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張驚懼的麵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圍在廚房餐桌旁,另三張相貌異於常人的臉龐。


    d、普羅周伯爵、米蘭達公爵夫人——和他們同桌的,隻有阿迪魯·代亞裏斯一人。考量到彼此間的戰力,這樣的布陣實在過於懸殊,甚至可說是超乎現實,但奇妙的是,這三人並非是阿迪魯和她兩個孩子的敵人。


    馬休和蘇並肩站在通往客廳的門口,和他們的母親一樣,浮現戰栗與剛強交錯的複雜表情,但卻也潛藏著一分無法言喻的神往之色,這乃是因離他們最近的那名俊美獵人的力量使然。


    兩人皆素聞其名。而他傳說般的高超劍技,也得到孩童想像力的強力烙印,印灼在他們精神和腦海深處。然而,在不知不覺中,最令他們激動雀躍的——是他舉世無雙的美貌。


    就連米蘭達公爵夫人這位極盡妖豔的月光美人,與其相較之下,亦同樣望塵莫及。非但有程度的差異,甚至就連等級也截然不同。縱然不是全神凝望,但隻要略望一眼,頭腦便逐漸融化,世界就此歪斜。麵對d駭人的美貌,兩人的潛在意識命他們將一切醜陋摒除。


    “到裏麵談。”聽到d的這聲命令,姑且不論普羅周伯爵,就連堪稱貴族典型的公爵夫人也都乖乖依言而行,雖然還是一臉不服氣的模樣。也許這都是d的美貌使然。


    孩子們沉浸在那詭奇的陶醉之中,幾欲連適才普羅周伯爵和米蘭達所說的驚駭事實也給拋諸腦後。


    阿迪魯也一樣。為人母的責任感和矜持,讓她勉強克製自己不去偷瞄d的美貌,維持正常的意識,但雙手卻緊拉著新的罩衫和披在上頭的長袍前襟。因為當d出現時,她正酥胸微露。


    阿迪魯之所以能對貴族們的故事表現出正常的反應,也許就是因為這分羞恥心。


    深夜時分,她和孩子們遇襲的恐怖真相,是一位從遙遠星球歸來的貴族身上所發生的故事。


    五千年前,北部、西部、以及東部邊境區的一切,全歸一名貴族所有。


    羅倫斯·法爾休雅。


    “人稱『絕對貴族』。”


    普羅周伯爵那稱得上溫和的麵容,此時形如惡鬼。


    “他是貴族中的貴族,不論力量、財富、身分,都無人敢與其抗衡的大貴族——他身上穿戴了一切足以和他名號匹配的行頭。”


    大部分的貴族都特別厭惡在邊境區執行任務,但他卻自願前往,而且在邊境中號稱最惡劣的極北之地,對人類遺留的神秘遠古城館進行改造,甚至還建造了一座占去北部邊境泰半領土的巨大城堡,勢力伸向原本便屬其他貴族管轄的東、西、南三方的邊境區。


    戰事當然就此爆發,但東方和西方的管轄官撐不到五十年便宣告不敵,隻剩一個南方的貴族集團頑強抵抗。


    “那便是我、米蘭達的丈夫哈涅斯公爵以及蓋斯凱爾大將軍。說來令人汗顏,但光靠一人之力,根本毫無勝算。他自身的力量、創造那些奇特強力武器的能力、以及後來擁有的部屬,都遠遠淩駕在我們之上。有人傳說他身上流著『神祖』的血脈,此事未必隻是無稽之談。在將他放逐後,負責調查其殘留的機械和兵器的官員,為了探究其製造原理而廢寢忘食,最後終於精神錯亂,衝進陽光下,結束了生命。


    他創造這些東西的目的何在,無人知曉。隻知道他不分貴族還是人類,隻要是活人,他便擁有近乎瘋狂的恨意。也許是某件事造成他潛藏的凶殘因子顯現在外。後來從他的城堡地下,發現五百萬具用各種方法虐殺的人類和貴族屍體。”


    “普羅周伯爵,你記錯了吧。”


