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外星人跟流星雨呀……簡直像哪來的童話故事。」


    躺在我床上的老姊未停下滑手機的手指,以有氣無力的語調如此說道。


    接著,她將巧妙放在床緣的高球雞尾酒一飲而盡,並且毫不客氣地打了個嗝。


    「真是個充滿浪漫情懷的孩子呢,跟你完全不一樣。」


    你是用哪張嘴說出這種話的?假如待在拿廢棄物打造火箭的自家妹妹臥室裏大口飲酒,就叫做充滿浪漫情懷的話,那我情願當個毫無夢想的現實主義者。


    老姊瞄了我一眼,像是很感興趣地提問:


    「太空衣該怎麽辦?什麽防護都沒有就跑去宇宙,聽說身體會炸開喔。」


    好像有這麽一回事,拿你來實測看看如何?相信你很適合成為夏日的煙火。


    「既然他都打算組裝引擎了,應該至少會製作太空衣吧?像是讓他口中的那個外星人來幫忙。」


    反正高中生製作的太空衣也隻是求個心安罷了,如果對方擁有能把人類當作蟲子的科技,讓飄浮在宇宙中的屍體複活肯定是小事一樁。而且依照東屋的個性,總覺得他會笑咪咪地說「隻要能前往宇宙,就算身體炸裂也死而無憾」。當然,我可是敬謝不敏。


    由於此事太過異常,害我把大肆吐嘈的衝動拋諸腦後,真要說來,我覺得光是深究東屋行為的合理性就沒有太大意義了。


    「這種事應該無須在意吧?反正是垃圾組成的火箭,哪可能真的飛上宇宙。」


    日本頂尖菁英可是為此不分晝夜地開會討論,若一台形同暑假勞作的火箭能順利飛上宇宙,叫人情何以堪?不過我也挺好奇,倘若此事成真,這些菁英們會有什麽反應。


    當我直言不諱地做出結論後,老姊從手機移開視線,像是覺得難得一見似地看著我說:


    「你在談論這位火箭小弟時,看起來似乎特別開心喔。」


    「咦,為什麽?」


    「呃,提問的人是我耶。」


    「咦,所以我才問你啊,這哪有什麽讓人開心的要素?」


    有點在雞同鴨講的這段對話,瞬間讓現場氣氛充滿火藥味。雖然我不懂原因,但肯定是老姊的錯。


    首先讓步的是老姊,她發出歎息後,便換了個話題。


    「……算了,這種事怎樣都行,那你今後不如常去火箭小弟那裏露個臉如何?感覺上,那孩子也很高興能找到聊天的對象。反正你時間很多吧。」


    「我可比不上姊姊喔。」


    隻要我在家,幾乎沒看老姊出門過,記得她有在打工吧。這個女人到底是何時才去大學上課……話說她主修什麽科目?酒的曆史之類的嗎?


    盡管被老姊說是閑人讓我挺不爽的,但這句話也並非完全不對。


    「不必你說我也知道。老師拜托我幫忙監視他,而且我有點想看看完成後的火箭。」


    念書、交友以及監視東屋,像這樣列舉出來,要做的事情還不少。


    不管怎麽說,首先就從把老姊趕出臥室開始吧。


    「那麽,我還得寫暑假作業。我跟你不一樣,每天有很多事要忙。你不念書是無所謂,但至少不要一把年紀了還想成為youtuber喔。」


    我趕狗似地催促著老姊,等她來到走廊就一把將房門關上。


    看老姊今天沒有繼續鬼扯瞎說,就這麽乖乖走出房間,不禁令我有些意外,但我很快就埋首在暑假作業裏,並未深究這件事。


    「……你真的有想清楚這件事嗎?美鈴。」


    所以,沒有任何人聽見門外這陣喃喃自語。


    老實說放暑假時,我盡可能不想跨出家門一步,不過待在家的話,主要會覺得老姊很煩,所以外出的機會基本上是比較多。


    上午在涼爽的圖書館認真向學,心血來潮就在回程途中晃去垃圾山,這已逐漸變成我的習慣。天氣真的一如預報降起小雨時,我不禁有些擔心,就去了垃圾山一趟,值得慶幸的是現場沒看見東屋的身影。看來被我一拳打趴後,給了他不小的教訓。


    可是除了雨天以外,隨時能在那裏看見東屋開開心心地與垃圾為伍。那股熱誠真令我肅然起敬。


    即便是社團活動,如果一周沒有休息幾天,任誰都無法堅持下去。我是沒有見過外星人,難以體會那種心情,不過,他真的如此想見外星人嗎?


