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疾勁而沉重,因為裏麵帶有名為「殺氣」的分子。


    荒涼大地的一角有兩個人影相對峙。每當風吹過該處時,便會轉為狂暴。天色昏晦宛如幽明異境。


    突然,其中一個人影躍起,在垂直上升了三公尺的同時雙手往正下方一揮。


    隻見黑土中噴爆出猙獰火焰,朝地麵的人影疾攻而去——火焰有兩道。


    火線匯聚至人影中心,宛如出色畫家所繪出的線條。


    銀光交錯——銀光有兩道。


    既然火焰是物理性質的存在,擁有質量與硬度,因此可以用比它更巨大的質量和硬度將它擊開。


    將火焰斬出光整截麵並將它掃開的銀光,化為一閃刀刃射入空中。


    出刀者輕輕一躍化為飛燕。迎頭砍來的刀身,比正要再往上飛的空中人影快上一步,砍開那人的頭頂到頸根處。


    風染為朱紅。當風讓鮮血打落黑色地麵之際,兩個人影在十多公尺外的彼方以立姿著地。


    一個人影倒了下去;一個人影屹立大地。


    也不擦拭刀身,勝利者便將刀收入背上刀鞘。刀上沒有沾染一絲血跡,並非刀身另有玄機,而是因為刀速勝過了血液的附著力。


    夜風恍惚陶醉地一亮,因為它吹過了人影的臉龐。


    在帽沿寬大的旅人帽下閃閃生光的深邃黑瞳,令數千數萬畫家絕望束手的鼻梁線條,靜靜充滿無比凝重意誌的雙唇——


    夜風探問著,問道——請告訴我你的姓名。


    「……d。」有人叫道。


    頭顱被砍成兩半的人影出聲叫喚,業已露出死相的臉正帶著笑容。


    「……d啊……聽我說。」連聲音也已是死者的聲音。


    天地呼呼吼嘯,黑色外衣的下擺遮隱d的麵容,彷佛是要擋住死人的聲音,彷佛不欲讓d聽聞。


    尖銳拍擊聲響起。


    戴著黑手套的手掌拍落了外衣衣擺。


    「哦喔……你願意聽是嗎……我隻有一句話要說……但是……對你而言……那是會讓你……落入地獄的一句話……」


    倒在地上的人影,是個白發白胡的老人,他的長袍是用色彩繽紛的金屬絲織就而成。那精巧的配色,顯示出他是個連在貴族之中也備受尊崇的魔道士。


    美麗人影不發一語地站著,宛如這種台詞他已聽聞過數萬次一般。


    分成兩半、染滿鮮血的臉部往左右裂開,老人舉起兩手壓合頭部。


    「……前去……『夢魘』吧!」這聲音宛如是自地獄傳出。


    話一說完的同時,他鬆開雙手,不知是鮮血還是腦漿的液體,從開裂的切口處黏稠稠地溢出,因為他虛假短暫的生命結束了。


    在隻有風呼呼咆哮的荒野中,湧現了一個新的聲音。


    「他說了『夢魘』是吧。」這是從d自然垂放的左手一帶響起的。


    「那是什麽意思?」d問道。


    左手冒出了驚慌的情緒,一眨眼過後——


    「不知道呢。」沙啞的聲音如此回應了。「是臨死家夥的胡說八道吧,是為了要混淆你的臨別贈禮。」那聲音裏摻進了痛苦呻吟聲。d用力握緊了左拳。


    「嗚嗚……別……亂……來……」


    拳頭顫抖,手指與手指相互融擠,指甲刺破了皮肉,鮮紅細線開始往地麵垂落。


    「回答我。」d說道。


    「回答什麽?……好痛……我……什麽都……」


    「『夢魘』是什麽?是人名?地名?還是……」


    「不……知……道……」嘶啞聲音轉成了像是口吐白沫的語氣。


    拳頭更縮緊了一圈。


    沉默出現。


    維持了數秒鍾可怕的擠壓之後,d鬆開手指,風吹散了覆蓋在黑色掌心上的鮮血。


    d微微閉上雙眼。「夢魘」這個詞無論在記憶的哪個角落裏都不存在,盡管如此,身體卻傳出了細微的異常。


    血液奔流的速度轉快了,雖然隻有數千分之一秒——d的肉體仍捕捉到了那個異常。


    是來自心髒,還是來自基因?


