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堂課結束的鍾聲響起後,「固態物理學」今天的課程也就告了一段落。係上負責這堂課的準教授一邊蓋上筆電和課本一邊交代:「到下次上課內容為止的題目已經放上教學網站了,請各位同學回去自行下載,下次上課前務必要完成。」


    在小教室裏上課的學生們紛紛起身走出教室,然後離開了主要由物理係用來進行授課的一號大樓。


    今年的黃金周已經結束,差不多是大四學生正式開始找工作的時期了,所以在校內不時能夠見到穿著套裝的學生。


    今天天氣非常好,氣溫也頗高,看著穿套裝的學生實在替他們感到熱。其中也有學生因為實在受不了而脫下西裝外套掛在手上,連襯衫袖子都卷了起來。


    初夏的白日裏,陽光帶來暖和的熱意,所以我也脫掉了原本穿在身上的薄連帽外套。


    大學廣大的校地內,種滿了櫻樹、白楊、銀杏等各式各樣的樹木。剛長出新芽的草木,帶著美麗彷佛透明的綠。校內使用大量玻璃,充滿現代風格建築物,在這個充滿生命力的時期,總是在晴朗的天氣中閃閃發亮地流溢著美麗的光彩。


    我邁步前往位在校園角落,有著學生餐廳、小賣部和咖啡店的福利社大樓走去。走在我前麵的四個女學生正開心地邊走邊聊,從她們入時的打扮來看,我想應該是建築係之類的設計學院學生吧。如果是像我們這樣的理工學院,女孩子基本上就不那麽注重打扮了。其實要說的話,理工係的女生本來就很少,我所就讀的物理學係,一個學年都不曉得有沒有三位女生。


    跟我走在一起其他學生們,大家全都默契地往三層樓的福利社大樓裏走去。我們大學還沒有配屬到哪個研究室的低年級學生們,在午休或空堂時間不是跑去待在圖書館,就是跑來這棟福利社大樓。


    今天福利社大樓一樓的學生餐廳,果然都是感覺上還有點青澀的一二年級生擠在這裏,在已經有點年代感的餐券販賣器前麵排成了一大串長長的隊伍。


    我突然想起剛進大學時幾乎沒什麽朋友,在餐廳跟完全不認識的人一起吃飯的自己。


    那時候還真的非常辛苦。大學與高中教授的課程內容困難度簡直天差地遠,第一眼看到老師寫在黑板或白板上算式中,那些?或?之類的符號時,我整個人都傻在原地。一邊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順利從這所大學畢業,一邊利用網路或圖書館借來的書弄懂公式的意思,一直努力用功到能夠跟上大學的授課內容為止。跟所謂「愉快的大學校園生活」可說是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福利社大樓的二三樓是交誼聽,有許多休息用的桌椅。最近這裏剛新增的白色桌子與黑色椅子,以及鑲嵌在窗戶上,可以顯示新聞、天氣和講師停課等資訊的玻璃顯示器,讓整個交誼聽顯得非常時髦現代化。即使如此,現在坐在這裏的男學生們還是一點都時髦不起來。


    像是說好似的都穿著羊毛格紋襯衫與長褲,一群人在交誼聽裏玩著最近在宅男間很流行的擴增實境卡片遊戲。


    這種遊戲我也曾看朋友玩過幾次,隻要把擴增實境卡片放到專用的底座上,就會出現卡片上角色的全像投影,角色進行攻擊或受到攻擊時,全像投影也會表現出相應的動作。這遊戲的影像色彩鮮豔、視覺效果非常豐富,而且專用底座裏還內藏了小喇叭,是款全配音遊戲。每次那些不知道要把音量調小的人在玩擴增實境卡片時,整個交誼聽裏就會充滿配音員的聲音。


    雖說卡片遊戲算是個人興趣,不過一群人鬧成這樣,讓在交誼聽角落喝咖啡吃點心,打扮入時的女孩子們,表情就像在抱怨「這些人搞什麽啊」,看上去非常不高興的樣子。


    我直接走過交誼廳,進入後麵的小賣部。店內擺著便當、麵包、點心、各種飲品以及書籍等,除此之外也有製圖用具、工程計算機和簡易工具、實驗白袍等理工課程需要的各種器材,在這個小賣部裏可說是一應俱全。


    我買了一直以來習慣當作午餐的炸雞麵包,以及準備擺著當儲備糧食的幾個泡麵,另外還買了盒裝牛奶後,就結帳走了出去。


    ◇


    在這所東京尖端科學技術大學中,我所屬的是理學院福原研究室,也就是應用量子計算研究室,我們研究室所在的物理學係研究大樓與福利社大樓非常近。物理大樓在校園裏偏僻的角落,與一般上課的大樓和教授們辦公室所在的地方有些距離,去到那些地方要費一段路程,不過肚子餓的時候馬上就能到旁邊的福利社大樓買東西,這點倒是相當方便。


    我打開玻璃門,走入物理研究大樓。


    物理研究大樓的外觀是漆得漂亮的白色,不過裏麵混凝土的牆壁就顯得粗糙了。因為包含兩年前學校為了研究而設置在這裏的d-f式量子電腦在內,各種昂貴精密的機械都放在這棟大樓裏,我想這裏麵應該是全校數一數二安全的地方,哪怕再大的地震都不會發生一點搖晃吧。


    我走進物理大樓後沒有使用電梯,而是從旁邊的水泥樓梯上樓。


    這棟建築物共有地上五層和地下一層,我們的福原研究室就在二樓,最東邊的201和隔壁的202教室都配給我們使用。


    201教室很有研究室的感覺,裏麵放有真空設備、雷射設備、液態氮儲存桶、光譜儀、原子力顯微鏡等各種實驗器材,以及幾台電腦和顯示器。鐵製的堅固櫃子裏則放著各式各樣的電子儀器和感測器、光學元件纜線、實驗手冊以及收錄過去實驗數據的資料夾。另外,教室正中央擺著幾張長桌和摺疊椅,最裏麵還有一張電子白板,上麵有我們這些學生寫的亂七八糟的算式。像是隻需要基礎實驗裝置就能夠完成的實驗,或是講解討論與內部發表會等,就都是在這間201教室舉行。


    202教室主要則作為研究室的公共空間,裏麵放著兩張並攏的長桌,上麵擺了總共八台電腦,大多時候都用來分析實驗結果以及進行模擬實驗,算是性能相當好的機種。這房間裏的櫃子就沒放什麽實驗裝置跟零件了,除了一台大印表機外,就整齊地擺滿了學術書籍和放有備份論文的資料夾,整體的感覺類似於辦公室,氣氛很讓人放鬆。


    我們研究室的學生,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這裏。202教室裏也有冰箱和微波爐還有熱水器,可以在這裏做簡單的料理,水管旁邊的櫃子裏,也都放著學生們帶來的泡麵和叉子等。


    我打開門上寫著「應用量子計算研究室」的202教室門,走進我們研究室學生們平時活動的空間。


    「喔,中山。早啊──」


    一進門,坐在最靠近門邊椅子上,正讀碩一的中島學長就馬上跟我打招呼。他正吃著一碗泡麵,麵前的電腦螢幕開著,上麵是新聞網站的畫麵。


    中島學長是個直爽大器的人。從我半年前進這個研究室以來,包括如何使用實驗機器、怎麽整理資料和操作實驗模擬軟體等,教了我研究室的各種東西的,就是這位中島學長。


    一眼看過去,教室裏不但福原教授、博士班的學長們都在,連作為物理係稀有女同學的小林瑞帆同學,也正在裏頭一邊讀書,一邊用自己帶來的馬克杯喝飲料。小林同學留著長長的斜劉海,打扮總是非常清爽簡單,這個季節的話就基本上都是t恤加上薄針織外套,下半身不是穿窄口褲就是短褲。


    和我同年入學的物理係學生中,她是僅有的兩位女學生的其中一位,而且跟我一樣,目標都是進入研究所。


    在被分配到福原研究室前,我們在課堂上也曾見過幾次麵,不過實在沒機會說過幾次話。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教室角落,下課後也不跟任何人搭話,馬上收拾東西就離開。不過去年秋天一起被分入這所研究室後,我們兩人倒也開始有不少交流。


    她是從東北來的,現在好像一個人住在大學附近的公寓裏。因為在附近一間咖啡店打工,偶爾會拿店家的點心來研究室。小林同學因為外表看上去酷酷的,給人第一眼的印象會讓人覺得她很冷淡,不過熟悉之後意外地好聊,也很會跟人相處,教授和學長們都非常喜歡她。


