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午後開始起霧,乳白色的水粒子有如溫柔而妖詭的舞者,環繞無人駕駛的馬車與騎馬行於車旁的d。


    道路兩旁為磊磊成排巨岩所封堵,連綿不絕宛如一條纖細緞帶。


    這裏還稱不上是山穀,隻是條巨岩間的道路。由於霧氣愈濃走出道路外的可能性就愈高,所以這巨岩可以說是有用的岩石護欄。


    此時剛過中午,如果通過這裏後繼續在平原上再前進半天,便能在目的地格拉哈治村裏迎接黃昏。


    終於來到這了。


    然而,無從得知究竟有幾個人心中正懷抱著這樣的感慨。


    從內載棺柩的馬車裏自然沒有傳來話聲;騎在馬上的d表情冰冷專注,看不出任何情感色彩。


    當在霧中道路上前進了三十分鍾後,d眼中泛起了某種精光,他停下馬,微微後退,輕敲了馬車門。


    「怎麼了?」博拉珠男爵的這個聲音隻有d聽得見。


    「注意到了嗎?」d問。他的話語同樣也不會傳入男爵以外的人耳中。


    「沒有。怎麼了嗎?」


    「路不對,似乎被人弄迷路了。」


    不知不覺中,道路消失不見了。


    「真不像你呀——話雖這麼說,可就連我自己都沒有發覺哪,是霧的關係嗎?」


    他似乎至少知道有霧這一點。


    「大概。」d答道。


    即使他身具超乎常人的感官,霧氣本身也不過僅僅是平凡的水粒子而已。


    「如何?」d問話的對象並不是博拉珠。


    「隻是普通的霧哪,就連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迷了路。」


    聽到左手的話,d把視線投往左右兩旁的岩石。


    「岩石也是真的啦,隻能等到霧散了。」


    「不。」


    「我知道了。」


    d高舉左手,在左手手掌上隨即生出一樣東西——人的眼睛與鼻子,還張出了嘴巴。


    「呼!」的聲音響起,這並不是吸氣的聲音,而是風的呼嘯聲。


    霧氣卷成漩渦狀流入手掌上的嘴裏。


    十秒……二十秒……當最後一塊乳白色的末端被吸入掌中後,吞下霧氣的本人「哎呀?!」地發出驚歎聲。但其實在左手發現之前,d便已經注意到了。


    這裏,是在和先前一模一樣的道路上。


    左右兩旁巨岩成列,看來平凡無奇的道路在約莫五十公尺的前方向右彎折。


    「變成奇怪的情況了哪。」男爵的聲音說了。


    「又回來了。」d答話後轉過身去,「迷路期間內我們走的距離大約是三十公尺,我想可能是在那段期間被動了什麼手腳。」


    隻有三十公尺,然而,由能讓d與男爵不知不覺地行走在異世界的道路上來說,這是宛如奇跡般的距離。


    「心裏有底嗎?」這句話是關於出手者的問題。


    「——如果是葛裏歐祿博士就有可能辦到。」


    「知道他的能力嗎?」


    「知道一些,他是我小時候的家庭教師。」


    「那你就多留心吧。」說完這句,d甩動馬車馬匹的韁繩,馬匹伴隨著車輪的咿軋聲邁開腳步。


    岩石轉角處逐漸接近,d先彎過去。


    有個黑色人影倒臥在前方十公尺左右的地上,趴在地上的人穿著黑色衣服與同色外套,和d頗為相像。


    這應當可以視為攻擊已經展開。


    d下了馬。


    「別去,」男爵阻止他。「一定是陷阱,不要靠近。」


    但他們也不可能放著倒在地上堵住整條路的人不管。


    青空中飄浮白色雲朵,楚楚可憐的小花在道路兩旁白晃晃地搖曳,而路上則有一具屍體。


    或許d是打算將計就計也不一定,他走到屍體旁邊,彎下腰。


    就在這一瞬間屍體向上翻仰!


