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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寒鴉


    ──說起艾爾布朗修的名產,


    不外乎結實累累的葡萄和金色乳牛擠出來的雪白牛奶。


    除此之外,還有清麗脫俗宛如白百合的裘賽特公主。


    節錄自《點綴曆史的美麗公主們》


    第一章 女王之女與熱戀情侶的支持者


    「我有孩子了……」


    新的一年到來,法洛利亞王都巴黎榭下雪的日子也變多了。


    繪有大朵玫瑰圖案的鑲金邊茶杯中盛著熱巧克力,拉斐安羅斯宮的美麗主人若無其事地說完剛才那句話,拿起玫瑰色的烤蛋白霜餅蘸了些熱巧克力送入口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味道真好……這蛋白霜餅輕盈得彷佛出自天國的廚房,一不小心就吃多了。造型也和以往的蛋白霜餅不同,玫瑰色的波浪形狀極其優雅,色澤可愛又充滿浪漫氣息。聽說現在不少師傅都模仿你的做法,利用圓錐形的擠花袋製作蛋白霜餅或其他餅乾,再用奶油加以裝飾,在巴黎榭的甜點烘焙坊之間蔚為風潮呢!」


    「……好像是吧……」


    阿爾尚身穿白色立領廚師服、頭戴高高豎立的白色主廚帽,他邊盛裝餐點邊隨口應道,臉上寫著毫不在意。


    牆上排滿裝訂精美的昂貴書籍,窗邊掛著以金銀線繡出花鳥圖樣的錦緞窗簾,地上鋪著軟綿綿的長絨毛地毯,隨處可見陶器和水晶擺飾──女王的私人房間裏,這個時間隻有阿爾尚和她兩人獨處。


    「阿爾尚……」


    「……怎麽了?」


    「我、剛才、跟你說我有孩子了耶……?」


    「我聽見了。」


    聽見他冷淡的回答,「巴黎榭最明智的玫瑰」──身著玫瑰色禮服、用金色緞帶綁起耀眼玫瑰色長發的羅格莎娜女王笑咪咪地開口了。


    「要是你覺得驚訝或著急也無妨喔?」


    「我沒有理由驚訝或著急。因為公主你不可能看上沒水準的男人,生下孩子後也一定能教養成優秀的人。」


    「真感謝你如此信賴我……」


    羅格莎娜一臉失望地喃喃自語。


    「雖然早知道會是這種反應,稍微讓我開心一下也不會怎樣吧……做出來的點心明明這麽甜,本人的嘴巴卻一點都不甜!」


    女王不滿地碎碎念著──


    「所以……要我製作祝賀生產的糕點嗎?」


    聽到阿爾尚的詢問,女王抬起頭,露出盛開玫瑰般明豔動人的笑容。


    「不,要先請你製作慶祝婚禮的糕點。不是給我,而是給我的女兒──她今年春天即將成為席薩利歐公國的王妃喔!」


    ◇  ◇  ◇


    翌日──


    阿爾尚來到拉斐安羅斯宮的宴客大廳招待賓客。


    明亮耀眼的陽光透過大片的玻璃窗射進室內,不必外出就能盡覽戶外寬廣的庭園。宴客大廳中安置著好幾張天鵝絨躺椅,還有桌腳與桌緣處處精雕細琢的餐桌。一群悉心打扮的貴族千金和夫人圍在桌邊聊得正起勁,華麗的禮服上滿是精致的蕾絲和色澤亮麗的緞帶,耳環和首飾上也都鑲著大顆大顆的寶石。


    ──女士的情報收集能力與人脈可不容小覷!


    羅格莎娜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也定期舉行女王主辦的下午茶會。


    今天的茶會比較特別,聚會同時也宣布了經常出席的伯爵家千金即將成婚的消息。


    「裘賽特小姐,恭喜您了。」


    「我們的朋友竟成了席薩利歐公國的王妃,真令人與有榮焉啊!」


    「聽說席薩利歐公國是個充滿文化氣息的美麗國家,目前正大力招攬有才華的年輕藝術家並給予資助。成為王妃之後必定肩負重任,不過裘賽特小姐的美貌和教養都堪稱法洛利亞女性的代表,絕對沒問題的。」


    參加茶會的眾人紛紛致上溫暖的祝福,身為女王之女的裘賽特小姐隻是恭謹地應答:


    「謝謝大家。」


    銀發碧眼的裘賽特小姐身形纖瘦,是個夢幻飄逸型的美人。她是艾爾布朗修伯爵的長女,還比羅格莎娜年長一歲。


    盡管如此,沒有子嗣的羅格莎娜仍決定收養裘賽特,讓她以公主的身分與席薩利歐公國聯姻,時間就定在今年春天。


    其實「女王的茶會」本來就有多重目的,除了收集情報也在物色年輕貌美、品德出眾的女孩,找機會與外國的王侯貴族或掌權者聯姻結親。


    被處死的前王妃來自巴哈爾姆王室,婚姻外交就是他們的看家本領。羅格莎娜也是有樣學樣。


    事實上,年輕的羅格莎娜即位後,也有一大堆國內國外的人士前來提親。


    然而她卻用威嚴中帶著淘氣的笑容告訴大家──


    ──我已經嫁給這個國家了,所以不可以重婚。


    這樣的判斷相當有智慧,「巴黎榭最明智的玫瑰」之名也更加響亮。


    話雖如此,還是必須尋找適合的妙齡女子以強化同盟,女王的養女也因此而生。


    從參加茶會的美麗貴族千金中層層篩選,這次脫穎而出的正是艾爾布朗修伯爵家的大小姐──裘賽特?伊萊諾?德?艾爾布朗修。


    裘賽特號稱「艾爾布朗修的白百合」,嫻靜高雅的美貌從前就在宮中頗負盛名。席薩利歐親王起初對這門親事興趣缺缺,從法洛利亞外交官手中拿到裘賽特的肖像畫後卻一見傾心,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再聽到外交官在耳邊鼓吹「本人比畫像更美」,親王就欣然接受這朵產自法洛利亞的白百合了。


    去年年底,席薩利歐公國的外交官造訪法洛利亞討論婚禮事宜,親眼見到裘賽特後也驚為天人,還興奮地回國報告法洛利亞外交官所言句句屬實。本人不但比畫像美好幾倍,而且心地善良又文靜聰明,絕對找不到比她更適合的王妃人選。


    聽到這樣的報告,親王也開始由衷期待春天的婚禮了。


    「如今裘賽特小姐已經名花有主,法洛利亞國內恐怕有一大票名門男士要大失所望了吧?」


    茶會中的某一桌又聊起裘賽特的話題。


    「是啊……尤其是巴泰尤伯爵,一直對裘賽特小姐窮追不舍呢!」


    「聽說每天都送二十幾封信,還在她生日時送上曾經屬於納斯塔西亞皇國皇後的鑽石首飾,結果卻被婉拒了。」


    「天啊!皇族戴過的飾品可不是國寶級的嗎!價錢恐怕也是國寶級的吧?」


    「伯爵現在恐怕正抱著首飾掉眼淚吧……」


    阿爾尚巡回於餐桌之間,一邊往剛出爐的香草舒芙蕾上澆淋散發著玫瑰芬芳的巧克力醬,一邊麵無表情地聽女士們談話。


    裘賽特坐在羅格莎娜身邊,隻在各位夫人笑咪咪地上前祝福時恭謹回應,除此之外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


    鬆軟綿密的香草舒芙蕾盛在小巧的圓形陶瓷器皿中,阿爾尚手持金湯匙舀起鍋中濃稠的巧克力往上澆時,裘賽特也絲毫不為所動。


    直到阿爾尚離開她身邊往其他桌移動,裘賽特才輕輕抬起如夢似幻的水藍色眼眸,瞥了對方一眼。


    然而就在兩人四目交會的瞬間,裘賽特臉上掠過一絲緊張,纖細的肩膀微微一縮,隨即收回視線再次低下頭。


    「……」


    阿爾尚也轉開目光,繼續手邊的工作。


    溫熱的巧克力突破香草舒芙蕾表麵,緩緩流入其中同時散發玫瑰芬芳。看到這幅情景,聊得正起勁的女士們也不禁


    拍手讚歎:


    「唉呀……看起來真好吃!」


    眾人陶醉在玫瑰、巧克力和香草交織而成的高雅甜香中,紛紛拿起小巧的金湯匙舀一口放進嘴裏──


    「竟然有口感如此輕盈的舒芙蕾!」


    接著又是一連串的感歎與讚美。


    「真的,輕盈得宛如天使的呼吸!」


    「沒想到一下子就在口中化開了!」


    「玫瑰的香氣太迷人了!高雅的玫瑰香氣輕柔地席卷巧克力的苦味與香草的甘甜,那一瞬間的味覺真令人無法自持!果然是極致的奢華!」


    女士們紛紛對阿爾尚露出優雅的笑容。


    「卡列爾主廚,我一直很期待在女王主辦的茶會上品嚐您的甜點手藝喔!」


    「我也一直很期待!如果卡列爾主廚不是女王禦用甜點師,我還想聘請他來自己家裏呢!」


    「真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搶先雇用您啊!卡列爾主廚!」


    阿爾尚保持應有的風度,一邊禮貌回應諸位女士,一邊淡然執行自己分內的工作。


    雖然幾次不露痕跡地望向裘賽特,但她卻一直低著頭默默吃著阿爾尚製作的舒芙蕾。


    就一位春天即將完婚的新娘而言,裘賽特實在太憂鬱了。


    ◇  ◇  ◇


    茶會結束收拾完畢後,阿爾尚騎馬離開王宮回到位於樂園大道的店裏,一路上一直想著艾爾布朗修伯爵家的千金。


    在羅格莎娜之前舉辦的茶會上,阿爾尚也見過她幾次。


    然而兩人隻交談過一次,那是第一次在茶會中見麵的時候。


    去年入秋時分──


    當時裘賽特沒有加入任何話題,隻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低著頭縮著脖子。


    阿爾尚先開口了。


    ──要不要幫您拿點什麽?


