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沒聽過伊南娜這個名字嗎?」惠把裝著亞奈的玻璃瓶放在房間桌上,對她問道。上次這麽做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沒有呢,惠。沒有。我從睜開眼睛後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跟你父親的目光……


    「呼。」惠莫可奈何地坐在椅子上。


    ……惠、惠。


    「什麽事?」


    ……我想跟你睡在同一張床上……可以嗎?


    「好啊。」惠抱著玻璃瓶,躺在隻有床墊的床上。


    他閉上眼睛。亞奈的思念就透過玻璃瓶流入自己心底。


    惠、惠、惠。拜托,陪在我身邊。一直到我死為止,都陪在我身邊……求求你。


    惠鼻酸了。即便他緊緊閉著眼睛,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滲了出來。自己到底該怎麽辦,我還有什麽可行之策嗎?


    惠。惠。惠。


    惠。喜歡你。


    惠。喜歡你。喜歡你。惠。惠。


    惠。


    我站在烏爾這風沙蔽天的城市中,城市旁有早麥田,麥子沿著河川邊的狹窄平原上栽植,收成季節就快到了。用麥子可以製作麵包,也可以釀造啤酒,一點也不清涼的啤酒。我穿越城門,走向城市中央的※金字形神塔,爬上石階。今天非常熱,我身上的汗珠如雨點般滴落。(譯注:ziggurat,古代蘇美人祭奠神祇的廟宇。)


    突然,有一位神官叫住了我。像你這種身分的人,是不準走進這裏的。沒錯,像我這種身分的人沒資格走進這裏。在這個粒米未進的一天。神官說我身上都是羊騷味。沒錯,我是個牧羊人。


    惠。惠。


    夜色降臨,神聖的月亮升起。我站在山丘上欣賞月色,遠處前方的城市城牆,看起來就像一隻蹲在地上的獅子,我為了回家睡覺,走向暫時棲身的洞窟中。這時,難以置信的光景出現了。有位女神正一絲不掛地跳著舞,在女神舞蹈下方的灌木叢,則放著一件如音樂般輕柔的衣裳,那衣裳也是美麗極了。


    我忍不住拿起衣裳,布料就像水一般光滑。接著,我便手裏抓著那衣裳,欣賞了女神的舞蹈半晌。女神突然察覺出我的存在,並降臨至地麵。


    「呃……你可以把衣服還我嗎?」


    這位有著雪花石膏般肌膚、祖母綠色長發,以及黑玉般眸子的女神,很困擾地問我,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少女。


    「好啊,拿去吧,還給你。」我將衣裳還給對方。


    「……你為什麽要還給我呢?」女神不解地傾著頭。


    「因為你要我還你啊。」我答道。


    「……你為什麽,不要求我答應你的願望才還我衣服呢?如果你這麽做的話,或許就能獲取無數的財富與美女唷。」


    「因為你要我還你衣服,而且表情看起來很困擾啊。」


    頓時我大吃一驚,因為這位女神隨即用雙手環抱住我的脖子,她那如大顆珍珠般的乳房就壓在我的胸口上。


    惠。


    「你沒有妻子嗎?」


    「是啊,我這個人窮到連老婆都娶不起。」


    「你住在哪裏呢?」


    「呃,洞窟裏。」


    「帶我過去吧……」


    我抱起放鬆全身力氣倒在我身上的女神,並回到洞窟。接著,我就在洞窟裏與女神結合了。那是我的第一次,我連續三天三夜不停渴求女神的肉體,她是月神南納的女兒,名叫伊南娜。伊南娜,我的女人,隻屬於我的女人。我就像個孩子般緊緊抓住伊南娜渾圓的乳房,伊南娜。


    「你叫什麽名字?」懷中的女神問我。


    「我叫※杜姆茲,是個貧窮的牧羊人。」(譯注:dumuzid,蘇美傳說中的牧羊之神,也是傳說中伊南娜的丈夫。)


    我叫杜姆茲。我叫……杜姆茲?……杜姆茲到底是誰?


    惠被玄關的門鈴聲吵醒,他的嘴角邊還垂著一絲口水,看來剛才自己似乎很難看地張著嘴巴睡著了,瓶中的亞奈則還沒醒來。惠覺得自己剛才好像作了一個夢,他隻記得夢的內容鮮明異常,幸好沒有造成魔力失控。


    有人上門造訪了。惠把亞奈留在床鋪上,悄悄走出房間。


    他打開玄關的門,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作夢。因為之前在電視上看過的法師˙薛魯納竟然就站在他麵前。


