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個堪稱模範的爛醉。


    把過去從沒碰過的高度數酒類當開水在灌。


    起初身體還像燒起來般火燙,但在途中意識變得模糊,連自己身體是冷是熱都不曉得。喝到後來甚至感覺全身隻剩腦分裂出去,飄浮在空中。


    然後,我吐了。


    我想全身上下的養分及水分大概都被我吐光了吧。


    我連我啥時在喝、啥時吐了、啥時睡著都不知道,隻隱約記得好像重複了幾次。


    不過當我回過神時,已經是傍晚了。


    感覺腦中有人不斷在當當當地猛力敲鍾。


    想吐是想吐,但已沒東西讓我吐了。


    這感覺糟透了,不過和現在的我堪稱絕配。


    對了,工作……本來我想到這,又忽地想起今天放假。


    模擬測驗的隔天,本該以最棒的心情迎接的日子。


    實際上卻是我所能想得到的最爛結果。


    誇下海口卻徹底失敗的我會被人如何看待?


    被貼上無能的標簽,不再能以教師身分工作的我,在共和國內生存得下去嗎?


    最重要的,我和學生們的關係又該如何收拾善後?


    測驗結束後,我連開口喊她們一聲都辦不到。


    讓她們遭遇那般難堪的經驗,我到底該拿什麽臉去麵對她們?想必她們不隻連看都不想看到我,甚至很希望我趕快消失離開吧。


    在測驗開始前,我是真的認為那樣做能夠成功,能讓她們眉開眼笑。沒想到……


    叩叩。


    我住的簡陋公寓的外頭傳來聲音。


    房內有的除了一對桌椅、一張床,大概隻剩下櫃子了。盡管東西不多能讓室內看起來整潔,現在地板上卻堆滿空瓶和酒壺。


    咚咚咚!