    福原研究室裏的大四學生,除了我跟小林之外還有另一位男學生淺野,因為他畢業後不打算升學而是決定就業,所以從春初以來就開始跑各式各樣的就職說明會。


    我之前也曾受過他邀請,跟他一起去參加了一場人力仲介公司舉辦的企業聯合說明會。


    在那次的就職說明會上,隻見發型和服裝就像是複製出來的學生們聚集在一起,台上和台下說出的話和提出的問題,感覺都隻是理論式的場麵話,整場說明會給人的感覺又緊繃又累人。不過我也在這次經驗中知道了,這個社會上還真是有著各種各樣行業的公司,也算是一份意外的收獲吧。


    我在中島學長的旁邊坐下,把包包掛上椅背,然後打開買來的炸雞麵包包裝袋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牛奶。


    「又出現了!中山午餐必備的炸雞麵包!真虧你這樣每天吃還吃不膩啊。」每天都吃著不同口味泡麵,某種方麵來說確實很「創新」的中島學長這麽調侃我。小賣部這幾年來陳列在架上的所有泡麵,中島學長據說每種口味都已經買遍了,而且每次一看到有什麽新口味,絕對也會馬上拿下來結帳。


    「這個很好吃啊。而且感覺已經變成每天必備的東西了,中午讓我吃別的東西反而會覺得怪怪的。」


    我一邊解釋著,在不經意間看到中島學長手中的碗,不禁在心裏「呃?」了一聲。中島學長的泡麵碗上寫著「番茄辣椒烏龍麵」,我對這口味完全沒印象,大概又是新推出的商品吧。


    「這可怕的東西是什麽啊?」


    我有點傻眼地問道。


    「意外的還不錯喔,要吃吃看嗎?」


    中島學長這麽說著,把手裏的免洗筷朝我的方向遞過來。但那碗泡在鮮紅色的湯汁裏的白色烏龍麵……我實在無法接受。


    「不,我就不用了……」


    我苦笑地說著,繼續嚼著我已經吃慣的美味炸雞麵包,同時豎起耳朵聽著稍遠處福原教授他們的對話。


    他們那邊正在討論的,似乎是關於博士班二年級的駒田學長下次要在學會中發表的內容,兩人之間不斷迸出我根本聽不懂的詞匯。


    而坐在我斜前方的小林同學,專注力則似乎完全不受我和中島學長的聊天,以及教授和駒田學長的說話聲影響,非常自在地又把手中的書翻過了一頁。這間研究室從大四到博士生總共有十位學生,目前人還不算多,但也差不多是研究室裏平時白天的狀態。


    我把麵包的包裝丟掉後繼續喝著剩下的牛奶,從包包裏拿出了文具用品,和之後要輪流講解討論的論文,準備開始預習下周的研討會。


    ◇


    「值班辛苦了。」晚上九點過後,我一邊對校門口的警衛先生打招呼,一邊走出校園。


    從下午到現在,我除了寫課堂布置的作業和研讀畢業論文的資料之外,還協助整理研究院學長姊們的實驗結果,忙了一大堆事情後,直到剛剛才離開研究室。我們大學離市區稍遠,校園周邊有不少住宅,是很寧靜的地區。雖然大學附近沒什麽娛樂場所,不過隻要到離學校最近的車站,就會有專門做學生生意的居酒屋、家庭餐廳跟百貨公司了。我們的學生如果要去附近玩,大多也都是往那邊跑。


    因為我從自己家到就讀的大學,坐電車大概隻需一個小時,所以我沒有在外租屋,而是從家裏通車。雖然之前也曾好幾次和住在學校附近的朋友借地方睡,或者就在研究室裏過夜。不過自從分進現在的研究室之後,我基本上每天都是早上八點從家裏出門,然後晚上九點離開校園。


    這段時期已經接近大學部舉辦學會和提交論文的時間了,所以有不少人也都待得滿晚的,不過總體來說,研究室裏麵的人離開的時間也都和我差不多。因為是女孩子,大概有更多顧慮的小林同學,更是在早一點的時候便騎著腳踏車回去住宿的公寓了。


    我步行在安靜的街道上,往車站走去時,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把手機拿出來一看,發現是優羽子傳來的訊息。


    『你已經離開學校了吧?待會兒可以通個電話討論明天的事情嗎?』


    『嗯,我剛要回家,待會兒要去坐車。大概十點的時候打給你好嗎?』


    『可以啊,那就等你電話吧。』


    跟優羽子交往以來,已經過了四年了。


    我們也曾經吵過架,為一些事情爭執過幾次,不過從來沒有嚴重到分手之類的程度。從四年前就這麽交往至今,要說的話基本上就是普通的二十二歲男女朋友。


    去年下半年以來,優羽子也開始忙於準備教師實習與教師甄選,我們見麵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不過明天好不容易有了時間,我跟優羽子約好從中午開始一起出去玩,算是兩人久違的約會。


    ◇


    隔天早上,我們去池袋的電影院看了剛上映的一部電影。因為優羽子的朋友說這部電影是很有趣,讓她也跟著想看,昨天晚上還特地跟我通電話討論了這件事。


    從電影院出來後,我們在附近的咖啡店稍作休息,然後去逛逛我從以前就跟優羽子常去,裏麵有雜貨服飾等店鋪的商場大樓,不過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隻看不買。


    優羽子今天穿著有點跟的褐色短靴,以及素淨的深藍色一件式洋裝。她的頭發比高中時候長了一點,後麵的長度已經到了大約肩胛骨的位置。她走在我身邊,腳下的短靴在吵雜的人群聲中發出規律的響聲。


    逛街途中,因為優羽子說她有想買的樂譜,所以我們就朝同一棟大樓裏的樂器行走去。


    希望成為小學老師或國中音樂老師的優羽子,學鋼琴一直學到了大二。讀大學後,我也曾去優羽子家玩了好幾次,在她家裏聽過她彈鋼琴。


    一走進店內,便聽到了鋼琴聲。一位看上去還是個小學低年級生的小女孩,正坐在那裏彈奏擺在店裏的鋼琴。而店員跟看上去是女孩父母的人,就笑著站在旁邊看她彈琴。


    「年紀明明還那麽小,彈得真好啊。」優羽子聽了那女孩的演奏後小聲說道。


    「優羽子也來彈一下啊。」


    「唔──都這麽大個人了感覺很丟臉呢,這種事就是要那樣的小孩子來做才會覺得可愛啊。」


    「隻彈一下沒關係啦。」


    被我這麽說了之後,優羽子雖然有點不好意思,還是在店裏角落的一副電子琴前麵坐下,彈起了曲調稍微改編過的「踩到貓兒」,手指跳動間流泄出富有節奏的旋律。正在彈奏鋼琴的優羽子看上去非常愉快,而我也深深著迷於她演奏時的模樣。


    「好──結束。差不多可以了吧?」優羽子在彈到最後一個和聲後,有點不好意思的這麽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而我滿足地點點頭。


    之後優羽子買到了她想買的樂譜,當我們來到另一個樓層,逛著一間販賣雜貨的店鋪時,她突然把手機拿了出來。


    「是媽媽傳來的。」


    她小聲說了這麽一句,在讀完手機上的訊息後困擾地歪頭說:「嗯──該怎麽辦呢?」


    「怎麽了嗎?」


    優羽子露出有點抱歉的表情對我說明:


    「我奶奶兩個月前住院了,結果媽媽剛才好像發現沒有買夠住院用的照護用品。媽媽問我如果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幫她買過去。」


    「在這附近嗎?」


    「在杉並那邊。」


    「沒關係啦,奶奶那邊的事情


    比較緊急。」


    「抱歉。」聽我這麽回答,優羽子稍微道了歉,就開始迅速地打字,回覆訊息給阿姨。


    因為優羽子臨時有事,我們也就朝往下的電扶梯走去,準備離開這棟大樓。


    「你的奶奶是什麽原因住院的啊?」


    「阿茲海默症,還有長期身體健康狀況不佳。」


    「奶奶幾歲了呢?」


    「今年九十三歲喔。」


    「這樣啊。算是人瑞了吧……」


    我們一邊搭著手扶梯,一邊聊起優羽子奶奶的事情。這時,站在我後麵的優羽子突然喚了我的名字:「幸成。」


    「方便的話,你要跟我一起去嗎?我想事情很快就可以辦完了,之後也可以再去別的地方……嗯,不過其實是我想趁這個機會,把幸成介紹給奶奶認識。」


    「咦?把我介紹給奶奶嗎?」


    「嗯。」


    優羽子點點頭。


    跟第一次去她家和福原教授見麵時比起來,我這次倒沒什麽強烈的排斥感。隻是要去和她家人見麵的話,多少還是會有點緊張。


    優羽子的性格一直都滿沉穩的,但在介紹我給她家人認識的這方麵,她卻意外地積極主動。跟她相比,我到大二時才算是做好心理建設,下定決心把優羽子介紹給媽媽。雖然招待優羽子來我們家吃飯時的氣氛有點窘迫,不論媽媽還是優羽子都還無法很自然地相處對話,不過媽媽似乎很中意優羽子,還說出「這樣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太委屈了」這樣的話。