    「你是禦廚惠君吧?」


    明明是德國人的法師˙薛魯納,竟然也操著一口流利的日文。惠瞠目結舌地呆愣在原地。


    薛魯納心想,真是一個平凡、長相駑鈍的少年啊。搞不好還是在溺愛中長大的。如果是德意誌的少年,成長期一定要強迫灌輸鋼鐵般的紀律才行。


    「我有話想對你說,我可以進去嗎?」


    「……好、好的。請進……」這似乎不是夢。惠將這位在電視上出現過的名人引進客廳。


    這棟房子既充滿了藥品的臭味,空間又狹窄。在這種小狗窩長大的少年怎麽可能掌握人類的命運,真是讓人笑掉大牙啊。薛魯納在對方的引導下,彎腰坐在一張廉價的沙發上。


    「呃,請問,您想喝茶嗎?」


    「男孩子不需要太在意這種繁文縟節,坐在我的正對麵。」


    「是……是的。」惠坐在這位頭戴奇怪眼罩的男子麵前。對於無法看出對方的眼神這點,令惠感到很不安。


    「我的時間有限,直接切入正題吧。你是否接到了prince的某項要求?」


    「prince?」


    「就是闇之王子。他是不是要求你把你父親製作的人工生命體交給他?」


    「是的。」身為法師的人,連這點小事都逃不過他的法眼。惠心中有種與其說是敬佩,更不如說是恐懼的感受。


    「接著你要求暫時保留回答,但在日本時間的後天你必須給他一個交待,對吧?」


    「是的。」惠點點頭。


    「那麽,你打算怎麽回答?」薛魯納將雙手交叉、擱在沙發上。


    「……不,呃……那個。」惠支支吾吾。


    「你的回答或許會對全人類的命運產生重大影響。因為,假設你拒絕了prince的要求,使他不高興,他或許就會單方麵解除與人類訂下的契約,如此一來法師體製也將崩壞。你應該可以想像出這種情況會有多麽混亂吧?到底是yes還是no,現在就說清楚。」


    「…………」惠低下頭、沉默不語。


    「快回答,你還算是個男人嗎?」


    「……目前我傾向拒絕他。」惠低聲答道。


    「為何?隻不過是隻人工生命體罷了,這種到處都有的人工生命體,任何一個煉金術師都可以製造,你想要幾隻都行。為何要對那隻人工生命體如此執著?」


    「……因為我想留在亞奈身邊陪伴她。」


    「亞奈是那個人工生命體的名字吧?」


    「是的。」


    「為何你想留在她身邊陪伴她?」


    「…………」惠再度低下頭。


    「回答我,禦廚惠。我可是為了跟你見麵,才大老遠從德意誌跑來日本,況且這也是為了世界的秩序與安寧著想。身為人類的一份子,你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


    法師˙薛魯納以低沉而充滿威嚴的語調說著。如果對方是魔法學院的學生,現在早就趴倒在他前麵了。


    「……因為亞奈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亞奈。」


    「你認為人工生命體也有喜歡或討厭的情緒?」


    「……是的。」


    蠢材。迸個人蠢材。法師˙薛魯納心想,都己經是十四歲的少年了,腦袋怎麽依然這麽愚蠢?還是說日本人都是大傻瓜?不過現在自己可


    不能動怒。


    「你認為拒絕暗之王子會有什麽後果?」


    「……我不知道。不過光同學,不,我是指暗之王子,應該不會為此生氣吧。」


    「為何你這麽有把握?」


    「不知道,這隻是我的感覺。」


    少年說完後望向薛魯納。


    蠢到家了!惡魔雖然假扮成你的同學,但你豈能以相同的尺度來推測惡魔的心思呢?


    艾莉卡正以超低空進行之字形飛行。


    情況說得更清楚一點,她已經無法精準控製飛行的方向了。艾莉卡裸露在外的雙腿上盡是擦傷,她已經好幾次從樹叢中強行穿越。


    問題是如何在市鎮裏飛行——她思考著。


    離市郊還有數公裏之遙。


    她拿定主意延著國道前進。在狹窄的路段上這麽做也很危險,因此她隻好飛在中央分隔島上方。說實話,艾莉卡很害怕,當她以超低空掠過中央分隔島上的行道樹時,每每幾乎要被擦身而過的卡車風壓給吹歪了。


    然而,路過的駕駛們也被她嚇得魂飛魄散,因為他們從來沒看過魔女飛得這麽低。


    艾莉卡曆經千辛萬苦,總算來到距禦廚家數公裏的地點。


    佐佐木智和正在國道旁這家熟悉的模型店裏癡癡地仰望飛機模型,不過他現在對這些玩具的興趣已經降低了。


    智和心想:光同學,你似乎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啊。


    他把曲都光所贈的可笑禮物都集中在院子裏燒掉了,事後,他有種心中某些東西也一起化為灰燼的感觸。


    盡管是用焚毀的方式,光所贈的禮物依然發出顏色詭異的火光,隨後一下子化為烏有。簡直就像燃燒鎂元素一樣,半點殘渣都沒有剩下來,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曲都光從智和被艾莉卡賞巴掌的次日起便向學校請假。智和察覺自己竟不經意地朝身旁的空位發呆,他慌忙轉過頭,這回他則眺望著坐在斜前方艾莉卡的美麗長發。


    隻要一想起部分男女同學在謠傳惠與艾莉卡的事,他便感到胸口一陣刺痛。


    自己為什麽要活在這世界上呢?智和邊抬頭看著狹小模型店內的木製飛機模型邊捫心自問。自己一定不是為了把毒藥送給單戀女孩這種蠢事,才降臨到這個人世的吧。


    智和走出模型店,太陽將他那輛黃色的腳踏車照得閃閃發光。這種特別強烈的明亮反而使他的心情更為沉重。


    當他正想將鑰匙插入腳踏中的鎖頭時,砰!有個物體發出巨大的撞擊聲。


    「怎麽?發生什麽事了!」一名中年歐古桑從模型店隔壁的花店跑出來。再隔壁則是一間倒掉的電器行。緊閉的鐵卷門上貼著店麵出租的廣告,撞擊聲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有人倒在地上,好像是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女人有一頭略微暗沉的淡棕色長發,上頭還係著奇怪的發飾。


    智和步履蹣跚地向前走出兩、三步……不會吧……是大場艾莉卡!?他馬上向前狂奔。一輛宅配公司的卡車就停在人行道旁,一位身著眼熟製服的宅配公司男性員工,正俯視著倒在地上的女子。