    一張蒼白的臉孔仰望著d——那正是d的臉!


    一瞬間兩人四目相對,但d立刻起身拔劍。


    劍身一閃白光後,地上的人影便身首分離。


    「是傀儡。」d說道,這時他感到自己的臉部似乎有像是輕微痙攣的感覺。


    他腳下的人體在脖子的切口處,確實露出了木質的切斷麵。


    「拜托你別做奇怪的舉動。」男爵的聲音裏有著傷腦筋的語氣。「就算知道這是葛裏歐祿博士的手段,但我也已經沒印象了。d,沒有感到不對勁吧?」


    「完全沒有。」回答後d把木製的殘骸放到路旁,回到馬上。


    隻是,在他黑衣之下的內心裏,隱約有些無法釋然。


    兩輛馬車默默通過。


    在白亮日光下聽著遠去車輪聲的,隻有被砍下的傀儡頭而已。仔細打磨過的光滑木料,將毫無凹凸的平整傀儡表麵暴露在陽光下。因為俊美吸血鬼獵人的容貌正逐漸消失不見。


    ※※※※


    管是白天,這房間卻封閉在濃密的黑暗中。還有比這更濃密的黑暗,凝縮成兩個人的形狀。


    那是個駝背的老人。以及在老人背後直立不動的年輕人。


    金線刺繡包裹老人全身上下,他穿著長袍,異樣長大的袍襬落在他身後的地上,有如影子。


    老人突然將右手靠到耳邊。「成了。」他說。


    「那麼,是順利逮到獵人了?」問這話的是年輕人。


    老人好像完成了什麼事,但看似老人弟子,或至少是其手下的年輕人,卻完全沒有興奮的模樣,反而聽起來像是有所懷疑。


    「法術成功了,這絕對沒錯,隻是……」


    「隻是?」


    「我在意一件事。」


    老人轉身往年輕人的方向一瞪,表情陰狠。當然,他如此做的真正理由是因為其他事,但就算說這房間是為了襯托他的陰鷙才充滿黑暗,恐怕也不會有人懷疑。


    他長滿老人斑與落腮胡的臉孔宛如太古的木乃伊,但細弱如絲的兩眼卻散放著黃色光芒,綠色眼珠中湧溢著高深的智慧、邪惡,以及意誌力。


    「劄那司,那家夥的假麵是你製作的,應該完美無缺吧?」


    「您有所懷疑嗎?」年輕人——劄那司用生硬的語氣問。


    「不,你的能耐即使是我也認同。無論如何,『移』的咒法是成功了。」老人點點頭,把臉轉回來。


    「那麼,我便照預定的去辦。」年輕人說道。


    對著正要行禮告退的年輕人,老人又追加了一句:「他是連水軍人都能殺死的男人,絕不可掉以輕心,要多加注意。」


    年輕人離去後,有一陣子老人在那一動也不動,之後他坐入身旁的沙發,感觸良多地道:「巴龍?博拉珠男爵……不知是否還記得我呀,還記得這個看出你身具罕見天資的稀世家庭教師的名字嗎?」


    「葛裏歐祿博士。」


    黑暗的某處出聲呼喊他,老人反射性轉過去的臉上,已然充滿因知悉對方身分而有的恭謹和敬畏。


    「這真是……您是何時到來的?」


    老人——葛裏歐祿博士一麵低垂著頭,一麵在心中默默驚歎。因為他的實驗室設有警報器,即使隻是空氣中混入了特殊成分也能察覺。


    「我總是在你的身側,因為要是讓你完成了什麼奇怪的研究,拿來用在我身上可就麻煩了哪。」


    「您說笑了。」


    就在一百五十年前。葛裏歐祿內心想道。那時,僅此一次他試著反抗過,而反抗的結果——直到如今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因為雖然試圖反抗了,卻沒有任何改變,隻有他派出的暗殺者變得下落不明,但這聲音的主人卻一如往常的出現在博士麵前,而且沒有任何一個


