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分享一件以前的事。當時有個熱烈發表自我主張的男子,出現在比現在熱鬧的車站前麵。那家夥像三明治一樣,在身體正麵和背上貼著傳達自我主張的紙張,比手畫腳地對著路上往來的人們訴說主張。他的動作大得阻礙到行人通行,感覺隨時都可能有人去通報站員。對於他的主張,沒有任何人好奇心旺盛地停下腳步聆聽。


    畢竟是陽光猛烈的炎熱夏天,每個人都垂頭喪氣地走著路,根本不想靠近一個如人體岩漿般散發出炙熱能量的男子。我也跟大家一樣,沒興致站在男子的正前方聽他說話,但還願意站在遠處聽一聽高論。因為我隨時都有時間。


    照男子所說,「這個世界是神的垃圾桶」。神創造出來的失敗作品會遭到廢棄,而廢棄地點據說是我們居住的星球。真不知道男子是從哪裏接收到這樣的神旨。不過,可以憑靠執著的想法和妄想甩開酷夏的熱氣,還那麽有精神地大聲喊叫,讓人不得不佩服地想:「人類真是有趣。」所謂情緒足以影響病情,這句話或許挺正確的。


    根據男子的預言,世界似乎會在一星期內燒毀,迎向末日。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兩年以上的時間。世界應該還沒到末日,我們也還好好活著。


    所以,我今年的夏天也為了考試吃盡苦頭。


    大學上學期的期末考結束了,開始進入第二年的暑假。快中元節了,要回老家一趟嗎?還是不要?抱著猶豫不決的心情回到公寓時,發現比內像個小混混般蹲在門前等我回來,我決定先逃為妙。跑到一半時我回頭看,不用說也知道,比內當然追了上來。


    我們兩人一路跑到公寓外。流了滿身大汗回來,為什麽還要回到大太陽底下?笨蛋才這麽做。於是,我停下腳步,抱著「姑且聽聽吧」的心態轉過身。一轉身,我看見一個女人整片瀏海貼在臉上,瀏海底下的右眼眯起,還發出銳利的目光。她一邊大幅度擺動雙手,一邊保持身體向前傾的姿勢奔來。我決定繼續逃跑。


    我從便利商店的前方跑過,再經過大學的出入口,準備奔向郵局的另一端。說是這麽說,但其實建築物並排在一起,所以實質上的距離根本不到二十公尺。剛才好不容易走下大學的陡坡,總算可以回到房裏休息的,我怎麽可能真的打算在大熱天裏奔跑。我們在體格和性別上都有差異,隨便跑一跑也不會被比內追上吧。


    因為我這般小看比內,雙腳的動作也變得懶散,結果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低估了比內的實力。比內的動作明顯看得出來是認真的。雖然她的跑步姿勢奇特,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動作不協調,看似各做各的動作,但確實拉近距離往這方逼來。這女人的一舉一動怎麽都像在拍恐怖片啊?這或許是種她真的被逼急了的表徵吧。


    比內在離郵局不遠的地方追上來,整個人趴在我的背上。不知道是順勢還是恰巧,我的腰被她的膝蓋踹了一腳。我猜她是故意的。


    我和比內一起手扶著膝蓋,氣喘籲籲地低著頭。比內左右不對稱的雙眼隔著發絲直直瞪著我。與其說她的右眼比較小,應該說左眼看起來比較大。


    「你幹嘛要逃跑?」


    比內的問話態度充滿恨意,彷佛在說「害我沒事多受苦」似的。


    「我看到你追上來,就忍不住跑走。」


    「是喔……」比內擦汗擦到一半停下動作,然後用力甩手和甩頭。


    「是你先逃跑的吧!」


    她似乎察覺到順序有問題。真可惜,差一步就騙過去了。


    「沒有啦,我怕又被掐住喉嚨。」


    比內剛才的姿勢就像鄉下地方的便利商店外麵,坐在路邊水泥塊上吃午餐的小混混一樣,一般人看了都會產生戒心,也會想逃跑。


    「你找我有什麽事?」


    比內先從膝蓋上挪開了手。這女人每次都複原得這麽快。


    接著,她一副有所要求的模樣伸出手。


    「我會找你隻有一件事!還給我。」


    「還什麽東西?」


    「我的詩……呃……我是說寫了很多東西的筆記。」


    比內說到一半時視線在空中遊走,並改口說道。她的臉頰因為難為情而逐漸泛紅。


    哈哈!竟然要我還給她我的詩篇收藏。


    「那是被丟到垃圾桶的東西,而且我也不是用借的……啊!是,我會還給你。」


    看見比內的右手擺出準備發出刺喉攻擊的姿勢,我乖乖地表示順從。如果不順從,她可能會放火燒了房子,也順便把我燒了。再說,我拿著那些詩其實也沒什麽用。


    不過,現在比內知道了垃圾桶的運作方式,我恐怕再也讀不到新創作的詩篇,這點確實讓人有些難過。我失去一個珍貴的消遣方式,取而代之地得到「愛詩狂」這個受人鄙視的稱號。這叫我怎麽過日子啊!


    「那回去吧!快點!真是的,害我沒事白白跑一大段路……」


    比內一邊發牢騷,一邊往回走。她要往回走是無所謂,但每走一步路,就腳步左右晃動地說一句:「好熱!」她到底在門口等了多久啊?雖說頭上有二樓的走道擋住烈陽,但恐怕還是無法完全擋住夏日的熱氣。


    「其實你可以在房間裏麵等我的,雖然我房間沒有冷氣,但至少還有電風扇。」


    我是說隻要你不會把我房間翻得亂七八糟之後,還放把火燒了房間。


    「啊?我又沒有你房間的鑰匙。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


    比內用誇張的動作揮手否定。我也不想交一個動不動就縱火的女朋友。


    「我自己也沒有鑰匙。」


    「你在說什麽啊!」


    「我的意思是我都沒有鎖門。」


    我走到比內的身邊跟她並肩而行,走著走著,連我也快要腳步左右晃動起來。


    「你的腦袋真的有問題喔。」


    「是啊~」


    你還好意思說別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德性。那棟公寓裏有誰的腦袋是正常的?西園就別提了,而住在二樓的兩個住戶我不熟,至於女國中生……她算正常嗎?自從要我幫忙推銷內衣褲之後,女國中生隻是看到我就會立刻逃開。那感覺簡直就像我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一樣,情況非常不妙。我很可能被迫從「愛詩狂」升等為「愛內褲狂」。


    比內在便利商店前停下腳步。橫向拉長的藍白色招牌反射著陽光,顯得刺眼。


    「幹嘛?」


    「我要買冰淇淋。」


    說罷,比內宛如被吸進去似地走進便利商店。


    「那我也要買。」


    望著便利商店幾秒鍾後,我一邊這麽嘀咕,一邊也跟著走進去。畢竟回到家隻有香鬆可吃,吃香鬆也得不到什麽療愈效果。


    比內買了水果冰沙口味、我買了鯛魚燒形狀的冰淇淋後,走出便利商店。枝繁葉茂的綠樹從便利商店沿著大學的坡道延伸,我們兩人來到樹蔭下,並肩靠在牆壁上,拆開冰淇淋的包裝。


    自樹葉間流瀉的陽光在肌膚表麵遊動,如發亮的碎紙片般紛紛飄落。


    或許是便利商店的冷氣吹乾了汗水,不再有在炎熱晴空下的不舒服感。雖然四周的空氣仍然像不會流動的溫水貼在肌膚上,但姑且就當作在泡溫水澡好了。或許是冰淇淋幫手和嘴巴降了溫,所以才忍受得住吧。


    比內咬下冰棒的爽脆聲音,和今年顯得低調的蟬鳴聲重疊在一起。抬頭仰望著從坡道和樹林另一端冒出頭來的大學建築物,我漸漸體認到真的放暑假了。雖然小學或國中時,暑假期間自然會有很多行程,每天都很忙碌,但對於長假確實抱著期待。到了現在,卻變得必須苦惱要安排什麽活動,才能排遣無聊的日子。而且,現在和肌肉、女朋友都沒有繼續交


    往了。


    不知道是不是不方便吃冰,比內把瀏海往上撥開到左右兩側。


    她隻要好好整理頭發,確實是個美女。真希望她可以一直這樣,不要那麽粗暴。


    是說,讓她變得粗暴的原因好像是我喔?沒事的,是我想太多了。


    「你叫什麽名字?」


    趁著視線交會時,比內問了我的名字。


    這好像是第一次和她這麽冷靜地交談。


    「我姓神(jin)。」


    比內搬進公寓那天來打招呼的時候,還有上次大鬧一場的時候,我都說過自己的名字,但她好像不記得了。


    這或許是正常的,我也不記得二樓的剪發男和女國中生叫什麽。


    「jin?」


    「漢字是神,但念成jin」


    我舉高手指在空中寫字。比內用視線追著我的字跡,吃了一口冰棒後,她低聲說出感想:


    「很自以為了不起的感覺。」


    「姓氏又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


    哪有人這樣找碴的。


    「名字呢?隼人?宗一郎?」


    「喜助。」


    「好像古裝劇裏會出現的名字喔。」


    「會嗎?」


    以前是有人說過很像牛舌店的名字。我爸媽說的。他們怪怪的。


    「你的名字呢?」


    「比內。」


    「我是說後麵的名字。」


    雖然從比內的語氣感覺得到她是刻意在閃避,但我還是試著再次詢問。


    比內轉動著眼珠,最後直直看向前方,態度冷淡地回答:


    「桃。」


    「……是喔。」


    這名字應該不至於到不想讓人知道的地步吧。不過,確實會覺得太可愛了一點。


    對話在這裏中斷了,我重新吃起冰淇淋。我剛剛不應該從尾巴吃起鯛魚燒冰淇淋的,如今身體部位的冰淇淋溢了出來,可能是我不該一直咬同一邊吧。用手指抹起冰淇淋舔了舔之後,忽然有種回到孩提時代的感覺。


    悶熱的風吹拂而來,比內的發絲隨之飛揚。她用手按住頭發,抬起頭說:


    「你是大學生啊?」


    「是啊,上麵那所大學。你呢?」


    「我不是學生。」


    比內否認。她的回答令人意外,但她也沒說自己是社會人士,畢竟平常也沒看到她像是要去上班的樣子。


    背後可能有很多故事吧。我刻意不去詢問這方麵的事,但還是試著問:


    「你幾歲?」


    「今年就滿二十二歲。」


    「咦?你比我大喔?」


    我不由得從牆上挺起身子,吃驚地說。我一直以為比內可能跟我同年,或比我小。


    比內眯起右眼,投來充滿攻擊意味的眼神。


    「現在你有要尊敬年長者的意思了嗎?」


    「還是不要好了,太麻煩。」


    「這什麽理由嘛!」


    比內似乎也不覺得介意,她沒有反駁地帶過話題。話說回來,她二十二歲了,還會寫那樣的詩篇啊。


    不對,好像有人說過女人不論到了多大的年紀,永遠都像小女生。而且,或許出了社會的人會遇到更多與現實的摩擦,所以很容易陷入詩篇所描述的那種心境。我猜應該是吧。


    寫詩是個人的興趣,我沒有要幹涉或批評的意思,上次是因為不得已才會幹涉。


    我看向遠方,讓自己接受這樣的解讀,比內趁著這時迅速移動到我身邊。當我察覺到時,比內已經大動作地移動頭部。


    「啊!」


    鯛魚燒冰淇淋剩下的頭部被大口吃掉了。比內塞了滿嘴偷吃來的鯛魚燒冰淇淋,動著臉頰和下巴咀嚼,眼裏流露出贏得勝利的驕傲目光。


    「太誇張了吧~」


    我揮了揮剩下的空袋表示抗議。比內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別開視線,把鼻子揚得高高的。


    「因會我逼你搭。」


    「呃……那個……」


    比內剛剛似乎是在說「因為我比你大」,但這根本不成理由。既然她可以毫無理由地做出這般惡行,表示我也可以大方反擊。比內還在距離很近的位置,我一定可以成功反擊。於是,我朝向她伸長脖子。雖然發現比內顯得不自在的右眼有所反應,我還是不在意地勇敢挺進。


    「啊!」


    「呱咀!」


    為了保護比內的名譽,我在這裏就不明確指出後者是誰的慘叫聲。


    我打算學比內一樣吃掉她剩下的水果冰棒時,比內轉身試圖保護冰棒,結果兩人的頭部互撞。我是被正麵撞上額頭,比內則是被猛力撞到側頭部。發出一聲悶響的撞擊力道之強,讓雙方都站不穩地往後退了幾步。


    我按住額頭,感到嚴重耳鳴。耳鳴配上蟬鳴的合奏,感覺腦袋瓜都快扭曲變形。


    「嗚~我眼冒金星了……」


    盡管如此示弱,我還是冷靜地掌握狀況,從冰棒的右側大口咬下。比內原本按住頭部閉著一隻眼睛,她有所察覺地發出「啊!」的一聲,但為時已晚。我發出爽脆的聲響享受著冰棒的美味。比內拿著缺了右半邊的冰棒,怒氣衝衝地對我說:


    「你在幹什麽!」


    「捏七人捏燒七盛,尼糾都都包涵吧!」


    「誰聽得懂!」


    我明明告訴比內「年輕人年少氣盛,你就多多包涵吧」,她卻完全沒有要聽人家說話的意思。比內伸出手試圖掰開我的嘴角,於是我拚命抵抗,最後演變成一場互推的場麵。「嗯~~~」我使力地緊閉雙唇,左半邊的臉痛得不得了。「呃啊~~~」比內拚命想要掰開別人嘴巴的表情也相當猙獰。在我們這樣拉拉扯扯時,水果冰逐漸融化,就快從冰棒上滑落。


    在兩人你爭我奪之間,我硬是吞下嘴裏的整塊水果冰,然後對著比內吐舌頭。「嗚呃~~~~!」結果被比內一把抓住舌頭。比內把玩著我的舌頭,臉上浮現近似虐待狂的笑容,嘴巴還歪了一邊,我不禁覺得自己像是被地獄來的餓鬼纏住了。這女人實在太可怕了,她如果還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簡直就是女鬼。她該不會其實是住在公寓裏的妖怪吧?


    盡管遠方已不再傳來蟬鳴聲,我還是一直被迫參與這場程度低又沒完沒了的爭鬥。拜比內所賜,我不但眼冒金星,還覺得腦袋發麻。原本保持爽朗的安穩心情,頓時變得一片陰暗。背上的汗水好不容易乾了,現在又是汗水淋漓。為什麽每次隻要跟這女人有瓜葛,就會弄得滿身大汗?比內的瀏海也又掉了下來,讓人看了覺得很恐怖。


    等到風浪平息後,兩人可以共享共度的時光早已流逝。算了,無所謂,反正隻要把保管在家裏的詩篇交出來,我和比內的緣分便會就此結束吧。


    「……回去吧。」


    「嗯,動作快點。」


    比內推著我的背催促說道。「等一下啦!」我把冰淇淋的空袋丟進便利商店的垃圾桶裏,摸著下巴。


    如果神的垃圾桶發揮更強大的力量喚來垃圾,我可能不是選擇走上毀滅之路,就是選擇丟棄垃圾桶。如果要把垃圾桶丟掉是也無所謂啦。真的無所謂啦。


    不過,現在想一想,真的是很奇妙。


    雖然垃圾桶的力量還稱不上是奇跡,但也很難說明或加以解析。


    在那之後,我和比內推來推去地回到公寓。算你夠聰明,知道要等到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之後再回收詩篇——盡管在心中臭罵比內,我還是乖乖準備帶比內進去房間。我伸手準備開門時,比內轉動眼珠看向其他方向。


    隨著比內的視線看去,視線的前方出現一顆圓滾滾的純真眼珠。


    女國中生


    把門推開一道小縫,觀察著這邊的動靜。雖然女國中生隻露出半張臉,但對上視線後,明顯看得出她的反應極大。女國中生靜悄悄地把門關上,消失在門後。我和比內互看著彼此。我期待比內可能知道女國中生為何會有這般反應,但比內的臉上沒有浮現任何表情。


    「她幹嘛?」


    「我哪知道。」


    我裝傻說道。怎麽想都覺得跟我有關,應該是內衣褲那件事吧……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可能。女國中生該不會是想再問我認不認識要買內衣褲的朋友吧?我怎麽可能有那方麵的人脈!


    話雖這麽說,但恐怕也不能一直置之不理。萬一女國中生的媽媽胡亂猜疑,誤以為我對她的女兒下手,我這顆腦袋可能會被當成球踢。


    「喂!你要去哪裏?」


    我準備離開時,比內叫住了我。


    「東西在最裏麵,你可以自己進去隨便翻。」


    「我才不要哩,房間裏麵好像很髒的樣子。」


    我沒理會滿腦子偏見的比內,往女國中生消失不見的那扇門走去。途中經過西園家的門前時,我充滿戒心地等著西園會像驚喜箱一樣跳出來,但這次他並沒有現身。希望西園就這麽一直關在房間裏,在裏麵發酵個二十年左右。


    「那個~聽得到嗎?裏麵的小姐,小姐:」


    我不記得女國中生的名字,所以隻能用這麽奇怪的稱呼法。咚!敲了敲門後,門後傳來頭撞上門的聲音。女國中生似乎還在玄關裏。


    「呃~請問你有什麽事情要找我嗎?」


    「不、那個、沒有。」


    「是喔……那我走了喔:」


    即使隔著牆壁,仍感覺得到有一股我不擅長處理的氣氛,所以我決定早早撤退。


    我又沒做什麽不該做的事,如果還要去顧慮女國中生的心情未免太麻煩了。


    「請、請等一下。」


    「嗯?」


    女國中生即將現身。不知道是基於什麽樣的心態,她貼在門上,和門框呈直角地探出身體。因為正在放暑假,所以不是穿製服。她身上穿著寬鬆的t恤,明顯看得出是媽媽的衣服,下半身搭配短褲,所以看起來有些像是什麽都沒穿。


    女國中生抓住t恤的衣角低著頭,那模樣讓原本就矮了一顆頭的她看起來更加嬌小。不知道是不是太緊張,她連涼鞋也沒穿。赤腳踩在地上不會熱嗎?或許她已經沒有多餘心力去感受熱不熱這件事了吧。


    我低頭看著女國中生,搔了搔臉頰。連我都快要害羞得低下頭了。


    女國中生還挺可愛的。


    除非有弟弟或妹妹,否則上了大學後,很少有機會可以近距離地觀察國中生。應該說如果有機會觀察,那就太可疑了。就這層涵義來說,我算是意外得到了特權。不過,越認真觀察,越覺得可怕。這麽可愛的女生過了十幾年後,會像她媽媽一樣變成神龍波倫加啊……不是說如果許下的願望超出神力的極限,就無法實現嗎?時間怎麽淩駕於神明之上呢?


