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廚典子從夢中醒來,夢裏響徹著似乎帶有宗教性質的莊嚴樂聲,現實的室內一片昏暗。她身旁的丈夫還在打呼,表情依舊一臉傻氣。丈夫那大而銳利的眼睛一旦閉上,看起來就像個年事已高的老頭,連白發都偷偷冒出好幾根了。


    典子心想,我隻能仰賴你了。她以如此的心情注視著丈夫的臉孔,有種似乎又回到新婚當時的感受,自己當初壓根兒沒想到會與這個人迅速訂下終身,不安與挑戰也從結婚後接踵而來。從一開始交往就覺得對方是個怪人,突然開始朝夕相處後,依舊覺得對方是個大怪人。


    不過,緊要關頭時丈夫還是很可靠。


    第一次是惠即將出生前。典子當時既是高齡產婦,又是頭一胎。更不幸地,她的感冒惡化成肺炎,令她生產時感到惶惶不安。


    本來已經不打算生小孩的她,麵對懷孕還是很喜悅,她打算不論如何都要生下孩子。當典子在產房中因發燒而呻吟不已時,丈夫寸步不離地前傾著巨人身軀,緊緊抓住自己的手。


    第二次就是現在——魔女資格被剝奪之事。本來典子為了不讓兒子擔心,打算故意裝作滿不在意,結果接到通知後卻一下子躲進了被窩裏,之後,白己花了一個禮拜才重新站起來。這段時間中,雖然丈夫並沒有特意做什麽,但隻要有他在身旁陪伴,典子就會感到很安心。


    她從床上爬起身。枕邊那裝有迷你人工生命體的瓶子依舊好端端地擺著,亞奈還在夢鄉中。


    伊南娜——地球上最古老的愛神,就連惡魔王子都為她傾倒。


    惠到底將如何抉擇呢?典子邊換衣服邊想著。她認為,就算提出要求的人是闇之王子,隻要她兒子決定「不給」,對方依然會尊重他的意誌。


    外人假使得知此事或許會吃驚到下巴脫臼吧。兒子不但拒絕了擁有無比力量的魔界王子,甚至還被對方容忍、接受對方的加油打氣。


    不過,身為母親的典子也很想為兒子鼓掌。這可是她頭一次看見惠以自己的決定展開行動呢。


    當典子從艾莉卡口中聽說兒子與闇之王子的「交易」後,便徹夜難眠了。她實在是太高興了,既高興,又得意,簡直合不攏雙眼,好幾次都流下感動的淚水。


    「老公,你知道惠他啊——」當然,典子也在就寢前對丈夫轉述此事。但象山卻以「雖然那是當然的,不過如果他在中學就學會這些怪招那怎麽得了」這番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辭回答。


    老公,你完全沒搞清楚狀況——典子邊悄悄走出臥室邊想。老公到底是猜錯還是不好意思?或者,他不願意麵對兒子已經長大成男人的事實?


    典子又想起自己被剝奪資格翌日,心情依舊惡劣。當她躲在被窩時,兒子跑到枕邊安慰自己的事。


    惠究竟想說什麽?應該是來道歉吧。典子本來想對兒子說,不用道歉也沒關係,但不知為何卻開不了口,她看著兒子認真的表情,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說話吧。


    「媽媽……」


    兒子輕聲喚道,接著便沉默不語了。典子伸出手,握住兒子的手。


    隻有這樣,真的,這樣就夠了。


    典子站在廚房裏豎起耳朵,她聽見艾莉卡與惠的交談聲。她透過廚房的窗戶默默窺視庭院,覺得那兩人的模樣光用看的都覺得好可憐。因為雙方都太在意對方了,典子心想,幹脆建議兩人休息一下算了,不過,她早已決定不幹涉兒子的魔法訓練,所以她什麽也不說。


    「你絕對不能朝這裏看唷。」艾莉卡說完後深呼吸一口氣。


    「嗯。」惠背對艾莉卡,同樣在深呼吸。


    「……你應該不是在想那件事吧?」艾莉卡問。


    「我沒有啊。」惠一邊回答一邊彎腰。


    「尤其睡覺前更不能想那件事唷。」艾莉卡說完後也向前彎腰。


    「我知道了。」惠隨之反仰上半身。艾莉卡披肩的長發,上下顛倒地在他眼中搖曳。


    「也不可以在睡前想這件事……然後一個人做奇怪的事唷。」艾莉卡繼續叮嚀。


    「我、我才沒有哩。」


    「……聽你這口氣,你一定有吧?」


    「你好囉唆喔。我說沒有就沒有!」


    「反正我本來就很囉唆!如果你嫌我囉唆,就去跟那隻每天都很可愛的人工生命體練習魔法呀。」


    「別、別胡說八道了。」惠轉頭望向艾莉卡。她正反仰上半身,穿舊的運動衣順勢掀起,她的小肚臍出來見人了,艾莉卡慌忙把運動衣往下拉。


    「不要偷看,大色狼!」


    「很自然就會看到嘛,我有什麽辦法!」


    「你是故意轉頭過來看的吧。」


    「那是因為艾莉卡剛才胡說八道啊!」惠又轉了回去。


    「哼。」


    艾莉卡繼續做暖身操,不知為何隻要聽到惠的聲音她就火大,更不用提看見對方的臉了。對著那張蠢臉再加上他的說話聲,隻會令自己心情更惡劣而已,艾莉卡打從心底不高興。今天從一早開始,光是看到惠的鞋子都令她火冒三丈。


    是呀,那家夥的個性簡直比闇之王子還差勁。


    闇之王子此刻正在太陽中。過去他處於人類世界時,興之所至也會來到太陽中一遊。如果他心情傾向自虐的話,甚至會舍棄人類這個狹窄的肉體,化身為一條大蛇。當然,那並不是一條普通的蛇,而是能將空間本身變為格子構造的蛇。他與足以吞下好幾顆地球大小行星的日珥合而為一,就像帶來死亡的蛇一樣,在宇宙中痛苦地滾動、打轉。


    他的思緒徜徉在遙遠的地球上。對他而言,人類就像平行存在的世界般,具有采取各種不同行動的可能性。在那座公園裏,那位少年的存在便介乎於容忍與拒絕間不停猶豫搖擺。在那位少年身上,他可略微窺見接受少女之愛的可能性。然而那位少年,最後還是決定與自己進行交易。


    因此,闇之王子認為人類這種生物還真是有趣。


    那位少年或許之後還會再拒絕一次;或許又會拒絕將伊南娜交給自己。數年後,等人工生命體的軀體化為無形,伊南娜又將在虛無中流浪,最後步上消滅之途。


    伊南娜,你將走向消失之道喔。


    闇之王子在煉獄般的炎熱中遠眺星辰。他看見變成※銜尾蛇的父親,正在吞噬自己的尾巴,那是一條和宇宙等大的蛇。父親啊,為什麽你要生給我如此一顆舉棋不定的心呢?你到底希望我做什麽呢?(譯注:ouroboros,古代埃及和希臘的寓意蛇像,它咬著自己的尾巴,不斷吞噬自己又不斷從自體再生。)


    他得不到解答。


    一名穿著打扮有如漫畫中惡黨首領的男子抵達了成田機場。


    魔法管理機構日本分部的所有高官都出來迎接,並恭敬地排列在一旁隨侍。


    數不盡的晚宴、數不盡的演講,那名男子的行程滿檔。不過,行程表中隻有一天是完全淨空的。這空白的一日,將會成為足以改變全世界的一日,不過以這名男子為首的所有相關人員,卻絲毫沒有人可預見這一點。


    男子的姓名是伊古納茲薛魯納。他生在德國南部的巴伐利亞,於九歲之時「顯現」,當時法師˙愛因斯坦還在人世。


    他的家族成員有四人,職業為教師的父親、母親,還有他自己跟妹妹。


    他的父親對教育非常嚴格,不過情緒卻十分不穩定,有時會將年幼的伊古納茲打得滿臉腫脹,有時又對他好得令人惡心。


    事情是開始在某個父親出門遛狗的早晨,父親在庭院中發現女兒所飼養的兔子屍體。


    父親調查兔子的死屍,上頭幾乎沒有外傷。他認為,或許是吃了什麽有毒之物所造的。之後,父親便把兔子


    埋了,並淡忘此事。


    但接下來,薛魯納家養的狗也死了,而且是突然暴斃。父親將兔子之死與此事相連結,認為有人故意毒死自家所豢養的動物,他將屍體送去給獸醫檢視,但卻完全找不出毒物反應。


    半年後,父親自己也死了,而且是突然暴斃。醫師診斷死因為心髒衰竭,這是小伊古納茲十歲左右發生的事。


    少年沉醉在父親生前所使用的書房中。


    他在書房隱藏的抽屜裏找到有趣的東西。那是一張隻穿內衣的女性、被皮繩所綁住的黑白照片,類似的照片有許多張。他把照片放回原本隱藏之處,每次隻要進入這間書房,就會把照片拿出來欣賞。


