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劊子手喬瑟普


    奄奄一息的四人組,經過急救之後,被送往醫院,所以當他們母子三人做好出發的準備時,已是隔天下午。


    最後的行李仍留在村內。


    獨力將四人組安排妥當的阿迪魯,似乎累得精疲力竭,不太開口。他們四人送往的醫院,以及收到醫院通知而趕來的保安官,針對四人組奇怪的症狀多方盤問,但馬休隻提到他們倒在住家附近一事,其他事則是隱而不表,阿迪魯的沉默,令他暗自慶幸。


    四人組的事件,似乎已在這一帶傳開,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村民,皆投以狐疑的眼神。


    能吸取人類精氣,卻又不留任何傷痕的妖魔,在這一帶可說是前所未聞。從這四人的症狀來看,最有可能的加害者自然是貴族。為何代亞裏斯家的長男不肯證明這項說法呢?人們自然會產生不好的聯想,認為他已淪為貴族的同夥。


    母子三人搭乘的馬車走向村裏的鬧街,停在一間獨棟的客棧前。將父親當成俘虜的酒家女,便是在此處租屋。


    “你到加美休先生的店裏買這些東西。”


    將紙條交給蘇後,阿迪魯步下馬車。


    “媽,我和你一起去吧。”


    馬休說道。


    “不過是去把喝得爛醉如泥的丈夫給帶回來罷了,我這個做母親的,如果還要請兒子幫忙,未免也太貽笑大方了。不管東西有沒有買齊,二十分鍾後回這裏集合。”


    丈夫不在。客棧的主人一看到阿迪魯從櫃台前走過,欲往樓梯的方向走去,便告訴她,你先生不在這裏。他現在人不是在酒場,便是在村外的車站。向來往的旅人或是熟悉的村人討錢。


    阿迪魯閉上眼睛道了聲謝,便朝酒場而去。一樣不在那裏。車站位在村子西邊的外郊。


    來到村裏的訪客,不見得都是普通人。有讀取人類記憶,進而化身成對方的幻想獸、仿偽裝生物、乃至於貴族的屬下,沒人能擔保他們不是奉命來物色新鮮的獵物。讓搭載各種旅客的旅行馬車進入村莊內,關係著人類的生命和靈魂。因此,索姆伊的車站都有武裝的工作人員駐守,對審查旅人背景的工作絲毫不敢怠慢。


    當那座感覺像大型軍營的車站出現在道路彼方時,原本停在前方的一輛旅行馬車,忽然揚起漫天塵沙,朝街道飛奔而去。


    阿迪魯走了約五分鍾左右,來到車站前十公尺處,耳畔赫然響起一名男子的叫喊聲。


    “沒有影子!”


    “開槍射擊!”


    究竟發生何事,不用看也知道。有名旅人,在工作人員的鏡子中照不出身影。


    火藥槍的巨響和慘叫聲相互重疊。


    接著又是一聲轟隆巨響。


    一名看似農民,身穿寬鬆上衣和長褲的男子,繞過車站旁,出現在眾人麵前。


    筆直地朝阿迪魯疾奔而來。


    他背後有兩名全身染血的工作人員。一人手中持槍。


    “快趴下!”


    他縱聲大喊。


    阿迪魯使勁躍向右方,朝她奔來的男子在她左側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仰身向後。槍聲緊隨而至。此人又向前走了五、六步,雙膝跪地後,就像做蛙人操似地,仰身倒落。


    阿迪魯已彈跳而起。她右手緊握護身用的螺栓槍,這是邊境婦女的必攜之物。


    在她眼前不斷痙攣抽搐的男子,已不再動彈。


    “你沒受傷吧?”


