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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避免重演前天的失敗,今早我也看了電視的氣象預報。據說降雨機率是百分之十,但我很懷疑那一成的機率在哪裏。因為周五從一大早就是個大晴天。


    上學途中,阿悟說:「太陽好有活力喔。」這麽有詩意的言詞一點也不像阿悟的作風,八成是從哪兒現學現賣。不過他講的的確沒錯。一大早的陽光就這麽強烈,看來今天不隻是春意融融,恐怕還會有點熱。


    報橋出現眼前時,阿悟說:


    「阿遙。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他那種小心翼翼的語氣,令我不禁心生煩躁。


    「幹嘛?」


    「你的製服怎麽了?」


    這天,我是穿運動服上學。他會產生疑問是理所當然,但他問得太晚。我明明一吃完早餐就立刻換上這身豆沙色的運動服了。


    「沒怎麽。是學校有活動。」


    運動服不管怎麽穿都不會好看,不過運動服也分還算過得去的設計,與糟糕的設計,中學指定的運動服,很遺憾,不管怎麽看都是很糟糕的後者,以這副打扮上街,簡直像某種懲罰遊戲。我實在不太想被人看到。


    阿悟歪頭納悶。


    「那你到學校再換不就好了。」


    的確……


    不,不對,隻要是阿悟說的話,肯定哪裏有錯。


    「你笨蛋啊。」


    我先這樣虛張聲勢以便拖延時間。


    「阿遙動不動就罵人家笨蛋。因為你自己笨。」


    「我告訴你,你給我聽清楚。」


    呃――啊,有了!


    「一年級全體都得換上運動服,到時候換衣服的場所肯定不夠嘛,所以我才一早就直接穿上運動服。懂了嗎?」


    就臨時掰出來的藉口而含,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理由很不錯。甚至連自己也開始覺得那打從一開始就是真正的理由。阿悟無力地說了一聲「是喔」。路已來到報橋,因此阿悟也就比噤口不語。


    今天的活動是義務清掃。下午全體一年級學生要去佐井川河岸撿垃圾。雖然


    覺得才剛入學就叫我們做這種事恨怪,卻又覺得正是因為剛入學才要這麽做。至少,今天是全班同學第一次一起去做某件事。


    老師說如果下兩就會取消,所以那是最棒的,大晴天是第二選擇。在昨天剛下過雨的潮濕河岸撿垃圾,光用想的就覺得憂鬱,真希望天氣晴朗炎熱,讓濕氣全都消失。


    期待沒有落空,這天一直很晴朗。


    午休時間被縮短。整個學年要出發做誌工前,好像要先在操場聽校長訓話。大概是因為這樣才縮減午休時間,但為何非得縮減午休時間呢?像平日一樣等午休結束再集合,有話要說的話之後再盡情說個夠不就行了。


    二年級與三年級學生正在享受午休時,一年級穿著運動服離開學校,上學時雖對土氣的運動服感到丟臉,但這麽多人都穿一樣的就不以為意了,大家都一樣,眞是件美好的事!


    我們都到操場上按照分組列隊!一組六人,男女生各三人。事先決定好一人負責拿垃圾袋,兩人負責拿火鉗。我什麽都不用拿。手套狂塞在口袋裏,。醜陋地鼓起一坨。


    男生互相發牢騷。


    「校長好慢。搞什麽鬼啊,還叫我們趕快集合。」


    「就是嘛。天氣這麽熱!」


    「對呀,渾身無力。」


    簡直是雞同鴨講。男生大半都很笨所以沒辦法。


    女生包括我與小竹同學和栗田同學,雖然同組,但是還沒熟到可以直呼名字。梨花是別組的。


    我和小竹同學她們沒交情,今後也不打算混出什麽交情,不過這種想法若讓對方發現也很困擾,想必小竹同學與栗田同學也有同樣的想法,在那個前提下,我們麵帶笑容抱怨這次的學年誌工活動。


    「還是會很納悶幹嘛派我們出公差,對吧?」


    小竹同學說,我立刻做出反應。


    「對呀,眞的。」


    「打掃的工作我們每天不是都在做了。」


    「當什麽誌工。其的很悶。


    栗田同學嚴格說來算是比較文靜,但不是那種會被排擠在對話圈外的致命文靜。


    「路又遠……若是直接在原地解散就好了。」


    「啊,對!那個我也有想到。」


    這可不是為了配合話題才假意附和。義務清掃的地點是佐井川河岸地,雖然還要看分配到的地區,但基本上等於是去我家附近。可是書包還放在學校,因此事後得回學校。一天往返住家與學校兩趟,簡直是蠢斃了。


    「唉,討厭啦討厭啦。」


    小竹同學說著,轉動脖子。


    就我觀察班上所見,對於義務打掃的反應分成兩派。一派認為「想到打掃就煩,每天在學校就己打掃了,幹嘛還要把我們趕到街上來撿垃圾」,小竹同學明顯屬於這一派。另一派則是「下午上課眞煩,就算被學校抓去出公差想必也不會比上課更無聊,所以毋寧欣然期待」,雖隻是我模糊的感覺,但我猜栗田同學對這一派頗有同感。


    我是蝙蝠。隻要不發生衝突,哪一派都無所謂。


    喇叭的聲音響起。校長走上升旗台。


    「啊,啊,啊。」


    他在測試麥克風。喇叭的雜音響起,但立刻消失。


    校長也穿著運動服。可以清楚看出他那令人很想拿菜刀替他削去的大肚子,不免令人有點同情。雖不記得名字,但我超喜歡這位校長。因為他說話簡短。


    嗯哼!校長發出貌似乾咳的咳嗽後,開口說道:


    「呃――各位同學。接下來要請大家清掃河岸。昨天下雨導致水位上升,流速好像也變快了,因此請大家千萬不要靠近河水。在路上不要脫離隊伍,總之一定要小心避免發生意外,我想大家在班上也聽說了,垃圾要帶回學校。努力是好事,但是垃圾袋塞太滿的話拿回來的路上會很辛苦,所以大家要各自量力而為。報告完畢。」


    簡短的訓話最後以「報告完畢」做結束,校長草草點頭行禮後便走下升旗台。入學典禮時也是這樣。非常好。


    或許是以為就要出發了,幾個性急的家夥已脫離隊伍。一個講話粗暴(我同樣不知道名字)的老師揚聲大吼:


    「喂,站住,給我回隊伍去!誰叫你們走了!」


    驀然回神,又有別人走上升旗台。


    是我不認識的人,穿著整套水藍色運動服,脖子上圍著白毛巾。不僅身材過瘦還彎腹駝背。所以看起來有點窮酸,臉孔曬得黝黑,皺紋深刻,刮胡子的地方留下顯眼的白色。此人還沒開口我就已猜到不是學校老師。從未見過當然是理由之一 ,最主要的是,他沒有老師們特有的那種氣質。看起來更像是在社會上吃苦打滾過的人。


    他握住麥克風。


    「各位,請等一下。我馬上說完。」


    他如此開口,就算不是老師,似乎也很習慣在人前說話。


    「呃,我懸常並互助會的川崎。今天各位同學義務打掃,要辛苦大家了。我們也為了讓常井……呃,阪牧這個地方更美好,每天都在努力,所以各位同學也要加油。」


    常井互助會的人為什麽來學校?在此地這算是普通行為嗎?我朝左右偷窺,但麵露不可思議的並非我一人而已。


    升旗台上的川崎先生還在流暢地滔滔不絕。


    「所以,互助會有個請求。撿到的垃圾,請做好分類。裝樹枝與塑膠這些可燃物的垃圾袋,與裝空罐的袋子分開放。選有,聽好喔。」


    他環視操場一圈,停頓了一下。以便讓大家留下「接下來要講的事很重要」的印象。


    「別人遺落的物品,


    請另外放在一處。錢包、cd ,還有,呃,電腦配件之類的東西。這隀東西必須交給警察,所以請不要擅自當成垃圾處理。遺落的物品不要丟,放在一起,再向老師報告。」


    搞什麽,原來隻是來宣傳垃圾分類啊。


    的確,可燃垃圾與不可燃垃圾如果混在一起,雖說是義務清掃,想必反而會增添因擾,國中生擅自將他人遺落的物品塞進自己口袋會造成間題,這個我也完全理解。刻意如此強調,或許是因為以前發生過那種風波。但互助會的人特地來說那個,還是怪怪的……。算了,到處都有愛作秀出風頭的大叔吧。


    出發前的訓話僅此而已。各班導師帶隊,從一班開始依序出發。


    等待出發之際,小竹同學喀嚓喀嚓地一再開合火鉗。老是不吭聲也隻會讓氣氛凝重,於是我試著說句不痛不癢的安全發言。


    「果然很麻煩耶。」


    但小竹同學朝我投以一瞥後,飽含意味地笑了。


    「是嗎?」


    咦?她分明言不由衷。


    「啊?可是剛才――」


    「噢,那個啊!情況已經有點不同了。」


    她笑著,又喀嚓玩弄火鉗。


    我才發現男同學們也在竊笑互相咬耳朵,剛才明明,沒有壓低嗓門。隱約傳來的聲音是:


    「……聽說有五萬……」


    「笨蛋,才不是,更多……」


    沒頭沒腦的怎麽回事?我不禁左右窺視,與別組的梨話目光相對。咦,這隻是去撿垃圾對吧?我在視線中灌注這種尋求解答的意念,或者,是我搞錯了?