    此外書房裏還有其他許多有趣之物。


    有一本叫『※回到托雷』的書,少年對這本書非常沉迷。(譯注:thule,意思為世界盡頭的極北之地,傳說在冰塊破壞了這塊土地後,人們移居南方,而那些人就是最純的亞利安人種。此傳說後來發展為納粹的種族主義。)


    書中主張金發碧眼的日爾曼民族才是人類的「原型」,其他人種則是退化或與退化人種混血、而從「原型」墮落下來的「亞人種」。


    根據這本書的說法,人類的「原型」日爾曼民族,是從傳說中北極圈某個可通往地球中心空洞的島嶼——「托雷」島上誕生的。


    書上指出,雖然『來訪』蔓延至地球上,目的是為了榨取血統純正的人類,並將汙穢的「亞人種」加以淨化,但以猶太人為首的亞人種數量實在是太多了,所以最後才會失敗。


    『來訪』的惡魔們來自真神奧丁所差遣,企圖將基督教之類對邪神的信仰給徹底瓦解。


    不過這本書的結論也說,純血人類最終仍將白立,以「魔法(其實就是奧丁之力)」將亞人種殲滅,並回到傳說之島「托雷」上。


    薛魯納大受本書感動,他對書中的理論大表讚同。他將這本書藏在同一處。而當晚,薛魯納突然懷疑起自己的母親或許就是個「亞人種」。


    即使父親已過世好幾年,薛魯納對這間書房的興趣依舊不減。這位平凡的教師父親,其藏書竟然都是像『回到托雷』這類刺激的書籍,這點令薛魯納大為訝異。


    某天,他的視線掃過書房牆壁時,牆上那幅平凡風景畫的簽名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不禁站起身,仔細注視這幅畫。


    這幅畫從他小時候就已經掛在這裏了,上頭描繪著棕櫚樹與充滿古風(應該是教堂)的建築物。他再度將畫上的簽名讀出。


    竟然跟『回到托雷』那本書的作者一模一樣!如果兩者是同一人,那父親究竟是怎麽拿到這幅畫的呢?


    答案在他十四歲那年揭曉了。他在父親的通訊錄中找到同一個名字。


    他搭乘早上頭班火車來到慕尼黑。他的心情雀躍,心裏盤算著,不知道那本了不起書籍的作者,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對方的住址位於慕尼黑郊外。即便伊古納茲˙薛魯納今年已經超過五十歲,十四歲那年自己站在那棟房子前的記憶,依舊如觀看電影般曆曆在目。


    他被強烈的似曾相識感所惑。他覺得自己以前來過這裏。但那是絕不可能的,他這輩子造訪慕尼黑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很肯定自己根本不可能跑遍慕尼黑的大街小巷。


    當他站在這棟房子的斜前方時,終於想通其中的緣由,這個角度的景色就與父親書房的畫相同,那個人畫的就是這棟房子。薛魯納戒慎恐懼地按下玄關上的門鈴。他心中有個無法以常理解釋的信念——這次的造訪將是他一生的轉捩點。


    「是誰啊?」對講機中傳來沙啞的說話聲。


    少年報上姓名,「我因為大受父親遺物的書籍與畫作感動,所以前來拜訪作者。」並如此解釋道。接著,一位很明顯將白發染黑、並用發油將頭發抹平的老年人將大門打開。


    「你的父親叫什麽名字?」老人邊把少年引進起居室邊問道。


    「赫姆特˙薛魯納。」


    「赫姆特!……剛才聽你說你姓薛魯納時我就在猜了,他過世了嗎?」


    「是的,已經好幾年了。」


    「唉呀!……好人總是不長命啊!……我德意誌又一位憂國誌士離開人世了!」老人大為感歎道。


    少年不知該如何回答對方,隻好沉默地站在一旁。老人恢複平靜後請少年坐在沙發上。


    「赫姆特是怎麽過世的?這個年紀還不算老啊?」


    「呃,是因為……心髒麻痹,突然就發作了。」少年不知為何吞吞吐吐,還緊握住拳頭。


    「……原來如此啊。」


    這棟房子的起居室裝飾了許多世界大戰時的陳舊照片。少年的目光停在其中一張照片上。


    「這是……這位軍人照片的主角就是您嗎?」


    「是啊,大戰爆發時我人在奧地利,知道祖國德意誌發動偉大戰爭後便立即誌願從軍。我雖然英勇地參戰,並堅信祖國將獲得勝利。然而……」老人一字字吐出這段話。


    「即將取得勝利時,那些可惡的魔法使……算了,往事休提,重點是未來該怎麽做。」


    「的確。」少年同意道。


    「你讀了我的『回到托雷』吧?」老人間。


    「是啊!真是一本了不起的書!我簡直興奮到睡不著覺。心中本來迷惘的部分都一掃而空了……啊,真不知該怎麽形容才好!」


    老人微笑道:「謝謝你,薛魯納君,我正希望像你這種年輕人能多翻翻那本書。比起學校裏教的玩笑知識,還不如將目光投注在那本書中所陳述的事實啊。」


    「是啊……對了,您的畫也很了不起!」


    「不,跟著作相比,畫畫隻是餘興而已。那幅畫是因為赫姆特一直向我央求我才送給他的,我年輕時也曾夢想成為一名畫家,還去過維也納學畫呢。」


    「去維也納學畫……原來如此。」薛魯納很感激對方,並以尊敬的眼神看著老人。少年由於過度興奮而鬆懈了原先的自製力,隨後,他那平常不斷練習壓抑的特異能力便顯現出來了。


    「……!薛魯納君!」老人大叫道,眼神露出懼色。


    「……啊、啊啊啊!抱歉!……我一時人意,我不是故意的。」少年慌了,脊椎感到一陣寒意。


    「……你竟然有『邪眼』這種能力啊。」老人說。


    「……是的,如果這個叫作『邪眼』的話。」擁有如北國暴風雪般灰色眸了的少年答道。


    「……是嗎。」


    霎時,老人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就某個角度而言,這位老人的確是天才,薛魯納事後也這麽認為,或許老人本身就能使用一點魔法吧,否則,他不可能發現薛魯納的眼力。


    老人偏著頭繼續說道:


    「……你,該不會把赫姆特給……」


    「我不是故意的!」少年打斷老人的話。「父親剛好撞見我拿昆蟲練習,他問我是不是也把狗殺了!接著就瘋狂打我!……我以為會被他打死!被父親打死,所以我才……」


    伊古納茲˙薛魯納嚇得膝蓋直發抖。老人一下子就看穿他的秘密了,隻要一想到老人有可能把自己扭送警局,他便無法克製心中的恐慌。


    但很意外地,老人主動接近少年,並笨拙地抱住他。


    「……少年啊,你沒有錯。你生來便得到了奧丁授與的力量。那隻是一個意外罷了,你不需要在意。」老人好言勸慰道。


    「所以,您不會把我交給警方囉?」


    「那是當然的。怎麽能因為一點小過失,就摘除背負德意誌未來希望的嫩芽呢?……對了,你怎麽不去魔法管理機構報到?」老人站起身,幫少年泡了杯咖啡。


    「我不想當魔法使,我不願意當個一輩子詛咒他人的魔法使!」伊古納茲不快地吐露著。


    「明智之舉。本來所謂的世界魔法管理機構,就是以背叛祖國德意誌的猶太人——愛因斯坦為首!……你知道他們即將在亞利桑那建設要塞嗎?雖然不知道要花幾年才能完工,但根據傳言,那座要塞可對全世界任一個地點進行魔法攻擊。不用說,他們背後一定就是可惡的猶太人!他們想藉由世界魔法管理機構支配全世界。那些人能獲得魔法之力,根本就隻是個意外!」


    「真的嗎?」


    「沒錯!薛魯納君!你身上的力量並不是魔法,而是淨化世界的神之力!看看這個!」老人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大圖鑒,翻開某一頁,展示給少年看。上麵的照片似乎帶有宗教意味,一個一看就知道是猶太人的男子,將一隻奇妙的箱子綁在頭上。


    「了解嗎?他們似乎可以預見未來,這是避邪眼用的符咒。從他們那民族分崩離析後,他們就一直害怕這件事,最後,他們將邪眼視為莫大的威脅。」


    「……原來如此……」薛魯納茫然地喃喃道著。


    「啊,這一切都是命運。我感覺到我們日爾曼民族偉大的命運即將風起雲湧!你主動來到我家,與我相識!仔細想想吧!這是奇跡般的巧合啊!因此,更可以證明這不是偶然!你來我家是命中注定的!也就是說,這是掌管所有生物的命運之神——奧丁的意誌。你現在立刻前往魔法管理機構德意誌分部吧!」


    「去魔法管理機構?」少年嚇了一跳。


    「對!你要從敵人內部改變世界的統治構造!你必須將那個把世界大戰勝利果實從我們德意誌手上巧取豪奪的背叛者、齷齪的流浪漢——法師˙愛因斯坦,從寶座上趕下來!」


    「……所以……我必須?」


    「你必須成為法師!不管用任何手段都要當上掌管歐洲地區的法師,證明唯有純正的亞利安人種才夠資格成為法師!」


    老人說完後,毫不畏懼地直視少年的眼睛。時至今日,薛魯納仍然記得當時的感動,那是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第一次覺得自己擔負策劃人類曆史的震撼使命感。我就是那「對超人射出的箭矢」。這是命運。降臨在我身上的命運。