    那很像是妖異的悸動。


    就在聽到「夢魘』的瞬間。


    d望向被淡淡幽暗所封閉的平原彼方,整條地平線上有彷如煙塵的東西在蠢蠢而動。那是隨風搖動的眾多成群人影。


    隻有d的雙眼清楚看出了他們醜陋的真麵目。有如枯木的手臂、長有彎鉤指甲的指頭、好似從腐敗物中生出的肌膚、讓人聯想起死魚的腐濁眼睛——這些存在,全是剛才斃命的魔道士之咒語從地底所招出的。


    連d也不曉得他們的真麵目為何,也不知道他想驅使他們去完成什麽。支使他們的主人,如今業已化為渾身鮮血的死人。


    d短短吹了聲口哨,某處響起了鐵蹄聲靠近他。在白色改造馬停下腳步之前,d便已到了鞍上。


    一拉韁繩,馬匹直接開始疾奔。


    朝殘缺破爛的活死人群的反方向奔去——恐怕,是要往魔道士說過的地獄而去。


    *******


    白色馬匹與黑色騎手如黑白旋風般闖入吉魯哈艮村,是在剛過半夜的時候。深更半夜的厚重黑暗滲入了街燈裏。


    在位居山麓、內有諸多丘陵的村莊裏,一座又特別高了一點的小丘上,有間屋頂、牆壁統統塗刷成黑色的住宅,如黑暗般靜靜盤踞於山丘上。


    (漏了一句)


    在甚至連有沒有門都看不太出來的住宅前,d舉起拳頭敲了一下。


    黑暗中閃現出纖細光線,那光接著轉大。它看來不該是隻敲了一下就會被推開的門。


    手上拿著熏黑煤油燈的人是個白發老婆婆,她的相貌像是被貼上了人皮的骷髏。左眼處蓋著黑色樹葉,應該是用它來代替眼罩。她張開了宛如裂縫的嘴巴。


    「竟然在這種時間,造訪南邊境第一魔道士歐麗格的家——想必是有獻上性命甚至是靈魂的準備吧。」她的語氣有如自幽暗洞窟吹出的冷風。


    「若你希望的話。」d說了。


    這一瞬間,女魔道士的雙眼猛然睜大。


    「這聲音——」在燈光後麵,老婆婆激動地眨著眼睛。「不,這張美麗的臉——這是……怎麽可能!」


    「我有事想來請教魔道士歐麗格。」在d說完話之前,大門便整個打開了。


    數分鍾後,女魔道士把熱茶送到了坐在厚實桌子前的d手邊。


    她一麵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那張彷佛連光明、黑暗、聲音都能吸收消弭的美貌,一麵問道:「你要做什麽?」


    「聽說魔道士歐麗格的得意法術,是回溯過去的記憶。」


    「正是如此呢。人類、馬、鳥、食影者、炎獸、心靈鬼——不論是哪種妖物的記憶我都能夠潛入,讓對方憶起過去;可是——」停住話後,歐麗格的表情就消失了,彷佛自己做了會遭嚴重天譴的行為一般。


    在她麵前的,是張絕世無雙的美麗麵容,而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乃是一種背叛,對人類不可能擁有之美麗的背叛。


    「可是……」老婆婆拚命努力想維持自己的高姿態。「可是……你不行,回去吧。我在今晚誰也沒見過,也沒見過什麽美麗的人——我決定一直到死都深信今晚是如此。」


    「為何害怕?」d在小圓桌的另一邊問了。


    「我沒有怕任何東西!」


    「我們應該是初次見麵,又或者——」


    「我沒有看過你——反正你快出去;不然,我就自己出去。」


    「幫我取回我的記憶。」


    d的話讓老婆婆像罹患瘧疾似的抖了起來。


    「你說


    出來了呀……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報酬是規定的十倍,而且,還會教你一個技巧。」