    這種事根本無須多問,隨著時日逐漸成形的火箭,就是東屋的答覆。


    「市塚同學,你沒有打算趁暑假去哪玩嗎?」


    這樣的生活持續一周後,東屋一如往常趁著作業的空檔,對我如此提問。


    依字麵上的意思,這是個稀鬆平常的問題,但是,他那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令我莫名惱火。


    「你希望我去別的地方嗎?」


    「我沒有那個意思。」


    天曉得你是哪個意思。但就算我從明天起再也不來這裏,對我也無關痛癢。


    在心底抱怨發泄完後,我振作起精神回答:


    「我也不清楚,看父母心情囉。原則上每年會一家人一起去溫泉,除此之外,就是和朋友去遊泳或逛街。」


    雖說也因地點而定,但基本上我不討厭泡溫泉。比起在外麵人擠人,或是得等上一個小時才能搭乘幾十秒的雲霄飛車,不如泡在溫泉裏悠哉療愈身心還比較適合我。就算有人嘲笑我像個老太婆,我也不在意。


    ……比起這個,我倒是難以想像東屋乖乖泡在溫泉裏的模樣。話說回來,東屋在建造火箭前,都在做些什麽呢?


    「那你不出去玩嗎?整個夏天都在這裏玩垃圾,以一個高中生的暑假來說,未免太可悲了吧。」


    「啊哈哈,我倒是不這麽認為啦,我很期待打造出這架火箭喔。」


    嗯,這點我早已再明白不過了。


    我回以苦笑,有些難以啟齒地試著補足剛才的問話。


    「對你而言或許是這樣,不過,你的家人呢?他們也可能想多多親近身為高中生的你啊。」


    ……嗯~隻是我死命與老姊保持距離,說這種話好像沒有說服力。


    縱使因為心虛而有些含糊其辭,我仍向東屋提議:


    「我沒有強迫你的意思,不過,與其為了打造火箭而拒絕家人的邀約,偶爾陪陪家人總是比較好吧?反正少做兩、三天,對於進度也影響不大,倒是你藉此放鬆一下,搞不好能提升效率喔。」


    看著停下手邊工作的東屋,我的內心閃過些許不安。


    這樣會不會太多管閑事呢?仔細想想,我未曾聽說過東屋與家人間的關係。我至今曾多次想像,東屋有可能是因為家中的斯巴達教育或受虐,才導致他開始製作火箭。假若真被我猜中,和家人出遊別說是放鬆,大概還會造成反效果……


    不過我的疑慮,最終證明隻是杞人憂天。


    「……這樣啊,你不是擔心我,而是我的父母嗎……」


    一反我的擔憂,東屋像是回神似地如此低語。


    接著他抬起臉來,心平氣和地對我露出微笑,並且出聲道謝。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謝謝你,我會試著跟他們提提看。」


    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傻眼,於是渾身放鬆地呢喃:


    「……該怎麽說呢?你這個人對於夢想還真盲目耶。」


    「嘿嘿,過獎、過獎。」


    「就說我沒在誇獎你啦。」


    這樣的相處方式我已習以為常,於是輕笑一聲。東屋見狀也露出靦腆的笑容。


    對話告一段落,我仰頭喝著瓶裝綠茶,東屋則重新看向火箭。


    可是,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東屋將雙


    手貼在火箭的外殼上,以背對我的姿勢詢問:


    「……話說市塚同學呀,你在暑假期間沒有要去哪裏嗎?」


    「……啥?」


    這次我不悅地皺起眉頭。


    數分鍾前的那段對話究竟有何意義?簡直是我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嘛。


    「我剛才已經回答過啦,難道你沒有聽我說話嗎?」


    現在是怎樣?難道我這次真的穿越時空?還是東屋在出言挑釁?他想表達我是個暑假期間沒有任何安排的可悲女高中生嗎?快給我說清楚!


