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教室座位上,對著眼前的白紙微微發出沉吟。


    「……嗯……」


    小考這點事情根本難不倒我,不過此次的問題是「文化祭的主題」。老實說,我是比較偏向「不想參加」。像是去年的主題,我早就已經沒印象,重點是我感受不到參加這種活動的意義,隻是徒增工作罷了。


    「再過一分鍾就會收回提案紙,還沒寫好的人請趕快。」


    班長的聲音令我感到焦急。吵死了,我正準備要寫啦。


    由於是采匿名製,因此就算沒有寫提議也無妨,但是交白卷會令我有股落敗感,讓我不想這麽做。我以付出最少勞力又不會讓自己丟臉為前提,透過刪去法得出的結論是遊戲店,我連忙寫在提案紙上。當我寫下最後一筆的下個瞬間,在班長的一聲令下,從座位後方開始收回提案紙。


    我把自己的提案紙跟傳來的一疊提案紙放在一起,交給前方座位的同學。看著班長將收回的提案內容寫在黑板上進行投票,我忽然感到一陣不滿,心想自己何必為了這種無關緊要的事白費心力……喂,現在寫在黑板上的「星象館」,肯定是東屋提案的吧。


    結果,提案最多的主題分別是「夏日祭典」、「女仆咖啡廳」和「《月薪嬌妻》舞蹈」三種,經過舉手表決後由「夏日祭典」勝出。這個提案類型上與我提議的遊戲店有些相似,結果還算不錯。話說回來,文化祭是在九月舉辦,應該算是秋季祭典,但這部分就別太深究好了。


    「第二學期開學後就會正式開始準備,請各位同學務必配合。那麽,班會到此結束~」


    班長總結完後,便以自行解散的方式結束班會。


    大家為了參加社團或返家而收拾書包時,東屋穿過這片喧囂向我搭話。


    「市塚同學,文化祭的參展主題,你是提議什麽呢?」


    難得東屋在教室裏找我說話。我邊收拾書包,邊淡然回答。


    「想當然是遊戲店啦。隻要準備完畢,之後就很輕鬆。」


    假如是女仆咖啡廳,我是考慮到時故意讓自己感冒缺席。像那種稱呼陌生人為主人並服侍對方的行為,究竟有何樂趣可言?我完全無法理解。


    「你提議了什麽?東屋。」


    「星象館。隻是到最後都沒有其他人提出相同意見,讓我覺得有點遺憾。」


    果然是你。話說這個活動主題,感覺上也能落得輕鬆,我個人是願意支持,但在準備與營運時太過偷懶的話,往往會惹人非議。參加這類活動,至少在態度上要假裝自己很努力。


    提案才剛被否決不久的東屋,看起來並未感到一絲沮喪,他欣喜地開口說:


    「既然主題已經決定是夏日祭典,就得好好配合才行。到時或許能把牆壁與天花板布置成簡單的宇宙空間。讓我們一起加油吧,市塚同學。」


    「啊、嗯……總之再看看吧。」


    很抱歉在你幹勁十足的時候潑冷水,但我隻打算「假裝努力配合」,毫無一絲「真心努力配合」的意願。反倒是東屋對這類活動表現出如此配合的態度,令我有些意外。


    「東屋,比起參加這種浪費時間的活動,你難道沒想過要專注於打造那個嗎?」


    麵對我直率的疑問,東屋維持一貫開朗的模樣出聲否定。


    「我完全沒這麽想過,畢竟和其他人合力完成某件事,感覺上會很有趣啊。」


    「……是嗎?」


    相形之下,我毫不避諱地皺起眉頭。東屋見狀,笑著繼續說:


    「而且我相信在暑假期間就能夠完成那個,因此不會對文化祭造成影響。謝謝你的關心,市塚同學。」


    「我又沒在關心你。」


    我冷漠地吐出這句話,東屋卻看似完全沒聽見。他扛起書包,颯爽地走出教室。


    咦,他真的隻想跟我聊這件事嗎?


    還以為東屋有其他事情找我,害我白擔心一場。先不提這個,剛才那些小事,沒必要趁現在對我說吧?


    東屋離去後,一想到第二學期必須搞定的學校活動,我便重重歎一口氣。


    無論是合唱表演、競技比賽、運動會或文化祭等等學校活動,基本上我都相當排斥。平常隻被我當成是路人a的同班同學們,總會基於各種理由或自私的想法來要求我幫忙,但工作完成後,彼此交情又會變回原先那樣,視同陌路。當然我明白蹺掉班上活動的話,會給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因此表麵上會擺出配合的態度,不過這類活動,與其說能使班上更有向心力,我反而覺得會讓大家產生更多磨擦。就我個人來說,比起浪費時間在這些事情,倒不如用來進行休閑活動更有意義──


    當我思索到一半,腦中冷不防閃過東屋笑著說出的那句話。


    ──畢竟和其他人合力完成某件事,感覺上會很有趣啊。


    我不覺得自己的主張有錯,相信除了我以外,抱持類似想法的同學也大有人在。東屋表麵上那麽說,天曉得他心裏作何感想。


    不過……


    我一開口就全是抱怨與不滿,但假如有人問我:「那你是想做什麽?」我也完全答不上來。確實,我有信心說自己是成績優秀的人,運動神經還不錯,外表也不差,可是要我成為偶像歌手或體育選手,仍舊有點困難。隻要我有心,相信可以從事大部分的職業,但說到「心生向往的未來」,我卻是毫無頭緒。


    即使擁有能夠成為任何人的可能性,也未必真的能成為任何人。


    ──我到底有什麽喜好呢?