    「大場!」智和叫道。


    那是艾莉卡沒錯。她的雙目緊閉,全身還不停顫抖。仔細一看,電器行拉下的鐵卷門上,還出現一道明顯的凹痕。


    「你認識這女孩嗎?」身著製服的男子對智和問道。


    「她是我同學!」艾莉卡的黑色洋裝下擺卷起,白皙的大腿與內褲全都露了出來,上頭滿是慘不忍睹的擦傷痕跡。智和猶豫了一瞬間,但依然迅速對艾莉卡喃喃說聲「對不起」,接著便把對方的連身裙下擺拉好。同時,艾莉卡仍舊閉著眼睛直發抖。


    「我正在開車時,這女孩突然從前麵飛過來。我以為快要撞到她,她踹了一下我的前擋風玻璃、向上爬升,打算閃掉我的卡車,不過好像來不及了。這女孩是魔女吧?」


    「是的。」


    「怎麽飛得那麽魯莽呢?我去叫救護車,你幫我看著她。」


    「好。」智和說完後,那名男子便跑進花店、嚷著要借電話。


    「艾莉卡……你還好吧?」智和試著問對方。


    「唔……」艾莉卡痛苦地呻吟著。


    「小姐,不要抬起頭!乖乖躺著,剛才那年輕人去叫救護車了。」從花店跑出來的中年歐吉桑勸道。


    「……對啊,先不要勉強起來吧。」


    「……扶我起來……拜托。」但艾莉卡依然用手撐地,試圖爬起身。


    「不行啦,先不要亂動。」智和對她說。


    「……不要緊,我隻是背部被撞了一下……拜托,扶我起來。」艾莉卡睜開眼。一位戴眼鏡的少年映入她眼簾,少年正擔心地盯著自己。她見過這個人,但腦子一片空白,想不出來對方究竟是誰,記得好像是姓佐佐木吧?是讓我誤飲春藥的家夥。


    「……拜托,幫我站起來。」艾莉卡還是不放棄。


    「乖乖躺著吧,你好像有腦震蕩的現象。還是躺著比較好。」方才的年輕製服男也走回來勸道。


    「……肩膀借我一下。」艾莉卡用雙手扶著蹲在地上的智和肩頭,勉強站起身、拖著右腳跛行。


    「你想去哪?乖乖休息吧。」智和也抓住對方的肩膀。


    「我在趕時間。我沒事。」艾莉卡回頭解釋道,但一抹血痕卻頓時從她額上滑落。


    「不行啦,你受了傷還想去哪裏!」智和連忙叫道。


    「我要回家!我不趕快回去不行!事情很緊急,得快點才行!」艾莉卡把製服男跟中年歐吉桑的手甩開,再度跨上摔在路旁的那根髒汙球棒。她集中魔女飛行的心思,但什麽事也沒發生。


    「不行,飛不起來……我的頭好痛。」艾莉卡望著智和。


    「飛不起來,我得回家才行……現在就得回去!」智和的胸口中劇烈顫抖著。但到底是為了什麽而顫抖,等這件事過了很久後他依然想不通,淚水在艾莉卡的眼眶裏打轉,她注視著智和。


    「拜托……你是,佐佐木同學吧?……帶我回家……我會一輩子感激你的。」


    就在這一瞬間,有一股力量——如果換一個時間地點,可能會被人當作笑話的愚蠢力量,驅動著智和的身體。他不由自主地抱起艾莉卡,放到自己騎來的腳踏車後座上。


    「喂,你在搞什麽!?救護車就快來囉!」製服男叫道。


    「我是安形市立北中學的佐佐木智和!這件事由我負責,我要把這女孩送回家。」


    「把她送回家——喂!……等一下!」


    智和對艾莉卡說了聲「要抓緊喔」後,接著便拚命踩著腳踏車的踏板出發了。


    「禦廚惠君,你所謂的愛隻是虛情假意。」法師˙薛魯納宣告道。


    「咦……?」


    「難道不是嗎?隻要聽了你的說辭便能明白。身為普通人類,你可以出門、跟女朋友一起玩樂,但那人工生命體卻隻能在玻璃瓶內度過短暫的一生。你這樣也能稱得上是愛那隻人工生命體嗎……如果這不是虛情假意,那又是什麽?」


    「……我並沒有那種想法!」


    「客觀地說,這種想法便存在於你的意識中,你隻是一個偽君子。反正那人工生命體死心塌地愛上你了,就算臨終前她也會很開心地在你懷裏死去吧。然而,從任一個旁人眼中看來,都會覺得這樣很不妥當。恐怕我比你還清楚日文該怎麽形容這件事,那就叫關在自己身邊任她坐以˙待˙斃˙。」


    「不對!……不對!」惠噙著淚水拚命搖頭。


    就快成功了,辯倒對方隻是時間的問題。薛魯納回憶起在校長室內,訊問違反規定學生的要領,現在隻差臨門一腳了。


    「……禦廚君,我感到很遺憾。你不是正在進行魔法使的修行嗎?……身為法師的我已如此卑躬屈膝地對你講理了,你依然無法理解。看來,或許有必要對於你的監督者加以若幹處置。」


