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插曲發生的時間,是在故事最終幕的稍早之前。


    「總之就是這樣,假我請好了。」


    當我久隔一百八十四小時,在半夜三點半再次回到家,睽違四十七小時終於能再次躺下,卻僅在短短兩個半鍾頭後就聽到鬧鍾響而彈跳起來時,突然聽到有人對我這麽說。


    「……請假?喔……你要回地球嗎?理沙你平常太勤奮埋頭工作了啦。有這機會很好啊。」


    因為持續過著一周睡不到十個小時的生活,讓我已經幾乎忘記「想睡覺」是什麽感覺了。我的手腳各處都在發疼,太陽穴的上方感覺很沉重,喉嚨幹沙沙的、感覺頭蓋骨像是用粘土捏成的一樣,但我的意識卻意外清楚。


    到了這樣的地步,人能否繼續工作下去、或說能否持續讓手腳、讓嘴巴保持動作,已經隻能說是有沒有幹勁的問題了。


    也沒脫鞋就躺在沙發上的我緩緩起身,看著像理所當然似的準備好放在桌上的早餐,難得湧起了食欲。理沙的生活態度無論如何都很嚴謹,總要人每天吃三頓飯、夜深就要睡覺,讓人聽了就煩。那種像是牛頓力學般既古典又美好的生活雖然很棒,但我真想拜托她至少明白,在現今這種狀況下我實在是沒辦法那樣過啊。


    我心裏一邊這麽想,一邊將手伸向剛泡好而香氣四溢的咖啡,但我的手在此時突然停住了。


    為什麽理沙會在這裏?


    我的記憶很混亂。


    而正當我心想自己搬離理沙的教會應該已經好幾年了的時候,理沙說道。


    「我不是自己請假呀。是我替你請了假。」


    「嗄?呃?理沙,為什麽你——」


    「還有,這是這裏的鑰匙。」


    理沙邊說話邊把鑰匙拋給我。我在接過之後,確認了那應該是這房子的鑰匙沒錯,但不記得自己是不是曾經將這把鑰匙給過理沙。


    畢竟我對於自己太忙而過著很不像樣的生活非常有自覺,所以可能是拜托理沙幫我打掃房子什麽的所以把鑰匙交給她了吧。但因為我也幾乎不會回來這裏,所以房子裏麵也並不髒亂。


    另外更重要的一點,則是平時當理沙對我的生活看不下去而送慰勞品來的時候,每次都是送到行政中心那邊去才對。


    嗯……正當我手拿著鑰匙而感到大惑不解時,才注意到了掛在理沙給我的那把鑰匙上的鑰匙圈。


    那個暗金色鑰匙圈的造型,是一隻看起來狡詰的貓。


    「啊,這個是——!」


    在我終於理解發生了什麽事的時候,理沙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我真的傻眼了。真虧你能在這種狀態下做出會影響數萬人生活的決策呀。」


    「呃嗯?不……不是啦,這是兩回事嘛……」


    我直到幾小時之前都在和地球那邊的人開會,討論的是關於以月麵為開端的房市泡沫,以及惡意利用這種情勢而展開的貪婪之宴要如何善後。


    全世界——包含月麵和地球兩邊——的股價都因此暴跌,股票的總市值在兩個星期內變成原來的一半以下,讓市場陷入了大混亂。而總市值減半也就代表著投資人們的財產也分毫不差地跟著變成原來的一半。狀況就像當你某天起床,卻發現全世界的金庫裏麵竟然隻剩下一半的錢,那無疑是會引起軒然大波的吧。


    甚至連我都有一瞬間認真懷疑起是否世上的各大公司都會垮台、國家相繼破產、紙幣會被廢棄讓人類退回以物易物的石器時代。


    不過說是這麽說,就跟現今醫學已經發展到連從前早已重病到沒命的人都能救活一樣,經濟係統也同樣有所進化了,世界也因此總算撐過這起風暴。雖然這讓我到至今仍在為了使餘波早日平息而奔走,但我接二連三所做下的那些決定,每個都會對數十萬甚至數百萬人的生活造成影響。


    我所處理的事情的規模實在太大,讓我也確實曾對自己在做的事是否真實感到疑惑。因為光是我的一個簽名,有時就會決定陷入困境的大企業會是倒閉或者得救;而且這種事可能還隻是一連串令我忙到無暇深思的決策事項的其中之一。


    要是企業倒閉的話,就會有很多人流落街頭,而他們的人生規劃和眼前的生活也都會被毀掉。但我既不是神,也無法確知事情的發展,究竟又為什麽有權力去下這樣的決定呢?


    我隱約明白自己為了從經濟破滅的邊緣拯救世界,而身處一個和自己的實力不相應的地方,也曾捫心自問自己是否成了幫凶,做下一些非常過分的事。


    然而這些事情卻是一定得要有人來做的,而且我想不管任誰來做,也都會覺得自己力有未逮吧。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會這麽剛剛好被嵌在這位置上也隻是碰巧而已。即便我有這樣的自覺,但自己既然已成為了讓巨大齒輪轉動的一個重要零件,那我也就隻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並咬牙苦幹。為了支撐起世界,我也隻能這樣做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也別無選擇,隻能將其他一切的事情都往後邊推。


    即便我現在可說廢寢忘食、忘記要洗澡、忘了上廁所後要衝馬桶,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要記不得了,但靠著目前這種打磨得透徹的感知,我有自信自己在金融市場發生問題時能馬上進行處理。


    所以即便我連這把鑰匙的存在都忘了,但也不代表我沒辦法做下適當的決策,卻拯救因資本虧損而瀕臨破產的金融機關。


    但如果鑰匙這件事是真的,那也就代表另一個狀況也真的發生了。


    「難道為了拯救世界,你就算失去什麽都在所不惜嗎?」


    侍奉著全知全能之神的理沙說了這樣一句話。而既然我是凡人之身,也就注定沒辦法獲得世上的一切。


    在人生中存在著選擇。


    「不……不是……」


    我想要說些什麽,但卻講不出話來。雖然我明白理沙想說的是什麽,但我的身體卻動彈不得。


    此刻強風還未停歇,大家都在支撐著幾乎要倒下的大樹,就我一個人回到家裏去這樣好嗎?


    在我這麽一想後,理沙簡短說道。


    「就算你不在場,事情也不會改變太多的啦。」


    「你說啥!」


    我抬起頭來,心裏感到驚訝同時又有些生氣地朝理沙看去,但隻見她溫柔笑著。


    「還是說你認為你是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辦成這麽多事的呀?你也好好回想你工作的那層樓裏麵有哪些人在吧。」


    「……」


    在那個地方有著我的許多部屬,還有在更底層支應他們的其他人員。


    這群人個個都相當優秀,也都廢寢忘食地埋首於職務之中。


    「當然啦,如果你在狀況真的很不妙的時候不在場那是很過分,但在該休息的時候就要休息,這也算是不簡單的一項工作喔。我聽說你自己就分配讓員工們逐批休假不是嗎?而且要是大家不願離開各自工作崗位的話,你甚至還會用主管命令強製他們休息呀?」


    事情的確全如理沙所說。


    而理沙的個性,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臨時想到些什麽就隨便開口說的。


    她會在今天、在這個時候來到這個地方,時機一定也是仔細計算過了吧。


    「不過因為在那工作場上沒人有權力對阿晴發號施令,所以就由我來羅。」


    看著理沙爽朗地笑著,我也隻能垂下肩膀。


    我全身無力地垂下目光,搔了搔頭之後再對理沙瞥了一眼。


    「這樣的話,理沙你又算是我的誰啊?」


    理沙連半點猶豫都沒有便說。


    「嚴格卻又體貼的姐姐羅。」


    我就知道她會這樣說。


    不過與其說是


    姐姐,她更接近是我的第二位母親。


    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向理沙回嘴這點是千真萬確的。


    「我知道了啦。」


    我投降似的這麽講,然後接著對她說。


    「不過也真謝謝你。我差一點就又要失去重要的東西了。」


    理沙一副拿我沒辦法似的笑笑,也沒有否定我的話,隻說了句:「是呢」。


    「總之你先吃飯、喝完咖啡,然後去衝澡、刮個胡子、刷好牙、再把衣服換一換吧。對方可是蠻不高興的哦。」


    「……真的……這麽嚴重?」


    我瞧了瞧手上的那把鑰匙,隻見那隻銅質的貓一臉故作不知的表情。


    接著我把目光轉回了理沙身上,發現理沙此時很明顯是在生氣。


    「她一整天都坐在沙發上,一邊玩弄著腳趾甲上的甘皮一邊盯著裝置瞧喔。其實她應該要住在你這裏才對吧?現在我那邊也有很多人上門尋求幫助,我也沒辦法抽身呀。要是她是真的沒地方去的話那當然另當別論,但現在也不是這種狀況吧?再怎麽說——」