    我的思緒,就這麽被加入新成員的夏蟬大合唱給打斷了。


    「市塚同學,你覺得怎樣才算是長大成人呢?」


    爬上垃圾山努力收集材料的東屋,突如其來地拋出這個問題。


    我停下滑手機的那隻手,以彷佛快射穿東屋般的視線注視著他。


    「嗯?怎麽了?」


    東屋不解地歪著頭,我這才回過神來甩了甩頭。


    「沒什麽,隻是有點吃驚,沒想到你會提出這種很像未成年孩子會問的疑問。」


    我原先以為東屋完全是「朝自我目標前進」的那種人,對於未來有明確的答案。如果他不是這種人,哪可能會做出這樣的蠢事。


    垃圾山國王放下手中的工作,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後,稍微喘了口氣。


    「瞧你隻是在一旁看著,我想說應該會很無聊。」


    是很無聊啊,而且很熱,再加上蟬鳴聲又很吵。


    「是嗎?那你要來幫忙嗎?老實說挺有趣的喔。」


    「我拒絕。」


    不要擅自幫我出主意。另外,別從高處低頭俯視我。


    我將手機塞進裙子口袋裏,把剛才的問題原原本本奉還給東屋。


    「那你覺得呢?怎樣才算是長大成人?」


    當一個人對別人提出偏向哲學的問題時,往往隻是想讓他人聽聽自己的想法並獲得認同。純粹想得到答案的案例,依我至今的經驗來看,反倒是少之又少。事實上,日前我對老姊提問的意圖,真要說來亦是如此。


    因此,我決定聽聽東屋的見解,再隨口回他幾句應付了事。不過東屋被我反問之後,隻是露出困惑的苦笑。


    「嗯~就算你這麽問我……我也不曾想像過自己長大成人的樣子。」


    「也是啦,像我就無法想像你長大的模樣,感覺上你會一輩子與垃圾為伍。」


    縱使撇開身高不談,東屋的腦袋大概也與小學生不分軒輊。瞧他這副模樣,不免讓人懷疑他是不是高中生,結果居然跟我一樣就讀高二,即使他再過四年左右就是成人,說出去也沒人會相信。


    忽然,我發現東屋的神情蒙上一


    層陰影,但那並非是因為我剛才的發言。


    「孩提時代的夢想,為何大家總會忘記呢?」


    東屋落寞地喃喃自語,盡管音量不大,卻清楚地傳進我耳裏。


    走下垃圾山的東屋撿起一台遊戲機,將上頭的塵土拍掉,同時吶吶而語。


    「無論是花店老板、甜點店老板、醫生、漫畫家、鋼琴家、運動選手、歌手或太空人等等,你不覺得比起『未能實現夢想』,更多人是『沒去實現夢想』嗎?在二十多歲時便得認清自己不得不放棄的夢想,實際上屈指可數。大家總愛說些言不由衷的誌願與動機,最後卻從事自己不感興趣的工作。反觀大人也一樣,當初願意聲援孩子們小時候的夢想,但隨著孩子成長,又莫名變得不認同。」


    就跟曾令孩子們愛不釋手的遊戲機,將使命托付給後繼機種、不再被人需要後,隻是等著被廢棄、化為垃圾。聽完東屋的一席話,再看看他手中的遊戲機,我沒由來地覺得兩者之間似乎有某種聯係。


    東屋仰望藍天,因閃耀的陽光而眯起雙眼。


    「因此我對於怎樣才算是長大成人,真的一點都不明白。」


    「……嗯……」


    感覺話題變得很沉重,我發出沉吟。


    東屋剛才的發言,恐怕是任誰都曾有過的疑問。就像自己的父母為何不是董事長?遊泳班的教練為何沒參加奧運?原則上跟這些事情大同小異。當一個人未能將夢想與現實區分清楚,有時就會產生這類抵觸。


    但要解釋清楚這個道理又相當困難。原因是這類問題,與其聽人解釋而理解,不如說隻能在成長過程中自行領悟。而且,抱持「夢想終有一天會實現」此類幻想的人,最糟糕的情況是一輩子都無法明白。


    為了讓思想幼稚的東屋也能明白,我手指抵著下巴,試圖以簡單易懂的方式解釋。


    「孩子們口中的夢想,隻有想到實現夢想後的情況,少掉了實現夢想的過程。因此他們不會麵臨失敗,隻要覺得有趣就好。」


    孩子們重視的基本上隻有該夢想吸引人的一麵,無論是光鮮亮麗、英勇帥氣、聰明優秀、受人尊敬……因為無條件地予以肯定,所以他們從未想過「為何實現那些夢想會讓人覺得如此出色」。


    做什麽事都受人讚揚的孩童時代,認為世界是以自己為中心在運轉,因此,就算「絕大多數人都無法實現那些夢想」的事實,做為一種知識記在腦裏,內心仍無法理解那種感受。


    「更何況在孩童時期,繪本、電視以及學校就是人生的全部,根本無法想像其他生活方式,所以才更加看不見潛藏在夢想中的『壞事』。比方說,認為『若是成為足球選手,就能每天踢最愛的足球,又有錢賺,簡直是棒呆了』的那種人,每個班上總會有一位。說穿了,大家就是想輕鬆又開心地活在世上。」


    記得之前有一則新聞說,很多人對於時下小學生的夢想是成為熱門youtuber一事感到悲觀,但我認為根本不必那麽在意,那隻不過是取代在更早之前許多孩子的夢想是成為搞笑藝人罷了。


    絕大多數的孩子,會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察覺到自己是屬於「無法實現夢想的多數人」,以及在實現夢想後,美滿的人生並非就等在前方的事實。畢竟在付出代價換取報酬的階段,不可能全是好事。


    至此,我試著回想東屋提出的質疑。


    為何大家不去實現孩童時期的夢想?


    答案相當單純,因為不去實現夢想,才能活得既輕鬆又實在。


    「大家遲早會了解現實,轉而把更輕鬆的生活方式當成目標,雖然那種生活方式實際上也可能是一條滿布荊棘的道路……反過來說,這世上充滿更多不值得去實現的夢想。管它是夢想還是什麽,對自己而言,到頭來都隻是一種堅持,看在旁人眼中,這個人是否能自力更生還比較重要。假如你的孩子,無論長到多大都仍不自量力,目標是想成為一名搞笑藝人,相信你也會受不了──」


    「我相信現實就像市塚同學說的那樣,大家對於他人的夢想不感興趣。老實說,我也覺得自己從未切身思考過別人的夢想。」


    原先單方麵聽我說話的東屋,冷不防拋出這句話。


    因為不解東屋的意思,我陷入沉默,接著,他像是深思熟慮過每一個字般說道:


    「但是,比起因為有自知之明而甘於現狀的人,我覺得努力去超越自我極限的人更加帥氣喔。」


    麵對東屋給出的答案,我像是刻意讓他聽見似地重重歎息。


    他狀似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但實際上什麽都不懂。


    「我說你啊……」


    東屋是個純真的人。這句話並非讚美,而是指他思想幼稚,一般人稱之為笨蛋。


    假如老姊年過三十仍是個沒沒無聞的youtuber,不管說得再好聽,我仍是敬謝不敏喔。


    「義無反顧地追求夢想確實很迷人,但並非任何人都能夠辦到,這一點任誰都無法否認。不過啊,人光靠夢想是活不下去的,也無法單憑『迷人』二字來轉動這個世界。光出一張嘴聲援是很簡單,但直到那個人實現夢想之前,其他人具體上又該如何支持?倘若夢想當真實現倒還好,如果最後未能實現,在此之前的投資將會全數白費──」


    「即使未能實現夢想,誰又能斷定付出的過程都是白費力氣呢?」


    東屋打斷我的話,以不曾有過的強硬口氣提問。


    當我因為這句意外的反駁頓時說不出話時,東屋緊接著繼續解釋:


    「能夠實現夢想的人,並非擁有與眾不同的才能,我相信他們隻是無法想像實現夢想以外的生活方式。不管夢想實現與否,對這種人來說,我認為實際上並沒有太大差異。」


    ──這小子到底是為什麽如此堅持……


    這個天真到極點的觀點,聽得我都以為自己要變成小朋友了。


    可是,此時我不知為何,無法將這番比天方夜譚更不切實際的漂亮話一笑置之。東屋這段發言,聽起來像在暗指他自己是「除了追求夢想以外,不知道其他生活方式的那種人」。


    我一半基於好奇,一半基於發言遭到否定而想遷怒他人的心態,詢問東屋:


    「那我問你,你現在想像過自己日後的生活方式嗎?」


    「哈哈,這應該算是刻意刁難人的問題吧?」


    由於東屋一反我的預料,僅以曖昧的態度模糊其詞,令我有些失落。


    基本上我沒有其他意思,別說是他的生活方式,就連此刻他在想些什麽,我都完全搞不懂。


    「既然如此,我就說些更刁難人的話吧。」


    事到如今,我甚至開始思考要如何才能挫挫東屋的銳氣。認定拐彎抹角的方式無法對這個笨蛋造成打擊後,我冰冷地吐出一句話。


    「奉勸你趕緊認清現實,別再做這種白費力氣的事情如何?」


    我期待東屋因此鬧別扭,或是一如剛才那樣,態度堅定地反駁。假使「人被戳中心事時會動怒」的說法當真屬實,那就證明東屋也對於自己是在白費力氣一事懷有自覺。


    但是,東屋沒有表現出我期待的反應,他的神情莫名平靜,還笑咪咪地說:


    「市塚同學,你口中的『現實』,應該能替換成『壞的一麵』吧?」


    瞬間,我被堵得啞口無言,甚至顯得有些狼狽。


    東屋將我的無言以對當成默認,雙手環抱在胸前,眺望著垃圾山。


    「所謂的『現實』包含好與壞,唯一的差別,在於當事人著重哪邊的現實。既然我們擺脫不了現實,以積極的態度麵對不是更好嗎?」


    對東屋而言,現實並不是為人避諱、令人


    抗拒、讓人得過且過,反而是把它當成老友似地,攜手共同走下去。像東屋這種,彷佛至今生活都與惡意無緣的天真想法,甚至令我心生羨慕。


    雖然東屋給我的感覺是既愚蠢又幼稚,但看來我需要對他有所改觀。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呢。」


    我以苦笑替代認輸,無奈地雙肩一聳。


    ──世上有個像東屋這樣的笨蛋存在,或許也不錯吧。


    我返家後,開始翻找臥室的櫥櫃,將幼稚園的畢業紀念冊找出來。大概是剛才與東屋的對話讓我有所感觸,我忽然決定試著回想自己小時候究竟抱持什麽樣的夢想。


    我輕輕拍掉紀念冊上的灰塵,動手翻著泛黃的頁麵,很快就翻到想找的那一頁。在莫名眼熟、筆觸稚嫩的插圖旁邊,寫著一行醜陋的文字。


    依我的個性,肯定不會寫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內容──不過,原先這般一廂情願的想法,當場被過去的自己徹底粉碎。


    『我將來的夢想是成為一塊好吃的蛋糕。如果可以,我想成為上麵有草莓的水果蛋糕,讓我最喜歡的朋友們、爸爸、媽媽和姊姊把我吃下肚──』


    「唔喔喔喔喔!」


    看到一半,我便發出空氣從嘴裏盡數排出的叫聲,一把闔上紀念冊。


    就算闔起書頁,我的指頭仍微微顫抖。看來內心受到的打擊,比自己想像中更嚴重,而且我還產生一股衝動,想跑遍每位幼稚園同班同學的住處,放把火將所有的畢業紀念冊都燒掉。


    因為剛看過畢業紀念冊,也勾起我一連串幼童時期的回憶。


    我整個人靠在牆邊,單手抱住自己的頭。


    小時候的我,居然想成為甜點。


    為了避免造成誤會,本人在此補充一下,我並不是想成為甜點師傅,而是甜點師傅製作出來的甜點。實際理由我已不太有印象,但以前不知基於何種原因,我就是想成為「人類以外的其他東西」,比方說花店裏的花、飛行員駕駛的飛機、設計師製作的衣服。之前我在過往的交換日記裏看到「我想成為蚊香」的文字時,也曾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什麽。唯獨這件事,就算有人取笑我是笨蛋,我也百口莫辯。


    我重新鼓起勇氣,在抵死不看自己那頁的狀態下,翻閱其他小朋友「將來的夢想」,答案有花店老板、蛋糕店老板、漫畫家、科學家、棒球選手、木工、醫生、老師、遊戲工程師、偶像歌手、駕駛員、飼育員、警察、消防員、董事長、總理大臣以及富翁等等,可以說所有孩子們的夢想都網羅其中。話說回來,為何女孩子都很憧憬當花店老板或蛋糕店老板呢?雖然原先想成為蛋糕的我,實在沒資格說這種話。