    低著頭的裘賽特把身子縮得更小了,回答的聲音既輕又細微,不仔細聽幾乎聽不見。


    ──那麽……可以請您……給我一塊那邊的梨子塔嗎?


    這是她的回答。


    ──……好的。


    阿爾尚揮動銀質長刀,俐落地將梨子塔切成幾塊,盛在鑲金邊的白盤上。


    在阿爾尚分送甜點這段時間,裘賽特始終低著頭,彷佛沒有資格抬頭看他。


    再次開口時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彷佛生怕有人聽見自己說的話。


    ──請問您……近來可好?


    阿爾尚拿起金色的湯匙舀起玫瑰醬和卡士達醬,在盤子上描繪出一大朵花。


    ──……還不錯。


    聽到這樣的答覆,麵容依然緊繃的裘賽特歎息似的喃喃說道:


    ──太好了。


    「你們呢……?」阿爾尚低聲反問道,彷佛在自言自語。對方蜷縮的肩頭忽然一顫,一臉泫然欲泣。


    ──我們……大家都很好。我也是……父親也是……


    兩人的對話隻有這寥寥數句。


    話才說完就有一群女士靠過來──「唉呀,裘賽特小姐真是的,怎麽一個人待在這種角落呢?我們過去和大家一起聊天吧!」然後裘賽特就被帶往人多的地方了。


    自此之後裘賽特沒有再找阿爾尚說話,阿爾尚也不再主動開口。


    今後恐怕仍是如此。


    漫長的冬季尚未結束,太陽下山得很早,馬路上已是一片幽暗。巴黎榭的街道上處處可見杏樹,如今樹上仍不見花朵與綠葉,隻有茶色的枝椏在寒風中招展。


    等春天到來,樹上就會開出淡粉色的花朵,把街道妝點得多彩多姿吧……


    阿爾尚腦海中突然浮現花瓣繽紛落下的情景──


    然而想再多也沒有用,於是他決定不再注視寒風中兀自顫抖的樹枝。


    ◇  ◇  ◇


    幾天之後──


    阿爾尚店裏的常客,劇作家奧古斯特?拉?格祿又為了寫不出下次公演的劇本而煩惱不已,念念有詞地走在午後的樂園大道上。


    說起最近最熱門的題材,當然就是艾爾布朗修伯爵家的裘賽特小姐即將出嫁這件事。這位美麗的千金小姐成為女王的養女並嫁給異國親王,巴黎榭的市民對她是既崇拜又向往。


    「奧古斯特,你可要寫一出美麗千金小姐嫁給外國王子、最後結局美滿的喜劇!這樣絕對能吸引大批觀眾前來捧場!」


    愛德華喜劇團的負責人這回嚴格下令。


    劇團裏的女伶們也各有意見。


    「沒錯!成為外國王子的新娘太棒了,是每個女人的夢想啊!奧古小弟,快寫一出為我量身打造的戲!」


    「胡說什麽呢?千金小姐當然得由我主演!」


    「什麽?這劇團裏不就是我最符合裘賽特小姐的形象了嗎?」


    主角之爭早已傳來硝煙味,幾位女伶為了成為裘賽特小姐的化身,言行舉止都莫名溫婉優雅了起來。


    然而奧古斯特卻遲遲無法動筆。


    (這種國家之間的政治婚姻哪有什麽美滿結局?現實可是很殘酷的。寫那種不經大腦的圓滿喜劇根本是胡說八道吧?)


    即使在家中排行老麽,奧古斯特畢竟出身子爵之家,既然明白政治婚姻的真相,當然無法像劇團團員那樣滿懷憧憬。


    於是他滿懷苦惱地來到樂園大道一隅,阿爾尚的烘焙坊附近。就在這時──


    (咦?)


    奧古斯特發現一位妙齡女子正在店前徘徊。


    一月的天空呈現略帶青藍的灰色,棉絮般的飛雪翩翩飄落。


    女子披著邊緣鑲有銀色皮草的鬥篷,拉起兜帽試圖掩人耳目,卻隱藏不住內在散發出的高貴氣質。光是佇立在此就展現出無限風情,深深吸引奧古斯特的目光。


    雪白肌膚、線條優美的下巴和嘴唇在兜帽下若隱若現,令人忍不住感到好奇。


    奧古斯特本來就對清純玉女沒有抵抗力,如今依然單戀著梅利埃爾修道院的修女蘇菲,這位站在店前的女子也正是他喜愛的清純型。


    何況她一看就是富裕人家的小姐,卻沒帶隨從獨自前來購物,而且還偷偷窺探店內,在門口徘徊不前……這絕對另有隱情!


    劇作家天生無法放過可能寫進劇本的題材,於是奧古斯特主動靠近佇立雪中的美女,彬彬有禮地出聲詢問。


    「這位小姐,請容我失禮。請問您也喜愛這家店裏的點心嗎?」


    「!」


    吃驚的女子肩頭一震,低下頭正想離開,奧古斯特卻若無其事地擋住她的去路,天真無邪地說道:


    「我也是這裏的常客,跟老板已經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了。若是一個人不好意思進去,不妨讓我來帶路吧!」


    聽到「十幾年的老朋友」時,對方顯然頓了一下。


    但立刻又恢複正常,急忙找藉口離開。


    「我……我隻是……剛好經過而已。」


    (她剛才對「老板的朋友」這句話有反應!原來真的是阿爾尚認識的人,看來果然另有隱情?)


    阿爾尚那種腦筋不轉彎的木頭人,竟然有年輕女子一臉為情所困地找來店裏──當然非追根究柢不可。


    「別客氣,請進!」


    奧古斯特打開店門,彬彬有禮地把女子送進店裏。


    可惜店裏的空間實在小到不能再小,把女子推進去後,奧古斯特就隻能站在門外探頭進去了。


    關鍵的阿爾尚似乎不在店裏,隻有妮儂在櫃台裏顧店。


    「阿爾先生人在城堡,但差不多該回來了。」


    妮儂以童稚的嗓音說明道。


    將紅褐色頭發分綁成兩束馬尾的少女妮儂,目前跟阿爾尚同住並受他照顧。


    妮儂似乎也對這位用兜帽遮住臉龐、低著頭不知所措的女客人有些好奇。


    「這位客人跟奧古先生認識嗎?」


    她如此問道。


    「不認識,我們剛才在店前偶遇,她好像也很喜歡阿爾尚做的甜點。」


    「謝謝您的惠顧,請問今天想點些什麽呢?」


    聽說是阿爾尚的甜點迷,妮儂立刻露出開心的微笑。阿爾先生做的甜點是全世界最棒的,這句話妮儂平時就掛在嘴邊。


    「我……我想……」


    女子頻頻回頭看著店門,似乎是因為奧古斯特堵在門口,讓她想離開卻出不去。奧古斯特滿臉笑容。


    「阿爾尚做的甜點之中,您最喜歡哪一樣?這陣子最受歡迎的就屬蛋白霜餅了吧……劇團裏的女士們也相當喜歡。啊,我目前在閃耀大道上的愛德華喜劇團裏負責撰寫劇本,名叫奧古斯特?拉?格祿。最近正好在演出我編寫的戲劇,請務必前來欣賞。隻要先知會一聲,我一定會幫您安排最好的位子。」


    奧古斯特探出身子滔滔不絕。


    「我……我也該……」


    進退不得的女子無意中仰起頭,一綹銀色的發絲自兜帽下滑落,麵容也在那一瞬間完全展露。


    (是裘賽特小姐!)


    雖然隻在宴會上遠遠望見,但奧古斯特確實見過裘賽特。


    那是一位清麗得令人讚歎的美人,恰如「艾爾布朗修的白百合」之名。當晚回到自家宅邸後,奧古斯特還不斷想起那窈窕脫俗的倩影,彷佛身在美夢之中。


    世上絕不會有第二個這樣的美女!


