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值國小、國中、高中生共通的休閑時光,也就是珍貴的午休時間。


    「……嗯……」


    我沒有理會朋友們的談天,專心觀察著東屋智弘的動向。


    我原本打算,隻要東屋做出任何稱得上是異常行為的舉止,立刻去報告老師,不過截至目前為止,他在學校裏的態度幾乎與常人無異,大不了就是午休時間(有時是上課時間)會像個死人般趴在桌上睡覺。俗話說「一瞑大一寸」,但是我在現實生活中,已親眼見識過太多不管睡再久,身心都難以有所成長的孩子。


    就算東屋能蒙騙其他人,但唯獨我十分清楚,他是個脫離常軌的瘋子,而且這是無可動搖的事實。


    ──他以為自己像隻貓,裝乖裝得天衣無縫嗎?很遺憾,我比較喜歡狗。


    我不自覺地緊盯東屋,下意識地啃咬起大拇指的指甲。


    「……那個,美鈴,你怎麽了?」


    聽見古古亞怯生生的呼喚,我才終於回過神。


    「咦,我又怎麽了嗎?」


    聽見這段熟悉的交談,我不禁以為自己終於能穿越時空,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


    「你的眼神好可怕喔,簡直像是已經殺死過三個人。」


    「真的假的……」


    沒想到犧牲者又增加兩名。我用指尖撫平眉間的皺紋,同時對莫名了解殺人魔擁有何種眼神的古古亞提高警覺。


    都是那個趴倒在桌上夢周公的東屋,害我被人誤會。這小子完全不知道我的辛勞,幸福地呼呼大睡。


    ──喂,你要不要就比陷入長眠啊?


    我輕輕握起拳頭,為了發泄心中的怨氣,決定把上述這股邪惡的念頭送入東屋的夢境裏。


    一旦發現東屋有任何疑似異常的行為,立刻去報告老師──我起初抱持如此打算,現在卻很懷疑能獲得多少成效。因為我已經向老師報告過了。


    時間回溯至一天前。


    聽完東屋智弘比想像中更愚蠢的自白後,我快步返回學校,直奔班導所在的教職員辦公室。


    「老師,我有急事想告訴您。」


    「市塚,你忽然來這裏是怎麽了?」


    嘴裏塞滿甜麵包的笠本老師,嘴角沾著麵包屑,一臉狐疑地反問。


    我壓低音量,同時比出手勢催促著老師。


    「請您快跟我來,這件事不方便讓其他人聽見。」


    老師似乎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將吃了一半的甜麵包放下,跟隨在我身後。此刻已無暇計較老師的嘴角還沾著麵包屑這種瑣事。


    我們來到教職員室前昏暗的樓梯間,我確認過周圍沒有其他人,便開門見山說出要事。


    「東屋患有精神病,我認為他應該立刻住院治療。」


    「……你是指我們班上的東屋嗎?你說他有精神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老師也跟著壓低音量,臉上的表情極為嚴肅。


    我慶幸老師如此通情達理,隨即點了點頭,開始解釋來龍去脈。


    「那家夥已經發瘋了,他在樹林裏收集垃圾,準備建造一台火箭。這件事不管怎麽想,都屬於精神異常的行為,要不然就是熱昏頭了。」


    老實說,我認為解釋到這裏,老師就會理解事情的嚴重性。畢竟自己負責的班級中,出現一名行為偏差的問題學生,對老師而言肯定是必須擔憂的事。


    不過,老師的反應硬是背叛了我的期望。


    「還以為你要說什麽,這也太小題大作了吧……」


    老師像是感到白擔心一場似地放鬆雙肩,說到最後更是夾帶著想笑的語調,緊接著繼續開口。


    「那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在製造回憶吧。而且利用垃圾創作,可說是符合環保概念的藝術喔。事實上,這也不是什麽罕見的行為,我以前也曾和好朋友一起在樹林裏打造秘密基地,男孩子們都喜歡這類遊戲喔。」