    我現在唯一能肯定的事,就是當年在畢業紀念冊裏寫下夢想的這些人,當真付諸實行的人是少之又少。


    我闔上畢業紀念冊,輕輕發出歎息。


    孩子之所以能懷抱夢想,是因為他們無條件相信那是一件出色的事。所謂的長大成人,則是看見那些「夢想」不好的一麵。這不光是指實現夢想的過程,還包含實現之後的情形。


    夢想是消耗品,即便當初是個有趣的玩具,隨著時間過去,便會令人失去興趣而遭到舍棄。


    天真無邪的空想(夢想)、不負責任的幻想(夢想),因為不再被需要而隨手舍棄的夢想(垃圾)上,站著已經實現夢想的一群人。


    就此角度來說,這些人或許也不過是垃圾山的國王。如今仔細想想,兒時的自己大概就是基於這個原因,才沒有被任何職業吸引。這個世界不可能會讓所有人都實現夢想,互相爭奪為數不多的席次時,勢必有人淪為墊腳石。恐怕我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才決定成為無人追求的非人存在……雖然也有可能我小時候單純是個笨蛋啦。


    總之,即使到現在,我依舊不願成為他人的墊腳石,也不想把他人當作墊腳石。至少對我來說,目前沒有任何夢想值得讓我這麽做。偶像歌手站在光鮮亮麗的舞台上載歌載舞,必然不可能永遠都春風得意,光是想像她一腳踢下其他緊追在後的對手、台麵下經曆各種身心俱疲的事實,我就覺得自己快要胃痛了。


    不過……我從未那麽思考過,或者是至今都刻意在逃避那種想法。


    東屋說的那些話,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我認為,世上存在某種即使賭上性命仍想親眼看看的事物。


    ──我相信他們隻是無法想像實現夢想以外的生活方式。


    這群人拚命到這種地步,究竟是想看見什麽?


    從這群人抵達夢想的該處望去,又能看見怎樣的光景?


    ──看我做這種事情,你有何感想呢?


    堆積而成的垃圾山,高度僅有四、五公尺。


    不過當時的東屋,確實站在比我更接近宇宙的地方。


    今天是第一學期的最後一天,換言之就是結業典禮。


    做為典禮會場的體育館沒有安裝空調,全校近六百名學生群聚在此,現場隻能用「地獄」二字形容,不禁讓我覺得自己成了蒸籠裏的肉包或茶碗蒸。


    為何校長的演講總是又臭又長?反正也沒人在聽,趕緊說出總結就好了嘛。


    「啊~相信各位同學都對於快樂的暑假興奮不已,但請大家切勿忘記身為高中生的本分,時時提醒自己過著規律的生活……」


    這段台詞,請指名是針對東屋,另外還有老師……不對,是笠本。


    不過大人口中的「學生本分」,大致上就是「小鬼們,別給我們添麻煩」的意思。若是有人跑去樹林裏與垃圾為伍,大家都不當一回事吧。


    古板無趣的結業典禮結束後,轉眼間就到了放學時間。我走在回教室的走廊上,不介意他人的目光舉起雙手,伸展僵硬的身體,這時,古古亞從我身後搭話說:


    「美鈴,聽說國道旁新開一間蛋糕店,你要一起去嗎?」


    「這樣啊。機會難得,我也一起去吧。」


    縱使身處在一支手機即可掌握各種消息的年代,我依舊很慶幸能收到這類差點錯過的情報。如果餐點夠美味,就把這間店納入我的最愛吧。


    蛋糕店調查團的最終人數,包含我與古古亞在內一共五人。我們邊閑聊邊走向目標蛋糕店的途中,我忽然驚覺明明正值中午,氣溫卻沒有過於炎熱。


    當我天真地以為,老天爺終於願意配合厭惡酷暑的我,抬頭仰望天際時,天空不知不覺間已布滿深灰色的烏雲。在我來不及冒出不祥的預感之前,一滴水珠便落在我的臉頰。


    「啊,下雨了。」


    我抹去沾在臉頰上的冰冷雨滴後,雲朵開始毫無節製地吐出雨水。


    距離蛋糕店已不到一百公尺,再加上雨勢不算大,所以我們不約而同地往前跑。


    我們稍微淋了點雨便抵達屋簷下,古古亞憤恨地望向陰雨綿綿的天空。


    「真倒楣~氣象預報說今天會放晴的~」


    「別氣了,反正我們剛好也抵達目的地,快進去吧。」


    我們用手帕稍微擦乾被雨淋濕的頭發和衣服後,紛紛走進店裏。


    「歡迎光臨~!」


    在鈴聲和年輕女店員的歡迎聲中,我們被帶到靠窗的六人座位。由於現在是平日中午,店內客人不算太多。雅致的裝潢配色營造出舒適的氣氛,蛋糕的種類也相當豐富。這家蛋糕店有種秘藏好店的感覺,我個人挺滿意的。


    坐在窗邊座位的我點了起司蛋糕與咖啡歐蕾,與朋友閑聊的同時,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


    突如其來的雨,令路上的大人們紛紛以手提包或手帕遮著頭,來來往往地快步移動。雖然不清楚他們匆忙趕路的理由,卻能隱約感受得到,大家都


    沒有餘力悠哉地找個地方避雨。


    我望著那些被小雨打亂腳步的身影,彷佛看見未來的自己。等大家的交談告一段落後,我對著坐在身旁的古古亞提問:


    「古古亞,你將來有想從事什麽工作或夢想嗎?」


    「咦?美鈴,你忽然之間是怎麽了?」


    我詢問關於夢想的事有這麽令人意外嗎?瞧她那副吃驚的模樣,可是挺傷人的喔……話雖如此,畢竟我平常不太參與其他人的話題,難免令她出現這種反應。


    我將叉子刺進起司蛋糕裏,盡可能保持稀鬆平常的語調補充:


    「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有點好奇罷了,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我稍微嚐一口古古亞點的莓果塔,這裏的蛋糕都還算不錯。別看我這樣,其實對吃挺挑剔的。但我先聲明,自己並不是因此而想成為蛋糕。