    她就是如今家喻戶曉的艾爾布朗修伯爵千金!


    (席薩利歐親王的準新娘裘賽特小姐……究竟為什麽會一臉為情所困地跑來偷窺阿爾尚的店!)


    超乎想像的發展讓奧古斯特大感訝異。


    (等等……「艾爾布朗修」不就是──)


    腦海中閃過一個連結阿爾尚和裘賽特的重大事件。


    走進後門的阿爾尚出現在廚房。


    由於剛從外頭回來,身上還披著黑色的外套,肩頭和銀色的頭發上都帶著一層薄雪。


    阿爾尚一進門,裘賽特的肩膀就輕輕一震。


    看到裘賽特的阿爾尚也皺了皺眉,略帶灰色的青藍眼眸中確實浮現一抹驚訝。


    然而阿爾尚立刻恢複一貫的麵無表情,彷佛戴上鐵甲麵具。


    「……歡迎光臨,請慢慢挑選。」


    低沉而不帶情感的喃喃說完,阿爾尚便靜悄悄地走上廚房中的樓梯,回到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


    裘賽特僵立在當場,哀傷地垂下眼眸。


    雙唇緊抿的模樣看來十分難過。


    於是她買了一盒係著玫瑰色緞帶的蛋白霜點心,離開了。


    奧古斯特還不死心。


    「外麵正在下雪,還是叫個馬車吧!我正好也要去劇場,不嫌棄的話請讓我送您一程。」


    對方卻低著頭拒絕了。


    「我會在路上攔馬車回去。」


    說完便孤零零地在雪中漸漸走遠。


    奧古斯特隻能乾著急,目送那如夢似幻的背影踏著宛如貴婦行走範本的步伐遠去。回到店裏後,阿爾尚已經換上白色的廚師服,戴著高高聳立的主廚帽走下樓。


    奧古斯特從櫃台上探出半個身子,在妮儂身旁往裏頭大叫。


    「阿爾尚!你跟裘賽特小姐到底是什麽關係?那種刻意疏遠的態度絕對不單純!裘賽特小姐不是為了見你才特地來店裏的嗎?讓她回去也無所謂嗎?」


    妮儂嚇了一跳,轉身仰望奧古斯特。


    原以為阿爾尚會皺起眉頭擺出最擅長的臭臉,結果他依然麵無表情。


    「……就是一般的顧客,問我也答不出是什麽關係。」


    阿爾尚邊答邊開始在工作台上排列刀具和打泡器。這就表示已經不可能從他嘴裏問出什麽了。


    ◇  ◇  ◇


    翌日──


    奧古斯特趁阿爾尚不在的時候跑來店裏,對著櫃台後方正在顧店的妮儂不吐不快。


    「那兩個人肯定互相愛慕。」


    這是他從昨天開始苦思至今得到的結論。


    妮儂訝異得瞪大眼睛。


    「咦咦?你說阿爾先生跟昨天那位漂亮得不得了的客人嗎?互相愛慕是指……阿爾先生正……正在戀愛?」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妮儂紅著臉不知所措──


    「不過……昨天阿爾先生後來的確不大對勁。不但把該切成八塊的蘋果蛋糕切成十二塊,還把南瓜派邊緣烤焦了。還忘記先用冰水泡過就把手指伸進煮糖漿的鍋裏,結果燙得發出呻吟……」


    不過妮儂也表示自己有些發現。


    奧古斯特一邊覺得好想親眼看看阿爾尚恍神燙傷手指的情形,同時更加肯定自己的推論。


    「果然沒錯!那個阿爾尚竟然如此魂不守舍,隻有戀愛了這個可能。對象一定是裘賽特小姐!」


    「可……可是阿爾先生說他不認識那位小姐啊?」


    「問題就在這裏!」


    奧古斯特指著妮儂的鼻子,一臉得意地說道。


    「阿爾尚絕不可能不認識裘賽特小姐,至少在羅格莎娜女王的茶會上一定見過麵。那樣的美人見過一次肯定忘不了,更何況阿爾尚還是裘賽特小姐的救命恩人。」


    「這是怎麽回事?」


    妮儂好奇得往前靠了靠。


    於是奧古斯特把阿爾尚從軍時期的傳說講了一遍。


    故事發生在聖曆一八〇八年十一月,和貝爾加帝國簽訂和平協定的半年前。


    艾爾布朗修城遭貝爾加帝國軍隊包圍,陷入退無可退的絕境:巴爾特侖將軍不得不下令撤軍。


    這樣的情況要是維持到冬天,眼看著艾爾布朗修城就要被貝爾加軍占領了。然而兩軍兵力懸殊,實在無可奈何。


    此時巴爾特侖將軍的「銀色獵犬」卻無視撤退命令勇往直前,其他士兵也受到鼓舞而隨之前進。


    據說當時戰場上的阿爾尚簡直所向披靡。


    他以閃電之姿單騎闖入敵陣中心,舉起步槍轟隆一聲直直貫穿敵軍司令眉心,手中揮舞的劍快如電光石火,使無數敵兵的咽喉、胸口血花四濺。光憑「電光石火的卡列爾」一個人就讓貝爾加帝國潰不成軍。


    法洛利亞軍奇跡似的反敗為勝,守住了艾爾布朗修城。


    「裘賽特小姐當時也在那座城裏!」


    革命爆發後,大部分貴族都選擇逃亡至外國,但艾爾布朗修的領主善於審度時勢,因此很早就開始支持革命政府。


    除此之外,領主還自掏腰包購買麵包等食糧免費發放給饑餓的民眾,也因此深受領民愛戴,直到革命結束後依然保有領土,家人也安然留在城內。


    後來巴爾特侖將軍擁立羅格莎娜,宣布女王複辟,艾爾布朗修領主立刻轉而支持保皇派以示決心。


    貝爾加帝國撒軍後,艾爾布朗修城裏舉行了慶祝會,慰勞巴爾特侖將軍和麾下的士兵。


    阿爾尚身為最有功勞的人,當然會受艾爾布朗修城主之女裘賽特小姐接見。


    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深受拯救自己的年輕勇士吸引,拚命守護的美麗小姐讓勇士深深著迷──這些都是很可能發生的事。


    「他們一定是那時候墜入愛河的!絕對錯不了!」


    奧古斯特腦海中浮現一幕幕浪漫的場景。


    千金小姐受困於敵軍包圍,內心無比恐懼。


    就在她發現友軍開始撤退而萬念俱灰時,一位勇士擊潰敵人,為她守住了城堡。


    ──這位勇士究


    竟是什麽樣的人?我想親自向他道謝。


    戰勝的慶祝會上,千金小姐忐忑不安地期待著,結果出現在眼前的是一位帶著孤獨氣質的銀發青年。


    千金小姐發現他非常年輕,歲數也和自己差不多,不禁有些訝異。


    ──您就是守護了這座城的人吧?阿爾尚?卡列爾大人,請讓我表達由衷的感謝。


    美麗如白百合的千金小姐溫柔地仰望著自己,勇士也忍不住為之心動。


    ──不必謝我,守護弱者是新國民軍的義務。


    表麵上答得若無其事,內心卻燃起對千金小姐的戀慕,讓勇士有些糾結。


    千金小姐偷偷溜出喧鬧的宴會,獨自在陽台陷入沉思,碰巧勇士也來到陽台躲避人群。


    ──卡列爾大人……


    ──裘賽特小姐……


    兩人站在星光閃耀下的陽台深情對望。


    出乎意料的偶然點燃了他們心中的愛之火。


    ──卡列爾大人,我……自從剛才在大廳見麵時就對您……


    ──我也是,從見到你的第一眼就開始魂不守舍。叫我阿爾尚就好……


    ──那麽也請您直呼我的名字。


    勇者想緊緊擁抱千金小姐,卻在最後一秒住手了。他深深告誡自己,必須無比珍惜這位清純如白百合的女性。


    ──裘賽特,等戰爭結束國家恢複和平,我一定會回到這座城來迎接你,到時候希望你答應成為我的妻子。


    ──好的,我會一直等你回來。


    「他們就是這樣約定的。」


    「好感人喔!」


    奧古斯特即興瞎說了一段阿爾尚與裘賽特初戀的故事,妮儂聽得都出神了。


    至於寒冬的夜晚站在陽台上聊天會不會凍得牙齒直打顫,阿爾尚說不說得出那種甜言蜜語,這些枝微末節全都被奧古斯特拋在腦後,因為他也沉醉在自己的妄想之中。


    「然而在和貝爾加簽訂和平協定、戰爭徹底結束後,阿爾尚卻辭去軍職成為甜點師傅。他認為自己不再是軍人,而甜點師傅的身分又配不上城主千金,所以退縮了。」


    「原……原來是這樣啊……」


    妮儂的眼眶泛淚。


    「阿爾先生的確很可能這麽做。」


    「是不是!」


    奧古斯特突然放大音量。


    「裘賽特小姐至今依然思念著阿爾尚啊!阿爾尚一定也是如此。」


    否則那個冷靜到令人討厭的男人才不會把手指伸進煮化的糖漿,還因此燙傷了。


    「可、可是……裘賽特小姐今年春天就要嫁給外國的王侯了……」


    妮儂哀傷地抬頭仰望奧古斯特,一雙大眼睛裏還盈滿淚水。從奧古斯特的故事裏聽到阿爾尚這段身分懸殊之戀,似乎讓她稚嫩的心靈很受傷。


    奧古斯特繼續激昂地說道:


    「所以我們要阻止裘賽特小姐的婚事!支持相愛的戀人,成就一段命中注定的戀愛!」


    要是能在現實中見證如此不可思議的圓滿結局,就算一輩子都寫喜劇也無妨──奧古斯特整個熱血沸騰。


    對了,為了成就這段戀情,我就把它寫成劇本吧!