    隨著這個笑聲響起,米蘭達公爵夫人接過話題。


    “屍體是四百萬具,其餘一百萬具則是一息尚存。隻留下頭顱和心髒。將位於四次元界的無形筒槽所供給的生存劑,透過一根管子送進體內,讓他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且藥品中含有讓人死不了、又不會發狂的劇痛成分、穩定精神的奈米機器、以及讓精神跪倒在絕對的孤獨和絕望中的『虛擬現實』。羅倫斯·法爾休雅就是因為這樣,才得到『絕對貴族』的稱號。”


    縱使法爾休雅氣蓋山河,但麵對南方三傑聯軍的實力,還是左右支絀,戰事延燒千年之久。整個邊境化為一片焦土,血雨造就了血河紅湖;在咒法科學的交戰下,連地心也為之腐朽的大地,多虧米蘭達公爵賜給了『夢』,才勉強保住生氣。


    “當時真是戰得天昏地暗啊。好像正好是某個古代的紀念日。我們借用岩漿和光道(lyeline)的力量,大出法爾休雅的意料之外,但沒想到他竟用流星衝撞地球來作為報複。”


    外太空飛來的物體,是被距離地球三億公裏遠的小行星地帶遙控的鐵質小隕石。這顆以秒速二十公裏衝進大氣圈內的隕石,盡管遭受宇宙炮台的攻擊,仍是穿透五百個防禦網其中之一,撞向所有邊境區的正中央。


    半徑五百公裏的大地湧向高空,高山憑空消失,海水灼熱沸騰。死亡人數高達三千萬人——為何無法事先得知隕石來襲的事呢?雖然此事引發的騷動不小,足以在貴族之間召開法庭,但很快便做出了結論。隻有無邊黑暗與放射線的宇宙,對貴族而言,感覺好比父母般的慈愛。貴族不認為這片廣達無垠的空間會背叛他們,因此他們不認為有進行觀測的必要。麵對自己最親愛的父母,有誰會想窺探他們內心真正的想法呢?


    然而,現實催促他們對宇宙展開徹底的觀測,終於在五天後,發現飛來了一顆直徑一萬公裏的隕石,不,是行星。


    從它的形狀和速度來判斷,應該是在恒星周圍環繞的一顆小行星,屬於阿爾法人馬座,但卻沒能立即做出因應之道。『絕對貴族』也許隻是突破其他天體的重力圈,解放其中的一顆行星,便可用來毀滅其他星球,讓他那荒謬的計劃付諸實現。


    絕望像一隻黝黑的手臂,攫住這三名貴族。


    這時候——


    “『神祖』大人挺身而出。不知他是如何顛覆那無法改變的宇宙法則,尚差九百萬公裏便將撞向地球的行星,突然改變方向,往宇宙深處飛去。自從覺悟世界即將毀滅,我們便一直茫然不知所終,而此刻『神祖』對我們下達命令,要我們生擒羅倫斯·法爾休雅。”


    這正是五千年前地球滅亡前的最大之謎,在地球滅亡當天,法爾休雅卻在自己的居城裏舉辦酒池肉林的盛宴。


    或許他已安排好逃離的手段。然而,麵對未帶一兵一卒,直接潛入居城內的這三名貴族,他竟是單槍匹馬在大廳迎敵。


    同是不死之身的貴族所展開的惡鬥,戰況無比慘烈,最後,哈涅斯公爵被擊斃,蓋斯凱爾大將軍也身受重傷。


    正當勇猛無雙的普羅周伯爵也自認難逃死劫之際,一名人類穿過他們三人先前入侵的洞口,出現在他們麵前,手中的兩把劍交叉成十字,抵在法爾休雅的前額上。


    “就像這個樣子。”


    伯爵手指交叉,重現當時的模樣,雙眼撇向一旁。


    “這就是我們最害怕的形狀。正因為這樣,它才會徹底從人類記憶中抹除——哈哈,你們似乎都已遺忘了。在如此單純的形狀麵前,沒有『絕對貴族』和『下級貴族』的存在。也許就連『神祖』大人也……不,總之,法爾休雅被十字抵在額頭上,整個身子後仰,我和蓋斯凱爾俐落地將他製服,順著先前入侵的洞口將他帶出城外。”


    伯爵說到這裏歇了口氣,靜靜凝望著阿迪魯和她的兩個孩子。


    “那名勇敢的人類,是從法爾休雅的城堡中逃脫的男子,原本被關在城裏當作實驗材料。當他在街角深受腹痛所苦時,我給了他解藥。當時為何我會那麽做,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許是因為準備從容赴義的緣故吧。他向我