    聲音比剛才還大,似乎是有人正在敲門。


    但我人隻躺在地板上聽著聲音。


    喀啦喀啦。


    正想說聲音聽起來怎麽不同時,門已自己打開來。


    「——欸?」


    「嗚哇!?死……還活著喔?你躺在地上幹嘛啦?害我以為是屍體哩。」


    視野內出現一雙纖細美腿。沿著長長下襠往上看,又可見到苗條身體和小巧臉蛋,最後是一頭略帶紅色綁成馬尾的棕發。她是——


    「怎麽搞的!?滿屋子酒臭和嘔吐物的味道耶!?」


    發出一點都不可愛的「嘔~~」聲音的人,正是芽衣子。


    「窗戶!窗戶打開啦!」


    芽衣子大步走進我房間,開始讓室內空氣流通。


    「你是在搞什……出出~原來如此,這樣正好。」


    看了房內慘狀,芽衣子一臉得意。


    「來喝吧~我剛好弄到一種叫黑蜥蜴酒的稀有貨啊。」


    出現在整個人感覺糟透了的我麵前的,是名麵露賊笑的人族。


    「~~這好烈喔!而且味道也怪得可以耶!?」


    「嘎哈哈哈!對吧對吧?」


    等到空氣流通得差不多了,我和芽衣子坐在地板上開起酒宴。


    喝了又喝,不斷地喝,吃點東西,繼續再喝。


    這段期間開心得讓我把討厭的事都拋諸腦後,而芽衣子也一如平時晚上在酒館那樣喝得醉醺醺。


    「好啦,你似乎搞砸了對吧?」


    當酒力發得差不多時,芽衣子突然一本正經地問。


    「……風聲已經傳到你那邊去了喔?」


    「畢竟先前都是『眾所期待的化石人族大人,終於在光天化日下曝光實力了啊!』這種氣氛啊。結果你一敗塗地對吧?」


    傷口上被狠狠灑了鹽巴。


    「連我都因此被問『你的同伴不要緊吧?』像這樣被人擔心了耶。」


    「讓你惹上麻煩的話……抱歉。」


    「真的讓我很頭痛耶,聽了隻有種『你都給我幹了什麽好事』的想法。雖然這沒有讓人替我烙上無能印記,何況我的處境本來就很危險。隻是啊……我是真的努力死撐著喔。」


    芽衣子可說處於岌岌可危的立場,但仍持續著她在共和國內的工作。原本我們兩個誰先犯下致命性失誤都不奇怪。


    「抱歉……」


    「哎呀~這下該怎麽辦才好哩?你的話……咦?那該不會是?」


    眼尖的芽衣子發現了一樣在桌子上的東西。


    「你不是隨時隨地都把它戴在你左手腕上嗎?」


    「剛才差點弄髒,我就把它拿下來了。」


    芽衣子拿起那隻能讓這個世界毀滅的黑色手表。


    「哼嗯~~」


    芽衣子背對我,把玩起手表。


    「會不會是有了這玩意才不順利啊。你有考慮過丟掉它嗎?」


    「不知道耶,我是想過既然不敢按,拿著也沒意義就是了啦……」


    「唉,反正現在也沒時間想這個呢……接好!」


    「啊啊!?呼……」


    我一陣手忙腳亂,還是順利接下芽衣子丟回來的黑色手表。


    「你、你、你小心點拿啦!」


    「你可別弄丟那個啊。」


    「……繼續讓我拿著好嗎?」


    「別都到這時候了才突然推給我啦。」


    芽衣子往房內唯一一張椅子坐下去。


    「為什麽芽衣子你願意交給我決定?還說我想按的時候就按……」


    「因為我是個什麽都決定不了,優柔寡斷的家夥呀。」


    「哪有這……」


    「有喔,其實我早就放棄很多事了呢。」


    芽衣子頭腦動得快,又很敏銳。但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比我先預測到往後的下場。


    「所以說啦,我才想把一切都交給你這個盡管蠢得要命又滿口謊言,卻仍不放棄希望往前進的人啊。」


    「……你是在誇我對吧?」


    「因為你明明之前才說『引發創新』啦,『人族會改變世界』啦,『等我成功後再來養你』之類的大話……結果馬上展現你的無能。這可不是常人辦得到的啊。」


    「嗚……咕……」


    「不過我知道,你當時是想替我打氣啦。」


    這時芽衣子不是看我,而是看向窗外夕陽。


    「不,我隻是……」


    「我懂啦。其實就算你本人沒那個意思,但周遭的人看到你逞強的模樣,或許能夠不老是注視現實,而稍微做做白日夢呢。」


    心想實在拿她沒轍的我隻能低下頭來。


    「……謝謝。你明明都自身難保了,還願意過來看我……實在幫了大忙啊。」


    讓我成功脫離穀底。


    因為唯有在芽衣子麵前,我無須在意任何事,隻要做我自己就行。


    「你不覺得我們現在這樣,簡直像回到舊人類……我們還沒被人工冬眠的那個世界嗎?」


    與芽衣子兩人待在小小房間內。這裏的確是隻屬於人的樂園。


    「的確有點懷念呢。」


    「反正你也沒和女生兩人獨處過吧?」


    「聽你在亂說。」


    「所以你真的有過?」


    「……是沒有啊。」


    「哈哈哈,然後你當然也沒在這邊帶其他種族的女生回來對吧?我覺得裕司你捉弄起來這麽有趣,應該還挺受歡迎的吧?啊,還是你是那種成天和男性朋友一起鬼混的類型?」


    「……大概吧。雖然我朋友並沒有很多就是了。」


    「隻和少數合得來的朋友待在一塊的話,很容易錯失機會呢。也就是說,該不會你現在就是和我待太久了吧?要是你有那個意思,要不要去找其他種


    族的妹妹泡茶聊天啊?」


    「才不去哩……不過大概就是這種話才讓我沒機會嗎?」


    常和固定班底混在一塊這點,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沒變。


    然後不積極主動進攻這點,也同樣沒變。


    「上吧上吧,交個馬子回來吧!」


    「什麽『交個馬子回來』啊……我們人族的大家不是說好,暫且不去考慮這方麵的事嗎?」


    「有必要被規則綁得死死嗎?不去嚐試新鮮事物,永遠都不會創造出新的可能啊。」


    「這……唉,你說得是沒錯啦。」


    「就算目前真的沒那個打算,和亞人結婚過上幸福生活不也是條可選擇的路嗎?我這麽說可不是因為我想喔!」


    「組家庭……我還真不敢想啊。」


    「什麽意思?你是怕你錢賺得不夠?」


    「我很沒誌氣這點……或許以前就沒變過啊。」


    「還是學生的期間又沒差。」


    「不,我是指成為大人之後也會一樣啊。」


    「不用那麽悲觀吧……但我好像沒資格這麽說喔。」


    「所以就這層意義來看,真的沒變啊。」


    ——無論是我在世界中的立場與地位。


    ——或是人生中要走的路。


    「隻是周遭大環境變了好不好。多虧這世界凡事奉行實力主義,害我飛上枝頭變鳳凰的計劃都告吹了耶。」


    ——隻是周遭變了。


    「……你怎麽啦,裕司?」


    「沒有,我隻是……」


    我一直感到一股很不可思議,很詭異的感覺。


    「自從到了這個世界後,覺得自己應該有哪裏變了……」


    我曾希望要是世界能改變就好了。


    我曾希望自己不再普通,能成為特別的人。


    但在我高中時被迫看清自己根本什麽人都不是的事實,卻又不願意就這樣接受,而抱持著近乎妄想的期待。


    正好比說,假如我能夠轉生到異世界,並瞬間扭轉乾坤成為最強之人——


    嘴唇開始顫抖。


    隨即擴散到全身。


    我覺得我好像明白了最致命的關鍵。


    「芽衣子,我有變嗎?」


    我這麽問。


    「沒有啊,你沒變喔。」


    芽衣子這麽回答。


    「雖然還要看你問的是哪部分啦。或許你對共和國的瞭解增加了,也開始變成蘿莉控——但你還是以前的你啊。」


    我沒變?


    沒變。


    沒變。


    沒變。


    真有這種事?


    舊人類滅絕了。


    在七百年後的世界再度蘇醒。


    「人類」生態改變,許多種族誕生。


    世界可說打從根本,有了戲劇性的變化。


    然而,我卻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過嗎?


    這太奇怪了吧?


    太異常了吧?


    我的人生是怎麽搞的?


    既然我生存的世界本身都有了如此驚人的變化,我的人生總該跟著有所改變吧?


    但盡管外麵的世界變了,我卻感受不到自己的人生有隨之改變。


    簡直就像命中注定好似的,我依然走在從以前繼續延伸下去的人生路上。


    既然這樣,該不會?


    「你是怎麽啦,裕司?」


    該不會我——


    *


    到了隔天,我仍持續嚴重宿醉。


    已經搞不懂這股不舒服感是來自酗酒,還是情緒低落導致。


    假日結束,今天是特別教室的上課日。


    我隻作好上課準備,在教室內候著。


    可是到了上課時間,學生們仍沒來特別教室。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呈半放棄狀態的我如此心想。


    ——就在此時,我在窗外看到不可置信的景象。


    瞬間起身,幾乎連滾帶爬地衝到建築物外,直直跑近那裏。


    「喂……為什麽……」


    「老師。」


    沙夏竟然來特別教室了。


    我先是湧現疑問,再來是強烈的感激和愧疚。


    沙夏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麽變,語氣也一如往常。


    我本來以為她受了那般屈辱的嘲笑,肯定非常受傷,想來找我出氣發泄。


    「真的很抱歉……我對你們做了那樣過分的事。為求創造成果而完全昏了頭,到頭來根本在自以為是……我實在差勁透頂,真的對不起你們!」


    「老師你——」


    沙夏緩緩開口。


    「為什麽要做那種事啊?」


    她丟出的質疑讓我回不上話。


    語氣中聽不出憤怒。


    「為什麽……我是……想讓大家都能獲得好成績……」


    「那些真的是為了我們著想而做的舉動嗎?」


    聲調平淡,不含情緒,卻毫不留情地逼問我。


    「我……」


    「我來讓老師明白你到底做了什麽吧。」


    沙夏對著滿頭霧水的我留下「站在那別動」,走到操場角落一棵大樹前站定。


    隻見她扭動身體,竟開始爬起樹來。


    「不是吧……」


    她俐落地在樹枝間移動,越爬越高。


    一下消失在茂密枝葉中,一下又現形,最後爬到了高十公尺以上的位置。


    接著她挑中一根較粗的樹枝爬過去,再站起身來俯視下方。


    「欸、欸!很危險啦!?」


    我完全猜不到她到底想做什麽。


    「這就是老師你做的啊。」


    沙夏從樹上對我說。


    「我現在要從這裏跳下去。」


    「蛤……?」


    「你願意接住我嗎,老師?」


    跳下來?太危險了吧?但如果我接住她,就能得救?