    「不過,我這樣突然跑過去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護士小姐也說過,多和不同人見麵,能夠給腦部帶來正向刺激。」


    聽到這裏,我也下定了決心:「我知道了,那我們就一起去醫院吧。」


    ◇


    我們搭上電車,往醫院的方向出發。在車上我們聊了更多關於她的奶奶,也就是優羽子的祖母,福原教授母親的事情。


    優羽子的奶奶入住的那間大型連鎖綜合醫院,下了電車後再稍微走一段路就到了。在入口處,優羽子拿了兩個別在胸口的訪客識別證,然後將其中一個遞給我。


    穿過自動門走進去後,可以看到寬闊的一樓大廳主要都是櫃台窗口,有好幾張沙發排在這裏。優羽子似乎是已經來慣了,步履匆匆地走在前麵帶路。


    「這邊二樓有販賣部,我們就去那裏把需要的東西買一買吧。」


    優羽子邊說邊按下了電梯的按鈕,我們和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爺爺,以及另一位推著輪椅,看上去五十幾歲的阿姨一起坐上了電梯。來到二樓之後,一走出電梯馬上就看到了販賣部。


    「我去買東西,等我一下喔。」


    優羽子迅速地往裏麵走去,幾分鍾後,就提著裝有紙尿布和衛生紙的袋子出來了。


    「讓你久等了。」優羽子走回來對我說道。之後我們回頭搭上電梯,前往優羽子奶奶病房所在的五樓。


    用酒精消毒過雙手之後,我們就走進了那間大病房。


    奶奶的病床就在最靠近門邊的位置,優羽子一邊說著「午安──」,一邊拉開了分隔病床的簾子。


    「奶奶,我來看你嘍。」


    「喔──是優羽子啊。」


    穿著淺粉色的病人服躺在床上的奶奶坐起身來,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微笑。之後奶奶的視線就轉向站在旁邊的我,表情似乎是在疑惑我是誰,最後歪著頭問道:「這位是……?」


    「初次見麵您好,我是中山幸成。呃,很榮幸地,我跟優羽子正在交往。」


    我低下頭致意,盡可能用最有禮貌的口氣說道。


    奶奶就這樣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優羽子便笑著解釋:「奶奶,這是我男朋友,我帶他來給你認識喔。」優羽子這麽說完後,奶奶似乎才總算明白過來。


    「哦──是優羽子的男朋友啊。」奶奶露出笑容,朝我的方向微微點頭,我也再次行了個禮。


    「嗯,沒錯喔,奶奶。」站在我旁邊的優羽子附和著。


    「多大年紀了啊?是在做什麽工作呢?」


    「我今年二十二歲,還在讀書……就讀的是物理學係。」


    「喔,那不就跟阿祥一樣。」


    「奶奶,其實啊,幸成就是爸爸的學生喔。」


    奶奶聽到之後非常驚訝:「哇,真的呀。」


    「是的,我去年加入了教授的研究室團隊,在學校裏一直受到教授的照顧。」


    我這麽說著再次彎腰行禮後,優羽子熟門熟路地從病床旁邊翻出了兩張椅子,對我說:「幸成,坐下來吧。」


    我們和奶奶聊了很久。雖說主要都是優羽子在講話,而我就坐在床邊聽著她們對話。奶奶給人的感覺就像早期日本電影裏的女演員,以非常古典有禮的女性用語說著話,人品出眾又氣質高尚。奶奶的談吐很清晰,完全感覺不出來是長期住院的人。


    不久後,護士小姐就來說換尿布的時間到了。因為感覺會妨礙到人家,而且我在場似乎也非常失禮,所以我跟優羽子就來到病房外。優羽子手腳麻利地往櫃子裏補充買來的消耗品,同時對著裏頭的奶奶說:「我們待會兒再來喔。」


    我們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我買了少糖咖啡,優羽子則是奶茶),然後在休息室裏找到了一張四人桌坐了下來。這間休息室裏放著體重計和血壓計,櫃子裏也有些報紙或書。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位正在滑手機,感覺應該是住院病患的年輕女性,跟一位正穿著睡衣看報紙的白發老爺爺。


    「雖然以前有聽說過失智症……但原來患者也還是能夠正常對話的呢。這樣想對大概奶奶不太好意思,不過我之前還以為,要跟病人溝通其實會很困難。」


    我把喝了一口的罐裝咖啡放到桌上後,這麽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該怎麽說呢……奶奶的症狀白天似乎都比較輕微。不過嚴重的時候記憶會完全混亂,整個人突然變得像個小孩子,還會認錯人。前一陣子還把爸爸當成過世的爺爺,問了爸爸好幾次『老公,印章收到哪裏去了?』。雖然好像不太應該,不過我在旁邊看著覺得很有趣,不小心就笑了出來。」


    優羽子這麽說著,似乎回想起當時的情況,噗哧一聲又笑了。


    「居然有這種事啊。」


    「變成那種記憶完全混亂的狀態,到底是什麽感覺呢?」


    「想必跟我們身上發生的狀況又不太一樣了吧。」


    聽我這麽說,優羽子勾起了嘴角。


    「難道我們也是類似失智症的狀況嗎?」


    「要這麽理解也是可以的吧?我們事實上小學時就認識了,卻因為發生了什麽事情而喪失記憶,結果忘記了對方。」


    我把想到的事情信口說了出來。跟優羽子相遇以來已經過了四年,關於我們這種「擁有共同記憶」的現象,我果然還是完全搞不懂,也找不到任何原因以及能夠解釋的理由。因為越是深入思考總覺得越讓人害怕,所以我也已經不再認真探究這件事答案了。畢竟就算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會對我跟優羽子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那時發生的奇妙事件,也已經被我們這四年來的回憶,以及經營起來的親密關係給覆蓋,不論我或優羽子,都不太會提起那時的事情了。


    「原來是這樣──嗯?不過這樣還是很奇怪啊,為什麽美菜實就沒有想起我們的事?」


    「優羽子。」我喚著她的名字。


    「別想了,會鑽牛角尖的喔。」


    然後優羽子也笑了:「知道啦。」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我們再度回到病房,繼續跟奶奶聊天。


    但對話時間一長,奶奶果然就開始重


    複同樣的話,而且變得稍微有些前言不對後語。不過,該怎麽說呢……就算對方說的詞匯很奇怪,語意也不一定通,但總覺得隻要像這樣麵對麵交談,似乎就能理解對方的意思。


    又跟奶奶聊了大約三十分鍾後,我們就準備要離開了。


    「我們回去嘍,奶奶。」優羽子對著奶奶道別,我也低下頭說:「今天打擾您了。」


    「中山同學。」奶奶突然叫住我,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後,奶奶朝我微微低頭:「優羽子就交給你了喔。」


    「好的。」我再次點了點頭。


    然後我朝坐在病床上的奶奶輕輕鞠躬,跟上已經先行離開病房的優羽子。


    走出醫院後,時間已是傍晚了。我們再次搭車前往池袋,一起找家店吃過晚餐後就各自回家了。太陽下山後的空氣帶上了涼意,優羽子從包裏拿出灰色的針織外套穿上。


    「抱歉,今天突然要你陪我去醫院。」


    「不會,能跟優羽子的奶奶說話,我很高興。」


    「其實我也一直很想早點把你介紹給奶奶,所以媽媽這次忘記買東西,還真是挑了很不錯的時機呢。」


    優羽子這麽說著笑了起來,從旁邊灑下的殘陽光芒,將她一頭黑發染成了柔和的茶色。因為穿著有跟的靴子,所以她看上去比平時高了一點。


    「是這樣啊。」


    我說,而優羽子點點頭。


    「嗯,說不定奶奶其實已經記不住新的事情了。不過,我還是想讓奶奶認識幸成。」


    太陽下山後,優羽子的臉在我視線稍低一點的地方,已經看不清楚了。


    ◇


    我和小林同學,以及淺野三位大學部學生的畢業論文主題是相同的。我們的畢業研究,是使用各種被提出適合用來當作量子電腦的素材,來做實際實驗與模擬實驗,看看這些材料是否真的能夠進行量子計算。雖然這主題和我們研究室主要的研究專題──新式量子計算──沒有直接關聯,不過為了學習這個領域的基礎知識,同時考慮到研究室往後的發展,也要多累積各種量子計算方式的數據,所以大學部學生才被授予了這項研究主題。我們的研究論文當然是各寫各的,不過研究本身是我們三人一起執行。


