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我對著天花板的日光燈照明看多少次,標簽上都寫著不吉利的標題──自殺記憶。謄寫著死亡的usb隨身碟。


    飯山多半有發現到這東西在我手裏,所以她今天才會接近我吧。


    不可思議的地方是,她並未確認我是否持有隨身碟。就算問了我也會撒謊,而且她也曉得沒有證據,所以認為白費工夫嗎?還是說她意圖就近監視知曉秘密的我,看我有沒有對別人泄漏出去呢?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啦──我在心中喃喃低語。


    我不會那麽做。我絕對不會碰觸任何人的內心。像我這種不懂人心的家夥,主觀認定溫柔的事物大多屬於偽善。偽善無法拯救別人。同情、包容、猜測──倘若隻能以此種模糊的概念接觸別人,那麽打從一開始就當個局外人也毫無分別。


    我深深明白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


    然而,我卻要和飯山去看電影。


    「真是差勁透了。」


    我低聲喃喃道。隨身碟像是在責備著我似的,散發著冷冽的白光。


    *


    我們約好的日子是七月七日。織女和牛郎想必感到很不滿,不過七夕那天的天空是我中意的陰雨天。我打開塑膠傘,暢快的雨聲便啪啦啪啦地在內側回響著。我喜歡眺望在傘上彈飛滾落的雨滴,因此我隔著透明的雨傘仰望天空而行。雨天很棒,會讓我心情平靜。


    我們約在車站前的咖啡廳等。相當早到的我點了一杯咖啡,坐在窗邊的櫃台區,翻開看到一半的文庫書。還剩下大約七十頁左右,我判斷大概半小時就能看完了。現在是九點二十分,我們約好的時間是十點。就算飯山稍微提早抵達,我應該也能在恰恰好的時間看完它。


    我不時啜飲著咖啡,同時讀著故事。這本書名叫《記憶之男》,是敘述一個失憶男子的故事。在開頭喪失了記憶的男子,過了一陣子之後便找回了記憶。然而,那份記憶卻總和周遭的反應兜不攏。男子感到苦惱,開始懷疑所擁有的記憶是否當真屬於自己。此事將直接為他帶來自我的崩壞──


    這是一本翻譯版的科幻懸疑作品,文筆和內容都有些難以理解,不過架構紮實的故事是我喜歡的類型。我開始看的頁麵,正好要來到最精采之處了,因此我立刻就被那個世界給吸引了進去。當我看完譯者解說抬起頭的時候,時針已經指向了十點十分。由於後半段文章的密度提升,而且我是細細咀嚼著意思在看,花的時間要比我想像中多。


    我環顧店內,仍未看見飯山的身影。不曉得是因為下雨抑或是假日上午的關係,冷清的懷舊樓層裏,除了我之外僅有數名大人在,沒有看似高中生的年輕人蹤影。她是遲到了嗎?


    總之,隻要我在這兒等,她遲早會來吧。


    我若無其事地翻著文庫書的頁麵,再次從頭開始看。


    ──然而,無論過了二十或三十分鍾,飯山依然沒有現身。我明顯漸漸無法專心在書本上,每隔一分鍾便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可是卻找不到飯山。店門口裝有鈴鐺,就算不這麽做也能馬上知道有人進來,我的目光仍然到處遊移。


    她是怎麽了呢?


    若是遲到就算了,但她不是個會放人鴿子的人。


    我的腦中忽地竄過了討厭的想法。


    ──我要自殺尋死。


    ……難不成……


    我闔起文庫書,做了個深呼吸。


    鎮定下來,冷靜點啊。不會發生那種事的。我們今兒個約好了。在和人有約的日子裏,不可能做那種事。


    明知如此,我卻靜不下心來。我不曉得她的聯絡方式。我基於某種理由並未持有手機,因此也不會收到她的聯係。我再點了一杯咖啡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這次我加了牛奶和砂糖才喝。可是即使喝完它,飯山也沒有出現。


    ──結果我又在咖啡廳等了飯山兩個小時,但她到最後都沒有現身。在時針轉到第三圈之前我便離開了店裏,獨自回家去。我已經沒心情看電影了。回程我也並未抬頭看雨傘。


    我在下個星期隨即知道了飯山並沒有自殺一事。星期一她一上學就來到我的位子,對我雙手合十說:


    「抱歉!」


    真稀奇,她居然沒有穿開襟衫耶──內心如是想的我,回答道:


    「……抱歉什麽?」


    我發出險峻的嗓音。連我自己也不清楚,這份情感出自於何方。盡管鬆了口氣,憤怒卻更甚其上。我們兩個約好了。而我依約前往等候之處,飯山卻沒有來。因為如此,我在那個地方白白浪費了將近三個小時。雖然並非完全浪費掉,但還是虛耗掉了。


    我一直不想和飯山扯上關係,也跟她說我抱持著電影要獨自欣賞的主義。就一般來想,我的情感很矛盾。即使如此,我確實對飯山並未出現一事感到憤慨──換言之,便是對她的到來有所期待。


    我口口聲聲說希望當個局外人,卻想和她有所牽扯。我的腦袋和內心互相矛盾著。


    「星期六的事真的很對不起。」


    飯山語帶顫抖。至此我明白她當真覺得很過意不去,但我還是咽不下這口氣。矛盾的情感洶湧翻騰著。


    「你為什麽不來?我可是等了你三個小時喔。」


    抬起頭來的飯山,眼睛看起來稍微紅紅的。


    「對不起,我忘了我們有約……」


    我目瞪口呆。


    忘掉了?


    舉凡像是親人遭逢不幸、身體突然不舒服,或是有其他要事之類,我想像了幾個飯山的藉口,但當中沒有「忘了」這項。難道那個飯山是認真地爽約嗎?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呢。」


    我的聲音聽起來空虛得可怕。雖然也有錯愕,但我認為情緒已超越了那個層次。飯山低下了頭去。


    「真的很抱歉。」


    我看著她的發旋,又沒來由地火大了起來。


    假如要像這樣縮起身子道歉,那為什麽要忘掉呢?如果會忘記,那幹嘛做好這種約定呢?既然忘掉了,就表示這件事在飯山心目中不怎麽重要吧。我是對此感到生氣嗎?


    我自己也不甚明白,是為何感到如此焦躁。明明我也對她做了很過分的事,卻對她非常火大。原本我就打算一個人看電影了。那天沒去看,隻是我自己的關係。在意她是否自殺了而沒心情看,也是我個人的緣故。追根究柢,知道她有尋短念頭還裝作手上沒有隨身碟的我,根本沒資格擔心這種事。


    即使全都知情,我仍然氣到不能自已。我好久沒對別人大動肝火了。明明隻不過是毀約一次,原諒她就好了,但麵對她我卻做不到──因此,我這麽對她說:


    「那下個星期六呢?」


    飯山抬起頭,整個人愣住了。麵對這份不像她的遲鈍反應,我又焦躁難耐地繼續說了下去。


    「下個星期六,你是有空還沒有?」


    「……有空。」


    「那麽我們就約在同樣的時間地點。這次可別忘了喔。」


    飯山依然呆愣愣的。


    「上周我沒看成電影,所以這星期還要再去。既然是你開口說想看的,那你就有義務陪我去。」


    我也覺得自己是在跩什麽東西,不過姑且合理才是。起頭的人是飯山,那麽要求她填補我心中這份悶悶不樂也無妨吧。


    她茫然佇立了好一會兒,最後像是斷了線的人偶般不住點頭,而後幽幽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去了。片柳她們不時偷瞄這裏,但我視若無睹,翻開了課本。


    午休時間,我到了舊視聽教室去。這是因為,我想就算是飯山今天也不會過來吧。位於東棟角落的這個地方,是最為遠離午休喧囂之處,這份寂靜果然令人難以割舍。我嘴


    上說著要找新的去處,卻依然執著著這裏。


    我打開便當盒一看,鮮紅的小番茄正在邊邊主張它的存在,使我渾身無力。而且今天還放了兩顆。是要當點綴呢,還是因為營養?我抱著「八成兩者皆是」的想法,決定趕快解決第一顆而把它夾起來。


    我盡可能不去想像番茄在嘴裏噗嘰一聲爛掉,而後果汁四溢的詭異模樣,同時以臼齒咬碎它。之後我聽見了走廊上接近而來的腳步聲。我反射性地停止咀嚼,豎耳傾聽。腳步聲通過舊視聽教室後,似乎走上樓梯去了。在放下心來的同時,我確實對某件事情感到泄氣。


    我是怎麽了呢?