    「欸、那……」


    依然滿頭霧水的我隻好把腳往前一踏。


    「老師你不能動。要是你再動一步,我馬上跳下去。」


    那是要我怎樣啦!?


    從我這到樹下的距離有多遠啊?二十幾……三十公尺嗎?總之,要在一瞬間衝到沙夏跳下的地點,身為人族的我根本辦不到。


    「你有辦法拯救往下跳的我嗎,老師?」


    「……我辦不到。」


    說時遲那時快,沙夏身體猛然往前一傾。


    咦——


    傾斜、傾斜、再傾斜,身體就這樣與地麵呈平行,離開了樹上。


    不會吧——


    「你還真跳喔,喂!?」


    墜落。


    墜落、墜……停了?上下擺動?


    這是怎樣?


    沙夏竟浮在半空中。


    ……魔法?


    沙夏抓住了某種與她身體成垂直的透明物體。然後再靠它為施力點抓住樹枝,重新爬回上頭。


    本來搖搖晃晃走到樹附近的我,一放鬆後不禁整個人癱坐在地。


    「我可沒打算毫無意義地往下跳喔。」


    「你這……到底是想怎樣啦……?」


    做出如此詭異行為的沙夏本人一臉無動於衷,我卻根本還來不及理解。


    這時沙夏在枝頭上又動起身體,做出卷東西的動作。


    雖然從我這看不到……但她難道綁了類似繩索類的東西當安全繩才往下跳……?


    「老師你做的,就是這種事喔。」


    被她這麽一說,我倒抽口氣。


    就算無法頓時理解,我還是拚命思考,不得不絞盡腦汁


    。


    「我不是指往下跳的事喔。」


    「啊……」


    也就是說……我將等同把逼迫從樹上往下跳,或是等到往下跳才能衝過來接人,這些無理取鬧的難題強壓給了這幾個孩子嗎?


    明明自己什麽風險都不用背負,也沒有失敗的覺悟,隻洋洋得意認為找出了契機,接下來全交給孩子們去做就好。事實上,「順利成功的話就能讓三人之中的誰有所改變」這種異想天開的事,不可能說發生就發生啊。


    另外,「三人中總該有一人會成功吧?」的想法同樣不該有。


    明明實際出場參加測驗的是她們每一個人,我卻從未考慮過她們的想法,完全不夠格當教師。


    「對不起……」


    我垂頭喪氣。


    這時隻見沙夏輕盈翻身,咻地從樹上落地。


    比起癱坐在地的我,沙夏看起來遠比我大許多。


    「老師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呢?」


    猶如黑色寶石的雙陣含帶既像在觀察我,又像在品頭論足般的眼神。


    「我希望老師能告訴我,你對那天的失敗怎麽想,接下來又會如何麵對。」


    她在考驗我嗎?


    盡管我不曉得我還有沒有開口的權利,但我認為現在不說,日後就沒機會了。


    「我真的做了對不起你們大家的事……不隻天真的想法導致你們受到傷害……在那之後我更沒留下來安慰你們,隻顧著自己逃跑……不夠格當老師啊。」


    雖說當時失敗帶給我極大打擊,我也不該輸給自己的膽小懦弱而棄學生於不顧。管我有沒有做好覺悟,既然我當了這些學生的老師,就得盡最大的責任。


    「我想從現在開始彌補我的失敗……雖然已經太遲就是了……」


    不管再說什麽,都成了藉口。


    然而沙夏聽了隻點點頭,要我繼續說下去。


    經她這麽一催,我隻能順勢往下說。


    「但是我……發現一件事……才會重新……思考和你們之間的關係。想到最後……我果然還是想替你們做些什麽……」


    孩子們相信著我,但我卻背叛了她們。


    棄一切於不顧。


    「我不曉得能幫上多大的忙,但希望你們能讓我幫忙……盡管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得上賠罪,我還是想為了你們繼續努力。」


    我搖搖晃晃撐起身體這麽說。


    「都麵臨這種狀況,老師你還有辦法努力嗎?不覺得絕望嗎?而且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呢,人族不是已經注定會滅絕了嗎?」


    我的確是被逼入如此窘境,但是——


    「我察覺到……我的周遭之所以一成不變……以及我無法改變任何事……錯全出在自己身上,所以才會至少試著再努力一次,看能不能有所改變。畢竟到目前為止……我根本不算努力奮鬥過啊。」


    雖然這並非一名教師該對學生說的話。但真要說來,打從一開始,我的表現就糟得沒資格自稱教師。


    「……完全是我的一廂情願,而且我也不能保證這次就會順利成功。根本隻是吵著『不算!再比一次!』的小鬼呢……」


    「所以老師希望能再得到一次機會,是嗎?」


    「是啊……」


    「唔嗯。」聽到這裏,沙夏低語說:


    「我認為想讓大家回來這間教室很困難喔。」


    「我想也是……」


    假如能在稍早,也就是傷害到她們之前注意到這點,或許還有其他可能就是了。


    不過,還有件事我不得不問。


    「那為什麽……沙夏你願意回來這裏呢?」


    這時,原本像是壓抑住感情,滔滔不絕說話的沙夏停住了。


    隔了一段時間,才終於再度沉重地動起嘴巴。


    「……有件事想請老師你教教我。」


    「什麽事?隻要你問,我什麽都答喔。」


    「為什麽以前的人族滅絕了呀?」


    她以前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你是想問,為什麽聖靈族以後會滅絕……對嗎?」


    「……是沒辦法避免的結果嗎?兩者間有什麽共通之處嗎?」


    沙夏將自身與人族這個注定滅絕的種族重疊在一起了。


    「人族為什麽滅絕的原因……一時之間我實在想不出所以然,隻能等想出『和聖靈族的共通處』這類接近本質的答案,再告訴你呢……」


    聽我說完,沙夏滿意地輕輕一笑。


    但見到這副太過虛幻的笑容,我覺得還有件事非問不可。


    「我再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什麽事?」


    「為什麽要爬上樹做那種危險的事?就算是為了讓我明白……也未免太過火了吧?」


    「你嚇到了嗎?我用的是一種柔軟卻堅固,接近透明般清澈的銀色繩索喔。」


    沙夏從袖中取出幾乎呈透明的繩索讓我看。經她這麽一說,繩索的確靠著光反射而閃閃發亮,看起來非常細。


    「……你怎麽會有這個啊?而且還多虧你想得出這種用法耶……」


    「好像是我這一族經常使用的素材,我身邊有的東西很多都是這種素材做的……我才想說一定有什麽有趣的用法。」


    「哪裏有趣啊……要是一不小心摔下來,很有可能會喪命的喔。」


    「就算死了,其實我也沒差呀。」


    沙夏這句話竟說得比對路人道早安還來得簡單。


    我被震懾到什麽話都回不上。


    「隻剩我一個人。無論到哪裏、待在哪裏,一直都是。」


    孤獨的少女繼續說:


    「同種族裏沒有人活著,沒有人會因我的死哀傷。既不會用魔法也不會什麽特技,所以不會對世界造成影響。」


    她的話壓得我快呼吸不上來了。


    「所以活著,也隻是等死而已。」


    「什麽等死……你怎麽能說這……」


    那我……就能說嗎?


    隨時把死亡握在手中的我。


    覺得一旦無路可走,隻要一死就一了百了的我。


    我沒辦法,更沒資格對她說任何鼓勵的話。


    不過很不可思議的,我腦中浮現其他句話。


    「……原來沙夏你是在找往後如何活下去的方法啊。」


    但這句話隻換回她一臉訝異的表情。


    「我覺得……並不是這樣。隻是弄清楚我這一族會滅絕的原因……想明白我的死究竟代表什麽……」


    「不對吧。」


    這次我倒有辦法否定。


    「不管是想知道人族如何滅絕,你們那一族滅絕的原因,以及思考死亡的意義——」


    之所以醉心於死亡,理由莫過於對存在於另一麵的事物抱持的強烈憧憬。


    「肯定都是因為你想『活下去』啊。」


    我非常明白這點。


    因為我也一樣。


    想活下去,所以去意識到死亡。


    「我真的搞不懂……明明知道會死……為什麽還要努力活著?」


    沙夏微微顫抖著。


    她若已思考到了這地步,要找出答案想必相當困難。不過依她的情況,大概是懂事時身處的環境所導致的。


    「我想……我大概和你一樣搞不懂喔。」


    畢竟我也不是特別的人,活在世上並沒有什麽簡單易懂的理由。


    「但是……我不想就這樣結束……想至少掙紮一次看看。」


    就算這麽做很丟臉,根本在死纏爛打。


    「……我不想死啊。」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親口說出這種話。


    而這個對我來說十分不可思議的發現,似乎也震驚到沙夏。


    「……我也和老師一樣……想活下去嗎……?」


    沙夏同時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誰都沒教過我這種事……」


    聽到她的回應,我心中頓時閃過「該不會」的念頭。


    該不會如此沒用的我,正因為是如此沒用的我才能辦得到——


    「……老師你或許能改變呢。」


    沙夏對我這麽說。


    「是……這樣嗎?」


    雖然還不曉得,不過也許——


    沙夏在我身上看到了可能性吧?