    但是,她隻回我一個聳肩的姿勢。班導師村井老師努力扯高嗓門:


    「好,接下來,出發!」


    隊伍緩緩起動。


    我覺得好像被排擠了。這不是個好徵兆。


    雖說是佐井川的河岸,但也相當遼闊。我本來還想若在我家的正對麵撿垃圾那可多討厭,結果是全然不同的地點。


    為了稍微熟悉這個城鎮,我經常檢視從媽咪那裏拿到的本鎮地圖。根據地圖顯示,佐井川自鎮北流過來,一度大幅朝東方轉彎。然後再以比較徐緩的角度轉彎,朝著幾乎是正南方流去。


    我們班負責的區域,是大轉彎的內側地區。河湜下方長滿翠綠的草叢,靠近河邊後隻見堆滿渾圓石頭的河岸。根據我腦中的地圖這裏應該是報橋略微下遊之處,但從這裏看不見那座破橋。


    平日想必有很高的雜草叢生。但是現在草被割得很短。這樣就走得過去了。換個角度看。也表示這是不割草就難以走近的地區。在這種地方撿垃圾能夠撿出什麽名堂?


    老師最後再次提醒作業程序。不過撿垃圾也沒啥程序可言。


    「各位同學,那大家就開始撿垃圾,做分類,裝進袋了。」


    非常簡單明瞭。作業開始。


    小竹同學鬥誌昂揚,她呼喚負責拎垃圾袋的男生――


    「我要往裏深入,你們快點跟上來!」


    她招手。


    一組隻有兩支火鉗,所以我是戴手套撿垃圾,好吧,動手吧!我撥開草叢前進。立刻發現寶特瓶。這是好兆頭。


    午後的陽光沒有想像中強烈。或許是因為就在河邊,雖然如此晴朗,卻隻覺得冷。 一點也不暖和,我四處亂走尋找垃圾。火鉗有節奏響起的聲音傳來。


    繼特瓶後,我又發現超商的塑膠袋,我不可能拎著每件垃圾到處走,所以決定最後再統一交給管垃圾袋的人,現在先把垃圾集中到一個定點。枯樹枝、空罐、破鞋子。本以為此地什麽也沒有,沒想到接連發現看似垃圾的東西。本來還擔心如果什麽都找不到是否會叫我們自己準備垃圾,不過照這樣看來應該沒問題。尋找,撿拾,收集,身體立刻開始發熱。


    我向來不以單純作業為苦,因此驀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在默默撿垃圾,我


    然醒悟。如果做得太認真。 搞不好會顯得與大家格格不入。班上最會收集垃圾的女生――這個頭銜可不太值得開心。我應該一邊和人聊天一邊隨便撿撿才對,想到這裏我抬起頭。


    沒看到栗田同學,我倒也沒有一直盯著她,不過我記得栗田同學應該是加人看似藝文社團的小圈子。或許她是去那邊了。


    相較之下,小竹同學帶著三個男生正在有說有笑。我覺得以小組行動為名義的話跟著他們應該不算奇怪,於是走過去。


    「所以,五萬這個數字究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小竹同學的話語傳入耳中, 一個男生笑著回答:


    「是真的啦。聽說是吉崎說的。」


    「若是吉崎說的那鐵定是騙人的,我想應該不可能是五萬。」


    另一個男生一副被打敗的樣子說。


    「好了啦,趕快撿垃圾。那種玩意,怎麽可能眞有。」


    我停下腳。他們好像在講悄悄話,我有點不敢加入。


    我四下張望,班上同學三五成群,獨自作業的人也不少。這樣的話,或許我不用勉強擺出摸魚打混的姿態也沒關係。但五萬到底是指什麽?


    就在我停手之際――


    「你怎麽了?一個人發呆。」


    有人對我如此喊道。


    是梨花。豆沙色運動服配白色手套。土死了。不過現在全體一年級學生都是同樣打扮。


    「啊,嗯。沒什麽。」


    「是嗎?」


    ?花好像誤會了。她看著我的手――


    「哎,用不著那麽認眞撿啦。」


    「說的也是。」


    連我自己都覺得回答得心不在焉。然後我忽然靈機一動,明知很愚蠢還是試著問道:


    「欸,我這隻是隨便問問啦。這次義務打掃有錢拿的消息,你可曾聽說?」


    梨花苦笑。


    「就是沒錢拿才叫做義務打掃吧。」


    「對啦,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據說有五萬圓 」


    「什麽啊,你聽誰說的?


    我們離小竹同學他們有點遠。雖然覺得應該聽不見,我還是稍微放低聲音。


    「沒人訴我,隻是那些男生好像隱約提到。」


    看著我的視線前方,梨花哭笑不得地點點頭。


    「噢,原來如此。」


    「果然有內幕啊?」


    「該說是內幕嗎……那是傳言,隻是傳言。無聊的小道消息。」


    大概是察覺我並沒有被說服,梨花戴著手套的手拍了兩三下,說道:


    「乾站著也不是辦法,我們邊撿邊說吧。」


    梨花把我帶到佐井川邊。幾步之外就是混濁的河流,若說水聲潺潺又好像有點洶湧。校長講得沒錯,水位想必的確上升了。我姑且還是彎腰假裝撿垃圾,卻沒看到可以撿的東西。八成是這邊靠河水太近,已被暴漲的河水衝走了。


    「一直都有提供奬金的傳聞。」


    梨花如此開口。


    「金額是五萬圓?」


    「五萬的說法我覺得不正確。」


    我依然不知道是針對什麽懸賞,心裏模糊覺得,那麽一萬圓應該差不多吧。但梨花想了一下。


    「應該是一百萬左右吧。或者更多。」


    她說。


    「啊!?」


    「如果眞的找到的話。應該說,如果真有的話。」


    媽咪沒給我零用錢,五萬圓就已是遙不可及的巨款了。現在猛然告訴我有一百萬,感覺上好像完全不現實。


    「……如果有的話?到底是有什麽東西?」


    「嗯……」


    梨花顯然在猶豫。是因為如她自己所言「是無聊的小道消息」嗎?我當下直覺並非如此


    。梨花是因為那件事不便傳揚開來所以才猶豫。


    沉默大概整整持續了十秒。梨花撿起腳邊的小樹枝,扔進河裏。然後盯著混濁的河麵開口。


    「水野報告。」


    水野報告。我在口中試著低語。我知道那個嗎……不,我完全沒概念。


    「那是什麽?」


    「你想知道?」


    「嗯。」


    梨花又蹲下身子,這次撿起小石頭。把那個也扔進河裏。


    「好吧。這鎮上的人全都知道這件事,你聽了之後,想笑就笑吧。」


    做出這不可思議的開場白後,梨花開始敘述。


    「就連水野報告是什麽樣的形式都沒人知道。有人說是筆記本,也有人說是cd,或者磁碟片。水野是一位學者。好像叫做水野忠良吧。五年前,來到我們鎭上。」


    我也在梨花身旁蹲下。梨花在注視某樣東西。我朝她的目光前方看去,那裏有塊巨大的招牌。與我家附近的一樣。「高速公路拯救一切」。


    「事情的開始,是在更早之前。在我們出生之前。當時計畫興建第三高速公路,正在商量該經過哪裏。有迂回山路的a路線,挖隧道筆直穿過的b路線,繞行各個鄉鎮的c路線。這個地方……阪牧市,位在a路線上。」


    第三高速公路計畫這個名詞我曾經聽過,有段時間,新聞經常提到這個話題。但我已記不清了。


    「我記得那個高速公路――」


    「嗯。計畫被凍結了。不是中止,據說是因為沒錢所以現在暫時不能興建。」


    梨花一笑了!用那種有點冷漠的笑容看著「高速公路拯救一切」這行字。


    「可是,當時的阪牧市據說鬧得很大。第三高速公路預定銜接東名高速公路,隻要走這條路,不管是去名古屋或東京都可以迅速抵達。這裏將會有高速公路,客人會走高速公路不斷來到此地,肯定會在商店街消費。年輕人也會搬來。人口會增加,大家也會賺到錢,阪牧市這下了可以起死回生了……據說如此。」


    「起死回生。」


    「換句話說,本來已經死了。」


    我回想那條常井商店街衍,悄無聲息,冷清的成排店家,一半鐵卷門深鎖,另一半陳列著完全激不起購買欲的落伍的帽子與鞋子。我看到的安靜,隻不過是這城市的一部分。


    凹凸不平到處龜裂的道路。抽獎會場神情疲憊的成年人,就連我們念的中學也是,目前使用到的教室不到一半,也就是說,以前曾經容納了兩倍以上的學生。


    「當時製作了橫條布幕,也豎起旗幟。人人都以為明天就會有高速公路鋪設過來。……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麽順利。」


    「計畫被凍結了對吧?」


    「不。那是後來的事。比那更糟。若隻是凍結,至少還會以為有一天會鋪設。」


    然後,梨花嘴角含笑地看著我。仿佛要問:你姊猜猜看更糟的事是什麽?