    拖著受傷的單腳前來的工作人員,將火藥槍瞄準男子,如此問道。


    “我沒事。倒是你傷勢不輕呢。”


    阿迪魯發現這名自腰部以下一片血紅的男子隻有獨自一人,於是轉頭望向車站的方向。


    另外一人癱倒在阿迪魯目睹狀況發生的位置。他以禱告般的姿勢向前傾倒,上身汩汩流出的血液,從膝蓋滴落,染滿一地。地神想必已飽餐了一頓。


    當阿迪魯將視線移回躺臥地上的那名男子身上時,他正放出惡臭,完全溶解。分解是僅隻短短數秒的化學變化。


    “是新麵孔——沒見過這種怪物。”


    一旁的工作人員終於放下手中的火藥槍。


    “我去叫人來。你可否替我看顧那名同伴?這家夥的爪子在他胸口劃出很深的傷口,他已經活不成了。我們恰巧又沒其他人手。”


    “當然可以。”


    男子離開後,阿迪魯急忙趕往車站。


    坐在地上的那名男子早已斷氣。


    他身上的傷口不像爪痕,反倒像凹洞,從心髒直連肺部,能劃出這麽長的傷口,真可說是奇跡。


    “你應該有遺言想說吧。”


    阿迪魯雙腳跪地,緊握胸前的祈禱念珠,口中喃喃祈禱。周遭有幾位神明。阿迪魯選擇的不是矗立在車站旁的巨大山毛櫸,而是聳立於前方二、三公尺處的一顆巨石。她心想,如果要守護蒙主寵召者,石神比溫柔的樹神還適合。


    最後,在她要呼喚神名時,赫然察覺背後有人走近。不會吧。神啊,求求您,千萬不要!


    “嗨,阿迪魯。”


    勿庸置疑,是她丈夫的聲音沒錯。


    “這時候遇見你正好。好在是你。你就睜隻眼閉隻眼吧。”


    濃濃的酒臭逼得阿迪魯將臉撇開,她霍然起身。


    她很想再次睜隻眼閉隻眼。這二十年來,她曾多次希望自己什麽也沒看見,但這分願望都沒有像這次這般強烈。


    她清楚地凝睇著丈夫。因酒精而蒼白浮腫的臉龐、像死牛般了無生氣的雙眸、頹廢雜亂的胡須、青筋浮凸的枯瘦雙臂。


    她清楚地明白,丈夫已與死人無異。


    “你想做什麽?”


    她的聲音有如在盤問罪犯。


    丈夫怯懦地將臉轉開,不敢直視她的雙眼。


    “那還用說嗎。這家夥身上擁有他已經不需要的東西。”


    阿迪魯注視著他的側臉。盡管明知這樣不對,也想就此罷手,但此種行為一再反覆的結果,是至今仍如此向老天祈願,但卻已一輩子無法回頭——阿迪魯現在正望著眼前男人的這幅嘴臉。


    嘴裏一直說著對不起,但卻跑去偷人東西。一麵發誓隻此一次,下不為例,一麵揮刀殺人。丈夫已淪為這樣的怪物。


    阿迪魯向後倒退一步。


    丈夫打量著該如何下手,雙手朝皺巴巴的上衣擦了幾下,拭去汗水,接著便蹲在男子的屍體上,開始在他皮背心的口袋裏摸索。


    左邊空無一物,但右邊就讓他給找著了。他打開皮袋,露出滿意的微笑。將東西塞進自己的口袋裏。


    “這麽一來,就能喝個痛快了。阿迪魯,你要替我保密喔。”


    他轉身麵向妻子,就在這時候,阿迪魯手中的小刀刺進他的胸口,直沒刀柄。


    丈夫雙手握住刀柄,頻頻退步。他使勁想拔出刀子,但因為痛得五官扭曲,所以作罷。


    “阿迪魯,你這是做什麽?”


    他的聲音還很清晰。


    “希望你別以為我是因為你剛才的行徑,才這樣對你。”


    阿迪魯昂然而立,如此說道。


    “我在照顧那四人組的時候,聽他們親口告訴我。說你唆使他們到家裏搶劫,當作是為白天的事泄憤。還說要是我們敢大聲嚷嚷,就殺了我們,之後再放火把一切燒個精光,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證據了。我有沒有哪裏說錯?”