    「你、你好。」


    女國中生畢恭畢敬地點頭打招呼,我也跟著點頭說:「你好。」


    好啦,禮貌地打過招呼了,接下來要怎麽辦?女國中生仰著頭,濕潤的眼眸有些像是快哭出來似地看著我,卻遲遲不肯開口說話。額頭上開始冒出黏答答的汗珠。我的房間裏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就個人的立場來說,挺讓人在意的。那女人應該會用正常的方式找東西吧?


    「對了,你暑假過得好嗎?」


    我試著丟出不會踩地雷的話題。除了這個話題之外,還能跟一個國中生聊什麽?我不禁覺得自己像一個不了解年輕族群的老頭子。尤其對象不是男生,更加縮小了我的知識範圍。


    「呃……很好……天氣很熱喔。」


    「是、是啊。」


    話題結束。或許是覺得過意不去,女國中生反問說:


    「神先生也是放暑假嗎?」


    「嗯,今天開始放。我正在煩惱到底要不要回老家。」


    不知道是被什麽觸動了神經,女國中生皺起眉頭。我感到納悶地搔抓臉頰時,女國中生保持抓住t恤衣角的姿勢,搖了搖頭。她搖頭是什麽意思?而且,她的臉越來越紅了。沒多久後,連耳朵都泛紅的女國中生把話含在嘴裏說:


    「神先生。」


    「有~」


    「明天、呃……要不要出去走走?」


    女國中生就像動物在擺動耳朵,一邊甩著側邊的頭發,一邊這麽提議。


    我的雙眉緊皺,皺得中間都凹了一個洞,可見我有多麽訝異。


    「出去走走?我跟你一起?」


    女國中生用力地點了點頭。接著,她抬高視線地直直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盡管內心多少感到動搖,我還是隨著她的目光放低視線。令人意外的邀約。反正我閑閑沒事做,一起出去走走也無所謂。可是……這應該是那種意思吧?


    「……好啊,我無所謂啊。」


    因為沒理由拒絕,所以盡管心存戒心,我還是決定接受邀約。不知道為什麽,女國中生沒有表現出鬆口氣的樣子,反而是一副覺得更加困擾的模樣縮起肩膀。看見她保持著這般不自在的姿勢準備走回屋內,我決定先搞清楚一件事。


    「呃……你叫什麽名字?」


    「咦……?喔,我叫木鳥。木是木頭的木,鳥是麻雀、烏鴉……沒事。」


    女國中生試圖表現幽默感,但宣告失敗,最後一邊轉動眼珠,一邊退回屋內。


    「不是啊……」


    我是想知道你姓什麽耶。女國中生剛剛說的應該是名字吧。


    沒錯,我確實是問她叫什麽名字啦,但應該可以一起說出姓氏吧?真是個老實的孩子啊。


    算了,就直接叫她名字好了。


    ……現在更應該思考的是,她約我一起出去走走這件事。這是約會嗎?不是啊,對方是國中生耶!而我是大學生……如果以年齡的差距來看,似乎也沒有相差到讓人覺得奇怪的地步。


    真正奇怪的是,要跟一個沒什麽交集的對象約會這件事。


    「怎麽想也不覺得她是因為喜歡我才想要約會。」


    如果隻是打招呼就被她愛上,那反而更恐怖。而且,女國中生看起來也不像是那樣的女生。


    感覺也不像因為有其他事情想跟我說,所以是在布局。


    我們既沒有討論要去哪,也沒約好會合的時間……反正房間那麽近,總有辦法的。不過,實在難以想像如果被知道我跟女國中生一起出去,尤其是被西園知道,到時大家不曉得會戴上什麽有色的眼鏡來看我。剛才是不是應該拒絕她比較好?


    我一邊苦惱,一邊回到自己的房間後,發現比內還在裏麵。她蹲在神的垃圾桶前,探頭看著桶子裏。「熱死人了~」渾厚低沉的聲音傳來。那不是女生應該被人聽見的聲音,比內未免也太掉以輕心了吧。我這麽想著,邊走近一步後,比內迅速轉過頭來。


    那反應之靈敏,簡直就像野生動物一樣。如果不管她,她應該有辦法讓全身的毛發都豎起來吧。


    「原來你不是魔法師啊。」


    「啊?」


    「我的意思是擁有奇妙力量的是垃圾桶,你根本沒什麽了不起。」


    可能是我不在房裏的時候,垃圾桶依舊發揮了作用,而比內目睹了那畫麵。


    「是啊,」我隨便這麽認同後,比內抓起垃圾桶,麵帶嚴肅的表情發出命令說:


    「把這個丟掉。」


    「為什麽?」


    「知道你有這東西,誰還敢隨便亂丟垃圾。」


    「本來就不應該隨便亂丟垃圾,我們要當一個


    懂得愛護地球的人。」


    「閉嘴!」


    比內瞄準垃圾桶上寫著我名字的位置用力拍打。她不僅蹲著的姿勢像小混混一樣,表情也夠凶狠,看得我有點害怕。這女人真的沒辦法好好溝通。她寫的詩篇明明那麽感性,而且感覺那麽能言善道。


    「話說回來,你到底從哪裏買來這麽莫名其妙的東西?」


    「附近的大賣場。」


    「好普通喔~」


    「再怎麽奇怪的異端分子,也都是媽媽懷胎十個月生出來的。人的出生或物品的製造過程沒什麽太大的意義吧。」


    這隻垃圾桶和其他垃圾桶最明顯的差異,就在於有沒有寫「神」這個字而已。


    搞不好寫上「神」這個字的前女友才是魔法師也說不定。說到前女友,她應該還跟我上同一所大學,但我都沒有遇到她。或許我們都在無意識之中,很自然地避開彼此行動吧。其實如果碰到麵,我是可以輕鬆打招呼的。


    「你去重新買個垃圾桶。要不然我買給你。」


    「喔~我拒絕。」


    比內揚起了眼角。我沒有畏縮地勇敢說出拒絕的理由:


    「就算它隻是一種器具,但也有感情。而且,我不想乖乖照著你說的去做。」


    絕大部分的理由在於後者。比內一邊吼叫,一邊像青蛙一樣撲上來。我擺好姿勢準備迎擊的同時,暗自說道:「來吧!」並祈禱神的垃圾桶能存活下來。


    沒必要毀掉可能性的嫩芽。


    要不是有神的垃圾桶,我也不可能和比內邂逅……是說,也或許不要有這場邂逅比較好吧。


    盡情大鬧一番後,比內捧著紙堆,滿身大汗地離開房間。我一邊目送比內,一邊歪著頭想:「有那麽多詩篇嗎?算了,你高興拿走就拿走吧!」盡管感到納悶,我還是保持沉默地讓比內離開。


    看著沒關上的門,我發出咋舌聲猶豫著要不要關門,最後因為懶得動,所以決定不關門。一個人獨處之後,我總算是平靜了下來,不過想起另一件事情後,立刻又抬高了屁股。我跪在地上,身體往前傾,讓額頭在地板上磨蹭。我一邊扭動身體,一邊抱著頭試圖掩飾無比難為情的心情。應該已經有半年沒有和女生一起出門了吧?我是說比內不算的話,差不多有半年那麽久了。


    大吵大鬧時滴落的汗水,帶著濕熱感在額頭和地板之間流竄。我隻轉動右眼試圖逃離黏答答的濕熱感,結果看見了垃圾桶。垃圾桶整個倒了過來。比內離開時不知道為什麽把垃圾桶翻了過來。