    人被責難或懲處,就這樣直到今日。


    在那之後,他便一直對這暗中聲音的主人誓以忠誠。


    「犬子來了嗎?」


    由這問題來看,聲音主人的名字必然是福藍多?博拉珠。


    「沒錯,還有半日就到。」葛裏歐祿回答。


    「即使靠你的法術,恐怕終究也不一定能除掉他。這也難怪,因為護衛是那個獵人哪。」


    葛裏歐祿突然望向黑暗的彼方。他,不對,他們能夠看透黑暗一如白天視物,可是現在葛裏歐祿眼中卻隻能看到黑暗本身而已。


    「您知道『d』的事是嗎?」


    「不。」


    「……」


    「我不知道d,不知道叫這種名字的獵人,不過,那家夥和我知道他另一個名字的大人十分相像——似乎是如此。」


    「大人……」葛裏歐祿結結巴巴。他大概已經有好幾百年沒在一天之內被嚇到兩次了,就連那早已壞死,隻是藉由複蘇藥維持生機的皮膚,如今也豎起了汗毛!


    因為眼前這位竟然用了「大人」來稱呼對方,據自己所知,需要如此稱呼的人物僅有一位而已,不過從語氣來看,又好像不是那位大人,那麼——


    葛裏歐祿的記憶盤旋渦卷了起來,針尖輕刺一個個腦細胞,活動中的細胞、正在沉眠的細胞、早已停止活動的細胞,以及連大腦都已完全忘記它的存在的太古腦細胞。就在其中一個細胞中——


    有了。


    然而它放出一瞬閃光後,便消失在永恒的黑暗中。


    要留住那閃光!——辦不到!那麼,就去理解!


    葛裏歐祿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對著那一點集中了意識。


    它化為了擁有具體情報的記憶,但隻有極短的一瞬間而已——接著它隨即消失遠離。葛裏歐祿的集中力追著它,在它被吸入虛無前的一刹那,碰觸到了最尾端。


    「想起來了……」他之所以將它說出,是因為若不將已取得的部分轉為言語,就彷佛會從腦中消失不見的緣故。「……那位大人……的確……僅有那一位……可是……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那個汙穢的食屍鬼(ghoul)……貴族獵人……竟然是那位大人……」


    「或許是那樣,或許不是那樣。」那聲音重重說了。這表明他自己也無法判斷,無從理解。「既然如此,我們就要用這種態度來麵對他:必須將其完全視作逆子巴龍的同伴,要加以處理。嗯,但是當事與願違時可就很可怕了哪。」如此說完後,那聲音低低發笑。


    難道這一位竟連對那位大人——也敢出手?葛裏歐祿不禁戰栗。這也就等同於與那位大人為敵,而對那位大人之血親的敬仰,絕對是支配全體貴族的律法。


    「快準備吧,博士,快準備吧。」那聲音忽高忽低地說了。「是在他進入這土地之前或之後都無妨,要用盡一切手段殺死他們。」


    「請交給在下吧。一切請都交付予不才葛裏歐祿,敬請放心。」


    此時,有股宛如悠長啜泣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


    ※※※※


    是女人的聲音。


    她一定十分哀愁,極度悲傷,幾近瘋狂,但仍然不停地哀泣——無論是誰都會如此覺得。


    「除了你之外,還有另一個知道犬子接近了的人在哪。不過,竟然用迎接死者的哀泣作為歡迎的歌曲,嗯,這又是為何?」那聲音中帶著笑意。「葛裏歐祿博士啊。」


    「是。」穿著長袍的身影劇烈抖震。


    「去吧,就連我也不禁要心痛了,那是不能讓其他人聽見的聲音。」


    「遵命。」當低下了頭之際,老人知道聲音的主人已經從自己麵前消失。「遵命——竟能說出會覺得心痛這種話的大人。」


    如此說完後,連他自己也不禁感到害怕,但灼殛全身的閃電並未落下。


    數分鍾後,他踩著漫長的螺旋樓梯,向下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位於多深處的某間房間走去。