    我今天並未戴起耳機聽音樂。我並不是忘了,耳機確實放在口袋裏。然而我卻沒有拿出來聽,而是從方才就一直注意著外頭的動靜。留意著平時總是遮蔽的校內喧嚷。就連自己的咀嚼聲,也有所顧慮似地放低。


    難不成我是在期待飯山的到來嗎?


    回憶起早上的事情,這次換我對自己惱怒了。我的所作所為是在主動接近她。我是白癡不成?明明束手無策,卻任憑情感驅使對她發脾氣,最後還粗魯地叫人家周末出來──她心中是如何看待這樣的我呢?不行,無論怎麽試圖轉移注意力,我依然在意她、生她的氣,無法不去意識到她。這樣的自己,令我又焦慮了起來。


    早知道不要撿那種東西就好了。


    如果那天沒有在這裏遇見她就好了。


    我迄今平穩的日常生活出現了裂痕。它現在也持續擴散著,意圖讓我的心出現更大的龜裂。裂縫紮紮實實地沿著原本就有的裂痕擴大。


    今天的天空萬裏無雲。七月澄澈的藍天實在太過耀眼,令我希望快點下雨。


    *


    那星期飯山沒有來找我說話。「開放校園股長的討論」這個方便的藉口並未發生,我又再次獨占了漸趨平穩的舊視聽教室,但我依舊沒有戴耳機。我們倆之前明顯出現了一道鴻溝。那原本便是應該存在的。我和她是不同的人,身處的世界不一樣。然而,這星期我們卻約好了要一塊兒去看電影。


    冷靜下來想想,我覺得星期一自己的憤怒還真是頗孩子氣。站在飯山的角度來看,或許她當真隻是忘了也說不定。就如同她不甚了解我,坦白說我也不是那麽清楚她的事情。像我這種假日鮮少出門的人,和飯山那種時常有理由、有對象要找而出門的人,不能以相同標準衡量。假如要事很多,那麽容易忘掉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到了星期四,我的愧疚感不自覺地愈來愈強。星期五早上的時候,我便開始猶豫是否該主動向她攀談,這樣的自己又令我煩躁起來。明明丟著不管、別扯上關係比較好,可是一旦沒有交集卻又坐立不安。我對自己偽善的模樣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午休時間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前往舊視聽教室。那天,我是本周第一次戴起耳機吃午飯。我想稍微分散一下注意力。因此,一開始我連敲門聲都沒察覺。


    叩叩叩──感覺好像聽見了小小的聲音。


    我把耳機摘下來,於是又聽見了一次輕柔的敲門聲。


    「請進。」


    我反射性地回應後才摀住了嘴巴。我是在回答個什麽勁啊?


    門扉緩緩開啟了。站在那兒的人是飯山。她今天也沒穿開襟衫。總覺得理由並非因為現在是夏天,或是很熱的關係。並未身穿白色開襟衫的她,似乎是在主張些什麽。而主張的對象八成、肯定、恐怕是我。


    「……我可以進去嗎?」


    我沒有權利趕她走。這個地方並非我的私有地,所以我僅是點了點頭。


    飯山以一副和平時天差地遠的模樣靜悄悄地走了進來,坐在和我相隔兩個位置的座位上,再把自己的便當擱在桌上。而後她不時往我這兒偷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見狀歎了口氣。


    ……這真的是歎氣嗎?難道不是安心的吐氣嗎?


    「那個啊……星期一的時候我說得有點過分了,抱歉。」


    我如此開啟話題,飯山便倏地抬起臉龐來。


    「不對!那是我不好。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她深深對我低下頭,連馬尾都像是萎縮了似地垂下來。飯山做到這個地步,實在讓我覺得尷尬。


    「不,我也有點……奇怪。這種事……不該氣成那樣。」


    「不,我害你等了三個小時,你生氣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在那之後我也完全沒有聯絡你。」


    「呃,我沒有手機,所以橫豎是聯係不上的。我們彼此都無計可施啦。」


    「不對,我……我自己明明曉得有可能會變成那樣,卻沒有告訴你我的聯絡方式。這完全是我的過失,對不起。」


    感覺不管說什麽她都會道歉,我拚命地動著腦筋,試圖把話題從賠罪上拉開。


    「飯山同學你……那個……記性不好嗎?」


    不知道她是怎麽理解我這番微妙地難以啟齒的話語,隻見飯山也撇下了眉毛。


    「該說是記性不好嗎……嗯,總之就是那種感覺。」


    「真令人意外。總覺得你……這個人很穩重。」


    「沒那回事啦。」


    飯山的聲音很小。


    她似乎比我想像中要來得介意。搞不好是因為我超乎必要地大發雷霆所害的,讓我胸口一陣刺痛。這樣的心情,令我說出了這句話:


    「……關於明天的事情,如果你沒興致的話──」


    飯山猛然抬起頭來。


    「我會去!我一定會去!我會依照約好的時間前去!」


    由於她以一副極力爭辯般的氣勢這麽說,我便舉起了雙手。


    「好,我知道啦。我等你。」


    不知道她是在固執個什麽勁,她還真是個在奇怪的地方很頑固的人耶──盡管內心如是想,但見到飯山終於露出一點笑容,使我鬆了口氣。


    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錯愕。


    *


    ──居然是「長尾巴的」,開什麽玩笑。我們可是人類,既非機器人,也不是改造人或仿生人。餓了就吃麵包,渴了就喝水,為了獲得每天的糧食而工作,這就是人類。你們這些靠電力生存的家夥根本不是人。我不承認你們是人類。


    ──梅森,你說得太過火了!諾亞他們可是救了我們耶。


    ──少囉嗦,你給我閉嘴!聽好了,「長尾巴的」小兄弟。我承認你有人心,畢竟你搞不好原本是人類。可是啊,生物是會「自己求生存」的。「依靠外力苟活」的根本不是生物。你們是藉由電力還有其控製裝置存活的,那徹頭徹尾就不是身為生物的人類會有的生存方式。


    ──……或許吧。即使如此,對我們來說那個世界也是故鄉,是應當守護的家園。拜托你,梅森。請助我們一臂之力──


    *


    「啊──真好看!」


    一走出電影院,飯山便雀躍地大喊著。


    「梅森這個角色很棒耶。他在心底鐵定承認諾亞是個人類對吧。雖然他到最後都絕口不提就是了。」


    「是啊。真不愧是老字號的人氣演員,演技也很精湛。」


    電影情節就如同大綱所述,是以電力當三餐的未來世界為舞台的科幻故事。隻是,並非所有人類都裝設有進食用的「插頭」,有些普通人拒絕變成那樣。他們主張,唯有自己才是人類的原點。「原點」把裝有插頭的人類稱作「長尾巴的」而輕視,並否定他們的生存方式,認為那並不是人類。故事是以「原點」裏乖僻又頑固的梅森,以及「長尾巴的」年輕人諾亞為中心進行。


    「諾亞還是個帥哥耶。啊──真是大飽眼福……」


    飯山誇張地拍著肚子,那樣一


    來就是口福而不是眼福吧。


    「飯山同學,科幻故事很對你的胃口嗎?」


    「嗯──與其說科幻,應該說這次的設定方麵?似乎很有意思。」


    她指著自己的馬尾說道。諾亞的插頭正好長在那一帶。


    「用馬尾吃飯不曉得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不是馬尾,而是插頭。」


    「午飯我也來用馬尾吃吃看好了。如何?」


    如何個頭。你是打算怎麽吃啊?見到飯山悠哉的模樣,我忍不住就會投以狐疑的目光。你是這樣的人嗎?