    如果有垃圾在這種狀況下被轉送過來,不知道會怎樣?因為挺在意的,我保持不動地觀察著。窗外傳來蟬鳴聲。我學著蟬叫一邊發出「唧~唧~」的叫聲,一邊上下擺動身體,這時忽然想起大門敞開,嚇一大跳地抬起頭看,但沒看到任何人,所以放下心地重新展開詭異的動作。就在我做得正起勁的時候,垃圾桶變熱鬧了。


    如往常一樣無聲無息地,也沒有空間扭曲的現象,垃圾瞬間出現。不過,這次出現的位置有些奇怪。垃圾不是出現在垃圾桶裏,而是像降落似地掉在朝向天花板的桶底上。「厲害喔~」我滿身大汗地出聲讚歎。原來把垃坡桶反過來會變這樣啊。


    「第一次知道會這樣耶。」


    全新的功能呢!隻是好像完全沒有用處就是了。雖然搞不清楚其中的原理和理論,但很肯定的一點是,打掃起來會很麻煩。我總算挺起身子,決定收拾傳來的垃圾。


    今天的垃圾有發絲……嗯~八成是二樓的剪發男丟的。用布包起來的發絲從垃圾桶的桶底滑落,散落在地板上。天啊~我慘叫了一聲,但還是乖乖地集中散落一地的發絲,重新包起來。其他垃圾頂多隻有紙張而已。不過,那些應該不是我期待中的東西。也就是說,不是被丟棄的詩篇。想到這點,心中頓時升起一絲落寞感。


    雖然最初會閱讀詩篇隻是抱著排遣無聊時間的心態,但現在已經轉變成「我隻想看那些詩篇」。是因為得知寫詩者是什麽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心態轉變嗎?不過,不可能再有新創作的詩篇了。不是新作品也無所謂,沒丟掉的珍藏詩篇也好,真希望有機會讀到。去拜托一下比內,要她在我麵前朗讀給我聽好了。不行,她絕對會受不了的,到時候旁邊如果有窗戶,肯定會不惜跳樓也想逃跑吧。話說回來,如果這麽提出要求,我可能又會遭受刺喉攻擊。


    看見掉落在地的紙張上出現文字,我忍不住撲上前去,但不用說也知道,那當然不是我期待看到的東西。取而代之的,我看見了抄下手機號碼和地址的字條。當然,那不足我熟悉的字跡。


    字條上的字體很粗,辨識不出是誰寫的字。我就這麽緊抓住字條,熱得趴倒在地。


    臉頰貼上地板後,柔細發絲摩擦臉頰的觸感傳來,好想哭啊!


    隔天,我忙著把香鬆灑在白飯上的時候聽見敲門聲,看了時鍾一眼,發現現在是早上九點多。頂多隻有房東和女國中生,才可能這麽有禮貌地敲門。放下灑到一半的香鬆站起來後,我才想起隻要說「門沒鎖」就好。我重新坐下來的同時,房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被打開來。


    不出所料,女國中生木鳥出現在門後。好像哪裏怪怪的……不知道為什麽,木鳥穿著製服,肩上還掛著書包。


    「打擾了……啊!我來得太早了嗎?」


    木鳥輕瞥桌上的香鬆白飯一眼問道。「不會,而且我們也沒有具體約時間。」我一邊回答一邊準備坐墊。我平常是把那坐墊對折起來當成枕頭在用,但應該沒關係吧?木鳥迅速地跪坐在坐墊上。她這麽一坐後,果然感覺很嬌小。


    我先灑好香鬆後,把電風扇轉向木鳥,並打開電源。「沒關係的,我不熱。」木鳥試圖閃躲電風扇的風,但我怎麽可能讓她逃過呢(?),我調整電風勖的上下方向追著木鳥跑。木鳥前後挪動身體好一會兒,但最後可能是死心了吧,又跪坐回原本的位置,事情也總算獲得解決。我默默地想著,其實木鳥沒必要死心,我硬要她吹風也毫無意義可書。木鳥的側邊頭發隨著風搖曳,看起來就像垂下的耳朵。


    「你吃香鬆飯啊?」


    「早上都吃海苔雞蛋口味。」


    「早上?」


    「中午吃鮭魚口味、晚上吃薑燒豬肉口味,我自己訂的順序。」


    我心想不應該讓木鳥等太久,於是急忙扒起香鬆飯。嗯,跟昨天一模一樣的味道。


    木鳥露出難以書喻的表情,像是要閃躲似地別過臉說:


    「辛苦你了。」


    「我隻是懶得自己煮而已。」


    老家會寄生活費給我,我自己也會打工,所以多少有些儲蓄。不過,人就是這樣,一旦有了儲蓄後,反而會猶豫不想花掉。我想應該是因為花錢會有「變少了」的感覺吧。說是這麽說,但我還是會和西園喝酒什麽的。不過,這算是兩回事吧。


    畢竟那是還沒開始存錢之前就有的習慣,隻不過是不良習慣就是了。


    木鳥跪坐著,身體微微左右晃動,顯得很不鎮靜。她忙碌地環視著屋內。她是第一次進來我房間嗎?房間裏麵沒什麽值得看的東西啊。木鳥的眼睛跟電風扇一樣轉來轉去,最後視線停留在垃圾桶上。在垃圾桶上寫「神」字果然有殺傷力。腦中閃過這樣的想法後,我立刻又想到或許有其他原因。木鳥應該也有垃圾桶裏的垃圾消失不見的經驗才對。垃圾桶裏時而會出現國中講義,所以她會特別在意垃圾桶也不足為奇。萬一被問及垃圾桶的事也很傷腦筋,所以我假裝沒看見,繼續吃飯。


    我吃到一半時差點被黏成一團的飯粒噎到,所以趁著去倒麥茶給自己喝的時候,順便也幫木鳥倒了一杯。不過,畢竟是過著一個人住的邋遢生活,所以


    家裏最多隻有兩隻杯子。至於同居時買給前女友的杯子,分手時被帶走了。


    「一個是我用的,一個是西園用的,你要用哪一個?」


    我舉高兩隻杯子詢問木鳥的意願。木鳥的視線在空中遊走一會兒後,開口說:


    「請給我你用的杯子。」


    「收到~」


    耶~我贏了西園。雖然是程度非常低的競爭,但還是感到開心。不過,如果連那種家夥都贏不了,可就傷腦筋了。那家夥平常的言行舉止和裝扮都屬於非主流的類型,所以並非隻要不比他更讓人想保持距離就表示自己很正常。送上麥茶後,木鳥點了一下頭,就這麽一直注視著麥茶的水麵。


    木鳥的動作很少,這樣反而讓人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我舉白旗投降。


    吃完香鬆飯之後,喝下麥茶,刷了刷牙。根據雜誌上的說法,其實要隔一會兒時間再刷牙會比較好。但是,要跪坐著麵對木鳥三十分鍾實在有點痛苦。最後我洗了把臉回到房間時,發現木鳥的杯子已經見底。


    「你還要喝嗎?」


    「不用了,謝謝。」


    木鳥雙手遞出杯子說道,我接過杯子拿到流理台後,回到自己的老位置。


    我小口小口地喝著自己的那杯麥茶,不自在地和木鳥保持著沉默。房間裏隻有電風扇顯得最有活力。


    木鳥應該是有話想跟我說吧。但她扭扭捏捏地一直揉著膝蓋,也不肯抬起頭來。


    照這樣下去,事情永遠不會有進展。這麽一來,盡管覺得麻煩,我也隻好主動。


    「那不然,出門吧。」


    在狹窄的房間裏麵對麵,隻會讓奇怪的氣氛一直持續下去。空氣越來越混濁,或許呼吸到外麵的空氣後,木鳥的表情和言談會變得輕鬆一些。此刻的感覺和上次她提出內衣褲話題時很像,為了逃離這樣的氣氛,提議出門會是相當好的藉口。


    「喔,好……請問要去哪裏?」


    是你邀我的耶,別問我啊!


    不過,我不想跟比內一樣那麽幼稚,就讓木鳥見識一下年長者的穩重吧。「先出門再決定。」對著木鳥這麽說後,我迅速穿上鞋子,推開房門。


    今天外麵還是一樣熱,照射過來的陽光感覺都快變成紅光。


    可能是就在附近,又經常看到,木鳥才會主動說想來這裏走走。


    我們正在大學裏散步。雖然大學裏一片冷清,但因為還有學生沒考完上學期的期末考,所以還是有人走來走去。如果走進教室大樓,肯定會看到更多人。


    ……我想想,如果遇到朋友問木鳥是誰,不知回答是親戚還是妹妹比較有可信度?