    「我明白了,希特勒先生。」少年冷靜地稱呼老人的姓氏。


    「你叫我阿道夫就行了,年輕的同誌,我也稱你為伊古納茲吧。為了這個世界,我們必須奮起。」老人說道。


    伊古納茲˙薛魯納終於展開魔法使的修行——那是一種連死都不畏懼的瘋狂修行。


    他在十五歲到十八歲間的修行時代,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紀錄。


    不過事實上,從那三年起,他就被人稱為「邪眼薛魯納」。不用說,這個稱號包含了侮辱與輕蔑的意味在內。


    在魔法界中存在著對魔法使能力與傾向分類的階級製度,然而很遺憾地,「詛咒」這門項目總會被人冠上不當的偏見。


    不難想像,對這種偏見的怒火,就成了薛魯納年少時拚命上進的原動力。當他逐漸成年懂事後,雖然也體會出那本改變他人生的『回到托雷』中,存有許多謬誤與偏見,但他對希特勒這位偉大人物的尊敬,卻一天也沒有忘懷。


    隨著努力修行,他的魔力日益增強,對邪眼的抑製也必須投以更大的功夫。薛魯納獲得當時他的監督者推薦,來到魔法控製研究第一把交椅——馬德裏大學的沙勿略教授處求教,當年他十九歲。沙勿略教授建議他,要控製邪眼最好的辦法,就是戴上能壓抑魔力的遮光眼罩。


    「你必須一天廿四小時戴著它。雖然很麻煩,但總比你不小心用詛咒殺了人好。」這位童山濯濯的教授建議道。


    薛魯納決定采納這個意見。因為最近他為了費心控製邪眼,使得他想從詛咒轉往召喚係魔法使的修行出現困難。


    「邪眼薛魯納」戴上眼罩,進入西班牙的馬德裏大學攻讀魔法學。在法師˙薛魯納於德國設立魔法學院前,歐洲魔法最先進的國家就是西班牙。


    大學時代起,他的綽號又變成了「獨眼巨人(cyclops)」。這位頭戴僅有一橫縫隙眼罩的怪人,看了就令人聯想起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出現的怪物。


    雖然這些不經意的綽號刺傷了他的心,但其實周遭的同學們如此稱呼他時,內心都非常畏懼。伊古納茲˙薛魯納這時終於以魔法界的後起之秀,在舞台上嶄露頭角。


    這段時間他也結識了一位從中非來留學的魔女——奧羅羅。這位能使用暴風雨般強烈自然元素係魔法的魔法使,也被取了「暴風雨(storm)」這個綽號。


    盡管兩人曾經親密,但最後奧羅羅還是對薛魯納感到厭煩。那是因為他絲毫不掩飾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觀念所致。然而這兩人在二十幾年後,竟會在「蘇沙拉布林克曼事件」中攜手追擊反社會魔法使,這也算是一大諷刺吧。


    言歸正傳,薛魯納畢業回到德國後,總算成為召喚魔法的第一等好手。他前往慕尼黑,拜訪可稱得上是他恩師的希特勒。


    「就是這樣,伊古納茲同誌。你接下來就要挑戰法師的位置了。」在老人安養中心吊著點滴的恩師對他鼓勵道。


    伊古納茲˙薛魯納閉上雙眼,耽溺於過往的回憶中。因為他頭上戴著眼罩,所以誰也沒注意他的眼睛是睜還是閉。


    他四周坐著日本魔法管理機構的高官。這是一場無聊的宴會,討厭的日本人……黃皮膚、四眼田雞、難看的暴牙。薛魯納厭惡日本人。他們最大的過錯就是隻會穿著無聊的西裝到處跑來跑去。


    ……阿道夫同誌,法師可不是我的終極目標啊。


    薛魯納喚著這位過世多年的恩師名字。現有的法師中,除了那個狂妄的年輕小鬼是英國出生外,其他全都是有色人種。同誌,我現在已經是法師了,這都是托您的鼓勵。雖然很遺憾,不得不借助那個日本魔女的力量。但阿道夫同誌您也說過,我們必須不擇手段。


    「法師˙薛魯納閣下,您覺得如何?」有人突然對他開口問道。


    「嗯,非常好。」他依然閉著眼睛,毫無新意地重複同樣的話。


    艾莉卡躺在床上。


    最近她關心的焦點,除了惠之外,就是白己的母親了。隻要她一閉上眼睛,惠那副將柔軟的嘴唇慢慢移開、凝視自己的臉孔便會浮上心頭。她以前從未看過惠流露出這番痛苦而哀傷的表情。


    開什麽玩笑?艾莉卡心想,別開玩笑了。愛情藥已經失效了。她睜開眼,對著天花板發呆,等一下還是想想母親的事吧——鎮日對著空無一物牆壁凝望的母親身影。


    她再度閉上眼,作了一個夢。


    有個男子站在房間中央,他頭上戴著閃閃發亮的可笑眼罩。


    『這是為了人類著想。必須讓更優秀的人成為「法師」,進而指導全人類才行!』男人主張道。


    騙人、騙人,想當法師的人是你自己吧。你隻知道從討厭的日本女人身上連根吸取魔力。你這個吸血鬼!


    『錯!』噗咻——對方吐出蒸氣。笨蛋,怎麽會是蒸氣嘛,都什麽年代了。你是從十九世紀來的吧!蒸氣引擎火車、頂著尖角的鐵頭盔、凱薩胡,你是從巴黎萬國博覽會時代來的吧!噗咻——很吵耶!咻、咻、咻、咻。停止!放開我媽媽。


    她睜開眼睛,夢醒了。


    有人正敲著她的房門。


    「艾莉卡,吃飯了。」那是惠小心翼翼的說話聲,她感覺宛若全身肌肉放鬆般安心。


    「知道了啦!」結果自己還是怒氣衝衝地回答對方。討人厭的女生,我真是個討人厭的女生。他一定已經很討厭我了,艾莉卡心想,那就讓對方更討厭我吧。反正惠


    已經選了亞奈,那樣對大家都好。


    禦廚象山感到很不滿,這幾個禮拜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完全的局外人。闇之王子、我的蠢兒子,加上那傲嬌小女孩所引發的騷動,他心想,根本完全無視老子的存在嘛?


    這一切都是那個闇之王子的錯——那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小鬼。胡蘿卜這種東西當然應該掛在馬的前方當誘餌。天下哪有人會直接把蘿卜給馬吃,再趁馬吃得正爽的途中間「你可不可以載我一程」呢?


    象山也跟艾莉卡一樣,隻要看到惠平凡的臉孔就感到很不爽——老子中學時代隻不過跟女生跳跳土風舞,心裏就已經緊張得半死哩。


    啊,牧子妹妹,不知你現在可好?象山想起中學那位綁辮子的可愛女同學。她穿燈籠運動短褲的樣子好耀眼,皮膚又白又嫩。


    象山連她的手都沒握過。因為對方的個子很小,而象山又很高大,每次隊伍還沒轉到跟牧子共舞前,土風舞的曲子便結束了。


    「老公,你在發什麽呆啊?」


    「沒啊,唔嗯。最近黃金報價還滿穩定的嘛。」


    「是嗎……你有封信喔。」典子說。


    象山在餐桌上把那封信打開。寄件者是隸屬魔法管理機構日本分部下的煉金術師協會。


    「嗯……廿五周年表揚……原來是明天啊。」


    「哎呀,我怎麽覺得才剛接到二十周年表揚沒多久而已,那次的聯絡還很匆忙呢。」典子感歎道。


    「已經過了廿五年啦……我對這行還真有耐心啊。」


    「是啊……真是辛苦你了。」典子微笑道。


    「啊,哪裏。」象山竟然也會不好意思。


    艾莉卡與惠正在看電視,兩人都故意回避對方的視線。雖說表麵上這部卡通是給小女生看的,但陪在旁一同觀賞的老爸看了搞不好會更開心吧。


    「……你喜歡看這種色情卡通吧?」艾莉卡諷刺地問。


    「……我隻是剛好轉到而已。」惠答道,接著便拿起遙控器切換頻道。畫麵上出現nhk的晚間七點新聞。


    『法師˙薛魯納法師出席首相官邸晚宴——』主播說。


    「那家夥,竟然來日本了!?」艾莉卡驚呼。


    「咦?艾莉卡不知道嗎?他昨天還是前天就來囉。」正好從後麵經過的典子說。


    『明天法師沒有任何行程,將盡情欣賞日本的春天之美。』


    「咦——」艾莉卡瞪著出現在四方形映像管中的那名怪異裝扮男子。


    「艾莉卡在魔法學院有碰過這個人嗎?」惠問道。


    「當然有!……我要去洗澡了。」她突然站起身,離開客廳。這時,玄關的門鈴恰好響起,艾莉卡順勢走去開門,一位郵局的職員站在門口。


    「府上的電報。」


    艾莉卡打開電報。


    明天請出席上級魔女的契約履行調查。


    電報上這樣寫著,收件人是「艾莉卡˙大場」。這是艾莉卡在世界魔法管理機構中的登記姓名。


    「阿姨,日本還有這種手續啊?」艾莉卡回到客廳詢問典子。


    「不知道耶,我也沒聽說過……明天你叔叔正好要參加煉金術師協會的表揚,你要一起去嗎?」


    「嗯、嗯……不過要怎麽去呢?」她不太想跟那個怪裏怪氣的大叔一起搭電車。


    「我想應該是開車去吧,我也好久沒采購了。」典子說。


    「嗯。」艾莉卡這才鬆了口氣。


    當艾莉卡在浴室洗澡,象山正對一出參雜科幻主題的時代劇「德川吉宗將軍微服出巡大活躍」看得入迷時,典子靜靜地坐在廚房裏與兒子談話。


    「惠,明天你跟亞奈好好去玩吧。」


    「咦?……媽媽……可以嗎?」


    「嗯,不管你想怎麽回答闇之王子,你都必須自己努力才行。最近你也進步不少,隻要不是睡覺的時候,應該都不至於失控吧。」


    「……謝謝媽媽。」惠回答。


    「你這小子竟然能左右人類的未來,還真是天方夜譚啊。」象山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吐槽。