    「午飯你想怎麽處理?」


    恰好出現了一個容易岔開的話題,於是我開口詢問。


    「嗯──我希望是馬尾容易吃的東西呢──啊,沒有啦沒有啦,我開玩笑的。你別露出那麽可怕的表情嘛。」


    「飯山同學,我可是還在記恨你讓我等了三個小時喔。」


    我刻意咧嘴笑道,她的笑容便凍結了。


    「那件事我真的由衷感到萬分抱歉……」


    「很好。那麽,午餐你要吃什麽?」


    我們稍作討論後,決定在附近的速食店吃午餐。飯山說什麽要請我吃,我便告訴她「我已經不生氣了,別這樣」,確實自掏腰包付了自己的份。


    我們的運氣很好,窗邊正好有兩個空位,於是我們麵對麵而坐。飯山好一陣子都不開動,就隻是茫茫然地眺望著窗外移動的人潮。


    「今天會不會下雨呢?」


    我歪頭不解。


    「你講得簡直像是希望下雨一樣。」


    「咦?是這樣嗎?或許是?」


    「你喜歡雨天嗎?」


    我大口咬下漢堡。垃圾食物的味道,使我感覺到與健康相去甚遠的鹹味和油脂。


    「嗯,我還挺喜歡雨的。我是不是有說過?」


    「我認為喜歡乙一的人,似乎也會喜歡下雨。」


    「嗯哼……原來如此。」


    「順帶一提,我也喜歡下雨天。」


    「這我前陣子聽過了。內村同學,你感覺像是個雨男嘛。」


    「可以不要講得好像有我在才會快要下雨的樣子嗎?你一開始所說的,也是要那樣挖苦我的意思嗎?」


    「才不是啦。真是的,你很乖僻耶。」


    我並不是個性乖僻,隻是意外地有心情說笑罷了。看來,我比自己所料想的還要更滿意電影。


    「氣象預報說降雨機率是百分之五十,所以我隻是心想會不會下而已啦。」


    飯山說。我也望向窗外。盡管天空多雲,不過真要說的話是個晴天。不但藍天有露臉,路上往來的行人還穿著很有夏季風格的服飾,享受著爽朗的氣候。可是仔細一瞧,也有頗多人帶傘。我今天沒有帶塑膠傘來。


    「與其說雨水呀,我喜歡水窪。」


    飯山低聲喃喃說道。我還以為那是自言自語便不理她,結果她狠瞪著我,要我別忽視她。


    「水窪?」


    「對。我從小就喜歡透過水窪俯瞰天空。還有,我也喜歡雨水的味道。」


    「petrichor──潮土油。」


    飯山皺起了眉頭。


    「……那是什麽?」


    我聳了聳肩。


    「你去查查看吧。」


    那沒什麽大不了的。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是那麽清楚。


    「內村同學,你真是個怪胎耶。」


    「你現在才知道?」


    「原來你有自覺呀?」


    「我很清楚自己有許多不如你的地方。」


    我自認為是正經八百地述說,飯山卻皺起了臉來。


    「我哪裏比你優秀啦?」


    「整個待人接物方麵。」


    「那個呀,不是我比較優秀,而是你不肯認真去做罷了。」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飯山有些憤怒地點了點頭。


    「我呀,很羨慕你呢。」


    這次輪到我皺起臉龐了。


    「如果你是抱著顧慮我的意思,我可不需要。」


    「我才不會用這種麻煩透頂的方式顧慮人啦。」


    「你羨慕我什麽呢?很妙的是,你剛剛才說我是個怪胎。」


    「就算很怪,我也欣羨呀。我就是羨慕你。」


    我想說這句話好像在哪兒聽過,原來是《生命插頭》中諾亞所發的牢騷。他原本就對以插頭度日抱持著疑問,才會和「原點」有所接觸──卻遇到一名和他正好相反,對「長尾巴的」帶有憧憬的「原點」少女莉莉。莉莉對他說自己很羨慕插頭,於是他便這麽回道:


    ──我很羨慕你喔。


    ──為什麽?我在「原點」裏可是被當成怪胎喔。


    ──就算很怪,我也欣羨啊。我就是羨慕你。


    莉莉他們正常地吃飯、勞動,體會著生命的感受,諾亞向往著「原點」此種生存方式。飯山是將他的低語,重疊在自己哪個部分之上了呢?


    「你羨慕我什麽地方?」


    「你覺得呢?」


    這張表情應該是初次得見,我不記得有在學校看過。麵對這張難以形容,至少並非笑容的神色,我覺得好似在風中搖蕩的水窪一樣。


    我答不上來,我當真不曉得。就是因為不明白這點,我這個人才沒救吧。我根本毫無成長。


    「飯山同學,我有時候真搞不懂你。」


    我如此抱怨著,試圖蒙混過去。


    「因為我是個充滿謎團的女人呀。」


    飯山微笑道。這次她的笑容總令我覺得,好像開始下雨前的天空。


    回程的路上,天空漸漸染上了深灰色,等我們回到當地時便開始下雨。還以為隻是小雨所以不要緊,雨滴卻轉眼間變得大顆,下起了大雨。我們倆都沒帶傘,於是兩個人在車站不知所措地麵對著傾盆大雨。


    「內村同學,你也喜歡滂沱的雨勢嗎?」


    「不。」


    「我想也是。怎麽辦,要找個地方買傘嗎?」


    「我認為這隻是陣雨,等它停就不用買傘了。」


    「有點冷,我們找個地方進去吧?」


    「我們約好碰麵的那家咖啡廳,應該能沿著屋頂過去吧。」


    我們從東口離開,沿著巴士圓環的屋頂避雨,前往咖啡廳。


    「呀啊──好大的雨勢。」


    我們逃也似地進到店裏,飯山便像狗兒一樣甩了甩頭。馬尾前端飛濺出來的水珠,打在我的臉頰上。


    點了兩杯咖啡的我們,依然坐在窗邊的位子上。我們呆呆眺望著有如瀑布般的大雨垂直流下,不發一語地喝著咖啡。


    這是一段相當靜謐的時光。我漠然地思考著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的少女的事情。那名在usb隨身碟裏頭,彷佛似曾相似、一心求死的少女。


    「內村同學,你喜歡雨水的什麽地方呢?」


    飯山說。感覺我們今天淨是在聊下雨相關的事。


    「雨聲是所謂的白噪音喔。」


    「白噪音?」


    「簡單來說,就是據傳聽了會提升注意力或睡眠品質的聲音。」


    我不是很清楚個中道理,隻是雨聲聽來確實舒暢。照我的理論,單純是因為沒有別的聲音,心情才會平靜下來。雨水會吸附其他聲音,將其封鎖在雨滴中,打到地麵後便混在水珠綻開的聲響裏讓它悄悄溜走。


    聽說將頻率比喻為光的時候,會把白色部分稱作白雜訊。雨水確實有白色的感覺。它會洗淨並重置各種事物。讓混雜了五顏六色的情感,從白色開始重新來過。


    「從前我遇


    到一件非常討厭的事情時,外頭小雨下個不停。我毫不厭倦地一直眺望著它看。等到雨停的時候,心情就稍微舒暢一點了。」


    雨勢止歇,太陽從雲層灑落的那一瞬間,被雨滴所濡濕的世界會一起反射陽光,令籠罩著白色光芒的城鎮現身。這樣的景色,當真隻會在窗外蔓延片刻間。接著就和平時一樣,是個平凡無奇的晴朗日子。不過,那一剎那的風景我記得很清楚。


    我聊得有點太多了──內心如是想的我啜飲了一口咖啡,意圖隱瞞過去。


    「非常討厭的事情是指?」飯山說。


    我聳了聳肩。我並不想對她說。


    「就是非常討厭的事。」


    「大概等於幾顆小番茄的份?」


    我目不轉睛地直盯著飯山的臉龐瞧。這個想法究竟是打哪兒生出來的?不過這也令我深感興趣,於是我試著認真思索了一下。


    「……這個嘛,差不多一千顆小番茄左右吧。」


    「喔喔,那可真不妙呢。」


    明明根本不是愉快的話題,我卻受了如此笑道的飯山影響,也微笑了起來。飯山可能是在安慰我。她並未深究,亦未隨口說著廉價的安撫,而是將我苦澀的記憶譬喻為小番茄的數量。她這樣的思考回路,搞不好──不。


    「原來如此,我覺得好像稍微了解你了。」


    「是嗎?」


    「嗯,你果然有透明的感覺。」


    「我自認為是在聊雨水為白色的話題就是了。」


    「是呀。可是,你本身與其說是白色,更像是透明的。」


    飯山露出一副很懂似的表情,淺淺一笑。這麽述說的她,今天也穿著白色開襟衫。


    「飯山同學,你在假日也會穿白色開襟衫呢。」


    「嗯?喔,白色就像是我的個人色彩嘛。」


    「不屬於任何團體的證明?」


    「那啥意思?」


    飯山像是聽見了無趣笑話似地咯咯笑著,於是我皺起了眉頭來。


    「那不是你講的嗎?你說自己不屬於任何團體。」


    「是這樣嗎?」


    「你又忘記了?」


    「又?」


    我直愣愣地望著飯山。


    她一臉茫然,感覺不像是在說笑。


    「……不,沒事了。」


    「是嗎?」


    飯山稍稍歪過了頭,但我確切無疑地看見了她的雙眸略帶混濁。


    這是怎樣?


