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看過長鬃山羊?」


    「我看過網站。」


    「我說的不是那個kamoshika(注5。」


    如果她對kamoshika有所了解,也是可以聊一聊,但我決定還是拉回話題。


    一直蹲在區隔田地和馬路的渠道旁觀察螯蝦後,額頭和脖子上像是被灑水器灑過似地爬滿汗珠。不論是曬在身上的陽光,或是撲鼻而來的熱氣,都強調著此刻正值夏季。感覺上,夏天已經持續了半年,甚至快一年。


    因為發生很多事,我為了在女國中生麵前耍酷,結果來到如此偏僻的鄉下地方。四周的住家稀少,景色一覽無遺,風也不會因為被建築物擋住而勾勒出曲曲折折的軌道,直直吹拂而過的風感覺舒服極了。為了配合四周多是田地的景觀,就稱它為綠風吧。


    隻是,我旁邊有個討人厭的女人,故意擋住綠風的去向。


    順道一提,我們兩人的手上都抓著一隻蝥蝦。「衝啊!快夾他!」「快使出蝥功!」「咬死他!」我們一直這樣大聲嚷嚷,直到剛剛才停下來,也真是辛苦被迫陪我們玩的蝥蝦了。


    「日本人不是會說擁有一雙像長鬃山羊一樣的美腿嗎?長鬃山羊的腿有那麽好看嗎?」


    看見比內的雙腿時,我有了這樣的想法。雖然個性很差,但比內有一雙美腿。因為她穿著輕便的涼鞋,所以連腳趾頭也能仔細欣賞。不過,現在是夏天,不管怎樣還是會有一些汗水積在腳底吧。這麽一想後,不禁興趣頓失。


    「我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看,但就是給人很修長的印象。」


    「確實很修長。」


    「去幫我買冰淇淋。」


    「不要。」


    「喝啊!」「危險!」「看我的厲害!」都老大不小了,我和比內又抓起螯蝦互相打來打去。唉~怎麽都玩不膩呢。這時,身後傳來客氣的聲音說:「不好意思,可以打擾一下嗎?」我回頭一看,發現身穿製服的木鳥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站在眼前。木鳥的表情像在陪笑,但參雜著些許尷尬的情緒,其實我也覺得挺尷尬的。注5◆長鬃山羊的日語發音為「kamoshika」,同音亦指利用虛擬人聲軟體vocaloid創作歌曲的作者。


    木鳥剛剛走回來確認狀況後,再走回家裏,現在又走了回來。好忙啊~木鳥是個女國中生,我知道她叫木鳥,但不知道姓什麽。馬桶蓋發型的發絲像在舞動似地隨風搖曳。木鳥有著小巧玲瓏的鼻子和眼睛,五官給人稚氣的感覺。


    「怎麽啦?」


    我一邊閃躲朝鼻頭襲來的螯蝦,一邊詢問木鳥。比內一副像在說「反正她不是來找我說話」似的模樣,不肯罷休地發動攻擊,害得我不能專心隻應付木鳥。在一進一退的攻防戰持續之中,木鳥遲遲不肯說出來意,我隻好再次找機會回過頭看。木鳥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張大眼睛看著我和比內的互動。


    「怎麽了嗎?」


    「沒有,兩位感情很要好的樣子……是真的感情要好嗎?」


    看見我和比內互抓著蝥蝦打來打去的模樣,木鳥的心中似乎有很多疑問。


    「你覺得呢?」


    「嗯……呃……」


    木鳥一邊把弄側邊的頭發,一邊皺起眉頭看似相當苦惱的樣子。這問題有這麽難回答嗎?我懂了,她不敢說出真心話。雖然很想說看起來像「愚蠢的大人」,但又怕說出來會挨罵。我似乎問了一個讓人尷尬的問題。


    「沒事,當我沒問。所以,你找我什麽事?」


    你難得來到這裏,不用管我們,好好陪在爸爸身邊就好了啊。


    催促後,木鳥總算張開看似柔軟的雙唇,一副不乾脆又顯得不知所措的模樣說:


    「我跟我爸爸說了之後,他說務必要跟你打聲招呼。」


    「喔,原來是這樣啊。可是,我現在正在打蝥蝦仗耶。」


    打仗打到一半時總不能轉身背對敵人。我和螯蝦先生一起揮了揮螯和右手表示婉拒,但木鳥從背後拉著我。她用意外強勁的力道拉著我說:「拜托、拜托!」這麽一來,我根本無法拒絕,隻能乖乖地跟著木鳥走。一個曾經要求我買內褲和其他東西的女兒,我該拿什麽臉去見她的父親?不知道為什麽,沒受到邀請的比內也跟了上來。我試著趕她回去,但發現這樣永遠也別想往前踏出一步,不得已之下,隻好就這麽一起前往木鳥的父親家。不過,比內和我兩手都各抓著一隻螯蝦,明顯帶著會夾人的利器。如果換成我,絕對不想見到這樣的恩人(附蝥蝦)。而且,我整隻手濕濕的,還有點臭。


    心不甘情不願地來到住家的院子後,看見一名疑似木鳥父親的男性在屋外等候。雖然我也不覺得這樣的形容恰當,但木鳥父親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個很普通的人。他留著一頭剪得齊齊的發型,戴著鏡框偏粗的眼鏡,下眼瞼有著淡淡的黑眼圈。那是我熟悉的大人模樣,和那位肩膀寬廣的母親比起來,他顯得纖瘦單薄。如果要把木鳥母親比喻成雪崩,木鳥父親會是結在水坑表麵的薄冰。


    兩人加起來除以二真的有可能變成這樣嗎?我感到懷疑地看向身邊的女國中生。木鳥顯得難為情地頻頻低下頭又拾起頭,一副無法鎮靜的模樣。雖然還沒有細問詳情,但看得出來她應該和親生父親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麵。