    福原教授最初其實出身於理論專科,同時也是藤澤良英──這位名字被拿來為d-f式量子電腦命名的物理學家的學生。藤澤先生最重要的成就,就是提出被稱作「相幹世界」,也就是兩個極度相似的平行宇宙理論。福原教授年輕時似乎也在做那方麵的研究,不過他成為一位獨立研究者之後,在應用麵發展的成就較好,因此我們福原研究室也是被分類到實驗性質而非理論性的研究室。


    我們作為大學部學生,必須先好好鑽研基礎課題,等到成為研究生之後,就能夠開始進行與我們研究室主要企畫直接相關的研究了。


    我們組裏的小林同學似乎因為父母工作的關係,十歲到十五歲時都住在美國,英文非常好。所以我們找到似乎能夠拿參考的一些文獻或論文資料,基本上都是由她來看(小林同學閱讀英文的速度比我和淺野快一倍),之後就三人一起擬定模擬實驗或實際實驗的計畫,然後根據計畫,利用研究室裏的儀器,或借校內其他更大的裝置來使用進行實驗,確認是否能得出與模擬實驗相同的結果,如果不同的話,也要確認主因到底是什麽,整體流程大約就是這樣。實驗主要是由我和淺野進行,一周大概會進行一到兩次。


    關東地區進入梅雨季不久後的某天,我們因為實驗結果不如預期,結果從傍晚到晚上八點左右,都一直在找實驗出問題的原因。研究室裏這時還有其他的研究所學長姊們,另外,作為福原教授的副手,四十歲出頭的長澤準教授也還待在這裏指導學生。長澤準教授是企業出身的,長期以來都投身於量子電腦相關研究。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了開門聲。我想著會是誰來了把視線投過去之後,便看到福原教授正脫下鞋子,換上研究室裏的拖鞋。


    教授朝我們的方向走來問道:「畢業研究的進展如何?」


    「還在努力奮戰呢。」淺野苦笑著回答。


    「我們剛嚐試過的那種實驗方式,同調時間比預想的還要長。」


    我這麽回答後,教授便繼續問道:「原因呢?」這時正在操作電腦,啟動模擬實驗軟體的小林同學,抬起頭答道:


    「我想大概是我們預測錯誤了,現在馬上就再做一次模擬實驗。」


    「是嗎,如果真的怎樣都不能順利進行,就來找我或長澤討論吧。」


    「好的。」我們齊聲回答道。


    「長澤,我今天要先回去,指導學生的事情就麻煩你了。另外,之前拜托你弄的數據資料,就先寄到我信箱吧。」


    「這樣啊,今天辛苦了。」長澤準教授回應道。


    「教授今天已經要走了嗎?」


    福原教授拿著平常通勤用的皮革包,聽我這麽問了之後,用一種嚴肅的表情點點頭。


    「嗯,最近住院的母親情況不是很好……我待會兒要去醫院看一下。」


    「令堂不要緊吧?」


    我訝異地這麽問,教授隻是回了一個看不出是搖頭或點頭的動作。


    「嗯,她也有年紀了啊……」


    一個月前,優羽子把我介紹給奶奶時,有說到奶奶今年已經九十三歲了。就算如今已經是二十一世紀,過去以來國人平均壽命也增高了不少,但以奶奶的年紀來看,確實何時發生什麽事情也不奇怪。


    「這樣啊……」


    「那大家就加油吧。離提交畢業論文的期限還有好一段時間,不要現在就把自己逼得太緊喔。」


    教授這麽說完,就把手插進西裝褲口袋裏,走出了研究室。


    在這之後,因為我們三個人都已經思考疲乏了,所以大家就稍微休息了一下。


    我從公共空間的冰箱裏拿出裝著冷茶的寶特瓶,小林同學則開始泡即溶咖啡。


    我回到實驗室,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通訊軟體給優羽子傳訊息:『奶奶的事情我已經從教授那裏聽說了,如果你最近有要去探望的話,請幫我跟奶奶說務必保重身體。』


    『謝謝,我會轉告奶奶的。』回覆很快就來了,但是這次優羽子沒有用她一直慣用的可愛角色貼圖,就隻有單純的文字訊息。


    我把手機收進口袋,剛拿起茶湊到嘴邊,小林同學就拿著上麵有深藍線條,裝著咖啡的白色馬克杯回到了實驗室,同時隨口問道:「女朋友?」


    「嗯。」我老實承認了。


    「說到這個話題,小林同學有男朋友嗎?」


    這時,在旁邊玩起掌上遊戲機的淺野突然這麽問。


    這問題可以這樣隨便問嗎?我愣了一下。不過小林同學倒是很坦率自然地回答了:


    「去年為止是有,不過分手了。」


    「真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淺野放下手裏的遊戲機,把上半身往前傾:


    「是什麽樣的人啊?」


    「跟我同年的美術大學學生,在打工的地方認識的,被告白之後,交往了大概半年左右。」


    「小林同學跟美術大學學生……感覺好不搭啊。」


    「你什麽意思啊?」


    小林同學用冷冷的表情瞪著淺野,因為小林同學平常就不怎麽把感情顯露出來,所以隻是稍微認真起來,就讓人覺得超可怕。


    「你誤會了,我是指協調性的方麵啦。像小林同學這樣長得漂亮腦袋又好的女生,感覺不會跟那樣的人交往嘛。」


    我跟小林同學目瞪口呆地盯著就這麽大剌剌講出自己想法的淺野。


    「我們應


    該是因為興趣方麵合得來吧,畢竟我跟他都很喜歡康丁斯基。」


    「……那是啥?」


    「畫家的名字。」


    小林同學丟出這個簡潔的答案後,淺野開始用智慧型手機所擁有的聲控功能搜索那名畫家。


    「這到底是啥啊?」


    淺野小聲咕噥著,然後把手機畫麵轉給我們看,上麵是用各種顏色的直線和圓繪製成的幾何式抽象畫。


    「繪畫作品。」


    小林同學再次簡短地答道。


    「不是很有物理的感覺嗎?」


    「哪裏有?」


    我跟淺野盯著螢幕上的畫作,兩人都歪著頭呢喃:「物理……?」聽小林同學這樣一說,好像還真的有那樣的感覺。


    「好啦,休息也告一段落了。我們從頭再校正一次模擬實驗吧。」


    小林同學把馬克杯放到桌上,我們再次討論起畢業論文的事情,把新構想到的幾個條件放入後重新進行模擬實驗。


    窗外已經一片漆黑了,不過研究室裏麵還有不少人留著。有人正盯著電腦畫麵或紙本資料,也有人在白板前討論著某個話題,房間裏非常熱鬧。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才見到的優羽子的祖母,教授今天早早結束工作去醫院探視,是不是發生什麽狀況了?一想到這裏,我的心情也不禁躁動起來,整個人變得有些不安。


    梅雨季已經完全到來了,窗戶外的細雨依然靜靜地持續下著。研究室的玻璃窗上附著著大量的水珠,在透明的玻璃上繪出一道道的水痕。


    「中山同學,下次的模擬實驗設定大致設定成這種感覺。不要發呆了,快點確認數據。」


    研究室內,我們三個人圍在進行畢業專題時固定借來使用的電腦旁邊。正在操作電腦的小林同學挪了挪椅子,讓我更容易看清楚螢幕畫麵。


    「啊,抱歉。」


    我望向螢幕,仔細看過上麵的數據。


    「ok,就用這些數據測試吧。」


    「了解。」


    伴隨著清脆的喀噠一聲,小林同學按下了開始模擬實驗的按鈕。


    今天回家之後,再跟優羽子聯絡一下,問問看奶奶的詳細狀況吧──我默默出神地想道。


    ◇


    優羽子的奶奶,在一個星期之後過世了。


    早上到了研究室之後,長澤準教授告訴我們福原教授請了喪假。


    之前跟優羽子通電話時,已經有聽說了狀況不太好,不過聽到確切消息的這瞬間,我整個人還是像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重擊了一下。聯絡優羽子之後,確認了福原家明天要替亡者守靈,而後天就是舉辦喪禮的日子。


    我跟奶奶就隻有說過那麽一次話,但是彼此麵對麵交談時,奶奶臉上的表情,以及當時聊天的氣氛,都再次清晰地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


    猶豫了一下子之後,我決定出席奶奶的守靈儀式。我向優羽子詢問出了喪禮舉行的地點,又跟媽媽說明了前因後果,請媽媽告訴我守靈要注意哪些規矩禮儀。


    隔天晚上,我穿上好久沒穿過的西裝正在係黑領帶時,媽媽拿了一包奠儀給我。


    我搭上電車,抵達東京市內的殯儀館後,在接待處拿出奠儀交給接待人員。在接待處負責的,是優羽子和另一位應該也是福原家親戚的阿姨。我正想著和她說些什麽時,優羽子就注意到我,喊了一聲:「啊,幸成。」不過因為周圍人實在太多,我們隻是互相點點頭,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守靈儀式開始前,喪禮會場外有許多人站著交談,優羽子也和父母以及看上去是親戚的幾個人站在一起。我遠遠地望著,想著優羽子就是在這些人身邊,在這樣的環境下被養育長大的吧。在這種場合也許不太莊重,但穿著黑色喪服的優羽子看上去比平常成熟不少,非常漂亮。