    理沙講到這邊,雙手插腰像在責備我似的說道。


    「她可是阿晴你在這世上最想要珍惜的一個人嘛。」


    理沙這句紮紮實實的重話,是我理當接受的懲罰。


    我手中的這把鑰匙,是為了另一個計劃要住在這裏的人所準備的東西。


    但我因為工作過於繁忙的關係極少回到這個家裏來,就算回來了也隻是睡覺,而連這睡覺時間最長也不過就三個小時而已。


    雖然我心中有著罪惡感,但卻也無計可施。我還記得當我聽到她說要到理沙家裏去的時候,自己其實是鬆了口氣的。因為與其在放她一個人在這間寬敞得太過多餘的樓中樓高級公寓裏,我想還不如讓她到理沙那間熱鬧的教會去,她會過得比較快活。


    我完全不記得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吃飯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存在我腦海中的,就隻有那一段時間非常愉快的這個印象而已。


    要是能修複與她之間的關係,我什麽事都願意去做。


    「不過——」


    我一邊用手指頂了頂水煮蛋一邊這麽說,但接著卻猶豫了。


    理沙還是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歪了歪頭問道。


    「怎~麽啦?」


    我之所以支吾其詞,是因為在理沙的麵前,我仍然還是那個十幾歲的小鬼頭。


    我吸了一口氣,說道。


    「你可以在這等我準備好嗎?」


    要我自己過去我會害怕。


    理沙瞪大眼睛看我,她臉上的表情真的剛好隻有半邊是在笑的。


    「好啦好啦。姐姐我會等你的,你就動作快點吧。」


    「……謝謝。」


    在我道謝後,理沙把雙手叉在胸前,故意深深歎了口氣給我看,口中喃喃念著「男人就是這個樣子……」之類的話。雖然這歎氣讓我聽了心裏實在不好受,但我也已經打定主意自己該怎麽做了。既然如此也就隻剩下將其付諸行動。


    「所以你麵包要吃一片還兩片?」


    被理沙這麽一問,我本來開口想說一片,但還是改口跟她要了兩片。因為我非得把體力補回來不可。


    畢竟我接下來要麵對的對象,可是一旦下定決心,就連讓月球墜落到地球上去的大事都幹得出來的人。


    我在開始動手吃早餐之前,再一次看向那把鑰匙。


    羽賀那她現在絕對是在生氣。


    我有必要做好覺悟。


    那棟理沙在裏麵設立了教會的集合住宅,現在整棟都變成教會的所有物了。


    這些房子是由把所有財產都押注在房市泡沫會破滅,在惡戰的最後終於得勝的賣空專家渥雷斯所捐贈的。年紀已經好一把的渥雷斯,當時對於什麽東西真正重要陷入了迷惘;他在做下關鍵決定時征詢了理沙的意見,而這棟住宅聽說也就是那件事的回禮。看到像渥雷斯這樣年資甚長的老練投資家,有時都會因為些幼稚的事而困擾,讓我不得不點頭同意理沙說的那句話:「男人不管到了幾歲都依然是小孩啊。」


    我之所以會想起這件事,有一部份算是為了幫自己打氣吧。


    明明我都當上了月麵中央銀行理事長這個至今都會因為名不符實而說出來難免會臉紅的職務,每天更過著跟地球上有悠久曆史的各國政要你來我往的生活,但當我站在教會的大門前,卻還是會因為緊張而喘不過氣。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在這幾個月間完全丟下羽賀那一個人不管。


    雖然如果讓羽賀那累積八年份怒氣的話,就連月麵都會為之崩毀這點,我已經親身體驗過了,但我也能想見就算隻有幾個月的份也是相當可怕。理沙發現了我手握住門時頗為猶疑,傻眼地笑了。


    但當我想到我每猶豫一分一秒,羽賀那都會離我更遠,我也就不再迷惘了。


    另外在打開門後,已經一段日子沒接觸的教會空氣也讓我不禁感到懷念。


    「……呃,咦?很安靜耶?」


    在月麵陷入大混亂後,景氣顯然是變差了。因為有很多人失業,而跟房屋相關的投資也都從根本處崩毀了的關係,空屋明明多得跟山一樣,卻出現了有人無家可歸的狀況。


    因為我能輕易想像會有很多人來向理沙這樣樂善好施的人借地方住,所以預測場麵會更加喧鬧,但實際上這裏現在反而要比我四年前常常出入的那陣子更安靜。


    「我把聖堂移到別處去了。現在是借位於其他棟住宅的會場來辦彌撒一類的活動哦。這部分真多虧馬可弟弟幫忙呢。現在這個地方算是管理員住處的感覺吧。哎,在安靜的地方和羽賀那兩個人相處,也真的會讓人稍微想起八年前就是了。」


    「……我說,那羽賀那她人又在哪?」


    不管是道歉的話語或賠罪的禮物,我完全都沒有準備。畢竟我覺得對羽賀那耍什麽小花招也隻會起反效果,另外心情麵上我也想老實地跟她說對不起。


    理沙看著挺直了背脊的我,豎起拇指往走廊深處一指。


    這應該是要我接下來自己一個人過去的意思吧。畢竟她都已經大張旗鼓地跑到我家來,硬是連假都幫我請好,甚至還陪我來到這裏;做到這地步已經可說是太寵我了。


    「我人會在集合住宅的其他棟。哎,你們就盡情吵個一架也好吧。」


    理沙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就走到外頭去了。


    都到這地步還說沒做好覺悟,那就是謊言了。


    我踏出了沉重的一步,並以這個腳步為起始往走廊盡頭走去。這屋子的格局和八年前我借住的教會是似像非像,但卻不可思議地讓我回憶起了當年的感覺。因為理沙她也住在這裏很久了,或許是這個地方也浸染上了她的氣息一類的東西吧。


    雖然我本來是這麽想,但當我穿過走廊踏進客廳時,卻又理解到了另一個事實。要是人在一個地方生活,該處的空氣性質也就會因為那些住著的人們而改變。而我之所以會對這氣氛感到懷念,是因為這裏的空氣中不隻有理沙的氣息,更有著羽賀那的香味。


    不過話說回來,羽賀那她也是變了很多。


    雖然我在相隔八年重逢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但在那之後已經又是一小段日子過去了,而她也又再次有了相同程度的改變。


    「……」


    我隔了許久再次見到的羽賀那,身影沐浴在朝陽之中,顯得閃閃動人。


    她把裝置擺在桌上,旁邊放有一個裝有柳橙汁的杯子。


    她原本幹脆地剪短的頭發已經留長了,在脖子的高度附近紮了起來。


    羽賀那身上穿的衣服是件稍薄


    的高領毛衣加上牛仔褲,或許是照著理沙的喜好穿的吧。雖然這身打扮完全沒有女人味,但看起來卻相當有魅力。大概是因為這樣穿很能凸顯她身體曲線的關係吧。


    再來我想,也就因為我是這麽喜歡羽賀那,才會有如此感想呀。


    「呃,嗨。」


    而身為月麵中央銀行理事長,同時又被稱為月麵英雄阿晴的我,對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時卻是這種樣子。


    我想都沒想便說開口的這句話,口氣聽起來竟然像是八年前的自己,讓我嚇了一跳。


    羽賀那的目光從裝置上抬了起來,看往我這邊。雖然她還是一樣沒什麽表情,但看她這副不似在生氣的樣子卻讓我心頭一涼。因為她看來完全不在意我啊。她甚至連我為什麽突然來這裏都完全不感驚訝。


    要是她對我發脾氣的話,我還可以針對原因向她道歉,但她擺出的是這種無動於衷的態度,那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了。


    看到我傻愣愣地呆站在一邊,羽賀那挑起她那形狀漂亮的眉毛,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你不坐嗎?」


    她宛如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對我這麽說,讓我的胃都縮緊了。某位在地球上被歌頌為聖女的傳奇修道女,曾經留下這麽一句名言:


    愛的對極並不是恨,而是不在乎。


    就連在股票交易,真正恐怖的也不是股價下跌,而是所有人都從市場上消失,讓你要買要賣都沒辦法的情況。


    「呃嗯……」


    雖然我心想一定得說些什麽才行,但卻結巴了。雖然我學過在政治的舞台上隻要沉默的人就輸了,但這裏卻不是需要打那種盤算的地方。當我拚命找尋著位於自己心中,我真正想傳達給羽賀那的一句話時,羽賀那關掉裝置,將它攬在身旁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唔,呃……你……你要去哪?」


    聽到我含含糊糊地這樣問後,羽賀那皺起了眉頭來。


    她的態度一副像在說「這又跟我有什麽關係」似的。


    「買房子。」


    我完全無法理解她所說的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你沒聽理沙說嗎?」


    我沒聽說啊!