    我氣呼呼地接近東屋,不過此時抬手摸著額頭的東屋,看起來不像是在裝傻或捉弄人。


    「……咦?奇怪,是這樣嗎……?」


    「你這個人喔~可別跟我說你這點年紀就患有早期阿茲海默症,諸如此類讓人笑不出來的──」


    我沒有多想地將手搭在東屋的肩膀上,剎那間──


    看見他的身體往側麵一倒,我的思考瞬間停擺。


    「咦!」


    東屋像一尊精巧的蠟像,以側躺的姿勢倒在地上。


    我基於反射動作般搖晃著東屋的身體,大聲呼喚他的名字。


    「東屋!喂,東屋!你怎麽了?」


    「我、我沒事,隻是有點中暑……」


    「但你的狀況,看起來不隻是有點中暑呀!」


    東屋的臉色蒼白到即使能回應我,我也無法安心下來。再加上頂著這樣的大熱天,他卻幾乎沒有出汗。


    看著眼前的狀況,我感到不寒而栗。


    「──」


    你在製作火箭時,究竟是多麽專注啊?


    死亡──至今原以為與我存在於不同世界的兩個字,瞬間閃過腦海。


    心跳劇烈得讓我胸口隱隱作痛,呼吸也變得急促。身體緊張到幾乎快停擺,我拚命擠出力氣,用手指滑動從口袋中取出的手機。


    指尖發顫令我無法順利操作手機。東屋用失焦的眼眸,仰望著因為焦急而啐了一聲的我。


    「等等,市塚同學,你在做什麽?」


    「那還用問?當然是叫救護車呀!」


    難道你以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會打電話叫比薩嗎?當然是要找人來把你送進醫院。


    終於順利撥打緊急通報號碼後,我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可是東屋以近乎哀求的口吻,對至今從未如此全神貫注的我說:


    「不行,拜托你快停下來,唯獨這件事真的……」


    「這情況是叫我怎麽停下來!總之你先閉上嘴巴!」


    我激動地斥責東屋,此時從話筒傳來女性冷靜的說話聲。


    『您好,這裏是119消防專線,請問是發生火災?還是需要急救?』


    語調近乎怒吼的我急忙喊道:


    「這裏有人需要急救!是一名男高中生,他因為中暑昏倒……那個,地點是……」


    我像是想抓住救命稻草似地環顧四周,但周遭隻有陰暗茂密的樹林與垃圾山。雖然現場有一條狀似用來非法棄置垃圾的小徑,不過救護車能否順利通行實在挺難說的。但要將東屋移動至馬路邊,也可能會有危險。


    我從喉嚨裏擠出幾乎不成聲的嗓音,語調像在遷怒般提問:


    「沒辦法透過gps定位嗎?這裏是樹林裏,沒有任何地標!」


    相較於近乎惱羞成怒而大喊的我,應對的女性則以機器人般的冷靜態度,向我確認現場狀況。


    『請您不要切斷通話。可以請您前往救護車能夠通行的道路上嗎?』


    女性維持一貫的態度,像是不在乎東屋的危機與我的焦躁。我產生憤怒與感謝參半的複雜心情,並將此情緒壓縮成簡潔扼要的話語吼出來。


    「沒問題!我這就過去!馬上趕過去!」


    眼下的情況跟我的情緒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隻要有誰能夠幫上忙,管他是神明、惡魔或外星人都可以。


    我暫時放下手機,強行將拚命掙紮的東屋拖到樹蔭下,接著倒出喝過的瓶裝綠茶,將手帕沾濕後,貼在東屋的後頸。就算這點應急措施隻是讓人心安而已,也總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好。


    我強迫東屋喝完剩下的綠茶,語氣強硬地命令:


    「東屋,你不許亂跑喔!假如你敢亂動,即使要我揍人,我也會阻止你!」


    「等等……市塚同學……」


    東屋製止我的聲音,我已聽不進去。我一鼓作氣站起來,將手機貼在耳邊,快步穿梭在樹林間。途中,樹枝與雜草在我的臉頰與雙腿留下輕微割傷,但我完全沒有放慢腳步。明明隻是短短一分鍾,我卻彷佛經曆了近似永恒的漫長時光。


    終於來到能隔著樹叢看見柏油路的位置時,我便告知自己已經抵達馬路附近。從女性口中得知,已將精確的定位座標傳送給正在路上的救護車後,我才安心地切斷通話。站在原地等待的幾分鍾裏,我卻覺得漫長到已經過了好幾倍、甚至好幾十倍的時間。