    我什麽都答不上來,答題時間好像就已截止。


    「很簡單。新聞爆出第三高速公路計畫以b路線較有力。」


    「……啊」


    「b路線不走阪牧市,大家這下子慌了手腳,之前好歹冠上a路線之名,所以感覺上好像已經贏定了。這下子驚慌失措,急著想要聲援a路線,大家頭上綁著頭巾在公園集合,市長還上電視……對了,好像還搞出什麽a路線歌謠呢。」


    綁著頭巾大跳a路線歌舞,就會有高速公路出現嗎?


    我還是小孩。但是,連我都知道。那絕不可能。


    「好像需要一張反敗為勝的最後王牌。」


    聽到我這麽說,梨花微微點頭。


    「本地的那些大人物也這麽想。於是請來了水野教授。」


    我多少可以猜到這個故事的情節了。


    「水野教授以前據說曾在決定高速公路事宜的某某委員會待過,把那個人請來,讓他做種種調查,然後再發表結論告訴大家:『路線最完美,應該選a路線!』


    這樣至少比a路線歌謠更有意義吧?水野教授到達時,大家簡直像招待國王一樣熱烈歡迎。」


    「那個人,果然照大家的意思做了?」


    「嗯。他調查了什麽我不清楚,但是傳聞中他的確寫了推薦a路線的報告書。也決定了遞交報告的日期。」


    傳聞。也就是說,果然――


    「那玩意不見了是吧?」


    「嗯。」


    可是,這是怎麽一回事?我納悶不解。


    「不見了……我是不太了解啦。但這種東西是用電腦製作的吧?請他再寄一份同樣的報告不就好了。」


    梨花聳肩!


    「要是那樣能夠了事就好囉。」


    「他是用手寫的報告?」


    「不知道。我不是說過沒人知道報告的形式嗎?他雖然留下了筆記型電腦,但是電腦被密碼被鎖住了誰也看不到。畢竟對本地來說水野報告是寶貝,我想當時應該曾經全力試圖打開電腦。可惜沒有成功。」


    「我懂了。那個教授忘記密碼了。」


    「怎麽可能!」


    梨在說著對我一笑,用那種好像隨口提到昨天下雨的語氣說:


    「他死了。」


    「……他是個老人嗎?」


    「是老人沒錯,但他不是病死的。我告訴你,」


    她看著混濁的佐井川說。


    「他是從報憍掉下去,淹死的。」


    「嗚!」的驚呼聲卡在喉頭深處。也許是察覺我不由自主掩口的樣子,梨花滿臉不可思議地問:


    「你怎麽了?」


    「……不,沒什麽。」


    我長吸一口氣。勉強對訝異的梨花擠出笑容。


    「說到報橋,我正巧今早剛走過。想到那裏死過人,有點嚇到。」


    「噢,這樣啊。」


    她好像總算相信了!


    但我嚇得麵無血色,其實不是因為那個理由。


    報橋,欄杆低矮的舊橋·阿悟說會搖晃不敢過那座橋,那小子的確這麽說過:「有人從這裏掉下去!」


    不,那純屬巧合,那座橋的確很危險。阿悟隻不過是在說橋會搖晃很可怕罷了。


    梨花熱心指點我這曆城市的曆史背景,我卻有秘密瞞著她,這樣好像有點不公平,但是,這不能怪我。因為我不可能說得出「這樣啊,我家阿悟也講過同樣的話喔!雖然那小子從未來過此地」。


    為了促成高速公路建設而請來的水野教授,死在這個城市。而現在,可以拿到五萬或一百萬的流言滿天飛。


    我又吸了一口氣,說道:


    「我知道了,這裏的居民認為,水野報告還藏在某處。所以不惜懸賞尋找它。」


    五年前死去的人,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報告書。再加上懸賞的傳聞流竄,就連撿拾垃圾做誌工的國中生都跟著急紅了眼。


    記得梨花開始敘述前,的確這麽說過。「你聽了之後,想笑就笑吧。」原來如此,或許的確是個可笑的故事。


    但我笑不出來。


    「那筆獎金,是誰提供的?」


    「大人們。」


    笑出來的是梨花。


    「水野報告對大人們而言是最後的夢想。隻要有了那個,此地便可得救。我們學校全校學生加起來也隻有四百人對吧?以前有一千人,而且聽說光是中學就有六所。現在隻剩三所。他們深信隻要有了水野報告就會不斷有新生兒誕生,到時又能招收到一千名學生,所以每個人都出了一點錢……這是傳聞啦,傳聞。」


    「真的隻是傳聞嗎?」


    如果隻是傳聞,不可能會出現這種故事


    ,梨花想要敷衍帶過倒是無所謂,但我不得不確認。


    梨花撇開眼,不知是否錯覺,她好像有點羞愧,小聲說:


    「大家出錢的事,好像是眞的。」


    我朝佐井川對岸看去。看那塊刻意讓人從河堤道路可以看見的「高速公路拯救一切」的招牌。想喝熱檸檬汁的那晚,我看到那個,覺得像在祈求神明。


    看樣子,我的直覺並不離譜。


    「那其實是一種布施。」


    「啥?」


    「那不是提供懸賞獎金,我猜想,應該是『請神明保佑我們找到』的布施。大家可能是基於那種去廟裏拜拜許願必須捐點香油錢的心情才掏錢吧。」


    梨花眨巴著眼,然後,有點如釋重負地笑了。


    「或許吧。」


    在靠河邊這麽近的地方說話,弄得身體發冷。我慢吞吞站起來,伸個懶腰。


    「謝謝你告訴我這麽有趣的故事。」


    「有趣嗎?我都煩死了。」


    她皺起眉頭。也對,站在土生土長的梨花的立場,這或許不是什麽有趣的故事。她一邊起身――


    「基本上!」


    她大聲說。


    「假設,我是說假設喔。這次義務清掃真的找到水野報告,而且內容非常精采令大家讚不絕口,情勢來個大逆轉,決定選擇a路線,錢也有了。立刻開始建設工程。而且負責施工的是超級厲害的建設公司,隻用一天時間就像變魔法似地蓋好了高速公路,之後……真的會那樣帶來一大堆好處嗎?」


    「啊,那個我也有想過。」


    「對吧?當然,或許的確會帶來一些顧客。」


    不,梨花太天眞。或許她心底還是有一點相信高速公路會拯救一切。我懷著――比方說,就像告訴阿悟「電視上那個超人戰隊的英雄其實根本不會變身喔」


    ――有點惡意的心情,告訴她:


    「我說梨花……」


    「啊,什麽?」


    「假投高速公路蓋好了,隻要一個半小時就可抵達東京吧。然後,假設你已經長大了,自己開車。」


    「……啊!」


    不愧是自稱「比較敏銳」的梨花。光是聽到這裏好像就已理解我想說什麽了。


    如果高速公路連接了阪牧市與東京、名古屋,比起跑來啥也沒有的阪牧購物的東京人、名古屋人,肯定是跑去應有盡有的東京與名古屋購物的阪牧人更多吧。至少,如果我自己有車子的話一定會這樣做。


    梨花誇張地渾身顫抖,食指抵著嘴唇。


    「噓――!阿遙――噓!!」


    「當我是小狗嗎?」


    「不,我是認真的。阿遙,你千萬不能在這裏講那種話。我剛才不也講過了嗎?水野報告是大人們的夢想,高速公路就是神明。」


    「所以講那種話會遭到神明的懲罰?」


    「大人會把你視為異端份子,聚集起來活活燒死你。」


    我笑了。梨花山吃吃笑。笑了一會後,察覺次來的風好冷,於是不約而同地說:


