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未曾謀麵的青梅竹馬。我從未見過他的臉,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也沒有觸碰過他的身體。盡管如此,我仍覺得他近在咫尺,覺得他很可愛,被他所拯救。


    他並非實際存在。準確地說,他隻存在於我的空想中。失眠的長夜裏,因缺氧而變得迷糊的大腦創造出來的一個方便的幻象。但是那個幻象開始漸漸地在我心中變得明了,最終成為了對於我來說無法替代的朋友。


    他沒有名字。因為如果起個名字,反而會清楚地認識到他並不存在。我隻叫他〈他〉。〈他〉是我唯一的青梅竹馬與理解者,而且是拯救了我的世界的英雄。


    在有〈他〉的虛構世界中,我感到十分幸福。


    〈他〉不在的現實世界裏,我毫無幸福可言。


    小的時候,對我來說世界是個令人窒息的地方。這不是比喻。確實是精神上喘不過氣來的地方,但是在那之前,肉體上就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正如同字麵意思,呼吸困難。精神上痛徹心扉的地方,不過在那之前,肉體方麵就胸口疼痛。就如字麵意思,胸口都快裂開了。


    呼吸困難,窒息,奄奄一息。大家都在不經意間使用這些慣用語,但實際上,有多少人真的有呼吸快要停止的經曆呢?每個人都在無意識地呼吸。睡著了也能呼吸。要是過著普通的生活的話,首先不會有窒息的機會。


    當時的我是很認真的在呼吸。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思考著呼吸的問題度過的。就像熟練的攝影師能讀懂空間的光通量一樣,我也讀懂了空間的氧氣濃度。感覺就像誰都沒有注意到的空氣的存在掌握在手中一樣。到了夜深人靜時,我就全神貫注地集中在呼吸上。像是從夜晚的帷幕後伸出細細的通氣管一樣,拚命地吸著空氣。


    用極小的機器將虛構的過去印入大腦的技術,在這種技術飛速發展的現代,哮喘並不是什麽令人絕望的嚴重疾病,這是常識。事實上,隻要不是很嚴重的情況,用正確的知識來處理的話,幾乎就可以像健康的人一樣生活。


    問題在於,我的父母並沒有正確的知識。他們把它理解為「時不時會咳嗽不止的病」。對於從未患過花粉症的那兩人來說,是永遠無法理解呼吸道阻塞、呼吸受到限製是什麽感覺的。


    不,本質上的問題恐怕不在那裏。不足的不是病曆、知識、愛情,而是最根本的想象力。我父母從根本上誤會了 理解 這回事。他們是即使能夠使對象接近自己的世界,也無法使自己的世界接近對象的人(譯注:個人理解這裏的「對象」應該是指哲學意義上的「對象」,是按照這個思路譯的,要用普通意義的對象來理解可能有些語句不通的感覺)。他們的理解在那個狹窄的思維框架內側,扭曲地完結了。


    更糟糕的是,他們對技術整體抱有無根據的不信任感。無論哪個時代都會有這種家夥。具有能夠在〈自然〉這兩個文字中發現過剩價值的樸素的思考回路的人。會認真地相信著那種無聊的雜談書裏寫到的玩笑一般的偽科學,說是帶到醫院去的話會生病的。藥物損害健康,治療縮短壽命,所有疾病都是由醫生們安排好的巧妙的漁利法。多半這才是病吧。


    對他們來說,自然存在的才是善,除此之外都是惡。被這樣的信條折磨的我,必然地掌握了與他們相反的信條。也就是說,憎恨自然存在之物,愛上了虛構的產物。


    在那樣的經曆下,〈他〉誕生了。


    回憶起的是漫長的黑夜。


    那個時候,我很懼怕黑夜。雖然現在也很害怕,但原因與當時不同。如果被問到哪個好一點,我也隻能回答說無論哪個都是最壞的。除了痛苦以外再無其他。但是,如果痛苦的量一樣的話,還是孩子的心中纖弱的部分絕望更大吧。