    以往總被我當成背景音或雜音的警笛聲,如今聽起來像是充滿希望的旋律。看見沒多久就駛來的救護車,我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


    救護車一發現我便停下來,從中走出一名壯年的男性救護員,凜然說道:


    「讓你久等了,患者在哪裏?」


    「在那邊的樹林裏!我讓他躺在樹蔭下!」


    在我們交談的期間,另外兩名救護員分別用單手拿著急救箱與擔架,從救護車裏走出來。


    救護員稍微看了看身後,確認準備已完成後,注視我的雙眼說:


    「能麻煩你帶路嗎?」


    「當然沒問題!」


    就算你沒問,我也有此打算。我無所顧忌地邁開步伐,沿著來時的路徑往回跑。不愧是平日便勤於鍛煉的救護人員,就算他們身上扛著不少裝備,也能順暢地跟在我身後。


    東屋聽從我的指示躺在樹蔭下。他毫無動靜的模樣,乍看之下真的像是已經過世,嚇得我不禁渾身發顫,不過他在聽見救護人員的呼喊後,確實有做出回應。


    三名救護員俐落地完成急救處理,讓東屋躺上擔架後,往救護車的方向移動。我再也按捺不住,向跟在另外兩名成員後方的壯年救護員問:


    「東屋他不要緊吧?」


    救護員抹去臉上的汗水,朝我點一下頭,臉上浮現鬆一口氣的神色。


    「嗯,假如再晚一點,情況可能會很危急。患者的意識還算穩定,我想應該沒有危及性命。雖然接下來必須立刻送醫檢查,但我相信隻要靜養一段時間,他很快就會康複。」


    我花了好一段時間終於理解這番話的意思後,全身的體溫才恢複正常。


    我將手貼在胸口,以細如蚊蚋的音量喃喃自語。


    「……太好了……」


    緊張的情緒一口氣舒緩,總覺得自己就要癱坐在地上。


    救護員將他厚實的手掌搭在我肩上,出言慰勞說:


    「這都多虧你處理得當。你要一起來醫院嗎?」


    無須多言,我原本就有此打算。除了得確認那個笨蛋真的安然無恙以外,還打算好好訓斥他一頓。像這樣給我增添不必要的擔憂,代價隻是請我吃一、兩塊蛋糕,根本太不劃算了。


    但在我打算點頭同意的瞬間,發現擔架那裏好像滴下一顆水珠。


    有可能是我眼花了。我花了幾秒的時間,注視著躺在擔架上的東屋,但還是沒能成功確認。這段期間,擔架已消失在樹叢另一頭,轉眼間不見東屋的身影。


    最後,我對神情困惑的救護員搖了搖頭。


    「……沒關係,我就不去了,東屋拜托你們。」


    救護員露出有話想說的模樣


    ,但他似乎以自己的方式看出端倪,並沒有繼續追問,轉而為了追上擔架,踏著堅定的步伐離去。


    獨自留下來的我,為了把關於水珠的真相拋諸腦後,盡可能以凶狠的態度低語:


    「……這都怪你自己不好,東屋。」


    明明順利度過最糟糕的危機,我卻不知為何無法放鬆,也沒有慶幸的感覺。一股未知的情緒盤據在心底深處,令我久久無法釋懷。


    如今回想起來,想必是我已經下意識地察覺到了。


    所謂的不祥預感,往往都會特別靈驗。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我都沒有接近過垃圾山。


    既然東屋不在,我也沒必要去那種地方。盡管這句話合情合理,但我大概不光是基於這個理由。恐怕,即使東屋在那裏……不對,而是他若真的在那裏,我更是不願前往垃圾山。客觀來說,我做了正確的事,卻也因此令我更加恐懼。我正確的行動,假如為東屋帶來他不樂見的結果──隻要一想像東屋會露出何種表情,就令我百般不願去見他。


    具體來說這是何種心情,我並未完全認清。


    但以結論而言,我的預感成真了。


    在東屋被送進醫院的一周後──


    因為我沒有與東屋交換聯絡方式,別說是他家住址與送往哪間醫院,我就連他現在的狀況都不清楚。由於待在家裏也靜不下來,我終於決定前往垃圾山一趟。戶外還是老樣子奇熱無比,宛如想把我關在家裏似地持續升溫,不過我強迫自己當作沒這回事。