    少年抬起頭,看著這位逐漸步入老年的法師。這就對了。快聯想起自己的母親吧,還有嚴重的「監督者責任」。


    「不會吧……這件事跟艾莉卡一點關係都沒有!……全是因為我。」


    「我已經跟你麵對麵談過,所以我相信你。不過,魔法管理機構日本分部的官僚們究竟會怎麽想呢?……嗯?……我對於各分部的資格剝奪案件可是無法置喙喔。禦廚君,你聽得懂吧?這不是在威脅你,我本來就沒有這個權限。我隻是把可能發生的事預先告知。怎麽樣?……你也認為有這種可能吧?」


    惠對於自己母親典子在被剝奪魔女資格後究竟有多沮喪,可說是感同身受。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艾莉卡身上,恐怕會更嚴重吧。因為魔女的身分是艾莉卡這位少女生活的一大支柱。半年來跟她一起住在同一屋簷下的惠或多或少能理解這點。


    悲傷——結果恐怕沒有那麽簡單。惠很清楚,大場艾莉卡這位少女應該會立刻結束自己的生命吧。


    少年沉默了數秒。接著,他對眼前這位頭戴眼罩的世界級魔法使說:


    「我明白了……我願意把亞奈交給光同學。」


    智和的心髒簡直就快從口中蹦出來了。他本來就不擅長運動,體力也很差,隻要稍微跑個幾步路,心髒就會猛跳個沒完。每次他跑步都幾乎撐不了五分鍾,就會覺得快累垮了,惠的家位於街道高處,離這裏距離也頗遠。但即便如此,智和依然以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速度瘋狂踩著腳踏車。


    「你還好吧?」他對著默默抓住自己身體的艾莉卡問。


    「還好。」


    艾莉卡說話聲音的震波,從環住他腹部的那雙手傳進他心底。智和鬆了口氣,至少她還活著。


    亞奈依然沉睡,她就躺在被放置於床墊上的玻璃瓶中。惠拿起瓶子,輕輕移到書桌上。就如同第一次邂逅對方時那樣,惠凝視著桌上的玻璃瓶。


    小小的人工牛命體睜開眼。那對比豆子還袖珍的綠色眸子回望著惠。


    「我把你吵醒了?」


    ……嗯……惠,我,作了一個夢。


    「什麽樣的夢?」


    ……我不好意思說。


    「……什麽樣的夢?」


    ……跟惠結婚的夢。在美麗夜色下的山丘我被惠抱到洞窟裏結婚的夢。


    惠心想,亞奈是從哪裏學到「結婚」這個詞的?我以前有教過她嗎?


    他靈機一動,拉開書桌最上層的抽屜。裏麵有給二~三歲幼兒使用、大大印著平假名與圖畫的卡片。「sa、si、su、se、so、ka、ki、ku、ke。」惠一張張翻著卡片。


    「ke」——這張卡片上的確用平假名大大寫著「結婚(ketukon)」二字,圖畫內容則是一對新郎新娘背對教堂而立。新郎穿著燕尾服,新娘則是白紗禮服,還捧著白色的花束。


    「……是這張吧。」惠將卡片伸到玻璃瓶前讓亞奈看。


    ……嗯,就是這張!……惠、惠,我……想當惠的新娘子。


    好久沒讓亞奈看這些卡片了,她開心地在瓶子中舞動著。


    就像我剛誕生時一樣,就像惠每天教我識字那時候一樣。


    但亞奈隨即發現,眼前那穿著白紗禮服的新娘子開始搖晃。不,應該是整張卡片都開始左右不停地搖晃。


    ……惠,怎麽了呢?……惠?


    亞奈拚命找尋惠傳遞給自己的心聲,但卻一無所獲。隻剩下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黑暗,留存在原本應該是惠的心底。


    ……惠?……回答我!……惠,怎麽了?


    「沒、沒什麽。」惠回答的語調很奇怪,那是透過他嘴巴所說出來的言語。在狹窄、裝滿液體的瓶子裏,有形的聲音通過後都變得嘈雜而扭曲。


    ……惠,回答我!……到底怎麽了。


    亞奈開始以拳頭用力敲打玻璃瓶內側。


    路程隻剩下幾分鍾之時,智和的腿開始抽筋了。他被迫停下腳踏車,咬牙切齒地憤恨著,沒想到自己的腿竟然先比心髒先豎白旗。


    「痛痛痛痛痛。」智和難耐地呻吟著。


    「……謝謝……剩下旳路我可以白已走。」


    「可、可是你的身體。」智和本想堅持送對方到終點,但卻痛得說不出話來。


    艾莉卡步下腳踏車後座,頭也不回地邁步向前。她的腳步依然沉重蹣跚,盡管她很想用跑的,但腿卻完全抬不起來。


    「等、等一下。」為了追趕艾莉卡,智和再度踩下腳踏車的踏板,但他的腿已經完全麻痹了,他失去平衡後連人帶車摔在人行道上。


    真丟臉……智和看著逐漸離自己遠去的少女背影。我真是一個丟臉到家的男人啊!