    木鳥的父親有禮貌地低下頭,做出九十度鞠躬的動作。


    以前從來沒有大人會這樣對著我低頭,讓我不禁有些困惑。


    「這次承蒙你這麽照顧我女兒。」


    「沒有啦,哈哈哈,我什麽也沒做。」


    木鳥的父親甚至也對著比內低頭道謝,為了不讓他白白低頭,我展現了親切的態度。「哪裏、哪裏,你太見外了!」比內莫名其妙地這麽回了一句,並試圖用肩膀推開我。這女人竟然想邀功!然而,總不能在這樣的場麵下當場反擊,上演難看的爭鬥畫麵,所以我控製住情緒,隻用肩膀和她互相頂來頂去。


    明明有相當寬敞的空間,我和比內卻互撞肩膀地擠在一起,不曉得木鳥的父親看了會怎麽想?況且我們手上還抓著螯蝦。


    木鳥的父親抬起頭後,感覺得到他的眼神不安地在晃動。盡管如此,表麵上我們雙方還是徹底維持和諧的氣氛。這種大人的成熟互動讓人很不習慣,也覺得棘手。


    「聽說你和木鳥住在同一棟公寓?」


    「是的,我是後來才搬進來,所以受到很多照顧。」


    不是我愛自誇,這樣的回答簡直是資優生的表現。姑且不論木鳥,我身邊的這個女人不知道又會亂說什麽。我滿懷戒心地這麽想時,她推開我往前踏出一步。當然了,手上依舊抓著螯蝦。


    「這男人一天到晚在倒垃圾,可見他的生活裏有很多東西是多餘的。哈哈哈哈哈!」


    比內一副爽朗的模樣加入交談,還刻意貶低我。也不想想我倒垃圾的次數那麽多是誰害的!基於禮貌,木鳥的父親發出「哈哈哈!」的笑聲回應,交談也在這裏中斷了。怎麽有人這麽不會看氣氛啊!


    依現在的氣氛看起來,似乎隻能由我來延續話題。我是說我覺得啦。


    「呃~你和你女兒沒有一起住喔?」


    說別人不會看氣氛,但我切入這個話題妥當嗎?話說出口的下一秒鍾,我後悔了。因為焦急過頭,想到什麽就直接說了出來。木鳥的父親像吃了苦瓜似地扭曲著臉,露出苦澀的表情。


    「那時對方很年輕,我也很年輕。就是這麽回事。」


    木鳥的父親沒有回答太多,形容方式也顯得保守。想想也是,總不能說過去是一場失敗或過錯吧。我邊摸著木鳥的頭心想:「畢竟得到了女兒這個收獲。」不過,我手上抓著蝥蝦,所以嚇得木鳥一


    邊哇哇叫,一邊跳來跳去地逃開。木鳥似乎不喜歡螯蝦在她頭皮上爬動的感覺。想像一下後,我發現自己也挺討厭那種感覺的。雖然隻是形式上的反省,但我告訴自己不應該那麽做。


    「我爸爸說,叫我今天在這裏過夜……」


    木鳥像是要揮走尷尬氣氛似地插嘴說道。我轉移視線打算看向木鳥時,從眼角餘光捕捉到屋內的狀況,注意力隨之被吸引過去。


    「如果你們不嫌棄,也請一起留下來過夜……」


    玄關門打開了一道小縫,門後有個小男孩在觀察這邊的動靜。小男孩看起來年紀還小,不確定是否已經上了小學。依這種狀況來說,小男孩應該算是木鳥的弟弟吧。


    我和小男孩對上了視線,小男孩一副害怕的模樣左右晃動,立刻別開視線。


    「神先生?」


    「喔,這樣啊……」


    在這個有些複雜的社會裏,我的所為不見得一定是善行。


    我在水麵上丟出一顆石子,不知道會掀起什麽樣的漣漪?


    大人的世界真是複雜。


    我鄭重地婉拒了在這裏過夜的邀請。一方麵不想讓木鳥他們太過費心,另一方麵也擔心萬一聊得太多,可能會不小心發牢騷地說:「我差點被迫跟府上千金買內褲呢,哈哈哈!」


    還是乖乖回去才是明智之舉。


    比內似乎也打算回去,但其實她怎麽決定我都無所謂。


    她根本也不知道來這裏是為了什麽,所以決定要回去肯定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


    「等一下!」


    準備回去時,比內忽然發出命令。為什麽我要聽這女人的命令!盡管這麽想,我還是很自然地停下腳步。我站在原地看著比內時,發現她把抓來的螯蝦放回原本的地方。


    兩手變得空空後,比內轉過身以冷漠的態度麵無表情地說:


    「他可能另有家庭了。」


    比內難得說出我也認同的意見。照著別人做也沒什麽不好,於是我把手上的蝥蝦也放生了。


    回到公寓後已經過了兩天。在這之間,沒有發生什麽變化,我一直躺在房間裏,反覆做著操作按鈕的無益動作。電風扇轉動的聲音和廉價的電子音重疊在一起,令人不禁陷入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和房子一起被拉回幾十年前的夏天。


    以前有個來自大陸的業務員,用簡短的日語向我推銷文具用品等物。他當時是推銷一整套的產品,包括鉛筆、直尺、量角器等,一些讓人懷疑大學生根本用不到的文具用品。我拒絕時,對方拿出一樣東西說是贈品,那個贈品就是我現在正在玩的遊戲機。聽到業務員說全部隻要一千圓,我就決定買下來了。


    那台遊戲機是game&watch的仿冒品,液晶螢幕比正常的螢幕單薄許多。遊戲機的造型很像克林姆麵包,算是相當方便掌握,但音效十分刺耳,感覺都快鑽進骨頭裏。而且,仿冒品似乎自動省略了像是調整音量這類的友善功能。不論我怎麽操作,音量永遠那麽大;精神比較不集中時,還會被音效嚇一大跳。就不能改善一下嗎?拜托不要在那邊嗶嗶嗶叫了!