    一天結束上床後,我的呼吸就開始紊亂了。首先是有輕微的咳嗽。那是痛苦敲響我門的聲音。事已至此,再睡也無濟於事了咳嗽穩步惡化,在淩晨2點左右迎來最高峰,後仍持續一夜。就好像我自己的身體不讓我睡著一樣。


    仰臥會呼吸困難,我隻好抱著卷曲的毯子坐下。隨著時間的流逝,姿勢逐漸向前傾倒,最終形成一個像是蹲伏一樣的姿勢。從一旁來看的話,可能像是在請求什麽寬恕,也可能是想變回一個不知曉痛苦的胎兒。但二者皆非,隻是那種姿勢最輕鬆而已。


    最顯眼的症狀是咳嗽,而咳嗽並不是痛苦的本質。真正折磨著我的是呼吸困難。隻是吸氣呼氣,從誰都出生的時候開始就無意識地進行的基本動作,對於夜晚的我來說卻是一件大工程。想象一下自己的喉嚨變成了浮動環的空氣栓,或是肺變成了硬塑料。既不能隨意吸氣,也沒法隨口吐氣。


    呼吸困難的感覺,很容易地就與死亡的恐懼直接聯係在了一起。這個喉嚨不是遲早會完全閉塞的嗎?會不會像吸著塑料袋的吸塵器一樣失去機能呢?到那時恐怕我連呻吟聲都喊不出來。為了呼救而拚命發出聲響,但是沒有人注意到,害怕、恐懼、戰栗、無數的悲鳴與詛咒都堵在喉嚨裏而斷氣。隻是這麽一想就嚇得淚如泉湧。


    我的房間在離父母臥室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我睡覺的床也在那裏。四歲以前我都和父母睡在同一個臥室裏,而到了五歲多一點後就挪到床上去了。母親冷冷地辯解說:「那邊離衛生間比較近,你也省事些吧」,但那不管怎麽想都不過是個隔離措施。無法忍受幹咳一夜而妨礙睡眠的我了吧。也不是不能理解這種感覺。


    他們說要是發生了什麽就馬上叫他們,不過,在發作的時候,是無法發出能夠叫醒隔著走廊的對角線上的房間裏熟睡的父母的大聲響的。對我來說那個隔離措施等於宣判死刑。況且,即使我拚命地爬到臥室去,他們會什麽都不做。我一直沒法習慣自己的發作,但父母不知不覺中就習慣了我的發作。隻要不是嚴重的發作,放著不管清晨就能治好,之後不論我再怎麽訴苦,他們也對我置之不理了。


    直到七歲左右,一旦病情變得嚴重,我會就被帶往夜間急救。聽到門外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就知道要去醫院了,隨後我的不安就急速地消失。一想到醫院的氣味、點滴、吸入器之類的東西,心裏就會平靜下來(我很喜歡醫院這種地方)。隨後,可能是因為這種安心感,在到達醫院之前的三十分鍾左右的移動時間裏,發作就會得到緩解,這種情況也是常有的。經過多次這樣的反複,父母開始懷疑我是裝病——這孩子不就是為了戲弄父母而小題大做地咳嗽嗎?


    在哮喘患者中,隻要靠近醫院就能緩解發作是常有的事,但是當時的我卻不具備這樣的知識,還沒有獲得能夠對自身的病情進行有條不紊的解釋的客觀性。父母的疑慮日益增強。看到劇烈地咳嗽我,父親一臉厭惡「你咳的太誇張了」,母親也是一臉詫異的態度「真的有那麽難受嗎?」。從那以後,他們就對我的發作而視而不見了。


    曾經有一次,我實在無計可施,自己叫了救護車。那時候,父母很久一段時間沒跟我說話。過了一個星期左右才終於跟我講話,結果一開口就是「就因為你讓我們蒙羞了」「你以為我們家有多餘的錢嗎?」這樣的斥責。年幼的我心想,也許我死了這些人才會比較高興吧。我對他人產生期待的能力,在這個時期大部分喪失了。