    「假如老師你希望的話……我可以給你機會喔。」


    沙夏至今為止都白皙得像生了病的肌膚,這時微微泛紅。


    「但是有條件。」


    沙夏一雙眼直直凝視著我。


    「要艾咪和凜都說好才行。不能隻靠……我一個人決定。」


    「就算是這樣……你真的願意嗎?」


    「也要等你達成條件才算數喔。」


    我或許該從她們麵前消失,但我希望至少能彌補我讓她們受的傷之後再消失。


    「我懂了。隻是……為了跟艾咪和凜談談,我想藉助一下沙夏的力量,你可以幫我嗎?」


    「好,一下的話沒關係。」


    接著她揚起嘴角,露出一副根本不像孩子會展現的妖豔笑容。


    「就讓我看看老師究竟會如何活下去吧。」


    我與沙夏之間搭起了橋梁。


    就算是道歪七扭八,蘊含危險的橋梁。


    *


    隔天,我來到小學。


    自從模擬測驗後,艾咪和凜就沒再去過特別教室。即便我繼續枯等,往後她們會來的可能也很低。


    學校操場上能看見在玩的,還有認真活動身體的學生。


    「咦,這不是人族的……裕司老師嗎?」


    「真難得呢。」


    我走著走著,被從對向走來的人群喊住。


    「……是啊。」


    是許久未見的學校老師們。除了之前實習時有稍微講過話,以後便沒什麽接觸的機會。


    「話說回來,風聲都傳開了呢……不久前的那次模擬測驗。」


    「各位是指讓負責的學生們拿下糟成績的事嗎?」


    我語帶自嘲地回應。


    「這……是呀,畢竟想說你都能破例成為教師,實力上應該沒問題才對啊。」


    「希望你別太逞強啦。或者不如說,交給我們來處理也沒關係喔?」


    「這樣子啊,多謝了。」


    「與其職業證遭到剝奪,不如主動放棄教師職務去考別的工作資格,給人的印象還比較好呢。」


    「謝謝幾位的忠告,先失陪了。」


    我短短回應,走離他們身邊。


    「……明明我是出於好心勸他的耶~」


    「……唉,沒辦法吧。隻不過,其實人族也沒什麽大不了嘛。」


    背後傳來這種聲音。


    為了遠離那群人,我暫時走出走廊來到操場。


    盡管多少有預料到,但看見自己被別人以為已經丟了工作,我仍受到打擊。


    一走出來,我在操場一角發現了熟悉的身影。


    是雪人族的艾咪。


    有種好懷念的感覺。她似乎正在照顧花圃。


    就在這個時候,一群男學生喊了艾咪。


    「喂,艾咪!幫我們把球收好!放倉庫喔!」


    一名男學生大喊,同時粗暴地把球丟過去。


    「在模擬測驗拿鴨蛋的家夥也得幫忙做點事嘛!」


    「好、好的。」


    艾咪小跑步去撿沒接到的球。


    艾咪不會拒絕別人拜托的事。


    因為在她來到都市前,父親要她絕對要聽從別人的請求。


    將球丟給艾咪收拾的那群學生開始玩起別的。


    盡管明顯被人強塞雜務,艾咪仍沒有抱怨,整理起球來。


    不知為何,她的身影讓我聯想到自己。


    腳自然而然往她走去。


    艾咪猛然抬起頭,與我四目相交。


    在短暫愣住後,艾咪撇過視線跑走了。


    果然會這樣啊……


    做了那種過分的事而失去信賴的我,連想再和她說話都不被允許。


    「——不管你拜托幾次,不行就是不行。」


    「務必麻煩您幫幫忙……」


    一對尖耳看起來比平常來得更尖的森人族(精靈)教師蕾菈根本聽不進我的話。


    我是來拜托她能否替我安排和學生們談談的機會啦,但……


    「她們都說不想見你。」


    「讓我再和她們說一次話就好。」


    「你很煩人呢……?」


    蕾菈舉起右手,便有股風從那邊吹出,拂過我的頭發。


    眼見風越變越強。


    「用、用魔法是犯規吧……?」


    「我隻是為了驅趕莽漢。何況隻要躲得好,就不會受傷。」


    「以躲得好當前提這點就有問題了吧……」


    「之前我可是有點期待你的呀……!」


    「在吵什麽?」


    龍人族的法葛爾從蕾菈後方現身。


    「法、法葛爾老師,其實我差點有了危險……!」


    「哼,是你平時的所作所為招來的報應吧。」


    「法、法葛爾老師!?」


    「……蕾菈老師,現在先冷靜下來吧。」


    「既然法葛爾老師都這麽說了。」


    看到蕾菈創造出的風逐漸變弱,我才鬆了口氣。


    「人族的,你在模擬測驗上似乎創下了驚人的成績吶。」


    法葛爾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愉悅。


    「三人都沒有分數,當然隻能拿到g等級。」


    「……是的。」


    「連維持現狀都辦不到,還讓學生們的成績下降……這下吾等不得不懷疑你的教學能力。」


    「您說得是……」


    「你這張教師職業證本來就是破例取得的,這下子總有必要重新接受測驗了吧。」


    「……我想這是無法避免的結果。不過在那之前,我有個請求……」


    盡管非常厚臉皮,我仍硬是提出話題。


    「希望你們能幫我安排和學生們溝通的機會。」


    「你還不死心啊?」


    「溝通的機會……?表示你這家夥之前和學生連溝通都沒溝通好嗎?都這副德性了,你還想搞什麽?」


    「我想將這次做為最後的機會。」


    「最後?」


    「是的,最後,真的是最後一次。」


    我打算抱持如此覺悟來挑戰。


    一雙金眼狠狠瞪來,光是從他身體散發出的沉重壓力就快把我壓垮了。


    但我仍沒有移開視線。


    不一會兒,法葛爾哼了一聲。


    「吾不曉得你所謂的『最後』有多少價值……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啊。」


    「法葛爾老師,這樣真的好嗎?」


    「責任全由吾承擔。」


    「既然您這麽說了……」


    「隻不過……就算安排你和學生們溝通的機會,最終仍得看她們的意誌決定啊。」


    「若法葛爾老師能幫這個忙,我就感激不盡了。」


    隻要是能用的法子,我都想用。


    *


    聖靈族的沙夏。


    雪人族的艾咪。


    妖狐族的凜。


    等


    到學校上完課後,三人聚集到校內的教室。


    「艾咪,凜,謝謝你們願意來。也謝謝沙夏的幫忙。」


    「……」「……」「唔嗯。」


    沙夏之外的兩人沒有回應。


    狀況很不樂觀。


    由於我們目前使用的是校內設施,因此法葛爾為了監視我們也在教室內。不過我想他大概還希望能找出更多我的失誤吧。


    我麵對三人。


    艾咪麵露不安神色,凜則用懷有敵意的眼神看我。


    「對不起,我很抱歉,真的……」


    我把頭低了又低,嘴上也不斷道歉。


    由於兩人依然沒什麽反應,我不曉得我的謝罪起了多少功效。


    「……然後啊,雖然我之前傷害了你們……但希望你們能聽我把話說完。」


    凜把頭撇向一旁,艾咪則低著頭。


    唯有沙夏興致勃勃地望著我。


    「……我覺得你們真的很厲害,至少比起我這種家夥,厲害太多了。」


    三人聞言沒有反應。


    「我……」


    這是次極危險的賭注,一旦搞砸的話,我形同失去一切。


    說是這麽說——現在的我還有什麽能失去的?