    爬上漫長的坡道後,在樹蔭下休息一會兒,又繼續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散步。現在還不到去學生餐廳吃飯的時間,這麽一來,隻好頂著太陽去已經看膩的中央大樓附近走一圈。不過,木鳥依舊一副覺得非常稀奇的樣子。


    木鳥僵硬縮起的脖子已經恢複原狀,緊張之中仍盡興欣賞著大學的景色。不知道她的心境是不是像小朋友偷看大人的世界一樣?我記得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感受。


    看見木鳥不停轉頭左顧右盼的天真模樣,不禁覺得相當可愛。


    她身上穿著製服,別人可能會以為是來參觀校園……好像太牽強了,以一個高中生來說,她顯得太稚氣。木鳥甩動手臂時製服和肌膚之間會出現空隙,製服底下的膚色和曬到太陽的膚色差了一截,正是她年紀還小的象徵。


    散步途中,我們在教室大樓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罐飲料,兩罐都是水蜜桃口味鮮什麽水的。看到「桃」這個字,我不禁聯想到比內,有些後悔地覺得選錯了飲料。


    我們兩人在立體交叉路口底下的陰影處,背靠著牆壁喝飲料潤喉。「那我不客氣了。」木鳥點頭致謝後,以很快的速度喝起飲料。我斜眼看著她,腦中浮現很直接的感想:「原來她口很渴啊~」就這樣看著木鳥時,視線前方出現一個讓人不由得眯起眼睛的對象。


    我謹慎地、靜悄悄地別開視線。是說,轉動眼睛也不可能有聲音就是了。


    「……好久沒看到了。」


    我自認隻是對著飲料罐的另一端自言自語,但木鳥似乎也聽見了。她轉過頭說:


    「看到什麽?」


    「沒有啦。」


    好久沒看到的那個人沒有發現我,在朋友的圍繞下,從對麵的走道上走過。


    可能是從視線的方向看出我在看其中一人,木鳥開口詢問:


    「你的朋友嗎?」


    「以前的朋友。」


    我沒有說實話。木鳥大幅度地轉動眼珠後,歪著頭說:


    「咦?我好像看過那個人進出過公寓……她是你的女朋友吧?」


    什麽嘛!原來木鳥看過,也還記得啊!真糗,我還說是朋友。


    「嗯。」


    就我個人而言,這不是什麽會讓人想要開心聊起的事,所以很想結束話題。然而,木鳥卻眼神閃閃發亮,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聽別人的感情故事會覺得有趣嗎?假設西園要分享這類的事給我聽,我可能不到三分鍾就會掐緊他的喉嚨。


    「你們分手了啊?」


    「是啊。」


    「為什麽會分手呢?」


    不僅音調,木鳥連腳步也變得輕快,她往前一步,探出頭看著我的臉。


    真是有點不方便,如果對象是西園,就可以一腳踹開他說:「你煩不煩啊!」


    「那當然是個性不合之類的吧。」


    說得太具體也隻會讓人變得鬱悶而已,所以我找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原因。


    「我覺得你應該是個很體貼的人啊。」


    「費心跟體貼有些不同。」


    我露出苦笑,拍了拍木鳥的頭。裹上夏日濕熱空氣的發絲顯得溫暖,觸感也相當有質感。透過掌心,我感受著熱氣和年輕氣息。木鳥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樣閉起一邊的眼睛,抬頭看著我的手。


    「大人動不動就會說好像很有智慧的話。」


    「我算是大人啊?」


    從木鳥的頭上挪開手後,這回換成搔抓自己的後腦杓。想起昨天和比內的爭執,我不禁覺得慚愧。


    「在我眼中算是大人。」


    「喔,說得也是。」


    「她是什麽樣的人呢?你女朋友。」


    木烏拉回話題,窮追不舍。女生都很喜歡這類的話題。


    「從負麵的角度來說,她是一個思考沒有重力的人。」


    「呃……」


    木鳥似乎難以理解這樣的形容,或許應該要用自由奔放來形容會比較容易懂吧。


    可是,自由奔放的肯定意味恐怕太強了。


    「她不會被綁住。不隻是沉重的事情,連常識也綁不了她。」


    要跟上這種女人的腳步,我的步伐稍嫌笨重了些。


    ……應該不需要再配合木鳥繼續聊這個話題了。


    「我們去圖書館好了。圖書館裏麵有冷氣,也有可以安靜坐下來的地方。」


    我的學生證就放在皮夾裏,隻要事前取得同意,木鳥也可以進去圖書館。為了打斷話題,我沒詢問木鳥同不同意便踏出步伐。我們離開立體交叉路口的底下,繞到另一邊爬上階梯。


    中央大樓旁設有空罐專用的垃圾桶,我們先丟了空罐子後,穿過立體交叉路口朝圖書館的大門前進。來到上麵後,帶著濕氣的熱風隨之轉強,讓人意識到大學位於山丘上的事實。


    迎麵而來的熱風感覺很不舒服,逆著質感不佳的風前進時,木鳥忽然低喃一句。她的音量就跟我剛才含著飲料罐自言自語時一樣地小聲。那感覺相當虛幻,很容易就被風聲掩蓋過去。


    「為什麽人們相處到最後,總會出現問題?」


    一開始,我以為木鳥指的是我和前女友的關係。不過,後來發現木鳥不是在對著他人說話,而是她內心裏悄然冒出的話語。話語水滴在她的內心掀起漣漪,飛沫隨之濺起,飛濺到我的耳邊來。


    盡管裝作沒聽到,我還是忍不住邊回想那位強悍的母親大人,邊猜想木鳥指的會不會是她的父母親。理所當然地,木鳥一定有父親。假設她的父親不是離開人世,木鳥說的「相處到最後總會出現問題」的原因就有可能存在。木鳥的意思是想知道原因嗎?


    父母的問題和跟女朋友分手的話題不能相提並論,而且父母的問題會牽涉到生活。


    隻不過,我不知道沒有爸媽是什麽樣的感覺,或許難以想像其中究竟。


    走進圖書館後,馬上看到設置在正麵的讀卡機,櫃台則在右手邊。館內的溫度要冷不冷的,我在輕微寒意之中,走向櫃台準備申請入館許可。我本來以為沒有事前申請會拿不到入館許可,但出示學生證之後,館方意外乾脆地接受了申請。櫃台人員遞出申請書後,木鳥在上麵填寫名字。我沒抱著什麽特別的想法,默默在旁邊望著木鳥寫字。


    「……咦?」


    我不由得探出身子細看木鳥寫的字。我看過那線條剛硬的筆跡。


    木鳥的筆跡看起來,跟抄了手機號碼和地址的字條筆跡一樣。


    「怎麽了嗎?」木鳥表現出納悶的模樣,我壓抑住內心的動搖,敷衍說:


    「沒事,我隻是在想你寫的字相當剛強有力。」


    聽到我這麽說,木鳥顯得有些失落地低下頭,發絲隨之向下滑落。


    「我常被人家這麽說,說不像女生寫的字。」


    「嗯。不過,不需要那麽在意啦!像我寫的字就很醜。」


    我抱著自虐的心態說出打氣的話語。在那之後,我稍微拉開距離,等待木鳥填寫好申請書。


    應該是一樣的筆跡吧。我在腦海裏把剛才看到的筆跡,和記憶裏的筆跡疊在一起後,得到確認。


    「久等了。」


    也因為先前聽到木鳥低喃的話語,所以她走回來的時候,我忍不住開口詢問:


    「我問你喔,這個問題或許有些失禮。」


    「是,請問是什麽問題?」


    「你會想見到父親嗎?」


    聽到我沒有任何開場白就這麽詢問,木鳥的臉色大變。早知道不應該問的。盡管腦中閃過後悔的念頭,但話一說出口就收不回來。木鳥微微俯首,搖搖頭說:


    「我不知道,應該吧。」


    木鳥回答得有氣無力,也沒有明確指出意思和方向。


    她低著頭的模樣以及顯得害怕的感覺,讓人看了忍不住歎氣。


    不過,這或許也是正常的反應。


    我回想起自己還是國中生時的模樣,在朦朧之中看見「小孩子」的輪廓。


    在學生餐廳吃完午餐後,我決定回去公寓。我想確認一些事情,而且雖然不小心看到了前女友,但確實已經消磨掉不少時間。就這點來說,必須表示感謝。


    走下坡之後旁邊就有一家便利商店,我猶豫了好一會兒要不要進去買冰淇淋,但最後沒有進去,直接走回公寓。雖然在圖書館時氣氛顯得相當詭異,但我們原本就因為內衣褲事件而關係僵硬,所以反而應該說變得比較容易交談了。這非常值得開心啊!


    我帶著獲得成果的滿足感準備回房間,並打聲招呼說:「那我先回去囉!」


    「神先生!」


    木鳥突然以強而有力的聲音叫住我。回頭一看後,看見木鳥姿勢僵硬地抓著裙襬。


    她咬住下嘴唇,身體不停地顫抖。


    「什、什麽事?」


    一股感覺不妙的氣氛彌漫。木鳥完全沒有辜負我的期待,采取行動說:


    「我、我有東西要賣給你。」


    該來的還是來了,想也知道木鳥接下來會說什麽。怎麽可能讓你有機會說!我先發製人地說:


    「如、如果是要賣內衣褲,我不會買的。我也沒有朋友會買。」


    木鳥肯定是為了提這件事,才會約我出去。她想要讓事情有個了斷。木鳥用力咬著下嘴唇,好不容易才抬起下巴說:


    「那這樣,換別的。」


    「……咦?什麽別的?」


    木鳥別開了視線。她的眼窩不停地微微顫動,耳根也瞬間染上紅色。


    她的眼睛宛如冒泡的汽水般,每眨一次眼,都會呈現不同的色澤和模樣。


    究竟是怎樣!