    「……好了,撿垃圾吧。」


    同學散布在河岸上,或熟心或敷衍地撿拾垃圾。小竹同學真的以為會在這裏找到水野報告嗎?畢竟那可是價值百萬的東西,就算覺得不可能還是想找找看的心情我能夠理解,如果讓我來找……東西會在哪裏呢?水野教授住的地方,想必一開始就被人找過了。


    梨花自己雖然抱怨很煩,但我有點羨慕梨花,不,是羨慕住在阪牧市的孩子


    能夠眞正讓人尋寶的城市,即使找遍全世界恐怕也不多吧。


    2


    我們穿著骯髒的運動服沿著來時路回學校。


    本以為河岸這種地方誰也不會去,沒想到最後大家拎的垃圾袋每一個都是滿滿的。與其說是人們跑來丟棄的,我想多半是順水漂來的吧。


    回到學校時,大家果然都累了,班會也開得懶洋洋,校園打掃臨時取消倒是福音。不過放學後,還是有很多同學趕著去社團。我一方麵覺得大家真有活力,同時也不禁認眞思考自己是否還是該加入社團比較好。


    總之,今天還不能回家。剛把手伸向書包,就有人從背後拍我肩膀。


    「阿遙,回家吧。我幫你拿!」


    是梨花,她半開玩笑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書包。


    我甚至來不及阻止。梨花歪起頭,把書包一再舉起放下一邊問道:


    「……是我的錯覺嗎?怎麽覺得你的書包好重?」


    「啊,嗯!你別管啦,先把書包還給我。」


    打開要回來的書包,我把笨重的原因拿出來給她看。是三浦老師借給我的《常井民間故事考察》。的確沉甸甸,足有好幾本教科書的份量。梨花不大像愛看書的人,隨身帶著這種書恐怕會讓她覺得奇怪。


    「這個啊――」


    我準備偉解釋。沒想到,梨花意外地兩眼發亮。她拿起《常井民間故事考察》


    認眞打量。


    「哇,這本書還在啊。」


    「還在……?」


    搞了半天,好像反而是我被嚇到了。梨花靦腆地笑著放下書――


    「呃,這是我爺爺幫忙編印的書,我正覺得最近好像都沒看到它的影子,所以忍不住。」


    「最近都沒看到它的影子?你是指這本書?」


    「啊,抱歉,騙你的。其實隻是看到書名才忽然想起。」


    梨花彷佛碰觸到懷念的紀念品般輕撫封麵。


    「眞令人懷念。」


    「你看過?」


    「嗯,算是吧。」


    那――我本來想問 ,她卻又接著說:「不過內容幾乎已忘光了!」


    梨花的手指輕輕掀開封麵。


    「欸。我可以看一下嗎?」


    「啊,嗯。」


    沒什麽不可以的,隻不過是本書。反正我回答時,梨花早已掀開書本了。


    「嗯……」


    好像並沒有她想找的記述。她隨手翻閱。我覺得気氛有點沉悶,於是從旁開口


    「全部都是字。」


    「是啊。」


    「你有印象?」


    「難講,或許還是得專心閱讀才知道。」


    或許是因為沒有特別吸引她注意之處,隻見梨花不停翻頁,我搞不懂她對這本書到底有沒有興趣,於是,抱著碰運氣的心理試著開口。


    「那是三浦老師的書。」


    「這樣啊。」


    「如果你想看,跟三浦老師說一聲他應該會借給你。呃,八成,會遊說你加入曆史社。」


    「遊說?」


    梨花停下手,笑著抬頭。


    「那位老師還會遊說新生加入?我還以為他壓根兒不在乎社團活動。」


    「那算遊說嗎……總覺得不知不覺就會被他當成社團學生看待。」


    「啊,果然如同我之前說的印象。」


    我自己講完後又有點不安。如果加入曆史社真的成了既定事實,我會有點困擾,藝文社團的女生總是給人內向的印象。那點雖然早有覺悟,但是如果獨自加入曆史社肯定會被當成怪胎。兩人以上倒還可以唬弄一下……


    「咦?」


    再次翻頁的梨花,忽然脫口驚呼。書頁之間,夾了一張哈密瓜色的紙張。


    「那是什麽?廣告傳單?」


    我這麽一說,梨花微微蹙眉。


    「是廣告傳單沒錯……」


    我也起身湊近看那本書。乍看之下就很廉價的黃綠色紙張。大剌剌印刷著頗有幾分可愛的渾圓字體。寫的是「爭取落實反思會 開會通知」。底下還有比較小的文字,「時間,四


    月十三日(周日)下午五點起 地點,阪牧文化會館」。


    「說到爭取落實――」


    我欲言又止,但好歹也已明白此地的內情,說到爭取落實那當然是指爭取落實在本地開辟高速公路的計畫,那是可以拯救一切的,神。


    「噢……」


    梨花咕嚷,拿起那張傳單。然後直接折起,塞進裙子口袋。那是三浦老師的――她的動作若無其事令我甚至來不及出聲阻止。見我張口結舌。梨花猛然灘開兩手給我看。


    「應該沒關係吧?」


    「也對。沒關係吧。」


    雖然我還是搞不太懂。


    看看時鍾。無法從容不迫地還書就麻煩了。畢竟《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很重。如果叫我把書帶回家,肩膀肯定會被鍛煉得肌肉隆起。


    「梨花。不好意思,我要去找三浦老師還書。」


    梨花說:「這樣啊?」她把書合起來遞給我,然後有點遺憾地凝視封麵――


    「對了,你幹嘛借這種東西?」


    她問道。


    是我大意了。沒想到她會問那個。


    答案是「阿悟聲稱可以預見未來,所以我去問三浦老師知不知道這種事,結果他誤以為我對民間故事有興趣,就給了我這本書」。但是,我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畢竟梨花都已好心地佯裝不知了。


    吞吞吐吐的更顯可疑。情急之下隻好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我對『玉名姬』的故事很感興趣,想看這方麵的資料,老師就借給我了。」


    說完,才察覺失策。這樣子,萬一她問我為何對玉名姬感興趣就無法逃避了。我盡量裝得坦然無事。但梨花並沒有這麽問。反而露出不可思議的錯愕表情。


    「玉名姬?」


    「嗯。我記得應該是這個名字。」


    「這麽古怪的事你也知道。」


    「很古怪嗎?」


    梨花結巴了一下。


    「嗯,也不算古怪吧。本地的孩子全都知道。不過,原來是這樣子啊。我本來還想著改天要告訴你,結果你已經知道了。」


    她嘴上雖然這麽說,看起來碰不失望。我知道玉名姬似乎令她感到意外又困惑。


    「如此說來,阿遙你要加入曆史社?」


    「我還沒決定。隻是想先了解一下玉名姬的故事。」


    「嗯――不過,那本書裏寫了嗎?」


    「隻提到一點點。還書時說不定還要和三浦老師聊一下,所以你先回家沒關係。」


    梨花不停搖手。


    「沒事,反正我太早回去也沒事做。我也很好奇浦浦會怎麽說,我等你。……雖說是學校老師,浦浦畢竟是外地人。」


    在過往的校園生活中我在意過很多事,但我想,我一次也沒注意過老師是不是外地人。


    我前往一樓的教師辦公室。也許是因為在河岸與梨花講話時一直蹲著,腰和大腿繃得很緊。雖然覺得蹲那麽一下子應該不可能肌肉酸痛,但下樓梯時腳步還是變得有點謹慎。


    或許是因為知道會聞到所以鼻子變得格外敏感,光是走近辦公室就已聞到菸味。自從爸爸消失後,以前彌漫在公寓的菸味逐漸淡去。搬來這裏後,家中再也感覺不到菸味。我很高興。同時,又覺得自己這種高興有點無情。


    我喊了一聲「報告」後走進辦公室。


    三浦老師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整個人趴在桌前正在埋頭寫東西。三浦老師是否當班導師我不知道,,但是他好像也有參加這次義務打掃活動。隻見他穿著運動品牌的運動服。腳邊和後背還沾著草屑。他看以一心一意地埋頭工作,但梨花還在等我,我隻好硬著頭皮徑自開口:


    「三浦老師。」


    他抬頭,順便抬一下眼鏡框,這才轉過身。


    「啊,是越野啊。課業有問題嗎?嗯?不,不對,今天沒有你們班的課。」


    我把《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夾在身側。伸出沉重得快要發麻的手。


    「我是來選您借給我的書。」


    「啊?噢,這樣啊。我還在想書怎麽不見了。原來是借給你了,我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三浦老師抓抓頭,然後接過書本。明明是昨天才剛主動借給我的,居然以為不見了,這也太扯了吧。嘴上說是珍貴的書卻隨手往桌上一放――


    「對了,怎麽樣?」


    他間道。


    「呃,那個……」


    我遲疑著該怎麽說,但老師並沒有認真等待我的答覆。他露出一如往常的熱切表情――


    「老師嚇了一跳呢,你居然對「可以未卜先知的小孩』感興趣。嘿,本地小孩或許視為理所當然已經習慣了,況且那或許已是被人遺忘的民間故事。若真是如此實在令人傷感。你是從外地搬來的,看法應該比較中立客觀。你看了多少?」


    「嗯……」


    我有點難以啟齒。


    「我看了『阿朝與玉名姬』的故事。」


    「嗯。然後呢?」


    「對不起。我隻看了那個。」


    三浦老師的神情失望到令人懷疑「有必要如此嗎」的地步!我甚至忍不住很想說「請再借給我幾天,我會好好閱讀」。但隻見老師想了一下,旋即自己振作起來。


    「也是,你還要寫功課嘛。況且,老師後來才發覺,名稱直接提到『玉名姬』的就隻有那個故事。雖然其他的故事也有暗示,或稍微提到一下。算了。嗯,那你把書還給我吧。」


    「謝謝老師。」


    「不客氣。」


    說完,三浦老師又想埋頭做他自己的事了。察覺我還沒走,他彷佛遭遇神秘自然現象的小孩,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地說:


    「嗯。你怎麽了?還有問題?」


    「是。算是吧!」


    老師看著桌上書寫的東西露出沮喪又悲傷的眼神後,把《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壓在上頭擋住它。我好像終於明白,為何總覺得三浦老師不適合當教師了。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的老師偶爾還是有。但是。喜怒哀樂這麽明顯形諸於色的老師,在我過往六年的校園生活中還是第一次碰到。他連人帶椅子傳向我,神情爽朗地說:


    「那你說吧。是什麽問題?」


    「那個。沒有好好把書看完就來問問題或許不太好……但是玉名姬的事,能不能再多告訴我一些?」


    三浦老師的反應很慢。隻見他沉默,蹙眉,抬起眼鏡框,最後忽然露出開朗又充滿自信的笑容。


    「這樣啊。你想知道更多啊。對不起喔越野。老師都沒發現你這麽好學。嗯,稱為好學也怪怪的吧。因為這不列入學校成績。如果這樣也不介意,那我倒是可以教教你。」


    然後老師起身。


    「應該說,關於這件事其實老師自己也跟學生沒兩樣,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如果越野你聽完之後細細咀嚼,可以成為共同研究者,老師會非常高興。不過我顯然太性急了。那,我們走。」


    這句「走吧」也太為難人了。


    「請問,我們要去哪裏?」


    老師楞了一下。


    「我覺得有黑板比較好,所以想借用空教室,不可以嗎?」


    可不可以借空教室,為什麽要問我?老師從鑰匙盒取出一把鑰匙,意氣昂揚地大步走去。梨花還在等我,沒想到老師居然要換地方認眞教導我。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敢開口說朋友還在等我,隻能萬分心虛地跟在三浦老師身後。


    說到空教室,這間學校到處都有。因為學生變少了。


    老師選的,是和辦公室隔了三間的空教室,我稍微鬆了一口氣。之前真的很擔心他要把我帶到哪去。


    黑


    板擦得很乾淨,教室裏也桌椅俱全。雖然是空教室,看起來卻沒什麽灰塵,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三浦老師站在講台上,打開粉筆盒滿意地說了,聲「很好」。


    這樣簡直像補習。幸好沒有被同學撞見。萬一鬧出什麽我主動請老師替我補習的流言,肯定會讓人以為越野遙是個隻知k書的書呆子。萬一被發現了……屆時,恐怕還是隻能加入曆史社以社團活動的名義來掩飾吧。想必那樣會受害較小。


    擬妥善後方針後,我坐在桌前。就算再怎麽不適合當老師,畢竟是現役教師。三浦老師拿著粉筆而對我,流暢地打開話匣子。


    「那我們就開始吧。首先我想問你,對玉名姬的故事有多少認識?」


    如果不是阿悟而是玉名姬的話,我還真不清楚。


    「她是常井村的女孩,能夠未卜先知,死後也能投胎轉世……呃。我創對了嗎?


    「嗯。還行,雖不中亦不遠矣。不過就我個人的看法,與其說她投胎轉世,我比較希望稱為神明附身、降靈,不是玉名姫死後又誕生另一個玉名姫,而是符合條件的某個女孩被玉名姫――這麽講或許有點難聽――借屍還魂。這麽說固然是因為無法找到年老的玉名姫,不過那個就先不提了。」


    三浦老師立刻在黑板畫出長長的橫線。


    「越野你看的『阿朝與玉名姬』這個故事中,玉名姬知道未來的災禍與避禍方法。這就是你一開始問的『能夠未卜先知的孩子』!對了,你是從哪聽說這個故事的?算了。你歸納的故事情節雖然沒錯,但也疏忽了某些細節。」


    他在橫線中央,畫上拙劣的小人!然後往右畫上箭頭標明「未來」,往左的箭頭寫上「過去」。


    「阿朝,也就是玉名姬,知道『阿爹上輩子沒做過壞事』。換句話說,應可解釋為玉名姬不僅預知未來也知道過去,這點若與其他文獻對照應該不會錯。那麽,我們應該視為玉名姬擁有同時透視未來與過去的能力嗎?」


    老師揮手催我回答。


    「……不,我認為不是這樣。」


    「原來如此。那你是怎麽想的?」


    「光憑可以看見過去與未來這一點,投胎轉世的創法就不成立了。嚴格說來,玉名姬在過去,也在未來,她雙方的經驗都有,而且湊巧身在現在,我認為這樣想比較妥當。」


    上次在抽奬會場,阿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偷竊案,也知道竊賊會怎麽試圖逃走,另一方麵。也曾暗示他知道報橋死過人。


    我把一直在想的念頭,藉著民間故事的解釋創出口。卡在自己體內的某種東西,彷佛倏然流走。本來老師肯聽我訴說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沒想到老師張口結舌,然後發出連在走廊恐怕都聽得見的響亮拍手聲。


    「了不起!越野,你有了不起的理解力!沒錯。可以視為常井村流傳的民間故事在暗示玉名姬遍在。」


    我有點聽不懂。


    「呃,老師,『遍在』是指什麽?」


    「噢。意思就是無所不在,到處都有她。」


    出現在每個時空的少女,雖然不想這麽說,但那分明就是神。


    老師果然也這麽認為嗎?想到這裏,我的心情幾乎消沉。但三浦老師在黑板的簡圖寫上大大的(1)。


    「正如剛才你所說的,我們也可以解釋為玉名姬是超越時間的存在,說穿了等於是全知全能的神,實際上,《常井民間故事考察》的作者似乎也這麽想……不過,老師對這個說法有點無法讚成。」


    老師在黑版寫上(2) ,底下又畫一個拙劣的小人。


    「我的意思是說。這樣的話,好像太偉大了。超越時間既知未來亦知過去的想法,好像太現代化了-轉世重生的傳說放眼全世界都有。轉世投胎的孩子還有前世記憶的例子也不勝枚舉。啊,抱歉,不勝枚舉的意思是說這種例子太多了……不過,轉世後的人生――姑且稱為後世吧――連後世記憶也有的說法,我還沒有聽說過。」


    老師幾乎像塗鴉般畫出神社牌坊的標誌。


    「雖有像神明1樣的女子,但常井村也有一般的寺廟與神社。當成淫祠邪教的隱身衣當然很簡單,但我總覺得不對 。以玉名姬預知未來而言 ,我覺得她的存在未免有點可悲。」


    淫祠這個字眼我聽不懂,但邪教多少能夠理解。同時,我也大致明白老師想說什麽。玉名姬如果眞有那麽萬能,誰還會特地祭祀其他神明……大抵上,如果有那麽好的神明,沒落到必須把高速公路當成神明指望未免太奇怪――不過這種話大概不能說出來吧。


    三浦老師突然把粉筆對著我。


    「對了,越野。你看的民間故事裏,被視為玉名姬的阿朝是怎麽死的你還記得嗎?」


    呃……我點點頭,但那是非常沒有把握的點頭。


    「我記得是從山崖跳下去。」


    老師略微皺眉後,歪頭思忖。


    「……這樣啊?哎,抱歉抱歉,因為那個故事我也是好多年前看的。」


    「老師不記得了所以才問我嗎?」


    「我覺得應該還記得。傷腦筋,我把書放在辦公室了。不過,應該是正確的吧。阿朝是自殺!」


    自殺。


    沒錯。從山崖跳下去當然隻可能是自殺。但是老師剛剛說出來之前,我好像完全沒那種感覺。


    老師說:


    「阿朝,也就是玉名姬,獻身給官員後就跳崖自殺,就未卜先知者的行動而言。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我不覺得……也許是她知道會附身到下個女孩身上,所以才能不當回事地跳下去。」


    「我不是說那個。玉名姬為了拯救村子自願犧牲,這是合理的想法。」


    老師從黑板畫的拙劣小人身上,延伸出彎彎曲曲的波浪線。


    「此舉,已經改變了未來吧?」


    「啊!」


    說的也是。


    「當然這隻是民間故事,我並不以為一切都能合理解釋,但我想知道的是常井村民把玉名姬視為什麽樣的存在。在模型(2),玉名姬投胎轉世,也有過去的記憶。但是,關於未來,她隻能靠犧牲自我來改變。……老師覺得這個說法比較貼切。」


    「意思是,玉名姬並不知道未來嗎?


