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鞠躬,後腦杓承受眼前的人盯著我的視線,幾乎感覺到刺痛。


    「拜托,請讓我在這裏工作。」


    我像是要領獎般伸出雙手,手中拿著紙袋,裏麵裝滿清澄白河的人氣巧克力店「artichoke chocte」的各種巧克力。這是上次的謝禮以及進獻品。


    「久久很喜歡這家店。丹羽,你真會選!」


    聽到調臣俏皮的口吻,我抬起頭,不過關鍵的久呼仍擺著一張苦瓜臉。


    「在徵人的公司很多吧?現在也有很多外包工作──」


    「那些都要有經驗的人,或是在招生。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想要從基礎開始學習聽打!」


    這是我首次遇見打從心底想要從事的工作。我拚命堅持,絕對不能錯過。


    「那就更應該去報名參加講座之類的!」


    「和那些地方比起來,我認為跟你學習可以學到更多!如果沒辦法讓我在此兼差,就讓我拜你為師吧!」


    久呼的表情變得更加苦澀,調臣則故作驚訝地說:


    「天啊,這是久呼第一個弟子,這下子隻能接受了。」


    「我的方式是自成一派,沒什麽可以指導的技術,隻是憑自己的感覺進行。」


    「可是我之所以會覺得聽打很有趣,都是因為你的指導。我想要學習你的工作方式。而且,就算自成一派,你的技術也是超級一流的,根本不成問題。」


    「哇,這是真的,你這下子隻好教他了!」


    調臣用兒童節目大哥哥般的說話方式支援我,可是我很擔心他會不會讓久呼更加煩躁……


    「跟你無關吧?」


    「怎麽會無關?如果丹羽跟在你身邊成長,我就可以交給你更多工作。其他部門都很積極在刺探,我剛好覺得很困擾,不過這麽一來便能解決問題!」


    「我也會努力,希望能早日成為戰力!」


    「哇,真可靠!」


    「你們不要隨便……」


    我抱著直到她答應都不抬起頭的決心,彎下腰深深鞠躬。


    「對我來說,隻有你才能當我的師父!求求你!」


    久呼發出「唔」的呻吟,激烈咳嗽。我聽到調臣拍拍她的背,用驚歎的口吻說:


    「看,你也明白了吧?你隻能雇用丹羽。這是上天的安排。這個選擇可以讓彼此都得到幸福,不是嗎?」


    「喂,等……咳咳。」


    我感覺到手中的重量突然減輕,抬起頭看到久呼依舊板著臉噘著嘴巴,但還是收下紙袋。


    新事物開始的四月,我就這樣獲得在音穀聽打事務所工作的許可。


    我在音穀聽打事務所的第一個星期,把交代的功課帶回家做,然後晚上到事務所對答案並學習基礎。開始工作後,我正式搬到叔叔家,設置了電腦並申裝了網路。


    一周後我改從中午開始上班,進行久呼選的案件,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左右。這些案件都是距離交期的時間較長、錄音品質又比較好的委托。


    轉給我的工作,幾乎都指定要去除贅字,也就是省略發語詞之類多餘的部分。習慣之後就比以前做過的逐字稿(毫無省略、一字一句正確記錄的稿子)進度更快。


    聽打十分鍾的錄音,平均要花的時間據說是一小時。開始工作的一個月,我為了無法打破這個一小時障礙而感到不耐煩。


    除此之外,即使以為好不容易完成了,重新檢視時仍會發現很多漢字轉換的錯誤。校正時明明盯著畫麵盯到都要穿孔了,還是會有很多沒看到的地方。


    我完成之後,久呼當然會再檢查一次,因此不用擔心成品的品質,可是,這樣想必也造成她很大的負擔。


    然而,讓我感到更煩悶的是──


    ──我不是因為想做這種事才加入音穀聽打事務所。


    剛剛聽的錄音中的聲音,在我腦中縈繞不去。


    歐吉桑、歐吉桑,全都是歐吉桑,永無止盡。


    那是一場會議紀錄,透過錄音聽到的聲音每個聽起來都一樣。我甚至不知道在場有幾個歐吉桑,從a開始分配的人物表已經超出z、aa,編號來到mm。當nn歐吉桑開始說話,我的煩悶到達最高點,注意力終於渙散。


    這兩個月來,久呼給我的工作都是會議紀錄、演講、社會議題相關的座談會、特殊業界的三人會談等等音檔的聽打。具體來說,都是些嚴肅的工作。


    我當然知道,工作會有各種不同的類型。


    可是,可是我想要做的是──


    「你的表情好像很不滿。」


    久呼拿著咖啡壺經過時對我搭話。這句話不是抱怨也不是諷刺,大概隻是單純的感想。我不禁說出無法釋懷的疑問:


    「聽打的工作都是這種的嗎?」


    她似乎立刻就察覺到我的意思,拿著自己的馬克杯坐在椅子上。她也替我的馬克杯倒了剛泡好的咖啡,帶著苦味的香氣頓時紓解我的疲勞。


    「坦白說,類似你之前帶來的工作或是你期待的工作,幾乎可說是沒有。」


    「可是,也有像調臣委托的訪問內容聽打之類的工作,不會全都是艱澀的內容吧?」


    「那種工作對你來說還太早。怎樣,你後悔了?」


    「與其說後悔……像這樣每天聽歐吉桑的聲音,我都覺得自己要迎接歐吉桑危機了。」


    坐在榻榻米檢查紙本原稿的調臣噴笑出聲,但我的訴求可是非常切身。


    「至少應該要附資料吧?」


    「如果對方肯附,的確會很有幫助。」


    「你不要求對方附資料嗎?」


    工作的聯絡窗口當然是久呼。她會詢問錄音內容、時間長度、交期等等,隻要條件妥當就會接下工作。


    「我會向對方確認。不過如果對方說沒有,我也不會多問。」


    「他們為什麽不給?應該不是很困難的事吧?」


    譬如,顯然有資料當底本的會議錄音檔,隻要直接把那份資料附上來就行了。


    「也許是擔心情報泄漏,也許是自認不需要,也許是因為怕麻煩。」


    理由好像一個比一個惡劣。


    「如果是我委托的工作,就會盡量在郵件上大概寫出談話者和談話內容。」調臣說。


    「可是交期很短,而且不問我這邊是否方便。」


    「這代表信賴。我知道你不可能沒有聯絡就放棄工作啊~」


    這樣的對話聽起來也很恐怖。


    接著調臣站起來,說他要去開會就離開了。久呼也回到書桌前,戴上厚重的耳機。


    我確認沒人聽見後,深深歎一口氣。


    『我們會替您聽打出錄音與回憶。』


    調臣製作的音穀聽打事務所傳單是這麽寫的。我雖然不至於幻想工作都如宣傳詞所說……可是,什麽時候才能遇到那樣的工作呢?


    「還是說,那種工作──」


    我努力把久呼斷言「沒有那種工作」的句子逐出腦袋。如果連我都說出口,感覺就會成真了。


    就如久呼救了我,我也想要聽打出隱藏心意的錄音檔案。我告訴自己,為了在這樣的工作來臨時能夠參與其中,現在必須多培養實力,接著再度麵對螢幕。


    使用耳朵聽辨字詞,然後使用大腦讓它成為通順的日文──持續進行這項工作,需要非比尋常的注意力。久呼雖然要我每隔一小時就休息一下,但是當我做到一個段落時,常常兩小時轉眼間就過去了。就如我現在意識到時間的時候,也早已經過了一小時半。


    我拿下耳機,雙手舉向上方伸一個大懶腰。


    「久呼,我要泡咖啡……」


    我剛開口就閉上嘴巴,因為她正在講電話。


    「是的。很抱歉,我們沒辦法接下這份錄音的聽打。如果可以,我會介紹其他公司……是嗎?那麽如果還有問題,請再聯絡我們。」


    她難得拒絕委托讓我很驚訝,不過更讓我驚訝的是,久呼自己拒絕了工作,卻似乎努力在忍耐痛苦。她的表情不是因為無法接下工作而遺憾,似乎是這通電話本身讓她痛苦。


    久呼發現我盯著她,便恢複平常若無其事的態度。


    「做完了嗎?」


    「啊,還剩下校正,然後就可以上傳到雲端。」


    「我知道了。我待會兒要出門,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她邊說邊把攜帶物品俐落地丟進包包。我戰戰兢兢地對披上薄披肩的久呼說:


    「我還剩下一點點,希望可以把它做完……」


    她如此迅速地準備好出門,讓我煩惱該不該說出口,她卻很乾脆地點頭。她從書桌旁的五鬥櫃取出備份鑰匙,丟到我手中。


    「鑰匙用完放在信箱裏。不要做多餘的事,馬上回去。知道嗎?」


    「是,當然!」


    本來應該很輕的鑰匙,感覺卻比任何東西都要沉重。


    這不隻是鑰匙,也是讓我獨自留在這間房裏的信賴證明。


    我自顧自地沉浸在感動中,她以詫異的表情問:


    「真的不要緊嗎?」


    「是的,交給我吧!」


    她直到最後都皺著眉頭,可是似乎在趕時間,因此匆匆出門了。


    我默默地繼續工作,把檔案上傳到共享資料夾時,電話響起。


    這個未曾預料到的狀況讓我僵住了。


    在我的認知中,負責接電話是新人的工作,但委托電話具有高度專業性,所以平常不會讓我接,或許也有部分是顧慮到我有社交恐懼症。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呢?