    我剛剛八成碰觸到某種核心了。


    「啊,雨停了耶。」


    飯山抬起視線說。


    驟雨停歇,天空略微放晴了。雲朵在我們頭上以極其猛烈的速度流逝。雖然感覺馬上又要再下雨了,不過藍天有稍微露出了臉來。


    「不曉得現在是不是個好機會?」


    「也是,我們走吧。」


    我們倆把剩下的咖啡灌進胃裏,而後離開位子。


    來到外頭的瞬間,被雨滴淋濕的城鎮稍稍反射著光芒,展現出白色的光輝。先出來的飯山,她的白色開襟衫也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還有點濕的馬尾,看似也包覆著一層薄薄的光澤。


    「今天謝謝你。」


    那個馬尾女孩轉過頭來,微笑著說道。


    「不,這沒什麽。畢竟隻是一塊兒觀賞而已嘛。」


    我將雙手插進口袋回應。


    「那很重要吧,電影就是應該要有一個述說感想的對象。雖然我也喜歡獨自細細品味就是。」


    「我有同感。」


    「感覺你隻同意後半段耶。」


    飯山苦笑道:「我們下次再去看別部片吧。」


    再去。


    你不是想自殺尋死嗎?卻又說什麽「再去」。雖然並不是沒有再去一次電影院的可能性,可是就我的感覺來說,電影這種東西一個月看一次就綽綽有餘了。一個月後不曉得是否還活著的對象口中的「再去」,顯得極度空虛。就某種意義上,甚至很殘酷。盡管我絲毫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就是。


    她果然隻是在監視我,以期自己能安然無恙地撒手人寰嗎?隻是想將我留在目光可及之處,避免知曉秘密的我出手妨礙嗎?


    還是說,她真的沒有發現隨身碟在我手上──不,這不可能。假如沒有隨身碟,飯山會企圖和我扯上關係的理由就如同她所言,隻有「開放校園股長」了。可是,和委員會或社團這些穩固的社群團體相較之下,那種東西有跟沒有一樣。同為回家社成員的親近感都還比較強。除了隨身碟之外,飯山直佳果然沒有和我交朋友的動機。照理說是這樣才對。


    「再見嘍。」


    飯山踩著水窪疾馳而去。我則像是瞪視一般,凝望著她的背影良久。


    *


    遺書


    這是遺言。


    我要自殺尋死。


    我活得好累。


    應該說,目前為止我是否有活過呢?


    我搞不懂了。我長久以來都不明白,自己活著的今天是否真的是今天?自己記得的昨天是否真的是昨天?等待著我的明天是否真的是明天?我一直感到有落差。


    我已精疲力盡了。


    這不是別人害的。我隻是形單影隻地擅自對自己感到絕望而決定尋死,並不是爸媽或朋友的過錯。是我自己的問題。一切都是我的責任。


    我過世後的事情,就委由父母和老師處理了。請原諒不孝的我先走一步。


    無論我反覆重看多少次,上頭都撰寫著明確的求死意誌。


    我關掉電腦的電源,抽出隨身碟放在桌上。


    隨身碟裏的她果然看似意圖尋死,毫無轉圜餘地。


    每次從隨身碟外側遠眺這樣的飯山,我都會憶起人在外頭的她。


    飯山她會死掉嗎?


    ……應該會吧。


    這點我有信心。盡管我對麵相學不熟,不過我認為她顯現出死相。


    活著的確累人,我也不擅長。隻要生存就會疲倦,這點我也十分清楚。


    然而,隨身碟裏的她想要表達的,應該不是這樣。並非那種司空見慣的疲勞。我知道自己無從了解那點。人很難理解別人,要體會其痛苦更是難上加難。這件事我非常不擅長。


    飯山直佳應該去跟其他人交朋友才對,而不是找我。找一個並非局外人亦非偽善者的大善人,當真能夠拯救別人的英雄。


    因此,我才會認為這東西要交還給她才對。


    我自己也覺得「事到如今,你在講什麽理所當然的話啊」。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點,卻因為自己的緣故並未歸還。這次又基於相同原因想還給她。理由差勁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可是,我和她已經有所來往了。


    盡管隻是區區兩個星期的程度,卻深交到莫可奈何的地步。


    她是怎麽笑、她喜歡什麽、她在學校不曾展露出來的表情,以及和她交談時所體會到的舒暢感受──


    我不希望繼續和她有所牽扯。


    牽扯不得。


    歸根究柢,我就是因為不想和她扯上關係,才決定當作沒有撿到隨身碟。然而,如果她發現東西在我手上,因此主動和我來往的話,那麽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我不是一個應該和她有所聯係的人。唯有這點,是徹頭徹尾絕對動搖不得的。早已搖擺不定的這個原則,得在這時重新上緊發條才行。


    *


    距離暑假已經來到讀秒階段的下一個星期,我偷偷把隨身碟放進口袋裏上學。飯山很平常地到學校來了。她一見到我,便悠哉地「呀喝──」一聲打招呼。我僅隻於略略低頭回應。


    關東地區恰好在那天


    宣告梅雨季結束。萬裏晴空無庸置疑是屬於夏日的天候,而我則帶著煩躁的心情昂首仰望積雨雲。雲朵就是要在頭上才好,位於遠處也毫無意義。


    上午期間上課的空檔我找不到機會,於是來到了午休時間。飯山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今天她似乎要和片柳她們一塊兒吃午餐。不論是要還給本人或悄悄放在桌子裏,片柳她們都很礙事。


    我到舊視聽教室去,自個兒吃午飯。本應習以為常的寂靜和平穩,因為右口袋比平時沉重了些許之故,令我莫名地靜不下心來。


    結果一直到放學後,機會都沒有到來。我打掃完回來一看,飯山並不在教室裏。我一度把隨身碟放在她的桌子裏脫手掉了,不過隨即又放回口袋裏。書包掛在飯山的座位上。我隱隱約約曉得她人會在哪兒。


    我離開教室,往東棟角落前去。我無視於在空教室進行分組練習的吹奏樂社,以及留在教室裏談笑風生的學生們,徑自朝杳無人煙的校舍一角去。當我通過中央階梯前,穿過昏暗的走廊後,放學後完全沒入陰影中的東棟邊緣,便出現了舊視聽教室的影子。來到這裏就鮮少會和別人擦身而過,再加上老舊建築物特有的毛骨悚然氣氛益發增長,我也一心想盡快辦完事情,差點就加快了腳步。


    ──之所以會裹足不前,就隻是因為我的直覺。


    幽暗走廊的深處,舊視聽教室的門稍稍開著。奇妙的聲音從縫隙中傳了出來。


    我仔細聆聽著。


    好像桌椅彼此碰撞的匡啷聲,還有某人似乎很痛苦的──喘息聲。


    我回想起「幽靈教室」這個別稱,背脊瞬間竄起一股寒意。實在是太愚蠢了。幽靈哪會發出聲音啊,一定是有人在教室裏。我走近一聽,發現是股頗大聲的噪音。看來是某人在裏頭恣意胡鬧。


    我直覺飯山她在這兒,難道是我多心了嗎?不管裏麵的人是誰,都最好別跟會在放學後的幽靈教室裏大鬧的人有任何瓜葛。


    即使內心如是想,我仍然帶著若幹好奇心及一抹不安,將眼睛湊上門縫瞧。而後,我對此感到──後悔萬分。


    裏頭的人是飯山。


    她趴在地上,劇烈嘔吐著。舊視聽教室裏飄出一股酸味,表示她已經反覆吐過了許多次。她的頭發散了開來,淩亂的栗子色發絲後方,看得見一臉蒼白的麵容。她幾乎完全翻白眼了。飯山抓住椅子邊角的手一滑,椅子便順勢翻倒在地,發出了噪音。散亂在她四周的桌椅,似乎是走向了同樣的末路。


    我忍不住別開了視線。


    別涉入此事。


    本能如此告知著我。她的樣子很明顯非比尋常。什麽良知或良心,那種東西都是其次。縱使並非那樣,我也不是個應該跟飯山有所關聯的人。你也差不多該收起偽善者的麵貌,變回局外人啦──沒錯,我的的確確聽見了本能這麽告訴我。可是,我的手卻將教室的門扉給整個打開了。


    「飯山!」


    我直呼著她的姓氏,衝進教室裏去。酸味變得更加濃厚,滿溢在緊閉室內的異樣臭氣撲鼻而來。不過,更慘烈的是飯山的模樣。她的白色開襟衫沾滿嘔吐物,發絲淩亂如麻,仰望著我的眼瞳朦朧不清。


    我發現她的腳下掉落著一個似曾相似的東西。那是取出內容物之後的ptp泡殼包裝,還有好幾顆白色藥錠掉在地上。我祈禱那並非毒藥,同時慎重地和飯山四目相望。


    「飯山同學,你沒事吧?」


    氣喘籲籲的飯山,帶著茫然的眼眸盯著我瞧。她的雙眼並未對焦。


    「……你是誰?」


    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我感到毛骨悚然。這份感覺,和我回憶起不愉快的往事時極為相似。


    她不認得我?是腦中一片混亂,抑或是看不見呢?