    「技巧?」


    「窺探你自身過去的技巧。」


    「說什麽蠢話!」


    老婆婆低聲發笑。回溯過去的魔道士無法回溯與自己相關的事物,乃是自然界的定律。


    d沒笑。老婆婆止住笑聲,舔舔細窄的嘴巴後,她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你是說……你可以辦到?……不,你可以……一定可以……隻要是你的話……隻要是那個……那時,在五歲的我麵前……斬殺了將近三十名野地強盜的…美麗惡魔就可以——那是我唯一記得的一個過去了。」


    「怎麽樣?」


    被一問話後,老婆婆猛地望向d的左腰處。因為她覺得剛才的沙啞詢問,似乎是從那附近傳出來的。


    考慮一會後,老婆婆點點頭。


    「我知道了,美麗的惡魔。費用隻要照一般算就可以了,剩下的就用我的過去作交換。不過,雖然我沒有懷疑你的理由,但能否稍微讓我見識一下你辦得到的證據?」


    在迷惘不安的老婆婆眼中,看到d舉起左手,他沒有戴上手套,當越過桌子伸來的那隻手按住她右太陽穴的同時,老婆婆的身體在椅子上往後一仰。


    她表情一變,變化在一眨眼的數分之一時間內到來。


    憤怒、憎恨、害怕、喜悅以及悲傷,毫不留情地閃過、打擊、翻弄滿是皺紋的臉龐。


    鍋蓋在某處發出了細小聲音,似乎正熬煮藥草。


    在那聲音二度響起之前,老婆婆已經用普通的姿勢癱倒在椅子上。這與肌肉的鬆弛不同,不可思議的安適包圍了她全身上下,她正流著眼淚,似乎是看到了些什麽。


    眨了好幾次眼睛止住眼淚後,老婆婆把焦點凝聚到d身上。


    「你合格了,d。」老婆婆用澄澈的聲音說道。「我記起來一切的事了呢。就當作是我的感謝,我一定會完成你的心願——過來這兒。」


    老婆婆一手拿著煤油燈站起,往房門口踏出一步,結果踉蹌了一下。她來不及站穩、往右邊摔去的身軀,被一個黑色身影扶住。


    是d。


    「真教人吃驚,說不定你的本質是個好人哪。d——過來這兒。」


    走出房門,再走過一小段幽暗的走廊後,老婆婆打開了裏麵的門。


    那是間冷清的房間,隻有金屬製的床與椅子而已。


    「躺下去。」對d指指床鋪後,老婆婆從牆上的凹洞取出一枝竹笛。


    「這叫作回溯笛,裏麵有特殊的裝置,能對腦部的記憶進行探取。至今為止曾對將近兩萬個人類、妖物用過,從沒有一個失敗的。」


    但盡管如此,她還是對d感到不舒服。在老婆婆五歲時,那個揮舞著淒愴之刀的男人應當是他沒錯,要窺探他的過去,讓她不禁心生畏懼。


    「躺下去。」歐麗格指向床鋪後,含住笛子。


    不久,低細曲調響起,從天花板傳往牆麵,回湯室內。


    「深部第一層——通過。」口中含著竹笛,歐麗格低聲如此說了。不知她是怎麽辦到的?