    也許是久呼有事打電話回來。或者,如果是客戶有急事聯絡,至少應該留言轉告她比較好。


    要不要接電話?這不是問題,問題是,我有辦法接電話嗎?


    ……接陌生人打來的電話很棘手。


    我緊張地屏息,鎮定心情之後拿起聽筒。


    「喂,音穀聽打──」


    『啊,你該不會是深津吧?音穀小姐不在嗎?我有一份很趕的工作,可以拜托你們嗎?我和兼差人員都忙不過來。』


    會不會是調臣公司的人?


    「那個,我是來打工的,音穀小姐目前人在外麵。」


    『什麽?她什麽時候找了打工的人?』


    我聽到尖銳的聲音有些膽怯,但還是設法回答:


    「那個,所以說,我沒辦法接受……」


    『既然是音穀小姐看中的人,應該沒問題吧?我有一份很急的工作,隻要像平常一樣粗略的稿子就行,可以幫我盡快弄完嗎?錄音大概二十分鍾而已,很短。』


    「那、那個……」


    『我找不到人幫忙,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內容很簡單,別擔心。是最近很受歡迎的偶像的訪問,談話內容也很有趣,拜托你。』


    怎麽辦呢?我內心產生糾葛。


    和人數眾多的會議錄音相比,訪問應該比較容易分辨出人物。訪問對象是偶像,應該也能輕易找到資訊。更重要的是,這份錄音檔可能充滿說話者的心意……


    「交、交給我也可以的話,我願意接下這份工作。」


    『太好了。我馬上寄過去,希望你盡快完成。』


    對方似乎很急,立刻結束通話。


    不到幾分鍾,電子郵件就寄來了。我下載利用檔案傳輸服務寄送的檔案後,打開聽打用軟體。


    這是一段大約二十三分鍾的資料。這樣的話,應該隻要三小時左右便能回覆客戶。


    我懷著獲準打工時的興奮心情,跳入聲音的世界。


    開始工作後,我驚訝地發現它和會議紀錄的性質完全不同。談話幾乎都在記者主導下進行,對話內容比我想像的更能進入腦中。


    比較難的是去除贅字。會議紀錄和演講可以明確分辨什麽可以省略,可是,訪問或許因為是一對一談話,所以會有很多停頓或猶豫的部分。


    到底該刪除多少呢……反正記錄詳細一點,應該就不會有問題吧?


    我除了刪除確定無用的句尾語氣詞之外,幾乎是用接近逐字稿的方式完成聽打。雜音和從旁插入的無關對話……或許也該保留。我把不敢自作主張刪除的部分全都留下來。


    我非常仔細地反覆校正,結束時已經過了三小時多一點。


    我維持緊繃的神經,把文字檔附加到郵件寄給客戶,同時副本給久呼。另外也寄信給久呼,為自己擅作主張地接下委托而道歉。


    除了第一次獨力完成工作的緊張,心中也懷著自認做得不錯的自負。我深深籲一口氣吐出疲勞,轉動僵硬的肩膀和脖子,帶著清爽的心情終於離開辦公室。


    這次之後,久呼會不會對我刮目相看呢?從明天開始,她或許會給我不一樣的工作──期待像氣球般膨脹,輕飄飄地浮在我頭上。回程的腳步變得輕快,我興奮到難得在很愛聊天的便當店買了晚餐。


    隔天上班時,見到久呼以嚴肅的表情麵對電腦高速打字。她平常是像清流般平靜地觸碰鍵盤,今天則顯得有些粗暴。


    我雖然好奇發生了什麽事,不過看氣氛似乎不宜開口。


    我泡了咖啡回來,原本麵對書桌的久呼轉向我正坐。看到她的姿勢和銳利的視線,我更不敢主動開口。


    「昨天我不是說過,不要做多餘的事嗎?」


    「咦……」


    我立刻想到她說的話,以及自己做的「多餘的事」。


    「該不會是我接的聽打工作出問題了吧?」


    背上流下冷汗。


    如果隻有我被罵就算了,不過,既然是音穀聽打事務所接下的委托,就不隻是自己一個人的問題。


    「你可以先解釋,為什麽要擅自接下這份工作嗎?」


    「因為對方說,像平常一樣粗略的稿子就行……」


    「你知道『像平常一樣』的『平常』是什麽嗎?」


    久呼給我工作的時候,都會交代錄音檔的長短、交期等工作條件與大致內容、注意要點。這意味著,已經有人先給我應當遵循的道路。而在接到久呼驗收過的回饋時,除了紅字的錯字、漏字以外,我並沒有去思考到底哪裏有問題。我以為,隻要處理的案件數夠多,經驗值便會上升……太自以為是了。


    「我昨天回來就立刻接到客訴電話,問我剛剛的聽打文稿是怎麽回事,還說音穀聽打事務所怎麽會交出這麽馬虎的成品。」


    「怎、怎麽會……是我擅自接的工作。」


    聽到「馬虎的成品」這樣意外的客訴,我受到的衝擊更大了。


    對我來說,我以為自己盡可能記錄得很詳細了;可是對客戶來說,卻是馬虎的成品。


    為什麽……哪裏出問題?然而,比這種困惑更深刻的感受是:


    「我犯了天大的錯誤。」


    我害公司失去信賴。一旦被貼上標簽,即使是誤會導致的,也很難撕下來。關於這點我有切身體驗。


    「我把它列為最優先急件,重新處理之後寄出去了。後來又打電話去問事情經過,對方說自己也有錯,所以就這樣和解。那位客戶雖然容易發火,但氣消得也快。這次雖然沒有留下禍根,可是,有些時候不隻是處理客訴便能了事。」


    「對不起。」


    「每一位客戶都是把不能泄漏出去的資料交給我們。我們在拿到資料的同時,也


    接受了對方的信任。你要好好記住這一點。」


    我無言地點頭。


    我隻是對於自己覺得有意思的工作感到意氣昂揚,隻著眼於自己想做的事,沒有考慮到自己處理的是什麽樣的工作。


    有客戶委托才有工作,我卻把它當成自我實現的工具,好像熱衷於新玩具的小孩。


    真慚愧。我明明因為視野狹窄而嚐過一次苦頭,現在卻又同樣地搞不清楚狀況……到底要什麽時候才會成為大人?


    「所以,我昨晚應該完成的工作是在快天亮的時候才完成;交期在今天上午的工作,則是剛剛才完成;小睡一下後,還得做其他工作。我今天沒有多餘的心力照顧你,你可以回去嗎?」


    久呼忍著嗬欠,淡淡地對低著頭的我傳達事實。


    平常總是很沉著的她此刻難掩睡意,顯示狀況的嚴重程度。我沒有勇氣違逆她的命令留下來。


    「好的……」


    我勉強擠出聲音,雙腳卻因為懊悔而無法動彈。


    久呼已經重新麵對書桌,開始寫東西。


    我能夠假裝沒發生什麽事,就這樣回去嗎?