    麵對老師過度樂觀的回答,我頓時啞然失聲。沒想到單純透過言語表達,雙方會在認知上有著如此嚴重的落差。


    話說回來,老師你當年讀高中時,還在跟朋友打造秘密基地嗎?那樣也算是挺有問題的喔。


    「現在哪有空說這種風涼話!那家夥還大言不慚地說,要搭乘那種破銅爛鐵上宇宙喔?萬一那個笨蛋惹出意外,老師您打算怎麽辦──」


    「市塚,你再繼續亂說,老師可要生氣囉。」


    我口沫橫飛地提出警告,老師卻以嚴厲的口吻打斷我的話。


    由於老師不像先前那樣和顏悅色,我不禁閉上嘴巴。至於老師嘴角上的麵包屑,則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你以自己的方式在擔心東屋,老師其實很欣慰,但東屋並不是笨蛋。反正他也沒有抽菸或吸毒,我們就先靜觀其變吧。」


    「可是……」


    我原先還想繼續據理力爭,老師卻已充耳不聞。


    「你放心,老師也會提醒東屋不要太過逞強,凡事要安全第一。如果他出現其他不尋常的徵兆,希望你能再來通知老師。總之辛苦你了,市塚。」


    老師舉起單手製止我繼續開口,單方麵結束話題後,快步走回教職員室。


    獨自一人留下來的我,暫時無法思考任何事,像個稻草人般愣在原地,接著心底深處湧現一股怒意。


    如果他出現不尋常的徵兆,再來通知老師?我現在就已經來通知啦!我不清楚底線是在哪裏,真虧老師有臉說出那種話。我看這次的報告,老師也隻是隨便聽聽,打算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吧。


    居然仗著年齡與權力處事,像你這種人不配當老師,隻是名叫笠本的一般人!


    「……你這個秉持少管閑事主義的垃圾老師……」


    我壓低聲音咒罵完後,盡可能用力地冷哼一聲,隨即轉身離去。


    ──不管是哪個家夥,全都是笨蛋。


    俗話說,壞事總會接踵而來,但也沒必要四小時後就發生在我身上吧。


    當天晚上,洗完澡擦著頭發返回臥室的我,看見盤據在我床上的大型垃圾,不禁深鎖眉頭。


    「為何你會在我的房間?姊姊。」


    穿著一身老舊居家服,躺在床上滑手機,同時喝著啤酒的我家老姊──市塚美典,沒有絲毫女性魅力,完全像個中年大叔。身為大學生的她已經交到男朋友,讓我深刻體認到,這世上存在各種特殊性癖的人士。