    「也可以解釋為『她早已知道不犧牲自己就無法拯救村子的這個未來命運』。不過,也是啦,認為她不知道未來的看法較為明智,也與一般傳說吻合。」


    但是――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但是老師,阿悟說他知道!


    「話說回來……」


    不經意間,三浦老師的聲調一沉。


    「玉名姬傳說多半都有相同的結局。你才國中一年級所以我實在不想告訴你,但也可以說那隻不過是民間傳說而已。該怎麽辦呢……老帥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請告訴我。」


    我毫不躊躇的態度,甚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想聽。」


    三浦老師抓抓頭,定睛看著我。都講到這個地步了,怎能因為我是小孩就隱瞞我!我瞪視三浦老師。


    老師吸口氣。


    「……越野你很有guts 。」


    尬茲是什麽?好像可以領會,卻又不知正確的意思。


    「好吧。我不該小看學生。」


    三浦老師鄭重其事地緩緩道來。


    「你看的『阿朝』這個故事,其實在玉名姬傳說中是不太有名的故事。最廣為人知的,是明治中阿被視為確有其事的『芳子』傳說。傳說的大意是這樣的:當時,據說計畫在常井村正中央鋪設鐵軌並且設置車站。沒想到,村民猛烈反對。」


    我很自然地想起高速公路。


    「為什麽?照理說,應該很高興才對。」


    老師皺起臉。


    「據說是因為當時流言四起,指稱蒸汽火車的濃煙會噴出火星引起火災,或是地麵搖晃會影響農作物生長雲雲。總之村民商量後,決定發起運動趕走鐵路,如果辦不到就盡量讓鐵路經過村子邊緣,不要設置車站。這時出麵的是芳子。據說年紀才十五、六歲,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


    老師稍微撇開眼,彷佛要對著我身後說話般繼續說道:


    「芳子就是玉名姬。曆代玉名姬是如何幫助村子的,她都知道。於是……嗯,芳子就用你在書裏看到的阿朝那個方法,向鐵路局的官員懇求。雖然沒出現玉名姬的名字,但常井村民的運動在《常井鎮史》也有提到。」


    「常井鎭史?不是阪牧市的曆史?」


    「啊。」


    三浦老師抓抓頭。


    「對了。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才對。阪牧市是三個鎭合並形成的城市,其他鎮的居民都很爽快地適應了新名稱,唯有常井鎮的人至今好像還是更習慣常井鎮勝過阪牧市這個名稱。哎,那個就先不提了。總之經過芳子遊說之後,鐵路順利經過村子邊緣,也沒設置車站,反對運動算是大獲成功。」


    「那樣子……其實吃虧了。」


    我這麽一說,老師笑著點頭。


    「嗯。虧大了。事實上,老師懷疑說不定是搞錯了。」


    「老師是說《常井鎮史》?」


    「……這話可不能大聲說。如果仔細看地圖,假設鐵路真的要從常井村的中心切過,就等於是要繞個大彎而且還要架設兩座橋,遲早我打算做更詳細的調查,不過我認為村民的願望正好相反,應該是希望在常井村鋪設鐵軌。不過目前為止這隻是我個人的直覺。」


    他乾咳。


    「對了,說到芳子的下場。雖然是為了村子,但她獻身給男人還是感到恥辱,據說上吊死了。」


    「……玉名姬自殺了嗎?」


    老師微微點頭。


    「嗯。而且,之後的發展也與『阿朝』那時一樣。」


    阿朝去見奉行官,向對方懇求,結果,村子不用付高額賦稅。然後故事是怎樣發展的?


    「鐵路局的官員也死了。掉進佐井川,淹死了。這不是傳說。正確說來其實不是鐵路局的官員,是帶路的縣府公務員。他掉進佐井川淹死的事,當時的報紙也有報導。」


    「掉進河裏嗎?」


    「是的。」


    啊。


    我終於伍了,連我也懂。


    「官員答應玉名姬的請求。之後玉名姬自殺。」


    「是的。」


    「然後,答應玉名姬請求的官員,掉進佐井川死亡。」


    「嗯。」


    三浦老師對我有所顧慮。他刻意說得含糊以免讓國一的我聽到太悲慘的故事。


    然而,雖然對不起老師,可是一個美麗女孩獻身去「懇求」是什麽意思,隻要聽到這裏連我也能隱約察覺。至少大致明白,那絕不是單純鞠躬拜托一下就離開。


    所以,我也能理解玉名姬之後自殺的理由,當然即便理解也無法接受就是了。


    「老師。我想,我說得比官員落水的那座橋名。」


    三浦老師默默催我往下說。老師眞的是個喜怒哀樂都很容易寫在臉上的人。他這樣眯起眼微笑,我就知道他分明是很賞識我。


    可惜我並沒有太大的喜悅。那座橋的名稱,我還是不喜歡。


    「是遭到報應的『報(mukui)』吧。 」


    「不錯喔,越野,你將來可以上大學做研究。」


    然後老師有點自嘲地笑了。


    「其寶,我以前一直以為那座報橋念成『shirase-bashi』 。我誤以為意思是送來『訃報( shirase )』的橋。可是今天,全學年做誌工不是去了佐井川畔嗎?當時經過橋附近,看到橋柱以平假名標明讀音,我才發現真相,當場大吃一驚"。」


    老師在黑板上用粉筆寫出「mukui-bashi」把那個字圈起來。


    「哎。真是,所謂的百聞不如一見就是這種情形。」


    老師給我一張影印紙。


    上而有表格。有「阿朝」的名字,也有「芳子」的名字。還有兩個我沒聽過的名字。


    表格整理出她們是哪個年代的人物、為村子做過什麽,結果是什麽下場……一眼便可看出,四個「玉名姬」全都是自殺。


    隻不過是一張紙,我卻感到它異常沉重。三浦老師一邊在中學教書,一邊調查在這個以阪牧市流傳的傳說,企圖解明「玉名姬」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就算我是他的學生,也不得不遲疑,懷疑自己是否眞的可以直接收下三浦老師辛苦調查的成果。


    「真的可以嗎?


    我問,三浦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


    「越野,你很有眼光,老師很高興能夠給你上了很好的一課。」


    被人肯定是件開心的事。或許這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體會到那種喜悅。……不過實際上恐怕不是……因為我想我第一次學會站立,第一次開口說話時,爸爸肯定也都熱烈肯定過我。


    但其實,我不是因為想知道玉名姬的眞實身分才問老師。我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那件事,說來真的很令人生氣,與那個膽小的笨蛋有關。


    拜這堂放學後的意外課程所賜,我終於知道自己該問什麽問題了。我像詢問明天天氣如何般,若無其事地詢問收起粉筆拿著板擦的三浦老師。


    「老師,對了,你認為有可能出現男的玉名姬嗎?」


    雖知難免如此,但老師好像真的當我在開玩笑,他親切地挑起嘴角回答我,但是眼神清楚表露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玩。


    「以前或許無法想像,但現在畢竟是男女平等的時代。」


    目而為止,我隻能滿足於這個答覆。


    3


    在空教室待了多久,憑我自己的感覺無法衡量。


    好像很久,又好像隻是一眨眼的工夫。回教室的途中,我在來賓用的樓梯口正麵發現壁鍾。一看之下,三浦老師的「課程」好像持續了四十五分鍾左右。我驚訝怎會那麽久,又懷疑才這點時間而已嗎?