    如果現在因為害怕而躲避,下次來的時候,我一定更不敢問。就是因為一直逃避,我才會變得無法信任自己。


    「回去之前,可以告訴我客訴的問題到底在哪裏嗎?」


    我不想重複同樣的錯誤。


    「如果不將這次的失敗經驗應用在往後的工作,我學不到任何東西。」


    久呼深深歎息,但是我不退縮地盯著她。


    無言的室內,印表機發出了格外響亮的聲音。


    原來如此,這個房子安靜到不自然的地步。


    聲音停止後,久呼把印表機吐出的一疊紙用釘書機釘起來,又在一旁的另一疊紙上貼了便利貼,然後將兩疊紙都交給我。


    「你當然得好好學習,不然會造成我的困擾。」


    她彷佛要接著問:「難道還有別的路走?」


    我為了回應她的信任,很明確地點頭。


    我沒有心情直接回家,因此來到清澄庭園,繞了園內一圈後,走到茶室風格的涼亭附近時,因為受不了日曬便到涼亭內納涼。坐下後,我拿出久呼給的兩疊紙張。這應該是我聽打的原稿,以及久呼重新改過交出去的稿子。上麵貼的便利貼上寫著網址,不知道是什麽網站。


    我重新檢視自己的原稿,接著看了久呼的稿子。內容當然是一樣的,雖然句尾和文章比我的原稿更為簡略,但她的稿子明顯更容易閱讀。


    答案應該在原稿當中,我卻完全搞不懂。該從中讀出什麽訊息呢?


    花了將近半小時比較後,我的肚子發出很大的聲音。


    明明沒有找到任何類似答案的線索,心情卻放鬆下來。我抬起頭,看到熟悉的家夥。


    「這裏也是你的地盤嗎?」


    「喵~」的叫聲彷佛是在回答我。是常來院子的那隻野貓。


    這裏距離我家雖然沒有很遠,不過貓究竟可以徘徊到多遠的距離?這隻野貓看起來似乎原本是有人飼養的,難道不會想要待在同一個地方嗎?


    「我想要待在那裏。」


    麵對貓,我不禁說出心裏話。不,正因為對象是貓,所以才說得出口吧。


    野貓似乎在說「誰管你」,掉頭進入草叢中。它強韌的態度讓我羨慕。


    越是不好的回憶,似乎越會深刻地印在心裏。這個惡夢一定永遠不會消失。


    「惡夢……」


    身為新人的現在,或許最好還是乖乖依照指示工作。可是那樣的話,隻是當個助手而已。直接從客戶手中接下案件、達到客戶的要求,讓對方滿足並得到相應的報酬與信賴──這就是音穀聽打事務所的工作,我昨天卻破壞了它。


    如果是夢,不知該有多好。可是,我不能把它當成一場夢。我這次的決心並沒有簡單到可以逃避及放棄。


    我徹夜未眠迎來天亮,把攤開在茶幾上的原稿塞入包包,忍著嗬欠走出家門。


    回家後我又重讀好幾次原稿,可是每次重讀就更加無法理解,好像踏入太深而迷失方向。


    這天我像平常一樣,在大廈入口輸入房間號碼,難得聽到應答。


    『早安。我馬上開門喔~房間的門開著!』


    今天一早調臣就來了。我知道不用和久呼單獨相處,稍微感到安心。


    客廳內傳來調臣開朗的說話聲和久呼淡淡的吐嘈。他們雖然否定在交往,甚至連兩人默契十足這點都否定,可是從外人看來,這兩人在一起的氣氛彷佛築起自己的世界。


    現在這麽說可能太晚了,不過,我會不會隻是來添麻煩的呢……?


    想到這裏,伸出去準備開門的手就停了下來。調臣聽到門發出「嘎」的聲音,轉頭和我四目相交。


    「丹羽,你的黑眼圈好嚴重。睡眠不足嗎?你是不是熬夜看書?還是打電動?」


    「……我又不是學生,不會做那種事。」


    調臣聽了我的話嘻嘻笑,又以認真的表情問:


    「說真的,你怎麽了?還裝出這麽假的笑容。你睡不著嗎?」


    他很自然地伸手摸摸我的額頭,宛如對待小孩子,我忍不住把臉別開。昨天我還充滿幹勁地決心要挽回自己的錯誤,但是到頭來仍找不到任何答案,隻能繞著「還能不能待在這裏」的自卑思考回路……太悲慘了。


    「沒什麽,真的。」


    「大概是還在介意前天的錯誤吧?」


    我在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的調臣麵前被指出這點,不禁低下頭。


    「原來是這種事啊?丹羽,你還真是纖細。」


    調臣一副稀鬆平常的態度回答,我驚訝地抬起頭。


    「我自己都不知道寫過多少次悔過書。久久剛成立事務所的時候,也總是和客戶吵架。」


    「……你要揭瘡疤揭自己的就好,不要卷入其他人。」


    「反正工作就是這麽回事。像這樣慢慢學到各種東西就會向前進。不過如果什麽都不學,隻會跟我說『真抱歉~』,我就會想要讓對方明天沒辦法來上班。」


    調臣笑咪咪地說,我不知道他哪些話是認真的,內心有些惶恐……尤其是對於後半段,感覺好像看到不該看的恐怖黑影。


    「可是丹羽煩惱到睡不著,所以沒問題。」


    我感到眼睛熱熱的。


    這裏的人為什麽都會讓我聽到我想聽的話、給我安身的地方?


    我努力忍住眼淚,鼓起勇氣說:


    「我重讀了好幾次原稿,可是越看越不了解。」


    「哦。」久呼以漠不關心的態度啟動我使用的電腦。「你至少知道差別吧?」


    「我像平常一樣很仔細地記錄,你的原稿則依照指示,隻有粗略記錄,可是很容易閱讀。我之前不曾因為太仔細而被指責過……真正的『去除贅字』,可以省略那麽多嗎?」


    「去除贅字沒有『做到哪個程度正確』這種明確的標準,全憑聽打員的感覺。」


    「那為什麽……」


    「為什麽呢?」調臣喃喃反問,臉上笑嘻嘻的。「因為是憑感覺進行,所以不管是什麽樣的錄音聽打,我通常都拜托久久幫忙。」


    「也就是說,你信賴久呼的感覺?」


    如果「感覺」亦是實力之一,該如何磨練?現在連指導手冊都沒有,我隻能一再嚐試。這樣一來更讓我頭痛了。


    或許是因為我的表情太過絕望,調臣立刻補充:


    「不是這樣。這種『感覺』可以慢慢熟悉,不是天生的,所以不用悲觀。」


    「那到底是什麽?」


    「


    剩下的就是想像力和努力。喔,我該走了。丹羽,下次見。」


    調臣匆匆離去後,正使用我電腦的久呼叫我過去。


    「你看過這個網站了嗎?」


    她打開的是藝文雜誌的網路資訊網站,上麵有最新資訊與專欄等,和紙本雜誌的內容似乎不一樣。


    便利貼上的網址就是這個網站。


    「我看過了……但還是不理解有什麽意義。」


    「那時候大概還沒更新吧。」


    久呼打開最新消息欄中的一則報導。


    這是我前天聽打之後被客訴的采訪報導。


    「這是……這麽快就寫成報導了?」


    久呼說過,她是在昨天黎明前修正後寄出去。在那之後隻有一天多一點的時間。


    「之所以會那麽急,有一部分也是因為網站的更新時間很急迫。運氣太差了。」


    原來也有這樣的工作……


    我專注地閱讀這則報導。由於重讀過好幾遍,我大概記得聽打內容,可是文章變化大到讓人難以想像中間穿插了聽打過程。


    文章的開頭和結尾加入記者的想法,采訪內容也將聽打原稿做更進一步的整理,並且更換前後順序,好讓讀者能夠很自然地閱讀。即使如此,也沒有破壞聽打時聽到的現場氣氛。


    「好厲害……」


    「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最後的結果。」


    「原來會變成這樣。」


    這則報導當中完全看不到我們的影子,讀者大概也沒有人會想到。


    「我們做的就是這種連存在都不為人知的工作。你在意的是心意之類的吧?那麽與其做聽打,還不如去當文字工作者,比較會處理到那方麵的東西,不是嗎?」


    久呼用手指梳著垂到胸前的亮麗長發,又說了一句:


    「如果你比較喜歡那種類型的工作,就去拜托調臣──」


    「不是!久呼,你不懂!」


    我忍不住站起來,牢牢抓住久呼的雙肩,朝著瞪大眼睛的她道出自己的熱誠:


    「這個工作或許真的不太有人注意到,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引人注意,或是在別人的話語中寄托自己的想法。我想要抽出錄音中的心意,傳達給應該接收到的人!所以我才會選擇久呼!」


    「好、好吧……」


    久呼滿臉通紅,雙腳癱軟。我扶著她坐在椅子上。久呼靠在椅背,雙手捂住臉。


    她該不會是覺得我隻是個門外漢卻愛作夢,或是說話太熱情很可恥,所以感到全身無力吧?她在雙手後方不知道喃喃自語些什麽……


    「那個,你不要緊吧?」


    久呼抬起頭,臉還是有些紅。她狠狠瞪我一眼,以對抗的態度果斷地說:


    「不要緊!」


    接著她拍了拍臉頰,叫我坐在椅子上。我坐下後,久呼警戒地把自己的椅子稍微挪開……我到底做了什麽?