    道謝,說他一定會報答我這分恩情。我們笑著告訴他,如果你真有這分心,就到法爾休雅的城堡來吧。之後我們全然沒把男子的事放在心上。但他卻未曾忘卻自己許下的承諾。


    當我們在法爾休雅的領地外圍道別時,為了報答男子的這分用心,我們請他說出自己的心願。他思忖了半晌後說道,他擁有預見未來的能力。由於這項能力偶爾才能發揮,所以看他那幅模樣,似乎一輩子都隻能當個微不足道的旅行學者,但剛才他擊退法爾休雅的劍技,也是仿效自身藉由預知能力所看到的光景。如今,他難得能持續發揮這項能力,而預見了這顆墜落地球的流星。於是他對我們說道,法爾休雅被放逐至宇宙後,總有一天必定會重返,到時候兩位如果尚存在於人世,希望能保護他的家人乃至於後世子孫。我們同意他的請求。接著,一切誠如此人所言,『神祖』大人並未在法爾休雅的心髒打入木樁,當他宣布要將法爾休雅連同供他活命的雄偉設施一同放逐至宇宙時,我便深信他一定會重返地球。


    如今,羅倫斯·法爾休雅回來了,我們將重新點燃戰火。這也是為了信守承諾,依照約定,守護那位勇者的子孫。法爾休雅曾撂下狠話——我不會忘記這仇恨。我必將重返,將你們兩人……不,還有哈涅斯的家人,以及那個我永遠不能忘卻的狡猾人類之後世子孫,以惡魔也想像不到手段,報此血海深仇。”


    先前一直恍如化石般靜靜聆聽的阿迪魯,此時終於開口。


    “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他叫溫斯洛·代亞裏斯。雖然感覺就像昨天才相遇,但他肯定是你們五千年前的祖先。”


    普羅周伯爵所言不假。否則無法解釋今晚發生的怪事。


    雖說是五千年前的祖先,但年代過於久遠,甫聞這個名字時,阿迪魯腦中仍絲毫沒有半點記憶。


    高大到頭頂著天花板的巨大貴族,以及長得百媚千嬌,但卻冷若冰霜的女貴族,從他們口中說出自己為了遵守與某人的約定,而前來保護代亞裏斯一家不受『絕對貴族』和其手下的傷害一事,就阿迪魯看來,他們不要來攪亂一家人的生活,反而還比較謝天謝地。


    當這個堪稱奇談的故事說完後,阿迪魯隻簡短地說了一句:“聽得一頭霧水。”


    這三人似乎也早預見會有這樣的結果。


    “這也難怪。不過,一切都是事實。除了和我在平流層交手的蜘蛛男,以及刺穿米蘭達公爵夫人心髒的水妖女外,還有其他等著對你們下手的妖魔,你隻要先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就行了。他們甚至還擊斃了蓋斯凱爾大將軍。你會懷疑我們說的話,是人之常情,但若是再不采取行動,你的孩子們性命堪虞。”


    伯爵這番話,直接刺中阿迪魯的弱點。她思忖了片刻。


    “我明白了。”


    她頜首道。


    “不過,我該怎麽做?”


    “總之,先離開這裏。”


    “離開農場?可是……”


    “你們母子三人繼續待在這處遠離人煙的地方,就像在滿是餓狼徘徊的荒野上,赤身露體,敞開雙臂等著受死一樣。”


    “可是這裏……”


    這裏是阿迪魯十年辛苦的結晶,她很想放聲呐喊,但最後還是將這分激動吞回了腹中。


    前三年,還有丈夫可以倚靠。他工作勤奮,而且還是這一帶臂力最強的男人。


    以鐵鍬擊碎硬土,待適當的季節到來,四處便會長出壯碩的乳吹草和大蘋果,結實累累。等秋去冬來,丈夫會出外打獵。他長槍的神準槍法,在村裏的祭典中從未落敗,讓專業獵人也退避三舍的地下獸牛和針鬼獸,對他來說有如探囊取物,令造訪村裏的肉鋪老板和毛皮商人也為之瞠目結舌。