    “他們說謊。”


    丈夫發紫的雙唇頻頻顫抖,極力否認。


    “沒這回事。我才沒說這種話呢。阿迪魯,你要相信我。我是孩子們的……父親啊。”


    他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因震驚而表情扭曲。


    “那也隻是外殼罷了。你的內心早已換了個人。我和孩子們所認識的你,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阿迪魯……阿迪魯……”


    隨著這聲微弱的叫喊,丈夫身子後仰,就此倒臥。氣若遊絲。插在胸口上的刀柄,隨著他急促的呼吸而顫動。


    “你不能和他們兩人一起去。至少在你被貴族殺害之前,我得先親自送你上路。不過你放心吧,待我平安保護好孩子們之後,會隨後去找你的。在那個世界,你或許能恢複昔日的模樣。”


    阿迪魯朝村莊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見人蹤。


    “對不起。我要走了。”


    語畢,她扛起丈夫的身軀,快步朝左方的一條小路奔去。那是通往雜貨店後門,卻不會遇見村民的一條捷徑。


    她使足全力快跑。


    得盡快和馬休他們離開村莊才行。隻要將丈夫的屍體藏在遠離小路的地方,便不會很快被人發現。


    此時,阿迪魯驀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腳步雖然走在她熟悉的小路上,但卻像是走在另一條不同的道路。


    她停下腳步,確認兩旁的景物,確實是這條路沒錯。她對兩旁的景致還留有印象。但腦中卻隱約有個聲音在提醒她不對勁。


    肩膀傳來丈夫的痙攣。


    阿迪魯離開小路,轉往左方,走進蒼翠的森林中。


    突然來到一座廣場。


    那是約莫有六、七十坪大的圓形空地。她從未見過這個地方。


    站在中央的人影,也是一張陌生的麵孔。


    深棕色的頭巾和長衣,讓人分不清是否為整套連身。


    此人身長與阿迪魯相去不遠,看起來並不魁梧,但卻配上一把刀鋒朝下、握把朝上、立在地上的巨斧,顯得格格不入。


    此人在這種地方,一身古代劊子手的裝扮,究竟想幹什麽?——她的疑問不出幾秒便已得到解答。


    莫非他在這裏等我?!


    “我已等候你多時了。”


    那人說道。他的容貌約莫四、五十歲,但那沙啞的嗓音——和過去一位自稱一百二十歲高齡的老和尚非常相似。


    “我叫喬瑟普(喬瑟普·托雷藍)。是法爾休雅大人的劊子手。”


    “法爾休雅……”


    這如夢似幻的名字,化為冷酷的現實,給阿迪魯的精神帶來莫大的衝擊。


    “你是說真的吧。”


    “你和你肩上的男人,都是主人羅倫斯·法爾休雅大人的仇人子孫。過來這裏,看要誰先都行,把頭放到這個斷頭台上吧。”


    那名男子——喬瑟普,以未碰握把的左手指著腳下。


    在鐵板兩端施力造成彎曲的u字型台架,底下有個三十公分高的牢固台座在支撐。


    阿迪魯登時明白他的目的,感到不寒而栗。


    她想轉身逃跑,但雙腳無法動彈。


    “就算逃也沒用。因為你將命喪在我手中,所以才會來到這裏。好好踏上你的斬首之路吧。”


    語帶嘲笑的喬瑟普,目光緊盯著阿迪魯腳下。


    從那裏到喬瑟普腳下,不,應該說是從剛才阿迪魯走過的地麵一直到這裏,一路上都鋪有約五十公分寬的紅布,往小路的方向化為一條血路。


    雖然阿迪魯並未特別觀察腳下的動靜,但她不記得自己踩過這樣的東西。


    “一旦踏上,就再也無法逃離,隻能將你那布滿皺紋的脖子獻給我這把斧頭。——來吧。”


    不知是他的聲音中蘊含著某種魔力,還是腳上踩踏的血路使然,隻見阿迪魯絲毫沒有反抗,開始邁步朝那名一身深棕色打扮的刺客走去。


    她會這麽做,當然不是出於自願。話雖如此,卻也不是一路掙紮。最適切的形容,應該是自然——或是必然的一種展現。阿迪魯很坦然地接受自己走向死亡。


    她立於台前。


    這座理應不存在的廣場,在它周遭的樹林間逸瀉而出的日光,恍如一塊美麗的薄紗傾注於地。


    “脖子伸長。”