    「你聽打的原稿也沒有錯,結果卻被罵了。為什麽?」


    我昨天還苦思不解,宛若進入迷宮當中,現在卻好像突然看到出口的標示。


    「呃,大概是因為不適合編寫成這則報導。」


    「那麽,你覺得這是怎麽回事?」


    「呃……那位編輯想要久呼那樣的聽打方式,我卻用替平常麵對的客戶聽打的方式完成。」


    我聽到鬆一口氣的聲音,抬頭看到久呼臉上展現前所未見的和藹表情。


    「你好像稍微懂了。你覺得我們的工作是為了什麽存在?」


    「為了什麽?」


    我沒有想過這種事。


    「因為沒有時間、因為不想多花功夫……簡單地說,是因為有這樣的需求。錄音當中不論是多微小的細節,都塞滿了情報吧?」


    「你之前說過,客戶是信賴我們才把資料交付給我們。剛剛調臣也說,他相信你的感覺。」


    「所以呢?你覺得他們要求的是什麽?」


    「……去除贅字?」


    「如果隻是去除贅字,就不會有前天的客訴。這點你應該知道了吧?」


    我現在了解到刪除並不是簡單的事,可是除此之外還要求什麽?


    我正歪頭思考,久呼就站起來說:


    「客戶不隻是一個人。無數的客戶為了各自的理由委托我們。我們不隻是把聲音轉換為文字的機器。」


    她說完就回到座位上開始工作。直到下班時間,她都沒有再度提起這個話題,我也不敢主動詢問,隻好低著頭走出大廈。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都無法忘記久呼謎語般的話語,悶悶不樂地度日。


    我們不隻是把受到委托的錄音聽打出來。


    受到委托的意義、我們所做的工作意義究竟是什麽?


    最根本的問題是,工作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彷佛拿著糾纏在一起的細線而找不到線頭,焦慮與煩躁加在一起,讓我坐立不安。當我隨著怒氣打字時,聽到錄音中摻雜著些許異音。我停止播放,聽到是對講機在響。


    平常會立刻去應門的久呼不見人影,我這才發現眼前有一張看似留言的便條紙。我瞥見上麵有「外出買東西」的字樣,連忙跑到門口。


    站在門口的男人穿著似曾相識的製服,操作著手中的機器,看到門突然打開驚訝地抬起頭。他掛在腰際的鑰匙圈發出「鏘啷」的聲音,整個人則散發著某種輕浮的氣息……是我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送宅急便的男人泛起友善的笑容,爽朗的態度讓我解除緊張。


    「你好,我是貓貓宅急便的送貨員!」


    他完全不隱藏對於久呼以外的人來應門的好奇。


    「久呼小姐不在嗎?」


    「是的,她好像去買東西了。」


    我想起留言的內容,送貨員便笑出來。


    「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一樣,真有你的。啊,請在這裏簽名。」


    「真有你的」是指什麽?


    「簽我的名字就行了嗎?」


    我一問,送貨員便歪頭說:


    「你應該不是小偷吧?」


    這不是單純的問題。我連忙否定:


    「我是來打工的!」


    我邊說邊在收據上簽名,送貨員忽然喊道:


    「啊!你就是丹羽先生。噗、哈哈,太好了。」


    「咦?怎麽了?」


    「丹羽先生,你就是一個人窩在那間透天厝的人吧?原來你看了傳單啊。我就想說和久呼小姐工作的人會是什麽樣的怪人,原來如此!」


    對於「怪人」這個稱號,我很想當麵提出反對意見,但我更在意的是其他字眼,於是拚命追溯記憶。宅急便、傳單這些單字在記憶底層合而為一……


    「啊,你是那時候的送貨員?為什麽宅急便的送貨員要發傳單?」


    「是調臣先生拜托我的!他希望我可以在自己的送貨區域內發傳單。」


    我深深歎一口氣。這明顯是超出工作範圍的要求。


    我無力地說:「那不是你的工作吧?」


    送貨員張大眼睛回答:


    「又不會造成工作困擾,也不是太過分的要求。既然是老顧客的小小要求,沒必要拒絕吧?」


    他說得也的確有理。這種事隻要在送貨時順便進行即可,非常簡單。可是,即使每一件事都是小事,累積起來難道不會變得很麻煩嗎?


    我忽然很想問他──


    「你認為工作是什麽?」


    「咦?怎麽突然問起這麽艱深的問題?」


    送貨員雖然感到驚訝,但還是露出友善的笑容。這個男人兼具輕浮與爽朗的特質,給人奇特的印象。


    「工


    作……是為了薪水吧?」


    「那麽,你為什麽會選擇當宅急便的送貨員呢?」


    「你問我這個問題?你問囉?」


    不知為何,他非常高興地追問,我有些錯愕地回答「對啊……」之後,他仍舊沒有收斂的樣子。


    「我是『乘鐵』!」


    「陳帖?」


    透過聽打這份工作,我已經習慣瞬間理解語意,可是,我無法判斷他說出來的詞應該轉換為哪些字。


    「我是電車宅,其中專攻搭乘的就叫『乘鐵』!」


    他這樣說明,我腦中總算浮現出現實的文字。


    「哦,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搭乘電車嗎?」


    「不是喜歡而已!是熱愛!」


    這裏是公共的走廊。聽見他大聲告白,我連忙在嘴前豎起手指。如果有人隻聽到這段,恐怕會以為我被他告白了。


    「喜歡搭電車,應該從事電車駕駛或車掌之類的電車相關工作,比較接近喜歡的事情吧?」


    我率直地提出疑問,他無法掩飾竊笑,搖頭說:


    「你不懂,完全不懂。從事電車相關工作的確可以每天接觸電車,可是我喜歡的是搭電車,不是隻駕駛既定路線,也不是站在月台上隻能目送電車。而且,我絕對不能容忍擠滿人的電車。請聽好,要享受最棒的車窗風景,就要遵守禁欲原則。平時一直壓抑想搭電車的心情,欲望達到最高點的時候才在假日搭車!我認為這正是『乘鐵』的精髓!」


    我被他的熱情吞沒,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麽,不過可以體會到他真的很喜歡搭電車。因為太過喜歡電車而選擇別的工作,這種「工作」的動機很耐人尋味。


    「那麽你也不是特別想當送貨員吧?」


    「的確,這是取舍過後的選擇。可以不用搭電車通勤,而且可以領到能夠盡情搭電車的薪水……」


    「這不是你想做的工作,可是,為什麽你會這麽愉快地幫忙發傳單、做額外的工作呢?」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咄咄逼人的模樣,才首度感到羞愧,不禁低下頭來。


    先前的喧囂好像沒發生過,空氣變得靜止。


    「雖然是采消去法選擇的工作,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是隨隨便便的工作,做了之後也會碰到愉快的事,覺得這是值得努力的工作……當然也會遇到討厭的事。」


    我抬起頭,第一次看到他的名牌──片桐行。知道名字後,他就從一般送貨員變成認識的人。我把視線抬得更高,看到他靦腆的笑容。


    「有時隻是為了工作搬運貨物,卻受到很隆重的感謝,就會覺得做這個工作真好。任何事情都是這樣吧?」


    即使微小,也有覺得美好的瞬間。一次次的累積,便足以使人感到幸福。


    「也許吧。」


    片桐看一下手表,低聲說:「糟糕。」


    「真抱歉,你還在工作中,我卻問了奇怪的問題。」


    我對他道歉。他將貨物慎重地交給我,由此似乎可以窺見他的工作態度。雖然我覺得輕浮的外表讓他有些吃虧……


    「別這麽說。我也常常跟久呼小姐站著聊天,所以沒關係!想要送貨的時候,請記得找貓貓宅急便!」


    他轉身離開時,我朝著他的背影說出剛剛忘記說的話:


    「謝謝!」


    他拿下帽子鞠了躬,轉身以矯健的步伐離開。


    雖然是以消去法選擇的工作,片桐還是在其中找到工作的價值與喜悅。「工作」是什麽?我有一股欲望,想要詢問所有見到的人這個問題。


    我知道詢問他人的答案也找不到自己的答案,可是,我覺得當我接觸他人內心深處的熱情,或許也能點燃自己心中的燈火。


    「你站在門口做什麽?」


    我抬起頭,看到調臣溫和地笑著。


    「剛剛有宅急便的人過來。」


    「久久不在嗎?真奇怪。她突然出門嗎?」


    他的表情顯得很遺憾。我告訴他,久呼好像出去買東西。


    「這樣啊。那麽,這個就來得剛好。」


    他提起手中的盒子,哼著歌走進屋裏。


    我準備要泡咖啡,他卻阻止我,然後從冰箱裏擅自拿出事先泡好的麥茶,並拿了兩個杯子來到餐桌。


    「那個……我來泡咖啡吧?」


    「沒關係,不用。大概馬上就要來了。」


    馬上就要來了?難道是說咖啡會自己走過來?