    老姊連一眼都沒有看我,單手滑著手機,大言不慚地睜眼說瞎話。


    「唉~虧我不惜犧牲自己的睡眠時間,跑來這裏幫你暖被,你卻不明白我的苦心嗎~」


    「喲~以一隻猴子來說,算是挺機靈的嘛。」


    「吱吱~能得到最愛的公主如此讚美,小猴我深感榮幸吱吱~」


    這隻死猴子!我不悅地啐了一聲。要我偷偷把這段對話錄下來,上傳至youtube嗎?標題就叫「潑猴的飼養日記」。


    若是你膽敢把啤酒灑出來,我就讓你成為那台火箭的鐵鏽──我在心裏如此詛咒,同時為了擺脫酒臭味打開窗戶。夏日的氣息隨著夜風飄入室內。


    我不經意地抬頭仰望夜空,發現位在其中的夏季大三角。


    「……喂,姊姊,我打個比方喔。」


    突然很好奇老姊會給出何種答案的我,刻意用這句話當成開場白提問。


    「你認為一個高中生,有辦法發射火箭、飛向宇宙嗎?」


    老姊的視線從手機移開,稍微瞥了我一眼,簡短地反問一句話代替回答。


    「怎麽?你想去宇宙嗎?」


    「我並不想去!剛才也說了隻是打個比方!」


    也不想想我為何特地說出


    那樣的開場白,這個愚蠢的大學生。


    我宛如看門狗般發出威嚇聲,老姊卻全然不在意,她把目光移回手機後,毫不留情地接連踩爆我心中的地雷。


    「因為太奇怪啦,你為何會忽然在意起這種事?」


    「哞~~哞~~我~已~經~說~了~啊!」


    既然扮狗無效,就改扮牛。我將音量控製在不至於影響到鄰居的範圍內,焦急地放聲大喊。


    「我隻是問你,這種事做不做得到!肯定是不可能吧?根本不可能對吧!ok、ok我知道不可能了謝謝你的回答很抱歉問你這種問題──」


    「嗯~這種事未必不可能達成喔?等我一下。」


    「──咦!」


    聽見老姊語氣淡然的答覆,我錯愕地驚呼出聲。


    原先一直注視著手機螢幕的老姊,突然將手機拋給我。


    「來,你看看那個。」


    「等……等!」


    我勉強接住手機後,聽從老姊的指示,開始閱讀手機螢幕上的新聞。


    早知道就故意讓她的手機摔在地上的後悔,在看見螢幕上衝擊性的內容後,立即被拋到九霄雲外。


    這是一則稍微有點過時的二○一一年的新聞。簡單說來,就是美國內華達州有個業餘火箭技師,將自製的火箭發射至宇宙,於平流層拍攝照片後又返回地球,並且順利回收火箭。


    當事人把發射與觀測的過程拍成影片,上傳至影音網站,相關網站連結就附在該則新聞裏。我粗略地看完內容,將手機交還給老姊的同時,說出一連串像在找藉口的話語。


    「假如是成人,或許能夠辦到啦,而且這個人實際上是某方麵的工程師。不過換作是高中生,還僅憑一己之力,哪可能有辦法前往宇宙……」


    「你再看另一個分頁。」


    老姊打斷我的話,將手機遞過來。我依照指示操作手機,開啟其中的分頁。


    時間是剛才那則新聞的兩年後,也就是二○一三年。事情發生在美國加州,當事人利用從大型量販店買來的材料打造火箭,並讓火箭順利升空、發射至宇宙,並且成功拍下地球的照片。


    製作者當時的年齡居然隻有十三歲,比我現在的年紀小了三歲,差不多隻有國一,而且是個女生。


    「真的假的……」


    除了當事人的年齡以外,由於我以為發射火箭是受嚴格控管的事,因此,雖說是無人火箭,但民間人士可以隨心所欲胡亂發射一事,令我有些吃驚。真不愧是發展航太科技的主要國家。


    ──那小子真是生錯國家了。


    倘若在日本做出這種事,很明顯會被當成「惹禍精」,遭人肉搜出來後,就被從這個社會上抹殺掉。無論是合法或非法發射,下場都大同小異。


    「那兩人都隻是用相機從外太空為地球拍照,有人搭乘的火箭還牽涉到許可問題,我相信執行上應該相當困難啦~但以四、五年前的科技水準,外加國中生的知識水準都能發射火箭,所以隻要有心,或許並非辦不到喔。當然,我其實不是很清楚啦。」


    終於收下手機的老姊,再次閱讀新聞的同時,說出以上結論。


    差點被說服的我,立刻回神反駁:


    「但是,那樣不僅無法返回地球,還會賠上性命。與其冒這種風險,一般來說,倒不如先努力成為更有機會飛上宇宙的太空人吧。」


    「你從剛才開始,究竟想誘導我說出什麽答案啊?」


    老姊看似難以忍受這場無止盡的爭辯,一臉傻眼地發出歎息。


    雖然我有些猶豫,但心想反正老姊應該與東屋沒什麽關係,便針對東屋智弘的瘋狂舉動大略說明一下。


    老姊聽完後,先是稍稍陷入沉思,接著說出相當隨便的結論。


    「雖然我不認識那個男生,可是現在動手做那件事,對他而言可能有其意義吧?畢竟人想要什麽、想做什麽,大部分都是一時興起,就跟小朋友吵著想轉扭蛋的情況很相似。」


    「真的假的……」


    那小子的舉動,就跟小孩子鬧別扭一樣嗎?我試著想像那個畫麵,感覺上比打造秘密基地更惡心。


    但是,東屋的情況如果真的與打造秘密基地或轉扭蛋的情況類似,不久勢必會失去興致。得出東屋的瘋狂舉動或許會改善的見解後,多少感到放心的我,事到如今才萌生一個疑問。


    「話說姊姊,你對於火箭還挺了解的耶?」


    「沒那回事,我單純是聽你說完後,用手機稍微調查一下罷了,我也是現在才首次得知這些消息。」


    我對老姊毫不避諱說出的真相有些失望,然後神情認真地點頭回應。


    「……啊~嗯,想想也是。」


    畢竟google大師神通廣大。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光憑一根指頭,就能搜索出通往最佳人生的康莊大道。