    旋律一變。能取回消失記憶的名笛之秘密,就在於笛子內部的回複記憶構造,與唯有魔道士一族知曉的曲調。


    d一動也不動,不知是否睡著了?不,根本不曉得他到底有沒有在呼吸。


    「深部第二層——不,一口氣進行吧,神秘層。」


    宛如為他的美貌所惑,魔道士歐麗格的聲音裏,摻混了有如沉迷於血腥之中的淒厲語氣。神秘層——這是隻有她這一族才能觸及的人類精神神秘領域。


    重新含好笛子後,歐麗格開始吹出與先前截然不同、異樣短促的節奏。笛音伴隨閃光刺擊了美麗獵人的耳朵——不,是直接刺擊了腦部。


    歐麗格的輪廓朦朧糊化,因為瞬間冒出的汗水蓋滿了她的全身。看吧,喚回失落記憶者呈現了何等慘狀——女魔道士的身體扭曲變形,轉枯變瘦,體重減輕了十分之一。


    為了回應這可怕的代價,魔笛紡織出的音色響徹屋內,仿佛連岩石也會不禁顫抖,詭異旋律有如魔界軍隊的進行般井然有序,淒厲作響。


    就在這一刹那,睡著的d臉上閃過似是表情的東西。


    他的右手伸往身旁長刀。


    “住手!”這聲大叫不知是誰所發出。


    從黑色小屋中迸出的女性慘叫,被吸入更深沉的夜暗中。慘叫拖著長長的餘聲——又忽然消失。


    若是沒有這叫聲的話,今晚其實是個格外平靜的夜晚。


    ※※※※


    翌日——在黑衣獵人已離開村子兩百公裏的過午時分,造訪魔道士歐麗格住處的村人們,在滿是鮮血的起居室內發現老婆婆七零八落的屍體,說不出話地呆呆站著。


    ※※※※


    習於往來主要幹道的旅人,數量出乎意料地多。白衣藥商從背上到頭上高高地插著紅白藍三色的曼佗羅旗幟,肩上掛著白色藥箱;契約戰士把重機關炮跟鉚釘槍從舊式鎧甲車上架出去,車身上大大寫著〔有戰士〕。流浪賣藝人做著表演,在馬車上翻筋鬥,從口中吐出鮮花,再朝那花射出飛刀和火焰將它處理掉。各式各樣,形形色色——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睛。


    因為一匹改造馬從某些人前方,某些人後方,以驚人高速急馳而過。


    不,就算他們看出了那是匹馬,恐怕也不敢相信,因為不管再怎麽想,那都不可能是改造馬所能跑出的速度;而且,有些人的雙眼在與那匹馬錯身而過的瞬間,還閃映過了一個美麗絕倫的人影;有些好像還看刀那個人影在馬身旁和它一起奔跑。


    無論如何,就在他們瞪大眼睛時,改造馬和人影已經奔至遙遠彼方。不管是騎著自豪坐騎的戰士團,甚至是被譽為主要幹道第一快馬的馬赫特快郵差,都無法對他生出競爭的念頭——這是連風魔王也會為之陶醉著迷的極速奔馳。


    那是d。


    然而,這名美麗的年輕人從未像這樣奔馳過。他下令全力跑後,改造馬便宛如被鬼氣附身似的開始狂奔,結果就產生了這個迅如飛燕的疾奔。但這速度無法長期持續,一看到改造馬出現疲憊,d便自行下馬和它一起奔跑以減輕負擔。


    當然,這樣做的時間並不長,而且馬匹的速度也變緩了;但要跟著狂奔馬匹一起奔跑,這種本事別說是人類,恐怕就連貴族也辦不到。


    盡管如此,馬還是累垮了。


    除街道與村莊之外,主要幹道上也有針對旅人提供改造馬與能源包的休息處。


    望了因長途奔馳而倒下的改造馬一眼,知道它是由於過度疲勞而斃命時,d已經選了新的馬,留下包含改造馬埋葬費的大枚金幣作為離去時的禮物,揚起沙塵往遠方奔去。


    在這三日內,他毫無一瞬休息地跑完兩千公裏以上的路程,現在的改造馬已經是第三匹。


    這真是瘋狂的奔馳。d的鬼氣轉乘至新馬上,但,這股鬼氣是為何又是對何而發?


    d呀,你是想前往何處?


    在那終點又是什麽在等著他?


    荒涼的夜晚平原彼方,開始出現如水色澤。這名青年所到之處,總是會有一個必然命運。


    那命運會落至誰頭上?——d呀,莫非這次是你?


    d呀!


    ※※※※


    賽德古村——正確來說是村外,發生離奇變異的時間,是在a季節第三個月的第二十六日。


    村中的旅店〔賽德古之家〕住著一團由東方前來巡禮參拜的老婆婆,在當天傍晚,她們二十人突然全員心髒麻痹而死。保安官做了簡單的報告書後,她們


    便被送去了屍體安置所。


    深夜,安置所的管理人騎馬趕到保安事務所,帶來了奇怪的消息。


    管理人說安置所的屍體陸陸續續爬了起來,打破石牆,開始往村外的〔紅色荒野〕走去。


    保安官大驚失色地嚷道:“被貴族吸血了!”又責備管理人說:“你在搞什麽鬼!”