    「其實……」


    就算法葛爾在聽也無所謂。


    「非常無能啊。真的是……一名沒用的老師,什麽都辦不到的人族啊。」


    在場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麵露驚訝表情。


    「我現在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是個無可救藥,幫不上忙,不值一提的家夥。」


    眾人的表情逐漸轉為錯愕。


    「……等等,你把這種事說出來?真的假的啊?」


    凜開口說話了。


    沒錯,現在我所說的,其實是根本不該說出口的事。


    在這個奉行實力主義的共和國內承認自己無能,等同於活不下去。


    所以我現在的行為跟自殺沒兩樣。


    「……人族的,假如你這番話屬實,吾等或許必須重新審視啊……」


    我不管插嘴的法葛爾,伸手翻起放在旁邊的包包。


    「這個。」


    將翻出的一隻袋子往前伸,走到三名學生麵前。


    凜和艾咪顯得困惑,不過沙夏往前走接過了袋子。


    「可以請你們看看裏麵嗎?」


    「這是……餅乾?」


    沙夏用手指拈起燒焦的棕色塊狀物。


    「沒錯,是我做的。可以請你們吃吃看嗎?」


    「吃……這個嗎……?」


    沙夏明顯露出厭惡神情。


    「看起來十分……非常不好吃耶……」


    我懂她想這麽說的心情,因為那些餅乾明顯烤過頭,外形也很難看。


    「別這樣,我做得很認真耶……總之你們先吃一口就知道了。」


    「我、我知道了……」


    做好覺悟的沙夏咬了一口。


    響起啪嚓、波喀、波喀這種聽起來完全不可愛的聲音。


    「……好苦……好難吃……」


    淚眼汪汪地瞪了我。


    「雖然是第一次,我好歹努力做了耶……」


    畢竟我以前從沒做過什麽像樣的料理,做了之後也明白自己沒有天分。


    「總之……我什麽料理都不會,隻是想說艾咪做的餅乾好吃多了而已。」


    當我對艾咪這麽說,她隻愣愣地不斷眨眼,原本的不安和恐懼都被驚訝所取代。


    「然後,法葛爾老師還算擅長防身術對吧?至少不會輸給我。」


    「吾雖沒把防身術當成專攻,但比你這家夥還是厲害數倍吧。」


    「那麽……我認真起來也沒關係……吧!!」


    我掄起拳頭跑過桌子之間,往法葛爾衝去。


    出拳揍向他。


    「喝!」


    一陣衝擊橫掃而來。


    ——磅喀啦碰!


    「嗚……嘎啊……!?」


    我整個人被掃飛,撞亂幾張桌子後才終於停了下來。


    險些失去的意識瞬間被拉了回來,不過痛覺也隨後襲來。


    右臂好痛,腰好痛,右大腿也好痛。


    但是最痛的莫過於仍在陣陣刺痛的左肩,因為那裏狠狠挨了法葛爾的一記反擊。


    「你這家夥是想怎樣!?想動手的話,吾不會手下留情啊!」


    「……不、不是的!我隻是想展現我有多弱……所、所以請你冷靜……我不會再做了……」


    他的狠勁真讓我以為要被殺了。


    「果然……沒錯呢。我很弱啊,大概連傭兵中被公認最弱的人都贏不過吧……還真的痛死人啦……對不起喔,但是凜肯定更痛吧。」


    我盯著凜這麽說。


    她看上去也似乎不知作何反應,隻滿臉困惑地回看我。


    這時我搖搖晃晃撐起身體。


    傷害比我想像中來得痛,但是前陣子凜所受到的攻擊更痛。


    接著我大大吸了口氣,猛然往前伸出雙手。


    「喝啊——!!」


    丹田使力,放聲大吼。


    聲量大到在場的人都嚇得擺出警戒姿勢。


    然而,什麽都沒發生。


    「……我本來想啊,既然要我在有魔法存在的世界活下去,那麽至少讓我有點魔力也沒關係吧……」


    我放下雙手,轉身麵向沙夏。


    「我連魔法都不會,甚至魔力都沒有……完全沒有,是零喔。所以打從一開始,我就不可能施展魔法啊。」


    觀察著我的沙夏也聽得一臉意外。


    「就像你們現在看到的……我是真的什麽都辦不到……雖然這不是所有人族,而是我個人的問題,但總之我就是個無能的人。」


    我選擇承認,並將目前的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這下我沒後路可逃,也無法再找藉口。


    我到現在仍不禁在想,既然世界和周遭環境都起了如此大的變化,那麽該讓我在蘇醒時多少有些改變才對。


    可是到頭來我既沒有學會什麽技能,實力沒有變強,也沒變得會使用魔法。


    我根本沒有變。


    所以我不得不醒悟。


    人族滅絕,亞人誕生,並創造出魔法等等,無論世界再怎麽改變——隻要我本身不求改變,我的立場也不會有太大變化。


    無論幸運或不幸,成功或失敗,能否創造成果,都起步於此。


    所以說,想成為心目中理想的自我,方法其實非常簡單。


    隻要我改變就好。


    過去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即便置之不理,自己也能有改變。


    七名人族再度蘇醒。


    由於光是這件事就足以算戲劇性發展,讓我期待能發生一些契機,成為特別的人。


    但是實際上,以我們七人為主角的故事並不會自己開演。


    若想改變自己的人生。


    若想成為某號人物。


    不是坐著空想,不是仰賴過去人族的智慧建築出的科技,更不是期待幸運偶然降臨。


    而是要去創造。


    將舊人類遺留下來的故事改寫成他們能引以為傲的英雄事跡,必須得靠我自己來做。


    「我的確很無能,但那是以前的我……我想讓他成為過去,因為我往後將會改變。」


    我下定決心,如此宣誓。


    接著重新麵向法葛爾。


    法葛爾同樣顯得不知如何是好,難得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


    「法葛爾老師,這三位學生在模擬測驗時的失敗全錯在我。隻


    因我尚未習慣共和國,才下達了錯誤的指示。這樣並稱不上準確測出了她們的實力,可以說是場無效的測驗。」


    我清楚這隻是在無理取鬧。


    「所以我希望能給學生們再進行測驗的機會。若能得到機會,這次我定能讓她們展現出好結果。」


    這次不再求助於他人,我要真正靠自己來麵對這場測驗。


    「…………你在說什麽?為什麽吾等得照你的心願行事?再說……你不是承認了自己的無能嗎?為何吾等要給你這種人機會?」


    「我認為在教師群中地位算高的法葛爾老師應該有辦法才是。」


    「……你以為隻要出言挑釁吾,事情就會如你所想嗎?那麽吾隻能說你愚蠢至極啊。」


    我早已作好覺悟。


    「假如我說,我願意賭上我的腦袋,您意下如何呢。」


    「……腦袋是指?」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若沒成功,我願交回教師的職業證。」


    「哦……意思是你願意放棄這裏,幫你去找別的工作?」


    「不,我不會要你們再度破例幫我。」


    「假如你能確實展現實力……這倒是不成問題。」


    法葛爾並非討厭我,他隻是無法原諒特例……大概吧?