    古古亞以手指壓著太陽穴,露出羞澀的笑容說:


    「嗯~我想想喔~雖然也不是沒有啦……但要告訴別人,又有點不好意思。」


    「喔~是什麽呢?」


    放心,除非你說自己的夢想是成為蛋糕,不然我都不會嘲笑你。大概吧。或許吧。maybe吧。


    古古亞以含蓄的口吻,對著比往常更認真等待答案的我說:


    「我想從事幫助孩童的工作。」


    聽見這個無法從平日的古古亞身上想像出來的答案,我吃驚地微微睜大雙眼。


    古古亞撐著臉頰,望著馬克杯裏的熱可可。像這樣吃甜食配甜飲,感覺上嘴裏會又甜又膩,但她說出的話語,卻讓人感受不到一絲天真(注1:天真 在日文中,「天真」與「甜」的發音一樣。)。


    「這世上有許多孩童,因為家境貧困被送進育幼院,或是無法就讀大學,到頭來就算長大成人,仍無法從事更好的工作,從此陷入半永久的貧困循環中……這些是我以前在紀錄片裏看到的,所以我希望能想辦法改善這種狀況……可是具體來說,該從事怎樣的工作才好,我現在還不是很清楚。」


    「唔、喔……你想得還挺多的呢,古古亞。」


    我還以為古古亞是會回答「隻要現在活得開心就好啦」這類傻裏傻氣答覆的那種人,見她對將來有這麽具體的展望,老實說真的很意外,而且內容還挺沉重的。


    「真沒禮貌~好歹我在必要時也會有自己的想法。即使我是個笨蛋,仍會以笨蛋的方式去思考。」


    古古亞自我解嘲後,便露出開朗的笑容,反觀我內心卻是烏雲密布。


    我原先認為,懷抱超出自我能力的夢想是一件很丟臉的事。坦白說我根本無法想像,容易見異思遷且成績不好的古古亞,能在將來實現她剛才說的夢想。換作是以前的我,想必會一如古古亞現在所說的,覺得她這個笨蛋裝什麽認真,在心中對她嗤之以鼻。


    不過,現在我無法這麽想。就算古古亞的成績再差,但她想超越自我去挑戰夢想的態度,耀眼得令我自慚形穢。


    也不知古古亞是否察覺我的臉色有異,反過來問我:


    「美鈴呢?你將來想做什麽嗎?」


    「……我……」


    不出所料,基本上這類問題都會回到自己身上,因此在被詢問前,我便已隨便準備一個答案。


    但現在輪到我要回答時,嘴巴卻不聽使喚。可能我認為,若是隨口說個答案敷衍了事,實在很對不起強忍害臊、認真回答的古古亞。


    「到底是什麽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以自嘲的語氣開口,就算沒照鏡子也明白自己此刻的臉上沒有笑意。


    除了我以外的人全都是笨蛋──真不知自己有什麽臉說出這種話。別說是實現夢想,我就連夢想是什麽都尚未確定。


    ──與其說是人生無趣,根本是我自己讓人生變無趣的吧?


    古古亞豪邁地將切下的莓果塔一口吃掉,一臉傻乎乎地說:


    「是嗎?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反正我們還隻是高中生,你又聰明,任何夢想都能實現的。」


    「……是嗎?」


    古古亞像是想安慰人的這席話,反倒加深我的不安。


    還隻是國中生,還隻是高中生,還隻是大學生──人們就是像這樣把眼前的問題全拋給未來的自己,而且每每總會對過去不負責任的自己感到後悔。不過,許多人雖然會後悔,卻仍舊沒有改過自新,畢竟生活方式基本上都會變成習慣。


    東屋努力製作火箭的心情,我現在多少有些理解了。他並非期待自己終有一天能實現夢想,而是拚命去完成自己目前能做的事……雖然我還是認為,他應該拿這段時間去學習太空人的相關知識。


    我不經意地望向窗外。


    雨勢稍微轉強,店前的柏油路已開始積水。


    「……雨下個不停耶。」


    古古亞等人聽見我的呢喃,也跟著看向窗外,同樣擺出一張苦瓜臉。


    「我可不希望雨就這麽下個不停,這裏距離超商有點遠耶。」


    「我把折疊傘留在學校的櫃子裏了~」


    「我家現在或許有人在,我打電話叫家人來接我們如何?」


    在朋友們接連對於下雨大表不滿時,我出神地注視著一處。


    並不是看見了什麽,而是在默默思索,為何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


    ──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是那小子……


    得出結論後,我一鼓作氣從座位上起身,接著把千圓鈔票放在桌上說:


    「抱歉,我想起洗好的衣服還掛在戶外,得先回去了!餐點錢放在這裏!」


    話才剛說完,我便頭也不回地奔向出口。


    店員與其他顧客都一臉訝異地望過來,但我不以為意地推開店門,快步衝進大雨之中。


    「啊,美鈴?」


    ──抱歉,到時我會再跟你們賠罪!


    我沒有理會古古亞的呼喚,隻在心裏如此回應,所以沒有察覺到她的意思。


    留在原位的古古亞,低頭看著桌上的千圓鈔票,茫然地低語:


    「……你留下的錢不夠啊……」


    我衝進沿途碰上的第一間超商,焦急地向無所事事的年輕男店員問:


    「不好意思,請問這裏有賣毛巾嗎?」


    「咦?啊,有的,一般毛巾就放在旅行用品區……」


    我從店員所指的架上抓起一條粉紅色的毛巾,並且順便抽走一把雨傘後,將千圓鈔票一掌拍在收銀台上說:


    「不必找了!」


    在嚇傻的店員開口回應前,我已化作一陣風轉身跑開。


    「啊,這位客人!」


    就連店員的叫喚聲,我也沒有聽見。


    ◇ ◇ ◇ ◇ ◇


    正當店員離開收銀台、準備追出去時,卻被另一名中年店員叫住了。


    「別追了,就讓她去吧。」


    「咦,這樣好嗎?店長。」


    店長摸了摸自己的落腮胡,感慨良深地低語:


    「沒關係。我也經曆過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年輕人,不該迫使她停下腳步。」


    「店長……」


    店員注視著找零盤上的千圓鈔票,像是終於擠出聲音似地說了一句話。


    「其實,那位客人付的金額不足。」


    「咦!真的嗎?」


    店員看了看發出驚呼的店長,從架上拿起相同的雨傘和毛巾來到收銀機前,刷完條碼後問說:


    「總共還少了一百八十八圓,這部分就由店長您自掏腰包囉?」


    店長先是注視著收銀機顯示的總額,然後以凶狠的目光瞪向自動門,語重心長地喃喃自語:


    「……有時候,迫使年輕人停下腳步,也是身為大人的責任。」


    ◇ ◇ ◇ ◇ ◇


    我顧不得撐開雨傘,一心一意在雨中奔跑。


    為何會冒出一股不祥的預感,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一般來說,不可能有人在雨中建造火箭。即便東屋因此感冒,原則上也跟我無關,畢竟我已多次勸阻他。既然東屋不肯停下愚蠢的行為,也就隻是遭到報應罷了。


    我在樹林裏狂奔,沾染在襪子上的泥濘令我渾身不舒服,再加上一路跑到這裏,我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但是有股衝動一直催促著我,迫使我加快腳步奔向目的地。


    終於穿出樹林的我,雙肩不停起伏地大口喘息,同時以失魂落魄的語氣說:


    「……為什麽?」


    在抵達這裏之前,我究竟期待看見什麽,自己已經沒印象了。


    唯一能夠肯定的是,東屋智弘蹲在雨中的火箭前方。


    「啊,市塚同學。」


    東屋聽見我的腳步聲,露出一成不變的坦率笑容跟我打招呼。雖然他臉上沾滿了雨水與汙泥,神情卻與往常無異。


    看著態度一如往常的東屋,我惱怒得再也控製不住自己。


    「……你在做什麽?」


    我嗓音顫抖地如此提問,東屋則就我字麵上的意思,慢條斯理地開始說明:


    「也沒什麽啦,因為我昨天才幫火箭塗上黏膠,所以來確認一下是否有剝落。如果周圍開始積水,我想把它換個位置,順便幫它噴上防水噴霧;假若完全沒問題,我是打算替它多包一層塑膠布就回──」


    東屋還沒把話說完,我已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令他從地上起身。


    「東屋!」


    「噗呼!」


    然後我使勁揮出一記右直拳,打在東屋的左側臉頰上。


    看東屋整個人飛到半空中,接著以背部重摔在濕滑的地上,我毫不心軟地破口大罵:


    「你這家夥腦袋有病嗎?別逼我揍趴你喔!」


    「你已經揍趴我啦……」


    「現在不是讓你搞笑的時候!」


    「我沒在搞笑……是實話實說……」


    躺在地上呻吟的東屋,脆弱得讓人聯想不出他平日那種難以捉摸的態度,直到這時候,我才體認到這位身材矮小的少年,跟我一樣都是高中生。


    此時,我才撐開買來的雨傘,慢慢走到東屋身邊。如果任由東屋繼續淋雨,總覺得他會溶化消失在雨水中。


    「你真的太奇怪了,為何那麽拘泥於這件事?難道昔日的承諾,對你而言真有這麽重要嗎?」


    「……」


    麵對我一針見血的提問,東屋仍閉口不答。


    本小姐可是犧牲了自己的襪子與樂福鞋,外加兩張千圓大鈔才趕來這裏。你這小子很有種嘛,既然你不肯說,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好啊,若是你不說,我就把這件事通通告訴老師與你的父母,另外也會通報公所,讓他們把這些垃圾跟火箭全部搬走。」


    話一說完,我便轉身離去。東屋連忙起身,拚死出聲製止我。


    「拜托你別那麽做,唯獨這件事真的……」


    「那你就趕快告訴我!」


    已感到不耐煩的我,轉過身扯開嗓門,對著一臉錯愕的東屋,繼續以強硬的語調放聲說:


    「無論是承諾或理由,全都給我交代清楚!倘若你不肯說……或是說完之後無法說服我,我發誓一定讓你至今的努力全部付諸流水!」


    想想自己還真狡猾。明明當初表示對這件事不感興趣,並且說好會幫忙保密,但在情況不如我意時,就丟出讓人無從選擇的問題。我現在的行為,就跟自己最嫌棄的「誰說話大聲就是贏家的遊戲」沒兩樣。


    即便強調是因為已想不出其他法子,這樣的藉口也無法讓我得到任何慰藉。換言之,就隻是自己沒有想像中的那麽聰明罷了。


    麵對神情激動的我,隻坐起上半身的東屋眨了眨眼睛,最終像是投降似地露出苦笑,輕聲細語說:


    「……哈哈,市塚同學,你出乎意料挺壞心眼的耶。」


    「這哪裏算得上是出乎意料或壞心眼,單純是你太笨。」


    我賭氣地反駁,同時朝仍坐在地上的東屋伸出手,一鼓作氣將他拉起來,接著把買來的毛巾連同包裝扔給東屋。


    「拿去吧,不然會感冒的。」


    「……謝謝。」


    我們為了避雨,來到一棵大樹下共撐一把傘。


    在一旁拿毛巾擦臉與頭發的東屋看起來莫名性感。盡管這跟女性魅力扯不上邊,但他此刻看起來比我可愛一事,不知為何讓我很火大。當我思考著如果文化祭要舉辦女仆咖啡廳,讓東屋男扮女裝應該會很受歡迎時,忽然有一條毛巾出現在我眼前。


    「來,市塚同學也快擦乾吧。」


    麵對東屋理所當然般遞來的毛巾,我大感意外地整個人向後仰。


    「咦!沒關係,我不用了。」


    「裏麵有兩條毛巾,更何況你也渾身濕透了吧。」


    「……啊~嗯,說的也是,那我就不客氣。」


    起先回絕的理由,就連我自己都不願多想。羞恥到很想當場消失的我,為了把這般思緒拋諸腦後,粗魯地用毛巾擦拭頭發。


    值得慶幸的是,東屋並未針對此事繼續追問。由於我們沒有其他話題能聊,因此周圍隻剩雨滴打落在垃圾與枝葉上的清脆聲響。


    我偷偷窺探東屋的側臉,他看似果然不太願意透露之前提過的那個「承諾」。剛剛是因為情緒太過激動,我才口無遮攔地說出那種話,現在想想,或許根本沒必要為了逼問此事,甚至做出近乎威脅的舉動。