    木鳥表現出強烈的鬥誌,讓人不禁感到畏縮。在這樣的狀況下,木鳥乘勝追擊說:


    「我、我在想,不、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買、買我?」


    「……………………………………………………………………啊?」


    感覺上,在我屏住呼吸的這段時間,地球已經繞了三圈。


    女國中生的威力足以讓人覺得時間停止了那麽久。


    這……


    這、這是認真的?這是真的賣春行為耶!


    相較之下,內衣褲的買賣根本是小事一樁。


    「咦?咦?咦?」


    連我也變得像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女生一樣驚慌失措,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木鳥小姐,你……木鳥小姐?「嗚、嗚~~~~~~~~~」「啊!喂!」


    木鳥抱著頭,陷入恐慌地胡亂搔抓頭發。看見她的模樣後,我稍微冷靜了下來。基於各種涵義,我都想問一聲:「你要不要緊啊?」我正在為木鳥擔心時,木鳥抬起頭,帶著感覺都快咬斷舌頭似的猛烈氣勢說:


    「請請請、請靠慮看看!」


    木鳥不僅咬到舌頭,連腳步也沒踩穩,視線還不知道看向何方。表現出一切都兜不起來的壯烈舉動之後,木鳥跑了出去。她身體歪一邊地逃進房間裏,真佩服她竟然沒有跌倒。


    想必木鳥一定也上了門鎖。就算一直敲門,她應該也會裝不在家裝到底吧。


    「唔……喂!喂~喂……」


    猛烈的一擊讓我的四肢變得僵硬,就連內心的情緒也動搖到一半便被凍結了。


    我鼓起勇氣拒絕購買,卻被推銷更慘的產品。這產品也太誇張了吧!


    回到房間後,我趴倒在地板上。趴下來後,背部開始痙攣。


    唔~唔~唔~~~~


    女人實在太可怕了,竟然可以如此輕易地把男人逼到絕路。


    然而,我連趴著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啊?」


    我的好鄰居為了讓人隔著牆也能清楚聽見,正刻意放大嗓門不知道在嚷嚷什麽。


    雖然完全不想聽,但我還是往牆邊滾去。


    「是~一點也沒錯~對方還是國中生耶!國~中~生~這社會的風紀敗壞實在令人擔憂。是!我希望讓對方知道如何當一個善良的好市民……」


    我赤腳走出房門,突擊隔壁房間。西園跟我一樣,也不習慣鎖門。


    雖然有可能會被房東罵,但我不顧後果地用力踹開西園的房門。


    「救命啊~~~援交歐吉桑跑來我的房間啦~~~」


    這時代很少人自己住還安裝室內電話,西園一邊捧著室內電話機,一邊仍繼續對著話筒的另一端申訴。我毫不客氣地走進西園的房間,往西園的下巴一腳踹去,給了他一點顏色瞧瞧。西園在地板上到處打滾,揉成一團的紙張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唰唰聲響,讓人聽了就煩。


    很久沒進來這家夥的房間了,他還是一副自以為是文豪的德性。揉成一團的紙張全是沒印上任何文字的空白影印紙,西園隻是為了


    營造氣氛才丟了滿地的紙團。他純粹是一個笨蛋。


    「可惡,沒想到你已經連援交歐吉桑無影腳都學會了……動作還那麽熟練!」


    我再補上一腳,把西園踹到牆邊去。


    「很煩耶!你會不會太閑了?還自己在演短劇!」


    西園再怎麽誇張,也不可能真的報警吧?我搶下紅色的話筒湊到耳邊後,抱著開玩笑的心態對著話筒說:「喂~喂~」


    「喂~發生什麽狀況?」


    「………………………………」


    話筒的另一端傳出回應。我全身的血液和汗水瞬間散開。散開的汗水集中到背部,宛如噴泉一般湧出,浸濕了襯衫。我用勉強還保有的少許理性遮住話筒,並轉過身。西園悠哉地躺在牆邊休息,我對著他大聲怒罵:


    「誰叫你真的報警了!」


    「難道你要我打惡作劇電話給警察!」


    「不是這個意思吧!」


    西園朝這邊滾來,我用援交無影腳(暫稱)把他踹回去。不行,我要冷靜下來。


    「不好意思,方便確認一件事嗎?請問您真的是警察嗎?」


    「咦?不是啊,你誰啊?你不是西園吧?」


    對方也放棄裝出穩重的聲音,毫不掩飾地以粗魯的語調說話。


    對方果然隻是配合西園的惡作劇在演戲,不是真的警察。


    我早就知道是這樣,哈哈哈!唉~背上的汗水好濕好冷啊!


    「感謝你的配合演出,我代替西園向你道謝。」


    可以的話,其實我也很想狠狠地踹這家夥一腳。


    「你的意思是不需要再演戲了?」


    「我是這個意思。」


    「好吧,那再見囉~援交歐吉桑。」


    對方在最後留下這句沒禮貌的稱呼,便掛斷電話。可惡,果然是西園的朋友沒錯。


    你們兩個!我必須跟你們更正一件事。


    「誰是歐吉桑了!」


    「真沒想到你比較在意的是這點。我看你打從骨子裏就是援交人。」


    「要不要我把你那缺乏觀察力的眼睛戳瞎?」


    我把話筒一丟,再用腳撥開地板上雜七雜八的東西後坐了下來。西園的房間還是跟以前一樣,地板上散落一地的東西,連想找個地方坐都很辛苦。地板上有稍嫌骯髒的軟綿綿棉被,真不知道他從什麽季節就一直放到現在。還有像把落葉掃成一堆、堆成一座小山的書本。還有更誇張的東西,那可能是西園的午餐吧,隻剩下醬汁的涼麵盒就直接擱在地板上。在這樣的環境中,西園竟然還能大動作地滾來滾去。就負麵的角度來說,他確實擁有自己的勢力範圍。


    「事態的發展似乎挺有趣的嘛。」


    「是啊,(對你這個愛湊熱鬧的人來說)是很令人開心的發展吧。」


    「嗯、嗯。」


    在當事人的麵前,還好意思厚臉皮地點頭認同。是說,我本來就不對西園抱有任何的期待。


    摸著額頭把瀏海往上撥後,整顆頭自然地屈服於地心引力,我隻好托起腮撐住頭部。然而,低下頭後,我無法控製地深深歎了一口大氣。木鳥就住在西園隔壁的房間,不應該太大聲說話。


    「內衣褲就算了,這完全是犯罪行為。」


    「既然你有自知之明,我勸你去自首吧。」


    「閉嘴。」


    我揮手做出趕人的手勢。「這裏是我的房間。」即便西園這麽說,我還是繼續揮手,沒打算理會他。


    「這種事情拜托去找二樓的帥哥嘛。」


    不要把男女問題硬塞到我身上啊!我已經受夠這方麵的折磨,整個人精神憔悴。


    「帥哥不需要用買的,也可以自己任意挑選女人吧。」


    說得也對……等一下,這句話是不是暗藏著瞧不起人的意思?


    「然後啊,我也不會被推銷,對吧,」


    西園一副贏得勝利的得意模樣發出「嗬嗬嗬」的笑聲。可憐的西園,讓我來告訴你事實吧。


    「人家隻是純粹討厭你而已。」


    「重點就是,她需要一定金額的錢。」


    對自己不利的話題,西園完全不予以理會。他保持盤腿的姿勢在地板上滾動,還一邊用腳底互相拍打。以西園來說,這次算是難得把話題轉移到有幫助的方向。


    一定金額的錢啊……原來如此,事情的真相越來越清楚了。


    那字跡是木鳥的字跡,加上在圖書館裏提到的話題……應該就是那麽一回事。


    「現在是暑假,我猜她是需要一筆錢可以大玩特玩。」


    「她不像是那樣的女生。」


    「看來你已經被那個蕩婦給騙了。沒有一個賣春女會在額頭上貼著『我是妓女』過生活的。」


    西園怎麽可以說得這麽篤定?