    當我在腦中進行這種無意義的反烏托邦想像時,光是闖進我心中地雷區仍不知足的老姊,將一枚最強地雷直接扔向放下戒心的我。


    「怎麽?難道你想跟那個男生一起前往宇宙?」


    「才沒有咧!隻是看見同班同學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我想要阻止而已!」


    老姊究竟是誤會什麽,才得出這樣的結論?跟利用垃圾打造火箭的瘋狂同學攜手踏上太空之旅,早已超出處罰遊戲的程度,根本是直接對人宣判死刑。


    老姊以極其冷靜的態度,觀察著齜牙咧嘴發怒的我。


    「是嗎?誰叫你在某些方麵特別愚蠢,害我有點驚訝。」


    「我才不愚蠢!單純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愚蠢啦!」


    我把啤酒罐塞給老姊,伸出雙手用力推著她的背部,強行把她趕出房間。


    今後不許你踏入我的臥室一步,我也不會再喊你一聲姊姊,你就隻是個老姊啦。


    「我要睡了!因為明天要早起!再見!晚安!see you!goodnight!」


    氣昏頭的我,不加思索地說完這些話後,不由分說地把門甩上。


    ◇ ◇ ◇ ◇ ◇


    被趕到走廊上的姊姊,回想起自家宛如小老鼠的妹妹方才大動肝火的模樣後,雙肩一聳說:


    「……『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愚蠢』嗎……」


    她將剩餘的啤酒一口喝光,露出略顯憂心的表情喃喃自語,走向自己的房間。


    「真正的蠢蛋總會說這種話喔,美鈴。」


    ◇ ◇ ◇ ◇ ◇


    現在回想起來,昨天真是吃足了苦頭。


    難道是因為我隻求好事上門,老天爺故意唱反調,便把壞事全塞到我身上嗎?真希望老天爺能早日明白,祂就是因為這樣才那麽惹人厭。


    在我想著以上蠢事的期間,轉眼間便來到放學後。


    我祈求全是一場夢的心願也撲了個空,東屋彷佛理所當然般,繼續努力與垃圾為伍。


    看東屋的樣子,今天的工作並非是翻找垃圾,而是將收集來的材料組裝成火箭。他靈巧地使用從書包取出的工具,默默重複著分解與重組等步驟。


    東屋用來組裝的工具不是螺絲以及釘子,而是瞬間膠。麵對大熱天裏與垃圾展開無止盡殊死戰的東屋,我在較為涼爽的樹蔭錯愕地發問:


    「……黏膠應該不夠牢固吧?」


    「沒這回事,實際上真正在組裝飛機與火箭時也會使用黏膠。原因是黏膠乾掉後,能有效堵住縫隙,倘若全都使用釘子,將會導致機體太重而飛不起來。」


    「這、這樣啊……」


    那個……這個道理我也懂,不過那些航空工具應該都是使用航太專用的超強力黏膠吧。像那種大賣場常見品


    牌的瞬間膠,我實在不覺得能承受火箭發射時所產生的重力加速度以及溫度變化。隻不過,我以前曾在老姊的算計下,手指被強力膠固定成ok的手勢,那超乎想像的黏性,確實讓我有點以為自己沒救了。


    附帶一提,當時我被老姊大肆嘲笑,當場賞她一記必殺ok拳之後,我便忍著恥辱跑去買除膠劑,但在回家不久後,母親便告訴我去光水也有同樣效果。fug my sister。


    當我在腦中打著歪主意,假如老姊又躺到我床上,我就如她所願,讓她永遠黏在床上時,東屋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市塚同學,你把火箭的事情告訴老師了吧?」