    總之我隻能等待著時間流逝。我時不時地從巢穴探出頭來,望著枕邊時鍾的夜光針,祈禱著早一秒也好快些迎來黎明。痛苦越大,時間的步伐就越緩慢。好幾次被因過於焦躁而想打破鍾表的防風直接抓住針頭使其旋轉的衝動驅使。就因為夜晚短暫的原因,我喜歡夏天。


    到了黎明,呼吸稍微變得輕鬆,可以睡著了。在那轉瞬即逝的小睡時,我夢想著〈他〉。但是兩個小時後我必須起床去上學。這種病的困擾之處,除了咳嗽以外是一點


    兒也看不出其他身體不適的。向父母傾訴自己身體疲憊想休息,當然他們是聽不進去的。沒有體溫計的數據或皮膚上的疹子之類肉眼可見的證據,是無法得到信任的。


    拜此所賜,我總是睡眠不足,白天總是迷迷糊糊的。腦袋隱隱作痛,視野模糊,所有的聲響都仿佛隔著一道障壁一般。在蒙了一層淡淡霧靄的朦朧世界裏,隻有痛苦和空想才是現實。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病情開始慢慢變輕,哮喘慢慢往身心病症的方麵增強了。雖然不怎麽容易受到環境影響,但反而對不安和壓力變得敏感了。這樣做也許會發作,不可以在這種地方發作,像這樣考慮發作本身就是發作的最大的誘因。


    這種時期,如果有精神上的支撐者在身邊,我的哮喘也許在更早的階段就痊愈了(當然,如果能在醫療機構得到適當的治療是再好不過的了)。這個人的話可以幫助我,這個人的話能理解我,這個人的話願意庇護我,如果這麽想的人能呆在我的身邊的話,至少由不安引起的發作次數會急劇減少。


    我沒有朋友。因為六歲時的冬天到春天因為胸膜炎而住院,所以開始小學生活的時間比較晚。也有因「不能給別人添麻煩」而被禁止外出的理由。也有沒法運動,不能和周圍的孩子們一樣玩的緣故。也有遠足、運動會等活動幾乎全都缺席的原因。


    但是最大的原因還是我的性格。疾病把我變成了卑躬屈膝、容易自責的人。我的身體是連理所當然的生活都無法隨心所欲的廢物,我這種人隻要呆在那裏,就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的麻煩人物。雖然這確實是一個事實,但是對於不足十歲的孩子,並沒有麵對真實的義務。無需介意,隻要厚顏無恥地活著就好。


    然而對我來言是最親近的存在的二人豈止放任這種自卑的態度,還大加推崇。既然你給很多人帶來了麻煩,至少要低著頭活下去。就是這樣的言外之意。我受到了詛咒我一般的教育,經常執行著那個教誨。不可能交到朋友之類的。


    在學校裏沒有一個好的回憶。特別是在本地公立小學的時,我是一個非常悲慘的生物。


    當時的我,有弓著腰走路的習慣。在長距離行走時,如果想讓呼吸輕鬆一些的話,就會自然而然地變成這種走路方式,但是這種習慣經常被同學取笑。看著模仿我走路,嘲笑我的男孩子,我開始警戒自己不要在這些人麵前重度發作。他們會用它來取笑我。並會持續數年,成為人們的笑柄。決不能再示弱了。越是這樣緊張,教室的空氣就似乎越來越淡。


    了解我的病弱,關心我成為我夥伴的人也是有少數幾個的。這樣的人一開始很親切地配合著我,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漸漸地對我的神經質的舉止感到煩躁,對隻要和我在一起各種行動都會遭到限製這種事而感到鬱悶,不久就感到疲憊而離去。更糟的情況還會恨我。就這樣,我最終成為了獨自一人。


    總之不要讓情感亢奮起來,如果感覺到發作的預兆,就算拋棄什麽也要到保健室去。通過貫徹這兩點,我好不容易避免了在同學麵前出醜。實際上,這種努力在某種程度上是成功的。但是小學四年級的冬天,我在教室的正中間發生了重度發作。