    雖說我不太甘心向東屋道歉,但自己剛才一拳將人揍倒,也無法堅稱自己完全沒錯。為了展現身為一名成熟人士該有的氣度,我做好覺悟地張開嘴巴。


    「那個……」


    「我許下承諾的對象,是一名外星人。」


    但東屋與我同時開口,讓我剛才做好的覺悟全都白費了。再加上這句話太出人意表,我不禁懷疑自己聽錯。


    隻是,我實在想不出其他相似的名詞,於是遲疑地重複東屋的話語,改口再問一次:


    「……外星人?」


    「嗯,我小時候摸黑外出散步時,遇見一名外星人。」


    東屋不加思索地表示同意,抬頭從枝葉的縫隙間仰望著雨雲。


    「他對我說『我有事情想告訴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夠來宇宙見我』,接著外星人很快就消失無蹤。雖然我與他的交流隻有這麽一次,那對我而言卻是很珍貴的回憶。」


    東屋此時的眼神,宛若少女漫畫中登場的人物般閃閃發亮,實在不像在撒謊騙人或信口雌黃。而且東屋在我眼中,不像是會撒謊的那種人。


    相較於東屋,我內心別說是充滿薔薇色的浪漫情懷,反倒是陷入灰色的疑雲漩渦。看著思緒馳騁於回憶裏的東屋,我首先提出一個問題。


    「……先等一下,為什麽你們會許下那樣的承諾?」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對於那個外星人來說,應該有某種特別的理由……」


    「你恰巧遇見的那名外星人,用日語和你許下承諾嗎?」


    「……」


    東屋陷入沉默。


    就算對方是說英文,我仍覺得相當可疑。先不提孩童時期,東屋到現在都沒有對此感到不可思議嗎?


    東屋無所適從地擺動雙手,試著以了無新意的理由解釋。


    「那是因為外星科技遠比地球發達。你想想看,就像地球也有能夠跟狗溝通的bowlingual


    狗語翻譯器……要不然可能是直接傳遞意念,類似心電感應的溝通方式……」


    你也太晚做出這樣的推論!我還以為你會立即提出假設,這樣反而像是不攻自破。


    在評斷東屋這番言論的對錯之前,我用下個問題來代替回答。


    「……話說回來,你為何認為對方是外星人呢?」


    「因、因為他穿著太空衣。就是經常出現在電視上,太空人身上那套以白色為主、看起來十分厚實、頭盔呈圓形的服裝,而且他自稱是外星人……」


    「你說這位自稱是外星人的家夥,穿著地球製造的太空衣嗎?」


    「……」


    總覺得站在我身旁的東屋,隨著這一連串的問題,身形越縮越小,簡直像是真的逐漸被雨水溶化,甚至彷佛能聽見他拚命運轉腦袋的聲響。那副模樣滑稽得令人心生同情。


    接著,東屋終於得出結論,以細如蚊蚋的音量說出答案。


    「……因為地球製造的太空衣品質很好。」


    這答案遠比我想像的更糟糕,已經到了愚蠢的地步。


    所以你想說,nasa與外星人進行貿易活動,從中獲取莫大利益嗎?支付方式是刷visa卡一次付清嗎?hahaha,這真是太妙啦,湯米。


    「你不是才剛說過『外星科技遠比地球發達』嗎?」


    「……」


    相信東屋也發現自己的發言十分矛盾。看著低下頭的他,我發出一聲歎息。


    首先,外星人不會自稱是外星人吧。假設地球人與外星人交流,應該會先說明自己出身的星球、專有名詞與目的。那樣子劈頭就說「我是外星人」,是哪門子的自我介紹?如果那樣都ok,本小姐也是外星人啦。


    「嗯,這下子我都明白了。雖然全都弄明白,但我必須重申一次。」


    我盡可能地故弄玄虛,為了避免有人聽錯接下來的這句話,斬釘截鐵地開口:


    「你是個笨蛋對吧。」


    周圍傳來滴滴答答的雨水聲,以及小鳥清脆的鳴叫。


    鬧起別扭的東屋,維持著待在雨傘範圍內的距離,不悅地撇過頭去,同時喃喃自語地低聲抱怨。


    「……吵死了~不用你雞婆啦,所以我才不想說嘛……」


    看來外星人一事,在東屋心中有著不同的分量。至今老是被我數落卻未曾放在心上的他,首度擺出鬧脾氣的態度,因為模樣實在太可笑,我情不自禁地笑出聲。


    「……噗!啊哈哈哈哈哈!」


    雖說把這件事宣揚出去也挺蠢的,但若是真的跟人爆料這種事,大家也隻會把我當成腦袋有問題的家夥吧。


    「抱歉抱歉,我沒想到這件事對你而言那麽重要。也對,與外星人的承諾就該好好遵守,你真偉大呢,東屋小弟弟。放心,大姊姊可是既溫柔而且口風又緊,絕對不會跟任何人說。」


    心情大好的我露出一臉燦笑,溫柔地撫摸東屋的頭安撫他。


    東屋似乎受不了被人當成小孩子,拚命抗議。


    「他、他真的是外星人啦!絕對不是哪來的地球人!他背後拖著一條好幾公尺長的白色尾巴,而且有如憑空消失般,轉眼間就不見蹤影……」


    「對啦對啦,宇宙最棒的一點,就是充滿各種能讓人自圓其說的浪漫呀~」


    此刻我已無心聆聽東屋的反駁。真要說來,天底下有誰會乖乖聆聽這種破洞百出的論調。


    根據我搜尋太空人相關資訊時所見的內容,聽說地球製造的太空衣,搭載著超過一百公斤的生命維持裝置,讓人難以順利在地麵上行走。假使那不是一場夢,就是東屋碰上腦袋很有問題的變裝瘋子。幸好他當年平安無事,如果對方是孩童綁架犯,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若是那個外星人哪天出現在我麵前,我就用他自豪的尾巴,當場將他五花大綁。