    阿迪魯總是無比放心地望著丈夫揮舞鋤頭的肌肉閃爍著晶亮汗珠。


    十年前的某天,村裏蓋了一座酒場。那是愚昧的村長為了將村莊升格為城鎮,特地從北方的城鎮找來的店家。如果光有美酒倒還好,但它還具備了光鮮亮麗的衣裳、鶯聲燕語、年輕的胴體以及懂得有效發揮肉體魅力的不軌圖謀。


    帶著農作物到村裏販售的丈夫,開始一有機會就往外跑,之後便再也不肯返家。至今已算不清楚他到底換了幾個女人。


    附近——話雖如此,至少也有數公裏遠——的人們和村民起初也都會責怪那些在酒場上班的女人,但不久後,他們紛紛將矛頭指向丈夫。


    阿迪魯和孩子們一再前往那彌漫著胭脂白粉和廉價香水氣味的房間,哀求丈夫回家。


    對方那濃妝豔抹的臉龐,總是帶著訕笑說道:“我是無所謂啦,可是這個男人啊……”


    聽村民說,丈夫終日窩在女人的房間裏,偶爾走出房外,便是向朋友討些零花買酒。


    阿迪魯並未放任他不管。她曾進入女子的房裏,將他從床上打醒,用來福槍的槍身將他痛毆一頓後,強行帶回家中。


    但一切都隻是白費力氣。


    當她發現丈夫揮鞭打在一麵哭泣一麵苦苦求饒的馬休身上時,阿迪魯感到有某個東西從心底失落。那是丈夫將剛長成的大蘋果摘下,先拿給兒子品嚐,以及將蘇頂在肩上的笑臉;也像是忙完一整天的農事後,泡在鐵桶裏泡澡,那滿是汗水、寬闊而結實的背膀。


    從那天起,她決定獨力將孩子養育成人。


    她也曾雇用男丁幫忙,但每到最後,總會麵臨將這些半夜前來求愛的男人趕出門外的窘境。


    現在她已擁有一名優秀的男人。當年一個七歲男孩的力量,無法完全取代她的丈夫,但他一路望著母親的身影長大成人。


    原本他那光是拿著鐵鍬便搖搖晃晃的身體,三年後已開始能勝任吃重的農田工作,又過了三年,阿迪魯發現那些最吃力的工作,已經可以不用她動手。


    阿迪魯還記得那一晚,她獨自在廚房裏望著雙手。一雙粗壯而且粗糙的手。她伸指彈向手掌,發出堅硬的聲響。想到自己每天就是用這雙手摘花為家中裝飾,就覺得滿麵羞紅。


    一雙手從左腋伸出,溫柔包覆住她的雙手,阿迪魯一時之間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那是年輕男子的手。遠比阿迪魯的手來得柔軟,但卻更為結實。這時她才知道,兒子已年滿十三。


    從那之後,阿迪魯下田的次數逐漸減少,相對地,蘇也開始學會各種家事。


    每當他們兩人從田裏回來,桌上總是擺滿了美味的佳肴,就連鄰居們也會看準時間,佯裝恰巧路過,想受邀一同享用。破損的衣服,隔天必定已縫補妥當,曬衣場總是飄蕩著怡人的肥皂香味。


    阿迪魯自己心裏也明白,孩子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如此平靜祥和的日子,應該還會再持續一陣子。


    但萬萬沒想到,如今自己竟身陷如此窘境。和圍在餐桌旁的這三名貴族——雖然其中一人隻算是半個貴族——麵對麵交談。


    他們告訴阿迪魯和她的孩子們,先前那貧苦但充實的生活,已宣告結束。


    阿迪魯很想雙手使勁往桌上一拍,大喊一聲“我不要!”


    你們究竟是來幹什麽的!闖入別人的生活,自顧自地宣告一切都已結束。原因隻是——五千年前和祖先的約定。竟然還要我盡快離開農場。


    “我明白了。”但她最終回答道。


    在開口回答之前,她已做好再度失去某樣東西的心理準備。


    “快去打包行李。接下來會是個漫長的旅行。”


    聽對方這麽一說,馬休和蘇臉上顯現迷惑的神色。他們心裏一定比阿迪魯更想放聲呐喊。但他們還是應了聲“是”。


    對於這突如其來,而且極不合理的命運安排,順從是為了求生,這個道理,兄妹倆早已了然於胸。


    正當馬休欲轉身朝門內走去時,他驀然回身。


    “媽,爸爸怎麽辦?”