    但當事人堅決主張不可能有貴族接近過,於是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組成搜索隊去捕捉屍體群再說。而就在此時,這次換成在安置所附近的墳墓守墓人,帶著猶如死人臉色跑了過來。


    他報告說墓地裏的屍體從墳墓裏爬出來了。他們挖開足足有三公尺厚的泥土,爬到地上,開始走路。


    保安官問:“他們往哪去了?”但他早已知道答案。


    守墓人回答:“紅色荒野。”


    盡管召人招召得倉促,但基於邊境居民不可避免的使命,還是馬上有超過三十名以上的男人回應召集,拿著尖銳的長矛、木樁、弓箭往村外急忙趕去。


    在離目的地還有三分之一路程的地方,大地震突然來襲。


    天地鳴動,大地如布匹般波浪起伏,急驟傾斜。


    搜索隊能全員無事,隻能說是奇跡;連馬匹都無法逃跑,隻能倒在地上不停翻滾。他們覺得這段時間長得宛如永恒,不過事後才知道,地麵搖動的時間持續不到五秒。


    盡管如此,停震不到五分鍾,保安官以外的數個人便決定繼續前進,這勇氣實在值得讚賞。


    當他們死命鞭策改造馬,抵達因砂中所含成分而殷紅如血的平原時,才真正遭到恐怖的打擊,這股恐懼能將在此之前的那些異狀,整個從他們腦裏抹去。他們在馬上——不,是連人帶馬一起僵住。


    紅色大地已然消失。他們看到的東西,是個從難見盡頭的外緣以急陡角度下陷,狀如研缽的巨大凹洞。


    然而,要把這想成是自然現象卻又不可能。讓一行人戰栗恐懼的,是群聚在廣大——之後他們才知道直徑有二十公裏——凹洞外緣的人影。


    穿著襤褸衣衫者、服飾合宜者、幾近全裸者——從不分男女老幼,統統一動不動看著凹洞底部的這些人身上,絲毫感受不到人類的生命氣息。


    他們的眼睛如死魚般渾濁;臉頰皮脫肉落,露出骨頭;胸口腹部開著似是蟲子啃出的孔洞,而在那裏蠢蠢而動的白色物體顯然是蛆。


    這些全是死人。


    “不對呀,”守墓人以冷靜的口氣說了。“這些可不止咱們村裏的墳墓而已,多多了。”


    此時,保安官察覺到背後似乎有許多人過來的緣故,還傳來腳步聲。


    “是死屍!”有人大叫,叫喊聲融入了月光中。


    多不勝數的死者從他們背後的主要幹道走過來。雖然保安官等人並未注意,但他們似乎是從極遠的地方走來,兩邊腳踝以下因塵埃而一片雪白。


    “到底是想搞什麽啊?這群玩意兒是什麽鬼東西?”


    仿佛沒聽見保安官的喃喃低語,行進的死者不停走著,經過生者身旁。


    接著,站在坑邊的死人群一齊跳了下去,仿佛有人從背後推了他們一樣。


    震撼的恐懼和惡臭直接衝擊大腦,搜索隊員大多昏了過去。


    把他們帶回村莊的是剩下的隊員。接下來,保安官在這之後的整整兩天,都一直目睹往葬身處趕去的死者隊伍。


    這地方真的埋了這麽多的屍體嗎?到底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在這個傍晚時分,所有人腦海都浮現了這個疑問,幾乎快要發瘋。


    等注意到時,行進的死者業已消失,而村人們則茫茫然然地拖著自己的身體往街上走去,仿佛他們是新的一批死人一樣。


    因為俊美絕倫的黑衣青年與疲憊不堪的馬,卷起勁風奔入了村內。


    他在賽德古之家前停下馬後,抓住一個傻呼呼的村人,問:“發生了什麽事?”


    他的美貌與語氣讓處於精神失調狀態的村人恢複了正常,那村人說出了整個經過。


    “遲了是吧。”用不含任何感情的如鐵語調低聲喃喃說完,d便要翻身上馬。


    “等一下。”一個聲音叫他道。那是個低沉,卻又隱約有些迷戀的聲音。


    d連看也不看,腳跟一踢馬匹腹側。


    朝著正要猛力蹬地起步的美麗人馬,那聲音再度響起:


    “等一下——d!”