    「吾是不認為你這個連魔法都不會的人族,有辦法輕易找到新工作啦……」


    「所以我說的賭上腦袋才有意義呀。」


    我硬是揚起嘴角。


    法葛爾見狀也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同時撫起鬅須。


    有時盡管種族不同,仍能互通意思。


    「吾也還沒見識到你所謂『人族的潛力』吶。」


    法葛爾說完哼了一聲。


    「為了一些測驗當天有事不克參加的學生,兩個禮拜後還有一次補考。」


    這事我頭一次聽說,沒人告訴過我。


    「吾就安排你這三名學生那天去參加吧。」


    「真、真的嗎?」


    「高貴的龍人族說話一言九鼎。不過你這家夥也是一樣。」


    他不隻湊近龐大的身驅來瞪我,一條尾巴也像在威嚇似地左搖右晃。


    但我不畏懼,反倒往前一踏。


    「好……我明白了。」


    法葛爾抬起巨軀,從上方俯視我。


    「再說,就算你於再測驗中讓學生考出成果,也不代表你能因此不被開除。」


    「不過要是我真創造出成果,法葛爾老師你會還讓我辭職嗎?」


    我既不高高在上也不居於下風,而選擇站在對等立場與眼前的龍人族交鋒。


    「若你能證明實力,吾的確不會讓你辭職。」


    法葛爾露出至今為止最愉悅的一副笑容。


    「那吾就等著看兩周後了啊。」


    *


    「吾去處理必要的手續。」法葛爾留下這句話走出教室。


    「呼~~~~!決定試試看果然是對的……總算撐過去啦……」


    我把手撐在膝蓋上,全力吐了口氣。


    「老師……」


    艾咪邊磨蹭起手,邊擔心地小聲說。


    「……嗯?怎麽啦?」


    「這個……那個……」


    聽我一問,她卻欲言又止,垂下頭來。


    「總覺得……老師你是不是……說了很嚇人的話?」


    凜代替艾咪把話接下去。


    「以什麽都沒有的我來說,這樣已經算很努力了吧?」


    「不用自誇啦。說真的……老師你丟了工作不要緊嗎?要是不能繼續在都市生活,可是真的會喪命耶?」


    「要是被趕出都市,我的確會沒命呢。」


    「看吧,果然會死啊……」


    「畢竟我沒有實力嘛。」


    「……你這樣直接承認好嗎?我以前聽都沒聽過耶……?」


    凜可說徹底傻了眼,不過沙夏倒是興趣十足。


    「但那是『過去的』老師對吧?『往後的』老師可不一定呢。」


    「我是那樣打算的沒錯,可是老實說,我自己都不曉得下場會變成怎樣。」


    「那你還賭上腦袋,真的沒問題嗎?」


    認真這麽問的凜,其實是個溫柔的家夥。


    「……至少我想讓之前搞砸的部分,就是上次測驗的成績一筆勾消啊。」


    盡管這個「至少」真的很少。


    「不對啊……這隻是模擬考喔?就算成績考差了,又不等於我們會這樣就死掉。」


    「但是不代表沒有影響,對吧?何況隻要讓人知道你們因為我的緣故參加補考,上一次考壞成績都會通通成為我的錯。」


    「……未免太拚命了吧?雖然我還在氣老師,也還不算原諒你,但你這樣替我賣命實在有點……」


    「啊,我不是要你們一定要在補考中拿到分數喔,我隻是想補償先前欺騙你們的過錯。不用管我會不會丟工作,補考時要做什麽也交給你們決定……但如果能考出成績,我當然更高興啦。」


    「……那麽就算我還是考出g等級……會害老師無法繼續在共和國內生活,也沒關係嗎?」


    盡管比起平時來得小聲,艾咪仍願意向我說話了。


    「假如結果真的變成那樣,那也沒辦法啊。」


    「……你是不是覺得自我犧牲很滿足啊?就算你隨便拿你的命來賭,對我們來說也隻是困擾啦……!」


    凜完全不掩飾,直接說出心中不滿。


    「我可是認真思考過,想至少讓大家高興點啊……」


    「這哪裏叫思考過啦!?」


    「還有一件事,希望你們捫心自問,好好想想我接下來說的這句話。」


    我用視線緩緩掃過三人的臉後這麽說:


    「你們也想過要改變,對吧?」


    這不隻局限於我。


    「你說是不是啊,凜?」


    「我、我才沒想……我隻是希望找到自己也能做到的事而已……」


    凜心神不定地前後晃起身體。


    「那你為什麽會來我開的特別教室?」


    答案從一開始就很明顯。


    「咦……」


    「若沒想過要改變,就算被學校點到名,也不可能會來上我這種來路不明人族開的特別教室吧?你想的話,一定有辦法拒絕。」


    我很確定,她們三人都想要個「契機」,所以我才決定這麽做。


    「這、這是……」


    凜無法反駁。


    「沙夏,我認為你會尋找如何活下去的方法……也代表你想改變現在的自己。」


    「欸……嗯。」


    雖說有點牽強,沙夏仍點了點頭。


    「不過我想目前最想改變的,大概是艾咪才對。」


    被我點到名的艾咪肩頭微微一震。


    「……我可不是在生氣喔。」


    「對不起……」


    「啊~就說我沒在生氣了。」


    我盡可能對畏畏縮縮的艾咪溫柔地說:


    「艾咪你啊,是代表日後想來都市工作的雪人族來到都市,所以才對所有族人都會用的雪魔法以外的賺錢方法沒興趣,對吧?」


    依然顫抖的艾咪點點頭。


    「想要在都市內找出族人全都能穩定賺錢的方法,這可是一種很難的挑戰啊。你真的很厲害呢。」


    沙夏和凜也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對艾咪說話的樣子。


    「所以才更該有所行動,不是嗎?」


    「……咦?」


    「不求改變是不行的。」


    不曉得我這番心意,究竟能傳達給種族文


    化都和我不同的她們多少呢?