    福原教授在現場走來走去,一一問候過來參加喪禮的人們。我原本也想跟教授打聲招呼,不過因為對方看起來很忙,又覺得這時候大概不是打擾的好時機。


    不久後,就到舉行誦經儀式的時間了。我進入會場,在後排的椅子上坐下,穿著喪服的優羽子則坐在前麵屬於亡者親友的位置上。祭壇上裝飾著許多鮮花,上麵掛著奶奶的遺照,在那前麵就是白色的棺木。遺照上的奶奶比起我之前看到的本人要年輕,似乎是更早以前照的照片。那時候奶奶的頭發還很濃密,臉上帶著笑容,還能夠看出年輕時的風韻。


    在寺院師傅誦經時,我不斷思考著奶奶究竟度過了什麽樣的人生呢?生下並養育了教授,看著孫女優羽子誕生長大,就這樣一直活到了九十幾歲。


    如果是九十年前出生的人,奶奶在我們這個年紀時,應該剛好碰上了第一次舉辦在東京的奧運吧。在那之後,就這麽繼續活過了二十世紀後半葉,以及二十一世紀的四分之一。


    這對我來說,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一段漫長時光。而在那段時光的最後,我被優羽子介紹給奶奶認識,能夠在最後的最後與這個人交談說話。如此一想,就覺得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


    「優羽子就交給你了喔。」奶奶說過的這句話,突然就跳進了我的腦海中。也許那不過是場麵話,但我依然深深地感受到了這句話的重量。


    誦經結束後,和尚開始講解這個教派對於死後世界的解釋,最後說道:「就讓我們誠心地送亡者最後一程吧。」


    我開始思考那所謂的死後世界。雖然至今為止,我都不曾覺得這世上存在什麽死後的世界,不過看著奶奶的遺照,以及現在圍繞在奶奶身邊的這些人,我開始想要相信,死後的世界其實是「存在」的。即使以生物學角度來說,生理上的身體機能已經完全停止,但奶奶在漫長人生中堆積下來的一切,一定不會就這樣跟著消逝。因為奶奶曾經在這世界上活過,所以才有教授,優羽子也才會誕生。除此之外,奶奶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所建立起的許多羈絆,一定也都還留在這世界上。


    不久後,和尚就離開會場,工作人員上前來宣布守靈儀式結束。我跟其他參加葬禮的賓客紛紛從位置上起身,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中山同學。」


    在走廊上,我被福原教授喊住了。穿著喪服的教授旁邊,一身黑裙的優羽子也交握雙手站在那裏。


    「不好意思,我跟奶奶沒有什麽深交,卻還是來觀禮也許不太合乎禮儀……但是,畢竟優羽子介紹我們認識時有過一麵之緣,所以……」


    「嗯,這件事我有聽優羽子說過了,真的很謝謝你今天過來。」


    站在教授的身邊的優羽子也微微低下頭:「真的很謝謝你。」


    我也朝兩人回禮。至親的人過世,優羽子和教授應該都非常悲痛吧,不過,他們都非常堅強。


    「我還得在會場留一陣子。」教授說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說:


    「我陪你一起走出去吧,我也想去外頭稍微吹吹風。」


    於是,我和教授一起走到喪禮會場外,還有不少人站在這裏交談。雖然梅雨季尚未過去,不過這天的天空沒有陰雲,是個晴朗的夜晚。夜空中有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以及一輪高掛的明月。


    教授輕輕吐出一口氣,然後開口對我說:


    「我記得你曾問過我,平行世界是否存在。」


    「是的,那是我跟教授第一次見麵的時候。」


    「如果說,這世上真的存在擁有無數種可能性的無數個世界,我想在這個宇宙的某處,也存在著我母親還活著的世界吧。」


    教授這麽說著,從口袋裏拿出香菸,點火後放入了口中,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教授抽菸。


    「是啊,我母親還非常健康地活著的世界……」


    我猜想


    ,教授是不是想要到那樣的世界去,再次和奶奶見麵呢?


    「教授,你會希望去那樣的世界嗎?」


    聽我這麽問,教授卻馬上搖了搖頭。


    「不,我沒那麽想。」


    「……為什麽呢?」


    「我認為,我們世界的一切,應該在我們自己的世界結束。」


    「這是什麽意思?」


    教授似乎思考了一下該怎麽解釋才好,隨後他吐了一口菸,開始說明道:


    「我一直假定世界上有多重宇宙,並對此進行研究。而如果我們的世界和平行世界彼此能夠往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呢?我做了各式各樣的設想,到最後的結論是,即使能夠辦到這種事情,人們大概也還是無法追尋到自己滿意的結果吧。」


    教授這麽說著,將手插入口袋,又深深地吐了一口長氣。


    「……我母親即使身體變得無法動彈,腦袋也無法思考了,還是努力地活到了最後一刻,我不想讓這份努力白費。如果發生了不好的事情,就躲到什麽都沒發生過的世界去,我不認為這是正確的。不過倫理觀念是會隨著時間改變的東西,所以這隻是生在這個時代的我個人的想法就是了。」


    「……是啊,總覺得我似乎能夠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了。」


    「──那麽,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親戚們還要協商今後的事情呢。特地來這一趟真的很謝謝你,之後研究室再見嘍。」


    「好的。」


    我向轉身回喪禮會場去的教授行了個禮,就踏上了歸途。穿不習慣的皮鞋敲在地上,發出聽不習慣的皮鞋聲,不斷在我腳邊回蕩。


    ◇


    即使希望某些事物的時間能夠停止,這個世界的時間也不會為任何人停下。隻要活著,就要麵對現實中一個個不斷出現在我們麵前的問題。


    優羽子在辦完祖母的喪禮後,就開始到國中進行教育實習了。雖然她的第一誌願是在小學教書,不過為了讓將來有更多選擇,優羽子似乎也打算取得國中教師資格。


    她在去年大三時已經進行過小學教育實習了,雖說這次算是第二次實習,不過麵對不習慣的環境似乎還是讓她相當疲憊。我們在假日碰麵時,她看起來非常累,一起去樂器行聽她彈「踩到貓兒」時,旋律裏的貓也不像之前那樣有精神了。


    我在八月的時候參加了研究所考試,校內升研究所的學生,隻要某些特定成績超過一定標準,就可以免除筆試。因為我跟小林同學都達到了指定成績,所以我們就隻進行了口試。


    雖說隻要不失常就不會落榜,但我同時也因此產生了相對的壓力。要是都這樣了還沒考上,學長姊們、一起考研究所的小林同學,甚至是福原教授和優羽子,大家肯定都會覺得我是個笨蛋吧。


    優羽子在同一時期,也開始進行東京都的小學教職員甄選。從我們在十八歲那年相遇的初夏算起,這已經是我們一起度過的第五個夏天。那時候我也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煩惱大學升學的事情,如今,我們又迎來了人生的另一個分歧點。


    我已經決定考研究所,而優羽子也像她先前所說,為了實現成為學校老師的夢想而努力。


    我跟優羽子就在一片昏天暗地的忙碌中,度過了我們的第二十二個夏天。之前每次度過大學漫長暑假時的那種無聊厭倦,今年夏天是一點都感受不到了。我們兩人幾乎連玩樂的時間都沒有,而是全數花在我們想要迎來的「未來」身上。


    最後,我順利地一次就考上了研究所,小林同學和從碩士升博士的學長姊們,大家也都通過了。


    雖說校內升學者考上似乎是滿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研究室的學長姊們在考試結果公開後,還是決定在附近的居酒屋,為已經確定將來發展方向的人舉辦一場慶祝會。順便一提,跟我和小林同學年的淺野,在暑假前也已經被一家製作光學元件和醫療器材的大工廠錄取了。


    周末傍晚六點,大家從研究室直接前往距離校園最近的一家居酒屋。因為我們學校的學生常來這家店,所以這裏雖然感覺不是那麽整潔漂亮,不過還是有不少年輕客人,店裏氣氛非常熱鬧。狹窄店內最裏麵,由兩張大桌子並起來的座位,就是店家提供給我們的位子了。旁邊牆上貼有手寫的菜單,菜單被油煙長期薰染得有些泛黃。