    他是不是曾經因為女人有過悲慘的回憶?不過,我也沒立場說別人就是了。


    「援交之神啊,有這樣的別名也太帥了吧。」


    「我隻有一種整個脖子緊到不行的感覺。」


    我根本還沒說要接受木鳥的提議……不對,我沒有要接受的意思。


    「是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踹了西園幾腳,感覺心情平靜了一些,現在有心情好好冷靜地思考一下,看自己接下來該怎麽做。目前來說,我少了可以用來做判斷的材料。


    我瞥了放在矮桌上的桌上型電腦一眼,螢幕保護程式裏的緞帶在畫麵上到處舞動,勾勒出彩色的線條。紅紫色緞帶從眼前劃過,房間裏的牆壁隨之被染上淡淡的色彩。


    隨著色彩消失在牆壁的另一端,我宛如要追上色彩似地站起來。


    「跟你借一下電腦。這台電腦可以上網吧?」


    「現在還有人會用不能上網的電腦嗎?」


    「我還住在老家的時候有喔。」


    我用膝蓋頂著矮桌,操作起滑鼠。螢幕保護程式關閉後,畫麵上出現非常「那個」的影像。我懶得追究這件事,開始搜尋起記憶模糊的地址。幸好隻要輸入發音就會出現很多同音字,幫了我大忙。我稍微查了一下車站名稱和地名。


    「……原來如此,距離挺遠的,要搭電車可能距離太遠了。」


    「那什麽地方?援交聖地啊?」


    「不知道,我沒去過。」


    西園從旁邊探出頭看,我一腳踹開他後,他這回換成從旁邊伸出手來。


    他仲來的手上拿著杯子,我接下空杯子後,西園已在不知不覺中準備好了酒。黃色液體從傾斜的玻璃瓶裏劃出一條如坡道的斜線,好想跳進去裏麵盡情滑翔。


    都怪天氣太過悶熱,才會忍不住有這樣的想法。


    「今天我請客,你不用拿香鬆來當下酒菜。」


    「感恩~」


    太陽根本還沒下山,真是太頹廢了。


    我帶著消沉的表情接過杯子。雖說能喝到免費的酒,但不是會讓人樂意去做的事。


    「我們要挑夜燈徹底討論。今天的主題是『與女國中生的援交,讓他的內宇宙空間產生律動』。」


    「哪有什麽律動!」


    知道我為什麽會說不樂意了吧?那當然是因為今天晚上會是這般下場。


    「看我援交曙光公主的厲害!」


    「怎樣也不會是你說吧!」


    西園使出亂掰的醉漢必殺技,但根本不須閃躲,他的拳頭自動搖搖晃晃地往下墜。


    天還沒亮,我們已經醉得差不多了。


    西園和我的酒量都不算好,隻要喝一點點酒就會滿臉通紅,眼球也會布滿血絲。說到我們最初為什麽會這樣喝酒,還不是因為西園主動來邀我,說什


    麽「這樣感覺很帥」。我們純粹是向往變成大人才開始喝酒,老實說,我從不覺得酒有什麽好喝的。


    每次喝酒都會覺得腦袋泡在酒精裏,還發出濺起水花的聲音。


    我到底在這間髒亂的房間裏待了幾個小時?


    「現在差不多幾點了?」


    「根據太陽的位置來看,差不多八點吧?」


    「太陽已經下山了喔……」


    西園真的喝醉了。不過,他清醒的時候也是很隨便,所以沒什麽太大的差別。


    原本塞在冰箱最裏麵的軟q炸花枝和米葉都吃光了,接下來隻能小口小口地喝酒。不過,這麽一來,不用十分鍾就會醉倒。


    好想再來一點下酒菜。


    「我去找點東西來吃,你等一下。」


    雖說我是以香鬆為必備菜,但隻要去冰箱裏找找,應該找得到一些東西吧。酒精目前還沒流竄到雙腳,所以我的腳步踩得還滿穩的。「嗯,」西園點點頭含糊地應了聲。


    走出屋外後,發現天色已暗。不過,跟我的老家比起來,路上還是會看到車輛接二連三地駛過,也有路燈和店家的燈光,所以還不到一片黑的地步。在這般熱鬧氣氛的影響下,盡管已是太陽落入地平線的時段,卻更強烈地感受到夏天的悶熱。


    在如此悶熱的夜景裏,一道人影從燈海的那一端劃破夜幕走來。


    對方是比內,她也立刻發現我,臉上浮現難以言喻的表情。我一副邋遢樣露出笑容後,比內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所有詩篇都歸還了,照理說我們已經沒有任何交集,但彼此還是很自然地停下腳步。兩人沒說話地注視彼此時,我察覺附近傳來蟲叫聲。


    比內的懷裏捧著塑膠袋,梳子從袋口冒出頭來。她的咖啡色頭發也濕濕的,看樣子似乎是去了澡堂回來。其實公寓裏每間房間都有淋浴間,但淋浴似乎滿足不了她。雖然和我的原因大不同,但她的肌膚也微微泛紅。


    我們沒怎麽樣,隻是麵對麵而已,但比內的左右眼大小不對稱,所以看起來像是皺著眉頭。她絕不是因為討厭我而露出厭煩的表情……應該不是的。


    「嗨!小桃!」


    我態度親切地喊了比內的名字後,被揪住胸口。這種態度已經超出裝熟的範圍。


    「我比你大耶!」


    「那你可不可以表現得像年長者一點?」


    「好吧,就讓我來管教一下態度傲慢的大學生……」


    可能是聞到我呼出的氣,比內說到一半時忽然身體往後仰地說一句:「酒臭味!」然後站得遠遠的。真難得,原來喝酒也有好處。


    「我剛好跟西園在喝酒。你認識西園嗎?他住在我隔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看過他。就是那個染上作家病的家夥,對吧?」


    作家病,好妙的形容。畢竟西園那家夥的興趣就是扮成作家。


    「……所以,你找我什麽事?」


    「沒事啊,我們不過是恰巧遇到而已,你會不會自我意識太強了?」


    「是喔。」


    比內的語調顯得不悅,並且別過臉去,直接往階梯走去。


    美女都這樣,真的很傷腦筋。不對,其實沒什麽好傷腦筋的……仔細一想,如果單純看外表,比內確實是個美女。住在二樓的剪發男很有女人緣,所以也是好男人。隔壁的米粉頭男雖然顯得俗氣,但好像有女朋友,所以也是好男人。至於木鳥,隻要不考慮到她媽媽,也會覺得她長得很可愛。這麽一來,隻剩下我和西園「不屬於那一邊」。


    我轉過頭看向排在右斜前方的房間。


    感覺好像打麻將時被排在最旁邊的沒用麻將牌喔。好可悲啊~


    「對了,你有爸媽嗎?」


    聽到我唐突的提問後,爬樓梯爬到一半的比內皺起眉頭,一副充滿戒心的模樣。


    我仰望著比內,比內則低頭看著我。在這樣的角度下交談,彼此的脖子有可能都會很痛。


    「當然有啊。」


    「他們好嗎?」


    「應該是吧……怎樣?」


    比內彷佛在說「不要故意讓人著急」,在踏板上原地踩踏發出催促的聲響。


    真不知道該說她是直線思考,還是急性子,但我也沒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不僅如此,比內還像舞龍舞獅的表演一樣甩起沒綁起來的濕頭發,水滴從階梯的縫隙之間飛濺過來。這算哪招攻擊啊?水滴還噴得挺遠的。我帶著極度複雜的心情,對著劇烈甩頭的比內說:


    「沒有啦,我隻是想到住在最裏麵那間套房的女國中生,她沒有跟爸爸一起住。」


    我指向一樓最旁邊的房間。微弱的燈光從門縫裏流瀉出來,隻要豎耳傾聽,也會聽見厚實宏亮的聲音,木鳥的母親似乎也回到家了。有那麽強悍的母親,或許也一手包辦父親該做的事,搞不好沒什麽問題吧。


    可是啊……


    「沒有爸爸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喔。」


    成長過程中,父母親都陪伴在我的身邊,現在雙親也仍健在,所以我無法體會那種心情。


    即便是種類相似的生物,依生活環境的不同,其生態也會有很大的差異。住在沙漠裏的青蛙,以及住在我老家附近田裏的青蛙,在生活方式上肯定會有很大的落差。這是一種適應,沒有誰對誰錯。對於父母親都在身邊的人,以及隻有單親在身邊的人,也可以套上相同的說法。


    兩者之間的落差或許不會誇張到有戲劇性的變化,但還是不同。「要回老家一趟嗎?反正跟老爸也沒什麽話好聊,回不回去都無所謂吧?」木鳥肯定不會像我一樣抱著輕鬆的心情為這件事煩惱。


    木鳥會有什麽想法呢?


    她會想跟父親見麵嗎?