    「例如艾咪你雖然不會拒絕別人的『拜托』,但我想你應該也察覺到這樣下去不行。」


    「族裏……父親大人要我一定要聽別人的拜托……」


    「嗯,我知道。不如說,我也沒資格說大話。如同以前艾咪你問我那次,我其實同樣是被上司叫去,認為那是工作而無法拒絕。然後也沒持任何疑問,就乖乖照著命令行事,所以和你是一樣的啊。」


    若考慮到年齡差距,我比她來得丟臉許多。


    「直到現在,我都在依靠他人。隻懂得隨波逐流,從未自己下過重要決定。又由於以前這種做法行得通,才產生了現在繼續下去也沒問題的錯覺。」


    渾渾噩噩地在別人鋪好的軌道上活下來,連人工冬眠都是聽從父親的話,蘇醒到這個世界後也隻會照著ai席德的建議行事。


    「可是就算我以為行得通,實際上卻根本不行啊。一路走來不過是周遭的人都很溫柔,或是我好運沒被發現罷了。」


    然後這次狠狠踢上了大鐵板。


    「那種待人處世之道總有一天會到達極限,就和我一樣啊。」


    應該沒有比我更清楚易懂的反麵教材吧。


    「我想艾咪,你如今正麵臨這種局麵。」


    「是說……我嗎?」


    「艾咪是不是被周遭的人隨便使喚呢?」


    「欸,老師,你說話也稍微再……」


    凜插嘴責怪起我。


    「不是的……我是被人拜托……而且有幫上……對方的忙。」


    艾咪並未看我,隻是喃喃自語。


    「再說雪人族內,應該還沒有適應都市生活的人對吧?」


    艾咪聽了先是一臉訝異,不過還是點了頭。


    「你認為若你繼續照著他們的話行動,能在都市中成功嗎?」


    她一雙眼頓時瞪大。


    沒錯,她也早就明白問題的本質何在。


    「艾咪,你必須跳脫雪人族的框架,不能維持這樣下去啊。」


    這時,我看見她眼眶中泛起淚來。


    「我都懂,因為我大概……和你一樣啊。一個人來都市很不安吧?想找個東西依靠對吧?」


    依靠。


    「在實力主義的環境下,隻靠著努力根本撐不下去對吧?」


    撐不下去,希望有人能伸出援手。


    「想照著其他人說的話做對吧?因為那樣的話,就有藉口說自己沒錯了呀。」


    希望有條路能夠逃跑。


    「可是啊……一昧聽從別人的命令做事是不行的。假如想做至今為止沒人做過的事,就隻能靠自己來創造。光是做些別人早已決定好的事,終究不可能抵達那個終點喔。」


    沒錯,我已經明白這個道理。


    「現在必須由艾咪你開始改變,創造能讓雪人族生存下去的世界啊。」


    「老師……」


    「我想接下來會很辛苦……等著的是更多苦難。不僅沒有人能依靠,失敗了還得自己負責,又不一定能夠成功。但就算如此……還是隻能奮戰到底啊。」


    「老師……」


    艾咪再度用擔心的語氣喊我。


    「老師……為什麽你在哭呢?」


    我似乎流了淚。我不可置信地摸像臉頰,還真的有。


    等到學生提醒才察覺,真是沒麵子。


    不過盡管沒麵子,我還是擦乾眼淚繼續說:


    「不光隻為了自己,還背負著整個村子、整族未來的艾咪真的……很偉大啊。哪像我隻顧著讓自己存活,根本和你天差地別呢。」


    「我、我……」


    艾咪欲言又止,垂下頭來微微顫抖。


    那副模樣看在我眼中實在過於纖細脆弱,使我忍不住伸手摸了她的頭。


    「所以我希望艾咪你能成功,有所回報。雖說我可能無法幫上你什麽,但我希望這裏能化為你的契機,助你日後展翅高飛……總有一天,若能認為和我這個人族老師的互動還是有意義的……我會很開心呢。」


    感覺這些自然而然說出口的話,或許有點像是教師會說的話了。


    「艾咪,你能改變的。」


    這句話似乎終於打動了她。


    「我能夠……改變嗎……?」


    隻見她交叉起雙臂不斷磨蹭,同時用掌搗臉,一副要哭出來的聲調。


    今天,為了眼前這名少女,這名一肩扛起整族命運獨自在都市奮鬥的少女,我頭一次湧現真正想當老師的念頭。


    「假如艾咪,以及你們大家想改變,我會幫忙的喔……就算很不可靠,隻把我視為一種契機來利用也沒關係。所以說……要是你們願意……原諒我的話……」


    自從來到共和國後,大概就屬這個瞬間最讓我緊張。


    「能夠讓我再一次……當你們的老師嗎?」


    我蹲下來讓視線同高後,對艾咪這麽說。


    「砰」的一聲,纖細的身體衝入我懷中。


    我緩緩摟住了她。


    她的身體冰涼到讓我吃驚。


    平均體溫大概比人族還要低了好幾度。


    和人族從人種開始就不同。


    卻仍是名與人族沒差多少的種族裏麵的,一名孩子。


    艾咪抱住我的身體開始哭泣。


    「嗚……嗚咕……不能哭……我決定過……不哭的……」


    她是靠自己的意識如此決定嗎?


    「沒關係,你就哭吧……這可不是我的命令或拜托喔。艾咪,你可以為你自己哭泣啊。」


    隻是重新下定決心,或許不代表能馬上改變行動。


    盡管仍得花上時間,但我相信艾咪定能有所改變。


    「加油吧……總之這兩個禮拜……先為了艾咪你自己努力啊。」


    「好的……嗚……嗚咕……嗚……」


    艾咪總算掉下鬥大淚珠。


    感覺我雖然做出像老師的行動,卻又湧上一股害臊。


    「好冰!?」


    突然一股險些凍傷我的冰冷觸感傳來,我整個人往後一彈,跌坐到地上。


    因為像是被拋出的姿勢,所以艾咪也有點腳步踉蹌。


    「啊,抱歉……嗯……欸欸!?」


    我本該先幫助艾咪起身,但驚訝已搶先一步。


    「艾咪……你衣服上……淚水結冰了耶!」


    「咦……欸?」


    艾咪確認起自己身上,淚水滴落的部分確實結冰了。


    隻會使用操控雪的魔法,卻無法生出雪來的艾咪——


    明明之前就算想在都市內操控雪,都隻能吹出冷風來而已耶?


    「是真的……」


    艾咪也搞不懂究竟發生什麽事。


    伸手拂過新滴落下來的眼淚。


    這個瞬間,我突然靈光一閃,開口道:


    「艾咪……你能不能試試……把它冰凍起來?」


    「冰凍起……好的……哇!?」


    ——啪哩哩!


    艾咪細細一道淚水,瞬間化為長數十公分的冰柱。


    而艾咪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麽,眼皮是眨了又眨。


    「該不會……你隻要用自己的眼淚,就使得出雪魔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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