    他渾身汗如雨下,急速跳動的心髒反倒成了保持呼吸通暢的最大阻礙。他無法將艾莉卡送回家,如此一來,想藉此贖罪的期盼也化為泡影了。


    結果,連這點小心願都沒辦法達成。


    智和邊大口喘著氣,邊順勢仰躺在人行道上休息。


    寬闊的天空就橫亙在他的視野中,空中一片瘦弱的雲被風刮得四分五裂。


    與天空相較,自己實在是太渺小了。


    智和心中如此想著。


    那輛黑色的加長型轎車,就停在通往禦廚家那條長上坡道的車行入口處。車門打開,穿著黑色高領服裝的司機走下車,他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位青年司機輕輕交叉雙手,靠在加長型轎車的車頂旁,一邊眺望著舉步維艱的艾莉卡。


    「好久不見了,艾莉卡小姐。」男人以德語問候道。


    「我還以為是哪隻看門狗身上的臭味,原來是你啊,卡爾。看來你終於學會怎麽召喚那隻笨蛋鎧龍了。」艾莉卡也操著一口德語回話。


    「艾莉卡小姐,法師命令我,其他人就算了,但隻有你絕對不能通過此處。」卡爾麵不改色地說道。


    「那真是太好了,卡爾,看來他還命令你叼著棒子向前衝呢。」


    「是啊,不過或許我把棒子咬太緊了。」


    雙方在馬路上對峙著。


    卡爾˙鮑嘉迅速計算戰局。


    一秒半。最慢兩秒,自己就能以擅長的召喚魔法叫出裝甲龍——這是最低限度的必要戰力。


    眼前這位小姐的第一擊將會如何出招呢?卡爾心想,以魔法種類來說,我占了絕對優勢。因為此地是住宅區的中央,不可能在此使用裝甲龍最害怕的雷擊魔法。否則,就要像她在高速公路上的戰法一樣,先以反彈魔法跳到鎧龍的頭頂。而自己的機會就在那一瞬間。


    對手當下會變得毫無防備,對卡爾來說那是最好取勝的時機。


    從艾莉卡的方向飄來了魔法風的香氣——微微的新綠嫩芽香。


    那應該是遮蔽魔法不會錯。


    我贏了——卡爾非常有自信。


    防禦魔法頂多隻能防禦,且阻擋對手物體的魔法絕非萬能。在衝撞瞬間鎧龍會製造出數十噸的質量,這對她的魔力而言將成為一大負擔。


    不必再計算了,眼前這囂張的魔女將會在那一擊後用盡所有的魔力。


    問題在於——卡爾回頭又想,該使這魔女受傷到何種程度?他腦中一下子閃過老板的身影。


    ……如果不小心殺死她的話,之後再編個好聽的藉口吧——卡爾作出結論。


    他開始自口中詠唱召喚魔法的咒文。


    艾莉卡


    立定腳步,緊緊瞪著眼前的卡爾˙鮑嘉。


    他是一個年紀比自己大、自尊心過剩,每次都隻會想些無聊手段捉弄自己的同年級同學。


    ※ein。(譯注:德文的數字1,以下為2與3。)


    艾莉卡在心中默默地倒數。


    穿著黑色高領服裝的卡爾伸出右手。他嘴角微微動著,就像牛在反芻般咕咕噥噥地唱著咒文。艾莉卡判斷,那一定是召喚魔法。


    對方又想召喚出那隻白癡龍了。


    ※zwei。


    青年攤開雙手。咻!空氣凝結成塊狀擠壓著艾莉卡的眼睛與臉頰。她眨了眨眼,閉上眼睛。等再度睜開時,趁剛才那一瞬間結凍的刹那,五芒星的圖案已經從空氣中滲了出來,在以艾莉卡為準的時間中閃爍了數秒。


    ※drei。


    一瞬間,披著銀色鎧甲的肥短裝甲龍又現身了。艾莉卡冷靜觀察眼前的變化,這使她再度感受到,盡管自己在出生後沒多久就把「魔法」視為理所當然的能力,但這種力量依然很了不起。就像剛才,自己明明已經很專心凝神注視了,卻還是無法找出數公尺大的這條龍,到底是怎麽從空無一物的空間中蹦出來的。


    就算艾莉卡沒想過這點,數十年來仍舊有許多科學家對此進行挑戰,但結果都隻有放棄一途——召喚魔法的神奇是無法解釋的。


    艾莉卡輕輕閃過身子。


    裝甲龍在地麵踏出鈍重的腳步聲,就像雙田裏耕種的牛一樣,從她眼前緩緩通過。


    在裝甲龍銀色的頭盔下,有一雙圓而笨拙的眼睛。現在的它與卡爾相同,根本來不及以肉眼捕捉到艾莉卡的身影。如果將裝甲龍的體型比喻為犀牛大小,那它的腦容量隻等於一隻幼犬的腦袋。它對於剛才還在眼前的敵人身影,突然從視野中消失之事感到困惑不解。不過對這隻怪物來說,從停下腳步到轉換方向為止,換算成艾莉卡目前感覺到的時間起碼還要好幾分鍾。


    艾莉卡對自己的身體施展了浮遊魔法。


    她浮至數公尺高的空中,正好可以從高台頂端俯瞰包含禦廚家在內的幣條坡道。艾莉卡看見目前自己的住所——那棟兩層樓的平凡木造日式房屋,依然跟出門前的樣子完全相同。


    她隨即將視線移往地麵。那輛停在坡道上的黑色加長型轎中旁,法師˙薛魯納的專用司機卡爾˙鮑嘉,仍舊呆呆地站在那。


    嘎!


    艾莉卡急速俯衝,對準目光依然與道路平行的卡爾下巴狠狠踹了一腳。這位青年向旁翻滾了一圈,重重摔在地麵上。


    咚!