    一旦離家外出,酷暑也不再那麽令人難以忍受。事實上,我隻是無心在意那點瑣事,現在一心一意朝著那座樹林前進。站在看慣的羊腸小徑入口,我深呼吸一次後,邁步踏進樹林。


    沿著這條算不上是步道的小徑走去,我忽然感到不太對勁。


    「……嗯?」


    我邊走邊思考這個問題,最終順利找出答案。


    這條路有別於先前,變得相當好走。路麵被踏得十分平坦,樹枝與雜草也已被清除,讓人容易通行。隻是三名救護人員在此往返,而且那是一周前的事,我實在不覺得那樣便能把小徑踏平到這種地步。


    我在想不出個中原因的狀況下,從枝葉縫隙間看見一部分的空地,以及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那裏。如此巧妙的偶然,令我萌生一股五味雜陳的心情。既然與他撞個正著,我也不能視若無睹。


    我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撥開樹枝對著東屋的背影打招呼。


    「東屋,你的身體要不要──」


    下一瞬間,我不禁啞然失聲。


    我抵達空地後,越過東屋的背影看去──那裏變得空無一物。


    成堆的垃圾山已不見蹤影,放眼望去隻剩下一片空蕩蕩的荒地。


    那座垃圾山彷佛打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之前的那段日子,恍如全是一場夢。


    當時的痕跡,連一丁點都不被允許留下。


    「……那座垃圾山已經被丟掉了。」


    站在一旁的東屋,對愣在原地的我小聲解釋。


    光是這麽一句話,我就徹底明白了。


    這裏的東西都被清理乾淨,包含東屋費盡心血打造的那艘火箭。


    「……」


    我想不出該說些什麽,甚至無法鼓起勇氣扭頭看向東屋的側臉。我隨意與東屋接觸,並且毀掉他的夢想。這是我現在最不敢麵對的現實。


    「嗯……那些原本就是被人丟棄的垃圾,說它們『被丟掉』好像怪怪的。所以該說被清理嗎?還是被收走呢?嘿嘿,我也不是很清楚。」


    東屋的語氣比想像中更為開朗。


    不過,我聽出東屋朝氣蓬勃的嗓音中,參雜著不穩的顫抖。


    「為什麽?」


    「聽說在那之後,有不少湊熱鬧的群眾聚集在這片樹林,於是這裏的垃圾山被人發現了。公所接獲通報後,便派人來清理……大概是有人覺得孩子在這裏嬉戲會有危險吧。嘿嘿,而且事實一如他們所言,我也無從辯解。」


    「喂,為什麽?」


    「這也莫可奈何,畢竟公所的工作就是維持城鎮的整潔,不管我用什麽理由說『拜托讓垃圾山留下來』,他們也不可能聽我的吧?想想還真厲害,當初這片樹林裏的那座垃圾山,僅僅一周就被全數清乾淨。」


    我已經壓抑不住怒火。


    「為什麽!為何你能像這樣坦然接受!」


    我放任自己的情感宣泄,一把抓住東屋的肩膀,強行讓他以正麵麵對我。


    東屋那雙看似黑曜石般目光蕩漾的眼眸,讓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境,我為了挖出他封閉在心底深處的真心話,緊接著把話說下去。


    「不對,你沒有坦然接受,這種事叫人如何接受,你差點中暑喪命才完成到一半的火箭,就這麽輕易被人清理掉了,不可能有辦法坦然接受吧!最大的證據就是你當時哭了!其實你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吧?」


    東屋仍保持沉默,但不像是被我激動的模樣嚇到,很明顯是以此同意我說的話。


    將這片空地所有垃圾丟掉的那幫家夥,擅自清理垃圾山的那幫家夥,我饒不了他們。其中最無法饒恕的,就是當初完全沒預料到會出現這種結果,既愚蠢又膚淺的我。


    現在的我,恨透了讓東屋心生絕望的一切事物。


    「你很生氣吧?你一定想責怪我太雞婆,害你至今的努力全都白費吧?拜托你別為了我故作堅強!就算看見你強顏歡笑,我也一點都不高興!」


    一鼓作氣將心底話全說出來的我,猶如剛跑完上百公尺般,雙肩起伏地大口喘氣。


    我都大吼到自己的耳朵隱隱作痛,東屋仍沒有撇開目光。


    我都用力到指頭掐進東屋的肩膀裏,他卻沒有皺過一次眉頭。


    明明逼問的人是我,我卻感到是自己被逼得走投無路。


    我很害怕聽見東屋的答覆,不過現在選擇逃避的話,我必定會再也無顏麵對東屋。為了避免讓東屋發現我已開始腿軟,我使出更多力氣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看著東屋終於緩緩張開唇瓣,我不禁繃緊全身。