    如假包換的純愛故事,真真正正的圓滿結局!


    「妮儂,你肯幫忙嗎?」


    「當然,隻要是為了阿爾先生!」


    ◇  ◇  ◇


    事不宜遲,奧古斯特當晚就寫了一封信給裘賽特。


    持續至今早的低潮彷佛不存在,甜蜜的求愛詞句源源不絕地自筆尖躍然紙上。


    ──為了對你徹底死心,我不知道嚐了多少苦頭。我一直深信你也是如此,忘了我才能得到幸福……


    ──直到如今,你將遠赴海的彼岸那遙遠的國度,真正成為我無法高攀的高貴存在,我才終於明白。真摯的愛戀一生隻有這麽一次,我根本無法放棄。


    這真是我筆下的經典名句!絕對能讓年輕女孩們滿心陶醉,感動得掉下眼淚!


    奧古斯特一陣自賣自誇,最後才寫上寄件人的名字──


    『阿爾尚?卡列爾』


    這封信後來轉到妮儂手中,由她送到裘賽特暫居之處──艾爾布朗修伯爵位於巴黎榭的別墅。


    妮儂出任務時,店裏則由奧古斯特看顧。


    阿爾尚剛從拉斐安羅斯宮回來,看到櫃台時不禁大皺眉頭。


    「謝謝您的光臨!請記得下次再來,美麗的女士!」


    奧古斯特正在送一位來店的婦人離開。


    「……我不記得有顧你來看店。要是沒人找你寫劇本了,就給我去別的地方找工作。妮儂人呢?」


    「她去當愛的信使了!」


    今天的奧古斯特一點也不在意阿爾尚的嘲諷。他若無其事地答完,阿爾尚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什麽意思?」


    就在這時,雙馬尾搖啊搖的妮儂正好跑進店門。她的臉頰紅通通的,眼睛也閃閃發亮。


    「奧古先生!裘賽特小姐回信了!」


    發現廚房中的阿爾尚正驚恐地瞪著自己,妮儂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妮儂畏畏縮縮地抬眼偷瞄阿爾尚,似乎很擔心他會生氣。


    「是我拜托妮儂的,請她幫忙把你的信交給裘賽特小姐。雖然信是我寫的,但妮儂並不知道,所以別責備她。」


    妮儂聽完拚命搖頭。


    「不,我知道信不是阿爾先生寫的。可是我想幫阿爾先生……」


    胸前的手還緊緊握著回信,鼻尖也還紅紅的,但妮儂毫不退縮。


    「……」


    即使阿爾尚皺著眉頭不發一語,妮儂依然努力說下去。


    「而、而且……我把奧古先生寫的信送到裘賽特小姐的宅邸時,門口的侍衛一開始還叫我『回去』,也不肯收信。但我還是在宅邸周圍走來走去,結果裘賽特小姐的貼身仕女出來了,還偷偷放我從後門進去。


    後來裘賽特小姐在房間裏接見我,我對她說:


    『我是替阿爾先生來送信給裘賽特小姐的。』


    裘賽特小姐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收下信當場打開了。


    裘賽特小姐看信的時候還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拿信的手也微微顫抖。」


    「……」


    阿爾尚默默地聽著妮儂描述,表情依然非常嚴肅。


    奧古斯特仔細聽著妮儂敘述經過,緊張得心跳加速。


    我的信真的能讓裘賽特小姐回心轉意嗎?


    眼前彷佛出現那噙著淚水閱讀信件的美麗身影。


    「看完信之後,裘賽特小姐把信按在胸口,閉著眼睛想了好久。」


    「真的嗎?」


    奧古斯特的聲音透著興奮。


    「真的。」


    妮儂用力點了點頭。


    阿爾尚始終保持沉默。


    「裘賽特小姐說她馬上回信,要我等一下。」


    「……」


    「後來她真的馬上就寫好這封信,還溫柔地對我說:『請幫我轉交給店長。』」


    「……」


    妮儂雙手捧著白色的信封遞給阿爾尚,同時認真地抬頭望著他。


    「裘賽特小姐說要『交給店長』,所以這封信是寫給阿爾先生您的,請收下!」


    「她說得沒錯,阿爾尚,你該看看這封信!」


    奧古斯特也如此強調。


    根據妮儂的描述,裘賽特對那封信的印象應該不差。


    收到因故而無法聚首的戀人來信,開心之餘難掩悲傷也是人之常情。


    裘賽特的表現正是如此。


    (回信裏一定寫滿了她對阿


    爾尚的情意。畢竟含蓄婉約的女性往往容易把熾烈的情感藏在心裏。)


    否則一個結婚在即的千金小姐也不會獨自跑來阿爾尚店裏。


    阿爾尚一臉不悅地走近櫃台,推開奧古斯特。


    他從櫃台上接過妮儂手裏的信,當場拆開。


    信封裏隻有一張便箋,阿爾尚攤開後一覽而過。


    (要是她邀阿爾尚私奔,我一定要協助他們。)


    奧古斯特暗自下定決心。他和妮儂兩人直盯著阿爾尚,隻見他看完信後抬起頭。


    接著連便箋帶信封一起塞給奧古斯特。


    信紙碰到奧古斯特胸前,發出「唦」的一聲。


    「我……我可以看嗎?」


    奧古斯特的聲音高了八度,急忙趁阿爾尚改變心意前收下信箋迅速瀏覽。


    『致親切的先生:


    承蒙您貼心關懷,即將遠嫁他國的小女子由衷感謝。


    小女子雖柔弱無力,但衷心期盼能盡一己之力,不辱祖國之名。


    三月即將赴國外完婚,但願婚前有幸一見杏花綻放的美景。


    也祝您今後平安康健。


    小女子敬上』


    (呃……就這樣?)


    回信的內容溫婉有禮,但卻十分見外。


    完全看不到情侶應有的互動,也不見埋藏情意的隻字片語。


    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名字也沒寫清楚,不過是一張即使被人發現也毫無影響的問候函。


    更別說什麽真實的戀愛和圓滿結局了。


    看到奧古斯特的表情,妮儂也察覺信中內容恐怕不太妙,臉色沉了下來。


    「這下總該打醒你那愚蠢的妄想了吧?」


    阿爾尚從奧古斯特手中奪回信紙,一把撕成兩半。冰冷的撕紙聲陸續傳來,信件已被撕成碎片丟進垃圾桶。


    (這是為什麽……)


    奧古斯特呆站在原地。


    「……我絕不可能和艾爾布朗修伯爵千金有什麽發展。」


    阿爾尚凶巴巴地丟下這句話便回到二樓的房間,上樓時一點腳步聲都沒有。


    妮儂忍不住問:


    「奧古先生,信裏到底寫了什麽?」


    奧古斯特彷佛站在舞台正中央卻忘了台詞的演員,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  ◇  ◇


    當天晚上──


    奧古斯特待在劇場後台寫新劇本,阿爾尚和裘賽特的事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們在店裏見麵時的樣子明明就很不自然……)


    裘賽特的眼神裏藏著悲傷,阿爾尚則是強自壓抑似的麵無表情。


    劇本一點進度也沒有。


    「什麽沒頭沒腦的圓滿喜劇,根本是騙人的嘛!」


    忍不住把剛寫了幾筆的紙揉成一團。就在這時──


    「奧古弟弟,觀眾席上有一位非~常非常漂亮的美人喔!你快過來看看,順便換個心情嘛!」


    劇團的當家女伶之一──瑪儂興奮地跑來通知。


    那麽漂亮的美人必須一看,當作日後的參考也好。而且她絕對是奧古弟弟你喜歡的類型!盡管劇目正在進行,瑪儂還是邊說邊把奧古斯特拉到舞台側邊,偷偷窺視觀眾席。


    「你看,坐在第五排最邊邊那位!我第一次看到那麽漂亮的銀發!而且她的氣質好好,又有一種清麗脫俗的感覺,就像最近大家都在討論的裘賽特小姐一樣!該不會是她本人吧?啊哈哈哈,怎麽可能嘛!」


    瑪儂在一旁喋喋不休,奧古斯特則訝異得闔不攏嘴。


    (什麽該不會是,她就是裘賽特小姐本人啊!)