    還有,每次遊戲結束時我都有種「我到底在做什麽啊?」的掃興感覺,這點是不是也可以稍加改善呢?就這樣,我度過了因為躺太久而頭痛的午後。


    這時,門外傳來顯得客氣的敲門聲。


    「神先生,請問你在家嗎?」


    我在啊。是木鳥的聲音。我丟開遊戲機,往玄關走去。從地板上挪開身子後,發現襯衫因為濕答答的汗水黏在背上,感覺很不舒服。


    在玄關穿上涼鞋後,我才想起門沒上鎖。「請進。」出聲催促後,木鳥打開房門,吃驚地發出「哇!」的一聲。也是啦,一開門就看見一個邋遢的男生擋在麵前,任誰也會嚇一跳吧。我撩起往下垂的瀏海心想:「差不多該去剪頭發了。」如果二樓的剪發男願意幫我剪頭發,就可以省下剪發費,問題是我跟他感情沒有很好。


    「你好。」


    「你好啊~你回來了啊?」


    「是,上次那件事真的很謝謝你的幫忙。」


    木鳥深深低頭致謝。然而,當她抬起頭時,臉上的表情似乎蒙著一層陰霾。或許在她父親家裏發生了很多事吧。


    那些事與我無關,所以我不會特地表示關心。


    木鳥今天穿著媽媽的襯衫,襯衫太大件了,所以她在兩邊打了結做調整。打了結後,襯衫緊緊貼在木鳥身上,低調地強調著隆起的胸部。木鳥本人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但我看了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還有,木鳥捧著一隻體積偏大的紙箱,裏頭不知道裝了什麽。那紙箱看起來有點眼熟,仔細一看才發現上麵印著附近一家超市的名稱。


    「啊!你剛剛在睡覺嗎?」


    「沒有啊。喔,你是看到我頭發亂翹啊,不用管它。」


    我伸手把左邊翹起來的頭發往下壓。居然比早上起來時還要翹。


    「我不是說頭發,我是說你臉上的痕跡和口水之類的……啊!沒事、沒事。」


    「我隻是閑到不行,所以在房間裏躺著混時間而已。」


    也沒有收到新創作的詩篇,來的盡是一些毫無建設性可言的垃圾。


    我深深為自己的草率行事感到懊悔。


    「你今天找我有什麽事?」


    「因為上次多虧了你的幫忙,所以想要回禮給你。」


    「回禮?」


    可愛木鳥的回禮。


    我的視線在空中遊走一圈後,有所驚覺地說:


    「我不要內褲喔!」


    雖然很想要,但我不要!


    「不是內褲!」


    木鳥瞪著我說道,嘴唇和耳朵都變得紅冬冬的。「你這家夥很煩耶!」看見木鳥用眼神說出這般心聲,我決定表現得收斂一些,不過,還是有必要講清楚說明白。


    如果不這麽做,在隔壁房間豎起耳朵偷聽的笨蛋肯定會散播謠言。到時我將被迫經曆三段式變身,從愛詩狂變成援交狂,再變成內褲狂。每一段變身都往錯誤的方向一路直奔。怎麽會這樣呢?我就是我啊!


    「所以,請收下這個!」


    盡管滿臉通紅,木鳥還是遞出懷裏的紙箱。


    我一邊用胸口接住紙箱,一邊詢問:「這什麽?」


    「我在超市抽獎中了二獎,所以……請笑納!」


    「啊?」


    我決定先接下紙箱。確實抱住紙箱後,我打開來看。


    紙箱裏裝著木炭、鐵網、點火器,以及鮮肉和蔬菜的拚盤,連夾子都有。


    這可能就是大家說的烤肉組合包吧。


    「因為裏麵還有生鮮食品,所以我立刻送來給你。」


    「你這麽有心,我是很高興,但是……」


    難道你要我自己一個人去河灘烤肉嗎?那不叫回禮,會變成整人遊戲!我知道超市正在舉辦抽獎活動,三獎好像是一公斤的砂糖。對一個不太會自己下廚的人來說,不知道砂糖和烤肉組合包哪一個比較實用?


    都收下禮物了,如果放在房間角落長灰塵似乎太可惜。「嗯……」盡管木鳥的背後有刺眼的陽光,我還是將視線移向那方。視線的前方有一塊排水不良、貧瘠乾枯的空地,甚至長不出什麽雜草。即使房東偷懶沒有拔草也一樣光禿禿的地麵,看起來就像缺乏血色的肌膚。


    「那……就今天來烤吧。」


    不必特地跑到河灘,隻要確實拔掉雜草,就不用擔心會釀成火災。至於誰要拔草,除了我也沒別人了。屋外今天依舊處處充滿陽光和蟬隻,又熱又乾又吵。彷佛隻要踏出屋外一步,就會被卷入噪音和熱氣的漩渦之中,完全被吞噬。


    「咦?不會吧?現在嗎?」


    聽到我的嘀咕話語後,木鳥大吃一驚。以木鳥的立場來說,她應該是抱著「請跟朋友一起享用」的想法送來禮物,現在卻聽到我突然這麽提議,還一副把今天當成烤肉吉日似的模樣,也難怪她會驚訝。


    「現在還太熱了,等傍晚的時候再來。不過,要先做很多準備就是了。」


    我捧著紙箱縮回房間裏,先把紙箱裏的蔬菜和鮮肉放進冰箱後,暫時也放下紙箱。我保持蹲著的姿勢在房間裏移動,並戴上用來拔草的棉手套。棉手套是我在檢查垃圾桶內容物時會使用的手套。我再怎麽誇張,也不敢光著手直接翻動來路不明的垃圾。應該沒有人會喜歡直接摸到麵紙裏包著的小蟲屍體吧。


    雜草沒有長得很高,不用穿長袖也沒問題。我把毛巾掛在脖子上後,回到玄關。看見木鳥還站在玄關,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謝謝你的禮物啦!」然後與她擦身而過。


    盡量選了一個沒那麽多雜草的位置後,我蹲下來從距離最近的地方開始拔草。雜草們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勇敢地冒出頭來,正準備成長茁壯,讓人實在不忍心拔掉它們,但萬一燒了起來可是會造成危害。刀子也是,雖然刀子不會主動攻擊人,但也可能在偶然下劃傷人們的肌膚。