    石壁上處處燃有藍色原子火焰,石階與牆壁上陰影搖晃。


    如同往常一樣,向下走的動作唐突結束。當他一站到寬廣的石板地大廳內,身穿甲胄的衛兵便從左右兩側接近他。他們是合成人類,每一人都重逾一噸,這些由重合金構成的存在沒有發出半點腳步聲。


    他們將長槍指向博士,槍尖放出了紅光。


    「滾開。」


    話還沒說完,位於槍尖延長線上的博士胸口有紅點亮起,並穿出他的背部,他背後的石壁立刻變紅發熱,一眨眼間便被射出了直徑五公分左右的小洞。


    因為此處的衛兵打從被賦予生命之時起,便被設定成會將後來造訪的人一視同仁地加以抹殺。


    「該死的蠢貨!不知天高地厚——滾開!」


    在葛裏歐祿踏出一步的同時,自長袍袖口射出的耀眼光芒掃過衛兵們。當那光再度消失於袖口中時,老人朝前方的門扉邁開了腳步。


    被留在後麵的衛兵們動也不動,維持舉著長槍的姿勢呆立在原地。在亮度充足,隱約有些淒寒的地下室照明下,他們的模樣宛若擁有生命的雕像,看來有些孤寂。


    葛裏歐祿於門扉前麵站住,把右手的食指放入口中,略微咬開指腹。


    當他把瞬間浮出的血珠滴入門鎖前的空洞後,過不到一秒便響起了開鎖的聲音。


    將手按到黃金門把上,葛裏歐祿渾身顫抖,因為他想到了之後等著他的人物與情況。


    他一麵長歎,一麵推開門扉,整個開門動作花去了與歎息等長的時間。


    接著,老魔道士耳中傳來了彷似啾啾鬼哭的聲音。


    這名在不知深度的地底中,被預備殺死一切接近者的護衛們包圍,並且不住哭泣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長廊內到處嵌有看似由青銅所造的門扉,門扉兩側的壁麵上有原子火焰正在燃燒。宛如木乃伊的老人一麵在地上落下朦朧影子一麵前行,這模樣看來就彷佛是被女子的哀泣聲所引導。


    不久,便能看到前方有座像城堡大門一樣巨大的門。


    聲音便是從門的內側傳出。然而,這麼低細如絲、充滿悲傷的哀泣聲,為何能穿過這扇令人必須抬頭仰望的巨大門扉,實在難以想像。


    來到大門底部後,葛裏歐祿在和先前一模一樣的門鎖前滴入相同的血滴。鎖內的記憶回路會接著抽出dna,比對準許進入的成員,通知開鎖裝置可以開門。整個過程耗時千分之一秒。


    大門從正中央左右分開。


    當走過厚達五公尺的大門之際,葛裏歐祿仰望了天花板。這裏的高度至少超過了十公尺。


    宛若黃昏時分的幽光迎麵而來,舉目所及皆是水。


    靜謐的水麵清澄浩渺,證明了這裏連一絲微風也無,水麵全無因幽光所致的黏重感。


    水一望無際,無論如何凝神細察都看不到邊際。


    葛裏歐祿腳踩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十階左右的石梯,最後一階的石麵沉在水裏


    那裏浮著一艄青銅小艇,之所以沒有係住它,大概是因為水沒有流動的關係。


    女子的啜泣聲不絕於耳,淒涼地越水而來。葛裏歐祿就像是個耗費了百年時光來探求它的追尋者,他坐入小艇,使用收在船內的船槳開始劃水。


    漣漪擴散,這片廣大的清水,已有許久不知水波的滋味了。


    劃了約莫十分鍾後,葛裏歐祿停下雙手,側耳傾聽,鼓膜確認女子的聲音是從貼近右船緣的旁邊傳來。


    他探出身子,望向水麵,有一名女子流淌著血線飄過小艇旁邊的水下。


    不對,那女子是永遠地停留在那裏。


    她長長的黑發沒有隨波擺湯,


    沒有向下沉,當然也沒有向上浮,而是纏卷著被雪白禮服包裹的身軀,與頭發同色的眼瞳靜靜仰望著虛空。


    她從全身曲線直到指尖,都遍布著鼻梁線條的那股柔順氣質;老人曾思索過很多年:是不是這水洗去了她的一切強硬呢?