    她為什麽會出現在觀眾席?


    雖然奧古斯特的確說過自己寫的劇正在愛德華喜劇團上演,希望裘賽特來捧場──但沒想到她竟然真的來了!


    舞台上正好演到搞笑橋段,演員滑稽的對話引得台下一陣爆笑。


    這類雞同鴨講的對話場麵總會讓觀眾情緒高昂,也是戲劇的高潮之一。


    然而裘賽特臉上卻一點笑容也沒有。


    美麗的眼眸中滿是憂愁,緊抿的雙唇彷佛帶著哀傷,蒼白的臉龐始終緊繃。


    (這裏明明是笑點……為什麽露出那麽哀傷的表情呢?)


    觀眾席傳來陣陣笑聲。


    隻有裘賽特一人笑不出來。


    她皺著眉頭,表情越來越哀痛。


    (這明明是一出……引人歡笑的喜劇啊!)


    奧古斯特咬著牙,對自己的別腳寫作能力既懊惱又無奈。


    ◇  ◇  ◇


    喜劇在觀眾的鼓掌歡呼中落幕,奧古斯特立刻從後門離開,快步趕至劇場大門口。


    (裘賽特小姐來看戲不就是因為我自稱阿爾尚的朋友嗎?所以她還是很在意阿爾尚的吧?)


    之前看到那樣禮貌性的回信,奧古斯特心都涼了。何況阿爾尚還警告他,再搞這種花樣就不準進店裏。


    但是親眼見到人家如此哀傷地觀賞喜劇,怎麽可能當作不知道!


    奧古斯特連件外套都沒披就跑出來,整個人快凍僵了,呼出來的氣息化成陣陣白煙。觀眾從燈光照明下的大門口魚貫步出,大家臉上都帶著盡興的笑容。


    裘賽特也在人群之中。她低著頭,用附有兜帽的鬥篷緊緊裹住自己。


    然後靜悄悄地往奧古斯特所站之處的反方向走開。若是大白天還無所謂,這個時間可不適合年輕小姐獨自走動。裘賽特小姐打算去攔馬車嗎?奧古斯特邁步奔跑,心想得在上車前叫住她。


    就在這時,小巷裏走出一個穿著外套的男子,往裘賽特身邊靠近。男子似乎出聲叫住裘賽特,而裘賽特回頭一看,下一秒已經跌進對方懷裏。


    (!)


    男子熟門熟路地把裘賽特拖進小巷裏。


    奧古斯特拚命奔跑,終於在巷口看見抱著裘賽特跑掉的男子背影。


    不隻一個人,還有一個同夥!


    小巷的另一頭停著一輛馬車,兩個男人就帶著裘賽特鑽進車廂揚長而去。


    奧古斯特對馬車上的徽章有印象。


    (那不是巴泰尤伯爵家的馬車嗎?)


    那個送上國寶級的鑽石卻被禮貌退回,對裘賽特著迷到近乎偏執的男人。


    (糟了!裘賽特小姐有危險!)


    第二章 營救千金小姐與最後的道別


    關店之後,阿爾尚正在廚房裏準備明天要賣的甜點,後門卻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敲門聲。


    他皺起眉頭,一開門就看見奧古斯特在這大冬天裏連外套也沒穿,站在門口頂著凍紫的嘴唇大叫。


    「阿爾尚!裘賽特小姐被巴泰尤伯爵綁架了!叫憲兵恐怕無法立刻出動,萬一事情傳開了更影響裘賽特小姐的清譽。快跟我一起去救她!」


    ◇  ◇  ◇


    阿爾尚邊脫邊丟下廚師服和主廚帽,迅速奔上樓拿了外套和步槍,接著把外套丟給奧古斯特叫他穿上。


    看到阿爾尚隻穿著一件襯衫就背著步槍跑出後門,奧古斯特也邊穿外套邊跟出去,繞到店麵後側。


    阿爾尚已經騎在馬背上,看到奧古斯特伸出手也沒多說什麽,立刻抓住他的手臂拉上馬,安置在自己身前。


    兩人就在飄雪的夜路上策馬急奔。


    夾雜著冰霰的風打在臉頰和耳朵上,肌膚凍得彷佛快裂開。奧古斯特穿著外套還好,阿爾尚想必更冷。


    然而雙眼透著精光、表情無比嚴肅的阿爾尚似乎不覺得冷,依舊策馬筆直向前。


    馬蹄聲劃破黑夜,風聲在耳邊低吼。


    阿爾尚宛如一隻銀色的獵犬。


    阿


    爾尚去年夏天在街上擊退盜匪時,奧古斯特就見識過一次人稱「電光石火」的英姿。不過現在的他看起來比當時更認真而嚴肅,顯然更著急。


    (原來他也擔心裘賽特小姐的安危……)


    奧古斯特心裏也非常擔憂。


    (別擔心,聽說巴泰尤伯爵把裘賽特小姐奉為女神,應該不會突然對她動粗。)


    心裏是如此祈禱,但一想到裘賽特小姐結婚在即,無計可施的伯爵可能采取更強硬的行動,反而越來越焦慮了。


    抵達巴泰尤伯爵的宅邸後,奧古斯特立刻敲門表示自己是子爵家的人,也是女王派來的使者,特地前來拜訪伯爵。


    一頭金發、容貌溫和的奧古斯特看起來家境不錯,出來接待的執事似乎不敢直接把他趕走,於是便讓他進屋了。


    「請往這邊走。」


    遠在奧古斯特身後的濃濃夜色中,雪花依然靜靜地飛舞。除了風聲之外沒有其他聲響。


    奧古斯特暗自呢喃。


    (阿爾尚,接下來就靠你了!)


    ◇  ◇  ◇


    確定奧古斯特進入宅邸後,肩上背著步槍的阿爾尚輕鬆地翻越圍牆,闖進宅邸之中。


    犀利的目光掃過窗戶,發現三樓麵對陽台、采光良好的房間裏透出燈光,立刻攀著樹木爬上陽台,側耳傾聽屋內動靜。


    屋裏似乎有人。


    「請別再靠近我,我今年春天就要嫁到席薩利歐公國了。」


    「所以你隻要在那之前與我相好,就不必去什麽席薩利歐了啊!女王派使者來了,必須快一點!」


    一聽到猴急男人的聲音,阿爾尚立刻用裝著刺刀的槍口擊破玻璃窗。


    喀啷一聲,玻璃碎片散落屋內。


    一隻手伸進窗內打開鎖,門也隨之開啟。


    冰冷的風雪吹進屋裏,窗簾大幅翻飛。


    「什……什麽人!」


    「!」


    疑似巴泰尤伯爵的男人正緩緩逼近跪在床上的裘賽特,突然一臉緊張地大叫,嚇得裘賽特倒抽一口氣。


    阿爾尚沒說半句話,舉起槍托就往巴泰尤伯爵下顎重重一擊,使他往後翻倒。


    「咕唔!」


    伯爵從床上跌落地麵。


    還沒來得及呼救,又是一槍托猛然擊中心窩。


    「唔!」


    伯爵吃驚地瞪大雙眼,接著脖子一歪便昏倒了。


    阿爾尚沒有手下留情,伯爵的骨頭可能斷了。清醒之後恐怕會痛不欲生,可惜完全不值得同情。


    宅邸的傭人毫無前來探視的跡象,看來伯爵可能事先下令,即使發現些許動靜也不許任何人靠近。


    無論如何,最好還是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阿爾尚回頭探視裘賽特,發現她不發一語地緊抓著自己。


    或許是驚嚇過度,裘賽特顫抖的雙肩顯得纖弱無助,低垂的頸項也顯得細瘦而慘白。


    「……」


    阿爾尚不禁想輕撫那單薄的背和小小的頭,伸出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住。


    他默默閉上眼睛咬緊嘴唇,用力握緊伸出的手,用壓抑情感的低沉聲音輕輕說道:


    「……再忍耐一下。」


    然後牽著裘賽特的手走出陽台。


    阿爾尚讓裘賽特環住自己的脖子,背著她爬下樹,往大門方向走。帶著裘賽特走出宅邸時,奧古斯特已經攔好馬車等在外頭了。


    「我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心想你應該已經順利找到她,所以就提前離開了。反正再待下去也見不到伯爵本人吧?」


    奧古斯特輕輕一笑。


    阿爾尚麵無表情地回答:


    「……你這次倒是做得很好。」


    ◇  ◇  ◇


    後來──


    擔心裘賽特的奧古斯特陪著她一起坐馬車,阿爾尚則騎馬隨兩人回到奧古斯特家的宅邸。


    裘賽特不但麵容憔悴,衣服也弄髒了,因此兩人決定先送她到奧古斯特家照顧。


    先讓世代都在格祿家服務的能幹執事為裘賽特換衣服、準備好溫熱的飲料,再派人到裘賽特家中通知。


    待一切都安排妥當,奧古斯特終於鬆了一口氣看向阿爾尚。他沒有坐在長椅上休息,隻是披著外套麵無表情地站在客廳裏。


    「你去看看裘賽特小姐如何吧?反正前來迎接的人不會馬上就到。有你陪在身邊,她應該也會比較放心。」


    奧古斯特輕聲問道,阿爾尚依然不帶感情地低聲回答:


    「……不,不用了。」


    略帶灰色的青藍眼眸浮現淡淡的憂鬱。


    (聽到我說裘賽特小姐被人綁架時,明明毫不猶豫就脫下廚師服和主廚帽丟在一旁了……)


    要是裘賽特對他而言一點都不特別,剛才又怎麽會那麽拚命?