    看著我像護身符一樣隨身攜帶著吸入器,一個男生說了些玩笑話。這便是契機。雖然無視他就好了,不過他的說法實在太過分,所以我就忍不住還嘴了。沒想到會被反擊的男生很困惑,很生氣。然後為了表明自己的憤怒,從我手中奪走吸入器,從教室的窗戶扔了出去。


    我陷入了恐慌。剛要跑去拿吸入器,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發作。


    那一天的事,即便是現在也會夢見。


    同學的反應大體上和預想的一樣。他們沒有把我當成同情或庇護的對象,而是把發作的我當做是滑稽且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從那以後,我幾乎不在教室裏露臉。小學生活剩下的兩年多,我都是在保健室的床上度過。


    不過保健室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掉隊者之間也存在著圈子和集團。保健室有保健室的社會,我也沒能融入那裏被排斥了。到保健室上學的學生,也有巴結保健教師和不巴結的學生,當然我是後者。


    即便如此,雖然不能稱之為安居之地,但與教室相比,保健室也是等同於天堂的。我在那裏一個人讀書,仿佛要挽回多年的睡眠不足似的在那裏昏昏沉沉地睡著。五年級的林間學校和六年級的修學旅行,我都在保健室睡著。對此並沒有感覺很遺憾。


    是在某種程度上確保了睡眠時間嗎,還是多虧了從畏懼同學們的目光的過剩壓力解放出來嗎,我那在年級中數一數二矮小的身軀在,兩年間成長到了比平均水平稍低一些的程度。也掌握了與哮喘相關的知識,成為初中生後可以過上普通的生活,但是那時的孤獨已經滲透到骨髓裏,不想和別人交朋友了。


    說起來雖然有點奇怪,但是事到如今要交朋友的話,就太對不起小學時候的我了。如果現在的我否定了孤獨,就等同於否定過去的自己。那種被痛苦塗抹的六年不過是純粹的消耗而已。


    我想繼承她在黑暗中表現出來的孤獨的聰慧(譯注:這裏原文「発明」,發明和聰明兩個意思,都有名詞性,感覺取哪個都說得過去,但又取哪個都有點違和……)。我想鼓勵她,你所受的痛苦絕不會白費,你至今仍在我心中生存著。


    我過著孤獨的初中生活,過著孤獨的高中生活。其選擇是否正確,至今不得而知。但是,假設沒有過去,即使和普通人一樣生活,想必結果還是會在某個地方勉強自己而出毛病,並且變得比現在更加孤獨吧。


    學校生活的回憶就是這樣的。休息日在自己的房間裏呆著,被父母禁止不必要的外出,不過,原本也就沒有想出去,也沒有想見的人。也提不起勁學習。光是聽學校的課就能保持年級前排的成績,就算再怎麽努力學習,父母也不會允許我去上大學的吧。所以要麽讀在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書,要麽用父親不用的唱片機聽音樂。


    不想看書也不想聽音樂時,我就從飄窗眺望著街道。我家的房子在高地上,從窗戶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東西。春天是櫻花樹,夏天是向日葵地,秋天是紅葉,冬天是雪景。我一邊不厭其煩地眺望著那些景色,一邊念想著我那未曾謀麵的青梅竹馬。


    說實在的,我需要家人。需要朋友。需要戀人。


    我夢想著那兼備一切的存在。必然地,〈他〉成為了一個青梅竹馬。它像一家人一樣溫暖,像朋友一樣歡樂,像戀人一樣可愛,一切都符合我的口味,要說的話就是個究極的男孩。


    如果那個時候有〈他〉的話會怎麽樣呢?我細致地模擬了這個假設。把過去的記憶一個個地取出,把〈他〉的存在編入其中,拯救了在回憶中哭泣的我。


    如果那時,與〈他〉相遇的話。


    如果那時,〈他〉拯救了我的話。


    如果那時,〈他〉緊緊抱住我的話。


    現在的我,會過著怎樣的人生呢?