    「老公!」


    「我隻是給他一點壓力而已。如果闇之王子發飆,這個世界搞不好會被一把火燒光喔。」父親以明天說不定會下雨般的輕鬆口氣補充道。


    「老公你真是的!」典子從後抓住正坐在沙發上的象山兩個肩頭,用力捏下去。


    「喔……那裏,就是那裏,順便幫我揉揉……開玩笑的啦。那個王子怎麽可能因為你們做了什麽就大發雷霆嘛。」象山解釋著。


    「白癡。」典子砰地敲了象山的背一下。


    惠看著眼前的雙親。他覺得爸爸跟媽媽雖然老是拌嘴,但其實感情非常好。


    艾莉卡仔細清洗全身。她覺得自己的胸部好像又變大了。每半年她就覺得自己的胸部大了一圈,腰身也更加明顯。她用蓮蓬頭衝開肥皂泡沫,看著自己的裸體,映照在被熱水霧氣所覆蓋的模糊鏡子裏。


    我究竟漂不漂亮呢?艾莉卡捫心自問。


    她緊閉雙唇,試著以楚楚可憐的目光看著鏡中的自己。這是她努力裝出的可愛表情。


    我到底可不可愛?……對男生來說,到底算不算是個有魅力的女孩?


    她抬起頭,微微張開嘴唇;這是她努力裝出的性感表情。


    真沒自信呀,或許胸部再大一點比較好?……對惠來說。


    不對,他隻不過是個連十五公分人工生命體也好的大變態而已。


    艾莉卡將身體浸入浴缸。我應該、我應該找一個更棒的魔法使對象……然而一想到這裏,自己為什麽非得找魔法使當另一半不可呢?賽車手、歌手、探險家、歌劇演員,或是公認會計師難道就不行,而一定要找「魔法使」?


    仔細想想,這點還真是不可思議。艾莉卡所認識的年輕魔女們,沒有一個不找年輕魔法使當男朋友的。很少聽說有魔女找不是魔法使的男生當「真命天子」。


    艾莉卡知道,那是因為有「魔法性別差異」的緣故。那個男人也在魔法學院對她提過,男魔法使與魔女的出生機率是一比五,魔女數量壓倒性地占大多數。但男性魔法使雖然人數少,魔力平均起來卻比較強。這並沒有科學上的解釋。但話說回來,「魔法」本來就是沒有科學根據的。


    艾莉卡把臉的下半部泡進水中。


    『魔女的存在意義是為了生出男性的「法師」。』那個男人說。


    不對,才怪!


    春夜中,艾莉卡在客廳擦拭頭發。惠則獨自看著電視。這兩人在家中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了。


    「你不去洗澡喔?」艾莉卡對惠說。


    「爸爸在洗。」惠邊看著映像管中打鬧的藝人邊回答。


    接著兩人都一語不發。惠穿著一襲運動裝坐在地板上,他這陣子還是睡在客廳。艾莉卡心想:明明已經不用擔心了呀。他似乎長高了一點,或許再過半年,就會比自己還高了吧。


    「你怎麽了?都不說話。」惠頭也不回地問道。艾莉卡心想,幸好他沒有轉過頭,不然的話,我又得故意將視線別開了。


    「沒事……阿姨呢?」艾莉卡問。


    「好像在庭院裏。」


    「是喔。」艾莉卡站起身,來到後門。門把已經隨便修理回去了——這是叔叔跟歐拜恩協力完成的結果。


    惠聽見艾莉卡走往庭院的聲音後,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在這樣的夜晚兩人單獨相處,光是聽見對方的聲音就足以讓自己「硬」起來。惠心想:自己真低級啊,這種狀態下很難站起身。


    典子蹲在這座她精心培育藥草的菜園中。在昏暗的夜色下,歐拜恩頭上頂著


    蒙吉、手裏拿著小型手電筒為典子提供照明。


    「阿姨,你在做什麽?」艾莉卡對典子問道。


    「啊,是艾莉卡……這種植物不在晴朗的夜裏是不會開放的。」典子答道,手同時指著某種草。


    「啊……」艾莉卡也蹲下身子觀察。


    在貌似鈴蘭的花朵花瓣中,有隻手腳特別長的小小妖精在跳舞。艾莉卡定睛凝視,這隻妖精的臉上沒有嘴跟鼻子,隻有像貓咪般的黑眼珠閃閃發亮。


    「……好可愛唷。」艾莉卡喃喃讚歎道。


    「是啊……長相雖然可愛,但這朵花足以製作三人份的『deathwish』喔。」典子說明著。


    「『deathwish』?」艾莉卡似乎可以猜出來,但還是反問著。


    「一種讓人喝下去就會很想死的藥,常常被利用在暗殺行動上。」典子平靜地解釋著,還同時觀察艾莉卡的表情。


    「你的臉上寫著——為什麽要把這種東西種在庭院嘛。」典子偏著腦袋麵露微笑。


    「不、不,我才沒有呢。」艾莉卡慌忙搖頭否認。


    「沒關係啦。詛咒這種魔法,本來就是既陰沉又殘酷,簡直就如同人心的黑暗麵。政敵、情敵、討厭的上司、競爭對手、希望分到對方遺產但又老不死的長命老人。大抵都是在背後對這些人進行詛咒……『deathwish』是一種在精神上發揮功效的魔法藥,當然也是嚴禁製造。不過,專長為詛咒的魔女倒是特別被允許可以原料為名義栽種這種花。那是因為,這種詛咒的解藥,也必須以同一種花來製造才行。」


    說完後,典子將手放在花的根部,從土裏連根拔起。


    「啊。」艾莉卡輕聲驚呼。原本妖精在花中所發出的微弱光芒不見了,花就像瞬間消失在半空中一樣。


    「……如果被人發現有這種植物,或許會闖進來亂拿也說不定,因此我必須先把它拔除。其實本來應該在我被剝奪資格的翌日就動手了,但我卻一直無法下定決心。因為這種花,實在是太美麗了……」典子喃喃訴說著。