    何況現在還是一副擔心的樣子。


    「阿爾尚,裘賽特小姐不是你重視的人嗎?」


    就算知道對方會生氣,奧古斯特還是忍不住逼問。


    既然為了她在下雪的夜裏一臉緊張地拚命策馬狂奔,不就表示她很重要嗎?


    「等到迎接的人抵達,你說不定永遠沒機會再和她說話了。隻能趁現在向她表明心意不是嗎!」


    為什麽反而是我難過得快哭出來啊?


    還為了這種頑固的男人大吼大叫。


    這時阿爾尚平靜地俯視奧古斯特,喃喃地開口了。


    「奧古斯特……」


    第一次聽到阿爾尚叫自己的名字,奧古斯特愣了一下。


    他……剛才……叫了我的名字?


    不是幻聽吧?


    還沒來得及回應,奧古斯特已經和阿爾尚四目相交,隻聽到他冷冷地低聲說道:


    「……謝謝你來通知我。」


    奧古斯特驚訝的程度達到新高,內心無比激動。


    (他……他道謝了!阿爾尚……竟然對我說……說說說了謝謝──)


    驚訝過度導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


    「那……那當然。」


    我們是朋友嘛──結果這句話被吞回肚裏,因為奧古斯特又想哭了。


    (搞什麽,竟然轉移話題……)


    阿爾尚一直凝視著窗邊。


    那眼神彷佛和裘賽特注視舞台時的哀傷眼神重疊,令奧古斯特無語凝噎。


    (老頑固!笨蛋!愛耍帥!鐵麵人!)


    內心毫無保留地飆過一串咒罵──然而阿爾尚凝視窗外落雪的眼神太過平靜,奧古斯特實在罵不出口。


    奧古斯特在一旁含淚瞪著凝視雪花飄落的阿爾尚,同樣陷入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


    派去艾爾布朗修宅邸的使者回來了,同時呈報裘賽特的父親──艾爾布朗修伯爵來訪的消息。


    隨之出現的是一位文質彬彬卻臉色鐵青的銀發男性。


    這個人正是艾爾布朗修伯爵。一看到他的臉,奧古斯特隻覺得心髒噗通亂跳。


    (他長得……好像阿爾尚?)


    因為都是銀發?


    不對,輪廓也莫名有些相似。


    伯爵見到阿爾尚時大吃一驚,表情僵在臉上。


    彷佛見鬼了一樣。


    阿爾尚麵無表情地回視伯爵。


    「……」


    伯爵慌忙轉開視線,問道:


    「我女兒在哪裏?」


    得知父親到來,裘賽特也出現了。


    發現父親和阿爾尚都在房間裏,裘賽特也訝異得雙眼圓睜。


    接著便跑過去撲進父親懷裏,額頭抵著父親的手臂。


    「……是卡列爾主廚救了我。」


    裘賽特的聲音有些沙啞。


    艾爾布朗修伯爵緊緊抱住裘賽特,十分刻意地將目光轉回阿爾尚身上。


    站在伯爵麵前的青年長著一頭和伯爵與裘賽特相同的銀發。


    望著同時出現在眼前的三人──不隻是艾爾布朗修伯爵,連裘賽特看起來都跟阿爾尚有些神似。


    (阿爾尚說過自己來自巴黎榭的老街,家裏孩子很多又很窮,所以才會從軍混口飯吃。可是──他該不會……)


    亂糟糟的心跳再次加快速度。


    從軍時期的阿爾尚唯獨那一次違抗了巴爾特侖將軍的命令。


    麵對圍困艾爾布朗修城的貝爾加帝國大軍,他一個人莽撞地突破重圍。


    那件事後來傳為佳話,成為勇者奇跡似的逆轉局勢的故事。


    問題是──


    萬一當時驅策阿爾尚前進的動力既不是勇敢也不是戰士的驕傲,更不是為了守護法洛利亞,純粹隻是為了拯救艾爾布朗修城──拯救困在其中那些……和自己發色相同的人呢?


    聽說裘賽特遭遇危險時,他連一秒都沒猶豫就脫掉了廚師服。


    如果當時的他也是如此,還沒思考就先衝出去了呢?


    畢竟阿爾尚是艾爾布朗修伯爵的──


    就在奧古斯特心裏的推測轉為確信時。


    艾爾布朗修伯爵終於開口了。他用苦澀而沙啞的聲音對阿爾尚說:


    「承蒙你兩次搭救,實在非常感謝。」


    阿爾尚淡淡地回答。


    「不必向我道謝,我隻是做了當下該做的事。上次如此,這次也一樣……」


    伯爵低頭致意,也向奧古斯特表示日後會再來答謝,然後摟著裘賽特準備離開。這時裘賽特突然回頭望著阿爾尚,迷蒙的眼眸中含著一種走投無路的情意。


    「卡列爾主廚,請問……你有思慕的對象嗎?」


    銀發的裘賽特和銀發的阿爾尚凝眸對望。


    「……隻有一個視如自身心髒的對象。」


    阿爾尚靜靜地答道,帶著灰色的青藍眼眸和裘賽特的水藍眼眸一樣,都泛著一層寂寞的光暈。


    裘賽特一臉泫然欲泣,喃喃說道:


    「那個人真幸福呢……」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的裘賽特轉過身,和父親一同離開了。


    阿爾尚目送兩人離去,眼神看似淡漠卻透著一絲傷感。奧古斯特看著這一幕,胸口有種滿溢到快裂開的感覺。


    ◇  ◇  ◇


    事情過後──


    阿爾尚望著銀發父女遠去的背影,心裏有股淡淡的痛楚。


    自己懂事的時候就住在巴黎榭老街的貧困家庭裏。


    眾多的兄弟姊妹、父親和母親不是褐發就是黑發,全家隻有阿爾尚的頭發是銀色的。


    阿爾尚一直以為父親之所以隻挑他拳打腳踢,一定是因為頭發的顏色。


    母親表麵上沒有護著阿爾尚,卻趁父親不在時偷偷替他擦藥包紮,然後緊緊抱住他,用自己粗糙的臉頰蹭他的臉。


    「好可憐……」


    母親喃喃說道。


    「你真是個不幸又沒人疼的孩子……」


    淚水沾濕了阿爾尚的臉頰。


    其他兄弟姊妹也效法父親,不是用力揍他就是偷偷戳他,所以阿爾尚總是一個人玩。


    他每天都蹲在路邊,仰望聳立在遠方那白天閃耀著白色與金色、傍晚又被夕陽染成玫瑰紅的拉斐安羅斯宮,拿著樹枝在地上描繪它的模樣。住在附近的別扭老學者看到了,於是主動和他說話。


    明明隻是小孩子的塗鴉,老學者卻不停挑毛病:那邊的柱子形狀不對,那樣根本撐不住屋頂,還有牆壁也畫得很奇怪……


    「我讓你看看真正的建築物結構圖。」


    於是阿爾尚跟著老學者進了圖書館。


    「我怕吵所以討厭小孩,不過你很安靜,帶在身邊也不會妨礙我。」老人如此說道。


    後來阿爾尚就經常陪老學者去圖書館,不時會收到甜點當作謝禮。


    雖然隻是灑了糖粉的油炸點心或裹著糖霜的杏仁蛋糕,但能吃到甜點對阿爾尚而言就很幸福了。


    阿爾尚八歲那年春天──


    那一天,街上的杏樹上開滿了杏花。


    路旁的樹木彷佛裹上一層粉紅色的糖霜,整齊地在青空下一字排開,淡粉色的花瓣隨著春風翩翩飛舞。阿爾尚正想坐在樹下吃那塊裹著白色糖霜的蛋糕,卻發現樹後有個陌生女孩正在哭泣。