    「我是內村。和你同班的內村秀。」


    「內村?」


    她以沙啞的嗓音重複了一次。我的身子為之一顫。


    看來她遺忘我一事也造成了相當的打擊,不過更重要的是飯山的模樣非同小可。你是誰?這是我該問的話。眼前的她究竟是何人?飯山直佳?隨身碟裏頭的少女?她完全不像是我認識的人,此事令我寒毛直豎。這太不尋常了。不行,我處理不來。


    「飯山同學,我們到保健室去吧。」


    語畢,當我抓住她手臂的瞬間,她便以極其強勁的力道抵抗。掙脫的時候,她的指甲順勢用力刮中我的手,刮到都流血了。她揮舞著的手直接打飛了附近的椅子,造成一陣巨響。


    她的模樣,簡直像當真被幽靈給附身了一樣。


    我怯怯地收回本來要再度伸出去的手。個頭比自己嬌小,平時總是見她笑臉迎人的模樣,和我一塊兒去看電影的少女,令我感到害怕。我不認識這種人。我根本沒聽說她會變成這樣。我好想立刻離開這裏,當作什麽也沒看到。我再也不想接近這間教室了。幽靈真的存在。往後我不會再瞧不起靈異節目和靈感了。所以──所以,拜托唯有現在……


    離開她身邊吧。


    ──我很清楚祈禱不會應驗,因此那個瞬間,隻是她心中的某種事物碰巧中斷。


    狠瞪著我的飯山眨了眨眼。


    盡管眼神仍模模糊糊,但我確實看見了她的意誌。她的雙目有在對焦。


    「……內村同學?」


    飯山的唇瓣輕輕流瀉出我的名字,於是我當場癱坐了下來。相反的,飯山則是倏地站起身來。她放眼望向四周,看看自己的樣子,最後再次望向我這邊,睜大了雙眼。


    「我做了什麽嗎!」


    她以幾乎是要揪住我領口般的氣勢拉扯我的襯衫,我虛弱地將她的肩膀推回去。


    「不要緊,我沒事。你什麽也沒有對我做。」


    「騙人……騙人,我……竟然會那樣……?」


    「飯山同學,你冷靜點。別擔心,你沒有對我怎樣。」


    「那……個……我……我……」


    「我都說沒事了,不打緊。」


    我掩藏著手上的傷,頻頻重複相同的話語。


    我隻說得出這句話。飯山也很清楚,事態非同小可吧。盡管我也很明白,卻依然隻能反覆告訴她不打緊。這是為了將在此地發生的事情當成「那麽一回事」。直到飯山首肯為止,除了持續告訴她「沒事」之外別無他法。


    飯山一直不肯點頭,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鎮定下來。我甚至覺得她是否不會再展現笑容了,而對此感到恐懼。


    我們從三個掃具櫃當中找到了乾巴巴的抹布和水桶,而後打掃了舊視聽教室。許久未曾清理的地板上累積著大量塵埃,擦拭嘔吐物時必然會沾上。飯山堅持要自己動手處理。無論任何人,都不希望讓別人清掃自己的嘔吐物,青春年華的少女或許就更不用說了。不過反正抹布有兩條,而我也頗喜歡灑掃,因此我規勸著不情不願的飯山,最後一起擦了地。


    之後飯山脫下開襟衫,拭去裙子和襪子的髒汙,還洗了把臉。我將桌椅歸回原位,再把洗好的抹布拿去曬。由於沒有照到太陽,抹布應該暫時不會乾,但反正也不曉得下次會不會用到。


    我把最後一張椅子推回原處時,找到了掉在地上的一顆藥錠。我還以為打掃的時候已經統統丟掉了,看來有的藥滾得頗遠。我撿起藥仔細端詳。它並沒有怪味,看似普通的白色圓形錠劑。


    「你在做什麽?」


    飯山回來了,於是我把藥錠給她看。


    「你……生病了嗎?」


    這個剎那,我深深涉入了她的人生。


    原本決定別再繼續和她有所牽扯的少女,為何我又再度試圖主動接近呢?我實在搞不懂了。


    飯山初次現身於


    此處時,我感覺到她的登場有所矛盾。


    不對。


    現在在這個空間裏,矛盾的人是我。


    盡管我非常矛盾,但──


    「飯山同學,回答我。」


    我筆直望著她的雙眼。


    我不喜歡看人家的眼睛,縱然對象不是飯山亦同。


    即使如此,如果是她的眼眸,我就能直直盯著瞧。


    「……回答什麽?」


    飯山左思右想之後決定要蒙混帶過吧,隻見她又想浮現出虛偽的笑容──結果卻做不到。她抽搐的嘴角無論如何都上揚不起來,表情怎麽看都像在忍耐著某種情緒。


    我一聲不吭地和她四目相望,最後她終於像是鬆懈下來似地吐了口氣。


    「……知道了又怎麽樣?」


    我回憶起方才的光景。我會怎麽做呢?對我而言,這根本束手無策。所以我們才會硬是將剛才的狀況當成沒事發生。可是就算這麽做,依然無法抹滅事情的存在。


    「我沒辦法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


    一路走來都佯裝自己渾然不覺的我,有資格這麽說嗎?我在心中不禁苦笑。


    「有什麽關係,當作沒事就好了呀。」


    以飯山而言,這番話的語氣強硬,口氣也很粗魯。我已經分辨不出這是不是她的本性了。不過──


    「我覺得自己非得知情不可。」


    「為何?這是為了什麽?你不是對我興趣缺缺嗎?」


    「我有那麽說過嗎?」


    「你總是顯現在態度上。」


    嗯,沒錯。


    我裝作對她沒有興趣的樣子──卻淨是在自己方便的時候興味盎然,而且她的一項秘密既已暴露出來了。


    正因如此,我才有知曉一切的義務。如今我也不覺得能夠阻止她自殺。我並沒有自大地認為自己辦得到這種事。然而,我仍然有義務在身。麵對她,我必須那麽做不可。


    因為,我已經無可自拔地和飯山直佳建立關係了。


    因此,我將手伸進口袋,拿出那玩意兒給她看。


    泛著白光的小小usb隨身碟。


    她的遺書。自殺記憶。


    飯山並未感到吃驚。


    而且也沒有說出「果然」或是「我早就知道了」這些話。


    她僅是淡淡地微笑著。那張淺淺的笑容就像是小小的冰塊碎片一樣,感覺甚至會被枝丫間灑落的陽光融化掉。


    我的腦袋壞掉了──她說。


    「我想不起過去的事情。」


    「是失憶?」


    對想不起事情的她問這種問題,也不會曉得到底是不是失憶吧──我內心如是想,不過飯山卻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


    「有點不太一樣。『基本上』不是一直想不起來,而是『偶爾』。」


    我瞬間想到了一個病名。那種病多半發生在長者身上,至少我不知道有高中生罹患過。但倘若有可能的話……


    「阿茲海默症?」


    飯山露出無力的微笑,搖頭否定。


    「阿茲海默型的失智症,症狀是『記不住東西』,但我是『想不起來』。記憶本身存在,『寫入』的功能完全沒問題;可是回憶自己理當記得的事情,那個『讀取』功能不太靈光。」


    在人類的腦中,負責掌管記憶的部位有兩處,它們分別叫作海馬回及大腦皮質。海馬回這個領域,是負責保存一般被稱為短期記憶的暫時記憶。近期的記憶會留存於此,但由於海馬回的容量很小,陳舊的記憶會被每天陸陸續續湧入的嶄新記憶趕出去,最後消失掉。然而,記憶一旦從海馬回移動到大腦皮質後,由於後者容量很大,不會發生這種汰舊換新的狀況,就結果而言會被長期保存下來。


    儲存記憶的海馬回及大腦皮質,換句話說就像電腦檔案。在回想之際腦袋會進行搜尋,看看什麽記憶放在哪裏。倘若這個行為不順利,就會產生「想不起來」的現象。一旦海馬回和大腦皮質已經沒有了記憶,就表示「忘掉了」。要是根本沒有寫入,自然也不會有檔案存在。所謂的阿茲海默症便屬於此類。


    「我會有猝然發病的狀況。」


    飯山低聲呢喃。


    「因為很害怕,我也沒有詢問詳情,但據說是我的腦袋有個會作怪的物質,是它在胡鬧。如此一來,就無法順利聯係海馬回和大腦皮質,造成記憶搜尋失敗。有些記憶叫得出來,也偶爾會有找到錯誤記憶的時候……不過大部分情況是根本叫不出記憶,所以回憶不起來的樣子。」