    「阿姨……」艾莉卡發現典子的眼眶中噙著淚水,令她不忍直視。


    「好啦,這已經是我最後的牽掛了!……艾莉卡,我現在已經完全變成普通的歐巴桑了。」典子站起身,將花朵扔進腐植土中。


    「阿姨……」艾莉卡也隨之站起。


    「……早知道會這樣,當初就應該先對惠進行諾斯底的秘密儀式才對。」典子說。


    「……!」艾莉卡聽了不禁屏住呼吸。


    「這就是為人父母的愚癡吧。就算我對惠進行儀式,他以後也不見得一定能當上法師。以他的魔力程度而言,我想他應該不是那塊料吧。」典子似乎沒有注意到艾莉卡的反應。


    「……不可以!」艾莉卡突然以強烈的口氣喊道。


    「咦?」典子吃驚地望著對方。這位少女也滿臉鐵青地看著典子。


    「千萬不可以那麽做!那樣子會失去所有魔力的。阿姨沒了魔女資格,以後還有補救的可能。但如果做了那件事,一切都會化為烏有!」艾莉卡強調。


    「艾莉卡。」


    「一切化為烏有的結果……」艾莉卡想起整天對著空無一物牆壁發呆的母親身影。


    「艾莉卡……你該不會?」


    「尤其親子間更不能那麽做!那儀式、那儀式其實是……」艾莉卡激動異常。


    「艾莉卡,很抱歉……你的母親該不會……」


    「絕對不行,絕對不可以進行那種儀式!」艾莉卡再度吼叫著。


    在帝國飯店的皇家套房中,法師˙薛魯納將現在幾乎等同他身體一部分的眼罩解了開來。


    他好久沒有這種與其說是解放感,更不如說是一種不安的感觸。他將眼罩擱在床鋪旁的茶幾上,取出讀到一半的報告書。


    在與報告書同一個檔案夾裏,還夾著那封信的副本。


    他一眼掃過信件上的文章。


    他心想,寄件者還真是慌了手腳啊。或許她算很早就取得上級魔女資格,但光從這封信看來,她也不過是個單戀平凡少年的平凡少女罷了。


    薛魯納原本想在魔法學院對她灌輸嚴格的規律,以及秩序的重要性,但現在看來是失敗了。他心想,畢竟是與下等人種混血的產物,再怎麽努力也是徒勞無功。


    薛魯納扔開檔案夾。放棄這女孩吧,另找一個完全日爾曼血統的上級魔女,這樣才能製造出完美、擁有漂亮金發的年輕日爾曼魔法使。


    「超級法師」——法師中的法師——這是他極力想打造的。他必須是一位超人。人類——這裏當然僅限於亞利安民族——就是「對超人射出的箭矢」。


    至於「魔法亞人種」,並非因『來訪』的惡魔而起,而是由背後另一個更偉大的意誌所促成。薛魯納堅信這種理論有其根據。


    那是反白的補色——世界真實構造圖的反白補色。至於世界的構造,則是由真正純種人類與「亞人種」所構成。


    被亞人種所支配的世界魔法機構與聯合國,當然要將「魔法亞人種」的存在隱藏起來。否則他們那充滿虛偽、妄稱所有人種平等、全然一場鬧劇的世界就會立刻崩毀了。對於「人種間沒有天生能力差距」這種玩笑話,「魔法亞人種」正是真神所提出的強烈諷刺啊。


    關掉電燈後,薛魯納心想,看來非得再進行「秘密儀式」不可了。他想起八年前,一位叫沃爾夫的青年與名為羅莎的少女進行「秘密儀式」。兩人都是當時魔法學院最優秀的學生。


    儀式在古老寄宿學校所改建成的魔法學院講堂進行。


    那是夏至的夜晚,無數根蠟燭火光在昏暗的講堂中搖曳著,一塊紅色的厚毯子,就鋪在刻有※古代盧恩文字的巨大石板上。(譯注:runic,一種已失傳的文字,在中世紀歐洲用來書寫某些北歐日耳曼語族的語言。)


    薛魯納對真神奧丁真誠地祈禱著。


    戴著公山羊麵具的青年沃爾夫,披著紅色的長袍現身了。而戴著母山羊麵具的羅莎,也以相同的裝扮出現。


    薛魯納取出一顆上頭有公雞與母雞交配浮雕的石子,朝這對擁有美麗金發的年輕男女祝福。「透過性愛,我輩才能發掘出真正的自我。」薛魯納說道。這既是祝福,也是一種言靈。


    年輕男女褪下長袍,底下一絲不掛。女性仰躺在毯子上,青年則壓在她上頭。


    艾莉卡從暗夜中驚醒。蠟燭那令人恐懼的搖晃火光,似乎還深深映照在她的瞳孔上o她滿身大汗,罪惡感如潮水般蜂擁而至,使得她非常害怕。「透過性愛,我輩才能發掘出真正的自我。」這句話,簡直就像咒語一樣,不斷在她耳中回蕩。


    她一直發抖。年幼的她,一直躲在那個男人後麵發抖。那對青年男女到底在做什麽,有人告訴她,那是死亡儀式。人要先經過死亡,才能獲得新生。某個戴著貓頭鷹麵具的人一邊唱著:「將他們從這個造物主所製造出來的無用肉體牢籠中解放出來吧!」一邊朝她靠近。


    艾莉卡閉上眼睛,趕快讓自己入睡吧,黑幕也隨之降臨。


    救救我,惠!艾莉卡在半夢半醒間叫道。救救我,惠!我快要四分五裂了。


    翌日早晨。


    艾莉卡若無其事地脫下睡衣換裝,她穿上一襲黑色連身洋裝,隨後步下一樓,惠就站在那裏。


    「咦?今天不練習嗎?」他身上著運動服。


    「笨蛋,今天我要去魔法管理機構日本分部啦。」艾莉卡說。


    「啊,原來如此。」


    「什麽原來如此,笨蛋。」隻要像這樣罵罵對方,艾莉卡心中的安全感就會像南極冰山溶化般流遍全身。


    「你要吃完早飯再去吧?」惠又問道。


    「當然囉。不要呆站在那邊,幫我烤吐司。」她說完後,到餐桌旁的固定位置坐下,用手撐住下巴,凝望著惠。


    「嗯。」


    惠乖乖答應了,他拿出兩片麵包放進烤箱裏。艾莉卡注視著沐浴在烤箱紅光中的麵包。兩片麵包你儂我儂地並排在一塊。艾莉卡突然有種「我們倆真的同住一屋簷下耶」的感覺。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咦?原來還有丹麥甜糕餅啊?」


    「沒關係,普通麵包就好。」艾莉卡說。過了一會兒她又補上一句:「順便幫我衝咖啡。」


    「我隻會泡即溶咖啡喔?」惠消極地抗議道。


    「即溶的也好。」


    「嗯。」


    惠將水倒入燒水用的壺,打開瓦斯爐,接著從碗櫥中拿出艾莉卡慣用的大馬克杯,將即溶咖啡的粉末倒進去。艾莉卡則一直從背後注視著惠。


    叮——吐司已經烤成誘人的棕色了。


    「……記得塗奶油。」艾莉卡說。


    「啊,好啦,我知道。」


    惠從冰箱取出裝奶油的容器,手持一把小奶油刀,將奶油仔細塗在艾莉卡烤得恰到好處的吐司上。他的模樣簡直就像個認真做家事的小朋友般。


    「會不會塗太多?」他抬起頭問道。


    「不會呀。」艾莉卡回答。


    水已經燒開了。


    「水已經開囉。」艾莉卡提醒道。


    「嗯。」惠說完後站起身,將熱水注入杯中。艾莉卡仍然從背後盯著他瞧。


    「好了。」惠把冒著熱氣的馬克杯放在艾莉卡麵前。


    艾莉卡雙手捧起杯子、湊近嘴邊。透過眼前杯中冒起的白色熱氣,可以看見禦廚惠正塗抹他自己那份麵包的奶油。比起幫自己塗的時候,動作隨便很多。不知道為什麽,艾莉卡對此感到十分高興。


    艾莉卡終於恢複平靜了。她心想,隻要白己繼續住在這個屋簷下,應該就沒什麽好害怕的了


    禦廚象山被妻子叫醒。


    「起床啦,老公,今天要出門呢。」


    象山睜開惺忪的雙眼,看著妻子的臉。典子,你臉上的細紋增加了,象山突然伸出手,環住妻子的脖子往自己拉,並吻了她一下,舌頭還順勢伸入典子的口中。


    「……嗯……搞什麽。」典子很困擾地抱怨著,象山突然興奮起來。他記得新婚時夫妻倆經常這麽做。


    「……老公,惠已經起床囉。」典子悄悄離開他,並小聲地提醒道。


    「唔嗯。」象山這才終於爬起來。


    「那,我們準備出門囉。」典子對惠說道。


    一小時後,也就是上午八點,三人站在玄關附近。惠環顧家中,被命令留下看家的使魔猴蒙吉,從二樓很不情願地目送它重要的主人出門。


    「嗯,路上小心喔。」


    惠說道,還偷偷瞥了穿著黑色連身洋裝的艾莉卡一眼,兩人迅速地四目相對。平常她總是很快移開視線,但今天卻不然。兩人對看了很久——其實也不過一到兩秒,但比起以前已經進步很多了。


    禦廚家的自用車竟然是進口車。這是輛英國製、名為布裏斯托的小型車。盡管是便宜的小型車,也配備有真皮座椅與原木儀表板,這是喜歡英國風室內設計與小東西的禦廚典子大約在十年前挑中的。在禦廚家,關於車子的決定權跟其他許多事物相同,都掌握在身為主婦的典子手上。


    最重要的原因是禦廚象山並沒有駕照。況且他從年輕時代就懶得出門,職業又是煉金術師這種幾乎每天關在家裏的工作,因此他根本不覺得汽車有何重要性可言——這是公開版本的官方說法。


    事實上象山是考不到駕照,原因非常簡單,他總是跟駕駛教練吵架。天底下大概很少有像象山這種「痛恨被他人指導」的人吧。


    他與典子結婚後便馬上參加駕訓班,但幾乎每天上課都跟駕駛教練起爭執,最後總是氣得跑回家,上課費用合計起來幾乎要影響家庭支出,因此他終於半途而廢。「隻不過是會開車而已,那些家夥囂張什麽啊!」禦廚象山咒罵著。至於剛新婚的妻子典子,看到如此討厭被他人指導的丈夫,心想真不知他是怎麽考上跟自己相同的那所大學。


    因此,今天手握小型英國車方向盤的人是典子,她從利用坡道所築的半地下室車庫中倒車上馬路。


    艾莉卡坐在助手席,象山則如同將自己巨大身軀折疊起來般塞在後座裏。


    車子向前行駛,滑下禦廚家前那條長坡道。艾莉卡回頭望去,眼睛正好對上表情冷漠的象山。她趕緊轉回前方,其實她本來是想看看惠單獨留守的自家呀。


    惠待在客廳裏,心想,為什麽自己還站在這裏呢?媽媽不是說已經沒關係了嗎?她要我好好確認自己的心意。既然如此,白己為什麽不趕快走進亞奈所位於的母親臥室裏?