    女孩的頭發和阿爾尚一樣,都是銀色的。


    阿爾尚探頭問對方怎麽了,女孩嚇了一跳,盯著阿爾尚的頭發顯得非常驚慌。


    「我剛才被狗追,結果摔倒了。」


    女孩怯生生地回答。


    漂亮的衣服上滿是泥巴,雪白的膝蓋上還滲著鮮血。阿爾尚牽著女孩走到河邊,替她清洗傷口。


    「衣服回去洗一洗就乾淨了。」阿爾尚如此安慰女孩,然後一人一半吃掉了那塊裹著糖霜的杏仁蛋糕。


    「跟你說喔……我聽到父親和執事的對話,說我還有個哥哥。我很想見見他,所以拜托在馬房工作的男生帶我來這裏。可是他被狗一吠就嚇得逃跑了……」


    後來奶媽出來找人,女孩就跟著回家了。


    而革命就發生在那一年的八月。


    上了年紀後經常躺在床上的學者和母親都在暴動中不幸身亡,阿爾尚也被父親拋棄。


    賣內髒肉類的店家老板收留了阿爾尚,條件是要在店裏拚命工作,自此之後他就沒再嚐過甜點了。


    最後一次吃甜點就是和那個女孩分享的蛋糕,因此阿爾尚不時會想起當天的情景。


    想起奶媽叫那個女孩「裘賽特小姐」,還說「明天就要回艾爾布朗修的城堡了」,以及女孩有個頭發顏色和自己一樣的「哥哥」。


    第二次見到女孩則是九年之後──在艾爾布朗修的城堡。


    女孩出落得美麗動人,凝視阿爾尚的眼神彷佛在說很想立刻飛奔過來。但她始終沒有主動過來說話,雪白清秀的臉龐寫滿哀傷。


    女孩的父親也是如此。艾爾布朗修的領主和女兒一樣有著一頭銀發,向阿爾尚道謝時也是一臉有苦難言地注視著他。自此之後,他們就一直刻意避開阿爾尚。


    後來阿爾尚從軍中退役,在巴黎榭的甜點烘焙坊學藝。直到後來成為女王禦用甜點師,開始在茶會上服務,才再次見到裘賽特。


    然而裘賽特似乎很怕與阿爾尚對視,因此阿爾尚也刻意不看她,假裝互不相識。


    去年秋天,羅格莎娜突然開口問起阿爾尚。


    「阿爾尚,我這裏有一門不錯的親事,想介紹給艾爾布朗修伯爵的千金喔!你覺得如何?可以繼續談嗎?」


    擺滿貴重的精裝書和各種美術品的女王私人房間中,羅格莎娜正一臉幸福地品嚐淋上焦糖醬的芙朗──將卡士達醬和麵粉打成糊後凝固而成的甜點。「咬起來好有彈性,真好吃。」她邊吃邊稱讚,突然放下湯匙仰望阿爾尚,露出狡黠的神情。


    阿爾尚拿起飾有玫瑰圖案的金邊茶杯,再次斟滿茶。


    「……這種事不該問我吧?」


    語氣無比平淡。


    「既然公主說是不錯的親事,那應該真的不錯。隻要伯爵千金同意就沒問題了吧?」


    羅格莎娜聽完,盯著阿爾尚的眼神更認真了。


    「如果你不願意,我也可以不提喔?」


    「我沒有立場發表意見。」


    「是嗎……」


    羅格莎娜沉下臉喃喃自語,沒有再向阿爾尚


    提起這件事。


    阿爾尚也沒有多說什麽。


    ◇  ◇  ◇


    巴泰尤伯爵綁架女王養女一事後來私下解決。依照女王的命令,巴泰尤伯爵捐給國家一大筆錢,幾乎傾家蕩產。


    「這回如此輕易就放過你,你可要心懷感激!」


    羅格莎娜豎起眉毛怒斥道。


    隨後立刻露出憂愁的神色。


    「幸好裘賽特並無大礙。阿爾尚,謝謝你救了我的女兒。」


    女王的笑容裏似乎帶著一點哀傷。


    阿爾尚依舊沉默不語。


    時序進入三月,裘賽特離開法洛利亞的日子終於到來。


    ◇  ◇  ◇


    那一天,從清晨就開始下雨。


    烘焙坊的廚房中,阿爾尚先用冰水冷卻手指,才伸進鍋裏接觸沸騰冒泡的糖漿。


    迅速沾起化成膏狀的砂糖,在拇指和食指間確認黏稠度,然後關火。右手拿起刀子,左手握著用紙卷束起的兩支叉子,轉動叉子汲取糖膏。


    糖膏拉出帶著淡淡玫瑰色的線條,在半空中閃閃發亮。


    先迅速拉至眼睛的高度再放下,手指迅速俐落地不斷旋轉叉子,紡出細致的糖線。


    一條、兩條、三條──無數條──落回鍋中的糖表麵出現絲絲光澤。如瀑布般奔流而下的透亮甘甜一再被拉長、卷束,隻見不停旋轉的叉子發出閃閃光芒。


    最後糖膏形成一塊看似線束的軟糖塊,阿爾尚放下手中的刀叉,徒手將糖塊水平拉長、對摺後扭轉。


    他低頭專注地盯著手中分秒變化的糖,反覆拉長、對摺、扭轉再拉長,讓空氣進入依然熱燙的糖塊之間。


    帶著淡淡玫瑰紅的糖塊逐漸泛出白金似的高雅光澤,這時烤爐中也傳出烤蛋糕的甜美芬芳。


    ◇  ◇  ◇


    (杏花……沒有開。)


    裘賽特心情憂鬱地凝視著自家宅邸窗外的杏樹。


    外頭的天色從清晨到現在始終灰蒙蒙的,杏樹上的花苞在冰冷的雨中全縮起來了,毫無綻放的跡象。


    前來迎娶的馬車不久後即將抵達位於巴黎榭的宅邸。


    而裘賽特也將搭乘馬車前往港口。


    自從冬天那個下雪的夜晚,阿爾尚從巴泰尤伯爵手裏救回自己後,兩人在女王的茶會上又見過幾次麵,但雙方都沒有主動開口。


    其實裘賽特很想向阿爾尚道謝。


    小時候初見麵那次,貝爾加帝國軍隊圍攻艾爾布朗修城時,每次都是阿爾尚救了自己。


    聽說自己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時,裘賽特說什麽都想見他一麵,因此偷偷蹺家。


    那個男孩有著和裘賽特相同的銀發,年紀比裘賽特稍長一些,雖然沉默寡言卻很體貼,還把自己的點心分給裘賽特吃。


    坐在粉紅花瓣輕輕飄落的杏樹下,兩人默默地吃著裹著糖霜的蛋糕,心裏覺得好溫暖、好踏實。


    其實裘賽特有很多很多話想和對方說。


    想深入了解那個和自己與父親一樣滿頭銀發的男孩。


    革命爆發後兩人一直無法再見,裘賽特時常回想起小時候的那一天。直到長大後的阿爾尚成為解救城堡的勇者出現在眼前,裘賽特的心跳聲大到有如擂鼓,遲遲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目光。


    多麽英俊挺拔的青年!


    外型精悍,渾身散發出沉默而堅強的氣質。


    裘賽特好想飛奔過去緊緊抱住他。


    她對父親說,拯救我們城堡的人是我哥哥,也是你的兒子,希望父親主動和他說說話,結果卻被嚴厲斥責,還不許她提起這件事。


    艾爾布朗修伯爵說,不能承認阿爾尚是自己的兒子。


    裘賽特對此深感抱歉,也不好意思和阿爾尚說話了。


    直到雅爾特納之混沌告終,國家恢複和平,裘賽特又在羅格莎娜女王的茶會上見到為賓客服務的阿爾尚,內心依舊如往日般激動。


    他為什麽成了甜點師?


    不是很受巴爾特侖將軍重用嗎?