    我的這聲高喊沒有從喉頭發出,而是直接從肺部傳上了腦門,在我的腦袋瓜裏麵匡琅琅地回響著。


    她把鑰匙交還給我,然後要到不動產門市去。這種狀況怎麽想都像在提示要跟我分居。


    雖然我們還沒正式結婚,所以也談不上什麽分居不分居的……但我以為我們事實上也已經算是這樣的關係了,因此格外感到打擊。


    我有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就是如此過分。因為全心忙碌工作,而丟下她不管的人也確實是我。


    不過羽賀那會對我坦白這件事,一定是她為了想與我和好而主動退了一步。要是她真的不願再理睬我的話,應該是會一聲不響就從我眼前消失才對。


    這一點也是我自己曾經體驗過才明白的。


    我拚命克製內心的動搖,說道。


    「沒啊……我沒……聽說啊……」


    雖然我實在不覺得自己這樣子算有掩飾好自己的動搖,但總算是沒蠢到在此刻緘口沉默。


    「不過……羽賀那,我要跟你說。全部都是我不好。」


    我如此開口。


    除了這樣做外,我也實在沒其他說法了。


    「都是我的錯。對不起。我知道現在說實在太遲了。我也承認是有理沙的提醒才總算讓我回過神來,但我真的知道錯了。所以——」


    「……?」


    麵對羽賀那因為詫異而皺眉的表情,讓我連珠炮似的話語刹時停止了。


    不管她對我說出怎樣毒辣的話語,我都樂於承受。


    在我做下了如此覺悟後,羽賀那這麽說道。


    「你在說什麽?」


    「咕唔……」


    她的這句話刺進了我的胸口。因為在你對一個人拚死道歉,卻被對方回一句「你根本沒有理由要跟我道歉啊?」的時候,一切就都完了。


    這讓我幾乎要不顧麵子地哭出來了。


    而在我差點開始祈禱要理沙快點來拯救我的下一秒鍾,羽賀那說道。


    「對了。阿晴,說到那把鑰匙……」


    我心想:這下有道歉的機會了!便把握機會奮力一試。


    「喔?喔喔,關於這個——」


    「借我。」


    羽賀那冷淡地拋出這句話,對我伸出手來。我的目光在羽賀那的手和臉之間來回了幾次,人僵在當場。我完全不明白羽賀那在想什麽。她的臉上還是一樣沒有表情,讓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想法。


    「理沙沒拿給你嗎?」


    羽賀那不解地對我這麽問,讓我慌張地從口袋拿出鑰匙交給她。


    她在拿到鑰匙後,就把那隻仿照那隻象征著月麵金融街的黃銅貓造型的鑰匙圈拆了下來。


    「我忘了把這拆掉。」


    然後她便伸手將那支隻剩本體部分的鑰匙遞還給我,而我默默地、愕然地將那東西收下了。


    我腦中的念頭是:原來她真的這麽生氣嗎?


    我拚命忍耐著不要當場跪倒,然後終於發現自己的大意。明明我和羽賀那之間不存在任何有形的羈絆,我卻光因為她說過八年來一直很想見我,就以為隻要講些什麽話向她道歉,她就會原諒我放她孤伶伶過了好幾個月。


    我本來以為因為有理沙幫我們牽線,所以我們一定能輕易地重修舊好。


    但這畢竟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所以到頭來還是有可能很幹脆就會損壞。


    我屏息盯著羽賀那瞧,幾乎要因為自己的愚蠢而窒息死亡。


    而羽賀那她則是盯著那個銅質的貓咪鑰匙圈瞧,稍微露出了笑容,然後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氣把剩下的柳橙汁喝完。


    或許她是在理沙的監督下有好好吃飯,而且穿著上也很像樣,所以看起來非常地健康有精神。


    那樣子就好像她拋下了我,自己一個人成為了大人似的。


    「呼。」


    羽賀那最後輕輕呼了一聲,將裝置抱在身旁就要走出客廳。


    在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場麵。在羽賀那走過我身旁,好像就要從我眼前永遠消失的時候,我曾抓住過她的肩膀。


    沒錯。


    我當初就是從這個動作開始挽回了從前的過錯不是嗎?這樣的話我這次也可以辦得到。


    在羽賀那要穿過我身旁的那瞬間,我猛轉過身去,結果卻差點和也要朝我轉過身來的羽賀那撞個正著。我慌忙地後退,但卻失去了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羽賀那瞪大眼睛看著跌在地上的我,看到我在屁股著地時很痛似的皺起了臉來。