    我立刻想到了幾件事。


    她並未擦去黑板上的名字。


    看電影的約定被她徹底拋到九霄雲外。


    關於白色開襟衫的話題,她遺忘了兩次。


    還有先前不認得我。


    可是──不僅如此。


    「你說『基本上』不是一直想不起來……那麽,也有『例外地』永遠記不起來的事情嗎?」


    「你真是敏銳。沒錯,偶有記憶在發病之後也想不起來。這好像會發生在病狀猝發和某種大受打擊的事情重疊的時候。不曉得是記憶整個消失無蹤,又或是收在無從回憶起的腦中深處,就連醫生也說的不是很清楚。總之,幾乎就跟失憶一樣。」


    我呀,從前似乎有企圖自殺過呢──飯山自言自語般說道。


    講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語氣非常平淡,簡直像是在聊天氣似的。


    而後,她拉下左腳的襪子給我看。那兒有著血淋淋的傷痕。扭曲的皮膚凹凸不平,還有縫合的痕跡。傷口雖然治好了,可是傷疤一輩子都不會消失吧。


    「當我醒來後人就在醫院裏,手術也都完成了。」


    實際上,對她而言是別人的事吧。畢竟她說自己記不得那件事。


    「那是因為……苦惱於腦部障礙嗎?」


    「不曉得。那陣子的事我一丁點都想不起來。包含那時的校園生活、周遭的人們、自己的心情,統統都是。我自殺失敗後,頭部和雙腳受到重創。雖然腳治好了,腦子卻留下了障礙。這麽一想,腦部問題是之後才發生的,所以我覺得不是。」


    我不發一語地聽她說。飯山像是回憶起來似的,把話題拉了回來。


    「──看電影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有確實將約定內容抄起來,並貼在家門之類的地方,即使遺忘也會到約好的地點,可是那天我出門之後就發病了。我記得我們倆有約,卻無法順利記起要在哪兒碰頭。」


    我也在其他地方癡癡空等了一場,很氣你沒有出現呢。像個傻瓜一樣對吧──飯山紅著眼角自嘲道。


    「我自己不會曉得並未回想起來,就算記起錯的事情也不會察覺,所以發病也沒有自覺。當症狀舒緩後我才發現到,進而大吃一驚。」


    我有個單純的疑問。既然她的狀況如此,為何會很平常地來上學呢?


    「到學校來你不怕嗎?」


    「怕呀。實際上我很害怕,所以一年級第一學期整個都請假了。」


    飯山笑道。


    「畢竟我不知道自己的記憶是否真的正確嘛。假如稍有差錯,就會導致人際關係崩潰。因此,我想盡可能扮演一個如此冒失也會被原諒的人。還有,就是不要太過深入別人的生活……」


    不屬於任何團體──她曾經如此評論自己。人際關係。社團活動及委員會這些社群團體。即使有所瓜葛,也不會深入。為了主張這點,才穿著白色開襟衫。她看似隸屬於開襟衫組,但總是和花枝招展的片柳她們有些不同。明明身在人群中,卻莫名像是在遠處觀望似的,令人隱約有種異樣感。


    飯山不論做什麽都麵麵俱到,永遠笑臉迎人


    ,生性認真且討人喜歡。就算偶有遺忘或失敗,隻要不是很嚴重都會被原諒,這便是她的人望。如果平日素行良好,確實或多或少能讓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連我也覺得,教室裏的她是個極其優秀的人。不管過去或現在都這麽想。


    「雖然我覺得用不著硬逼自己去上學,可是畢竟人生苦短,所以我至少想體驗一下寶貴的青春時光。」


    飯山裝模作樣地聳了聳肩。


    「那並不會縮短你的壽命吧……?」


    我開口詢問,不過總覺得早已知道答案了。


    「據說我發病的周期會愈來愈短,現在似乎已經很頻繁了。而醫生說當我成年時,會演變成隨時都在發病的狀態。海馬回和大腦皮質會徹底失去功能,大腦其他各個部位也會逐漸受損。」


    我頓失話語。


    我們每個人,都在等著總有一天必定到來的死亡。


    我們盼望著,那會在遙遠的未來平靜地造訪。


    就連我也在緩緩等候這樣的日子。所謂的生存,便是如何度過靜謐的死亡來臨前這段漫長的時間。


    然而,她卻不是這樣。


    她的未來已經確定了。縱然能夠活到一百歲,她的腦袋將會在數年後沒入黑暗中,往後的人生不會再次見到「光明」。而她既已一隻腳踏進了那個沒有記憶可言的漆黑世界。如果什麽都想不起來,那麽就和什麽也記不得一樣。她很清楚自己會在幾年後成為一具人偶,不斷重複著無意義的輸入行為。


    那是多麽──絕望的未來啊。


    我不曉得自己該用什麽表情望向飯山的雙眼。


    「……難道……無計可施嗎?」


    「有克製發病的藥喔。強製性地壓抑那個作怪的物質。」


    飯山從包包裏拿出來的,是那個白色藥錠。


    「不過它的抗藥性會愈來愈強,導致我的服用量增加。而且不但副作用很難受,味道也很糟糕,所以我超討厭它的。但是多虧了它,我過著頗為正常的青春時光喔。」


    「副作用是指……像剛才那樣嗎?」


    「剛才我也有發病,所以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哪個環節的問題啦。既然物質會在腦中作亂,表示也會對身體造成影響,因此嘔吐或許單純是生理反應,也可能是副作用。總之,我偶爾會變得那麽淒慘。我的秘密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全都告訴你嘍。」


    「……還有。」


    我像是延宕著某件事情,又彷佛拚命懇求似地擠出了不帶感情的聲音。


    「還有什麽嗎?」


    「你為什麽帶著那麽多隨身碟?」


    「喔……那個呀。」


    飯山指著教室一角說:


    「內村同學,你知道嗎?那台電腦還可以用喔。」


    我望向飯山所指之處。那是一台放置在舊視聽教室裏的陳年桌電。我知道音響設備還能用,但從未試過使用電腦。


    「那些隨身碟呀,存放了形形色色的檔案,裏頭都是一些不能忘掉的事。像是班上誰是我的朋友、我和誰沒有說過話、誰在和誰交往、誰和誰隸屬於哪個社團、誰和誰的感情不好……諸如此類的一切事情。『為了讓我記得』這點很重要自不用說,不過有一半大概是基於興趣使然吧。因為我喜歡統整檔案嘛。每一顆隨身碟裏,都彷如存放了那個人的記憶一樣。」


    雖然很浪費容量,但我總覺得不想混在一起呢──飯山笑道。


    「一開始我是寫在紙上,可是因為人際關係的變動很頻繁,還是利用數位檔案來管理比較輕鬆。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還是會寫成便條紙隨身攜帶,但沒辦法全部寫下來,因此我偶爾會利用下課時間來到這兒,開啟那台電腦確認檔案,看看和我的記憶有沒有出入。發病會是某種程度上的周期性循環,所以我料想得到。不過,倘若記憶有誤,幾乎就能夠確定我又發病了,屆時我就會去吃藥。先前我是利用電腦教室,可是最後吃藥的時候還是得跑到四下無人的地方……近來我覺得這裏很方便,就改成這間教室了。我從未在午休的時候來過,因此很少和你碰頭。這些就是全部了吧?」


    「還沒有……」


    我尋找著。對了,有那件事。


    「七月的端粒是什麽?」


    隨身碟裏頭那個上鎖的資料夾,確實取了這個名字。


    所謂的端粒,是指位於染色體末端那個帽蓋般的結構。其詳情尚未明朗,不過年輕人會比較長,年紀愈大會愈短。當端粒縮短到極限後,那個細胞就再也無法進行分裂,即意味著它死去了。端粒的長度,就顯示出了壽命的長度。


    七月的壽命──這個名字是帶有何種意圖所取的呢?