    「決定了未來發展方向的各位,恭喜你們!」


    大家點的飲料紛紛送來時,負責籌辦慶祝宴的中島學長這麽說道。我們每個人也都回覆了一句感謝的話語,然後大家開心地乾杯。


    我坐在淺野的隔壁,喝著最近似乎終於能品出味道來的啤酒,小林同學則坐在不遠處,跟博士班一年級的鬆本學姊(一位身高很高,總是戴著眼鏡,用發圈綁著馬尾,看上去很成熟的人)一起喝著黑醋栗利口酒。


    雖說理科研究室的成員都比較認真嚴肅,但大家一喝起酒來也和普通的學生飯局差不多,大家互相笑鬧,彼此聊著沒什麽重點的輕鬆話題。


    這次宴會,研究室的十位學生全都到齊了。小林同學跟鬆本學姊這兩位平常總是很嚴肅的女生,也一邊吃著火腿和起司,開心地聊著天。


    大家在居酒屋待了大約兩小時後,才在夜晚的街道上朝研究室走回去。度過愉快的時光後,散場時總讓人有種淡淡的不舍,所以大家在收拾好行李後都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留在夜已深的研究室裏又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到了九點左右,兩位女孩子首先開口說「差不多該回家了」之後,成了第一批離開的人。又過了一會之後,我跟淺野一起對宴會結帳時出了比較多錢的學長們道謝,然後也離開了研究室。


    ◇


    在那之後過了一個月,暑假結束,下學期的課程開始了。福原研究室的成員們即使放暑假也會來學校進行自己的研究,所以開學對我的生活來說沒什麽影響,不過新學期開始,一二年級回來上課後,原本安靜的校園頓時又變得熱鬧了起來。春季與夏季時翠綠茂盛的樹木,葉子上也開始慢慢染上了黃色與褐紅色,風一吹,枯葉就飛舞著紛紛落下。


    我照舊是一身牛仔褲加連帽t恤,每天從早到晚喝著提神用的咖啡,不斷忙碌於實驗或在電腦上模擬實驗。雖然這種穿著打扮跟沒打扮差不多,但勝在舒適。包含小林同學和鬆本學姊這些女學生在內,福原研究室的成員隻要在研究室內,都是穿著休閑型的服裝。畢竟穿著時髦貼身的服裝進行長時間的科研工作,隻會讓肩頸變得十分僵硬,非常不舒服。我們的研究非常順利,照這個節奏進行下去,十一月中旬左右,就能夠將畢業論文需要的數據全數收集完成了。


    另外,由於我們學校在每個下學期會開始把大三學生分配到各個研究室,所以這次有三位新人也加入了福原研究室。往年以來,為了讓新成員早點進入狀況,會讓高一個年級的學生去帶領他們。因此我們幾位四年級生,也開始負責在進行輪流講解討論前回答他們的問題,以及推薦他們一些適合先去看過,儲備一下這方麵專業知識的論文或書籍。


    就在迎來新學期的這段時間,某天我剛離開研究室,正往校門走去時接到了優羽子的電話。


    「是我,怎麽了嗎?」


    「嘿嘿嘿~~」一接起電話,就是優羽子故意弄出奇怪腔調的笑聲。


    「發生什麽好事了嗎?」


    我這麽問了之後,優羽子馬上高興地回答:「嗯!」


    「是什麽?」


    「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告訴我吧。」


    「我跟你說喔……」惡作劇似的,優羽子故意停頓了好久才說出答案:


    「那就是──我通過小學教師甄選考試了喔!」


    聽到這


    個好消息,我也不禁跟著心情激動起來,馬上祝賀道:「恭喜你!」


    「好厲害啊,甄選考試不是很難嗎?」


    「嗯,運氣好嘍。」


    「是因為優羽子很努力的關係吧。」


    聽我這麽說,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雖然之後才會確定要去哪個學校擔任教職,但我也確實又往自己的夢想邁進了一步呢。」


    「下次見麵來慶祝一下吧,晚點我們討論一下有空的時間。」


    「嗯,好喔──幸成,你現在人在哪裏?」


    「我剛出校門,正在往車站走。」


    「這樣啊,那我就先掛電話嘍。」


    「嗯,通過考試真的太好了,恭喜你喔。」


    「謝謝。」優羽子這麽說完後,就掛掉了電話。


    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來到離大學最近的車站後,在大批人潮中跟著一起等待電車。優羽子就要達成從以前就一直努力的目標了,我也跟著替她感到高興,覺得溫暖的感覺洋溢在胸口。


    我在小學的時候,曾遇過一位漂亮又年輕的老師。那位老師跟我們非常親近,對小學生之間流行的遊戲或音樂都知道得很清楚,不管男同學或女同學都非常喜歡她。


    我想,優羽子一定也會成為像那樣的老師吧。


    等到她過一陣子正式成為老師之後,不曉得會是什麽樣子呢?想想就跟著期待了起來。同時我也希望自己能夠盡快找到工作,真正地能夠獨立起來。


    我並沒有後悔進入研究所就讀,不過想到優羽子已經進入了小學教職體係,又想起其他大學畢業後便進入職場的同齡人,不禁有種被人拋下的焦躁感。


    我在人群中小小歎了口氣。但是,隻要像福原教授那樣成為優秀的研究者,應該就能夠把這些年落後的份追回來了吧?這麽一想之後,心裏萌生的那些焦躁感和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便都消失不見了。這時,月台上的廣播與提醒入站的音效響起,電車駛入了月台。我站在車廂內靠近門口的地方,一個人看著窗外壟罩在夜幕裏的風景。


    ◇


    優羽子的慶祝會,在我們兩人確認了彼此有空的時間後,定在十一月中旬的星期日。那天傍晚,我跟優羽子在東京約好的車站會合,走上一段路之後,就在一家比我們平常一起吃飯的地方要再高檔一點的餐廳享用了晚餐。


    因為我到大三為止都有在當國中家教,之後在大學擔任實驗助手和監考打的零工多少存了點錢,所以這份晚餐基本上還是出得起的。雖然優羽子主動說了要付一半的錢,不過大概是因為男性尊嚴之類的東西作祟,這個提議被我給拒絕了。


    晚餐期間,優羽子聊起「學校讓我指導管樂隊喔」、「用鋼琴伴奏時整個彈錯了結果被學生笑」、「今年以來的時間全都花在準備教師甄試上了,上學期的學分超危險啊」之類的事情,關於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她都帶著笑容一一跟我分享。


    自從祖母過世以來,大概也是因為過於忙碌的關係,優羽子前一陣子一直很沒有精神。不過今天見到的她,已經變回以前那個有著明亮笑容的女孩了。


    走出餐廳後,我們再次漫步在街道上。進入十一月以來,氣溫一天天下降,夜晚已經變得相當冷了。優羽子穿著大衣外套,脖子上戴著圍巾,好像很冷似的縮著脖子走路。優羽子半開玩笑似的說「把手借我一下吧」,然後就握住了我的手。她手上的體溫比我要低一點,感覺稍微有點冰冷。不過握住一段時間後,我手上的熱度便漸漸傳遞過去,兩人牽著的手變成一樣的溫度了。之後優羽子一邊走,一邊開口說道:「說起來……」


    「最近我啊,常常夢見幸成呢。」


    「嗯?關於小時候的回憶嗎?」


    「不是喔,是現在的。就像我們現在一樣一起出遊、彼此說著話的夢。所以我想跟以往那種奇怪的『記憶』沒有關係,就隻是普通的夢而已。」


    「這樣啊。說起來,我偶爾也會夢見優羽子呢。」


    「是怎樣的?」


    「也是那種普通的夢啦。不過有一次的夢滿有趣的,優羽子來我們研究室觀摩時,跟一位叫小林的女同學聊得超起勁喔。」


    「啊,是那位小林小姐啊。前一陣子來我們家玩的那位。」


    剛升上四年級的時候,教授招待我和小林同學以及淺野到家裏玩,大家一起吃了頓飯。那時候優羽子為了跟大家打招呼,曾經從房間裏出來一次。我就順便在那時告訴其他兩人我跟優羽子正在交往的事情。淺野的感想是:「居然能夠追到指導教授的女兒,你真厲害啊。」小林同學則是用一種懷疑的視線盯著我看,我隻好補充說明,在我知道福原教授是優羽子的父親之前,我們就已經認識好一陣子了。


    我跟優羽子在車站前的百貨公司跟書店晃了好一陣子,之後大概晚上九點左右,就搭上了前往池袋的回程列車。


    車上剛好有兩個相鄰的空位,我們坐下來之後,優羽子的頭就開始一晃一晃地打起瞌睡。


    「優羽子?」


    我疑惑地喊她名字,優羽子「啊」了一聲抬起頭,一臉不好意思的模樣:「我剛才睡著了?」


    「呃,我也不太確定。」


    「抱歉。」優羽子解釋道:


    「我最近總是常覺得想睡覺。」


    「睡眠不足嗎?」


    「應該不是,要說的話現在晚上都是一沾床就睡著了,睡眠時間應該增加了才對。」


    「那是為什麽呢?因為剛好是換季天氣變化的時候嗎?」


    「可能是吧。」


    稍微說了一陣子話之後,優羽子的頭又開始一晃一晃了起來。


    啊,又睡著了呢。我這麽想著,朝她的方向靠了一點。優羽子的臉就在近處,塗著紅色口紅的嘴唇鮮豔欲滴,突然就讓人想一親芳澤。不過在人這麽多的電車上,我還是按捺住自己的衝動,把視線轉向前方。


    教師甄選的結果終於出來,她這是安心後整個人放鬆下來了吧。


    教育實習和甄選考試等,優羽子努力堅持過了許多辛苦的事情,我就在她的身邊看著這一切。


    奶奶剛過世時,優羽子一定也還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傷裏,但即使是那段時期,她也依然朝著自己的目標努力邁進。所以優羽子如今就要在明年開春之後成為小學老師(雖然還不曉得分發的學校),我也十分為她高興。


    在這之後,她還會繼續朝新的未來前進。而我也不能輸給她,不論是學業還是研究都要更加努力。


    「辛苦你了。」我朝枕在我右肩的優羽子,在她耳邊這麽輕輕說道。


    ◇


    「中山同學。」


    聽到有人叫喚自己後,我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優羽子……?」


    不自覺脫口而出這個名字之後,我的腦袋漸漸從混沌狀態恢複過來。


    「啊?你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麽?」


    那個聲音疑惑地說道。睜開眼後,視線慢慢地清晰了起來,我的意識也急速回籠,然後注意到站在我身邊的小林同學。


    「──糟糕,睡死了……」


    「你是夢到女朋友啦?」


    「是有這種感覺啦……」


    我這麽回答之後,小林同學大概是無言以對,隻好歎了口氣。


    我從桌上爬起來,揉揉眼睛後又整理了一下大概已經睡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大概是一直趴在桌上的關係,腰部正在隱隱作痛,我現在的腦袋還是有點昏沉,太陽穴附近有些類似偏頭痛症狀的鈍痛感。


    我環視周圍,除了我之外,研究室裏就隻有小林同學。外麵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研究室內從天


    花板灑下的明亮光芒照在窗戶玻璃上,讓玻璃如同鏡麵一般隱約反射著室內的景象。


    「其他人呢?」


    「淺野同學和幾位學長一起去學生餐廳吃晚餐了,其他人在公共教室。」


    「是喔……」


    我忍耐著腰部的疼痛,伸了一次懶腰,又把頭左右歪了一下。背部的骨頭發出喀喀的聲音,我也忍不住喊道「好痛」。


    「身體不舒服嗎?雖然你似乎已經休息滿久了……」


    「不,我沒事……我想我隻是不小心睡著了。」


    我看了一眼研究室牆壁上的時鍾,發現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六點半。


    到底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啊……?我仔細回想了一下今天一天的記憶。


    上午就像往常一樣來到學校,然後讀了一下準備進研究所的一些自修課程,之後午餐吃了一如既往的炸雞麵包。然後我打算準備一下下周的研討會,所以開始著手翻譯這次要當成主題的論文,還用紅筆畫出了論文內好幾個看不懂的專門用語,以便之後查詢。到這裏為止的我都還有印象。那時候天還是亮的,不過從那之後到現在為止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記得了。在我麵前,出版成冊的論文書以及紅色原子筆,早就都已經被擠到桌子的角落去了。


    「我到底睡了多久啊?」


    「誰知道呢?我今天到這邊是三點左右,你那時候就已經趴在桌子上了。」


    「早點叫我起來不就好了嗎?」


    「我以為你很累啊──提交畢業論文的時間就要到了,大家都累積了不少疲勞嘛……我最近也變得很容易想睡,公共教室裏的好幾位學長也是,坐在椅子上就這麽睡著了。」


    小林同學摀著嘴巴打了個小小的嗬欠,把肩膀上的包包又調整了一下。她已經穿上了灰色的外套,脖子也係上了圍巾。


    我用手指揉著疼痛的腰部,望著她問道:「要回去了?」


    「嗯,我之後還有打工。」


    小林同學這麽說完之後,就把一疊寫滿英文的資料放到我桌上。


    「這是感覺可以拿來當參考資料的論文,我也給你印了一份,星期一之前要看完喔。」


    「啊,不好意思,謝謝你。」


    「那我就先走嘍。」這麽說完之後,她就轉身趿著拖鞋,趴噠趴噠一路走到研究室門口的鞋櫃換上靴子,然後在門口又跟我說了一次「掰掰」後,就走出了研究室。


    跟小林同學對話的期間,我的睡意也慢慢退去,隻是腦袋還有點昏沉。我想著買點咖啡來喝吧,拿上錢包,把身上穿著的連帽風衣拉煉一直拉到領口之後,就朝研究大樓門口的自動販賣機走去。


    我拿起隨著「喀咚」一聲掉到取物口的飲料,在自動販賣機附近的一張長椅上坐下。


    打開飲料的易拉環,在夜風中喝了一口無糖咖啡後,「呼──」地吐出了一口氣。咖啡的香味與舌尖上的苦味刺激著感官,讓還有些昏昏欲睡的腦袋清醒過來。


    從這裏能夠看見一群大笑著走在校內的學生,以及校園一角,一邊放著音樂一邊跳街舞的團體。


    ◇


    隔天的周六,是我跟優羽子先前就約好中午要見麵的日子。當天早上吃完早餐,我開始為出門做準備時,手機裏傳來了優羽子的訊息。


    內容是:『抱歉,今天的約會可以改期嗎?』


    『我是沒關係,不過發生什麽事了嗎?』


    『總覺得身體不太舒服,有點爬不起來,抱歉。』


    『我知道了,我沒關係的。不要介意好好休息吧,要多保重身體喔。』


    我送出回覆後,就把外出服又換成了居家服。


    已經臨近十二月了,為了替下個月下旬就要交出的畢業論文做最後整理,我最近也經常在研究室待到很晚。如今不用出門了,我的睡意也跟著湧上來,結果那天我最後從早上又睡了一次回籠覺。


    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起床後,我的腦袋有好一陣子都無法擺脫那種睡太久帶來的酸痛感。我一邊努力挪動沉重的身體,一邊爬出被窩,喝過冷水又衝過澡後,才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之後,我就給優羽子發了一段訊息:


    『身體好點了嗎?p。s。如果還是很難受,可以不用回覆訊息沒關係。』


    但過了一會之後,還是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我回到床上看書,結果不知不覺間又睡著了。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時間已經是星期日的中午十二點左右,也就是說我把一天又睡過去了。


    國中和高中還在參加田徑隊時,也曾經因為真的太累而睡了這麽久,但自從高中畢業不再跑田徑之後,我就再也不曾這樣睡過了。不過這次醒來之後,終於脫離了最近一直覺得想睡的狀態。因為今天沒有任何預定行程,所以我當下便決定吃完午餐後,下午就到研究室繼續進行畢業論文。我這麽想著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換衣服準備出門前往學校。


    我吃完午餐後坐電車前往學校,然後就往研究室走去。星期日校園內的學生並不多,不過研究大樓有不少教室都亮著燈。福原研究室裏麵也有幾位研究生正在操作電腦或研讀論文。我向學長們打過招呼,之後在公共教室裏大致瀏覽過小林同學給我的論文資料後,就開始整理至今為止收集到的實驗數據。


    在這之後,我花了大概整整四小時專心進行整理工作,等到過了傍晚六點,我正打算要回家時,我手機卻突然響起了來電鈴聲。螢幕上顯示著優羽子的名字,我想著應該是優羽子身體終於恢複,不禁鬆了一口氣。走到外麵按下接通的按鈕後,隻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句『幸成同學?』,雖然這個聲音跟優羽子很像,不過我很快就辨認出這不是優羽子,而是阿姨的聲音。


    「嗯,我是中山。」


    從優羽子的手機接到阿姨打來的電話,對於這種不正常的情況,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因為怕在走廊上講電話的回音打擾到人,我說了句「請稍等一下」後走下樓梯,來到物理研究大樓外麵。太陽下山後,十一月夜晚的室外非常寒冷,我吐出的白色霧氣,飄散在漆黑校園裏路燈的光芒中。


    「請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漸漸加快,聽到我的詢問後,阿姨慢慢地說道:


    『優羽子……今天中午的時候住院了。』


    「咦,住院?身體狀況有差成那樣嗎?」


    我驚訝地追問之後,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在那短短數秒之間,我的不安瞬間增長到幾乎無法壓抑的地步。