    「……你還好嗎?」


    但她卻對我這樣問,讓我的混亂程度又更上了一層樓。


    拜托你別用這種素昧平生似的態度對我。拜托不要露出沒在生氣的樣子給我看。


    能再一次被你怒罵、被你揍我還比較好過。


    我很難堪地當場快哭了出來,仰頭看著羽賀那說。


    「羽賀那……」


    我叫了她的名字,也不怕難為情地說。


    「拜托你不要走。」


    這是我發自內心的懇求。


    但羽賀那她張大了眼睛,直直對著我瞧。


    對,請你看看我吧。雖然我的目光總是一下就會被其他東西吸走,然後又會弄丟自己珍視的事物,但我認為自己是有決心、也有勇氣在走錯路時改正的。


    所以拜托你不要走。


    我認為我是睹上了自己的一切,才把這句話說出口


    的。


    但羽賀那在對著我看了一陣之後,這麽說道。


    「可是……我已經聯絡好房地產門市了。」


    你連為我花工夫取消那預約都不願意嗎?這個事實讓我沒了呼吸。


    就當我的身體開始傾斜,就快這樣往後倒下的時候——


    「阿晴……你從剛剛就很怪。」


    「啊?」


    「你果然很忙是嗎?」


    「呃?」


    我差點倒下的身體停住了。我再次往羽賀那看去,發現她神情中有著擔心。


    「雖然理沙她說不會有問題……但改天可能會有別人買走也說不定。」


    「咦?」


    「可是我覺得光靠我一個人的主張做決定不好。所以想要阿晴來……然後就去找理沙談了。」


    「咦??」


    「如果你身體不舒服的話,我不會強迫你的。你好好休息。雖然這樣沒辦法讓你親眼看到,不過我會用相機拍影片傳給你的,就算這樣——」


    「等……你先等一下。」


    「怎麽?」


    我完全聽不懂羽賀那現在在說什麽。


    不過我依稀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


    說不定羽賀那她是真的完全沒在生氣。


    「我……可以先問個問題嗎?」


    「怎麽?」


    羽賀那還是老樣子麵無表情,對我這麽反問道。


    她就像是隻純真的幼貓似的,張著又大又黑的眼睛一直凝視著我。


    我先吞下一口口水,然後說道。


    「你沒生氣嗎?」


    「生氣?」


    羽賀那皺起眉頭,露出一副好像她現在正感到不悅似的表情,仿佛思索著什麽而別開了視線,然後又歪了歪頭。


    「我沒有……生氣——啊。」


    羽賀那說到這裏時,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著我看來。


    「是因為那杯柳橙汁有一點酸。那是真正天然的柳橙汁……不過我並沒有在生氣。」


    羽賀那這麽說完後,用手搓揉自己的臉。


    「之前來教會的人也以為我在生氣,所以理沙有叮嚀過我……可是一時還是改不了。」


    羽賀那這麽說完後,硬是想擠出笑容,做出了一個有點扭曲的笑臉。


    因為她的眼神中並沒有笑意,讓那表情看起來像是個性格殘虐的獨裁者。


    然而羽賀那臉上那扭曲的笑容馬上就消失了,她隨後換上一副非常認真的表情說道。


    「所以說我沒生氣。而且我為什麽要生氣呢?」


    她這麽說是純粹想要發問。聽起來並不像是在兜圈子或挖苦我。


    我全身從頭頂到腳尖都僵硬了,仿佛能聽到像是頗有厚度的甲殼一類東西從我身上剝落的聲音。


    我想那大概就是所謂的刻板印象,又或是我自己作賊心虛吧。


    被剝得一身光溜溜的我,展現出一副蠢透了的態度說道。


    「……因……因為我很長時間都丟著你一個人……」


    「咦?」


    羽賀那露出了打從心底覺得意外的表情,她本來偏向右邊的頭這時擺到了左邊去。


    「因為阿晴現在做的工作很重要,所以這是理所當然的。」


    從羽賀那口中說出的這句話,很明顯就是我首先想到,同時也是男人所說的藉口中最難看的一種,所以怎麽聽都會覺得像在諷刺。雖然聽起來是這麽回事,但我看到說出這句話的羽賀那態度非常認真。


    「可是……可是你……」


    但在狀況演變到這裏後,這次換成是我心中冒出了疑問。


    我的疑問是:羽賀那她又是為什麽沒有生氣?


    「你不是連鑰匙都……不,還要再更早……」


    於是我把自己所犯的錯攤在羽賀那麵前,任她宰割。


    「基本上你離開那間房子,跑到這邊來不就是……」


    「那是因為我覺得不要跟阿晴見麵比較好。」


    「唔!」


    我倒抽了一口氣,但羽賀那卻對我的反應一點也不介意,但要打開她的裝置,但她好像突然又改變了主意。


    「這跟我要講的是兩件不同的事。雖然我也想跟你談這個,但這樣要花很多時間講。」


    「呃……咦?」


    羽賀那的腦筋轉得太快了。在她的思緒中不言可喻的結論,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就隻覺得是個不可思議的謎團。再加上我的腦袋因為知道羽賀那沒生氣而完全鬆弛了,思考能力就像是曬得幹巴巴的豆子一樣,完全跟不上她說的內容。


    不過羽賀那好像不是很在意的樣子。


    「總之現在非得去見房仲業者才行。而且我希望阿晴也一起來。」


    羽賀那這麽說完後看向我。


    她的神情有點羞澀,眼神像在央求。


    「因為……那是我們兩個人要住的房子。」


    而在她那雙美麗的黑色眼睛中,稍微摻雜了一抹不安的色彩。


    「你很忙嗎?」


    「才沒這回事!」


    我氣魄十足地回答,然後隨著自己那句話的勢頭站起身來。


    雖然羽賀那縮起身子往後退了一步,但這我哪管得著呢。


    「沒問題啊!假我都請好了!」


    雖然羽賀那剛剛被我嚇了一跳,但她在聽到這句話後,緊張的情緒也漸漸舒緩,最後鬆了口氣說。


    「太好了。」


    她隨即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這個笑容讓我覺得好像一切怎樣都已無所謂,仿佛我隻要能看到這個其他什麽都不需要了一樣。雖然羽賀那很笨拙,眼神和行為舉止都很容易被誤解,但我卻覺得她的這些特點不用改掉也沒關係——如果這個笑容將來也隻有我一個人能看見,那就保持這樣也沒什麽不可以的。


    表情十分開心的羽賀那看了看戴在左手腕的手表確認時間,那隻細表帶的手把可能也是理沙的喜好吧。然而羽賀那臉上的笑容卻一下子消失了。


    「時間要趕不上了。」


    「那我們快走吧。」


    隻要羽賀那不生氣的話,不管怎樣都好。


    我很有紳士風範地陪伴著羽賀那走在走廊上,一邊笑著心裏一邊這麽想。


    理沙之所以對我瞞了這麽多事情,絕對是故意的不會錯。


    身為被嚇到打從心底發顫的當事人,我不管怎樣都很想對她埋怨個幾句。


    但「別放羽賀那一個人」這個警告也確實是再正確不過,讓我對她是連一個字都沒辦法反駁。


    這樣想就讓我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實在非常受到眷顧。


    「怎麽?」


    在我們出了教會,走到外麵的走廊上時,羽賀那一副不解地對我轉過頭來。


    我搖了搖頭,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覺得你這發型和打扮都很好看。」


    「……」


    羽賀那依然麵無表情的臉紅了起來,把頭猛一轉看回前方去。


    雖然我曾為了羽賀那交出了三百億慕魯的身家,但我想這價錢實在是夠便宜了。


    在我輕輕握住羽賀那的手之後,她雖然沒有和我對上目光,但卻緊緊地回握住我的手。


    在搭乘電車到街上去後,我們所看到的是一如往常的月麵生活情景。


    在政府的行政中心裏麵,從已經進入危險區的利率價差、逃往地球的大量難民人口,以及可說是從月麵都市建立以來最慘不忍睹的經濟統計數據都在漫天亂舞,讓人對於月麵正麵臨空前危機的事實深信不疑。


    但在實際走到了街上之後,我卻看到還有很多人


    仍留在月麵,至少用看的分不出跟之前有什麽差別;店家也都照常營業,人們都正常地工作著。


    這讓我一瞬間不禁懷疑,是否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當然了,就跟光看數字就明白世界的全部未免太極端一樣,光在街上閑晃所看到的世界,也不會是這世界真正的模樣。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感覺自己真的好久沒看到這種在眼前存在著實體,甚至能用手觸碰到的現實了。


    而我就是為了要保護這樣的世界,才自願挑起大梁的啊。


    我和羽賀那兩人站在電車的車門旁,原本話就不多的羽賀那一直安靜看著窗外的景色。當我盯著她的側臉瞧時,羽賀那也對我瞄了一眼,好像有點不滿似癟了癟嘴,又將目光轉回了風景上麵。


    因為要是一直看她的話好像真的會惹她不開心,所以我也跟著把視線移到了風景上。


    在我眼前,有著許許多多人們的生活、有著他們的人生。


    我還有辦法再繼續努力下去。


    我在心中這麽想著。


    「話說我們是要去哪呀?」


    不過在我們搭電車一路來到終點站後,疑問最終還是勝過了我心中的這份感慨。


    月麵都市是以集中了經濟機能,被稱為牛頓市的地區為中心,以同心圓狀向外擴展而建成,所以愈往外走去地價就會愈低乃是通例。不過由於地價連續漲了許多年,讓都市更新也重複了好幾輪,外側的一些地區好像也變得挺有模有樣了。


    電車終點站的站名也叫作什麽某某公園站,是個我完全沒聽過的名字。車站的內部裝潢頗為雅致,讓人能舒展身心。


    「這裏。」


    但羽賀那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操作裝置切換成了通話模式,跟房地產業者進行了聯絡。我左右張望這車站的模樣,覺得實在是美侖美奐,實在很難想像這個地方從前可能被稱為某某外區,是低收入族群所聚集的地區。


    而後,終於有個揣著公事包的中年男子朝我們跑了過來。


    「啊,抱歉讓您們久等。我是從另一頭下了車……」


    「就算這樣依然有準時。房子怎樣了?」


    雖然羽賀那對那位不動產業者這麽說道,但那個人卻還是茫茫然地看著另外一個地方——他的目光所指不是別處,正是我的臉上。


    「怎麽了嗎?」


    我故意露出笑容反問,讓業者嚇得回過神來搖頭。


    「請帶我們去看房子。」


    在羽賀那再次這麽說後,那個男子雖然回說「啊……是,是的……房子是吧?那當然沒問題了」並為我們領路,但目光還是不住朝我飄來。


    畢竟我上電視的次數那麽多,他會有印象也是當然的吧。


    但畢竟我也沒有坦承身分的必要,所以便裝成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


    「不過我說真的,兩位客人會選在這時候購屋還真是有眼光呢。」


    這個房地產業者用一副老古板的口吻開始寒暄,那副模樣從某方麵來看會讓人想起八年前借錢給理沙她們的戶山大叔。


    「正如您們所知,雖然土地等物件近來是慘跌,許多物件都還沒辦法定價,但在這時候呀,也有一些人認為價格已經到底,所以來自地球那邊的投資就漸漸回籠了哦。」


    這事情我也有聽說。


    房地產的行情應該遲早會觸底反彈才是吧。


    畢竟羽賀那和巴頓所裝設的炸彈並沒有爆炸,月麵並未崩毀;到頭來也不是全部的人都舍棄了月麵。實際上是有很多人把這裏視作故鄉,決心要留在此地;而也有很多人相信,既然如此,月麵也就必定能東山再起。