    但是對於乾等的人來說,時間有點太久了。梨花八成已經走了。需要補救一下。


    因為這麽想,所以看到梨花坐在教室裏我的位子上,對我說「你回來了」時,我當下大吃一驚。


    教室已沒有其他人。從窗口可以看到操場上,田徑隊正在收拾跨欄架。雖然距離傍晚還早。


    「對不起,你眞的在等我啊。一聊就聊久了。」


    梨花滿臉不在乎――


    「是我自己要等你的。」


    她說著對我一笑。


    還書之後,書包變得很輕。難得待到這麽晚的時間所以本來還想在已經人跡稀少的學校多玩一下,但梨花似乎沒那個打算。


    「那我們走吧。」


    於是,我們按照我倆第一次一同回去那天的路線回家。起初覺得像秘徑的小巷,如今也已習慣,就連牆上貼的政治家海報的大頭照也已記在腦海。我自認像平時一樣在走路,但驀然回神才發現梨花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


    「對了,你跟浦浦聊了些什麽?」


    她好像還記得之前我要去辦公室時,自己曾說過很好奇三浦老師會說什麽。現在居然又再問一次,梨花倒是言出必行。


    小巷左右都被牆壁擋住,我們可以安靜說話。


    「嗯。針對玉名姬的故事聊了很多。」


    「玉名姬啊。我們本地人隻是被動地聽說一些,外地來的人,


    不知聽來的是什麽樣的故事。」


    很難回答。梨花雖然說她知道玉名姬的故事,但她知道多少呢……她知道玉名姬過去曾多次自殺嗎?那決定了我能夠說到什麽程度。


    本來這麽想,但我立刻發現想錯了。如果梨花連細節都知道,現在就不會想談那件事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先這麽聲明。


    「玉名姬會投胎轉世對吧?上一代玉名姬死了就會有新的玉名姬誕生,過去的玉名姬知道的事,新任的玉名姬也全部知道雲雲。我認為這是很奇妙的故事。」


    然而,梨花不發一語。難不成,就算隻提到這些也不妥?我捏把冷汗,不禁偷窺梨花的臉。


    她的表情很怪異。


    像是邊笑邊感到為難,又像是困惑著想要告誡我,就是那樣的怪異表情。最後,梨花好像決定選擇驚訝。


    「你在說什麽啊?」


    「啊?我不是說了――」


    我的聲音變小。


    「就是玉名姬的故事呀,不是嗎?」


    不知從何處傳來貓叫聲。這個時機也掐得太巧妙了。梨花歎氣。是深深的歎息。


    「是浦浦這麽說的?」


    「……不對嗎?」


    「嗯――該怎麽說才好呢?」


    梨花當胸交抱雙臂,大幅度歪頭。一下向右一下向左歪,等到我快要受不了時,她終於像靈光一閃般說道:


    「不是有灰姑娘的故事嗎?」


    這也太突兀了。


    「嗯。有啊。」


    「校慶園遊會時,不是會表演灰姑娘的戲劇嗎?」


    「或許會吧。」


    「在戲劇中,有人會變成灰姑娘對吧?但是,那個人並不是眞正的灰姑娘。」


    對,那當然。見我點頭,梨花得意地挺起胸膛。


    「換句話說就像那個。」


    ……梨花想必很不擅長打比方。既然如此何必拐彎抹角地說話,應該有更簡單的說明才是。


    「也就是說,玉名姬隻是戲劇人物的名字?」


    「嗯。不是戲劇,該說是祭典嗎,就像例會活動一樣。由常井的女孩扮演『玉名姬』這個角色,在類似例會活動的時侯盛妝出場。如此一來,大家就會誠惶誠恐地膜拜。等到女孩結婚或者因為某種理由消失了,就會換人接班。因為選的都是美女,所以每當要換人時,小女孩與大人們也會有點緊張。,就這樣。」


    梨花彷佛溫柔的小學老師,露出像要強調「小朋友很聰明一定聽懂了吧?」的笑容


    我猜我的表情肯定很傻。我有點不知該如何看待。她的意思是說以前雖有三浦老師描述的那種扮演悲劇角色的玉名姬,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那種風俗習慣了,變成和諧的玉名姬扮裝遊戲……是這樣子嗎?


    「啊,對了!」


    梨花啪地雙手一拍。隻見她滿臉發光,在沒走過的小巷前駐足。


    「你要不要親自去看一下?離這裏很近,況且馬上又要辦活動了,玉名姬應該在。」


    「啊?可是――」


    難得人家好意邀約,但灑落巷弄的日光已渲染朱紅。天快要黑了,況且今天穿的又是非常土氣的運動服。


    我的遲疑,立刻被梨花看穿。


    「……不過,今天好像太晚了。那就明天。」


    我沒理由拒絕。明天是周六。上國中後的第一個周末假期能夠與朋友共度,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嗯,明天。」


    之後,走在老舊木板牆之間的陰濕小路,我暗忖。如果玉名姬隻是角色扮演,


    一切都是三浦老師誇張的自以為是,或者隻是已經消失的老故事……


    那等於把此地發生的奇妙事件,全部當成巧合打發。若眞的是這樣,不知會有多麽輕鬆。


    4


    「巧合啊。」


    這句話,光是那晚就不知對自己講了多少遍。本以為隻要洗個澡就能全部忘得乾乾淨淨,但是仰望泛黑的天花板,最後還是不禁再次嘀咕。


    「巧合啊。」


    第一 ,阿悟非常害怕走報橋。第二,以前有位水野教授從報橋跌落死亡。第三,阿悟斷言有人從報橋跌落死亡……若隻有這些,我應該還可以衷心認為這隻是巧合而已,畢竟意外事故隨時都會發生,而且阿悟膽子小,老是隨口撒謊。那我為什麽還得在一天之中本該是唯一可以安心放鬆的泡澡時光,簡直像要自我暗示般不斷嘀嘀咕咕呢?


    新家遠比以前住的公寓大。我與阿悟甚至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間。可惜,不知何故唯有浴室特別小,鋪磁磚的浴室到處龜裂,有些縫隙甚至惡心地發黑。不管怎麽擦都霧蒙蒙的鏡子,映出茫然的我。那是一張鬆散的,模糊不清的臉孔。


    身體的確很累。在河邊義務清掃雖然算不上重度勞動,但經常得彎腰。梨花在河邊把水野報告」的事告訴我時,我一直蹲著。也因此,大腿有點僵硬發脹。


    水野教授的意外與阿悟的恐懼之間的接點,不管怎麽想,還是隻有我向三浦老師借的那本書。一再投胎轉世,能夠預見未來的「玉名姬」。居然被那種民間故事蠱惑,眞是的,未免也太失我平日風範了。雖然這麽想,但這樣泡在浴缸發呆之際,思緒不知不覺又被引向報橋。大抵上,都是橋的名字不好。,要叫什麽報應。


    驀然一看,磁磚上有東西緩緩爬行。


    是蜘蛛。漆黑的蜘蛛,體型不大,長得不成比例的腳動來動去。


    「呀!」


    尖叫幾乎從喉頭竄出。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明明泡在熱水中,身體卻一下子發涼。


    然而,畏怯瞬間即逝。當下湧現懊惱。雖說是因為事出意外,但我是那種連一隻蜘蛛都怕的女生嗎?怎麽可能!如果是上下學時在路上看到那隻蜘蛛,我絕對不會尖叫。想必不是視若無賭,就是更殘酷一點不當回事地把它踩扁。


    不怕。一點也不怕。我比它強。我一邊這麽告訴自己, 一邊繼續定定看著蜘蛛。於是雞皮疙瘩頓時消失,熱水也恢複暖意。沒錯,如果在背上爬當然很惡心,但在磁磚上行走的蜘蛛有何可懼。澆點熱水,那隻蜘蛛就會被衝到排水溝吧。


    我歎氣。隻要看起來惡心或者恐怖,我就會如此輕易地被製伏。我忽然很想大叫。為了按捺那股衝動,我把整個身子沉入浴缸直到沒頂。


    頭發還長時,每天洗完澡都很麻煩。搬家前索性剪掉,當天雖然難過得不想照鏡子,但洗完澡之後,心情就變了。隻要拿浴巾擦一下好歹就過得去,簡直美好得像在做夢。


    我整整齊齊地穿好厚重的睡衣,頭上罩著浴巾走過走廊,客廳的拉門雖透出燈光,但我發現裏麵沒聲音。我歪頭不解。


    阿悟在客廳時,幾乎毫無例外地一直開著電視。阿悟喜歡電視的程度,甚至令我懷疑到底有啥好看的。晚餐後守在電視機前,隻有睡覺時才回自己房間,這本該是阿悟的固定行動模式。