    此外女子的嘴唇毫無血色,唯獨這一處比她的肌膚更加蒼白,但不知為何卻又顯得分外顯眼?


    因為那唇正不停動著,她的嘴唇正極其妖異地蠕動,發出聲音。


    「夫人,」過了一陣後,葛裏歐祿出聲呼喚。「夫人,是葛裏歐祿,因有事想請教您故而來訪。」


    發話——還有答話,皆需要通過分隔兩人的水液的時間。


    「來得好哪,葛裏歐祿。」悲愁的聲音變成了冰冷無情的招呼語。


    老人叩拜行禮。


    「是因為聽到了我的聲音嗎?聽到了那深沉哀愁的聲音?」


    「正是如此。因為夫人知曉了連在下等人亦不知之事。」


    「自從在水裏之後,我便能聽聞星辰的移動,或環繞世上的一切聲響。棺柩開啟的聲音也好、狼隻的遠嘯也好,就連太陽沉入地平線的歎息與黑暗的歡呼也能聽見。」


    「在下敬服。」


    「那孩子回來了對吧?」女子的聲音問道。


    「是的,已經來到離城僅有半日的地方了。」


    「那麼,那一位呢?」


    「似乎有點緊張的樣子。」


    「是這樣嗎?」


    「雖然這隻是在下的看法,但巴龍公子似乎是獲得了淩駕其父的力量,這才回來的。」


    「那一位也知道這點。嗬嗬,真有趣。」水中的聲音興奮了起來。「那麼,你應該在進行妨礙工作了吧?」


    「是的。」他的回答毫不猶豫。


    「如果是那孩子的話應該能克服吧。」


    「在下不會讓那種事出現的,恐怕巴龍公子在進入這片土地前,便會被取走性命。」


    「你是說身為貴族會被人類所殺嗎?——嗬嗬。」


    「劄那司業已出發了。」


    女子的笑聲中斷。「是劄那司?」


    「正是。」


    「……這樣啊,那人已經出動了,這……或許巴龍會被殺死也不一定。」


    「正如您所言。而且,擔任護衛的獵人也已經被我們控製了。」


    「接下來才見分曉啊,葛裏歐祿,接下來才見分曉啊。」


    「正是如此。下一次前來拜見夫人的,不知是在下還是巴龍公子——未能前來的,恐怕便無法再度得見您的尊容了。」


    「我知道了。葛裏歐祿,多謝了。」


    「您言重了。」


    接著,也沒有告別,葛裏歐祿便開始劃船返航。


    當另一方開始出現石階與大門的形影時,小艇突然停住了。


    「夫人。」他低聲說了。


    船槳仍在劃動,也有劃過水中的手感,但盡管如此,小艇卻連一公分也沒有前進。


    不僅如此,他還看見水麵徐徐往船緣上升,不一會,他便注意到這是因為自己的船在往下沉。


    「您不打算讓巴龍公子為在下所害是嗎?這樣也好。」


    他站了起來,伸出右手與水麵平行,水已經開始從船緣流入小艇內部了。


    一道銀色的絲狀物從長袍袖口流出,混入水中,隨即擴散暈開。


    當水淹到腳踝時,葛裏歐祿將一隻腳從船內踏向水麵。


    他沒有沉下去,即使把另一隻腳——整個身體移到了水麵上,他的鞋底也像踩在石地上一樣,牢牢地貼在水上。


    他冷冷地看著如花瓣般下沉的青銅小艇。岸邊還相當遙遠。


    歎了一口氣後,老科學家在自己造出的水上道路上緩緩邁開了腳步。


    ※※※※


    在距離通過岩石區還要一個小時的地方,一匹改造馬扭到了腳。