    我也有從艾蕾諾亞那邊聽說,現在一手經營修拜崔爾投資的馬可也有在投資房地產。而我之所以沒跟他本人確認,原因則是因為現在我身處的立場。要是我和在進行投資業務的馬可見麵談話的話,可能會讓人質疑是內線交易。我所決定的任何一個利率調整或金融支援的行動,都可能大幅改變市場狀況。


    在走出行政大樓回到現實世界後,我確實感受到權力還真是可怕啊。


    「這附近一帶雖然在往日被用外區這種名字來稱呼,但現在卻整然得會讓人以為自己看走眼呢。不過因為在重劃時,這個區域被規劃成了月麵的遊憩場所,所以氣氛可是很閑靜呐。」


    這個地方的建築物樓層確實並不高。從牛頓市那個不免會使人產生錯覺,仿佛要摔進摩天大樓夾縫間的地方來到這裏,讓我覺得天空非常廣闊。


    「客人您們看中的建築,到前陣子為止都是由知名的珠寶設計師當成工作室兼住家,實在是別具風格呢。依坪數來說也非常適合兩位居住。」


    直直朝著前方走著的羽賀那稍微朝我看來,淺淺露出微笑。


    雖然光是這個表情就讓我開心不已了,但也有些事讓我掛心。


    因為如果是住在離市中心這麽遠的地方,那我要上班感覺會很不方便。但也或許是羽賀那事先算準我橫豎會忙到沒辦法回家,所以才這樣選的吧。


    正當我心中這樣想著並彎過了轉角時,房地產業者開口道。


    「說起那棟房子呀,其實有著很奇特的經曆,是曆經了兩次遷建,最後又回到原址呢。但也就是因為這樣才顯得別有一番風味吧?房子內部受到精心打理,看起來沒有外觀那麽陳舊。總而言之,這實在是一棟和景色相當合襯,富有格調的房子不是麽?真該說把這房子遷建回此地的前任屋主,不愧是位藝術家,品味實在不俗呀。」


    雖然業者興高采烈地這麽介紹著,但我的腳步卻依然停止不動。


    「這棟房子……」


    羽賀那用一種惡作劇般的眼神,朝著表情茫然的我看來。


    「我在網路上查到它剛好被遷建到別處而留了下來,再調查後發現它又被遷回這裏。於是我下定決心,當它被出售時絕對要買下來。」


    羽賀那這麽說,跟著業者往前走,讓他打開了門鎖。


    我看著羽賀那的動作,登時不知所措。雖然我想說這時隻要笑就好了,但卻也有著滿心感慨,既想哭、又覺得眷戀、亦感到幾分苦楚。


    這都是因為在這棟房子裏度過的那段時光,實在對我的人生有著太重大的意義,更可說是一切事情的開端。


    「呃嗯~……這位客人,您要不要先進屋裏看看?」


    房地產業者對著羽賀那這麽說後,羽賀那也走進了門裏。她在進屋前從門邊朝我望來。


    她的表情就是個孩子,一副像在說著:「你看,我做到了唷」。


    羽賀那她實在為我們找到了一棟再美妙不過的房子。


    因為這個地方就是理沙在八年前所開設的那間教會。


    「阿晴!」


    快來。她用那像孩子般的表情對我說道。


    雖然業者在聽到我的名字時愣了一下,但我已經不感在意了。


    在這個地方,我就單純隻是阿晴。除此之外我什麽人都不是。


    在久隔八年再次穿過這扇門時,我一副打從心底服了似的淺笑,說道。


    「我回來了。」


    睽違八年的這間教會雖然各個地方都有了些變化,但幾乎保留著當初的樣子。


    它就像今日的我們一樣,就佇立在這裏。


    房子內部從前是教會的區域,現在變成了作口展示區以及工作區域。


    從各個地方都被整齊地打理過,以及蓋上了防塵罩來看,可以知道房子的主人並非破產而趁夜潛逃的。至於展示珠寶的架子等之所以仍維持原樣,是因為要清掉它們需要花上不少的費用和時間吧。在工作區域中也隻缺了些精細作業的工具,仿佛隨時會有個金工師傅


    走進來,揮動小小的槌子開始工作似的。


    在我們走到居住區後,發現就隻有這邊的模樣變了很多,呈現出雜遝的工房景象。


    「這邊這部分好像是用來製造工作上要用的合金,以及進行研磨和燒結等工作的地方呐。這個大得很誇張,幾乎能把人都吸進裏麵去的吸塵器狀機械……噢,是為了把鍍金作業時產生的汞蒸氣吸進去回收的裝置。啊,當然這棟房子並沒有驗出重金屬等物質的殘留。畢竟月麵的環境檢查標準可是很嚴格的呀。」


    業者一邊叫出裝置中的資料一邊對我們解說。


    「再來這邊就是住家的部分羅。」


    羽賀那也不仔細聽業者說明,便快步朝著曾經是我們房間的方向走去。


    因為她一度回頭看我,所以我當然也就朝她追了上去。


    「一樓的部分聽說是前屋主收的學徒所居住的地方,二樓則是住著前屋主,也就是那位藝術家;三樓的部分好像是私家的庭院,這在月麵都市裏麵算是頗為稀有的——」


    我完全沒聽到在這之後,那名滔滔不絕地講出這些介紹的業者又說了什麽。


    在我踏上兩間房間相鄰的走廊上時,看到羽賀那她佇立在原地。她好像沒辦法往前踏出腳步。


    但那並不是因為她感到害怕,或是此刻覺得緊張。我站到了羽賀那身旁,看著她的側臉,隻見她長長的睫毛晃動著,閉上了眼睛。


    接著她就像在氧氣艙中做深呼吸似的,飽飽地吸了一大口氣,讓胸膛都鼓了起來。


    「就像八年前一樣。」


    羽賀那輕聲地這麽說道。


    「——也因為這樣的關係,雖然說現在買這棟房子是非常劃算,但改裝可能會滿花成本的呐。但話又說回來,因為現在裝潢業者大概也都很有空的關係,我可以幫您們介紹不錯的包商。至於價格呢,包含這部分的話——」


    「買了。」


    「還請跟我……呃?」


    「買了。」


    能看到羽賀那這種生性實在無欲無求,就算拿到錢也不知該怎麽花的典型人物說出這種話,實在是相當難得一見的景象。


    但也因為這樣,讓她的話語裏帶有強大且不由分說的魄力。


    「呃……啊……是,好的。這個嘛……嗯……不過啊……加上其餘各項費用的金額會是——」


    「不管多少我都買。」


    羽賀那在說出這句話時,帶著連我都好像從未見過的得意表情。


    「我為了這個,在理沙那邊下了苦功。」


    羽賀那是邊看著我邊講出這句話的。


    就理沙的說法,羽賀那她是在沙發上把弄著腳趾甲上的甘皮,然後一直盯著裝置瞧。


    我心想:原來是這麽回事。


    「我會覺得不住在阿晴家會比較好,就是因為這個理由。」


    這是因為在羽賀那進行投資的時候,若被質疑是內線交易會很令她頭痛啊。而我之所以對她搬到理沙的教會去住這件事全往壞的方向去想,則是因為心中有著愧疚的關係。


    我帶著幾分自嘲歎了口氣,用拇指的指腹撫摸羽賀那的右臉頰。


    「要是賺得太凶的話,又會惹理沙生氣羅。」


    「沒關係。除此之外我就隻有賺夠生活費而已。」


    「……這部分至少也靠我賺的錢來出啦。」


    羽賀那被我摸著臉頰,像是怕癢似的眯起了一邊眼睛,用像隻纏著人撒嬌的貓一般的眼光看著我微笑著。


    「不過——」


    就當羽賀那的表情突然一沉,要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卻被房地產業者插了話進來。


    「兩位客人,那麽包含各項費用總共是兩百七十萬慕魯,還麻煩您們簽個名。」


    我轉過頭去,看到業者的眼神燁燁生輝,對我們遞出了裝置和觸控板。在房地產價格暴跌的期間內,像這種數字就某個程度來看還算漂亮的銷售額,可說正是他們的救命索吧。顯示在那裝置上頭的,大概是從前理沙在此地開設教會的時候,恐怕完全沒辦法想像的一個數字。