    總結一句就是,我是個膽小鬼,所以必須這麽做。


    木鳥保持一定的距離,探出身子看著一個突然拔起草的男人。


    「要在這邊烤肉嗎?」


    「對啊,去外麵烤肉太麻煩了。」


    如果是在老家,走五分鍾就可以到河邊,但這附近根本沒有河灘地。雖說現在放假沒上課,但也不能擅自帶東西進到大學校園裏烤肉吧。


    「反正沒有其他事可做,流個汗來烤肉也不錯。」


    流汗是一件很讚的事。即使沒有向前邁進,也會產生充實感。我想起埋首於鍛煉肌肉的那年冬天,也順便想起和前女友的回憶,忽然有種難以接受的感覺。


    要是可以回到過去,跟她重新來過的話……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既然會感到後悔,應該至少會有一次這樣的想法才對,我卻不曾有過。不知道要怎麽重新來過才是我真正的心聲吧。「如果你現在不這麽做,你女朋友就會死掉!你要想辦法製止!」有些戲不是這樣演的嗎?然而,以前並未有這樣明確的指針告訴我應該怎麽做,加上我和她都有很多必須改進的地方,所以會分手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有不好的地方,她也有不好的地方,當然不可能順利交往下去。


    就在我回顧起往事,沉浸在懷舊情緒之中時,木鳥在我身邊蹲了下來。「hoge。」可能是發呆到真的變呆了,我少根筋地說出毫無意義的字眼。木鳥抓住雜草說:


    「我來幫忙。」


    木鳥一邊壓著向下滑落的頭發,一邊輕輕點了點頭。


    悶熱的天氣總會伴隨一些負麵情緒,木鳥的舉動如一陣涼風般將之襲卷而去。


    我不禁放鬆臉頰說:


    「你真是好人耶。」


    「沒那回事,真的。」


    木鳥揮揮手這麽說,頭發隨之左搖右擺。看著看著,我心想:「好黑喔。」


    「你等一下!」


    我跑回房間去。雖然不確定有沒有我要找的東西,但找著找著,衣服堆裏真的冒出棒球帽。那是中日龍隊(注6)的棒球帽,一眼即可看出來自什麽地區。我已經忘記什麽時候買的,隻記得洗過一次後就再也沒戴過。接下來要找手套,雖然沒有第二雙棉手套,但應該有冬天戴的手套……有了!我帶著棒球帽和手套回到草地後,幫木鳥戴上棒球帽。萬一木鳥中暑了,我怎麽對得起她媽媽。還有,我也不想變身成折磨狂。


    木鳥的頭發變得有些熱,享受完觸摸柔軟發絲的樂趣後,我挪開了手。木鳥摸了一下帽緣後,露出淡淡的微笑說:「謝謝。」看見那笑容的瞬間,我有種「跟平常不一樣」的感覺。過去,木鳥會以禮貌或親切的態度遮蓋內心,露出隻是表麵上的笑容,但剛剛的笑容感覺毫無掩飾,直接流露出真心。這般毫無防備、彷佛為對方敞開心房的笑容,要是被那方麵的愛好者,也就是喜歡國中生的家夥看見了,肯定會為之瘋狂。


    注6◆中日龍隊為日本職棒創始球團之一,是隸屬於日本職棒中央聯盟的棒球隊,於一九三六年成立,其大本營位於日本愛知縣的名古屋。


    「神先生才是好人吧。」


    「哪有……嗯~就一般般吧?」


    幸好我不是那方麵的愛好者。硬是這麽做出定論後,我搔了搔臉頰,別開視線。


    拔草拔到一半時,房東剛好經過,並像在吟詩似地丟下「佩服、詭異」的評語。雖然被誇獎了,但我並非出自善意才這麽做。如果要問我這麽做是為了什麽,我的答案會是「消磨時間」。既然都要動手了,我比較想做些規模大一點的事,好比說把玉米田整理成棒球場。隻可惜,我沒有那麽大塊的土地。順道一提,我也欠缺時間和毅力。


    「現在還問這個或許有點晚。」


    木鳥一邊把拔下來的雜草整理成一堆小山,一邊觀察我的反應。


    我沒有停下拔草的動作,點點頭說:「嗯。」


    確認過我的反應後,木鳥微微低著頭說: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你會知道呢?」


    「知道什麽?」


    「知道關於我爸爸的事,連地址都知道。」


    木鳥不時看過來,想確認我的反應。


    「喔,那件事啊……」


    不妙!如果沒處理好,很可能被誤會成「亂翻他人垃圾桶的變態」。我沒有做那種變態會做的事。雖然我會翻自動送來的垃圾,但不會直接去翻別人的垃圾桶。我苦惱著不知道該如何說明,也想著乾脆老實說出真相好了。可是啊,如果說出真相又覺得有點可惜。


    「大人的世界很複雜的。」


    「喔。」


    盡管用了相當牽強的說法,木鳥還是沉默地接受了。「真的很複雜的。」再次強調後,我也低下了頭。


    不過,如果詳細說明給木鳥聽,她可能會覺得我「腦袋燒壞了」。


    事到如今,才深深覺得隻會帶來垃圾的垃圾桶顯得可悲。太熱愛工作了吧!


    在那之後,沉默不語地拔草時,二樓的發廊男(暫稱)回到公寓,瞥了我們一眼。雖然發廊男是大家所說的美男子,但在我看來,隻覺得是個長臉男。不過,他的鼻子形狀確實滿好看的。我對他的感想是:一個經過曆練的男人。或許女生就是被這點所吸引的吧。


    木鳥蹲著向發廊男行了一個禮,發廊男點點頭含糊地應了「嗯」一聲後,便離去了。木鳥和他認識啊?發廊男消失在二樓的房間裏後,我一看向木鳥,她便做了說明:


    「他是柳生先生,偶爾會跟我說說話,感覺挺溫柔的。」


    原來他有戀童癖啊。還是純粹隻要對象是女的,他都會擺出溫柔的表情?