    我感到詫異,調臣則麵不改色地端起杯子喝茶。


    「上次的煩惱解決了嗎?」


    「這個嘛……我還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對了,你認為工作對你來說是什麽?」


    「你怎麽突然問這個問題?這是心理測驗之類的嗎?」


    「我想到很多事情。姑且說是為了培養想像力的手段吧。」


    我露出笑容,調臣也揚起嘴角,似乎覺得很有趣。


    「你變得會說話了嘛。我選這個工作有很多理由,不過最大的理由是好奇心吧。我想要看看這個廣大的世界。」


    「好奇心?所以選擇出版社?」


    「仔細想想,可以滿足好奇心的工作有很多,像是研究員之類的……最適合的大概是偵探吧。」


    臉上掛著溫和微笑,個性卻很精明的調臣去當偵探……生意應該會很好。


    「我之所以從各種工作當中選擇出版社,大概是因為讀過記憶深刻的書。丹羽,你是怎麽選擇之前那份工作的呢?」


    「我什麽都沒想,隻是隨波逐流,『跟大家一樣』或『當然要盡可能進入大公司』,所以沒有認真想過為什麽會有現在這個工作,或是我真正想要做什麽……」


    和原本預定安穩度過的幾十年相比,跌落深淵後首度掌握到的光明顯得更加可貴。


    「我……我是因為想要像我拿錄音帶來的那次一樣,從事擷取心意的聽打工作,才會待在久呼身邊!可是……」


    「不一定都是你想做的工作吧?大部分都是很沉悶的工作……你想辭職了?」


    調臣的話把我努力藏在心中的想法硬是拉出來,攤開在眼前。我因為害怕,自己也回避這個問題。


    因為害怕。


    我擔心自己又要逃走。


    不過令我驚訝的是,即使聽他這麽說,我也能保持平靜。


    「我並不想辭職,隻是還沒有發現這份工作真正的趣味。」


    「真正的趣味呀……丹羽,你能來到這裏真是太好了。」


    「沒這回事……隻是我有點在意某件事情。」


    「什麽事?是沒辦法問久呼的事情嗎?」


    我點點頭。


    「久呼說,因為客戶有需求,才會有聽打這樣的工作……可是,她當時為什麽要我自己聽打?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明白那時候被拒絕的理由。」


    「哦,那件事啊。那不是我應該回答的問題……希望你有一天可以直接問她。」


    我正要反問這是什麽意思,調臣就改變話題:


    「丹羽,你喜歡看書嗎?」


    「咦?我很喜歡看書!尤其是──」


    接下來,兩人就熱絡地聊起推薦書籍,我也記下幾本書的書名。


    「然後啊,下次……啊,久久好像回來了。」


    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接著是細碎的腳步聲。這時調臣站起來,從廚房取出盤子。


    「調臣,原來你也來了。」


    「你還說這種話,不是已經買了三人份嗎?」


    「三人份?」


    什麽東西三人份?


    我望向久呼,看到她提著在日本成立第一家分店而出


    名的外資咖啡廳紙袋。她來到餐桌前,就如調臣所說的拿出三個杯子。


    「你是……特地去買這個嗎?」


    「……我是買其他東西順便買的。」


    那家店沒有近到可以順便過去,而且她手上並沒有拿其他東西。


    「我因為工作去了一趟赤阪,所以買了蛋糕過來。shirotae的起司蛋糕,送禮很受歡迎,也很適合搭配咖啡。」


    「你老是翹班,沒造成其他人困擾吧?」


    「真過分。我做的工作夠多了,而且我吃完這個就要回去。」


    接著他用久呼也聽得到的聲音,裝模作樣地在我耳邊悄悄說:


    「剛剛那個問題,你也問看看久久吧。」


    他指的應該是「工作是什麽」的問題。我瞥了久呼一眼,見她皺起眉頭……我大概可以預料到答案。


    調臣哼著大概是自創的歌曲,把潔白光滑的小蕾雅起司蛋糕擺在盤子上。熱呼呼的咖啡和起司蛋糕分配到各自的座位後,久呼邊用叉子切蛋糕,邊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


    「你從剛剛就……有什麽事?」


    「咦?沒有。」


    「你不論是表情或說話方式都很容易透露心情,你沒有自覺嗎?」


    我的確不擅長隱藏秘密,可是我好歹當過上班族,應該也多少學會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


    「呃,這個問題很奇怪,但我純粹隻是感到疑惑……可以的話,希望你不要生氣。」


    「你不快說,我就要不耐煩了。」


    這麽一來就更難啟齒了。我連忙一口氣說出問題:


    「請問你為什麽會開始做這份工作?」


    「你問這個要幹嘛?我沒必要回答你。」


    「這……雖然是這樣沒錯……」


    「丹羽現在正在煩惱。他是第一次愛上工作。不論是雜誌、漫畫或是其他人的經驗談,都想要拿來當作參考。初戀就是這麽回事吧?」


    雖然的確就如他所說……可是比喻成初戀,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無聊。」


    久呼不屑一顧地回應。我鼓起僅存的勇氣追問:


    「那、那麽,你在工作的時候,最重視什麽?」


    「喔,這個反擊不錯。」


    調臣幫我撐腰。久呼似乎總算放棄,歎了一口氣。


    「……回應需求。」


    「原來如此。久久的做法不論往好的方麵或壞的方麵來說,都是隻回應我要求的部分。」


    久呼默默無言,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你說『往好的方麵或壞的方麵來說』是什麽意思?」


    我一問,兩人就彼此互看幾秒。然後,久呼又把注意力轉回蛋糕上,調臣則露出有些困窘的笑容。


    「她叫我閉嘴。」


    「閉嘴……?」


    剛剛那一瞬間的視線交會原來交換了那麽多訊息。這兩人的關係果然難以捉摸。


    「你既然在煩惱,就煩惱到底吧。」


    「她的意思是,自己找到答案比較能夠從中學習。」


    「……我沒有那樣說。」


    我朝默默吃蛋糕的久呼鞠躬,心中充滿感謝。


    在其他人身上找不到答案。我必須自己尋找答案。即使如此,我還是有揮之不去的焦慮──我希望趕快獨當一麵,早點從礙事的家夥變成有用的人。可是越是焦急,就越覺得自己在空轉。


    對此,久呼對我說:盡管煩惱吧。她向我保證,可以不用焦急沒關係。


    雖然她給我煩惱的時間,但我也不能像學生一樣優雅地度過痛苦掙紮的日子。我總算開始吃蛋糕。蛋糕隨著柔軟的觸感切開,讓我聯想到沒有出口的思考之牆上出現龜裂。


    久呼曾說過,透過聽打傳遞心意的工作幾乎等同於無,但我不這麽認為。即使隻是一般錄音,也是因為有聽打的必要才會委托我們。雖然有可能隻是因為太忙而沒時間自行處理,可是我現在已經知道,也有像上次客訴時的那種「有特別需求的聽打」。


    重要的不隻是詳細記錄。客戶有他們希望的記錄形式,我們的工作必須要滿足他們的需求。久呼說的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不過「往好的方麵或壞的方麵來說」是什麽意思?


    「好。」


    調臣站起來,吸引我抬起視線。


    「我該回去了。在椅子上睡覺也有極限。」


    「在椅子上睡覺?」


    「雖然有人帶睡袋去睡,可是我總覺得那樣會一輩子回不了家。校對結束前,地板上可以說是屍橫遍野。」


    他用這麽開朗的笑容說出這種殺氣騰騰的話……我心中對編輯部門高雅的印象瞬間崩壞了。


    「調臣,那件事拜托你。」


    「ok、ok,沒問題!」


    我邊思索是什麽事情,邊向調臣點頭致意。這時我忽然想到,他會不會是聽久呼談起我的事,特地來鼓勵我呢?