    羽賀那接過顯示著那金額的裝置,幹脆地簽了名。


    「十分感謝您的惠顧!呃嗯,那您們要如何付款呢?我這邊是能幫您們介紹有優惠利率的銀行啦……」


    「現款支付就好。」


    聽到羽賀那迅速的回答,讓業者往我這邊瞄了一眼。


    而我也就隻能聳聳肩了。


    「哎呀,真是感謝您們。之後若有需要也請多多光顧本……」


    「之後都沒需要了。」


    羽賀那斷然這麽說道。


    「隻要有這裏就好。」


    我在一時征住的業者麵前不禁快笑出來了,但這笑容卻有著另外一層意思。因為對羽賀那來說,她所重視的東西,數量大概真的一隻手就數得完吧。


    而既然我明白在那之中包含了自己,那會更不願讓這類事物的數目增加,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


    「誒……呃嗯,嗯,好的。」


    於是房地產業者便在口中念念有詞地這麽說道。


    「什麽時候可以住進來?」


    而羽賀那這麽問道。


    「啊,因為鑰匙就在我這,所以說……嗯,現在就交給您們也行的。」


    明明應該還有所有權的轉移手續等諸項事務要辦,但對方在這方麵卻顯得很大而化之。這大概是因為在這場空前的房產泡沫當下,進行這樣粗略的交易也算是理所當然吧。


    「那我收下了。錢之後匯給你。」


    當然啦,羽賀那的性格也算很大而化之就是了。


    「那麽之後的各項手續文件等,我會用電子郵件寄給您們,之後也請多多關照了。」


    房地產業者這麽說完,恭敬地低頭致意後便離開了。


    在門一關上後,屋內一下子便靜了下來。


    這份寧靜和八年前有點相似,但果然還是有些不同。


    然而我們也並沒有期望能回到過去。


    因為我們是為了開始新的生活,才走到了這個地方來的。


    「是說啊,羽賀那。」


    「?」


    羽賀那打開了從前是她房間的那扇門,又打開了我房間的門,然後朝著站在走廊上的我轉過頭來。


    「你有跟理沙提過這棟房子的事了嗎?」


    被我這麽一問後,羽賀那再次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看來她好像準備讓理沙大吃一驚。


    「真是個好主意呀。」


    在我對她這麽說之後,羽賀那很開心地笑了。


    「我也去二樓看看。」


    羽賀那這麽說完後,就走上了坡度很陡的樓梯。


    而我佇立在自己當年的房門口,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此刻我之所以感到些許目眩,是因為這房間內的擺設完全和八年前一模一樣。聽說這房間住的是珠寶匠收的學徒,可能也是因為這樣才會跟我那時候相近吧。畢竟當年我同樣是個打從心底相信著遠大的目標,為了夢想而勇往直前的毛頭小子,也有著理沙或巴頓這類能稱之為師的對象。


    我進到房間裏麵,坐到了那張被看起來清洗整理過的床單覆蓋著的床上麵去。感覺仿佛能聽到理沙的說話聲,又或是克莉絲送東西上門來的叫門聲。


    在我閉上眼睛,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後,更是真的有著這種感覺。


    那是一段令人懷念,透著塵埃氣息的記憶。


    雖然我並不會打算回到那時候,但卻也想要珍視這段回憶。


    在我回想了各種往事後,理沙當初讓我躺過的那大腿突然浮現腦海。現在想起這件事,我隻覺得全因為我


    當初還是小孩才能享受那種待遇,而不禁苦笑。但我好像直到現在,也都能馬上回想起那時的感覺。那份觸感並不單隻是柔軟而已,更還有著適度的彈力和人的溫暖。因為理沙的溫柔中帶了點壞心眼,讓我隱約覺得當時她更還摸了摸我的頭。而在我溯往記憶的更深處時,當時的體驗仿佛曆曆在目,就浮現在我眼前。


    沒錯,就是這種頭枕著大腿的觸感,還有手放在額頭上的感覺。


    然而我卻大感不解地想著,理沙的手有這麽小巧嗎?


    「哧!?」


    在那之後我隨即發現了有哪邊不對勁。一張開眼睛後,我眼前卻是羽賀那嚇了一跳的表情。


    「羽……羽賀那?」


    「……沒事嗎?」


    低頭看著我的羽賀那臉上有著不安。


    「我看你倒在這,嚇了一跳。」


    大概是因為我剛剛閉起眼睛的關係,所以在我感受到睡意前,意識就中斷了吧。


    「可是……總覺得你好像是很舒服地睡著……」


    所以她才沒有出聲叫人過來,而是靜靜地守在我身邊吧。


    「嗯……我不要緊。隻是睡眠不足而已。」


    我在這麽回答之後,稍微移動了一下頭部,發現自己的頭果然枕在某種既溫暖又柔軟的東西上麵。


    羽賀那讓我枕著她的大腿。


    「我知道你睡眠不足。臉色很糟。」


    「呃,真的喔?」


    「嗯。所以我很苦惱要不要帶你來。但理沙說在決定新家的時候,阿晴絕對要在場才好。」


    比起我的身體狀況,更該以羽賀那的想法為優先,這點確實是沒錯的。我在心中暗自佩服理沙做的判斷。要是讓羽賀那獨自來這個地方,而後才知道這件事的話,我一定會感到十分地後悔吧。


    這裏可是我和羽賀那相遇的地方啊。


    我並不想讓羽賀那一個人來這裏,同時也不會想要獨自到這裏來。


    「不過既然有時間,我想你就這樣睡一下比較好。」


    我感覺羽賀那在講「就這樣」這三個字的時候,稍微用了點力氣強調。


    也或許會這樣想是我心中的罪惡感使然也說不定。


    因為在夢境之中,把大腿借給我當枕頭的人是理沙。


    雖然這讓我像是外遇的場麵被抓包一樣心生愧歉,但想想還是決定將這個秘密隻留在自己心裏。因為我喜歡的人毫無疑問是羽賀那沒錯,而心中留給理沙的則是另外一個位子。


    「……雖然我是很高興啦,但你腳不會麻嗎?」


    「……」


    羽賀那低著頭直直看著我,扁了扁嘴巴說道。


    「有點。」


    「那就——」


    「不行。」


    羽賀那用手製止了想要移動的我。


    感覺就像她想牢牢地把我綁在這裏似的。


    「理沙說,因為阿晴好像一下子就會溜得不見蹤影,所以不好好留住他是不行的。」


    這感覺就很像是理沙會說的話,而且我也隱約覺得這話說的不算有錯。


    「不過……溜得不見蹤影的可是你呀。」


    我不經大腦就說出了這句話。我沒有細想這句話會不會傷到羽賀那,更沒想到她會那麽做,其實也是因為我的關係。


    我就隻是想對羽賀那撒嬌罷了。


    這個幼稚的念頭就是此刻我心中的一切。


    「可是……這是因為……」


    聽到我這麽說後,羽賀那露出了不悅的表情,「啪」的一聲用手心拍了我的額頭。


    「是阿晴的錯。」


    事實就誠如她所說。


    所以我也這麽回答道。


    「這我無可反駁。」


    「那你就繼續這樣躺著。」


    羽賀那的口氣十分幹脆。


    「不過一般來說不是應該相反嗎?」


    「相反?」


    「像這種事情,我覺得應該是要由男方主動要求才對哦?」


    羽賀那稍微愣了一下,然後露出淺淺的笑容說。


    「阿晴你什麽也不懂。」


    她笑得既開心又愉快,就跟她當初第一次在股票交易中順利賺到錢時一樣。


    「理沙說的完全沒錯。」


    「……你在說什麽呀?」


    「理沙教了我很多讓阿晴沒辦法逃走的方法。」


    「……」


    羽賀那看到我露出了老大不高興的表情後,笑得更開心了。


    雖然理沙和我情同姐弟,但再怎麽說女孩子們還是同一國的。


    我擺出了投降的表情,而羽賀那好像也看了出來。


    她在這個時候露出的笑容就理沙一模一樣。


    「是說理沙她跟你講了些什麽啊?」


    「這是秘密。理沙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別讓底牌曝光。」


    「……這話說得可真對啊。理沙她該要當個投資家的。」


    聽我這麽一說,羽賀那像是同意似的點點頭,然後將她纖細的手指穿進了我的發間。頭發被別人把玩讓我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雖然在上理發店時這種事情很是平常,但現在我卻覺得自己好像正在做著某種很不道德的事情。