    d試著查看,發現是馬後腳跟的人工韌帶斷裂,因此決定進行修理以及休息,也必須查看其他馬匹的情況。


    「通過這裏後就是平原,」d似乎是在說給某人聽。「對敵人來說,這是最後的防線,他們會全力進攻。」


    「應該不會那樣。」提出異議的是博拉珠男爵的聲音。「不對,他們或許會來,但在進入村子以後才會全體動員——如果是葛裏歐祿博士的話,應該就會這樣做。」


    「知道格拉哈治村裏的強敵的名字嗎?」d問道。


    「第一個是劄那司,」男爵的聲音回答道。「他是葛裏歐祿博士的愛徒,連我也不清楚他的詳細情報。不過,博士明明年紀頗大,但劄那司卻好像一直是快二十歲的模樣,若不是貴族,便應該是合成人類。他平常擔任博士的助手,不過聽說一旦有緊急狀況,也可以依自己的意誌采取行動。他的專長——我不太清楚。就我所知,我隻能這樣跟你說——他是個可怕的對手。」


    「還有呢?」


    「愛化妝的古洛墨。」男爵的聲音裏多了不快的語氣。「他是父親的親衛隊隊長,一個從早到晚都在化妝的男人,不僅自己化妝,還會替別人化妝。雖然不知道被化妝後會變得怎樣,但有一種說法,據說被化妝的人性情會變得和那個妝相符。」


    「第三個呢?」


    「千手千腳的薩凡,格鬥技的天才,據說就連對手手持槍械,他都能徒手戰勝。聽說看到對手的淒慘死狀後,一定會認為那是遭受了上千人的攻擊——主要的勁敵是這三個人,另外還有他們的部下,那些家夥也很強,一個人大概能抵得上十個普通士兵。」


    「——不過,都沒有出現哪。」


    結束改造馬的檢查後,d躲入附近的岩石凹洞中。


    無論何等傑出的吸血鬼獵人,隻要是繼承貴族之血,在陽光下的疲勞程度便會遠遠超過人類。太陽下的陰暗乃是他們本能尋求的東西,同時他們的恢複能力也遠非常人可比。


    馬車靜靜停在陽光下,d也融入岩石形成的黑暗中,太古的寂靜造訪了剛過正午不久的靜闃岩石區。


    數秒鍾後,馬匹開始躁動,d離開岩洞,劍身一閃,從馬車上被切離的改造馬群開始往前方狂奔。


    因為隻有它們與d注意到了一個從岩石區那一方,朝這邊接近的破空飛行之聲,那飛行聲比蚊子飛翔的聲響還細微——人類的耳朵難以聽見。或許是覺得它有些不對勁,對著轉出岩角後一口氣逼近的三道聲音,d背後閃出了白光。


    飛行聲減為一個,當那僅有的一道聲音往馬車上飛去時,馬車的黑色外表泛起了奇異的波紋。


    那波紋大概是一種震動,飛行聲被彈了開來,呼嘯著撞到對麵的岩壁上——然後爆炸。


    比起爆炸本身,由那燒熔岩壁的火球來看,那顯然是燒夷彈的一種。火球轉瞬漲大,倒轉撞向d跟馬車。


    十萬度的火焰伴隨著衝擊波,兩輛馬車瞬間翻倒,被撞到岩壁上,灼熱的暴風不停撞擊馬車車身。


    數秒過去——當火焰沿著岩道奔流消失後,在像是爆炸殘留物的暴風當中,響起了男爵的問話聲,「沒事吧,d?」


    熔化崩塌,如火山地區般噴冒白煙的路麵上,出現了一個之前並不存在的漆黑團塊。那團四處帶有搖晃火焰,冒著黑煙的物體迅速站了起來,變成一個人,一個極其美麗的青年。


    「沒事嗎?」連男爵問話的語氣也像對他還活著毫無疑問。


    d默默拍打外套的肩膀與胸口撲滅火焰,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左手打了個粗俗而滿意的飽嗝。