    阿迪魯將丈夫放下,雙膝跪地,前額放在u字形的台架上。


    看到她黝黑健壯的脖子,喬瑟普眯起雙眼,一臉滿意的模樣。


    “嘿咻。”


    他意外地發出這等不中用的聲音,捧起了那把巨斧。中途還踉蹌了兩、三步,與他剛才撂下的豪語大異,實在難堪至極。


    隨著踉蹌的腳步,他的身體也不自主地移動,仿佛無力負荷般;隻見他將巨斧劈向地麵,這才穩住了身子。結果,長在一旁的一株直徑五十公分粗的樹木,樹幹有泰半被巨斧剖成兩半。


    “啐!我實在太丟臉了。”


    他就像喜劇演員般責罵著自己,接著微微沉身,拔出了巨斧。


    他走近阿迪魯的步伐,似乎相當沉穩,令人望而生畏。


    他長籲了口氣,伴隨著一聲吆喝,巨斧揮落。


    不知阿迪魯此時是何心境,她絲毫沒有閃躲之意。或許這正是這名不太可靠的劊子手過人的獨門魔技。


    他高高地揚起這把巨斧,使足全力劈砍而下。


    緊接著下一個瞬間,一根細長的白木樁從某處激射而至,貫穿他的右臂。


    “哇~~”


    他發出一聲誇張的慘叫,搖晃欲倒,那把堪稱其存在價值的巨斧從手中脫落。


    他一把握住木樁猛力拔出。


    “是、是誰?!”


    他環顧四方。不需花太多時間,答案便已揭曉,當血色的斬首之路消失於叢林間時,眼前出現一名俊美無倫的黑衣人影。


    “很痛耶,媽的,都流血了。我跟你有仇嗎?”


    他的叫囂聲嘎然而止。因為他發現敵人的美貌。從林間透射而下的金光,照耀著此人的臉龐,此等美貌人間難尋。


    “你……你是誰?”


    “d。”


    連陽光也為之凍結的冷冽音聲。


    “你……你想插手是嗎?”


    “沒有。”


    “沒有?有人這樣的嗎?你看,我都流血了呢。”


    他挺出肩膀。


    “你以為一句沒有,就什麽事也沒了嗎?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快從實招來!否則我跟你沒完!”


    d的身軀如陽光般搖曳晃動。他邁步向喬瑟普走去。林間的陽光送出他的腳步。


    “別、別過來!”


    喬瑟普驚聲尖叫。他舉起巨斧,企圖恫嚇d,但是雙腳撐不住重量,步履蹣跚。


    “不可大意。”


    d的左腰一帶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


    “他是那名從宇宙星球返回的貴族手下的尖兵,不可能這麽沒用。如果真是如此,因為這種家夥而不得安眠,實在讓人滿肚子火。”


    “你有肚子嗎?”


    d以不帶情感起伏的聲音反問。沙啞聲默然無語。


    “喝啊~!”


    一旁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喝,伴隨著一把劈落的巨斧。雖然此人的架勢亂無章法,但他看準要害一斧劈來,倘若被擊中,就算是d也會身首異處。隻見d的右手電光一閃,握住喬瑟普的手腕輕輕一扭,這名劊子手旋即整個人騰空,一頭栽在三公尺遠的草地上。


    他口裏不斷呻吟,登時安分不少。


    “嗬,真受不了這個家夥。他那三腳貓的身手,堪稱一絕啊。要小心,當中必定有什麽玄機。此人想要你的性命。把他收拾掉。”


    d沉默不語。他朝頭部夾在台架上的阿迪魯身旁走去,左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阿迪魯猛然彈起身,慌張地環顧四周。


    “d?!你怎麽會在這裏?”


    “被人吵醒。”


    “你一直在這座森林裏?”


    阿迪魯茫然低語道。


    “在這座廣場外。這是他一手創造的虛幻空間。”


    “果然沒錯。難怪我總覺得很陌生。”


    語歇,阿迪魯接著說道。


    “該不會是我吵醒你的吧?”


    “是在車站旁。”


    聽完d的回答後隔了一會兒,阿迪魯為之愕然。


    我殺夫的事,這名俊美的年輕人該不會全盤目睹了吧?