    總之,無論那是白日夢或其他情況,東屋一心一意努力邁向目標的態度,我其實並不討厭。盡情大笑後終於心滿意足的我,改以認真的表情向東屋提問。


    「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就是你何必急著履行承諾呢?」


    「……因為今年或許是個好機會。」


    雖然東屋似乎仍對我捧腹大笑一事懷恨在心,卻還是坦率地回答我的問題。


    他將背部靠在樹幹上,猶如回想起當年的情境般闔起雙眼。


    「聽說今年是能清楚觀測到流星雨的一年,而我與外星人相遇當時,也是流星雨特別活躍的一年。當年我去奶奶家的那天晚上,同樣能看見大量流星雨。我那時為了欣賞那片美景,才晚上出外散步。就算隻是直覺,我仍認為兩者並非毫無關係。我有種感覺……流星雨就是外星人接近地球的一種徵兆。」


    東屋簡直像是隨時將憧憬銘記在心,令我不禁有些佩服。具體來說,那跟錯覺有何分別?很遺憾像你這種人,在賭局成立之前,早已注定是任人宰割。


    但是……這或許也莫可奈何,東屋持有的情報,隻有兒時那場短暫的邂逅,不管他去請教誰,大家都無法回答外星人的真麵目。無論知不知情,在人類的知識未能全麵共享的現下,這些情報都不是我們這種高中生所能知曉的。因此,就算是不可靠的臆測,但除了將臆測延續下去也別無他法。


    這世上分成兩種人,一種是因為可能性微薄而死心放棄的人,另一種是盡管可能性微薄仍堅持下去的人。不用想也明白,東屋肯定是屬於後者。


    「沒人知道下次流星雨是何時造訪地球,搞不好從今以後都不再出現了,到時我也未必能夠前往宇宙,因此我才想趁現在盡可能地完成這個目標。」


    東屋的臉上已逐漸取回原有的開朗,反觀我則是對這名外星人心生一股近似於怨恨的情緒。


    若是有話想說,外星人自行過來不就好了?還刻意賣關子說「來宇宙找我」,根本是想捉弄人,而且對方還是個孩子。真搞不懂這些外星人的禮數。


    「希望你這麽做,不會隻是自尋煩惱……」


    我並非無法理解對於宇宙奧秘的好奇,但無法像東屋這般樂觀。一如地球上的人類,相信外星人也有各式各樣的個體。


    「既然外星人能夠發現地球,又擁有可以多次造訪此處的科技,應該能輕易讓地球化為焦土吧?下次來訪的外星人,未必就是與你許下承諾的個體。」


    「嗯,外星人與地球人在智慧上的差距,若用地球上的例子來比喻,就跟人類和蟲子沒兩樣。」


    相差這麽多嗎?我是無法想像外星人的文明水準,但若是如此,他們早該把這裏變成絕望之地了吧?


    「可是人類不會想消滅蟲子吧?大不了就是它們出現在家裏或是咬傷我們時才驅除。隻要我們別主動出手,我相信他們不會想開戰。」


    不,本小姐倒是想把蟲子徹底滅絕,不過我確實未必會為了這種事,特地踏進未開化的叢林裏。


    撇開此事不提,我挺在意東屋剛才不著邊際談到的大前提。


    「……你剛才說,隻要我們別主動出手是嗎?」


    此事與國境、宗教以及語言截然不同,想做到這點究竟有多困難,即便是未選修曆史課的我也非常清楚。


    「那不就沒救了?要是除了你以外的人與外星人接觸,人類就直接出局了吧。」


    「啊哈哈,說的也是,那我得錯開外星人造訪地球的時間囉。」


    東屋笑著說出的這句話,聽似隻要自己能夠見到外星人,人類有何下場都與他無關。與其說他有時會顯得很墮落,倒不如說會展露出邪惡的一麵。


    當我回神時,雨已經止歇。我收起雨傘,望向被塑膠布包住的火箭。


    「你還需要多少時間才能


    完成那艘火箭?」


    東屋解開塑膠布,注視著微微反光的火箭。


    大概是東屋的及早應對發揮功效,最令人擔心的黏膠部分,原則上沒有問題。


    「我是打算……再過兩周就做好雛形,之後會轉向裝修內部,希望能在暑假結束前完成。」


    「這樣啊。」


    我脫口回應的這句話,恰巧與我當初見到東屋所說的話一模一樣。


    我伸出右手,貼在東屋略微發紅的左側臉頰上,以簡短的話語代替道歉。


    「祝你能見到外星人。」


    真是不可思議的心情,唯獨這個瞬間,我將規則、常識以及合理性拋諸腦後,打從心底希望東屋能與外星人重逢。


    東屋的體溫,經由碰觸的指尖傳遞過來。


    突如其來感到害臊的我,連忙轉身準備離去,此時後頭傳來東屋提問的聲音。


    「市塚同學,你覺得這世上有外星人嗎?」


    猶豫是否要立即回頭的我,基於也想讓心情冷靜下來的關係,雙肩一聳回答:


    「我不知道,畢竟我對這件事不太感興趣,再加上此事應該不會對地球造成多大影響。因為智慧上的差異,彼此很可能連對話都無法成立,我也不覺得那些超級科技湊巧能在地球上運作。」


    基於不同的物理法則,科技也會有所差異。當科技有所差異時,價值觀會跟著改變。坦白說,我個人的觀點是井水不犯河水,這樣才會達成雙贏的局麵。但至少東屋見過外星人一事很令人懷疑。


    因此我以背對東屋的姿勢回應,並且秉持理性的態度做出結論。


    「我目前唯一能夠肯定的事,隻有我與你都是外星人中的一分子,對吧?」


    聽完這句話,東屋震驚得目瞪口呆,接著猶如花朵綻放似地露出柔和的微笑。


    「謝謝你,市塚同學,你果真是個溫柔的人。」


    沒禮貌,說什麽「果真」呀,我本來就很溫柔好嗎?像我這麽溫柔的人,即使找遍整個宇宙也屈指可數。


    「但我還是比不上你呀,東屋。」


    在雨過天晴的天空中,隱約掛著一道彩虹。


    縱使夏天還是老樣子令人厭惡,但今年夏天,稍微讓人覺得還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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