    我懂,麵對女生的時候,就是會忍不住想要展現體貼。比內不算女生,所以在範圍之外。


    「他經常帶女生回來。」


    「是啊。」


    「呃……你果然會覺得羨慕,是嗎?」


    不知道為什麽,木鳥顯得有些尷尬地問道。對了,我好像跟木鳥聊過和女朋友分手的事。


    「那當然是非常羨慕囉。不過,也會覺得如果有女朋友很麻煩。」


    至少我現在是這樣的想法。如果有女朋友,可能會過度在意對方的感受而疏忽自己,最後在意料不到的狀態下跌得狗吃屎。


    可能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才會害怕與人接觸吧。這種退縮的做法往往會被解讀成「我變成熟了」。我也


    明白不該混為一談,但就是改變不了自己。


    真希望出現一頭羊或牛來幫忙把草吃掉。我一邊幻想,一邊在大熱天底下持續拔草。「差不多了吧。」腰部和膝蓋開始發麻時,我宣告拔草活動結束。因為覺得不該讓木鳥持續勞動太久,所以讓她站起來。木鳥和我都已經熱得滿身大汗。


    我把雜草堆暫時留在原地,先帶著木鳥躲回房間。想到房裏隨時有的東西隻有麥茶和香鬆,我不由得反省了起來。一邊反省,一邊拿出兩隻杯子倒麥茶。「辛苦啦!」我把杯子遞給木鳥說道。木鳥坐在玄關,開心地接過杯子,臉上綻放出笑容。嗯~怎麽說呢,如果用國中生來劃分,可能會覺得年紀還小,但如果換成年齡的話……木鳥她現在幾年級啊?很肯定地,她不是十三歲,就是十四或十五歲。如果聽到還未滿十五,會有犯罪的感覺。不過,她和我不過相差了五、六歲而已……我到底在幹嘛啊?竟然想將之合理化來說服自己。醒一醒啊!的確,木鳥長得很可愛,但隻要想到過了十年、二十年後,她就會變身成像她媽媽一樣,就會覺得是一場虛幻的美夢。


    「神先生?」


    「不知道人類為什麽會變老喔?」


    我感歎著世間的無常。木鳥脫下帽子後,盡管歪著頭,還是很努力地依自己的看法做出回答:


    「我想要快點再長大一些,然後去打工。」


    木鳥的回答似乎有些文不對題。不過,我眯起眼睛想:「嗯!她真的年紀還小。」


    「到了那時候,我是不是就能理解你說的『很複雜』是什麽意思呢?」


    「好了!」我再次敷衍木鳥。我沒辦法說出真心話,無法告訴木鳥說:「你絕對不會理解的。」


    「我比較希望可以永遠是個大學生。」


    因為以後絕對不會再有能如此自由揮霍時間的日子。


    喝下麥茶後,冒個不停的汗水總算停止,於是我離開房間去收拾雜草。把雜草塞進垃圾袋裏,綁緊袋口後,往後甩到盾上。陽光斜斜照在雲朵上,雲朵逐漸泛黃,失去原有的潔白色彩。剛才拔草意外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所以現在開始做準備,時間正好。都這麽晚了,我才發現還沒吃午餐。


    我回頭看了看。兩個人烤肉感覺有點冷清。既然都流了滿身大汗拔了草,與其拘謹嚴肅地烤肉,不如再多找一些人,熱熱鬧鬧地辦一場烤肉派對。


    做好決定後,兩隻腳很自然地往公寓二樓走去。


    「所以,你負責生火。」


    「啊?」


    比內一副非常困擾的表情出來應門,現在表情變得更加扭曲。比內隻把門打開一道小縫,從門縫裏伸出手探著頭,那模樣很像被封印的妖怪露出臉來。她不論做什麽事都像極了怪物的舉動,這點真的不能改善嗎?跟在我後頭的木鳥也顯得有些畏縮。


    「你應該很擅長生火吧?」


    畢竟比內還曾試圖對別人的房間縱火,而且,也經常看到她的熱情如一團烈火般火紅燃燒。我主要是在說這女人的詩篇。


    「小男孩,不可以開大人玩笑喔。」


    比內從門縫裏伸出腳甩來甩去的,試圖要趕我走。她那不正經的舉動讓人看了忍不住想說:「你才在跟人開玩笑吧!」比內的腳像是在強調「外麵很熱」似地,很快縮回門後。


    「我才不要哩!天氣這麽悶熱。」


    比內迅速把門關上。怪了,我還以為她會挺有意願參加這類活動呢。


    「招攬行動失敗。」


    「真的……對了,等我媽媽回來,要不要邀她一起烤肉?」


    「嗯……抱歉,插個話,請問你們家是誰負責煮飯?」


    「我媽媽。」


    「務必邀請你媽媽!」


    光靠我自己的力量,恐怕連醃肉都無法完成,還很有可能隻用香鬆(烤肉口味)來調味。


    其他房間的住戶我不怎麽熟,所以沒去敲門便回到一樓。至於西園,我當然不會邀他。我敢打賭那家夥不需要邀請,也會不請自來。


    把塞進冰箱裏的蔬菜和鮮肉拿出來後,我決定和木鳥分工合作。


    「你可以幫我切蔬菜和肉嗎?你會吧?」


    「切東西還勉強可以。」


    木鳥鼓起幹勁地接過蔬菜和鮮肉後,瞥了我房裏的流理台和品質粗劣的菜刀一眼說:「我回自己的房間去切。」嗯,正確的決定。


    木鳥回去後,我開始準備生火。紙箱裏有滅火罐和含蓋的烤肉爐。翻了翻箱底後,還找到凝膠狀的點火劑。意思是要用這個凝膠讓木炭著火囉?我沒這樣生火過,所以有些不安,但這種事總有辦法解決的。就好像一路來我去上課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算去了也是抱著鬱悶的心情在聽課,但截至目前為止,也沒有被當過。


    我捧著器具回到院子裏,忙著組裝烤肉爐時,比內從二樓走下來。她的穿著跟在房裏時一樣,隻是手上多了綠色陽傘。我以為她隻是路過,結果看見她一副跩得二五八萬的樣子停下腳步。


    「你怎麽笨手笨腳的!」


    「要你管!你來幹嘛!」


    「我來罵你笨手笨腳。」


    比內一邊莫名其妙地說:「說穿了,就是來監督你的。」一邊撐起陽傘。你根本就隻是因為太閑了,才會跑來看。我本來打算繼續組裝,但比內的視線又讓人覺得在意。


    「既然你都站在旁邊看了,就幫我吧!」


    「我不想弄髒手。不過,我要吃肉。」


    比內厚臉皮地這麽說,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我停下動作,朝揮著手催促我動作快點的笨女人走近後,指著她的鼻頭說:


    「你以為這麽任性的要求會被接受嗎?」


    「會。」


    比內用力點了點頭。我難以置信地說不出話來時,比內像在叮嚀似地又說了一遍:「會~」看著比內這樣的態度,我忽然覺得反駁她一點意義也沒有,於是縮回了手。不過在那之後,比內一副贏得勝利的得意模樣揚起嘴角,我不禁有股想要一把揪住她胸口的衝動。不過,因為她是女的,所以我忍了下來。


    「對了,你沒事突然這麽做,難道是想搭一個垃圾焚化場不成?」


    比內轉動陽傘,臉上浮現冷笑地說道。我望著光線和影子在陽傘表麵快速滾動,抓起木炭給比內看。


    「木鳥……那女生說是要回禮,送來給我的。與其放到最後變得布滿灰塵,不如當天用掉比較好吧。可是,我又懶得出遠門,最後就決定在這裏烤肉。」


    「惰性太重。你這麽懶惰,小心以後得到相等的痛苦回報。」


    一個不會幫忙,隻等著吃晚餐的人還好意思這麽說!算了,懶得理她。


    雖然隻是簡單的說明,但裝著木炭的袋子裏附了一張如何用木炭生火的說明書,真是幫了大忙。我讀著說明書時,比內走近我身邊。我之所以會發現,是因為陽傘的顏色映入眼簾。你又想幹嘛?我皺起眉頭準備迎戰時,看見比內那雙左右不對稱的眼睛直直注視著我。


    「你……呃……我記得你是叫『太助』,對吧?」


    「喜助。不要故意叫錯。」


    「你背部挺有肌肉的嘛。」


    比內忽然摸起我的背部。她的動作讓我不由得伸直背脊,還打起寒顫。摸了之後,比內立刻發現襯衫被汗水浸濕,迅速縮回手說:「好髒!」喂!你的個性會不會太老實了點!


    「你是參加運動社團練出來的啊?」


    「不是,有一段時間我自己瘋狂鍛煉的。」


    「是喔。」


    比內沒有多說什麽,表現十分乾脆。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等著她發表「瘋子才那樣做」之類的激烈感想,現在不禁有種掃


    興的感覺。比內就這麽在光禿禿的地麵上走來走去,看著她,我忍不住想問一個問題。雖然我和木鳥都在放暑假,但照理說,今天應該是平日。意思就是——


    「你都不用去上班嗎?」


    我刻意帶著挖苦的意味問道。然而,比內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轉動著陽傘,忽視我的問題。


    聽到這句話都不會威到內心動搖,可見比內應該很習慣不工作。


    沒見過這麽墮落的大人。


    「……………………………………」


    說實話,好羨慕啊!


    沒錯,這種事或許必須由號召者來判斷,但我根本沒有號召啊。明明如此,公寓的所有住戶卻在不知不覺中聚集到院子裏。大家甚至自備了椅子,圍繞著爐火而坐。我明明隻約了木鳥的媽媽,西園卻也在場,還有名叫柳生的發廊男,跟住在他隔壁的米粉頭男,就連房東都跑來湊熱鬧。


    填滿木炭縫隙的炭火閃閃發亮,光是看著那橘色的光芒,就讓人感覺心情放鬆。在宛如窺見森林深處的灰暗木炭堆裏,炭火就像永不熄滅的明亮光芒,感覺連眼前的世界都變得明亮。


    雖然夕陽已漸漸西沉,但夏天的傍晚宛如風停止吹動地凝滯不動。隻要揮揮手臂,停留的空氣會立刻裹住肌膚。在紫色天空的遙遠那一端,晚霞彷佛剛塗上油漆似地染上淡淡的色彩。近似鄉愁的情緒撼動著我的心,視線和心靈像長了翅膀般飛向遠方。


    老實說,光是事前準備已讓我筋疲力盡,甚至想就這麽一覺睡到明天。


    「肉烤好了沒?」


    「你也吃些蔬菜吧。」


    聽到比內的催促後,我把洋蔥放進她的盤子裏。瞥了盤子正中央的洋蔥一眼後,比內再次遞出盤子說:


    「我是在問你肉烤好了嗎?」


    「好啦好啦!大小姐,請享用。」


    我把肉也放進盤子裏。包括我在內,共有八個人參加,組合包的肉根本不夠吃,所以還去多買了肉——用我的錢。我也很想問為什麽是我出錢,但當下的局麵和氣氛都很自然地導向這般事態發展。


    包括木鳥那件事,最近實在花太多錢了,我又沒有雄厚的存款。


    我還在考慮要利用暑假的空檔去打工呢。


    「犒賞你一下吧,來!啊~」


    比內把最先放進她盤子裏的洋蔥塞到我嘴邊。雖然覺得可惡,但因為我一直負責烤肉,什麽也沒吃到,所以默默地咬下洋蔥。洋蔥沒有抹醬,隻是烤熟而已,獨特的嗆味和蒽臭味在嘴裏蔓延開來。老實說,我沒那麽愛吃洋蔥。


    不過,因為一直沒有吃東西,就連固體滑過喉嚨的感覺也變得新鮮。


    開始烤肉後,我一直反覆烤著肉類和蔬菜。就算很想找人來換手,也沒人理我。西園隻會說「不關我事,」然後逃遠,比內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不理會我。木鳥應該會願意幫我,但我看她時而顯得麵有難色,就覺得還是讓她自由度過好了。


    這麽一來,就隻剩下我而已。我抱著自暴自棄又自我陶醉的心情,把夾子當成響板一樣打著拍子時,一道身影逼近眼前。誰啊?抬頭一看後,發現帥哥出現在眼前。


    「要不要換我來烤?」


    人稱發廊男的柳生展現親切的態度。柳生,這名字隻會讓人聯想到劍俠。不過,如果要比誰的名字比較有古味,我也不輸人。是說,根本沒有人要比這東西就是了。我接受柳生的好意,讓開位置把夾子交給他。柳生拿著夾子敲了兩聲後,抬頭看著我說:


    「喂……你……抱歉,你幾歲了?」


    柳生問了我的年齡。如果不知道年紀,可能很難決定要用什麽態度應對吧。


    之前沒什麽機會聽到柳生的聲音,我發現他的聲音比我低沉許多,給人一種低空掠過的印象。


    「二十歲。」


    「比我小啊。我猜也是。」


    或許是覺得對方年紀小會比較容易交談,柳生的表情夾雜著安心的情緒。他一副不知道要做什麽的模樣用夾子又敲了兩聲,稍微停頓過後,開口詢問:


    「你好像很常倒垃圾喔?」


    柳生像是試圖觀察出什麽似地眯起眼睛,我的心髒隨之猛力跳動一下。


    我努力不讓聲音也跟著顫抖,但發現挺困難的。


    「怎麽了嗎?」


    「沒有……我隻是在想你會不會是很積極地在創作或什麽的。」


    柳生說的理由像極了謊話,明顯是想要探聽些什麽。我看起來像是那麽有活動力的人嗎?


    「沒有耶,我沒在創作。」


    「這樣啊。」


    柳生失去興趣地別開視線,轉頭看向熱得冒煙的烤肉爐。這回換成我感興趣地注視著柳生的臉,但他明顯表現出不想理我的態度,我隻好死心地離開。反正一直盯著男生的臉看也沒什麽樂趣可言,所以這樣也好。


    和柳生拉開距離後,我搔了搔頭。


    柳生看起來像在懷疑什麽。話雖這麽說,但他應該很難聯想到垃圾桶裏的垃圾會移動。目前為止,這棟公寓的住戶當中,隻有比內知道神的垃圾桶的秘密,除非她把秘密說出去。不過,以比內那女人的個性來說,不可能會把跟自己的詩篇扯上關係的事說給他人聽。其實,我並不在乎公開秘密的。


    柳生動不動就剪女生的頭發,他自己才是疑團重重。或許他有個立誌當美發師的明確理由,但實質上是我在清理垃圾耶。他應該付給我助手費的。


    我一邊東想西想,一邊尋找有沒有空出來的椅子。繞來繞去,最後發現西園旁邊有個空位。雖然很不願意坐在已經喝得半醉的家夥旁邊,但我不敵疲勞感,很自然地彎下膝蓋在西園旁邊坐下來。「啊!」西園一臉蠢樣地張大了嘴巴。


    「滾!」


    「你幹嘛啊!」


    西園用肩膀不停頂著我的肩膀。一個喝醉酒的人,很難預料他會做出什麽事。應付西園就夠了,沒想到另一邊的肩膀也感覺到重量。我回頭一看,發現比內使出全身力氣壓著我的肩膀,比內像是要推開大石塊,卯足勁地頂著我。


    「你沒事跟著起什麽哄!」


    「我在想你會不會被壓扁。」


    「這算什麽回答!」


    我和比內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時,西園從我身上挪開肩膀。比內也發出一陣狂笑,跟著挪開身子。她往後退一步坐在後方的椅子上,默默吃起烤肉。


    那畫麵宛如一幅畫,同時也感覺到比內在四周築起高牆。


    先不管比內的事。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家夥的視線釘在比內身上。那家夥的癡呆程度強過我好幾倍,一副看得入迷的模樣。別說是視線了,感覺已經靈魂出竅地追著比內的身影跑。


    那家夥就是西園。他那表情之陶醉,就像醉意和情感攪拌在一起形成了漩渦。


    看見西園如此明顯的反應,我察覺到一件事。絕對錯不了。嗬嗬,被我逮到了。


    「西園,怎樣?你愛上那女人啦?」


    這麽好玩的事情,你怎麽都沒提呢?西園回過頭,瞪大眼睛把臉往我湊近。男生把臉湊過來隻會讓人覺得惡心而已,於是我試圖推開西園的臉。


    我的手指陷入西園的肌膚,就這麽對著臉部走樣的西園說:


    「你太沒有眼光了吧?那女人的外表是不錯,但內在很恐怖的。」


    西園,她跟你是相同水準啊!在得知比內的水準足以跟我打架的時間點,我就發現這點了!


    「你在說什麽蠢話!」西園憤慨地說道。「她是……嗯……是……」西園試圖反駁,但找不到話語反駁。取而代之地,他揪住我的胸口。這個取代動作會不會太激進?


    「你還好意


    思說別人,你什麽時候變得跟她那麽要好?以前就這樣了嗎?」


    「誰跟她要好啊!」


    「對我來說,你們算是要好。好了,回答我吧,快說!」


    西園一邊頂了頂我的側腰,一邊把臉湊近。雖然他像在開玩笑,但眼裏充血,明顯看得出不是因為有三分醉意才這樣。西園之所以會氣我坐在他隔壁的空位,說不定就是在期待比內會坐下來。抱歉啊,破壞了你的好事。我是說椅子。


    「你怎麽跟她混熟的?快老實說!」


    「我哪知道!你可以約她去看電影啊。對了,最近不是有一部電影,叫什麽來著?」


    那部電影是將小說改編成電影,據說是一個跟我念同一所大學、現任大學生的作家的出道作品。我想要說出電影名稱,卻一時想不起來,豎起手指在空中繞來繞去。大學裏的書店也在賣那本書,我曾經讀過,但文章內容顯得長篇大論,讀起來很累人。


    「叫什麽?」


    「沒事。」


    「有事吧~~~~」


    西園激動地抓著我搖晃。我順著西園的動作任憑脖子搖來晃去,但搖著搖著,忽然覺得脖子快斷了,害我有些害怕起來。就這樣玩耍打鬧時,聽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我轉動視線看去。