    「謝謝你。」


    「很好吃吧?那家店氣氛也很好,很適合去轉換心情。」


    我由衷地道謝,他卻一如預料地扯開話題。不過這就是調臣。所以我也笑著回答:「有機會的話。」


    這樣就行了。即使不直接說出來,有些事情也能夠傳達。


    我理想中的聽打,一定也是同樣的道理。


    走出大廈後,我踏上平日的歸途。


    以前即使在夜晚,我也追逐著映照在地麵的路燈反光行走,但現在能抬頭仰望月光皎潔的天空走路。和陌生人對話時,我還是會有些緊張,不過至少在買東西時,我已經可以看著對方的臉清楚地應對。


    我忽然起了念頭,想要聽聽促使我恢複勇氣的人的聲音。


    封印的智慧型手機在刪掉忙碌的通訊app後,就沒有忘記充電過。如果是郵件訊息,便能依照自己的步調,在自己希望的時間打開來閱讀。


    電話鈴聲響了三次左右,聽到「喂」的回應聲。接電話的聲音和我預期的相反,是沙啞的男人聲音。是父親。


    「……你現在可以那麽早回家了?」


    我相當驚訝,沒有先打招呼就開始說話。父親毫不遲疑地回答:


    『最近可以。再過一陣子,新人結束研修後會分配到各部門,到時候又會變得有點忙……你那邊怎樣?稍微習慣了嗎?』


    「我以為我已經習慣,結果上次犯了大錯,給雇主添了麻煩。我也得到警惕了。」


    『幸好你有個好上司。』


    「對呀……」


    父親原本就不多話,不過多虧久呼,我現在可以想像在簡短的話語中塞滿多少心意。我一直以為自己跟父親不像,不過我們兩人都無法直接說出內心的感受,這種笨拙的性格或許還挺相似的。


    「老爸,你為什麽選擇錄音帶?」


    把我連結到聽打……連結到久呼的,就是那卷錄音帶。雖然已經知道它代表的是雙親的關愛,但我還沒有正式詢問父親是基於什麽想法而錄下那卷錄音帶。


    父親沉默片刻,然後簡潔地說:


    『因為我覺得那樣剛剛好。』


    「什麽意思?」


    『我也想過寫信,或者直接見麵。可是麵對麵時,有些話無法說出口吧?要保持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的距離,我想到錄音帶或許最適合。可是一旦麵對錄音機,我又不知道該錄些什麽。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又擔心那些話會傷害你。』


    「……原來你一直跟我一起在煩惱。不過,為什麽要說那是叔叔的遺稿呢?」


    『在我煩惱的時候找到阿周的遺稿,重新體認到弟弟做的事情非常了不起。我也可以絮絮叨叨


    地說自己想說的話,不過,如果比喻成可以想像的東西,就可以傳達出言語以外的東西。』


    我對其中一部分產生共鳴,另一方麵也有不能接受的地方。


    「可是你突然叫我聽打那卷錄音帶……如果我沒有發覺到爸爸的意圖,你打算怎麽辦?」


    『那樣的話,我大概會送下一卷錄音帶過去吧。』


    「為什麽會想要一直做那種拐彎抹角的事?你沒有想過我可能根本不理它嗎?」


    我並不是要把父親當傻瓜,可是試過一次對方沒有發覺,不是應該改變戰術才是上策嗎?


    『你媽媽很擔心無法跟你取得聯絡。可是你臨走前說過要去阿周的家,既然知道你在哪裏,便能稍微安心。如果強硬地打開你封閉的門,隻會讓你受傷吧?』


    「……嗯,的確。」


    『語言一旦脫口而出就會改變型態。但如果是錄音,便會保留原來的樣子。你可以重聽好幾遍。現在不聽,以後有心情也可以聽。隻要你願意聽,什麽時候聽都沒關係。一次聽不懂,也希望你可以聽好幾次。而且利用錄音帶的話,就不用在意你會看到我擔心的表情。』


    「這樣啊……」


    與其說父親不懷疑我,倒不如說他是信任我。不論花多少時間,他相信我都能接收到他想要傳達的訊息。


    現在,我有時還會回顧那段逃避的日子。我為什麽會那麽頑強地拒絕這個世界?周圍明明還有人可以接納我。


    不過正是因為現在已經跨越障礙,才能這麽說。


    對於信任我到底的雙親,還有讓我發覺到他們用意的久呼,我不論如何感謝都感謝不完。如果錄下來的話,她應該會聽完我想要傳達的所有想法吧。


    我果然還是想要從事那樣的工作。


    「謝謝。」


    『怎麽了?突然打電話來,隻有這件事嗎?』


    「這個嘛,還有什麽事呢……我忘了,所以還是算了。」


    我又低聲說一次謝謝,然後掛斷電話。


    當初回到老家時,其實就可以問這些問題。可是一旦有時間促膝長談,又會因為害羞而說不出口。


    ──無法直接說出口的話……


    看不到表情的優點,或許就在這裏。


    如果沒有聽打的過程,我或許會覺得一再寄來的錄音帶很詭異。隻讀聽打的文章,我應該也不會接收到任何訊息。現在,每次看到聽打的文章,我心中就會喚起父親的聲音和幼時的記憶。


    一次都沒有聽過、隻看文章,和聽過之後讀的文章是不同的。


    「原來如此……」


    聽打的內容不隻是對話。


    每個客戶「希望如何聽打」的需求都不同,但是要怎麽做,才能掌握客戶的需求呢?


    隔天上班時,我還來不及放下包包,久呼就把公事包遞給我。這個公事包滿重的,裏麵究竟放了什麽?


    「這是什麽?」


    我詢問的時候,她則在書桌前整理自己的東西,包括攜帶用的筆記型電腦、連接線、ic錄音機……她披上披肩後,轉過來對我說:


    「今天要出門去做采訪的聽打,你也拿著那個跟我來。」


    「什麽?我可以一起去嗎?」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久呼便皺起眉頭說:


    「我就是叫你跟來。」


    她不等我回答,徑自走向門口。我連忙追上她的背影。


    訪問是以兩位年輕創作歌手的對談形式進行,地點是東京某處攝影棚。雜誌訪問據說常在攝影的休息時間或空檔時進行。我是第一次去那種地方,也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藝人,因此緊張勝過好奇心。


    久呼表情僵硬地搭上電車,看起來也和平常不太一樣。


    「我跟去真的沒問題嗎?」


    我戰戰兢兢地問,她便發出冷笑。她自己還不是緊緊抓著吊環。


    「我也不期待你在那種場合可以完整記錄訪談。在那裏沒辦法重播或暫停,你以為你辦得到嗎?」


    「唔……當然不可能。」


    從地下鐵看到的車窗成為映照出自己的鏡子。久呼的倒影似乎呆望著遠方,喃喃說道:


    「今天的工作與其說是聽打,不如說是去感受他們是怎麽錄音的。」


    「也就是說……」


    是什麽呢?我努力思考。


    「錄音不隻是單純的儲存裝置。」


    「……還差一點。」


    她說完就沉默不語,我也無法繼續追問。


    不過,我覺得似乎慢慢接近久呼想說的話了。我現在還不知道明確的答案,因此慎重地拉線,以免線突然斷掉而迷失方向。


    車內廣播報出抵達的車站站名。因為在想事情,所以時間很快就過去。我聽著反覆播放的站名,在車門打開的同時,預期著自己追求的答案近在眼前。


    調臣在入口等我們,帶我們進入攝影棚旁邊的小房間。小房間裏有兩個即使是對音樂不太熟的我都有印象的藝人,愉快地在和記者聊天。


    「哇,好像真正的工作現場……」


    我為現場的氣氛震懾,幾乎覺得自己來到異世界。其中我最在意的是周圍的聲音。沒有遮蔽的空間充滿雜音。


    工作人員在旁邊匆忙地來來去去。如果是錄音檔案,可以透過錄音機的功能消除一些雜音。即使有喧囂的背景音,在聽打時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問題,隻要是無法辨認為語音的雜音就沒關係。可是,這裏到處都有現場的聲音,音質應該會被判定為「惡劣」吧。


    調臣很自然地加入現場的談話,久呼則在房間角落的簡易桌上迅速打開電腦,我也急忙仿效她。


    調臣簡單介紹我們後,兩位藝人興奮地說「這樣會比平常更緊張啊」,不過當記者開始說明企畫內容時,立刻切換了表情。雖然周遭仍舊喧囂,氣氛卻驟然改變。我突然體認到,周圍都是專業人士,不論是藝人、記者,還是久呼……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麽程度。沒有人期待我能做什麽,連我自己也不期待。過度自信的氣勢此刻已經被壓垮了。