    「咦……啊!」


    短短一瞬間,我是真的聽不懂這句話,但這完全是自己的失策。當初我已誇口表示會幫忙保密,結果卻變成這樣,實在是無從辯解。


    由於我滿腦子都是不願承認自己正遭受東屋逼問的現實,於是把心一橫,決定將錯就錯。


    「我、我也沒辦法啊!誰叫你忽然說出那種話,我還以為你腦袋有問題……」


    「沒關係,你別在意,幸好笠本老師是個好老師。」


    東屋打斷我拚死的辯解,緩緩搖頭。


    東屋出乎意料的話語,讓我忘了可以鬆一口氣,僅露出一臉不滿。


    「……是嗎?」


    東屋看起來並非在說客套話,而是真心認為笠本老師是個好老師。或許在你眼中他是個不會多管閑事的好老師,但他可是讀高中時還在跟人打造秘密基地喔。


    算了……恐怕我也沒有立場不分青紅皂白地責備笠本老師。身為當事者與隻聽傳聞,自然難以有相同感受。若是我忽然從朋友口中聽見那種話,大概也不會當成一回事。


    東屋停下作業中的手,用那張滿頭大汗的臉對我露出微笑。


    「市塚同學,你是為我著想才去報告老師吧?對於你的體貼,我很高興喔。」


    不對,我是為了自己著想。如果你做出瘋狂舉動或意外身亡而鬧上新聞,對於就讀同一所高中的我來說,也會造成名聲上的影響。


    當然,我並沒有把心底話說出來,但也沒有勇氣直視東屋坦率的笑容。我光是不著邊際地撇開眼神、低聲說出以下這句話,就已是極限。


    「……總之,我為自己當初大言不慚地表示會幫忙保密一事,先在這裏向你道歉。另外,我不會把這件事再告訴其他人了。」


    「謝謝,能聽見你這麽說,我真的很開心。」


    隻經過一天就遭人毀約的東屋,立刻接受我的口頭承諾。


    既然毀約的人是我,說這種話也不太對,但即便隻是裝裝樣子也行,你好歹懷疑一下我嘛,要不然哪天當真吃到苦頭時,可不關我的事。


    反正東屋願意接受我的說詞,當然是再好也不過,我為了逃避心中的罪惡感,決定先轉移話題。


    「比起這個,我問你。」


    這台東拚西湊的火箭已完成了六成左右,不過老實說,我實在無法想像那東西飛上天的光景。真要打個比方來形容,那東西就跟幼稚園小孩用蠟筆繪製的塗鴉化為實體沒兩樣。因為是用垃圾拚湊出來的,左右兩邊還不對稱,倘若盯太久,甚至會產生類似視覺陷阱的錯覺。


    「你每天都很努力在建造火箭對吧?但你真心認為這個破爛火箭能飛上宇宙嗎?」


    麵對我等同於是在否定的誘導問話,東屋以指頭抵著下巴沉吟。


    「嗯……我也不確定,畢竟我沒有去過宇宙。」


    「那個……我不是這個意思。」


    瞧你這麽認真煩惱,害我有點不好意思說清楚,但以這個火箭來說,光是能升空一公尺高已是可喜可賀。所以你別再白費力氣,去晴空塔或是星象館看看宇宙就好,我還能順便告訴你晴空鎮的美食喔。


    麵對我的吐嘈,東屋抬頭仰望天空,沒由來地反問一個問題來代替答覆。


    「你不覺得第一個登上宇宙的人,真的很有勇氣嗎?」


    我跟著望向天際,天空依舊是一片蔚藍。我們宛如被關在一個具有穹頂的封閉式庭園裏,根本看不出於天空的另一端,有著無垠且永恒的宇宙。


    我瞥了一眼東屋的側臉,他猶若一名天真的孩子,雙眼閃閃發亮,就像是確信有光明的希望在未來等著他。


    「過去,大家都說人類前往宇宙時『身體會爆炸』、『會變成一座冰雕』或是『血液會盡數沸騰』等等。即便盡可能收集資料,以最萬全的準備前往宇宙,終究無人知曉實際上會發生什麽事。就算遭到外星人襲擊的假設太過極端,不過,當引擎發生故障、燃料全部外泄時,是真的沒人能前來相救。」