    『優羽子現在陷入昏迷。』


    我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整個人都無法思考,腦袋一片空白。瞬間滿溢開來的疑問,隻能在口中化為句子:


    「為什麽會這樣?優羽子到底怎麽了?」


    我質問的聲音顫抖著。


    『那個,抱歉啊。好像嚇到你了。』


    「優羽子應該沒事吧?」


    我覺得自己的心髒就像要裂開了,並不斷地重複著質問的話語,邊問邊祈禱著「一定要沒事啊」。


    阿姨在電話另一端回答了:


    『嗯,應該算是沒事吧。不過,到底為什麽會陷入昏迷,醫生也判斷不出原因。』


    「啊?」


    對阿姨的回答,我整個人反應不過來而發出了一個單音節。之後我馬上為自己的失禮道歉,又問道:「是在哪一間醫院?我現在可以過去嗎?」


    ◇


    「已經做過各種檢查了,但身體實在找不出任何問題。」


    我匆忙離開研究室,抵達阿姨在電話中告訴我的豐島區的某家醫院後,遇到了還在待病房裏的阿姨。


    根據阿姨所說,


    優羽子從昨天開始就完全沒有下來客廳,開始擔心起來的阿姨今天早上進去房間查看後,就發現優羽子躺在床上。原本還想是不是單純地在睡覺而已,但阿姨怎麽喊怎麽搖優羽子都醒不過來,急忙叫了救護車之後,就變成如今的狀況了。


    福原教授似乎也來了,不過他目前好像正在別的地方聽醫生詳細說明優羽子的狀況。


    「醫院對腦部也做了檢查,不過還是沒有找到任何病徵。醫生隻說優羽子目前處於接近熟睡的狀態。」


    「熟睡……?」


    我對「沒有檢查出問題」這一點感到安心,同時也對優羽子不明原因的昏睡感到不安,隻能呆呆重複了一遍阿姨說的話。


    「優羽子到底是怎麽了呢?」阿姨感到擔憂又束手無策。


    躺在床上優羽子手上打著點滴,太陽穴到額頭的位置都覆蓋著薄薄的貼片,我想那大概是在監測腦波吧。


    「優羽子。」我對閉著眼睛的她喚了一聲,卻沒有任何反應。可以聽見她小小的呼吸聲,也看不到任何痛苦的模樣,真的就隻是「睡著了」一般,感覺好像下一秒鍾就會睜開眼睛醒過來。


    我拍拍優羽子的手,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阿姨也在旁邊說著「優羽子,是幸成同學喔」。這時,我看到優羽子的眼皮似乎突然動了一下,仔細又盯著她的臉看了一陣子之後,發現雖然很微弱,但優羽子的眼皮確實一直在動。


    「總覺得,好像稍微動了一下。」


    「大概一小時或兩小時會出現一次這種狀況,醫生說是快速動眼期的特徵,另外偶爾也會在睡夢中翻身。」


    「總而言之……優羽子應該不會死掉之類的對吧?」


    我這麽問著,同時感覺到自己的喉嚨一片乾啞。


    「嗯……不過,不曉得沉睡的狀態會持續到何時,導致這種情況的原因和治療的方法也都還不清楚。」


    「這個點滴是做什麽用的呢?」


    我看著旁邊金屬杆吊著的點滴袋問道。


    「裏麵是維他命和葡萄糖,畢竟現在這種狀態,身體無法攝取養分。」


    「這樣啊……」


    總之不是在施打什麽藥物,這讓我多少安心了一點。我沉默地在摺疊椅上坐下來之後,有腳步聲朝這邊走來,之後簾子被打開了,過來的人是福原教授。


    「中山同學。」教授注意到坐在裏麵的我說:


    「你來了啊。」


    「因為不曉得中山同學的號碼,我是用優羽子的電話聯絡他的。」阿姨向教授說明道。


    「請問醫生怎麽說呢?」


    我馬上著急地問道,而教授皺著眉,稍微歪了歪頭。


    「該怎麽說呢,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什麽狀況啊……就算從外部給予刺激,也無法讓優羽子醒過來,所以也不清楚她現在是不是能算是『睡眠狀態』,但是從腦波活動的數據來看,又隻能說是『睡著了』。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腦部確實出現了什麽異狀,不過沒做過詳細檢查之前,還無法確定優羽子到底是不是得了什麽病。」


    「這樣啊……」


    「時間已經很晚了,你就先回去吧。我想短期內,大概也無法知道優羽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在離開之前又碰了碰優羽子的手輕輕說「我會再來看你喔」。優羽子毫無反應,在雙親的守望下,她平靜安穩地沉浸在甜美的夢中。


    ◇


    我那天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一整夜都輾轉難眠。一想到沉睡在醫院病床上的優羽子,就感到胸口一陣疼痛。我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夜晚,直到快天亮時才漸漸睡著,起床時,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


    我在浴室看著自己蒼白頹喪的臉,跟這張臉比起來,昨天在病房裏熟睡的優羽子,臉色都比我要健康不少。


    媽媽自然是已經出門上班了,家裏非常安靜。我衝過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後,就往研究室出發。


    雖說優羽子的事情還是讓我很掛心,不過阿姨如今也跟著陪在醫院裏,如果真的有什麽事情應該也會聯絡我。


    我這天一直在研究室裏繼續執行畢業論文,離開學校準備回家時順路去了醫院一趟。優羽子仍然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平靜地熟睡著。


    優羽子今天也進行了腦部檢查,而且似乎還分析了過去一整天累積的腦波數據,判斷腦部活動狀態,但果然還是查不出任何原因。


    不過根據腦波活動的測量與分析,倒是有兩項發現。


    當時是阿姨在優羽子的病床邊聽取醫生的說明,而我因為也在場,所以就跟著一並知道了。據醫師所說,雖然人在睡覺時腦部的活動其實也非常活躍,但是優羽子的快速動眼期異常地長,而且這段期間海馬回與顳葉的活動狀況比一般人都要更活躍。另一點則是,優羽子進入慢波睡眠期──也就是人睡得最熟的一段時間──的時間也很長,一般來說這段時間變短之後,就是要從睡眠中醒來了的徵兆,但是至今為止並沒有觀察到這種傾向。之後也許能夠從發現的這兩點來著手進行治療,近期似乎也會找睡眠專家來詳談的樣子。


    醫生另外又補充說,雖然至今為止身體沒什麽大變化,不過如果繼續長時間沉睡下去,就不確定會不會發生什麽狀況了。


    阿姨對這番說明感到相當不安,我聽著也隻覺得一顆心又懸了起來。但是優羽子的臉色那麽紅潤,靜靜沉睡時的呼吸也那樣規律平穩,不管怎麽想,至少在短時間內來說應該是沒有危險。


    雖然也有種強烈的念頭想陪在她身邊,但畢業論文的繳交期限隻剩下一個月,完全是迫在眉睫。我如果在這時間把論文研究丟著不管,也會給其他兩位團隊成員帶來困擾。


    我對自己說,優羽子一定沒問題的,便再次投入了普通的日常中,做著自己該做的所有事情。


    而在我還沒意識到會發生什麽事情的那一天,我們小組正要進行一項模擬實驗。在模擬實驗中,我們必須確定實驗中使用的物質,在各種條件下會發生何種量子力學作用。


    由於小林同學和淺野去負責其他工作了,所以我一個人連接了校內設置的d-f式量子電腦來執行這項作業。然後就在在模擬實驗結束時,我平常習慣使用的電腦裏,收到了一封新信件的通知。


    我原本並沒有特別在意,而是把該完成的步驟全部結束,切斷d-f式量子電腦的連結後,才打開了那封信。


    from:[emailprotected]</a>


    subject:關於我們的世界,以及福原優羽子身上發生的事情


    看到這封信的當下,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寄件人的地址「[emailprotected]</a>」,無疑是我上大學後分配到的電子信箱。帳號名稱是學生的名字,域名tiast是大學名稱tokyo institute of advanced sd teology的縮寫,而phys則是物理學係的簡寫。


    信件裏一行一行滿滿都是文字,而且附件內容也非常多。


    我完全跟不上眼前的狀況,腦袋一片空白,最後也隻能先看看這封信的內容。


    然而我看到第一行就大吃了一驚。


    『我是跟你的世界距離極近的平行世界裏的中山幸成。』


    不敢置信。


    「啊?」因為這實在是太突然了,我甚至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隻是下意識地發出了驚呼。


    但是我再次重新讀起這封信後,便從身體裏慢慢湧出了強烈的困惑與近乎於恐懼的巨大不安。


    我越是讀下去,就越覺得信裏所說的事情非常有說服力。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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