    “我們總不能丟下他不管吧。等天一亮,我們再帶他一起走。對了,我們要前往何方?”


    “中部邊境區。”伯爵答。


    “中部?有這樣的地方嗎?”


    馬休眉頭緊蹙,阿迪魯對他說道:“以前確實存在。如今受到東西南北的鯨吞蠶食,在不知不覺間被人們給遺忘了,但還留有一小部分。不過,那裏有什麽在等著我們?”


    “有我們建造的要塞。”


    公爵夫人解開了她的疑問。


    “我們預料日後會有這麽一天,所以花了兩千年的時間,建造了一座固若金湯的要塞。你大可好好感謝我們。一切全都是為了你們。”


    “我又沒拜托你們這麽做。”


    阿迪魯充滿傲氣的回答,令公爵夫人微微柳眉倒豎。


    “你要是再用這種恩人的口吻說話,我們大家就分別行動。希望你牢記在心。坦白告訴你吧,我們還沒有完全信任你們。”


    “哎呀呀。”


    這位白淨的美女聳了聳肩,夾帶一聲歎息。


    “人類要淪為忘恩負義之徒,五千年的時間便已相當足夠。那麽,我也告訴你一件事吧。我一開始便不讚成對你們寄予同情。就算沒有你們祖先出手幫忙,我夫君也能活命。今日我之所以來到這裏,單純隻是為了信守夫君許下的承諾。我自己也是法爾休雅欲下手的目標。照理來說,丟下你們這種人不管,專心在領地的城堡內做好迎敵的準備,方是上策。你想逃的話,請自便。你愈早這麽做,對我愈有利。為了你好,希望你別以為我們早晚都會去救你。”


    這兩名女人交會的眼神,幾欲射出火花。


    馬休和蘇全身僵硬,普羅周伯爵臉上泛著苦笑,就在這時候——


    “有人來了。”


    伯爵和米蘭達——不,那母子三人之所以難掩那瞬間的錯愕神情,是因為聲音理應傳來的位置,在不知不覺間驀然移向了窗邊。


    雙眸凝望窗外這片幽暗的黑衣青年,其神出鬼沒的動作,就連人類所沒有的貴族超感應力也同樣沒能察覺。


    比在座其他人都還要震驚的,也許是馬休和蘇。他們的視線始終未曾從d身上移開。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無法移開。盡管聚神聆聽母親和這些怪異訪客之間的對談,但d仿如天仙般的美貌一直在他們眼中綻放萬丈光芒。


    他是什麽時候移動的?蘊含馬休眼中的感歎之色,勝過驚懼。


    “西邊來了四個人。騎馬。”


    “嗯,沒錯。”


    公爵夫人微笑道。


    “照這種騎法來看,是人類。”


    “下馬了。離這裏不到二十公尺。聽聲音還是毛頭小子。”


    “四名年輕人。”


    阿迪魯和馬休麵麵相覷。


    “他們想做什麽?”


    馬休雙拳互擊,一臉茫然。


    “把燈關掉。對方必定是前來報仇。都這麽晚了,還在離房子一段距離的地方下馬——可見對方是認真的。”


    “嗯,看來,你們還有其他的問題。你們的麻煩可真多呢。”


    公爵夫人望向另一邊的窗戶。


    “我也該休息了。在那之前,就先陪這些人玩玩吧。我可先告訴你哦,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們。我身為妻子,得履行夫君和人許下的承諾。”


    她一起身離席,旋即朝門邊走去,被吸進細細的門縫中。


    阿迪魯出神地望著這種破天荒的出門方式,就像被奪走了三魂七魄般,但他旋即朝馬休喊道。


    “你快趕去。不可以讓那個女人傷害那些孩子們。”


    她態度堅決地向馬休命令道。馬休一時之間感到躊躇。


    “可是媽,他們……”


    “就算再怎麽十惡不赦,也應該要有正當的死法。絕不能讓貴族給大卸八塊。如果你見死不救,我和你們一輩子都將良心不安。——這是我從你父親身上學到的教訓。”


    馬休默默將手搭在母親肩上,起身欲取藏在各個房間角落裏的木樁槍。


    驀地傳來一股驚愕的氣氛。阿迪魯轉身一看,發現貴族和獵人已消失了蹤影。


    “蘇,他們什麽時候走的?”