    「我沒有在逞強喔。」


    東屋說出的這句話,並未帶有憤怒與悲傷。


    他似乎想體諒閉口不語的我,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反倒鬆一口氣,甚至覺得很幸運呢。」


    「啥……?」


    麵對這出乎意料的台詞,我漸漸放鬆自己搭在東屋肩膀上的雙手。


    東屋以沉靜的動作擺脫我的束縛,朝垃圾山原先所在的地點走去,接著以開朗的語調,滔滔不絕地說:


    「市塚同學,你說的沒錯,我早該認清現實。一名高中生想前往宇宙,打從一開始就辦不到。這不是誰的錯,單純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挑戰而受到報應。更何況打造出徒有外形的火箭,又該如何讓它升空飛上宇宙呢?如果賠掉性命的隻有我一人也就罷了,可是一旦砸下來,搞不好會引發大災難──」


    起先,我不明白東屋把話說到一半就止住的理由。


    接著,我才終於發現東屋已轉過身來,看著我的方向。


    原以為東屋是看著我背後什麽東西,不過流過臉頰的溫熱觸感,告訴我會錯意了。


    那個溫熱的東西流至下巴後,化成一滴水珠在地上彈開。


    我好幾年不曾流下的淚水,無論此刻如何壓抑,都沒有止歇的跡象。


    「……麽……」


    ──為什麽我會哭呢?


    簡直是莫名其妙。我原先是期望出現這樣的結果才對。當初我一直認為,東屋應該要學著做出符合自身年齡的行為。既然火箭已遭清理,


    他隻要放寬心、努力成為一名太空人就好。但他頑固地拒絕我的主張,無法放下認真想前往宇宙的幼稚夢想──


    思考到這裏,我終於明白自己落淚的理由。


    「……為什麽……」


    因為,東屋是認真想前往宇宙。


    因為,我就近接觸到東屋的認真。


    因為,我親眼看見東屋放棄他無可取代的夢想的瞬間。


    東屋是個純真的人,甚至會因為我取笑他與外星人的承諾而鬧別扭。所以,他絕不會做出為了迎合他人或開玩笑,就將自身夢想一笑置之的舉動。反過來說,除非當他認真放棄了這個夢想,才會做出這種事。


    「那個東西」是連賦予其名都為人忌憚,充斥在這個世上的存在。


    那就是不值一提,卻又千真萬確的──絕望。


    「為什麽……你要說這種話……」


    我不僅像個孩子似地哭著抱怨,還哽咽哭泣。模糊的視野害我什麽都看不清楚,卻能感受到東屋的困惑。不過,我光是抹掉接連湧出的淚水就已是極限,根本沒有餘力控製住自己。


    ──管它是夢想還是什麽,對自己而言,到頭來都隻是一種堅持……


    既愚蠢又幼稚的人是我。我至今未曾想像過,一個人在放棄夢想的瞬間,竟是如此令人煎熬。


    東屋仍不發一語,失去夢想而佇立於原地的他,形同亡靈般虛無縹緲。


    等我回神時,已經轉身跑開了。我背對東屋,一溜煙逃離現場。


    我不斷奔跑、向前奔跑,猶如逃命似地一直奔跑。模糊的視野害我多次差點撞上樹幹,但我依然沒有放緩腳步。我狂奔的速度,就跟日前叫救護車時差不多,或是更為快速。


    縱然抵達了相隔很長一段距離的柏油路上,東屋的笑容仍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東屋沒有出聲叫住我。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是最值得慶幸的一件事。


    我不想遇見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隻想立刻一頭埋進被窩裏睡覺。難以理解的情感不停在腦中打轉,再不睡一下重整思緒,總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但是不如意的事往往會接踵而至。


    我一碰到房間門把,便明白自己的臥室裏並非空無一人。我完全不看床鋪一眼地拋下一句話:


    「抱歉,姊姊,能麻煩你出去嗎?」


    「不要~因為我是小猴子,所以聽不懂人話~」


    老姊完全不理會我此刻的心境,而且視線未曾從手機上移開,一如往常捉弄我。


    可是我無意與老姊針鋒相對,也不想默默退出房間。我現在不想見到雙親,更別提其他陌生人。


    無意與老姊糾纏不清的我,拉開椅子坐於書桌前,接著趴在桌麵上隨即開口:


    「那你就永遠待在這裏,別去吃飯、上廁所跟洗澡,就算是死也不要離開這個房間半步。」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使用手機搜尋關鍵字「除掉市塚美典的方法」,很遺憾得到的搜尋結果是零。感覺上自己甚至被人類忠仆的機器拒絕,令我基於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獨將手機扔在桌上,將臉埋進枕在桌麵的雙手之中。


    老姊終於察覺到我的反應有別於往常,瞥了我一眼問說:


    「你怎麽了?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嗎?」


    老姊應該是想以自己的方式關心我,但她擺出一副別說是離開這個房間,甚至連從床上起身都不肯的樣子。而且她接著說的話,更能隱約窺見她那粗線條的好奇心。


    「啊,難道是那個?你之前提起的火箭小弟?一定是跟他吵架了吧。如何?被我猜中了嗎?」


    難道這女人無法經由臆測與體諒他人的心情來判斷嗎?不,我看她應該辦不到。誰叫她是一隻猴子,除了吃飼料(香蕉)跟睡覺以外一無是處。


    不管是哪個家夥,除了我以外的人,還有我……


    全都是一群大笨蛋。


    「實在太奇怪了……為何他要特地用垃圾組裝的火箭前往宇宙……一般人都會決定成為太空人啊……如果當時不叫救護車……我又該怎麽做……」


    我脫口而出的話語,全是對東屋的埋怨。事到如今,「自己一點錯都沒有」的自我防禦機製仍正常運作,令我感到惱怒,陷入自我厭惡的連鎖中。


    剛才,我寧可東屋斥責我,寧可聽見他罵我「一切都被你搞砸了」。


    或是看見東屋大哭。因為自己費盡心血打造的火箭被扔掉,導致他難過得像個孩子般痛哭吶喊。


    不對……可能單純因東屋沒有出現上述反應,我才會冒出這種想法。他若是真的動怒或哭泣,我或許會秉持更加溫柔與寬容的心態反駁他。但是,若當真出現這種情形,我與東屋的決裂將會變成無可動搖的事實。


    我的腦中亂成一團,完全無法思考。


    真希望有個重置鍵,讓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唉,我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了。


    「為何我會有這種心情……以及這究竟是什麽心情……我全都一頭霧水……」


    我像是想用吐露心聲取代乾涸的眼淚來發泄。總之,如果沒有藉由某種方式持續宣泄情感,總覺得自己的身體會從內部爆裂開來。


    真要說來,我其實不想被老姊看見自己如此沒用的一麵──


    「我說美鈴呀~」


    「呼哇?」


    聽見來自耳邊的聲音,我嚇得跳起來。


    老姊不知不覺間已離開床鋪,站在書桌旁邊。


    我為了遮掩自己哭腫的雙眼,用袖子擦了擦臉,坐在椅子上抬頭仰望老姊。


    「……怎麽?你有什麽事嗎?姊姊。」


    老姊低著頭注視我好一會兒,我看不透她鑒定般的視線有何用意,於是對她提出質疑。至此,老姊才終於說:


    「你現在是怎樣?剛才那些話是認真的嗎?」


    「……啥?你是什麽意思?」


    聽到老姊省略一切具體內容的詢問,我更是眉頭深鎖。


    老姊看見我的反應,有如得出結論似地將手貼在額頭上,虛脫地搖了搖頭。


    「……真的假的?你當真完全沒注意到嗎?」


    老姊那副別說是在嘲笑,根本近乎憐憫的口吻,令我產生一股說不上來的怒火。


    所以我才討厭笨蛋,這種人錯把自己當成世界的中心,認為周遭都應該明白自己的想法。說難聽點,即使是長年相處的夫妻,相信也會做出跟我一樣的反應。


    總覺得從心底燃起的熊熊怒火,讓我找回原本的自己。起先我是懶得理會這隻猴子,不過是時候展開反擊了。當我冒出以上想法的瞬間──


    「美鈴,你這個人當真在某些方麵特別愚蠢耶。」


    老姊丟出的話語──對我接下來的命運造成巨大的震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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