    「不過有件事可以告訴你。」


    「嗯……?是……什麽呢?」


    我讓羽賀那梳理著我的頭發,幾乎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墜入夢鄉。


    今天久隔多時再次吃到了理沙親手做的菜,也是讓我想睡的原因之一吧。


    「……我覺得你真的睡一下比較好。」


    「要是不聽完你想說的是什麽,那我會在意到睡不著。」


    雖然我的眼睛已經幾乎闔上了,但還是硬要逞強一下。


    「……理沙她說,隻要把餌掛在阿晴麵前就能夠製住他了。」


    「聽她在亂講啦。」


    我不禁笑了出來,張開眼後看到羽賀那也微微笑著。


    「她說阿晴就像鮪魚一樣,要是不朝著夢想遊動的話就會死掉。」


    鮪魚是種聽說若不持續遊泳就會死掉的魚。雖然我曾在月麵的水族館看過實物,但至今還是對這件事感到難以置信。不過說不信是不信,但我有印象當自己在凝望那長得像一發銀色炮彈的魚時,也覺得自己可以理解這話的涵義。


    「……這樣形容我,應該要算似是而非吧。」


    「我覺得說得很準。」


    羽賀那壞心地如此斷言,讓我實在百口莫辯。


    「好,就當作是說得很準好了。那羽賀那,你又會想要掛什麽餌在我眼前呢?」


    我不確定羽賀那會不會願意回答,而即便她願意回答,我也有點怕聽到答案。


    但我實在沒辦法不追問下去。畢竟這女孩可是曾說過在這月麵沒有半件好事,更策劃出了一個破天荒的計劃來的人啊。


    要是羽賀那的目光正看往未來,那我也想知道她所凝望著的東西是什麽。


    「這就是我先前提的事。」


    羽賀那說完這句話後,麵露出些許擔憂。


    「但可能要花一段時間講……而且可能會幹擾到阿晴的工作。」


    「幹擾到我工作?」


    我睜開了半閉起的雙眼,看到羽賀那的神情中有幾分苦澀。


    「這件事就是我從阿晴那裏搬到理沙教會去的另一個理由。」


    「……」


    我揉了揉眼睛,稍微清醒了一點。


    「是怎麽一回事啊?」


    「我剛剛說,搬去理沙教會的第一個理由,是不想讓人懷疑我透過阿晴取得內線情報。」


    羽賀那指的是她為了賺


    買房子的資金而去做投資的事情吧。雖然我心中先是想到,要是她有跟我提的話,從我放在修拜崔爾投資那邊的部份出這點錢也還夠……但隨即想起我擁有的資產已經分毫不剩都為了月麵政府而拱手奉上了。


    現在的我並不是一名金光四射的投資家,而是得謹守分寸的受薪階級。


    「可是我會做下這個判斷,有一個根本的理由。」


    「我很難想得出理由耶。」


    我這麽說完後,羽賀那點頭道。


    「我也嚇了一跳。但有件事不管我怎麽想,都認為一定是內線交易。」


    「咦!」


    這句話讓我吃了一驚而仰起上半身,但卻被羽賀那用手壓了下去。


    她的這動作嚇了我一跳,而羽賀那自己好像也略顯驚訝。


    她在壓下我的身體後,像是觸碰到灼燙的東西似的放開了雙手。


    我們兩人頓時陷入了沉默,隻交換著眼神做溝通,而在我先輕笑出聲後,羽賀那紅著臉別過了目光。


    我放鬆了身體,再次將頭枕在羽賀那的腿上。既然她覺得這樣子好,那就保持這樣吧。


    但羽賀那方才所說的話卻很沉重。


    在金融市場的動蕩尚未穩定,局麵上飄散著一股不知道還會發生何事的空氣時,位於爆炸中心的月麵政府,但是處在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全世界投資家行動的關鍵立場上。


    要是能早一步預測月麵政府的任何決策,那便能夠迅速賺得一大筆錢吧。


    因為這裏是月麵,所以即便到處都充斥著有這種想法的人,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但我實在不想懷疑自己的部屬裏麵有這種人存在。因為我認為他們所有人應該都已經勤奮工作到簡直沒時間起這種念頭了。


    「可是這件事……你是找到了什麽證據之類的嗎?」


    「與其要說證據……不,或許那就是證據也說不定。」


    「哪種證據?」


    羽賀那在我這麽說完後,輕輕做了個深呼吸後說道。


    「有電話打到教會去,是理沙接的。」


    「電話?」


    「對。是遊說人做投資的電話。不過理沙她說像這種內容的電話還滿常有的。」


    「哎,畢竟雖然所有投資家都從市場上消失了,但公司不養員工可不行呀。然後呢?」


    「嗯。然後,雖然理沙平常都是不回應就掛掉,但因為其中有通電話很特別,所以讓她留下了印象。打那通電話的人對之後的行情會漲會跌做了預測,說要是能認同的話就請投資他們。」


    雖然這種推銷方式顯然很詭異,但羽賀那應該是即便親眼看到鬼也不會相信的那類人才對。


    「在我從理沙那邊聽說時,當然也是不相信,但理沙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打電話來的那個人,連續四次料中了未來的行情。」


    「你再講詳細點。」


    我將思路切換成了工作模式。


    「打電話來的那家投資公司好像大方厥詞說能預測兩天後的行情是漲是跌。然後理沙在他們連續說中四次時聯絡了我,怕會不會是有壞人在哪幹著不法勾當。」


    理沙她之所以不先找我,是因為知道我的工作極端繁忙吧。


    而且如果這件事發展到讓我懷疑起自己人,那也會對我的工作產生阻礙。


    理沙選擇找羽賀那談這件事,讓我實在對她的手腕感到佩服。


    「我也對此起了疑心。在聽理沙說完後就重新開始進行之前中斷的投資,但市場亂七八糟根本就預測不準。雖然短期預測有時確實能算準,但那僅限於市場穩定的狀況下。」


    畢竟現在市場上就像刮起了金融性的典型風暴,把一切的一切全部掃倒在地一樣,所以狀況確實就像羽賀那所說吧。


    「可是在理沙聯絡我之後,那個電話還是繼續打來,最後連續說中了七次。在第八通電話中,對方說要是他們這次也說中的話,就請務必投資他們。」


    我默不作聲地聽著羽賀那的描述。


    而羽賀那頗感困擾似的說。


    「理沙最後問說,要是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那是不是可以投資呢?」


    「……是因為她那邊有很多為錢所困的人嗎?」


    雖然理沙是典型對錢沒興趣的人,但她卻也明白可以用錢讓他人得到救助。


    在許多人都失業的這個時候,就算手上擁有的資金再多都不會讓人發愁吧。


    「可是理沙也懷疑對方的正當性。因為在聖經上好像有說占卜是邪惡的,所以理沙也在想是不是其中有詐。」


    「但不對未來進行預測的那一類投資,也全部都是利用係統的不周全來攫取利益的啊。」


    利用市場之間的價格差異進行的套利交易就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一種手法。同一件商品在某時間點會被用不同的價格來買賣,是肇因於交易係統的不完備,因此也讓這種作法有受人非議的空間。