    d因為擁有耐熱耐寒耐衝擊——的特殊纖維所做的外套,以及能吞食火焰的左手,所以逃過了火焰地獄。


    ※※※※


    平原的遠方停著一輛蒸汽馬車。


    在馬車的後半部,像是在圓筒上蓋了座鍾的蒸汽引擎上,有個男人「啪!」的一聲盤腿坐在上麵,然後喃喃說了:「哦,起火了——可是……」


    他一手拿著雙筒望遠鏡抵在眼睛上,而若說他的另一手在做什麼,則是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隔著網狀衣服在沙沙地抓著背部。他把手伸到了背後抓背——不過,他的手竟然能抓到腰部附近。


    「我不覺得那種程度的攻擊能幹掉巴龍公子哪,況且護衛還是那個被叫作d的男人呢。」


    他的語氣像是正在向人搭話,回應從馬車裏響起。


    「我知道,炎燒彈隻不過是雕蟲小技。我已經確認了我想知道的事。」


    「那家夥還真行。對了,你動了什麼手腳?」


    「『移臉』。」


    「怎麼會!」抓著腰的手停了下來。「那是你——要一有個差錯,你就會……劄那司。」


    「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自信。」


    「就算是百分之九九?九九九,離完美還是有十萬八千裏。你是對誰下手?」


    「d。」


    「哇呀!」男子吃驚地一仰身,因為動作太大從引擎上摔下,不,其實他隻往下掉了一公尺就停在那裏了,因為他修長的右腳抓住了鍾狀的引擎頂部。


    「太莽撞了!——像那樣俊美的男人,不會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不管你造臉的功夫多高明,那都是自殺呀!」


    「不。」回話聲自信滿滿地否定。「我應該說過我確認過結果了——是成功的哪。」


    「這樣啊,我可不敢相信哪。就連古洛墨那混蛋也一樣吧。」


    突然,就像水蠅掠過水麵一樣,男子輕巧回到引擎頂端,大笑了起來。


    「薩凡,你再繼續發出這種白癡笑聲的話——」劄那司語氣中帶有怒意。


    「我了、我了,不過,就連古洛墨那混蛋——?!」話才剛說,他就像嚇了一跳似的噤口不語,畏畏縮縮四下張望的表情上有著千真萬確的害怕,不僅如此,連馬車內側的氣息也開始帶上了非比尋常的鬼氣。


    「別提那家夥的事!」劄那司命令他。


    「知道了。」男子——「千手千腳」薩凡猛地在引擎上站起,把雙筒望遠鏡再一次抵到眼上,大叫:「噢喔!好驚人,快閃吧!那些家夥的眼珠兒快要恢複了哪。」


    圓筒內側馬上響起像是什麼棒杆或齒輪活動的聲音,白煙從開在圓筒與鍾狀頂部連接處的蒸汽排出孔冒出,發出了刺耳聲音。


    不倚靠馬匹的奇怪交通工具氣勢洶洶地變換了方向,開始朝還有四分之一天路程的格拉哈治村疾駛。


    然而,劄那司說的「成功」是什麼意思?


    此外,能讓被男爵指名道姓說是格拉哈治最強三戰士中的兩人,如此畏懼的第三個男人——「愛化妝的古洛墨」,究竟又是何人?