    「啊、嗯……是沒錯啦……」


    其實我認為邁向新天地的勇氣,並非僅限於前往宇宙,就我個人來說,反倒認為史上首位挑戰吃海膽的人非常有勇氣,並且成果是對人類有益的。那種渾身強調著「別吃我」、長滿尖刺的東西,一般人都會丟回海裏,真懷疑首位吃海膽的人當時到底有多餓。


    雖然我此刻的想法與浪漫的冒險完全扯不上邊,東屋卻毫不在意,將視線移回我身上繼續說:


    「我認為,世上存在某種即使賭上性命仍想親眼看看的事物。」


    「也就是說,你有著『即使賭上性命仍想親眼看看的事物』嗎?」


    先不提航太科技剛起步的時代,在這個人工衛星與其愉快夥伴們全天候觀測天體運行的現代,我不認為太陽係還存在值得令人渾身血液沸騰而死也想發現的新事物。事實上,用google搜尋一下就可以找到多不勝數的相關情報與圖片。


    人們經常以無垠或永恒等詞語形容宇宙,但是這些形容詞,未必永遠都代表正麵的意思。


    「所謂的宇宙,隻存在無盡的黑暗與永恒的冰冷吧,你去那裏做什麽?難道是想親口說『地球是藍色的』這種話?或者你認為地球呈現藍色球體這個常識,全是nasa的陰謀嗎?」


    像是「你的一小步」這類耳熟能詳的報告,對人類而言別說是毫無價值,甚至隻會給人添麻煩。若是實況自己肉身前往宇宙的情況,或許還會成為珍貴的影像紀錄吧,我也很好奇實際上會發生什麽事。


    但我這番諷刺的發言,在東屋的麵前都隻是白費唇舌。


    「哈哈,市塚同學在某些方麵特別愚……純真又奇怪呢。」


    「你剛才是想罵我『愚蠢』對吧?」


    事實上是已經說出來了,感覺上是發音臨時從三聲變成二聲,注音還很不巧地完全一致。


    「沒有沒有,我原本是想說『愉快』,隻是最後一刻改口了。」


    「『在某些方麵特別愉快』這句話,聽起來很莫名其妙喔。」


    反正無論是某些方麵特別愉快或特別愚蠢,全是指你吧。別逼我一拳揍趴你。


    有別於態度逐漸切換成看門狗模式的我,東屋反而像個女孩,扭扭捏捏地回答:


    「因為我已經跟人許下承諾。」


    「承諾?」


    「嗯,我承諾過對方會前往宇宙,所以非去不可。」


    東屋的臉頰染上一片緋紅。


    你是哪來的戀愛中少女?看得我都跟著害臊了。


    「你是何時跟誰許下承諾的?」


    「這是秘密,就算你請我吃福利社的豬排三明治,我也不會告訴你。」


    「那個,我並不會請你吃豬排三明治,也沒有那麽渴望知道答案。」


    反正對象肯定是住在自家隔壁、某個外表可愛的兒時玩伴之類的吧。那種愚蠢的曬恩愛橋段,我才不感興趣。說起福利社的豬排三明治,規模相較於宇宙也下降真多


    ,難道東屋肚子餓了?


    我取出手機,低頭確認加入書簽的網頁,同時提議:


    「假若你想前往宇宙,乾脆想辦法成為太空人就好啦。我稍微調查過,太空人的錄取率與你打造的火箭升空的機率相比,最高甚至有五百倍左右的差異。你與其做這種蠢事,我反倒相信跟你許下承諾的那個人,更希望你認真念書喔。」


    老實說,我原以為兩者的成功率,隨隨便便就會相差上千倍,沒想到太空人的錄取率出乎意料地低。話說回來,既然參加考試的資格有嚴格規定,相關招考也不是定期舉行,把成為太空人與任職一流企業混為一談,未免顯得太不識相。