    但這麽做當然不算壞事,另外也算是對市場有貢獻吧。


    不過這種做法卻是無關乎預測,算隻要揮汗耕耘就一定能賺錢的類別。


    該怎麽說呢,那畢竟不算是什麽有著浪漫情懷的東西。


    另外內線交易之類的行為也能算進這類別裏。畢竟純就理論層麵上來說,所謂的市場是被期待能讓一切資訊都在轉瞬間公平進行流通的。而內線交易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交易係統本身追不上理想的腳步。


    「所以理沙是認為在我身邊可能有著泄漏內線情報的人,是嗎?」


    「她是沒這麽說……是我想到當自己重新開始投資後,要是賺了錢會不會也被這樣質疑。因為連我自己都馬上就起疑心了。」


    「那我懂了。」


    羽賀那是個一板一眼的人。


    雖然在這件事情中像巴頓那種人是真的很有嫌疑,但他看起來是正沉醉於現在的工作中,再說他的個性也不會拘泥在一點小錢上麵。要是哪一天巴頓真的妥善利用內線情報做案,那也一定是他打算占領火星或木星的時候吧。


    「然後你就對這謎題起了興趣?」


    「這不是謎題。」


    羽賀那表情正經地說道。


    「我單純是無法接受,在阿晴想要守護的月麵上,可能有人正在做著壞事。我想阿晴一定也是這樣覺得。」


    羽賀那的眼神決然而直率,讓我甚至感到有點害臊。


    雖然我努力工作確實是為了守護月麵沒錯,但那畢竟隻是個動機,而且月麵是否真能得救也還是個問號。另外也有些人會因為我的決策而受苦,甚至也有些人覺得我蠻不講理吧。


    不過羽賀那看起來對此是毫不在乎的樣子。


    「所以我想跟從前一樣,和阿晴一起把壞人找出來。」


    我在聽到羽賀那的這句話後,不禁別開了目光。


    房間的天花板好像一如我熟悉的那副模樣,但卻又似是而非。


    不管怎麽說,我們所處的時空都已不是八年前的昔日,而且我們也沒道理想要回到那時候了。


    羽賀那會有這種想法,主要應該不是對這種勾當感到憤慨,而有比較大的原因是這樣做可以再次和我懷抱同樣的目標吧。


    雖然這也算是件讓我開心的事,但我也覺得到頭來還是我丟著羽賀那不管,才會讓她興起這樣的念頭。


    在充分的自省之後,我開口說道。


    「羽賀那,這件事啊,其實根本算不上哪門子謎團。」


    「咦?」


    羽賀那眨了眨眼睛,連忙再對我強調說。


    「可是他連續說中了七次。我的預測程度就算重複計算兩萬次也辦不到。」


    所以她的思考方式才會指向是有人靠著內線情報辦到這種事。


    或許一個人的頭腦太好,也不完全算是件值慶幸的事情。


    「那些人確實是詐騙集團不會錯。要是理沙把錢匯到他們帳戶裏去的話,大概隔天再也聯絡不上他們了吧。」


    羽賀那屏住了呼吸就要起身,而後好像這才發現我的頭就枕在她的腿上。


    「另外這靠的也不是內線喔。那些人連半點內情都不知道。」


    「可是……」


    「你想說他們確實預知了未來對吧?」


    在我這麽一問後,羽賀那像個孩子似的點點頭。


    她很多疑,但卻又容易相信人的話。


    會覺得再也沒人能比敞開心房的她還要可愛的,或許也就隻有我一個人了吧?


    「這些人手上有的,頂多就是兩樣東西。」


    「哪兩樣?」


    「就隻有一張最少寫了一百二十八個電話號碼的紙,以及電話。」


    「……」


    羽賀那皺起眉頭,表情一副說她完全聽不懂我在講什麽似的。而實際上要是能連續七次或八次說中行情會漲或跌,那也能夠賺到一筆莫大的財富了。要是能辦得到這種事的話,背後必然有著什麽巨大的機關不會錯。


    一般來說,人就是會這麽去想。


    然而這世界卻是更加單純而坦白。


    「他們就隻要把一百二十八個電話號碼對半分兩組就行了呀。」


    在我講到這裏時,羽賀那很明顯倒抽了一口氣。


    「該不會……」


    「就是你猜想的那樣。」


    世人所謂的奇跡,指的大多是單靠運氣絕對不可能引發的事情在偶然之間,又或是因為人刻意使力催動而發生了,總之無非就是這兩者之一。


    這次的事件就屬於後麵那一類。


    「因為行情也就隻有漲或跌兩種,所以那些人就一直把群體分成兩組,打電話去講說行情會升或是降。隻要打給一百二十八個人,其中就必然會有一個人遇到連續說中七次的狀況。他們之所以要隔兩天才打電話,就是需要這些時間去打電話給所有盯上的肥羊吧。」


    「……」


    羽賀那愣得張開了嘴。就是因為這把戲太過單純,所以她才沒有想到啊。


    「這算是很老派的詐欺手法吧。」


    在我這麽說完後,羽賀那的表情從愕然漸漸轉為了沮喪。


    再怎麽說,她畢竟是期待能再和我一起做點什麽吧。


    但我卻在一瞬間就看穿了事件的謎底。


    這下子羽賀那就又得要一個人待在家裏麵了。


    隻是我並不打算再繼續麻煩理沙。因為我也必須從讓理沙看不下去,而扮演姊姊的角色打我屁股、要我振作的狀況中畢業才行了。所以麵對正感到消沉的羽賀那,我握住了她的手。


    從羽賀那看著我的眼神中感覺得出她的寂寞。


    而我則對她露出笑容。


    「羽賀那,我還會再忙碌個一陣子。」


    「……嗯。」


    「但我一定會穿過這陣風暴。這不是因為我有什麽過人才能,而是因為有群具備熱忱和才能的人和我共同麵對問題;另外最重要的是,月麵的人們也都如此期望啊。」


    「嗯。」


    「我想那一天不會太遠了。在那之前,我想雖然還是得讓你稍微孤單一陣,不過……」


    我本來是想在最為瀟灑的場麵下、在最為閃耀的氣氛中,颯爽地拋出這句話來的。


    但就如我在理沙麵前仍然是個小鬼頭一樣,我也沒辦法在羽賀那麵前一搖身就變成一個成熟的男性。


    所以我便躺在羽賀那的腿上,對她這麽說。


    「我想要和羽賀那看著同樣的未來,然後一起往那裏去。就算未來有一百二十八種,我也打算一個個打電話過去,來選出其中最幸福的一個。至少到現在這一刻為止,我是估量了許多的可能、做下了許多的決定,可說幾乎是偶然才走到這裏來的。但我已經受夠自己一個人了。」


    「嗯……嗯?」


    羽賀那低語似的回應我,雙眼盯著我瞧。


    一定是因為投資家是永遠靠著預測未來賺錢的人種,才會讓她的臉上掛著的笑容,含有一絲絲泫然欲泣的氣息吧。


    「羽賀那。」


    「嗯。」


    我緊緊握起羽賀那的手。


    就如我八年前那樣——不,現在我握得比八年前來得更加確實。


    「我們結婚吧。」


    羽賀那沒有馬上回應我。


    那是因為她抹了抹眼角。


    「嗯。」


    要是我說自己在聽到這答案後鬆了口氣,應該又會被理沙罵吧。


    但我也真的感到如釋重負。因為一項投資不管多麽確實,在看到結果之前我們終究是無法確定成敗。


    我效法投資家的立場,想確定我的投資利益,而從下方對著羽賀那的臉蛋伸出手,輕撫她的臉頰。


    「之後也要麻煩你照顧了。」


    「嗯。」


    羽賀那答道,梨花帶雨般的笑著,也反過來伸手摸了摸我的臉。


    「我也想,和阿晴——永遠在一起。」


    當然好了。


    我用猛一翻身的動作代替回答,用力抓住了羽賀那的肩頭。被朝後推倒在床上的羽賀那雖然驚訝,但還是在我的臂彎中羞澀地笑了出來。


    「阿晴……」


    「嗯?」


    羽賀那在我耳際,像個十幾歲的少女似的說。


    「你會對理沙保密嗎?」


    緊擁著她纖柔身軀的我也笑了。


    這是在曆經了巨大困難的月麵,正要起步邁向嶄新時代的某一天裏麵,所留下的一枚剪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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