    然而,阿迪魯無暇確認。


    因為d猛然一把抓住她的肩頭,將她推向左方。


    就在這一瞬間,一道銀光從她鼻尖掠過。


    偷偷接近他們兩人,再度展開攻擊的喬瑟普,又被俐落地閃過,而他也再次一頭栽進地麵,跌了個狗吃屎。昏厥達數秒之久。


    他似乎鬥誌旺盛。


    “媽的、該死”髒話直出有如連珠炮,他想拔起斧頭,但卻無能為力,隻能倚著握把喘氣如牛。


    此時的d已不再手按刀柄。


    就算演戲,也沒辦法看出d的破綻而將他打倒。


    d無視於喬瑟普的存在,朝阿迪魯倒在地上的丈夫望了一眼。


    阿迪魯雙目緊閉。


    這時,一陣猶如呻吟般的聲音,再度改變阿迪魯的命運。


    喬瑟普試著展開第三次攻擊。他巨斧一揮,朝離d一公尺遠的空中劃下。


    沒想到d的背後,從右肩到左腰上方被劃出一道傷口,鮮血狂湧。


    d一聲不哼地向後躍開,在著地的同時,腳下一個踉蹌。血如泉湧地灑向地麵。


    縱使d再有過人之能,但麵對這不瞄準對手卻可傷人的攻擊,勢必也無力招架。更何況是在兩度接下對手正式的攻擊後,確定對方是個三腳貓的情況下。


    “怎樣,這下知道我的實力了吧?”


    喬瑟普也同樣重心不穩,緊抓著那把插在地上的巨斧。


    “每次瞄準敵人下手,總會失敗,但若是砍向別的地方,反而能砍中。小看我就是會有這種下場。”


    雖然隻是在虛張聲勢,但他雙腳虛浮、滿頭大汗、語調激動。像這種雖勝猶敗的模樣,委實罕見。


    聲音嘎然而止。


    他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眼瞳中烙印著d巍然而立的身影。


    看到d絲毫不受傷勢的影像,喬瑟普轉頭就跑。他奔向離自己最近的樹叢中,速度與先前判若兩人。但他那一把抓住巨斧和台架的模樣,還是很像他的風格。


    他一麵跳,一麵甩著左手。一塊灰色的物體掉落草叢中。


    當一道光芒射向喬瑟普背後時,那個物體倏然彈跳而起。


    d的白木針硬生生被那個拳頭大小的東西用嘴巴給擋下。


    猶如小洞般的眼窩、仿如絲線般緊貼在幹涸皮膚上的黑發——這是風幹變硬的人類頭顱。


    想必是喬瑟普對自己親手斬下的頭顱施加魔技所製成。


    人頭將它在空中銜住的白木針吐向一旁,朝d疾飛而至。


    d的第二根白木針再度脫手。


    幹癟的頭顱含住白木針。但針頭仍繼續刺入,從後腦穿出。


    頭顱的飛行軌道登時大亂,朝d腳下墜落。墜落之後,它的牙齒仍頻頻哢嚓作響,想一口咬住d的雙腳,但旋即再也無法動彈。


    “操控自己親手斬斷的首級是吧。被操控的人真是可憐啊。那個三腳貓——不是簡單人物喔。”


    從d的左手腕一帶傳出的奇怪聲音,令阿迪魯回過神來。就這名早已習慣邊境各種陸離光怪的女人來說,適才那場惡鬥仿如一場惡夢。


    這名黑衣青年背後滴落的鮮血,告知這一切都是現實。還有躺在她腳下的丈夫屍體。阿迪魯勢必得對此事做個了結。


    “d,我……”


    一股灼熱的劇痛,從她背後直貫前胸。


    阿迪魯正欲轉頭,但身子就此倒落,d伸手接住了她,她看到丈夫撐起上身,擺著射出手中小刀的姿勢。


    “他的唯一優點,就是身體強健……”


    阿迪魯轉頭麵向d。光是這個動作,便已用盡她所有力量。她還有未完成的心願。她得守護馬休和蘇。要幫助他們擺脫那荒謬的命運,親眼看馬休娶妻,讓蘇嫁個如意郎君,在心願達成之前,她絕不能死。