    ※※※※


    少女說她名叫蜜雅,是住在北方一百公裏處的占卜師的獨生女。


    經她這麽一說,在她那快垂到地麵的長袍以及裏麵的裙子上,的確繡有表麵出身的奇妙紋章。掛在脖子、手腕上的數道項鏈,與手鐲上鑲嵌的石子,宛如留鎖了黑暗曆史似的散放出深邃光華。


    她說所以知道d的名字,是因為母親預知到這片土地發生的怪異現象後,當時便告訴了她那個會從遠方趕來的男人的名字。


    “我母親說,據有揭開這現象的謎團關鍵者,應該就是那個來自遠方的男人。”蜜雅用肯定的語氣說道。“這件事無論是誰都沒有辦法;唯一一個例外,是名叫d的男人。d——假使你就是叫這個名字的男人的話,那麽,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你看得見未來?”d問。


    “隻有一點點。”蜜雅的語氣充滿了有禮的自豪與自負。


    “那麽知道結果嗎?”


    “不,就連我母親也不知道結果;可是,並不是因為力量不足所以無法看到,而是被幹擾了。”過了一會兒,少女繼續說道:“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從村人那聽說過發生了什麽事。我母親之前曾指著地圖上的一點,說有極為邪惡的力量在活動。那和巨大的凹陷是同一地點,大概是在它的中心。”


    “是什麽樣的力量?”


    “她隻說了是〔邪惡的〕。”


    “由你母親前來似乎比較好。”


    “我也是這樣想。”蜜雅毫無動怒跡象地承認。“不過很可惜沒辦法那樣做,在預知到這件事之後,我母親馬上吐血倒下了,現在大概已經死了。”


    “不照顧她卻跑來這裏?”


    “我母親的指示是絕對的。”蜜雅定定地望著前方答道。她的年齡是十六、七歲,在她天真爛漫尚存的臉龐上,散泛著與那純真不符的意誌力。


    “我母親說過,不可以把這次事件看成是普通的大規模災難,這是會影響世界根源的大事。她說:‘本來應該我自己去,盡管可能去了也沒用,但身為擁有能窺見人類、世界未來之能力者,縱使力量微薄也必須獻身。不過因為我已無法行動了,所以你去。’”


    這名母親,竟然想讓女兒去棉隊足以震撼世界根源的重大事件?


    這名少女,竟然明知母親將死卻仍趕來了此處?


    d一拉韁繩。


    在臉蛋要撞上d背部的前一刻,蜜雅趕緊別開了臉,結果隻有右頰碰到d而已。


    肌肉的隆起隔著布料傳來,她暈眩了微微一瞬間。


    “到了。”d說道。


    “知道了。”


    鬆開抱著他腰部的手後,蜜雅抓著馬鞍的凸起撐起身體,在d下馬之前,她就跳了下去。


    d也不招呼先行下地的少女,直接邁開腳步。


    在這之前的對話,全是在馬上進行的。


    “好了不得的小姑娘呢。”從自然垂放的左手手腕附近,一個人類聽不見的沙啞聲音低聲說了。“一是因為還隻是個小女娃就跑到這種修羅煉獄來;另一點是下馬時也沒等你伸出手。為了讓她能獨力生活,教養得很周到呢,要娶老婆就要娶像這種的——”


    話聲中途斷去,因為d握緊了拳頭。


    在平靜、穩重步伐前往的方向上,吞噬了眾多死者的巨大凹陷正張著大口。


    “好驚人的地方呢。”從d右側往下瞧的蜜雅鎮靜地說了。


    坑洞下去的高度與它的直徑相形之下,並沒有什麽了不起,隻有三百公尺左右。在斜坡交錯的底部,混雜著岩塊與沙土之類的東西,其中還填埋著紅色土壤。


    “根本就跟血海沒兩樣嘛。”蜜雅一麵用右手搓著臉頰一麵說了。


    “大概是死者也會流血吧。”


    蜜雅斜眼望向d腰部附近,然後又盯著他的臉。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臉頰一下子染上了薔薇色,她又趕緊把視線轉開。


    “你說了奇怪的話呢,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d沒有回答,一隻腳踏到斜坡邊緣上。


    “我是認真地在問你!請你回答!”


    d無言眺望下方。被忽視的憤怒,讓蜜雅忍不住做出了鹵莽行為。


    她用出乎意外敏捷的動作繞到d身後,說了聲“抱歉!”後突然踢了他的腰。


    沒有踢中的感覺,有的隻是在巨坑上方的空蕩空間。


    “啊?!”