    那樣的空想,對我來說是唯一的shelter(譯注:心理層麵上的避難所)。


    *


    人生的轉機是在十六歲時來訪的。


    沒有學曆、沒有工作經驗的人要擔任義義憶技工士的話,目前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報名參加大型診所定期進行的公開招募,根據診所送來的〈履曆書〉製作並提交義憶,如果得到認可就直接被雇傭。給人以小說新人獎的印象是最容易理解的吧。門戶的狹窄正如小說家一般,在才能發揮作用這一點上也是一樣的,既有拚命學習也束手無策的人,也有消磨時間的寫下的義憶被最大手的診所采用的人。與年齡和經曆無關,也不需要專業知識。正如小說家不需要精通文字處理機的結構與裝訂


    技術一樣,義憶技工士也沒有精通腦科學和納米科技的必要。


    說到底義憶技工士所做的,大體上是和小說家一樣的。小說家和義憶技工士不同的是,小說家設想的讀者規模是數千數萬,而義憶技工士設想的讀者隻有一人(當然小說家中也有為滿足一個讀者而執筆的人)小說家根據來自內部的要求來寫作,義憶技工士則根據來自外部的要求寫作(當然小說家中也有按照外界要求寫東西的人)。閱讀委托人的〈履曆書〉,始終要寫出現實主義的故事。說是詩人向資助人供上十四行詩更通俗易懂。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世界。一方麵是因為工作內容簡單,另一方麵是因為義憶技工士是一種剛起步不久的職業。今後,與義憶相關的法律也會逐步完善,且因此使事物變得繁雜吧。但在那之前我就放棄了義憶技工士的工作,所以我隻知道這個世界簡單的一部分。


    我十六歲便就職義憶技工士。即使在那之後四年的現在,十六歲的義憶技工士仍與十六歲的小說家一樣稀奇。


    知曉義憶技工士這一職業的存在是在十五歲的時候。為了填補誌願調查的空白欄目,無意中地望了一眼職業一覽表,偶然間就映入了眼簾。可能因為父親的工作是牙科技工士,所以對技工士三個字做出了反應。我沒報什麽特別期待地讀了那個職業概要,但是,憑直覺領悟了。


    這是為我量身打造的職業。


    那個直覺應驗了,一年後的夏天,我作為當時最年輕的義憶技工士,在某著名的診所就職了。沒有什麽像樣的努力的記憶。沒有任何人的教導,讀完〈履曆書〉後把手指放在鍵盤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完全明白了自己應該做什麽。


    向父母坦白自己以義憶技工士為目標。我不認為自己能得到認同,所以先等結果出來,再事後告訴了他們自己通過了招募。這是一個非常門路狹窄的職業類型,在不影響高中學習的範圍內持續下去,最重要的是錢(可以作為學費的補充)之類的強調了之後,父母才勉勉強強地同意了就業。


    工作程序是這樣的。診所將委托人的〈履曆書〉送到我這裏來。寫入〈履曆書〉裏的信息是在催眠狀態下被提取的,所以不會有謊言。我在瀏覽〈履曆書〉後,製作對委托人來說必要的虛構過去。多次與〈編集屋〉進行細致修改後,把義憶整理成最好的形式提交到診所。這一連串的工序,大約需要一個月來完成。


    製作程序因人而異,我一般徹底讀通〈履曆書〉到能夠背誦的程度。完全不製定製作方針,總之先熟讀它。差不多開始產生委托人就是自己親近的人這樣的錯覺。即便如此還是埋頭閱讀〈履曆書〉。在那期間的某個時刻,我將接觸到委托人靈魂的核心一樣的東西。那是種超越了同情呀共鳴呀什麽的憑依狀態。


    那時的我,比那個人本人更像他。能夠比委托人更清楚地察覺到委托人在內心深處所期望的事物。能夠突顯出本人沒有察覺到的欠缺,找到並提供可以嵌入這個漏洞的部件。如此一來,就能讓人感受到,這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你創造的記憶。