    艾莉卡間不容發地用左腳踩著倒地青年的肩膀,將他的手臂向後扭。


    「趕——快——解——除——召——喚——」


    為了讓全身對時間感覺都遲緩下來的卡爾能聽清楚,艾莉卡刻意以低沉而拉長的語調說道。


    卡爾完全沒發現自己所陷入的窘境。


    在他施展出召喚魔法前,戰局一如他所料的順利。


    然而就在他詠唱完咒文、裝甲龍飛出來的一瞬間。


    如果按原定計劃,如此大質量的怪物應該能粉碎那魔女的遮蔽魔法——倘若運氣更好一點——將直接連她體內的骨頭、內髒都一起四分五裂。


    結果,那個囂張的小魔女卻突然消失了。


    下秒鍾,一股強烈的衝擊讓卡爾眼冒金星、不支倒地。他的肩膀有如被巨蜂叮入般疼痛。


    「趕快解除召喚。」


    艾莉卡那令人厭惡的高亢、急促語氣從他頭頂上響起。


    「咦……?」卡爾想翻轉身子,但肩膀再度傳來如針刺般的劇痛,他忍不住呻吟著。


    「趕快,把召喚解除。」


    艾莉卡再度語氣急促地說道。


    「你究竟對我做了什麽?」卡爾問。


    「叫你解除召喚,聽不懂嗎?」艾莉卡的聲音就像快轉的錄音帶一樣。


    這時,卡爾總算理解自己身上發生什麽事了。


    「是延遲魔法。你剛開始用的是延遲魔法,不是遮蔽魔法……你在我周圍使用了延遲魔法對吧?」


    卡爾說話時雖然刻意加快速度,但在艾莉卡耳中依然隻聽見像牛一樣低沉的哞哞叫聲。那是因為卡爾所有的感覺——包括他所召喚的生物在內——全部都被延遲魔法所影響了。


    「混帳!」卡爾再度哀嚎著。


    「趕快解除召喚就對了,不然我就讓你那空空的腦袋跟你的身體分家。」


    艾莉卡很不耐煩,她已經厭倦放慢速度說話了。


    咻碰——像笨牛般緩緩步下坡道的裝甲龍不見了,看來卡爾這家夥終於解除了魔法。


    「哼。」


    艾莉卡拖著之前撞到鐵卷門的那條腿,步履維艱地走上坡道。


    然而從依舊躺在地上的卡爾眼中,艾莉卡離去的速度簡直就跟飛的一樣。


    亞奈覺得自己連人帶瓶被咻地一下舉了起來。惠所穿的衣服圖案緊貼著瓶子的一側,應該是他抱起了玻璃瓶吧。


    「嗚……嗚……」有個宛如動物鳴叫般的聲音從瓶子上響起。


    ……怎麽了.惠?……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惠的心中空空蕩蕩,隻剩下虛無的黑暗呢?


    ……放我出去!把我放出去!惠發生了什麽事!……拜托,誰,趕快把我放出去!


    亞奈用手敲、用腳踢著玻璃瓶內側。沒過多久,瓶子開始出現規則的搖晃,應該是在下樓梯吧。


    到底是怎麽了呢?到底要去哪裏呢?


    「亞奈,我沒有辦法了,對不起。如果跟闇之王子在一起……你就能永遠活下去。這樣對你也比較好。」惠的說話聲終於響起。


    ……你到底在說什麽?惠,到底在說什麽?


    「……我真是沒用,忘了我吧……希望你幸福。」


    ……到底為什麽!?你到底想怎麽樣!?拜托,明白地告訴我!


    惠的思緒被黑暗所包圍,裏頭隻留下強烈的悲傷而已。


    ……拜托、拜托,說點話呀!


    「……亞奈,我們該道別了。」


    ……為什麽要道別呢!?跟你分開以後,我怎麽可能幸福呢!惠!說點什麽呀!惠!


    震動突然止住了。瓶子的另一邊——就足沒靠在惠衣服上的那邊,有個微弱昏暗的人影出現。那似乎不是惠的父親。


    亞奈緊握雙拳,砰砰砰地敲打瓶子。


    就在此時,有如黑色麵紗被摘除一樣,從惠的思緒中,某句話清楚地浮現出來。這句話就像海浪般一波波不斷地重複。


    再見了,亞奈。


    再見了,亞奈。


    再見了,亞奈。


    再見了,亞奈。


    再見了,亞奈。


    再見了,亞奈。


    再見了,亞奈。


    再見了,亞奈。


    再見了,亞奈。


    ……不要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惠!惠!!!惠!!怎麽了!?惠!!!……對不起!我不會再任性了!我再也不會說想變成人類了,惠!拜托你!讓我跟你在一起,就算被丟在房間的角落、被你遺忘也沒關係,惠!不要說再見!惠!對不起,惠!


    「道別結束了?」法師˙薛魯納問。


    「…………」惠一言不發,將玻璃瓶遞給這位頭戴眼罩、位居魔法界頂點的魔法使。


    真難看啊,法師˙薛魯納心想。隻不過是跟隻人工生命體道別而已,有必要這樣淚流滿麵、無法言語嗎?真是個娘娘腔。


    「非常好。身為人類的一份子,你作了正確的抉擇。我很感謝你。」他說完後,便一手抱著玻璃瓶,一手打開玄關的門


    。


    惠也搖搖晃晃地跟在對方後頭,步出室外。


    這時,就在禦廚家玄關附近的樹籬笆前方,某塊空間突然出現扭曲,闇之王子曲都光從中現身了。


    法師˙薛魯納沉默地垂下頭。


    「……薛魯納,我可不記得要求你做這種事喔!」闇之王子怒氣衝衝地說道。


    「殿下,非常抱歉!我太自作主張了……不過,我並沒有強迫他。這位少年是以自己的意誌決定分別的。」他如此解釋著,並將玻璃瓶雙手奉給闇之王子。而玻璃瓶中的人工生命體,則好像發瘋般不停地手打腳踢。