    「不曉得。那好像也和我第一次自殺有所關連,但我想不起密碼。我隻依稀記得似乎和音階有關就是。」


    飯山泰然自若地回答。


    「其他還有什麽問題嗎?」


    我死命地尋覓著。


    尋覓某個將結論往後延的辦法。


    尋覓爭取時間,設法突破這個僵局的辦法。


    ……沒有。


    我想不出來。


    麵對無言以對的我,飯山以纖細的食指緩緩劃過我掌心裏的隨身碟。


    「這個呀,我知道它在你手裏。」


    不過沒證據就是了──如此補充的她,並沒有拿起來的意思。


    「我想說你既然沒有歸還,那麽大概是看了裏頭的東西吧。我反覆思量著該如何是好,決定還是先找你聊聊,結果你意外地若無其事,嚇了我一跳。」


    抽到開放校園股長那天的放學後……我隻是佯裝平靜,避免被注意到或東窗事發罷了。僅僅為了不和飯山深交,而做表麵工夫來應付。我根本就沒有若無其事。


    「我抱持著『暫且觀察一下狀況』的念頭試著接近你。既然隨身碟被你看到了,不曉得你會不會跟別人透露或跑來說服我。所以我在想,有空檔的話就要拿回來,或是乾脆反過來抓住你的小辮子。」


    喔,這個理由我可以理解。這相當合理並富有邏輯,而且充滿效率。如果話題就此結束,就我個人而言,心情也會比較輕鬆。


    然而,飯山的話語並未中斷。


    「可是呀──我發現那東西不在手上,自己會較為快活。」


    飯山的嗓音聽來有些雀躍。


    「明明是一顆那麽小的隨身碟,拿在手上卻沉甸甸的。明明是我自己製作並隨身攜帶的,但其實我並不想帶著它。不過,我曉得隻有自己拿著這條路可走。這是因為,如此沉重的東西,根本不可能有人在知道內容物的情形下還願意持有它嘛。」


    可是,內村同學你卻一直將它帶在身邊。


    並未對任何人提及。


    我也清楚你並沒有丟掉喔。


    我隨即知道你是個不會丟棄它的人了。畢竟你連最討厭的小番茄都吃了,絕對不讓它剩下來。由於你莫名地一板一眼,我才能堅信你鐵定沒有拋棄它。


    「在你拿著它的這段期間,我很認真在煩惱是否要尋短。」


    我不禁抬起了頭來。


    飯山麵帶微笑。我認為那並不是裝出來的。


    「我就是在說你這點很透明。白色的我其實會被其他任何顏色所染上,可是透明的你卻是當真不會遭到浸染。我覺得這種地方很美耶。」


    搞不懂。


    我不明白。


    我全盤無法理解飯山在說些什麽。


    我明明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基於自我意誌為了她好所做的。即使她徑自感到佩服,或是告訴我內心快活,我也全然──全然無法釋懷。


    「不過,你知道了我另一項秘密,所以就此結束了。我果然還


    是隻能保持不隸屬任何團體的白色。」


    「飯山同學,我……」


    我──什麽?


    飯山稍待了一會兒,等我把講一半的話說下去。因此,或許這個當下我能夠改變些什麽也說不定。


    然而,結果我卻找不到正確的話語來述說。飯山輕輕地從我手中拿走隨身碟。


    「各方麵都謝謝你嘍。」


    飯山笑著──直到最後都掛著笑容,從我麵前離去。彷佛過去那樣。


    *


    隔天之後,飯山不再來找我攀談了。原本我倆之間的關係,就是不怎麽會開口說話的同學,一直到短短數周前都是。隻不過是她回到光芒裏,而我再次落入班上的影子中罷了。


    不過,飯山隻是表麵上看似恢複原樣,她其實根本不在光芒裏頭。和片柳等人有說有笑的她,臉上所掛的笑容並非發自內心。班上知道此事的,就隻有我和她本人。這份事實令人非常落寞,也極為空虛。


    暑假馬上就要到來了。


    夏天過後就是秋天。


    秋天來臨後,冬天便會造訪。而後會循環到春天和下一個夏天。


    季節便是如此流轉。人類在這段攔也攔不住的時間洪流中,總有一天會駕鶴西歸。


    飯山直佳亦然。


    這些未來皆會平等地來訪,無從扭轉起。人類終有一日必定會撒手人寰。


    然而,關於她的腦部問題卻並不平等。那是個隻會降臨到她身上的惡毒未來。


    我既非魔法師也不是醫生,對她的腦功能障礙束手無策。真正的醫生都宣判她的末路了,憑我這種貨色根本一籌莫展。


    可是,我為什麽會在思索呢?


    思考著自己有沒有什麽能做的,能不能為她做些什麽。


    她的症狀,鐵定有許多更有力量、更卓越、立場更崇高的人們參與其中了。縱使並非如此,飯山也還有父母朋友,很多人都遠比我更能助她一臂之力。然而事到如今,我這種人究竟又能為她做什麽呢?


    沒有。


    我徹底無能為力。


    就和過去的我一樣,心餘力絀到莫可奈何的地步。


    我看向今天也在認真上課的飯山。現在上的是數學課,聽了也肯定沒意義。就算記得公式,或許也會想不起來。盡管如此,她仍然用心將板書抄在筆記上。


    她不再和我有所牽扯了。和她不相往來是我的願望,我當初的目的達到了。如此一來就算飯山直佳過世,我也能在毫無芥蒂的情況下目送她離去──


    我低頭望著自己的筆記。


    ──你白癡是不是?


    上頭這麽寫著。


    我認為的確是這樣沒錯。


    那天晚上我作了個夢。夢境極為陳腐,像個蠢蛋一樣。


    我夢見了二十歲的飯山。


    我們倆在成人式碰麵。夢中的她,有辦法確實回想起記憶。高中時的我她也記得一清二楚,還笑道「真令人懷念呢」。身穿長袖和服的她變得成熟又美麗,我則是冷冰冰地說了句「我忘了」而後別開目光。不過我其實記得一切,並且很高興她也一樣。


    在夢中的世界裏腦功能障礙完全不存在,飯山反倒是能完美地回憶起各種事物。就連我忘得一乾二淨的瑣事或怪事,她都會一一回想起並出言指摘,讓我傷透腦筋。感到不是滋味的我露出鬧別扭的表情後,不知為何她卻開心地笑了。


    我醒來之後發現這是一場夢,便翻了個身。我就這麽緊閉雙眼好一陣子,等待意識落入夢鄉中,可是腦袋卻整個清醒過來了。一思及方才的夢境,我就會回想起現實。


    我歎了口氣,坐起身子來。


    時針指著深夜兩點的位置。今天是七月二十日,第一學期最後一天。


    我拉開窗簾,外頭稍微下著小雨。有如絲線般的綿綿細雨陸續打在窗戶後彈開,而後水滴便連接了起來,像是河川流淌在玻璃窗上。


    我打開窗戶,涼爽的風便吹了進來。我的身體感到一陣寒意,這才注意到自己睡得滿身大汗。盡管內容是個好夢,依據解釋的角度不同,那或許算是個惡夢。


    ──別跟她扯上關係不就得了?


    某人在我腦中說道。


    ──這是你的期望吧?這隻是恢複原狀,回到那個平穩、孤獨又寧靜的日子罷了。


    「我回不去了啊。」


    我喃喃低語。就是因為回不去,所以才會感到煎熬。雨水打中了我的臉龐。它沿著臉頰流下,從下巴輕輕滴落。


    就這麽被她躲著自己而進入暑假期間,等到第二學期再次回到學校的時候,也不曉得飯山是否會出現在那兒。她搞不好會在這個夏天身亡。


    和別人打交道,就像是踏入泥沼裏一樣。一旦雙腳陷進去了,就再也無法抽離。一度建立起關係而聯係的絲線,即使對方往生也不會消失。哪怕是人走了、線斷了,每當我凝望線頭的時候還是會回想起對方。雖然我不曉得死去的人心裏是怎麽想的。


    我原本以為,我和飯山直佳之間並未相係。因此我才會想把隨身碟交還給她,在絲線係上之前和她斷絕往來。然而,在舊視聽教室的那件事,讓我體認到那是個錯誤。連結我倆的絲線就彷佛下個不停的雨勢似的,既纖細又柔弱,或許隻要有意斬斷便可以甩掉。可是,即使如此絲線也不會消失。我明白到了,它是絕對不可能會再次消逝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


    內村秀這個人很冷酷,又任性妄為到極點,毫無慈悲心腸可言。


    我徹底清楚,自己根本幫不上任何忙。


    但盡管如此,我也──


    *


    七月二十日學校舉辦了結業典禮。這是第一學期的結束,亦為暑假的開始。為解放感所喧騰的教室裏,飯山也很開心地在和同學討論暑期預定計畫。


    飯山人在片柳她們這些開襟衫組裏頭,我忽地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片柳她們自然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不過飯山的神色卻更甚其上,感覺挺妙的。


    「飯山同學,我們到幽靈教室去吧。」


    飯山感到驚慌失措。


    「為什麽?」


    「我們要討論開放校園股長的事情啊。」


    聽聞我笑吟吟地說道,飯山啞口無言。


    我迅速地將她帶到舊視聽教室去。飯山之所以並未做出像樣的抵抗,可能是過去她以相同手法帶走我一事,令她覺得有點愧疚吧。幸好她給了我這個以牙還牙的機會,不然今天我可能沒辦法把她從片柳等人身邊拉出來。