    「隻是啊~太空人的資格考試並非僅限於學力,也需要身為社會人士的工作經驗,想合格應該有些勉強……」


    「嗯,以你的情況,光是在性格審查與素行調查的階段就會被淘汰吧。」


    像東屋這種成天上課打瞌睡、想靠垃圾火箭飛向宇宙──如此欠缺一般常識的人,前往宇宙大概隻會成為對抗外星人的炮灰。當然,他那種自知不可能通過太空人資格選拔考試,卻有把握讓自製火箭升空的自信,我完全無法理解。


    「嘿嘿,過獎、過獎。」


    「咦?我才沒有在誇獎。」


    我很訝異東屋聽不出這番話是在諷刺,語句末尾不禁變得與他相同。為何東屋對於他人的惡意這麽遲鈍?三番兩次都未能激怒他,我開始懷疑這是一種全新的挑釁方式,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


    汗水滑過東屋的額頭,滴落在火箭上。東屋無法置之不理,伸手把火箭上的汗水擦掉。他就像是在對待自己的朋友或家人,看似打從心底珍惜這台垃圾火箭。


    「而且我無法耐著性子,等到自己長大成人。我當然想成為太空人,也有學習關於宇宙的知識,但我現在已焦急得坐立難安了。」


    「沒想到扭蛋理論居然是真的……」


    「嗯?扭蛋理論?」


    「沒什麽,當我沒說。」


    東屋的父母恐怕十分嚴格,從小禁止他做自己喜歡的事,於是當他成為高中生、生活多少變得比較自由,就開始瞎搞這種蠢事。真想把他的案例公布於學術界,讓全日本的父母親們都看看。嚴厲的規範確實很重要,但假如沒有給予適當的甜頭,就會教育出像東屋這種孩子。


    從這個角度來看,東屋也算是可悲的受害者。當我對於繼續鄙視東屋一事感到不忍心時,工作暫且告一段落的他,冷不防對我提問說:


    「看我做這種事情,你有何感想呢?」


    「我還以為你是另類的大型垃圾。」


    「哈哈,這感想未免太狠了吧?」


    對於我不加思索的答覆,東屋愉快地笑出聲來。我是不清楚他想聽見怎樣的答案,不過有怨言的話,打從一開始就別問我啊。


    「就算我撒謊安慰你也毫無意義吧?我與你不同,基本原則是絕對不做無意義的事。」


    不管我的答案是否太狠還是怎樣,總之事實就是這樣,我也莫可奈何。我反而認為自己說得很委婉。因為我擔心直接說他笨,東屋會很受傷,所以他才應該明白我的體諒。


    「不過……相較於昨天,這裏給我的印象有點不一樣。」


    「嗯?什麽意思?」


    東屋一臉困惑地問。我從樹葉的縫隙仰望垃圾山,在腦海中挖掘出昨日記憶。


    「我昨天比你更早抵達這裏吧。當時垃圾山給我的感覺,與你也在場時莫名有些差異。該說看起來很陰森嗎?或是顯得十分寂寥。」


    我並沒有信奉泛心論那類超自然學說,不過,當時確實有這種感覺。事實上,垃圾也沒有所謂的心。單純是我看見東屋開心收集垃圾的模樣,那股感覺便擴及至被翻找的垃圾罷了。


    「真不可思議,當你出現在這裏時,這些垃圾看起來似乎朝氣蓬勃,彷佛不斷說著『快來撿我』。」


    我對於自己這番幼稚的感想有些害臊,略帶苦笑地說:


    「你就像是垃圾山的國王呢。」


    東屋被賦予這個脫線的稱號後,看似意外地眨了眨眼。


    他注視著自己張開的手掌,接著露出一臉羞澀的笑容。


    「嘿嘿,我是國王呀……」


    「咦?我可沒在誇獎你,而是打算諷刺你喔。」


    別故意隻聽見後麵那兩個字,我是說垃圾山喔。廢物堆裏的國王,可是比昆蟲王更不如。


    不過東屋似乎很滿意我為他取的綽號,一臉得意地擺起架子說:


    「哼哼哼,心愛的臣子啊,辛苦你了~我說笑的。」


    「你別得意忘形,笨蛋!」


    雖然我對垃圾山的王座絲毫不感興趣,但是你太囂張的話,我可是會揭竿起義,這個笨蛋國王。


    被這種家夥為所欲為,想想還挺同情這些垃圾。我傻眼地搖了搖頭,低聲抱怨。


    「……真是個悠哉的家夥,我是擔心你將來變成垃圾屋的屋主。」


    「哈哈,我哪可能變成那樣。」


    「難說吧?你將來變成垃圾屋屋主的機率,至少比你成功讓這艘垃圾火箭升空的可能性更高。」


    被稱為垃圾山的國王還感到開心的家夥,現在否認得再斬釘截鐵也毫無說服力,不過你既然誇下海口,可要言出必行。


    我看看手機確認時間,現在已接近下午五點。不管怎麽說,我至少在這裏打發了不少時間。


    夏日的太陽仍高掛於天際俯視著我們。我光是站在原地,身上就不停冒汗,並且感到口乾舌燥,差不多想窩在冷氣房裏悠哉地喝可樂了。


    「我想回家了,你也記得要早點回去啊。假若你不小心在這裏中暑昏倒,可不會有人來救你。」


    我提出忠告後,拿起置於腳邊的書包,沿著樹蔭下的小路前進。當身體被陽光直曬,遭紫外線照射的肌膚就傳來刺痛。


    早知道剛才在閑聊時,就替自己擦點防曬乳──當我如此後悔時,身後傳來東屋的聲音。


    「市塚同學,你剛才說了一句話。」


    「我說了什麽?」


    我在回答的同時轉身望去,發現東屋在不知不覺間已站直身子。


    東屋看向偏著頭的我,語氣平淡地繼續說:


    「你說,宇宙隻存在無盡的黑暗與永恒的冰冷。」


    「這句話怎麽了嗎?」


    這句話沒有其他意思,我甚至都忘記自己剛才說過。難道這句貶低宇宙的發言令他不悅嗎?我說出這番話時,是真的沒有任何惡意。


    麵對我的催促,東屋注視著我的雙眼說:


    「這世上根本沒有無盡與永恒,單純是我們不明白何謂終點與盡頭罷了。」


    此刻,總覺得蟬鳴聲逐漸遠去,周圍的樹木開始躁動。


    東屋的神情看似平靜,卻又散發出一股堅定意誌,語調也毫無一絲動搖,與方才被我稱為國王時心花怒放的樣子,簡直是判若兩人。原來他也會露出這種表情,我暗自感到一陣吃驚。


    東屋的見解對我而言,老實說無關痛癢,但是不回嘴又令我很不甘心。


    「你隻不過曆經十六年的人生,就敢斷言無盡與永恒並不存在,這番發言才叫做自欺欺人吧?」


    人終有一死,這對人類來說就是終點,以這種角度而言,或許世上萬物都有所謂的終結,不過這樣的認知,本來就是人類擅自認定的。縱使人類滅亡,東屋所愛的宇宙也不會在意,仍會繼續向外擴張。


    東屋聽見我以反問來代替回答,愉悅地發出悶笑聲。


    「……嗬嗬,市塚同學真聰明呢。」


    見東屋沒有提出反駁,我感到一股由安心與


    不滿交融而成的情緒,於是將這股心情轉化成言語脫口而出。


    「我沒有很聰明,單純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笨了。」


    事實上,這也是我表明對話到此結束的宣言。我沒有繼續多做解釋,東屋也並未搭話,我便毫不客氣地快步離去。沒有其他意思或任何理由,總之,我隻想盡早離開這裏。


    不對……我恐怕早已意識到自己這個舉動的理由。肯定是我很羨慕東屋。因為他堅信未知的景色必定美不勝收的夢想,以及天真地對於冒險充滿憧憬的坦率,都是現在的我不管多麽努力也無法得來的事物。


    ──我認為,世上存在某種即使賭上性命仍想親眼看看的事物


    腦海裏浮現東屋因期待而雙眼發亮的表情,但是,我以極度冷酷的心態,將此畫麵拋諸腦後。


    我應當早就心知肚明,有些事情還是別知道會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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