    木鳥和她媽媽朝這邊走來。說到這次的烤肉派對,木鳥媽媽真是幫了很大的忙。


    弄到最後,連生火也是木鳥媽媽幫忙的。木鳥媽媽生火時的動作相當熟練,看得我又是佩服又是訝異。


    「啊!內褲女孩來了!耶~耶……咳!」


    西園像個小學生一樣歡呼木鳥的到來,但歡呼到一半被打斷了。木鳥媽媽逮住了西園。木鳥媽媽的強壯手臂緊緊扣住西園的脖子,西園無法呼吸地發出「嗚!」的聲音。「我女兒怎麽了嗎?」木鳥媽媽麵帶笑容問道,木鳥則是一副慌張失措的模樣。看得出來木鳥十分掙紮,她既想解救西園,又擔心西園會把事情說出來,顯得相當狼狽。


    這時,房東發出噓聲。房東應該是不希望場麵太吵鬧,害自己的評價一落千丈吧。「快想點辦法啊!」房東指使我說道。為什麽是我?我用眼神這麽詢問,但房東沒理我。在嘮叨的中年婦人強勢催促下,我不得已站起身子。可是,要我想辦法也有困難啊,小蝦米怎麽可能打得贏大鯨魚呢?站在木鳥媽媽的麵前,我的肌肉根本隻是一種裝飾品。我走近後,木鳥媽媽的犀利目光移向我。「她的臉這麽大,眼睛倒是挺可愛的。」我腦中瞬間閃過這樣的想法。不過,木鳥媽媽的眼睛和木鳥的一雙大眼睛是屬於不同類型的可愛。


    「我也有話要跟你說,等一下再說。」


    一陣寒意從我的背上爬過。真的隻是有話要說而已嗎?不會是要單方麵施暴吧?「有話好說嘛!」我害怕地打著寒顫時,帶著女生來參加的米粉頭男出聲當起調解人。散發出濃濃花香的米粉頭男一碰到木鳥媽媽,瞬間像西園一樣被扣住頭。木鳥媽媽如旋風般的敏捷動作讓人看得目瞪口呆,但看見臉部被擠壓得像枯掉的菜瓜般又細又長、變成一對雙胞胎的米粉頭男和西園,讓人忍不住大笑起來。應是米粉頭男的女朋友的女生,也完全沒打算出手解救的樣子,自顧自地捧腹大笑。那女生大笑著,嘴巴卻冷靜、虛偽地喊著「加油~」,讓人看了更覺得好笑。


    場麵變得越來越吵鬧,彷佛炭火延燒到這裏來。


    望著吵鬧的場麵,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趁著沒有人注意到時,偷偷溜走。壓低身子拉開一段距離後,我發現有張椅子孤零零地放在遠處,便走上前坐了下來。


    「反正我也不知道這是誰的座位。」我找藉口似地嘀咕著,邊坐著休息邊望著西園他們。木鳥媽媽還繼續甩著西園,乾脆把他甩到變成一坨奶油好了。


    「…………………………………………」


    或許是很多人都喝了酒,吵鬧的聲音相當大。


    自己也被卷入其中時會覺得太熱鬧,感覺很累人,但稍微拉開距離後,就覺得氣氛開朗。


    現在的感覺像是看著發出光芒的炭火。有別於夏天那種彷佛硬逼人接受似的熱氣,現在讓人感覺溫暖,加上身體的疲憊,不禁陷入一種像在打盹兒的狀態。我發愣地望著大家時,比內也離開吵鬧的場麵,來到我身邊。


    「有何貴事?」


    「那是我的位置。」


    「是喔~」


    我知道是比內的座位才坐下來,所以不覺得驚訝,也不太想讓位。比內這次也沒有要推開我的意思。


    「你幹嘛一臉發呆的樣子?也對啦,你平常就是一臉邋遢樣嘛。」


    總是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扭曲著嘴唇的女人,這回批評起別人的臉。


    不過,我們彼此的表情似乎都比平常柔和了一些。


    「我剛剛在想,真希望這種氣氛可以一直持續下去。通常都是在跟人接觸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感受喔。」


    有些時候獨處會比較輕鬆,也會覺得那樣比較自由。


    不過,如果想要沉浸在溫暖的氣氛之中,就必須有他人存在。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說來說去,人們終究還是喜歡人類的體溫。這或許就是人們選擇群體生活的原因。


    或許是不喜歡這樣的氣氛,比內臉上流露出沉重的神色。


    「說出這種話的時候,通常都會發生事件導致現況無法持續下去。」


    比內說出討人厭的話語。她似乎是那種不多說一句就不暢快的個性。


    「我不是過著那樣冷硬派的生活,應該不會有事的。」


    頂多隻有偶爾會被人鎖喉,還有房間會陷入縱火未遂的危機而已。


    ……回顧起來,似乎挺冷硬派的。一切都跟這女人有關。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


    比內發出「嗬嗬嗬」的笑聲,表現出讓人在意不已的態度後,便離開了。可能是吃飽了吧,她趁著其他人沒注意到時偷偷跑回自己的房間。我一直注視著她的房間,但遲遲沒看見燈光亮起。比內在昏暗的房裏想著什麽呢?我想破頭也猜不出答案。


    姑且不論比內,連其他人有沒有吃飽我也不清楚。


    我站起身,伸長脖子看向公寓屋頂的另一端。在一片黑暗的山穀和墳場的另一端,出現閃閃發亮的光點。光點在視野範圍裏移動著,表示那不是星辰,而是飛機。


    現在先看見了光芒,不久後就會聽見劃過天空的聲音。


    在聲音傳來之前,我閉上眼睛。


    不久後,人們開心交談的聲音、木炭發出的劈裏啪啦聲響,以及劃破雲層和天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我感受到自己正身處人群之中。


    光是如此,就足以讓我的心髒激動不已地跳動起來。


    在那之後,經過了兩個星期。


    到最後,我沒有回老家,在夏天和藍空的陪伴下度過一天又一天。


    夏天還沒有結束,不論外出或是關在家裏都一樣悶熱。如果到街上去,會聽到吵死人的蟬叫聲,還會遇到要去遊泳池的吵鬧小朋友,所以待在家裏至少會比較安靜。熱氣籠罩下,我躺在房間裏。我一直躺著也不嫌膩,就是堅持不肯變得有活動力,整個人懶洋洋地癱在地板上。


    不論如何掙紮,我還是沒有挺起身子,而是躺著大喊:


    「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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