    那是因為他心中正想著艾莉卡的事。他想起雨夜那次艾莉卡光滑細致的肌膚,她那閃閃發亮的暗灰色眸子浮現於惠的腦海。沒錯,光同學——也就是闇之王子說的沒錯,還是現實生活中的女孩子比較好,惠心想,簡直是後悔萬分啊。真丟臉,我這樣子怎麽行呢?


    少年站起身。


    他走向臥室。


    住在類似即溶咖啡罐的圓形玻璃瓶裏,小小的人工生命體聽見拉開紙門聲而有了反應。亞奈微微抬起頭,發現走進來的人是惠,她立刻高興地在瓶子中來回轉動身體。


    惠、惠。你終於來了!惠!


    「嗯……媽媽說我今天可以陪你,所以我們一整天都在一起吧。」惠在心中說道。


    好高興、好高興。惠,我好高興。


    亞奈的樣子看起來欣喜萬分,惠默默地盯著亞奈這副可愛的模樣。對不起,亞奈。惠心想:以前跟亞奈住在同一個房間時,心裏總是想著亞奈的事。但最近,他偶爾甚至根本就忘了亞奈的存在。


    「對不起,亞奈。」


    為什麽?為什麽?惠。人工生命體歪著脖子,祖母綠色的長發柔順地飄逸著。


    「對不起,亞奈。呃……艾莉卡之前誤飲了會愛上我的藥。」


    沒關係。沒關係……惠,沒關係。普通的人類女孩,很漂亮吧?很可愛吧?……可以摸得到,很舒服吧?……接吻,感覺怎麽樣?


    「接吻……感覺怎樣,接吻,呃,就是接吻啊。」惠覺得有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塞滿胸口。


    ……惠。惠,我也很想讓惠摸一摸、跟惠接吻、在下雨的寒冷夜晚跟惠睡在同一張床上……


    「我也是……亞奈。」惠在心中回答對方。


    惠、惠。我好想變成普通的人類女孩。


    一瞬間,惠又置身於有巨型聖誕樹的那個廣場,無法將亞奈變為人類的絕望感再度蘇醒。


    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個月,經曆了很多事後,自己很清楚。那是一種絕望感——惠從出生後從未產生過的絕望感,因此,當時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哭泣。盡管他過去也曾試圖強求某些事物,但因為從來沒有像這次這麽認真過,所以也不曾產生相同的絕望。


    「嗯。」他隻能如此回答對方。


    這時,象山與艾莉卡所搭乘的轎車正在高速公路上疾馳。


    雖然開車的典子偶爾會找艾莉卡聊天,但她不知道腦袋裏在想些什麽,對典子的話題總是愛理不理。


    象山則依舊是那副冷漠的態度,他腦中正計劃著一些奇怪的實驗。不過突然他覺得非常想喝咖啡。


    「孩子的媽,我們停下來喝咖啡吧。」


    「我們不是才剛出門嗎?」典子說。


    「我感覺出門已


    經超過一小時哩,好想喝好想喝好想喝咖啡。」


    「討厭,你好吵喔……隻不過是喝咖啡這種小事而已嘛……艾莉卡,幫我看看路旁有沒有刀叉圖樣的道路標誌。」典子以莫可奈何的表情要求道。


    「……喔。」艾莉卡回答。


    典子望著坐在身旁的少女心想:怎麽看都覺得你愛上了我的兒子。這應該是一場真正的戀情吧。還有,你現在所感受的情感,應該就是所謂的嫉妒吧。


    惠漫步於令人身心舒暢的春日早晨街道上。他翻出短袖polo衫並試著穿出門,結果一點也不覺得冷,隻有直接碰觸肌膚的玻璃瓶讓他感到一陣清涼。


    錯身而過的路人們都將目光投向少年懷抱的瓶子匕。接著,所有人都毫無例外地露出驚訝之色。因為在那裝滿液體的玻璃瓶中,有個十幾公分高的人形生物在活動著。


    這座城鎮裏隻有一位煉金術師,因此對於人工生命體這種東西,有很多人即使聽過但也從未見過。


    每次被路人指指點點後,惠便有種「很不好意思」的害羞感。


    因此他盡量目不斜視地向前走。


    他回憶起去年聖誕夜,自己把亞奈藏在羽毛夾克裏出門的模樣,簡直就跟犯罪者藏毒品一樣嘛。


    ……這裏是街上嗎?


    亞奈的話語流入惠的心中。


    「是啊,這是我們住的城鎮,隻要沿著這條大馬路直直走就可以到電車站了。搭上電車,還可以到下大雪那天晚上、有一棵大樹的場所。」


    啊,那棵樹,我好想再看一次喔!


    「那棵樹已經沒了,隻有冬天才有。」


    冬天……?


    「就是寒冷的季節啊,一年四季,氣候會有時熱有時冷。」


    為什麽……?


    「這個嘛……」惠心想,自己以前好像在理科課堂上學過。


    「呃……因為地球是傾斜的。以傾斜的角度繞著太陽轉,因此會產生四季變化。」惠總算想起來。


    小小的白色人工生命體聽了隻是發愣。惠心想,亞奈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如果不泡在玻璃瓶中的培養液裏,她就會死去。而且,她的壽命隻有人類平均的十分之一。仔細想想闇之王子所提議的,根據他所言,隻要將亞奈交給他,那亞奈就可以永遠存活下去了。


    你在想什麽困難的問題嗎?


    「沒什麽,抱歉。我們繼續散步吧?」


    綠色的布裏斯托駛進出入交流道兼用的休息站。


    禦廚象山迫不及待地衝向自動販賣機買冰咖啡。他不是那種會記得幫同行妻子與寄宿少女買些什麽的靈光男人。因此,典子與艾莉卡隻好排在象山的後麵自己買果汁。


    「如果首都高速公路沒車的話,一小時之前早就到了。」典子說。艾莉卡因為對日本盯地理一無所知,所以也搭不上腔。


    她買了自己最愛喝的烏龍茶。棕色的液體流入紙杯中。嗶——嗶——嗶。艾莉卡抓起紙杯,打算走回車上再喝。然而,一輛巨大黑色加長型轎車倒車的光景卻映入她眼簾。


    她看見有麵小旗子在那輛車的車頭邊隨風飄動。鮮紅的底色上以黑色印著古代盧恩文字的符號。


    啪喳——艾莉卡手中的紙杯摔落地麵。


    「你、你在搞什麽鬼,笨蛋!」長褲褲腳被烏龍茶噴濕的象山抱怨道。


    「……那是,那家夥……那輛車。」艾莉卡激動地說不出話。


    「怎麽了嗎?」典子也關心道。


    「那裏,那輛車。」艾莉卡指著駛離的黑色加長型轎車。


    「那輛車怎麽了嗎?」


    「法師˙薛魯納!法師˙薛魯納就坐在那輛車上!」


    「咦?」典子的目光追著那輛車。對方正好駛上與她們反方向、也就是離開東京的車道上。


    「那麵旗子……有看到那輛車上所插的旗子嗎?」


    「沒看到耶。」


    「那是法師˙薛魯納的紋章。十字像鉤子般彎曲著。」


    「就像梵文裏的卍字嗎?」典子發現艾莉卡聽不懂,便以手指在空中比畫著。


    「對對,就是那個,不過漩渦的方向剛好相反。那是過去日爾曼民族大遷移前所使用的太陽符號逆漩渦。」


    「反正發明sanskrit(梵文)的不也是亞利安人。」象山喃喃補充道。


    「不過老公,你以前有聽說過嗎?法師˙布利迪休的雙獅紋章很有名,但法師˙薛魯納的我就沒看過了。」典子問。


    「我以前也不知道。」象山回答。


    「他隻在魔法學院裏使用啦!而且那家夥很少離開德國的。」


    艾莉卡腦中又浮現出那塊紅色毯子,以及在上頭裸身仰臥的男女。惡夢般的記憶悄悄從她腦中蘇醒,那張毯子上也有一個大大的相同符號。


    「不過他都沒有護衛,就這樣直接行動嗎?」


    「法師˙薛魯納根本不需要護衛!就算一整個全副武裝的步兵師團攻擊他,他也可以麵不改色地應付……但是,他到底要去哪裏呢?」艾莉卡感覺心底那憂慮的陰影正逐漸擴大。本來跟惠一起吃早飯時那種幾乎要融化的篤定感,現在全都變質為漆黑的不安了。