    「……我之後和人家有約耶。」


    「馬上就好。」


    我簡短地回答,之後詢問飯山「可以借我上次那顆自殺隨身碟嗎」。


    盡管內心納悶,飯山依然摸索著包包將它遞了出來。我收下東西後──就這麽收進了自己的口袋裏。飯山蹙起柳眉,以帶有詢問意義的視線望著我。


    「你應該還沒把裏麵的檔案刪掉吧?」


    飯山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要先跟你道個歉。我並不打算把這個還你。」


    飯山慌張的神情,摻雜了困惑的情緒。


    她並不是個笨蛋。


    應該聽得懂接下來我所要表達的意思。


    「我想要永遠帶著它。」


    飯山愣住了一瞬間,而後杏眼圓睜,直勾勾地死命盯著我瞧。簡直就像是要穿過我的頭蓋骨,窺視腦袋裏頭似的。


    那天飯山說了。


    ──我發現那東西不在手上,自己會較為快活。


    我昨天花了一整晚在思考,持有那顆隨身碟的意義。以我夜不成眠的腦子,聽著雨聲的同時細思慢想。


    ──明


    明是一顆那麽小的隨身碟,拿在手上卻沉甸甸的。明明是我自己製作並隨身攜帶的,但其實我並不想帶著它。不過,我曉得隻有自己拿著這條路可走。這是因為,如此沉重的東西,根本不可能有人在知道內容物的情形下還願意持有它嘛。


    「沉重」這個說法並非比喻。實際上,知曉那顆隨身碟的內容物,就等同於背負起此等沉重的負擔。大部分的人都無法徹底承擔。因此不是會去跟別人說,就是試圖阻止飯山本人。


    ──可是,內村同學你卻一直將它帶在身邊。


    ──並未對任何人提及。


    我之所以會那麽做,單單隻是考量到自己罷了。可是如果對飯山而言,那麽做正合她意且令她身心舒暢的話,那鐵定是因為我倆很相像。


    ──我也清楚你並沒有丟掉喔。


    ──我隨即知道你是個不會丟棄它的人了。畢竟你連最討厭的小番茄都吃了,絕對不讓它剩下來。由於你莫名地一板一眼,我才能堅信你鐵定沒有拋棄它。


    飯山擅自想像著我的狀況並深信不疑。這些推測會幾乎正確無誤,是由於我倆極為相似,或是她心中清楚我們兩個很像。縱使並未討論彼此的事情,交談的話語及時間也很短暫,但我們互相有某種程度上的了解。


    我們兩個之間的絲線,八成從初次見麵後就一直存在,從未斷掉過。那根絲線,就像雨水一般纖細透明。


    承認這點時,我便發現原以為對她的自殺無能為力的自己,也有辦得到的事情。


    ──在你拿著它的這段期間,我很認真在煩惱是否要尋短。


    「這句話可是你說的。因此,隻要東西還在我手上,你就應該繼續煩惱是否要走上絕路。」


    認真煩惱是否要走上絕路。


    換言之即為認真煩惱是否要活下去。


    更進一步地說,便是麵對生命。


    飯山直佳對生命的態度太草率了。她對有朝一日會遭到掩埋的未來感到絕望,企圖拋棄所有的可能性。


    在那些可能性當中,原本就不包含了「痊愈」這個奇跡,而我也不覺得那種事情辦得到。


    我這個人極其我行我素。因此這也全都是我個人的任性。


    「我不想看到你死。非常不願意。」


    到頭來,就是這麽回事。


    我不願見到飯山殞命。


    我不希望飯山直佳撒手人寰。


    這種事情打從一開始就一直是理所當然的。我根本就不希望她走上絕路。然而,我卻不認為自己阻止得了她尋死。這是因為,我十分清楚自己無計可施。當我和她有所深交後,她卻依然自殺的時候,被留下來的我會陷入多麽淒慘且悲痛的心情呢──我僅僅是為了想避免這點,而拒絕和她有密切往來。就算她過世了,隻要當個局外人,自己就不會受到傷害了。


    可是,我卻無法置身事外。我已經和飯山直佳有所聯係了。我肯定是個無可救藥的偽善者,蠢笨如牛吧。即使如此,我也無法袖手旁觀。因此,我決定成為一個偽善者。


    事實上,當個偽善者正合我意。


    我會為了飯山繼續保有這顆隨身碟。隻要東西還在我手上,我就會以她所說過的話當作人質,強迫她持續正視生命。


    我要束縛住她的性命。這個做法極其偽善。


    「……你的做法太詐了啦。」


    飯山咬住下唇。


    「那是我的,還給我。」


    「不要。」


    「小偷。」


    「隨便你怎麽說。」


    「我要跟老師告狀,說你偷了我的東西。」


    「那麽一來,我就會向老師舉報裏頭的資料。」


    「這是人質的意思嗎?」


    「彼此彼此。」


    飯山狠瞪著我。


    「內村同學,我以為你不是那種人。」


    「真抱歉喔,因為某某人的關係,我早就做出許多不符自己個性的事情了。」


    「怪我嗎?不對,你原本就壞心眼又雞婆。」


    「我知道自己很任性妄為。我從一開始就對你不公平,但這點你也一樣吧?」


    「因為我隱瞞了腦部的事情?如果你要這麽說的話,我們兩個本來就不公平了。你很健康,可是我卻有所殘缺,根本毫無任何平等之處可言。」


    「沒錯,我們並不平等。正因如此,我們才應該共享它。」


    「共享?你的意思是要替我承擔痛苦嗎?這哪辦得到呀,別說傻話了。」


    「的確,我無法一肩扛下你的缺憾。但是,我能夠對自己訂定相同的條件。」


    「條件……?」


    飯山歪頭不解。


    「很簡單。」


    我微笑以告:


    「飯山直佳,當你死去的那一刻,我也會跟上。」


    飯山啞口無言。這是今天第二次了。


    「相對的,假使你不願意,就給我繼續活下去啊。除了和我殉情之外,我不許你自殺。」


    我這番話的意思,並不是要以自己的性命為擔保,買下她的命。那種東西根本是無效的契約。我不保證她活下去會產生什麽利益。我很清楚,活著對她來說隻是痛苦。


    繼續活著對她本人很吃虧,但是對我有益處。因此這是單純的要脅。我為了自己,拿我的命當作人質威脅著她。


    「好可怕。你的眼神是認真的耶,內村同學。」


    飯山喃喃說道。


    「因為我是認真的啊。」


    「內村同學,你是笨蛋嗎?」


    「真教人意外,我可是很聰明的人喔。」


    「你居然自己說喔?你有自覺到,自己說出了很蠢的話嗎?」


    「倒也不是沒有。可是我這個人在頭腦聰明的同時,也非常恣意妄為。我絕對無法忍受自己討厭的事情。因此,若是為了防止它,我會不擇手段。」


    「你果然是個笨蛋。」


    飯山掛著一臉不曉得是否該笑的表情笑了。


    「你就這麽喜歡我嗎?」


    「先聲明,我對你可沒有戀愛情感。」


    「話別說得這麽白嘛,這樣我也是會受傷的。」


    「飯山同學,你其實也並不喜歡我吧?」


    「嗯,你不是我中意的類型呢。雖然長相不差就是。」


    「拜托別把話講得這麽白,我會受傷。」


    「你不要用一臉安然無恙的神情講啦,會害我笑出來。」


    「那就笑吧。傻笑的模樣比較適合你。」


    「你是在損我吧。」


    「我是在稱讚你喔。」


    「笨蛋,笨──蛋。」


    飯山哭了。我明明就叫她笑啊。


    我大概是腦子有問題吧。我所說的話八成錯到離譜的地步。如果當真是聰明人,應該能更巧妙地說服飯山,令她回心轉意。能夠在不惹哭她的狀況下,讓她綻放笑顏。


    其實我知道自己很蠢。盡管如此,笨蛋依然用自己的方式思索了能力所及之事。這便是我的全力。盡管無法對別人伸出任何援手,依然竭盡心思想做點什麽的成果。


    「讓我問一個問題就好。」


    飯山以細若蚊蚋的嗓音說道。


    「我死掉會讓你覺得有多討厭?」


    「非常討厭。」


    別看我這樣,我自認已經是很努力在回答了。可是飯山卻不滿意。


    「用小番茄來算呢?」


    我回想起某天和飯山的對話,露出一臉難色。


    ──非常討厭的事情是指?


    ──就是非常討厭的事。


    ──大概等於幾顆小番茄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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