了。


    「是啊。不過……」店長露出靦腆的笑容。「要是製作借書卡、用電腦建檔管理,就會形成客人無法隨興借閱的氣氛,不是嗎?站在我們的立場,是希望客人可以輕鬆把喝咖啡時讀到一半的書借回家看完,來還書的時候順便再點杯咖啡,或是買本書回去……再說,手寫感覺起來比較有溫度吧?」


    原來如此,單純當作是製造回頭客的手段,倒還不賴──我忍不住以書店工作者的立場暗自尋思。不,我告訴自己,現在應該把精神集中在調停工作上。


    「而且,出借的書籍大多是店員的寄贈書。」店長說道。


    「不過,小偷也可能在帶走出借書籍的時候夾帶販賣用的書籍。這樣一來還是會……」我一麵說話,一麵翻閱筆記本。


    翻了六頁,終於找到那個名字。


    桃阪宏武。


    那是堅硬卻纖細的字跡。


    日期是上上周,借閱的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這本書我從前也讀過,但已經不記得內容。我又繼續翻頁,隻見十月和九月也有宏武的名字。他似乎會定期光顧這家店。


    我聲稱是要附在報告中當樣本,用智慧型手機拍下寫著宏武名字的頁麵。其實我很想影印所有頁麵,或說索取整本筆記本,但是我想不出藉口。我也考慮過出示宏武的照片,詢問店長他最近有沒有來店,或是拜托他下次來店時通知我,但是也不能這麽做。我偽造身分獲取顧客的個人資訊,已經是一種犯罪行為了,豈能留下聯絡方式?


    之後,為了避免引起懷疑,我又說了些防盜重點。由於同樣身為書店店長,我們聊得意外起勁。


    「聖誕季快到了,正要開始忙碌呢。經驗不足的新人店員一遇上要求包裝繪本的客人,就會手忙腳亂。」


    「是啊,因為繪本的開本都不太一樣,要是有客人一口氣拿好幾本來,要求一起包裝,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我回答後,店長連聲附和「對、對」,又歪頭納悶:


    「咦?您以前也當過書店店員嗎?」


    「是、是啊。我以前是在書店工作,現在的公司就是看中我這份經驗才雇用我的。」


    「原來如此。」


    幸好他相信了。好險,我差點忘記自己現在是假扮保全公司的防竊巡邏員,居然和對方大談起書店店員經。


    再說下去我怕會露出馬腳,道謝之後便離開書店。


    來到車站月台,我重新檢視借閱紀錄的照片。在《航路》之前借的書是沙林傑的《法蘭妮與卓依》,更之前是中島羅門的《永遠也已過半》,真是令人一頭霧水的組合。桃阪宏武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哎,我也不認為光靠三本借閱書籍,便能看出一個人的為人就是了。


    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借書日與還書日。借閱期限是一個月,而桃阪宏武都是在屆滿一個月時來店還書,同時借閱下一本書。這麽說來,隻要我在《航路》的歸還期限──下下個禮拜五到那家店堵人,或許就能逮住他。


    不過,這個方法並非萬無一失,而且這兩個禮拜間,我也不能什麽都不做。


    如果留下的不是閱讀咖啡館,而是網咖的收據就好了。離家出走的青少年很可能睡在網咖,應該能成為更加有力的線索。


    接下來,我該去找受到製裁的跟蹤狂談談。即使哥哥是犯人隻是琴美一廂情願的臆測,還是得讓對方停止跟蹤騷擾才行。我去找那個跟蹤狂嚇唬嚇唬他,順便問問他是被什麽模樣的人攻擊。


    要做這件事──去拜托那小子最快。


    雖然我非常提不起勁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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