    不過,我至少得明白自己被帶來這裏的意義。


    我緊盯著筆記型電腦,突然有人用讓我感到疼痛的力道拍打我的背。打人的久呼以平常的表情看著正前方說:


    「太緊張的話,會沒辦法聽進任何東西。」


    她表現得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實際上卻仔細觀察我的舉止。她會說出粉碎我期待的話語,卻不會予以否定。


    總有一天,我還是想要知道久呼為什麽選擇這份工作──等我能夠說出自己的答案,回應她信賴的那一天。


    在我兀自緊張的狀況下,訪問很平和地開始了。


    兩名藝人似乎同時踏上音樂這條路,但兩人的路途總是剛好相反:一個在光明,另一人就在陰影處;其中一人暢銷時,另一人則沒沒無聞。當腳踏實地的努力開花結果,歡聲與逆境就彼此互換。


    有一段時期兩人嫉妒對方,但越過那個階段後,他們可以平靜而輕鬆地談論現在和未來。記者引導的方式也很巧妙,不時穿插他們自己和周遭的消息,還有社群網站上的發言等,令人驚歎到底是從哪裏得到這麽龐大的情報量。他有時也會提出令人捏一把冷汗的問題,卻能夠透過巧妙的時機,講得像笑話一樣。


    我很快便放棄打字,聽到一旁傳來久呼高速敲鍵盤的聲音也不在乎。我在腦中記錄著進入耳朵的聲音,透過肌膚感受訪問的氣氛。


    過去,我沒有想到訪問是在這麽小的攝影棚角落進行,今天才知道記者的搭腔與提問是測量著如此緊張的攻防距離。訪問大致上按照企畫內容進行,但有時也


    會觸及驚人的內心話。


    這會變成什麽樣的報導呢……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興奮。和緊盯著螢幕的平常相比,似乎更能夠聽進談話的內容。


    「那就差不多這樣。謝謝你們。」


    不知不覺中,將近一個小時過去了。


    調臣邊道謝邊關掉ic錄音機,但在那之後大家還是繼續歡談。


    「對了,這家夥最近生了兒子。」


    「哦,恭喜恭喜。什麽時候誕生的?」


    看來是私人話題,也因此對話速度較慢,即使是我的打字速度也能跟上。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鍵盤上。


    「五天前。」


    「啊?那還真是最近的事。取了什麽名字?」


    「還沒決定。名字就像是父母給予的導引吧?比寫歌詞還要責任重大。」


    說話的人雖然以笑聲掩飾,但似乎真的很煩惱。


    「我想到兩個名字,可以問問你們覺得哪個比較好嗎?」


    「喔,什麽樣的名字?」


    「既然已經鎖定為兩個,應該很快就能做出決定吧?」


    「其中一個是平假名的『うた(歌)』,因為我自己就是做音樂的。另一個是漢字的『道』,希望孩子走出自己的人生。」


    「嗯~真難決定。你太太怎麽說?」


    「她覺得『道』比較好。」


    「你應該也覺得『道』比較好吧?為什麽還要煩惱?」


    「我擔心會不會太奇怪。太過標新立異的名字好像容易遭人批評。」


    「不不,『道』是很好的名字,也充滿意義。」


    「是嗎……那就決定用『道』了。我明天就去正式登記。」


    「在心裏已經算是決定啦。」


    談話告一段落,記者催促藝人們去別的地方拍照。這時我也停止打字,儲存原稿。我呆呆地反芻著現場的氣氛時,久呼冷冷地對我說:


    「這部分沒必要記錄下來。」


    「咦?可是對話……」


    「調臣關掉錄音機的時候,工作就結束了。」


    也許是這樣……如果是錄音,不會知道沒錄到的這段對話存在。可是……對於久呼的說法,我無法順從地點頭。


    久呼已經將電腦等器材全部塞入包包裏,我也將資料存到usb隨身碟,關閉電腦準備回去。這時,調臣回來了。


    「丹羽,辛苦了!第一次來現場,感覺如何?」


    回想起現場感受到的興奮,曖昧不明的心情立即煙消雲散。


    「我沒有想到錄音的另一邊是這樣的場景,感覺大開眼界。」


    「那真是太好了。對不對,久久?」


    調臣似乎無法停止竊笑,眼中閃爍著光芒,似乎在暗示什麽。


    「今天很感謝你,讓我也來打擾。」


    「不不,如果丹羽沒來,就沒有意義──」


    「調臣!」


    久呼連忙阻止,但調臣完全不掩飾得意的笑容。我覺得他好像在暗示我詢問理由,因此無視久呼銳利的眼神,戰戰兢兢地問:


    「……這是怎麽回事?」


    調臣似乎正等著我問,立刻開口說:


    「其實原本沒有必要請你們來采訪現場,今晚寄出錄音檔案,後天中午以前完成聽打就行了。可是久久說:『我打算讓丹羽了解現場的氣氛。不需要付車馬費,但幫我準備好場地。』」


    最後那句大概是在模仿久呼吧,可是一點都不像,而且好惡心。不過,我稍微能夠想像她是用多麽粗魯的說話方式提出要求。


    我瞥了久呼一眼,還沒道謝就遭她先發製人。


    「工作結束了,快點回去!」


    「是、是的……」


    我把視線轉回調臣。他憋著笑意揮揮手。


    「久呼,等等我。」


    我看她獨自一人走入電梯,連忙呼喚她,用手撐住即將關上的電梯門。開啟的門關上後,狹小的空間裏就隻剩下我們兩人。


    久呼直視著門,看也不看我一眼,頑固的態度彷佛打算遺忘我的存在。


    「久呼……」


    我小聲地呼喚她的名字,她的身體便微微顫抖一下。我明白她不是要忘記我,相反地是意識到我的存在,心底深處變得溫暖。


    她不隻是靜靜旁觀我煩惱掙紮,還丟下救援的繩索給我。


    我忽然看到她的頭發卷入披肩中,便伸出手撈起來。頭發的觸感比想像的還要光滑,讓我也流暢地說出率直的想法。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無須言謝。你快把手拿開。」


    她為什麽總是突然轉成武士口吻呢……?


    久呼的視線低垂,朝向我不在的地方,耳朵有點紅。她的態度之所以粗暴,或許不是因為冷淡,而是因為她比我更不擅長和人打交道。


    「你特地找機會讓我來到采訪現場,可是我根本沒東西可以回報。」


    「你不用在意那種事……」


    唾棄般的語調顯得更加生硬。我很想設法回報她這種笨拙的善意,於是脫口說出閃過腦袋的點子:


    「你來奴役我一天吧,我會做任何事情。啊,最近不是流行執事咖啡廳嗎?像是喊『歡迎大小姐回來』之類的──好痛!」


    直到久呼用靴子的鞋跟狠狠踩我的腳,我才發現自己太得意忘形了。


    我痛到說不出話,蹲在地上。這時電梯門剛好打開,她便迅速走出去。電梯的門無情地關上。


    我胡鬧得太誇張了!


    幸好這台電梯沒有馬上移動。我按下按鈕,門立刻打開。久呼站在入口,凶狠地瞪著我。


    看到她怨恨的眼神,我頓時小聲道歉。她沒有回應,隻是將放入電腦的包包推給我。她轉身背對我往前走,我捧著變成兩人份的沉重行李緩緩追上她。


    久呼仍舊麵朝前方,低聲說:「笨蛋。」


    「是。」


    「下次再說那種話……」


    「我知道。」


    「……笨蛋。」


    「……是。」


    我不曾想過和久呼默默走在一起會如此尷尬。她的怒氣是否已經消了呢?她似乎還板著臉……不不,這和她平常的撲克臉有什麽差別?