    站在門口的女兒,一臉驚懼地搖著頭。


    “當媽媽說——這是我從你父親身上學到的教訓時,他們兩人就衝出了門外——”


    馬休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便急忙往放置武器的方向奔去。


    當馬休衝出家門時,打鬥已即將結束。


    誠如d所言,離屋子後門約二十公尺處的路上,巍然而立的公爵夫人正瞪視著d和巨人。她那膚光勝雪的纖纖玉手,各提著兩名茫然失神的年輕人。


    人類以外的這三個人——投射出駭人鬼氣,盡管身為人類,全身仍可清楚地感應,馬休隻能佇立原地無法動彈。


    三人一同望向他。


    “你來有什麽事啊,可愛的小弟?”


    米蘭達語帶嘲諷地問道。從唇際間露出的森森利牙,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放開他們!”


    馬休道。那聲音連他自己也覺得很窩囊。


    “我很清楚,這些人是你的敵人。”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你不能對他們動手。由我自己來解決。還有,別再叫我小弟。”


    這名白皙的妖女昂首朗笑。


    “我聽說人類喜歡逞英雄,看來,確實是這麽回事。可以不用弄髒雙手,便收拾自己的敵人,你應該好好感謝我才對。”


    “不行。人類有人類的死法。快放開他們。”


    堅定的決心,令少年全身為之緊繃。


    “哦。”


    公爵夫人的表情轉為揶揄的笑臉。


    “如果我說不呢?”


    光是這句話,便令馬休戰栗不已。他的決心已隨之煙消霧散。麵對貴族的威脅,人類終究隻能俯首稱臣。


    米蘭達的笑臉再度改變。這次改為嘲笑。


    “你退一旁去吧。”


    貴族溫柔而又堅決的命令——馬休也實際向後退卻。


    這時傳來一個聲音。從公爵夫人的手中,發出氣若遊絲的悲慘叫聲——


    “救……救命啊……”


    馬休全身湧滿力量。這是上天賜給愚蠢人類的一種資質,雖不太相稱,但卻極其崇高。——對弱者不能見死不救。


    “放開他!”


    馬休將木樁槍架在肩上。


    “你以為用那種玩具殺得了我嗎?早在和你祖先訂下約定之前的五千年,我便已得到這個生命。區區一根白木樁,休想要取我性命。”


    她自信滿滿的這番話,並非虛言。剛才——在她和另一名膚色白皙的妖女露西安的戰鬥中,馬休已親眼確認過。


    雖說是白木樁,但若不能刺穿貴族的心髒,便發揮不了效果。不論是刺中腹部、肺部、眉間、還是頭頂,他們都能若無其事地拔出,證明木樁對他們起不了作用。唯一被認為有效的部位是喉嚨,這可視為是因循自古流傳的傳統——要消滅吸血鬼,得先將木楔刺進心髒,之後再斬斷其首級。


    木樁對這名女子的心髒起不了作用。


    然而,少年已不再猶豫和恐懼。他瞄準目標的槍口,紋絲不動地朝公爵夫人豐滿的胸部形成一道不動的直線。


    “開槍啊。”


    夫人左手拍著胸口。但手中那兩名小混混卻始終未曾離手。這是何等的怪力——每當夫人的手臂輕盈地擺動,那兩人的身體便會劇烈震動。


    盡管如此,馬休之所以躊


    躇不前,是因為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告訴他,眼前這名妖女是前來解救他們的。


    “你不開槍嗎?”


    公爵夫人露出森森白牙。


    “那麽,我來讓你順利開出這一槍吧。看好了。”


    公爵夫人適才一度將手放下,此時卻倏然上揚,像人偶般頹然垂落的兩名男子,其中一人被拉向她麵前,她將朱唇湊向那人的頸項。


    “救命啊!”


    那嚶嚶啜泣聲,以及在馬休掛於胸前的原子燈光芒照射下,一張色如死灰的臉孔——此人是喬佩斯·拉拉庫西斯基。


    就在那兩根利牙即將刺入他的頸項之際,馬休扣引了扳機。


    在高壓瓦斯下擊發的木樁,時速高達一二o公裏——雖然飛行距離遠不及子彈,但在這樣的距離下,絕不會射偏。


    就在這時候,一道黑影在雪白洋裝的胸前一把攫住那枝木樁。是誰從旁出手,不言可知。


    “d,你為何出手製止?”