    「應該就是日本觀光行程吧……去京都之類的,我們也該動身了。」象山提醒道。


    三人再度搭上車。


    「……現在開車去京都也很奇怪……電視新聞不是說他明天就要回國了?如果要去京都,前一晚就要搭飛機過去了吧?」


    「艾莉卡,冷靜一點。」典子說。


    「可是,真的很怪呀!那家夥到底想去哪呀?」


    典子的心裏倒是有另一個疑惑。


    一般魔女應該不會稱立於魔法使頂點的「法師」為「那家夥」才對,何況艾莉卡還是從法師˙薛魯納擔任校長的慕尼黑魔法學院所畢業的。典子望向艾莉卡的側麵,她從未看過表情如此憤怒、緊張的艾莉卡。


    典子沉默了。


    「有個叫柯南˙道爾的小說家。」象山突然將話題轉往奇怪的方向。


    「老公,這時候不要岔題。」


    「安靜聽我說。那人寫了一些描寫『來訪』的有名小說,另外一個以夏洛克˙福爾摩斯為主角的偵探小說係列也很有名。其中有篇故事叫紅發會,內容是說惡黨們將某個紅發男人騙進紅發會這個虛構的團體裏,每周的星期幾會舉行固定活動。總之,他們就隻是希望這個紅發男人定期離開家中,這樣一來就不會讓他起疑了。這男人的家就在銀行還是什麽的隔壁,惡黨們從紅發男人家的底下挖了個通往隔壁的隧道……」


    很難得象山會一口氣說出這麽多話。


    「然後呢?」艾莉卡問。


    「唔嗯。」看來似乎真的說完了。


    「叔叔!所以然後呢?」


    「你搞錯了,艾莉卡,我是想問我們為何要一起出門?……隻留下惠跟亞奈在家?」


    「魔法管理機構日本分部……!所以……不對,我們又不一定會搭阿姨的車出門。如果叔叔跟我搭電車,那阿姨不就留在家裏了?」


    「典子現在不是魔女啊,如果使用魔法得接受懲罰的。」象山答道。


    「阿姨,趕快掉頭!我們回家!」艾莉卡吼道。


    「可是,艾莉卡。」典子猶豫著。


    「拜托您!拜托,趕快掉頭!」艾莉卡拚命哀求著。


    典子隻好駕駛車輛、朝與東京相反的方向前進,她自己也察覺到了。


    「……阿姨會被剝奪資格也是計劃中的一部分……」艾莉卡喃喃道著。


    「那部分純粹是推測,或許隻是巧合罷了。」不過,如果是真的——典子心想


    ,那真是不可原諒。


    典子開上高速公路的普通車道。她提高行車的速度。八○、九○、一○○。時速表上的指針猛烈向右傾倒,她一口氣加速到時速一五○公裏,這已經是這輛舊車的最高極限了。


    「這附近是商店街,因為還不到十點,所以幾乎都還沒開門。」


    ……商店街?


    「就是許多商店聚集的地方。」


    ……商店?


    「就是販售許多東西的地方。」


    ……許多東西,例如哪些呢?


    「這個嘛……這裏是魚鋪,也就是賣魚的。那裏是化妝品店,這邊是書店,而這家店則是賣漢堡。」


    漢堡店已經開門營業了,室內彩色的地板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亞奈似乎又想問她眼裏所見的到底是什麽,不過似乎又按捺住了。對一無所知的她來說,這樣似乎會沒完沒了。


    「嗨,禦廚。」結果南康司從那家漢堡店走了出來。


    「啊,南同學。」惠本想趕緊將玻璃瓶藏起來,但還是作罷了。


    「咦?……你抱的那玩意是啥?」


    南盯著玻璃瓶內猛瞧。亞奈則瞪著這位臉孔大大映照在瓶中的不知名少年。


    「……這不是裸體的女孩嗎……啊,會動……這到底是什麽?」


    「是人工生命體。」惠對這位同班同學說明道。


    「人工生命體……?啊,就是那個煉金術師製造出的人造生命?」南說話的口氣就像在討論新上市的掌上型遊戲主機一樣。


    「唔、嗯……沒錯。」惠點點頭。


    他知道南並沒有惡意,但就是感覺不舒服。


    「所以是你老爸製造的囉?」


    「嗯。」


    「你家老爸真了不起啊。像我家老頭就隻會做lsi(大型積體電路)而已。」南的父親在安形市郊某間半導體工廠當技師。


    「我覺得你父親還比較了不起。」惠想起自己的爸爸——嗯,能設計lsi絕對在自己的爸爸之上。


    「啊,禦廚同學。」由利原愛也從同一間漢堡店現身了。


    「啊……原來你們兩個在一起啊。」惠說道。


    「不、不是啦,我們隻是在這裏剛好巧遇。」南的模樣非常慌張,惠則感覺很好笑——原來他在約會。


    「禦廚同學……那就是亞奈嗎?」愛問道。


    「嗯。」


    「……是喔。」惠察覺到愛臉上出現陰霾。


    「對、對了,我想起來我還有事。」惠望著另一條道路的轉角方向。


    「喔,那明天學校見。」南以鬆了一口氣的語氣回答。


    「拜拜。」但愛的聲調依然很鬱悶。


    惠掉頭走開了。半晌後他轉過身,南跟由利原兩人已位於遠處。惠突然想起由利原愛今天的發型跟學校看過的好像不太一樣。她今天綁了馬尾,還加上一條白色的緞帶,而且由利原跟南說話時的側臉——那種溫柔的表情惠在學校裏也幾乎沒見過。


    惠向下看著瓶子,亞奈也貼著玻璃注視這對中學生情侶。


    ……那兩個人,是惠的朋友嗎?


    「咦?……是啊,也還沒到朋友的程度啦,總之是同班同學。」


    ……他們,看起來好親密呢。


    「嗯,因為那兩人在交往啊。」


    ……我也好想跟惠並肩散步,想像她那樣在頭發係上緞帶,想跟惠一起吃飯,想跟惠手牽手,想摟住惠的肩膀。


    「亞奈。」


    ……我想變成普通的人類女孩,想跟惠一起出去玩。


    「亞奈,等一下。」惠邊走邊說道。他覺得喉嚨裏似乎被一個籃球大小的東西給梗住了。


    ……惠惠。


    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亞奈,等一下……我也喜歡你。不過,假如你真的生為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孩,你還會看上我嗎?」惠打斷亞奈的思緒。


    ……咦?


    「我的成績並不突出,也不擅長運動。在學校裏,呃,總之就是很不起眼。要說親密的朋友,也幾乎沒有半個。是城鎮上唯一一個煉金術師的兒子,也是一個還在修行中的魔法使,這大概是僅有的特色吧……如果你是一個普通女孩,你還會喜歡上這樣的人嗎?」


    ……不對,惠,那些都無關緊要。我就是喜歡惠。


    因為你是個身高十五公分、被關在玻璃瓶裏出不來、隻有我一個說話對象的人工生命體,所以才會喜歡上我,倘若你討厭我的話,就得跟外界完全斷絕往來了,你對我隻有喜歡跟討厭兩種選擇。你無法像一個普通女孩那樣,出現有點喜歡,或是有點討厭的反應。


    惠朝著自家走去,心情十分苦澀。


    在惠的背後,有隻蝴蝶如暗影般跟著他輕輕飛舞,路上的行人們誰也沒注意到這點。蝴蝶在空中顫抖了幾下後,分裂成兩半,其中一半隨即咻地彈開不見了。


    法師˙薛魯納坐在加長型轎車的後座。


    突然,他耳邊有個像半片蝴蝶般的東西翩然而現。


    『主人,那個少年似乎正要回家。』精靈對薛魯納竊竊私語。


    「辛苦了。」法師˙薛魯納說完後馬上讓精靈消失。


    總之,就先到他家去吧。他對著貫通司機與乘客間黑色玻璃的對講機下指示:「卡爾,按計劃前往他家。」


    「遵命!」一個年輕的聲音從喇叭中傳出。


    法師˙薛魯納深深靠坐在米黃色的皮椅上,高級轎車發出輕微的行駛噪音。


    「法師閣下!」玻璃隔板另一頭的司機喊道。


    「……什麽事?」


    「我們的車被跟蹤了。」


    「跟蹤者有敵意嗎?」


    「請稍等。」司機卡爾瞥了儀表板上所附的小鏡子一眼,鏡中模糊地顯示出一張鬼臉。


    「……敵意傾向橘色。主人,建議妨礙對方。」那麵鏡子說道。


    「我知道了。」金發碧眼五官端正的司機答道。


    「法師閣下,鏡子建議我們妨礙對方?」他對著通往後座的對講機說。


    「動手。」法師˙薛魯納一點也不猶豫。


    禦廚家的愛車布裏斯托上下左右激烈地搖晃著,似乎就快要解體了。


    「引擎好像快要燒掉了!」典子喊道。


    「拜托,一定要撐到回家!」艾莉卡也叫道。這時,他們總算在遙遠的前方看見那輛黑色轎車。


    「我看到了!就是那輛。」艾莉卡對著前擋風玻璃指道。


    「恐怕很難追上吧……」典子喃喃說著。


    不過她仍然用力將油門踩到底,簡直就要踏穿車子的底盤。


    如果從上空鳥瞰,便可清楚看見這場巨大x梅巴赫與豆粒布裏斯托的奇妙飛車追逐戰。在後座縮成一團的象山心想,這簡直跟警匪動作片裏的精采場麵一樣嘛。難不成前座那兩個女人,遇到這種狀況其實心裏還挺樂的?(譯注:德國的超豪華汽車品牌。)


    法師˙薛魯納的專屬司機卡爾鮑嘉閉上眼睛集中意識,轎車方向盤隨即像是有自我意誌般左右動了起來,他施展魔法,將駕駛工作交給「鏡子」。


    卡爾睜開雙眼,詠唱出自己專用的召喚咒文。


    「……stibium˙tetragrammaton……!」(譯注:前者是銻元素,後者是用以代表上帝之名的四個希伯來字母。)


    砰!