    我仔細觀察她的臉想要得到線索,她便明顯地豎起柳眉。


    「你有什麽問題?」


    「呃,不,那個……」


    我不能問她有沒有生氣,邊走入電車車廂邊想到適當的問題:


    「今天的訪問也會立刻寫成報導嗎?」


    久呼歎一口氣說:


    「這是雜誌用的報導,所以在發售前不會公開。今天帶你來有收獲嗎?」


    「當然有……我很想這麽說,不過可以先跟你對答案嗎?」


    她稍微挑起眉毛,催促我繼續說下去,但她的眼神仍舊相當犀利,害我不敢隨便亂說話……沒想到她的怒氣持續這麽久。


    「你曾經說過,每個客戶要求的東西都不一樣。我一直都不懂,該如何掌握客戶想要的是什麽。並不是每次都會有明確的指示,那麽要如何看透呢?」


    會議、演講、討論會、采訪……內容各不相同,要如何判斷客戶的需求呢?我覺得自己置身於迷宮深處,然而隻要看到光線,出口就近在眼前。


    「應該要想像使用的目的,推測對方的需求吧?」


    久呼的眼神頓時變得柔和。雖然仍舊麵無表情,但我現在能夠感受到她的表情變得稍微和緩。


    「像這次的訪問有記者在場,錄音是以要重寫成報導為前提。記者是寫文章的專家,所以聽打時,不用太在意句尾或說錯的部分


    是否要保留,應該留意的是要記錄可以讓人回想起當時談了些什麽。」


    「也就是說,氣氛很重要。」


    我連連點頭,然後又突然停下來。


    「那麽,演講或會議聽打呢?這些不知道會用在哪裏吧?」


    「的確。不過你聽過應該就會了解吧?各式機構或公司、團體的錄音檔案會有一定的特徵,大概可以想像是要擷取部分段落刊登在公司內部的報紙上,或是做為會議紀錄保留下來……事實上,如果在接工作時由我們訂定規則,就不用想這麽多了。」


    「可是沒有固定規則,就是你的優點吧?」


    「你別想得太天真。提供大公司沒辦法做到的細膩服務,也是一種經營戰略。」


    「可是你能想到這一點,是因為有同理心吧?」


    久呼滿臉通紅,抬起眼珠子看我。她的眼眶濕潤,身體似乎在顫抖。


    「你、你不要緊嗎?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


    她把臉轉向另一邊,簡直像個小孩子。


    這次到底是觸怒了她哪根神經?我實在想不透。


    也因此,我不知道該不該道歉……還是別做多餘的事吧?我在心中對自己深深點頭。


    久呼映在車窗上的臉仍舊有些泛紅。她緊抓著吊環,另一隻手貼著額頭和臉頰,好像在吸收熱度。


    我們兩人的視線一在玻璃窗上交會,久呼便立刻低下頭,但她的視線又像蟲子在爬般緩緩上升。她有些羞澀地看著我,低聲說一句:


    「……我們是過濾器。」


    「過濾器?」


    「我們會幫客戶過濾掉他們認為是雜音的東西。我認為,客戶要的隻是他們需求的資訊。」


    「也就是說,要省略不必要的內容?」


    「省略……好像也不太對。」


    她說完沉默不語,似乎陷入思考,過了片刻才說:


    「對了,大概像是切割之後加以強調吧。」


    切除多餘的枝葉,強調出造型。


    刪除不必要的語尾與感歎詞,強調出氣氛。


    說得很妙。


    「就這樣……你試試看吧。」


    「咦?試什麽?」


    「聽打今天的采訪。我已經請調臣立刻把錄音檔案寄來。我會把檔案放在共享資料夾。明天你在家工作,期限是明天結束前。完成後,就上傳到共享資料夾。」


    「可是你在現場已經聽打過了吧?」


    我曾想過,就算不是工作,我也想聽打看看。在掌握現場氣氛的此刻,我有自信不會重蹈遭客訴的原稿那樣的錯誤。可是,我已經夠礙事了,還要麻煩她讓我重做已經結束的工作嗎……


    我正在猶豫,久呼就斬釘截鐵地問:


    「別想那麽多。你要不要做?」


    「請、請讓我做!」


    我來不及多想就順勢回答。


    久呼用搶奪般的動作從我手中拿走電腦包,立刻走向大廈的方向。不過她走了三步左右又停下來,轉頭對我說:


    「別勉強。」


    她總是指摘我一投入工作就忘記休息。在家裏工作,意味著沒有人會提醒我。


    「是!」


    我向她敬禮,她則以懷疑的眼神看了我一陣子。


    「我真的會注意。」


    「那就加油吧。」


    她冷淡地向我道別,頭也不回地回去了。


    當她的身影消失後,我使勁開始奔跑,目的地是超市。


    我把今天的晚餐、明天的早餐、午餐、晚餐,還有幾種飲料和提神飲料都放進購物籃裏,最後又想到要買巧克力。我提著喀啷作響的大包塑膠袋踏上歸途,在等待電腦啟動時把該冷藏的東西放入冰箱。


    打開雲端共享資料夾,錄音檔案已經上傳了。調臣和久呼的工作速度都很快。


    重點是要讓記者容易編寫成報導,因此要刪除雜音,留下現場氣氛。判定不需要的語尾和沉吟就刪除,但如果是可以呈現氣氛的部分則果斷留下來。歌名、團名等專有名詞要上官方網站查詢,力求正確。


    即使周圍有很多雜音,錄音品質很難稱得上良好,我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聽過錄音內容。


    我把錄音全部重聽一次,在腦中描繪今天見到的情景。今晚我先查詢曲名及不懂的詞匯,打出開頭的引言,然後就關閉電腦。


    如果我忍不住太投入地聽打,搞不好會熬夜把它做完,這麽一來就馬上違背和久呼的約定了。


    我吃完少量的晚餐,早早進入被窩。首度親臨現場,好不容易找到答案,興奮之情仍舊沒有平息,使我遲遲無法入睡。


    我可以理解到調臣說他因為好奇心而進入出版社的理由。還有……


    「對了,我是第一次和久呼一起外出。」


    她穿著淺藍色花卉圖案的和服和黑色短靴,乍看之下是奇特的組合,卻意外地很適合。不過,上班族背的那種男用肩背包,怎麽看都格格不入。久呼似乎對於穿著搭配沒有太講究。


    走在和服美女身旁,很難不吸引旁人注目。我知道那些視線不是朝向我,但還是感到不自在,因而在變得不舒服之前拱起背,像以前一樣盯著地麵走路。然而久呼毫不在意那些視線(或者是她已經太習慣了),背脊挺得很直。


    她為什麽能夠那麽堅強地做自己?我已經超越羨慕,對她隻有尊敬。


    她一定是有強韌的「芯」,才能讓自己站得筆直,就如粗蠟燭的火焰較不易熄滅。


    那樣的「芯」是何時形成的呢?是天生的特質,或是在人生路途中逐漸形成?不……我有時也會窺見她宛若風中搖曳的火焰般脆弱、心思好似飄到遠方的模樣。我雖然無法幫上任何忙,但看到那樣的她,有時我會覺得應該去替她擋風,避免她消失。


    我想著這些事,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覺得自己好像難得作了個好夢,可是吵人的貓叫聲驅走了幸福的幻影。


    我張開眼睛,朝陽已經射進屋內,好像沒有關上護窗板就睡著了。


    昨天明明那麽疲勞,今天腦袋卻非常清醒,看來我睡得很熟。


    除了叫聲之外,不久前還加入好像在削東西的「唰唰」聲。我來到屋簷下,看到野貓伸出前腳在外廊磨爪子。


    「住手!」


    我大聲斥責,它就往後退開,警戒地看著我,但不打算離開院子。它好像在撒嬌般繼續喵喵叫,這是很難得的現象。


    「你該不會是肚子餓了吧?」


    它像是回答般喊了聲「喵~」。我該不會讓它記住來這裏就有人給它東西吃吧?


    「我沒東西可以給你吃。」


    即使我這麽說,這隻野貓還是很厚臉皮地繼續喵喵叫,像是在說:「我知道,你一定是藏起來了吧?」


    我無奈地從廚房拿出貓罐頭,裝在紙盤裏擺在放鞋的石板上。野貓仍舊保持警戒,不過見我離開就緩緩接近,狼吞虎咽地吃起貓罐頭。


    我看了一會兒它吃東西的模樣,自己也決定吃早餐。我邊吃著鹹麵包,邊喝牛奶把它吞下肚。吃完後,我衝了濾泡式咖啡。我已徹底染上聽打時喝咖啡的習慣。


    準備萬全後,繼續做昨天的工作。


    我常常覺得不知不覺中時間就過去了,因此設定了手機鬧鍾,一小時一定會休息一次。即使如此,或許是因為人曾在錄音現場,或許是因為事先已完成調查工作,因此在傍晚前就順利結束聽打。接著校正後,工作就結束了。


    然而,還有一件讓我掛心的事。


    就是關於我昨天在現場時,唯一能夠聽打的訪談後的對話。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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