    公爵夫人詢問的語音中,帶有愉悅之情。


    “保護者和被保護者起內哄,毫無意義。”


    d將木樁拋向馬休後說道:“這班人由他處理。”


    “哎呀,連你也想阻撓我?”


    “我沒阻撓。不過,若是你傷了他,普羅周伯爵絕不會坐視不管。倘若那場新戰局的結果,是伯爵遭人擊斃,將會造成我的困擾。”


    “說的也是。”


    她芙蓉出水般的麵貌,閃過一絲輕蔑的神情。


    “因為你過人的美貌,害我差點忘了,你是靠吸我們的生血活命的卑賤獵犬。既然這樣,你就乖乖在一旁看著吧。有隻狗在一旁多嘴,真是吵死人了。幹脆由我來讓你閉嘴吧。”


    公爵夫人的目光與d交會。d的漆黑眼瞳燃起金色火花。驀然,火花閃動,縮小變細,沒能來得及綻放臨終前的刹那光芒,便黯然無蹤。


    “住手!”


    巨人發出這聲吆喝。因為他感受到d布滿全身的鬼氣。公爵夫人宛如全身虛脫般,向後退卻了兩、三步。


    “她雖然對你多所冒犯,但卻是此次事件不可或缺的戰力。若沒有她,我恐將命喪法爾休雅之手。”


    也許是這番話奏效之故,d俐落地斷絕妖氣,眼望東方的蒼穹。


    “就快天明了。”


    伯爵眉頭微蹙。


    “夜晚再見。請立即啟程。”


    他向馬休交待這麽一句,便轉身離去。他巨大的身軀,直到隱沒於黑暗中後,才沒再傳出腳步聲。


    茫然目送他離去的馬休,猛然回神朝一旁望去,已不見公爵夫人的蹤影,隻看見白霧朝道路的彼方飄移。


    當他朝倒臥地上的四人奔去時,阿迪魯也正巧趕來,馬休和母親紛紛看得目瞪口呆。


    雖未遭貴族咬傷,但光是碰觸,便不禁懷疑這是否仍為人類的身體。原本年輕氣盛的四人組,如今個個都成了枯瘦幹癟、雞皮鶴發的老人——不,是化為木乃伊,倒臥在黑土上。


    詫異無語的兩人背後,傳來朝屋子走去的腳步聲。


    馬休本欲追上前去,但阿迪魯製止了他。


    “為什麽,媽?”


    “他身上也流著貴族的血液。我不希望他待在我們家。”


    “可是……”


    “他的目標是那名巨人。隻要巨人想保護我們,他就會跟在一旁。光這樣就叫人受不了。”


    母親的預料沒錯,還不到兩分鍾的時間,d騎乘在黑馬上的身影已出現在他們麵前。


    麵對這名默然離去的俊美騎士,馬休感覺到一股難以自抑的情愫湧上心頭,他激動地喊道。


    “我深受感動。這位大哥,你真的很厲害。”


    雖然感覺d仿佛朝這裏瞄了一眼,但他仍是不發一語的駕馬離去。少年很清楚彼此並非就此永別,但激動的熱情仍舊在他胸中激蕩,他縱聲喊道。


    “要怎樣才能當一名獵人?當一名吸血鬼獵人?”


    在母親以驚愕恐懼的眼神望向d之前,他已消失在幽暗之中。


    僅留下這對母子。


    無法言喻的寂寥籠罩著阿迪魯和馬休。那種感覺,仿如悠悠天地,僅剩他們兩人。


    母親將臉埋進馬休胸前,雙唇發顫。


    “馬休,我們今後該如何是好?除了種田之外,我們什麽也不會。但我們卻隻能拋下這片農田,遵照貴族的指示去做。我好害怕啊。”


    聲音改為嗚咽。


    一股平靜的驚訝將馬休攫獲。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見識母親這幅模樣。她過去總是出奇地冷靜。


    “媽,你放心吧。”


    他溫柔地拍了拍母親的肩膀。


    “總會有辦法的。盡管現在暫時離開,但日後再回到這裏不就行了。不管身處什麽樣的地方,我們都能堅強地活下去。”


    平淡如水的晨曦緩緩滲進世界。


    從那三名男女離去的方向——東方,投射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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