    “d……”


    “別說話。”


    “請你帶我到我丈夫那裏。”


    來到已經倒地的丈夫身邊後,阿迪魯請d將她放在丈夫身邊。


    放下後,阿迪魯從丈夫口袋裏取出那隻裝有金幣的袋子。


    阿迪魯握住d的手,將他拉了過來。把這隻袋子塞向d的胸口。這是丈夫從死者身上偷來的錢。盡管如此,阿迪魯還是得仰賴這筆錢不可。


    “請用這筆錢……保護我的孩子們……我已經……沒希望了。……幫馬休娶個……紅頭發的新娘……那孩子……做事勤奮……將來的太太……懶惰一點也無妨……隻要個性開朗……性情溫柔……就行了……還有蘇……”


    d默默傾聽。他凝望這名即將走完人生終點的母親,眼神依舊冷峻。


    “……那孩子……”


    阿迪魯的手從d的手臂中滑落。


    d抱著她的身體問道:“蘇要選擇什麽樣的丈夫?”


    一行熱淚從阿迪魯的眼中滑落。


    “那孩子……”


    這名母親全身的力量盡散。


    在客棧前等候母親前來時,治安官事務所那一帶突然一陣嘩然,開始聚滿人潮。


    可以看見有幾個人朝車站的方向奔去。事務所也派出了馬車。


    其中一名事務所的人員往馬休所在的位置走來,告知他車站發生的事,以及他母親留在那裏看顧屍體的事,要馬休前去接她回來。


    而就在前往車站的途中,前方走來一名騎著黑馬的人影,正是昨晚那名吸血鬼獵人,他告知馬休其父母的死訊。不管馬休如何詢問原因,d始終不肯透露,兄妹倆行經小路,被帶往森林深處,見過父母的屍體後,兄妹倆便已明白是怎麽回事。


    將遺體放上馬車後,d告訴他們,他受雇於阿迪魯,並吩咐他們立即離開這座村莊。


    “在這之前,要先回農場一趟。”


    馬休極力堅持。


    “我想埋葬我爸媽。因為那是他們一手創建的家。”


    這時,從某處傳來某個聲音,令人為之一驚。


    “笨蛋,說什麽傻話啊!等天一黑……”


    確實可以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如此說道,但它旋即化為一聲淺淺的慘叫,最後歸於無聲;d麵朝農場的方向,下巴微微輕揚。


    來到農場附近時,坐在屍體旁的蘇開始輕聲啜泣。


    抵達農場後,蘇仍是淚流不止,將父母的屍體平放在寢室的床上後,馬休告訴妹妹,他們就像是陪伴在我們身邊一樣,語畢,他徑自走出後院動手掘墓。


    地點早已決定。可以俯看這片大地的東邊山丘,是母親最喜歡的場所。


    每當天氣晴朗,母親總是會帶著餐桌到這裏用餐,母子三人望著隱沒於西邊山頭的夕陽,百看不厭。在染紅萬物的斜陽下,馬休眼中始終留有母親那隨風飄揚的白色圍裙。雖然母親從未說過死後要葬在這裏,但她凝望落日的殷紅側臉,深植於馬休腦海,令他興起這樣的念頭。


    開始動手挖土後不久,馬休感到背後有人,於是回身而望。


    d正站在洞穴上往下俯看,並開口道:“換我來吧。”


    “我一個人做就行了。”


    馬休加以婉拒。


    “這裏是我們的家。隻要家中還有人健


    在,就不需要別人幫我們決定葬身處。請你不要見怪。”


    d轉身向後,不發一語。


    “看來,並非隻有你一個人。”


    馬休從洞中探出頭來,望向同樣的方向,隻見蘇手裏拿著鏟子,正從倉庫走出。


    好不容易挖完,太陽已消失於山的另一頭,夕陽餘暉幫助他們完成剩餘的工作。


    由於沒有準備棺柩,所以他們用母親生前喜歡的窗簾包裹兩人的遺體,讓他們躺在洞穴底下。藍色的底色配上朵朵白色桃花的窗簾,在用了五年之後,母親覺得可惜,而將它收進衣櫃裏。