    她反射性地加大支撐的那腳的力道,結果看似堅硬的地麵突然“喀嗤!”一聲塌方了!


    在聽到自己的慘叫劃過頭上的刹那,意識到墜落感的身體突然聽住了。


    她的手伸出去死命地抱住了自己的襟口後,這才知道d的左手抓住了那裏。


    當她想到〔我掛在空中〕的瞬間,雙腳又站回了牢固的大地上。在鬆了口氣的瞬間,d的手離開她的頸部,蜜雅一個踉蹌。


    蜜雅死死凝視著d的眼裏,開始充滿了難以估量的恐懼、憤怒——還有感歎的光芒。


    “你覺得這坑洞是要做什麽的?”她問話的聲音裏摻混著信賴——以及親昵的感情。


    依然沒有回應。盡管沒有,她卻無法湧現憤怒情緒。


    “你說過你是占卜師的女兒對吧。”被d指出這點後,蜜雅就高興了起來。這正是她的天真之處。


    “對呀。”


    “離開這附近一帶墓地的屍體都從這跳下去,有數千具之多。你認為這是為什麽?”


    一段時間過去。


    仔細一看,蜜雅一隻手按著胸口,她的心髒還在劇烈跳動,這是要施展克製激動的法術。


    以手指輕按心髒一點——左心室一帶,再盡可能放細呼吸。


    蜜雅馬上恢複了正常,回到了原本那專注——而堅強的模樣。


    “隻是推測而已,沒關係嗎?”


    d點點頭。


    “我認為那是活祭品。”


    “沒錯唷。”這聲沙啞的回答確實是從d左手附近發出的。蜜雅往那瞧去,當然,什麽都沒看到。


    “沒錯。”這次是有如含帶鐵鏽的男性聲音——是d的聲音。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這次隻有死屍,接下來可能是活人跳下去。”


    “會有數千個人……”


    蜜雅這句喃喃低語同時也是質疑。d仍舊沒有回答,也可說這沉默便是回答。


    “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是底下的東西的意誌。”


    “底下?”


    蜜雅甚至忘卻了迄今為止的害怕,忍不住從坑洞邊緣往下窺探。


    但她又像記起了那股恐懼似的馬上往後退開,凝視著d。


    “你知道是嗎?”


    沒有回答,d站著,宛如一尊美麗雕像。


    “回家去。”隻說了這句話後,d竟然毫無任何預備動作地從坑洞邊緣往坑內倒下!!


    “——d?!”


    蜜雅不禁叫了一聲追上去,又在坑洞邊緣驚險萬分地停住,忽然有白色物體遮住了她的雙眼。


    是瓦斯。


    按著嘴巴,占卜師的女兒大步向後跳。從坑洞邊緣噴出的彎曲白柱,似乎有數百條之多。


    地底的瓦斯沒理由地突然一齊噴發,這是人為的安排,而誘發它的人則是——


    “d。”


    盡管步清楚瓦斯的成分,蜜雅仍大吸了一口氣後衝回坑洞邊緣。


    她望向下方。或許自己會粉身碎骨,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想追尋那名青年的身影。


    因為他的行動太突兀——就像剛才一樣,也因為她覺得他的真實身份極其駭人而且超乎想象——就如同占卜所顯示的一般。


    還有,更因為最後浮現的這一點——蜜雅不想讓它出現在意識表麵,而拚命忽視的這點——因為他的俊美,那異樣出色的俊美。


    到處都看不到d的身影,蜜雅再度退後,因為瓦斯的濃度與力道轉強了。但她似乎隻有感到頭暈目眩而已,撿回了一命。


    我沒辦法跟他去。是要等?還是回去村子裏?