    ※※※※


    在要通過岩石區前,d注意到了直入天際的濃煙之壁。


    「是野火哪。」左手說道。「起火的原因應該是剛才的火焰。風正在朝村子的方向吹,要在這裏等也是可以的。」


    在d看來,這也是妥當的對策。


    草地噴冒火焰,吹來的風煽助火勢,視野完全被染成貪婪的橘紅色和黑色。


    此時——


    大地劇烈搖晃,左右兩邊的岩石相互擠軋,相撞後爆出火花。


    當百噸重的巨岩斜裂出裂痕的瞬間,d已經朝跑回來後被係回馬車的改造馬臀部揮下馬鞭。


    讓第二輛馬車——蜜絲卡的馬車開動後,緊接著他自己也要離開,此時在他腳下地麵猛然一彈,彷佛有極其巨大的生物在地底蠢動一樣。


    岩石被彈了起來,d和坐騎也以幾近垂直的角度被向上彈飛。接著,人與馬在被上拋了將近十公尺後靜止了一下,又筆直往地麵摔下,足足有數百噸重的岩塊朝人馬頭上砸了下來。


    名副其實的千鈞一發——從一眨眼間便被砸爛,分解成難以辨認的肉塊、電子裝置、鋼製骨骼的改造馬背上,黑衣身影如箭般往岩石區出口疾射而去。他的身體縮成一團從出口高速噴出,令人覺得是因為他乘著背後砸下的巨岩的衝擊波才會這樣。


    在岩石區二十公尺外的大火當中,d尋找馬車的去向,但即使他擁有能毫不費力一眼望穿黑煙的雙眼,卻四處不見兩輛馬車的蹤跡。


    「如果是男爵的話應該能平安過關,就算他因為白天不能出馬車也一樣。」火焰吹染到左手的話聲中。「村子就在對麵。」左手說著。「快走吧,火也要燒到這邊了,風向可不一定是一直不變的。」


    d身旁爆起一團火焰。


    「噢,好像有燒?蟲還是什麼鬼東西的巢穴,要是一個倒楣踏上了,馬上就出局了喔。」


    地麵噴出火焰,數股陽炎搖湯,火團轉為熾烈。d的外衣下襬一閃,火焰瞬間熄滅。


    「噢,我還以為沒馬的話會不方便,沒想到在平地上竟然一樣快哪——真是個離譜的男人。」


    d一麵疾奔同時轉頭向後。有腳步聲追了過來,而且不隻一個,證據就是大地正在震動。強烈力道擊打大地,發出猶如地震轟鳴的巨響。


    d的雙眼捕捉到從火焰彼方湧來,宛如雲霞一般的成群黑影。


    領先的是外型酷似插滿針的毛毯的一大群黑毛蟲,之後是體長足有三公尺的成群平原鼠,接著是三首野豬、掘地野牛——這是一直排列到地平線彼端的平原動物群大暴動——所謂的「亡命狂奔」。


    它們是因為害怕火,為了尋求安全地帶而狂奔,隻要被卷入裏麵,就算是火龍最後也逃不過被踩死的命運。身上業已燒起火焰的一隻黑毛蟲忍不住緩下速度,一轉眼便被卷入狂奔的動物中,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踩爛了。


    它們離d還有一百公尺,無論他如何厲害也跑不出能擺脫它們逃走的速度,方法隻有一個——


    「看來隻能坐到它們身上了哪。」左手說了。


    七十公尺……五十公尺……然而,當兩者的距離拉近到三十公尺時,突然發生了匪夷所思的現象。


    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或是感覺到了什麼,前麵的毛蟲群一齊煞住了腳步。


    火星一陣亂舞,但是狂奔當然沒有停下,領頭的一群被湧過來的背後壓力瞬間踏碎,然後——那些犯人也猛然煞車,朝前撲倒在地。


    d正躍向後方,他在空中看到了,就在他與狂奔獸群之間,大地裂開了一條大縫。


    動物們接連摔落漆黑深淵的掙紮模樣,和被吸入地獄的亡者十分相似。裂縫不停擴大,進而開裂到d預定的著陸點上。


    「這個厲害。」當左手懶懶地吐出感想之際,d開始朝下飄落,就在漆黑、深不見底的深淵正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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