    當蘇拿起鏟子欲覆上泥土時,她開口說了一句:“媽,能和爸爸團圓,你應該很高興吧。”接著便開始嚶嚶哭泣。


    “是啊,當然高興囉。爸爸總算回家了。”


    馬休言不由衷。他沒時間挖兩個洞。就算真的挖兩個洞,要將他們分葬兩處,蘇也一定會哭著阻止。


    覆上泥土後,蘇供上她事先備好的鮮花。是白色的花朵。馬休不知道花名。


    “哥,一起禱告吧。”


    聽蘇這麽說,馬休感到不知所措。雖然也曾多次參加葬禮,但從未認真聽過禱告辭。


    正當他無言以對時,背後傳來一個鋼鐵般的聲音。


    那是遙遠國度的禱告辭,兄妹倆從未聽聞。他們跟著這名黑衣青年的聲音複誦。白花在若有似無的風中飄搖。


    來到通往村莊的道路後,馬休旋即勒馬停車。


    停駐前方的一台巨大自動車,馬休對它有幾分印象。凹陷處處的車身,令他更肯定自己的記憶。然而,縱使這台車造得再牢固,從九天之上得高空墜落,竟然沒有支離破碎……


    倘若馬休知道它從四萬八千公尺高的高空墜落,肯定會為之咋舌。


    站在馬車前的巨大人影揚起單手。


    “是時候了,該啟程了。”


    語歇,他又接著說道:


    “好像還少兩個人。”


    駕駛座上坐著馬休和蘇。


    “我剛才到村裏看過,沒看到代亞裏斯的蹤影。”


    兄妹倆麵麵相覷。這位巨人向村民詢問父親的下落,不知有沒有把對方嚇出病來。村裏現在想必正雞飛狗跳吧。


    “他死了。”站在馬車旁的d回答道。


    “和阿迪魯一起。”


    “哦。”


    巨人雙目圓睜,緊盯著倆兄妹和d。雖說他是個對人類行為漠不關心的貴族,但想必心裏也藏了不少疑問,然而,他隻是不發一語地點了點頭。


    “那麽,就剩你們兩個。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們的。放心吧。”


    “告訴你一件事。”


    d道。


    “他們的母親雇用了我。”


    刹那間,普羅周伯爵臉上浮現無比駭異的神情,但旋即改為略帶陰森的笑意。


    “這下糟了。要是哪天我們嗜血的魔性作亂,襲擊這兩個孩子的話,便會遭世上首屈一指的貴族獵人痛宰。是這個意思對吧?”


    他朝兄妹倆露齒而笑。


    “你們得到一位有力的護衛,想必壯膽不少吧。”


    兩人臉色緊繃,沉默不語。


    “很好。你們進馬車內睡覺吧。由我來執韁繩。”


    話一說完,伯爵也不管他們是否同意,便徑自走向馬車,單腳踏上駕駛座。他光是站在地上,便比駕駛座上的兩人還高。


    馬休望著d。


    “到裏麵去。”


    d抬起下巴,往馬車的方向努了努。


    “放心。他不像外表那麽沉重。”


    兄妹倆聽從他的指示。


    “嘿咻。”


    一聲像極了人類的吆喝聲——伯爵巨大的身軀上了駕駛座,車身的木板和鐵片登時嘎吱聲四起。


    “嘿咻。”


    就在他一屁股坐下的當口,螺絲鬆脫,木板開始斷裂。


    “你要負責賠償。”


    d道。這畢竟是雇主的馬車。


    “我知道,你不用擔心。不過,這裏還真擠呢。”


    最後,他將雙腳伸向那四匹改造馬中間,執起韁繩,往馬臀使勁一拍。


    一下子多了超出兄妹倆三倍的體重,馬匹一副勉力支撐的模樣,開始邁步前進。


    d在一旁並肩而行。


    “你剛才和誰交手?”