    明明有許多疑問想上前問他,結果還是做不到。每次刻意轉移視線不看阿爾尚,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就更重一分。


    裘賽特每天晚上都夢到那個銀發青年。


    那已經是戀愛了。


    偏偏愛上了自己的哥哥。


    裘賽特心裏很害怕,更是刻意疏遠阿爾尚。


    就在這時,女王提出了親事。


    「我很看好你的美貌與氣質,希望你成為我的養女,嫁給席薩利歐公國的親王。你意下如何?如果你已經有心上人了,我可以考慮其他人選。」


    裘賽特答道:


    「我答應。」


    還說自己沒有心上人。


    年紀比裘賽特小但無比堅強明智而華麗的女王麵露憂色。


    「是嗎……」


    她如此應道。


    「你們果然很像。」


    彷佛喃喃地自言自語。


    至於「你們」之中的另一個人是誰,裘賽特當時並不知道。


    ◇  ◇  ◇


    迎娶的馬車抵達,女仆前來通知。


    「我馬上下去。」


    裘賽特應道。她再次透過細雨蒙蒙的窗戶凝望院中的杏樹,然後眨眨眼,離開房間。


    侍從撐起傘護送裘賽特搭上馬車。


    法洛利亞的外交官已坐在馬車裏,他也要隨行前往席薩利歐公國。


    為了避免沾上汙泥,裘賽特拉起裙襬緩步前進,踏上放置在馬車底下的台階,在侍從攙扶下搭上馬車。


    馬車在綿綿細雨中啟程。


    就在剛駛出大門時──


    「請等一下!」


    突然聽到有人叫喊,一個身穿寬鬆外套、綁著雙馬尾的女孩飛奔出來。


    是在阿爾尚店裏工作的女孩。


    「請停車!」


    馬車停下了。


    裘賽特請人打開車門探出身子,看到綁著雙馬尾的女孩像當初送信來時一樣,臉頰泛紅但無比認真地說道:


    「這是阿爾先生送給您的結婚賀禮。」


    裘賽特的心髒噗通一跳。


    女孩的連帽外套被雨淋得濕答答的,她站在心跳加速的裘賽特麵前,遞出雙手捧著的大竹籃。


    再不快點收下,女孩可要繼續淋雨了。裘賽特急忙伸手抓住竹籃。


    竹籃沉甸甸的,蓋著一層遮雨布但沒怎麽淋濕。女孩一定很努力地用那小小的身軀擋雨,才能安然送達吧?


    「謝謝……」


    裘賽特竭盡所能地擠出這句話,臉頰還紅通通的女孩滿意地一笑,隨後便離開了。


    關上車門,馬車再次出發。女孩之前送來的信並不是阿爾尚寫的,從字裏行間一下就看出來了。


    但這一定是他親自──


    揭開遮雨布,籃中是一個包在水藍色薄紙中的盒子,銀色的緞帶係成一朵花的形狀。


    裘賽特的心跳越來越快,她拿出盒子放在腿上,伸出緊張得僵硬的手指解開緞帶,小心翼翼地拆開水藍色的薄紙。


    一個可愛的木箱出現在眼前,上頭描繪著群聚在翠綠樹梢的鳥兒。


    裘賽特屏住呼吸,繼續打開盒蓋。


    打開盒子的瞬間,裘賽特心裏充滿感動。


    盒子裏放著一個裹著粉紅色糖霜、做成花朵形狀的杏仁蛋糕。


    水亮而甘甜的花朵蛋糕四周圍繞著無數、無數朵綻放的小花。


    用砂糖和杏仁粉揉捏成餡料狀的杏仁糖霜捏花、運用溶化的砂糖飴製作的透明拉花,每一朵花都是淡淡的粉紅色,每片花瓣都精致得必須靠指尖仔細製作。如


    此小巧動人的花朵塞滿了整個蛋糕盒。


    這是……玫瑰色?不對,這個顏色更柔和、更惹人憐愛──


    是杏花的顏色。


    (砂糖做的……杏花。)


    裘賽特眼眸深處浮現遍開在水藍色天空下的杏花,砂糖和奶油的香甜隨著一股懷念獼漫心間。


    那是很久以前的回憶。


    兩人分享杏仁蛋糕的安穩時光。


    坐在對麵的法洛利亞外交官深感好奇地探頭窺視。


    「噢……」


    不禁佩服得低聲讚歎。


    「好像用甜點畫成的繪本!鄰近的巴哈爾姆王國很流行這種圖畫似的裝飾蛋糕【pièce montée】呢!據說巴哈爾姆的名廚威爾漢穆?霍夫曼等人曾在國王宴請外賓的晚宴上大展身手,運用精致的糖飾和奶油揮灑出磅礴神話中的一幕,讓飲食藝術家讚不絕口。不過法洛利亞的甜點師傅也不是泛泛之輩。雖然不像神話故事那麽壯闊,卻有一種樸實溫馨的感覺,十分可愛。看得出製作的人非常用心。」


    「……的確如此,這禮物太棒了。」


    聲音不自主地顫抖,眼眶越來越熱,笑中帶淚的裘賽特勉強答道。


    原來阿爾尚還記得那一天。


    那天兩人在杏花盛開的樹下,分享裹著雪一般白色糖霜的杏仁蛋糕。


    那個暖心、溫柔又甜美的回憶。


    裘賽特眨了眨眼,不讓淚水奪眶而出。


    那時她問阿爾尚是否有心上人。


    ──……隻有一個視如自身心髒的對象。


    阿爾尚如此回答。


    眼神中透著決心。


    原來阿爾尚的戀情也說不出口。


    就像裘賽特的戀情無法實現一樣,阿爾尚的戀情也沒有結果。但他並不後悔付出真心。


    ──那句話中隱含著這樣的心意。


    裘賽特也不曾後悔與阿爾尚相遇後的種種。


    (我已經收到最好的禮物了。)


    那是用甜點描繪而成,名叫回憶的小小繪本。嚐起來一定也是終生難忘的甜蜜滋味吧?


    嚐過之後也許就忍不住淚水了。


    所以隻能一個人偷偷品嚐。


    但願阿爾尚──我最珍惜的哥哥終有一天得償宿願。


    無論以何種形式,但願哥哥與心上人有一天能兩情相悅,相親相愛。


    啊……我衷心期盼那一天終將到來。


    春季的雨靜靜飄落,往港邊前進的馬車微微搖晃。


    裘賽特凝視著盒中綻放的杏花,惹人憐愛的粉紅色花朵彷佛在祝福自己。於是她許下最後的心願──祝福阿爾尚。


    ◇  ◇  ◇


    聖曆一八一三年春天,艾爾布朗修的白百合──裘賽特公主出嫁了。


    奧古斯特寫的新喜劇在巴黎榭的愛德華喜劇劇場上演,結果大受歡迎,連續幾天座無虛席,還有人站著欣賞。


    《杏花新娘》這部輕快的喜劇成為他初期的代表作,描述伯爵千金愛上在街上偶遇的年輕人,而對方正是隱瞞身分在外的異國王子,後來伯爵千金嫁到王子的國家,結局皆大歡喜圓滿收場。


    「可惜這種幸福的故事不會發生在現實中啊……」


    樂園大道上的小小甜點坊裏,奧古斯特感傷地向綁著雙馬尾的少女傾訴。


    「所以我想……讓這種幸福美滿的結局在舞台上成真也不錯。」


    尾聲 回憶過去


    裘賽特踏上旅程兩天後的下午,阿爾尚來到拉斐安羅斯宮中女王的私人房間,正在桌上排列甜點。


    「哇!是裹了砂糖的杏仁蛋糕,還做成花朵的形狀!有春天的感覺,真可愛!」


    羅格莎娜坐在沙發上,眼睛閃閃發亮。


    杏仁蛋糕是用另一個模子烤的,比送給裘賽特那個小了一些,但一樣裹著粉紅色的糖霜。


    羅格莎娜捏起一塊,十分懷念地瞧了半天。


    「嗬嗬,好像杏花喔!小時候為了接落下的杏花,還把裙子整個掀起來在宮裏的庭院到處跑,結果被奶奶罵了。」


    她噘起嘴唇,輕輕抿了一口。


    手中的蛋糕比麵粉做的更濕潤甘甜,吞下之後令人忍不住微笑。


    「好好吃……因為是常見的簡單點心,反而更讓人想起從前吧?溫和的味道真令人懷念。」


    說完又咬了一口,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的『女兒』現在應該在船上吃著你送的蛋糕,回想法洛利亞的點點滴滴吧?」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阿爾尚站在羅格莎娜身邊,抿著嘴麵無表情地準備餐食。


    看著阿爾尚的模樣,羅格莎娜眼裏浮現淺淺的陰鬱,接著似乎想安慰他,又用溫柔的語氣補上一句。


    「席薩利歐的親王雖然是因為王妃突然病逝而再婚,但聽說是個心胸開闊而正直的人,也很積極地資助有才華的藝術家。相信他一定會珍惜裘賽特的。」


    阿爾尚張開嘴巴,淡淡地回應。


    「……既然公主這麽說,那應該就沒錯。」


    回顧過去明明不見得都是開心的事,卻總是讓人莫名覺得溫暖而懷念。


    粉紅花瓣飛舞的杏樹下,銀發少女正開心地吃著裹了白色糖霜的杏仁蛋糕。


    「阿爾尚……如果我像裘賽特那樣嫁到國外怎麽辦?不是開玩笑,我是說……如果……如果我為了法洛利亞而不得不那麽做……」


    「沒關係。」


    或許是因為心裏想著裘賽特,忍不住想像如果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會如何吧?阿爾尚低頭看著不安地仰望自己的羅格莎娜,靜靜答道:


    「我的心髒隻有一顆。隻要公主你願意,我就是屬於你的。」


    羅格莎娜泫然欲泣地笑了。


    「那我就……放心了……」


    窗外晴空萬裏,滿樹的杏花都綻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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