    霎時,禦廚家愛車的前擋風玻璃被幾何形狀的光芒所照耀,那是一塊蒼白的五芒星圖樣。圖案隨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巨大物體從半空中冒


    了出來,帶給周遭強大的壓迫感。


    「耶耶.」典子不禁發出哀鳴。


    那是一隻鎧龍。


    那是一隻大小足以占據行車道與超車道兩線的大型鎧龍。它伸出前爪瞪著典子,位置就在數十公尺的前方。


    鎧龍那貌似犀牛皮的灰色皮膚各處,嵌上了發出銀色光芒、像是金屬護甲般的東西。


    「唔!」典子使盡全力踩下煞車。


    嘰嘰嘰嘰嘰嘰——又窄又小的車胎發出慘叫。


    「阿姨!不要踩煞車!」艾莉卡怒吼著。


    典子連忙將踩在煞車上的腳收了回來。


    「可惡的家夥!」艾莉卡對鎧龍吼道。


    狹窄的小車內揚起一陣強烈的魔法風。強力魔法的獨特氣味——也就是新綠的嫩芽味令人幾乎要透不過氣。


    典子大吃一驚。艾莉卡竟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發動如此強大的魔法。


    「呼。」艾莉卡短促地吐了一口氣。


    在禦廚家的小車即將衝進鎧龍腳下之際,車子就像撞到某個柔軟的東西般停了下來。衝撞力道從保險杆傳到擋風玻璃,使玻璃不停發出震動。


    在玻璃的另一側,又短又肥的鎧龍前爪直挺挺地伸著,它那粗短的脖子似乎很痛苦地扭動。典子發現,就在短短的一秒不到,艾莉卡竟同時使出「遮蔽魔法」與「反彈魔法」!她偷偷望向坐在助手席上的艾莉卡一眼後,心想:真是一個天才魔法使啊。


    就在此時,那隻披著銀鎧的龍噗咚一聲浮上半空中。


    龍的短足在空中胡亂揮舞。


    身長約五公尺左右的龍就這樣在天空中滑行起來。


    典子不由得以視線追蹤鎧龍的去向。它的速度慢慢變快,一直飛上約二十公尺之外的空中才失速墜落,摔在高速公路旁的小山丘頂上。


    咚!山丘棱線上瞬間噴出一團土色的煙塵。


    「後、後麵。」


    象山很難得地主動開口說話了。


    典子望向照後鏡,艾莉卡則回過頭。後麵有輛大型卡車已經快撞上了。典子慌忙踩下油門,但已經來不及了。


    「艾莉卡!」典子叫道。


    「scheisse!」(可惡)


    艾莉卡忍不住用德語罵出粗話,她一邊扭轉上半身一邊施展魔法。


    咚!


    「喔哇!」大個子象山被擠到狹窄車內的天花板邊。後擋風玻璃粉碎,如同冰雹般灑在後座椅上。


    「停止——!」艾莉卡怒吼道。


    就跟電影裏的靜止畫麵一樣,禦廚家的小型車與後麵的大型卡車都不動了。


    後擋風玻璃的碎片也停止在半空中。象山的大眼圓瞪,注視著眼前這些晶瑩剔透的玻璃碎片,他忍不住伸出手指碰碰看,一塊玻璃碎片沿著他手指所壓的方向緩緩在空中飄移。


    「叔叔,趕快把卡車推開。」


    「啥?」


    「用手推一下卡車的前保險杆,現在慣性質量幾乎已經變成零了!」


    原來如此,這小女孩剛才用了「慣性中和魔法」。象山從小型車破碎的後擋風玻璃窗伸出手,推了大型卡車的前整流罩一下。


    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力量,卡車直接往後退開了。


    小型英國車的後行李箱則像個被壓扁的麵紙空盒。


    「吼——」


    但在此時,從鎧龍墜落的小山丘上,又傳來一聲淒厲的吼叫。


    「大家快離開這輛車!」艾莉卡叫道。


    典子、象山,與艾莉卡三人連滾帶爬地從幾乎全毀的小型車逃出。


    艾莉卡對著距大型卡車遙遠的後方使出「標記魔法」。該處附近馬上出現一個數公尺大的三角形。這塊三角形區域像信號燈般一閃一滅,後頭駛來的車輛紛紛停了下來。


    「嗚吼吼吼吼吼——」


    巨龍的另一聲咆哮再度使空氣為之震動。


    「……可惡的裝甲龍(metaljacket)!」


    艾莉卡惡狠狠地咒罵著。


    「那隻龍是metaljacket嗎?」典子問。


    「在a.z.m是這麽稱呼的……阿姨們先退到路肩。」


    那是什麽意思?典子本來想再問,但她隨即想起。a.z.m就是艾莉卡的母校,是法師˙薛魯納當校長的那間「魔法學院」縮寫。


    「老公,快退後。」典子拉著丈夫的袖子,他正若無其事地欣賞巨龍從山丘躍下的景象呢。


    砰!


    被稱為裝甲龍的這隻鎧龍再度擋住了三人的去路。與其說這隻怪獸是龍,還不如更像一隻披著銀色鎧甲的厚皮蜥蜴。


    「嗚——!」


    鎧龍一邊用前爪用力踏地,一邊發出威嚇的低吼聲。


    從堵在高速公路後方的十幾輛轎車中也同時傳出慘叫。


    「既然你想來硬的……!」


    艾莉卡緊握雙拳使勁,以她身體為中心瞬間刮起一陣強烈的魔法風。


    她浮上天空,就像有根隱形的繩子把她吊起來一樣。從她的雙拳上也啪嘰啪嘰地濺出火廿化。


    「艾莉卡!」典子叫道。


    「放心,我知道這家夥的弱點!阿姨們後退就對了!」


    艾莉卡話還沒說完,鎧龍就一邊在空中左右搖擺牽製,一邊朝她接近。後頭的車輛又傳出了尖叫聲。


    「……原來如此。」典子喃喃自語。


    「什麽原來如此?」象山對妻子問道。


    「你自己看。」


    她指向前方。


    從鎧龍上方十幾公尺處睥睨對手的艾莉卡身邊,有一道像是黑煙般的東西蠢動著。那道黑煙就像有生命的生物般包圍住艾莉卡的身體。原來是一團雨雲,在晴空萬裏下,隻有她身旁即將出現一場暴風雨。


    艾莉卡鎖定目標。她將從心中湧出的強烈漩渦,匯聚為一點,集中在下方這身披銀鎧的龍之上。


    「嗚吼——」


    鎧龍再度咆哮,它齜牙咧嘴,交替瞪著頭頂上的艾莉卡與路肩上的禦廚夫婦。


    或許在攻擊魔法的頂點來臨前,敵人就會對阿姨跟叔叔出手了!一想到此,艾莉卡立刻大喊:「阿姨,快用遮蔽魔法!」


    典子首肯後立刻打算發動leveld(遮蔽運動體)的遮蔽魔法,但她隨即想起自己已經失去魔女資格。就在此同時,無法飛行的鎧龍則邁步朝禦廚夫婦狂奔衝刺。


    矮胖的鎧龍一邊發出震耳欲聾的踏地聲一邊逼近。


    「老公!」典子不由得緊抓丈夫象山的手腕。


    這一瞬間……


    「……mitgewitterundsturmausfernemmeer!(從遠方海洋而來的風暴與雷霆!)」


    艾莉卡詠唱出以華格納歌劇「漂泊的荷蘭人」中某小節所組成的咒文。


    沙——艾莉卡背後突然冒出不知究竟從何而來的大量水沫,打在鎧龍銀色的鎧甲上,發出巨人的聲響。龍停下腳步,抬起短脖子朝空中張望。


    艾莉卡隨即朝龍伸出右手。從她細致的指尖中立刻射出好幾道閃電,就像纏繞的藤蔓般向地麵延伸而去。


    啪哩啪哩啪哩啪哩!電光讓禦廚夫婦幾乎睜不開眼,閃電直接命中鎧龍的脖子。


    「嘰嘎啊啊啊啊啊——」


    鎧龍像烏龜一樣翻了一圈。


    艾莉卡毫不留情地發出第二波雷擊。龍在空中伸展出的四肢發出劇烈的痙攣,它再也爬不起來了。


    咻碰——一動也不動的鎧龍突然消失了。這麽龐人的物體瞬間不見,隻聽到四周空氣快速填補真空所發出的聲響。


    空氣裏滿是新綠的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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