    一直在用空想填補自身漏洞的我,對於這種難以捉摸的作業就像呼吸一樣——不,比那還要容易——處理了。我是一無所有的人,所以可以應對一切欠缺。在編造某種願望滿足的故事時,缺陷似乎是最重要的資質。而我曾憧憬過一切。


    無論寫出多麽偉大的作品,讀者都隻有一個,再怎麽捏造拙劣的作品,讀者也還是隻有一人。所以在義憶技工士中,工作馬虎的人也大有人在。因為沒有做的好壞的客觀指標,所以無論做出對麵粗糙的工作,都能用〈與你感性不合〉來解決。既然隻有一位讀者,就不會因與過去作品的構思重複和自我模仿受到責備,所以不少人一直專注於對代表作進行改寫。


    所以,在良心的義憶技工士和沒有良心的義憶技工士之間,義憶的品質有很大的差別。而且優秀的義憶技工士會有好幾個回頭客。一旦顧客覺得義憶很好,往往要購入兩三套義憶。不安的隻有最初,隻要邁出一步,之後就會被整容過去的快感所附身。


    因此,短期看的話,大量生產50%質量的義憶更有賺頭,但從長期看的話,少量生產90%品質的義憶利潤更高。粗製濫造的義憶技工士逐漸疏遠了顧客。而且在這個狹小的世界裏,一旦失去的信用就很難恢複了。購買義憶的人很保守。能孤注一擲委托明知道是做著粗糙工作的義憶技工士的好事者是很罕見的。


    我用心做著細致的工作。嚴守交貨期,學習也不落下。並不是說有責任感。也不是想滿足委托人的期待。我隻是單純地喜歡這個工作。


    閱讀履曆書,描繪虛構的過去,致力於他人的生。對於厭倦了自己生涯的我來說,那是興趣與實益兼並的理想職業。在校期間起我就忽略了學習,埋頭工作。上課時也是心不在焉,腦子裏滿是當時承辦的委托人的履曆書。由於過度沉浸在別人的人生中,我差點忘記自己是一名在地方公立高中上學的十幾歲少女。


    我的工作受到好評,不久就有大筆金額匯入戶頭了。在開始工作的第一年,我的年收入大大超過了父親的年收入。雖然對賺錢沒有興趣,但當我心不在焉地看著記在存折上的金額時,覺得自己好像被社會所認可了一樣。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我是可以待在這個世界的。女兒擅自決定出路似乎讓父母很不高興,但是我賺的錢一般都算入家用,這對家庭經濟有很大的幫助。對方好像也沒法很強烈地反對。


    數字有著確實的觸感。我一有閑空就打開存折,看到那裏排列的數字不斷膨脹,就鼓足了勁。就像小時候,把口袋裏的吸入器偷偷地多次取出來讓心情平靜下來一樣。


    十八歲時和父母在金錢問題上發生了衝突,我認為這樣下去會被他們剝削一輩子,於是跑出了家。厚著臉皮在叔母家待了好幾個月(由我這邊出錢的話倒是個熱情的人)。後來在叔母熟人經營的舊公寓裏租了一間房開始自食其力。


    雖然開始一個人生活之後依然很孤獨,但那純粹是孤單一人感到的妥當的孤獨。總比在集體中被強加的不正當的孤獨強得多。不是教室裏的孤獨,而是房間裏隻有自己的孤獨。而且隻要勤奮工作,我必須忙於奔波在空想之間,沒有去感受寂寞的餘裕。


    在定期去醫院看病期間內,不知何時哮喘也治好了。我有了一個人活下去的自信,終於從束縛我的鎖鏈中解脫出來。


    前途一片光明。我想,從此我真正的人生就要開始了。


    那份預感是正確的。但是,那時的我沒有注意到,「真正」一詞未必就會伴隨著好事。


    到了十九歲,發現了新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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