    看來下決定似乎並不是蜜雅的工作。


    有馬蹄聲從後麵接近了,也有像是引擎聲的聲音,蜜雅轉過身去。


    蜜雅眼中位於主要幹道遠方的那群形影,在不到十秒便停到了她麵前。


    引擎聲的真麵目是鐵甲車。


    用釘有鉚釘的鐵板熔接而成的車體,看來屬於異樣厚實的舊式車種。鐵板邊緣處處翻卷;粗壯的炮塔,還有從炮塔上凸出了五十公分左右的四十厘米炮,全敷滿了鐵鏽。


    裝甲板上的大片燒焦和諸多彈痕,正是它在數十年間,一路擊退名為強盜、妖物等侵略者的光榮證據。以作為小村莊的守護神來說,它似乎一直都能愉快勝任。


    蜜雅的兩眼盯著並排在鐵甲車旁的載貨馬車。


    她讀出堆積如山的木箱上的烙印文字,寫著〔高性能破壞彈〕。


    村莊或城鎮,會收藏從貴族自相殘殺的戰場、軍事設施中獲得的武器彈藥一事,並不希奇,特別是操作方式簡單的武器——例如來福槍或手榴彈等,更是在發生糾紛之際能大派用場;而這座村莊北邊,就有一大片無人履足、往日似乎曾是貴族實驗廠的荒野與廢墟。


    保安官下了馬,一麵走近蜜雅那裏,一麵對圍著載貨馬車的同伴喊道:“把炸藥排到懸崖邊!馬上就要投下去了!”


    “請等一下!”蜜雅自行跑向保安官叫道。“請問你們要做什麽?倘若對這奇怪的坑洞丟下炸藥,可不知會產生什麽樣的反應;況且,剛剛有一個人掉下去了!”


    “一個人?那人是誰?”


    “——是個名叫d的人,是獵人。”


    事實上,蜜雅沒有知道d是吸血鬼獵人的道理。那是從他的美貌、舉止、令人聯想起鋼鐵與寒冰的形象中,反射性冒出的一句話。


    “他為什麽掉到洞穴裏了?不,在那之前,你又是什麽人?”


    當保安官疑惑地皺起粗濃眉毛時,有人說道:“你是蜜雅對吧?是住在北方的占卜師的女兒。我曾經接受過占卜。”


    出聲的人,是打先前便一直在載貨馬車駕駛座上盯著她的年輕人。穿著厚實羊毛衫,脖子上圍著紅色領巾。這青年有張比其他同伴還要端正許多的相貌,和這身帥氣打扮相得益彰。


    “說到北邊占卜師的話,啊,是諾婭.西蒙小姐對吧。我聽過她的大名。聽說有村人受過她很大的恩惠。”


    看到保安官的臉色緩了下來,蜜雅稍微安心了一些。


    “那個獵人什麽的,是你的熟人嗎?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如此一問後,保安官噤口不語。


    因為在噴冒白煙的巨坑邊緣,雖然連在一公尺之外的大地也被那白煙所遮蔽,但仍能看見煙霧後有個人影。


    外套下擺拍打著那人輪廓健美的膝蓋處。


    隻有蜜雅看出了那個背負長刀人影的身份。


    “d?!”


    不知有幾個人聽見了這聲叫喚?


    蜜雅正要反射性地走上前,右手卻被某人從背後給拉住。


    “別過去。”


    是那個駕車的年輕人。


    “可是——”


    “他何時掉下去的?”


    “不到五分鍾前啊。”


    “你覺得掉進那裏以後,能這麽簡單就出來嗎?”


    “中間被東西鉤住的話就有可能。”


    “你當真這樣想?”


    “不。”


    “你退後。”


    年輕人把蜜雅推到後麵,手按在腰上,火藥槍正插在專用的槍套內。他拔出它,對霧中人影喊道:“喂,我是村裏的人!”


    同一時間,人影的色澤變得極其鮮濃——下一瞬間,那人影穿出白霧,和年輕人麵對麵。


    騷動出現,是恍惚陶醉的騷動,因為村人看到了人影主人的麵容。


    “——d。”


    僅有蜜雅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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