    「真的嗎?惠同學?」光問道。


    惠用袖子拭淚,他滿臉蒼白。


    「快點回答殿下啊,禦廚!」薛魯納催促著。


    「……是……」惠回答。


    「你真的決定好了?」光再度向他確認。


    「是的。」


    「惠同學,事後可不能反悔喔。」


    「是。」


    闇之王子曲都光接過薛魯納手裏的玻璃瓶,瓶中依然暴躁的亞奈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麽。


    光一手拿著瓶子,一手伸入長褲的口袋。


    「惠同學,之前跟你講好了……這是愛情藥。我們的交易條件是這樣沒錯吧?你應該還記得?」他拿出貌似香水的一隻小瓶子遞給惠。但惠卻似乎毫無興趣,隻是冷漠地接過瓶子。


    「惠同學……現在我覺得自己還真像個笨蛋啊。」光以認真的表情說道。


    「你不在我麵前把愛情藥給摔破嗎?……那樣做的話,我就更像個十足的傻瓜了。」闇之王子又說。


    「啊……嗯。」惠把裝著愛情藥的小瓶摔在玄關前的步道石上。砰!瓶子破了,裏頭的液體飛濺出來。光是則直直地盯著惠。


    「……惠同學……如果我真的是一個人類少年的話,應該會很想跟你交朋友。」光說道。


    「…………」惠並沒有回答,隻是一臉鐵青地低著頭。


    「惠同學,即便你還能活上一百歲,在你有生之年中,我也應該不會再造訪地球……因此,這是真正的永別了。」曲都光解釋道。


    恐怕隻要那人工生命體的記憶未消滅,伊南娜對自己就不可能敞開心懷吧,闇之王子這麽想著。不過,反正時間多的是,想要拿來培養感情絕對足夠。


    「再見了,惠同學,我不會忘記你這位人類的。」


    光轉過身,薛魯納則像是他的仆人般隨侍在後頭。曲都光——闇之王子的軀體宛如羽毛在空中飛舞,緩緩爬升上去,惠這才終於抬起頭仰望對方。或許是為了與惠道別吧,闇之王子以極為緩慢的速度持續飛向空中。


    往天空升高的同時,闇之王子也沒忘侵入亞奈的思緒。


    ……你是誰?把我放回去!


    「伊南娜,你忘了我嗎?」


    ……我不是伊南娜!把我還給惠!拜托你!


    「不行,伊南娜。惠是以自身的意誌決定與你道別的。」


    ……不、不,我要跟惠在一起!放開我,讓我回去!讓我回到惠的身邊!


    「伊南娜,我之後再好好跟你說。你看,惠在下麵幫我們送別了。」


    ……不要!絕對不可以!放開我!


    這隻小小人工生命體的思緒就像箭矢般飛向遠處。


    這時,闇之王子也注意到有個少女正拖著沉重的腳步爬上坡道。


    「法師˙薛魯納!你這卑鄙的家夥!」艾莉卡怒吼著。


    「不準在殿下麵前無禮!你竟敢侮辱本法師。」伊古納茲˙薛魯納壓低音量斥道。


    「艾莉卡!」


    惠發現艾莉卡身上的黑色連身裙滿是塵土、破損不堪。而腿上更是傷痕累累,甚至還有一道幹掉的血痕留在她的額頭上。


    艾莉卡爬上坡道。她緊緊地靠在惠的身旁,似乎想藉此逼退法師˙薛魯納。


    「艾莉卡,你發生什麽事了?你還好吧?」惠問道。


    「你怎麽能把亞奈交給闇之王子!……真是……太沒毅力了。是那家夥威脅你嗎?你被那隻肮髒的怪物威脅了嗎!?」艾莉卡抓著惠的肩膀搖晃道。


    「艾莉卡!你在胡說什麽!無禮也要有個限度!節製一點,艾莉卡!這是禦廚君自己的決定。」


    「薛魯納,你的那張嘴我再清楚也不過了!你總是裝作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恫嚇他人,再把對方逼到不得不同意你的絕境!而且目的全都是為了你自己的利益。」艾莉卡打斷薛魯納的辯解而駁斥道。


    「這是你對本法師該講的話嗎?你以為是誰讓你跳級進入魔法學院就讀的?是誰幫你取得上級魔女資格的?」法師˙薛魯納也不甘示弱地對罵回去。由於情緒過於激動,他的日語發音變得怪腔怪調。


    蒙古聽見屋外傳來主人的聲音,便打開二樓的窗戶探出頭。它發現主人正與那位蠢少年、還有一個中老年人站在一起。它對那個男人的聲音有印象,因為以前常常從那間破校舍的擴音器裏聽到。那具擴音器的品質很差,每次說話都會伴隨著「劈啪——」的回聲。


    「那全都是我靠自己的實力取得的!跟你的『法師』位置相比,我可沒用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艾莉卡對著每晚自己惡夢中的敵人——那老是發出嘈雜噪音的蒸氣人——吼叫道。這位天才少女很清楚,夢裏那個愚蠢的怪物,正象征著自己心中的黑暗角落。隻要一想到這裏,她就更加火大了。


    「什、什麽!真是莫大的侮辱。身為魔女竟敢辱罵法師?你的腦袋壞掉了嗎?」


    闇之王子在天空中靜止不動,眺望著突然開始互嗆的少女與中年法師,他覺得自己還是無法理解人類。為何那位少女要如此激動?這隻人工生命體亞奈,不正是她的情敵嗎?就算她不因此高興,也沒有出手妨礙的必要吧?闇之王子思索著。