    伯爵臉望前方,如此問道。


    “我看到你背後有道傷痕。伯爵的手下,有名操使斧頭的怪人,名叫喬瑟普·托雷藍,外號『劊子手』。”


    d簡短地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伯爵聽完他的陳述後,麵無表情地說道:


    “當時法爾休雅手下有七名戰士。史匹涅也是其中一人。照這樣來看,那七人也都全部複活了。”


    “你知道另外五人嗎?”


    “不,我隻知道喬瑟普。不過,我聽說那些命喪他們手下的人,個個死法都極其詭異。這是我當管轄官所得到的消息。”


    他扭轉上身,麵向馬車的車門。身體的柔軟度令人難以置信。他輕敲車門。


    “你們出來一下。接下來要談的事情,攸關你們的性命。你們要聽仔細。”


    伯爵說。等了半晌後,他一臉不悅地說道:


    “奇怪,怎麽不出來?”


    “因為門打不開。”


    d朝他努了努下巴。伯爵巨大的臀部整個擋住了門。


    “真不好意思。——聽得見嗎?”


    在幽暗的夜裏,他那混濁的低沉嗓音震耳欲聾。驚人的氣勢,就連d也不禁揚起劍眉朝他望去。


    “如果聽得到,就應一聲。——知道嗎?”


    從門內傳來敲門聲,伯爵這才露出滿意的神情。


    “聽好了,想取你們性命的那群貴族手下,他們使用特別能力所殺害的屍體有以下特征。”


    首先,是被斬首的屍體——這應該是『劊子手』喬瑟普所為。首級總是下落不明,經過風幹頭顱一事,已明白其原因。


    第二,是光一晚便布滿整個湖泊的浮屍。其中泰半的屍體,全身皮肉就像煮過的豬肉一樣被整個取下,隻剩骨頭。這肯定是女水妖露西安幹的好事。


    第三,宛如從萬丈高空墜落般,被壓成肉餅的屍體——應該是蜘蛛男史匹涅所為。


    第四——接下來的事件,對人犯一無所悉——某個城鎮的居民,一夕之間從人間蒸發。某日,一個位於東部邊境區,人口約兩萬人的城鎮,鎮上居民忽然全部失蹤。據說隻有酒場裏的桌子留有一隻剛要喝的玻璃杯以及還冒著一縷白煙,泰半化為煙灰的煙草。發現這幕奇景的,是先前剛好不在鎮上,後來才返回的居民,但每戶人家都是同樣的情況;唯一能想到的解釋,便是在短短數分鍾前,他們仍過著平凡的日常生活,但突然發生了某件事,使得眾人一同離開了這個城鎮,連讓他們眷戀不舍的時間也沒有。


    第五,是某個貴族的戰鬥部隊所發生的事件,部隊裏出現上千名士兵自殺的怪事。某日,一位來自『都城』的歌手前來慰勞官兵,表演了十幾首歌曲後,便發生了這件怪事,一名在戰鬥中聽力受損的士兵,是事件中的奇跡生還者,根據他的描述,在那名歌手的公演中並無任何異狀,那天晚上除了他以外,所有士兵都是自殺身亡。後來因為這起事件而追查那名歌手,但此人卻就此行蹤成謎。指揮這支部隊的貴族,也曾和法爾休雅作對。


    “關於另外兩個人,則一無所知。”


    普羅周伯爵說。


    “不過,以上的案例,都隻是假定為法爾休雅的七名部下所為。不管怎樣,他們肯定都是難纏的家夥。我的肩膀到現


    在都還在疼呢。”


    雖然伯爵嘴裏說對方難纏,但是法爾休雅七名部下當中,自稱史匹涅的那名蜘蛛男要是聽到這件事,想必他才會嚇得臉色發白。因為這名巨人從平流層墜落,現在竟然還完好如初。


    而身旁這名一襲黑衣的俊美青年,隻是靜靜地策馬而行,對伯爵的這番話絲毫不為所動。


    無論前方有何種危機伺伏,他們與『絕對貴族』的刺客們相遇時,必定會興起一場殺戮的腥風血雨。


    不知是期待還是感傷,隻見前方的黑暗,更平添了幾許濃意,妖風吹拂著這兩輛車,以及堪稱是黑暗護衛的這兩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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