    「應該就是『我沒有爸爸』的感覺吧?」


    比內的回答隻是直接指出事實。我抬頭看著她的臉,不禁想搖頭歎氣。


    「你還真隨性。」


    「不隨性要怎麽辦?就算認真動腦思考,也不能讓某人消失,當作對方不存在過吧。」


    「……你是在指我嗎?」


    「一個人被賦予的環境是屬於那個人的,障礙或困難也是屬於那個人的。在困境中得到的收獲或有新的發現,都是屬於那個人的。小鳥會吃蟲,就算知道這個事實,我也不想吃蟲。」


    比內滔滔不絕地強勢說出她的主張。我保持沉默地聆聽時,不禁被她的氣勢壓倒。不過,冷靜地反芻話語後,發現她說的話完全抓不到重點。嗯……她想表達的重點應該是,就算能體會對方的心情,也跟她毫無關係吧。雖然不是很能理解,但確實相當符合比內的作風。


    「有那麽一瞬間,我確實覺得你比我大。」


    「我永遠比你大。」


    我坦率地說出感想後,比內難得露出了笑容。不過,那笑容顯得有些壞心眼。


    「如果樓下房間沒住人,不知道該有多好啊!」比內一邊口出惡言,一邊爬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嗯,我完全被視為眼中釘了。我明明是你詩篇的粉絲耶。


    「原因可能就出在這裏吧。」


    咯咯咯,我不由得聳起肩膀笑出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很好笑。


    可能是喝了酒的關係吧。


    我兩手空空地折返回到西園的房間,西園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抬頭看著我。


    「咦?下酒菜呢?」


    「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喔?」


    「嗯?你帶了多少錢來?在哪裏?」


    「我跟你喝過了好多次,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喔?」


    西園轉動視線蒙矓的眼睛,視線在空中遊走。他一根一根地折起手指頭在數數,但八成沒


    在做任何計算。西園上上下下地移動著眼球,那模樣讓人看了毛骨悚然。


    「應該花了不少錢吧,幾乎都花在下酒菜上。」


    「我想也是……」


    如果把所有金額累計起來,別說是新幹線,恐怕連飛機都搭得起。


    花了那麽多錢買來的酒和下酒菜化為我的血肉,在體內流竄。明明如此,我卻不能環遊日本一圈,也不能搭飛機去國外。這該說是不公平,還是不合理?總之,我內心升起一股強烈的焦躁感。我在浪費精力和金錢,更重要的是我在浪費人生。


    盲目地鍛煉肌肉的那年冬天,我隻要有一天沒做重力訓練就會感到焦躁不安。現在的感覺和那時候很像。焦躁感來自一個疑問:我的生活過得有建設性嗎?如果當下的行動不能延伸到下一個目標,就會覺得毫無意義、覺得是多餘的。比起為了拉高分數一直玩某個早就破了所有關卡的遊戲,玩新的遊戲闖關會比較有延伸到下一個目標之感。應該就是類似這樣的感覺吧。


    說得極端點,每個人最後都會死。有些事就算再怎麽想要有建設性,也無能為力。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追求下一個目標。所謂的正麵積極,應該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一個人或許沒辦法飛上天空翱翔,但想仰望天空景色的心不會凋零。


    我的心強烈地告訴我必須更有效率地生活。


    「所以,那些錢在哪裏?」


    「好,我決定了!」


    我再次離開西園的房間,自始至終都沒有理會那個笨到最高境界的笨蛋。可能是酒精退得差不多了,視野變得清晰。原本隻覺得遙遠的朦朧光線也像是拉近了距離,分得清星光和燈光之別。天地之間出現一條界線,我忽然陷入彷佛站在地平線上的錯覺。


    我感受到命運在天與地的夾縫之間流動,並且在背後推著我。


    「喂~」一隻大蟲在背後叫我,我保持看著前方的姿勢回答:


    「就跟你說,我做好決定了!」


    我決定要花錢花得更有意義。


    「喂~我決定接受援交~」


    一大早我來到房門前,使力地敲門。說是一大早,但其實已經過了十點鍾。每敲一次門,就覺得我的腦袋快要炸開。敲門敲到第三次時,屋子最裏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女國中生像一隻巢穴遭受襲擊的小鳥,從屋子裏衝出來。


    衝出屋外的小鳥像紅雀般紅冬冬的,舌頭和眼睛忙碌地轉動,整張臉感覺都快冒出油來。


    「我先確認過你媽媽已經去上班才敲門的,請放心!」


    我也不想調皮地杠上神龍波倫加。憑我的力量,贏不了真正的神。


    「我、我才不……那真是太好了……」


    木鳥猛地挺直背脊,很快地又放鬆下來。怎麽有人這麽容易被識破心聲啊。


    「嗯,那你去換衣服吧,我們要出門。」


    「啪啪啪啪……」


    「誰叫你吹泡泡了!」


    木鳥口吐白沫的模樣看起來,簡直像我在責怪她一樣。我實在看不下去,隻好幫她擦了擦口水。


    「要、要、要去哪裏?」


    「秘密。援交也有援交適合去的地方。」


    「真……」


    「真的嗎?」


    愛湊熱鬧的家夥從隔壁房間衝出來,我將他夾在門板和牆壁之間製伏他,然後催促木鳥說:「好了,快去換衣服。記得要精心打扮。」木鳥依舊麵帶遲疑的表情輕輕點點頭後,背影像消了氣的氣球似地走回房間最裏麵。意誌消沉成這樣,一開始不要提議不就好了。說是這麽說,一個平凡的國中生想必也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賺一大筆錢。


    「偷聽狂,你什麽時候會消失啊?」


    西園全身被壓得扁扁的,唯獨那張臉顯得極度正經,看得我不禁覺得好笑。


    「別誤會,我這是在采訪。因為我想以你為主人翁寫一本小說。」


    「這樣啊~那我真是太榮幸了。大師,請問書名是?」


    「《淫亂女學園實錄·夏日篇》。」


    「去死吧你!」


    我把西園塞進門後,完成封印動作。神啊,請讓他一直待在房裏直到變成肉乾吧!


    我一邊壓著門以免西園再次開門,一邊等待木鳥。過了將近十分鍾後,不是一身製服打扮的木鳥慢吞吞地走出來。她開門的力道相當微弱,還有些彎著腰,我們兩人的身高本來就差了一顆頭,現在感覺差距更大。我傷腦筋地搔了搔頭,但還是決定踏出步伐。木鳥也很努力地跟上來,與我並肩而行。


    「……嗯?」


    上方傳來有人在爬樓梯的聲音,我抬頭一看,但沒看到任何人。


    沒什麽好奇怪的吧,樓上本來就有住人,有人進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們去車站搭地下鐵,然後還要搭新幹線。」


    在木鳥詢問要去哪裏之前,我先說明了目的地。不過,我沒有說出具體的地名。


    「要去那麽遠啊?」木鳥這麽嘀咕後,忽然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型也變得圓圓地發出「啊!」的一聲。


    「我沒帶那麽多錢出來。」


    「我幫你出。」


    所謂的援交就是這麽回事啊。


    我們搭上地下鐵,來到一個大車站。在那之後,因為不熟悉車站,所以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jr售票處。一路尋找售票處的時候,我思考了一下木鳥的事情。


    如果不要堅持搭新幹線,願意改搭其他交通工具的話,也是有機會節省一些費用。但是,如果沒有當天來回,恐怕會引起一些麻煩事。我回想著波倫加媽媽的可靠背影時,找到了jr售票處,所以決定進去買新幹線的車票。完成購票步驟準備付錢時,我終於知道對一個國中生來說,新幹線的車資真的很貴。


    按下按鈕的同時,我回想起自己還是國中生時曾經多麽渴求金錢和自由。


    根據新幹線的目的地,或許木鳥在某程度上已經預料到是怎麽回事。話雖如此,但照理說,我不應該知道相關資訊,所以對於這次的行動,她應該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木鳥變得越來越沉默,盡管一直迷路,我還是帶著她努力朝向目的地前進。


    我們明明是搭上前往大都市的新幹線,到了目的地車站下車後,在路上走著走著,才發現來到一個相當偏僻的鄉下地方。這裏的住戶比我老家周邊的住戶還要少,一眼望去盡是田地和山脈。在夏天的強烈日曬下,植物呈現鮮豔的深綠色。感覺上即使距離很遠,也聞得到植物的獨特氣味。


    聞得到獨特氣味是無所謂,但走在沒有半輛車子駛過的馬路中央時,四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遮蔽陽光,實在走得相當辛苦。


    「早知道應該戴個帽子的,對吧?」


    我向木鳥詢問意見,但沒有得到回應。木鳥忙碌地轉動著眼珠,似乎沒有多餘心思回答我的問題。她的反應證明我的推測應該正確,我不由得鬆了口氣。


    來到外觀古色古香的住家前麵時,一路上始終保持沉默的木鳥轉身看著我,張開了櫻桃小嘴。


    她露出像是看到超自然現象似的懷疑眼神,眼神裏藏著驚訝和不安。


    「神先生,你怎麽會知道?」


    「嗬嗬嗬,因為我是『神』啊。嗬嗬嗬,這麽點小事當然會知道囉。」


    我也想表現得帥氣,但難為情的情緒跑在前頭,忍不住夾雜了惡心的笑聲。


    想輕鬆說出耍帥的話語,平常就必須鍛煉。我也來寫詩好了。


    「你不是很想來這裏嗎?好了,快去見他吧!」


    我從背後推著木鳥說道。木鳥按住胸口,呼吸變得急促,用力踩在原地不肯前進。


    她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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