    我拉開紙門,探頭朝客廳看。電視是關著的,慘白的電燈下空無一人。看看廉價的壁鍾,現在是晚間八點半。就算阿悟是小朋友,平時也沒這麽早睡。或者該說,那小子連澡都還沒洗呢。


    廚房傳來水聲。八成是媽咪在洗碗盤。


    「浴室沒人囉。」


    我出聲喊道。


    「這樣啊,那你幫我叫阿悟去洗澡。」


    媽咪明明說的是理所當然的話,我卻因她這句答覆感到沮喪。因為媽咪向來溫柔哄勸的聲音聽來異常沙啞。媽咪累了。那是當然,不累才怪。我必須盡量避免給她增添負擔。我必須不斷意識到那一點。


    「好。」


    我的聲音很小,媽咪八成聽不見。我覺得


    那樣也好。


    我把浴巾像帽子一樣罩在頭上低著頭,所以隻看得見腳下的階梯。我一步一步緩慢上樓。樓梯吱呀響的噪音,漸漸習慣後也已不在乎了。我回到房間。


    以前,我有一麵可愛的粉紅色手鏡。是爸爸在我生日時送我的。我很喜歡,但搬家的混亂中不知丟到哪去了。現在我用的是在百圓商店買的桌鏡。我在鏡前使用吹風機。熱風吹在漸冷的身上很舒服。


    我一邊用手指梳理吹乾的頭發。


    「改變想法很重要。」


    我嘟囔。


    沒錯。事情全看你怎麽想。阿悟若是基於某種理由得知報橋的過去與未來,那個知識非常重要。極有價値。具體而言,說不定價值一百萬圓。


    就像在常井商店街找出竊賊,我想像阿悟的那句「我知道」替我們找到水野報告,梨花說懸賞金額是一百萬。若能得到那麽大筆的錢,阿悟的古怪言行全部不予追究也行。


    想到這裏,我發現鏡中的自己在笑。那樣很可笑,我忍不住自己吃吃笑起來。向來對算命與抽簽深惡痛絕的阿遙小姐,居然會被賞金迷花了眼寄望於阿悟的白日說夢。


    「反正,那種小笨蛋什麽都不知道。」


    我對著鏡子,試著如此出聲。


    但是,一百萬啊。


    有了那筆錢,應該可以搬回以前的城市吧。說不定可以不拖累媽咪,開始獨自生活。至少,應該足夠我重新買一麵粉紅色手鏡


    我把吹風機關掉。鏡中的淺笑也消失了。


    我朝扔在榻榻米上的書包伸手。我怕那張影印紙塞在書包裏被壓得皺巴巴,所以之前特地夾在國文課本裏。


    即便如此,露在課本外麵的部分還是有點折痕。把三浦老師給的紙放在矮桌上,以手心撫平。之前隻是瞄到一眼。現在,我再次仔細閱讀。


    至少有四個人、而且,死屍累累。


    傳說年代:天保12年(1841)。


    玉名姬:阿朝。


    目地:阻止土地測驗。


    對象:掘井利方(堪定奉行)。


    對象的下場:跌落佐井川溺斃。


    玉名姬的下場:跳崖自殺(馬形嶺?)。


    典故:《常井民間故事考察》等。


    傳說年代:明治26年(1893)。


    玉名姬:戶田芳子。


    目地:讓鐵路改道(是傳言?)。


    對象:濱大輔(縣政府職員)。


    對象的下場:跌落佐井川溺斃。


    玉名姬的下場:上吊自殺。


    典故:〈再評常井村鐵路忌諱說〉(今見.99)。


    傳說年代:昭和52年(1977)。


    玉名姬:北川佐知子。


    目地:招商設廠(常井工廠關廠)。


    對象:西河克夫(家電公司職員)。


    對象的下場:跌落佐井川溺斃。


    玉名姬的下場:跳樓自殺。


    典故:太平新聞 (1977年5月4日)。


    傳說年代:平成10年(1998)。


    玉名姬:常盤櫻。


    目地:?


    對象:?


    對象的下場:?


    玉名姬的下場:引火自焚(?)


    典故:太平新聞 5月13日等田也調查進行中。


    梨花說,玉名姬隻不過是在校慶園遊會表演的灰姑娘。但願如此。否則,屍體太多了。我翹首期待明日。


    我抬起頭,驀然察覺。隔壁房間傳來動靜。


    是沙沙沙的細微動靜。阿悟沒有呆呆盯著電視卻窩在房間,不知在搞什麽鬼。我手腳並用爬到牆邊,悄悄附耳傾聽。


    聽得見聲音。這是什麽聲音?若要形容,大概像把紙屑揉成一團的聲音。


    阿悟的房間,包括搬家時在內我一直沒進去過。並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隱情,純粹隻是巧合。所以牆的對麵是什麽情況,我無從得知。


    聲音持續得不久。接著傳來的,是絕不可能聽錯的關閉紙門聲,如此說來牆的對麵可能是壁櫉。阿悟這小鬼,應該沒有什麽東西要放進壁櫥才對。


    我倒不是特別好奇,但這才想到還得叫阿悟去洗澡。況且,我也想跟他講幾句話。我離開牆邊站起來。或許是因為剛泡過熱水澡,渾身發熱有點頭暈。


    我來到走廊,站在阿悟的房門前。和我的房間一樣,出入口是紙拉門。而且那扇紙門不知多少年沒換過紙,整扇門陳舊骯髒,還有很多地方都破了。就算對方是阿悟,我也不好意思突然進房間。我輕敲紙門,噗!響起無力的聲音。


    「阿悟,你在吧?」


    沒回音。我再次噗噗噗地敲門。


    「我要進去囉。」


    「好啊!」


    單就準我進去而言,這聲音未免太尖銳高亢。不管怎樣,我拉開紙門。


    阿悟的房間有三坪大,果然如我所猜想的有壁櫥。和我房間的格局一樣。還沒買書桌,所以榻榻米上有小桌和放教科書的書架,另外就是棉被與脫下亂扔的衣服。阿悟端坐在被子旁,一臉無辜地看著我。隻是,他不肯跟我對上眼。


    「那個,阿悟――」


    「什麽事?」


    「嗯……算了。」


    就當作沒這回事吧。


    「你快去洗澡吧。」


    「嗯。」


    他回答得很乖巧。


    之後,看得出阿悟的臉上驀然閃過不安。


    「就這樣?」


    大概是奇怪我怎麽還不走。


    而我這廂,無法抹去遲疑,老實說,我有話想問阿悟……我想說:「阿悟,你早就知道跌落報橋的那個大學教授的事嗎?是因為早就知道,才那麽害怕報橋嗎?」


    但是如果那樣問,就等於承認阿悟身上發生了某種事。我討厭那樣。因為眼前的孩子分明隻是個八歲稚童,應該隻是那又膽小又笨的阿悟。


    我雖感遲疑,終於還是間出口,那個問題連我自己都覺得非常迂回。


    「喂。我是說如果喔~」


    「嗯。」


    「那座橋。就是你害怕的,那座很會搖晃的橋。」


    「那叫做報橋。」


    「我知道啦。」


    我勉強按捺想對他惡聲惡氣的衝動。


    「你說過,有人從那裏掉下去對吧?」


    「嗯。」


    阿悟不知別人的苦惱,爽快點頭,怒吼幾乎從喉頭深處衝出,我硬生生憋住。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後,再次問道:


    「所以,如果有人從那裏掉下去……你猜是什麽樣的人?」


    「不知道。」


    對這個明顯怪異的問題,阿悟沒有絲毫困惑地斷然回答。


    我立刻明白了原因。這小子,根本沒聽我說話。他的身體僵硬目光遊移,滿腦子隻想著隨便怎樣都行隻要趕快打發我離開就好。


    不可思議的是,對於他這種態度,我一點也不生氣。雖不至於覺得小心翼翼抬眼窺視我臉色的阿悟很可憐,卻不由得放鬆力氣。我知道阿悟有事瞞著我。無論從他的表情或聲音,乃至坐的方式都很明顯。令我感到不可思議他到底是怎麽做到如此刻意的態度。


    在我定睛注視之下,也許是再也耐不住壓力,阿悟的視線往旁邊飄。他在看壁櫥。我知道裏麵藏了東西。本來不想逼問他藏了什麽,但對阿悟而言很不幸的是,這晚我的直覺特別敏銳。


    「……對了,你上次說過有小考。」


    「我沒說!」


    我猜對了。


    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比他更會撒謊也更會隱瞞。我甚至覺得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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