    「呐,惠,再考慮一下嘛。你為什麽要跟亞奈分別呢?那家夥到底是怎麽威脅你的?」艾莉卡對惠追問道。


    「艾莉卡,算了,不重要了。」惠一臉蒼白地回答。


    「那怎麽行!……你應該很不希望把亞奈交出去吧?為什麽才被對方威脅兩下子就要屈服呢?」


    「算了,別再一了了,艾莉卡……向法師˙薛魯納道歉吧。」惠不敢正視艾莉卡的眼睛。


    眼見惠的這副軟弱模樣,艾莉卡突然想起一件事。


    「……難道說,如果你不交出亞奈的話,那家夥就要剝奪我的魔女資格……惠,是這樣吧?是這樣沒錯吧?」


    「不是。」


    「騙人,你根本瞞不過我。那家夥一定是以我的魔女資格來威脅你。」


    「……是這樣嗎?……薛魯納法師?」浮在三人頭頂十公尺之上的闇之王子以毫無感情的語調質問道。


    「不是的,殿下。我發誓絕對不是這樣,是這小女孩腦袋有問題啊!」薛魯納對著空中的闇之王子訴求。


    「才怪!你就是以此來威脅人。」


    「薛仆納,我有命令你威脅一個中學生,以藉此得到伊南娜嗎?」闇之王子問道。


    法師˙薛魯納感覺全身發寒,他拚了命解釋著:


    「絕對沒有!殿下。這女孩是因為自己良心的譴責,才會把我汙衊為壞人的。」薛魯納指著艾莉卡。


    「你、你那是什麽意思!」


    「惠君,第二次來訪發生在日本這件事明明是秘密,遠在德意誌的我,為何會連你的人工生命體之事都一清二楚,你可明白?」


    「為什麽?」惠對此也感到很疑惑。


    「不行,不能說!」艾莉卡介入惠與薛魯納的問答中。


    「因為是這魔女逐一向我報告之故啊。不論是殿


    下來訪的目的,還是你跟那人工生命體的啊,以及你跟殿下的交易等等,都钜細靡遺地向我回報。因此,當我光明正大來到日本說服你時,她才會感到良心不安,並以剛才那番說詞汙衊我。禦廚君,你到底比較相信那少女還是身為法師的我?」他越過擋在雙方之間的艾莉卡身體,對惠解釋道。


    「他說的是真的嗎?」惠低聲問著。


    「……嗯。」艾莉卡點點頭。


    「是真的……不過你要相信我,惠,我是因為被他命令,才不得不寫信報告的。」


    「的確,你至少盡了應盡的義務。而這位少年也因為失去人工生命體,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況且,你這小女孩總算談戀愛了,這一切不都跟你想要的一樣嗎?艾莉卡。總之,你退下吧!……剛才對我不敬之事我姑且不加以追究。」


    此時在艾莉卡心中,許許多多過去的場緊不斷飛躍而出,簡直就跟啪啦啪啦翻動在筆記本員角所畫的連環塗鴉一樣。


    「你還在擺高姿態呀!你明明就拋下我母親不管,還有臉說這些話!」艾莉卡吼著。惠以前從未見過她如此激動的神情。


    「蠢材!現在不是討論那些事的時候。」


    「反正我就是愚蠢!我就是你口中所說的退化混血種,又是個女的!不過即便是野獸,也不會狠心到把自己的另一半搞成廢人再拋棄!」


    「閉嘴!現在這種場合不要說這些!」


    「你把我母親弄得不成人形,又因為她隻會生女兒所以才把她拋棄的,你這個禽獸!」


    「你竟敢稱自己的父親為禽獸!?艾莉卡˙薛魯納!」


    艾莉卡毫不遲疑,她壓低身體重心,拱起雙手對前麵的這個男人施展出強烈的反彈魔法。


    法師˙薛魯納旳身體一瞬間從惠的視野內消失。隨後惠才發現,他竟已被彈往比闇之王子高度還高的空中。


    倘若伊占納茲˙薛符納不是法師,而是個普通人的話,恐怕現在早已被彈出平流層、飛進宇宙之中可——艾莉卡使出的魔法就是如此強大。


    不過,薛符納畢竟是個個厲害的法師。他在空中以魔法進行減速,很快地恢複了身體重心。在遙遠的下方地麵上,他跟那女人所生的魔女正抬頭仰望自己。


    果然沒錯,自己應該找一個純正的日爾曼魔女生孩子的。薛魯納簡直無法想像,自己當時怎麽會跟一個日本下級魔女結婚。而且自己當時也沒料到,對方會同意進行「諾斯底的秘密儀式」。薛魯納那段時間一心隻想著法師的寶座,所以才會被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妄想所惑。他那時期盼,即便對方是亞洲人的下級魔女,隻要多繼承一點自己的血統,也能生出一個將來是超級法師的男孩。這都是自已一時糊塗,絕對是這樣沒錯。


    既然己經犯可錯,就必須加以修正。


    「大氣的精靈啊,從無中生有,顯現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美麗生物吧!」


    「薛魯納!」闇之王子叫道。


    「請饒恕我,殿下,這是人類與人類之間的問題!」


    「哇!」惠不由得閉上眼睛。因為從法師˙薛魯納在空中的方向,吹來了一陣強烈無比的魔法風。


    「天空好像在扭曲。」惠喃喃道著。


    「……惠,對不起……對不起。你快逃!這是法師˙薛魯納他的看家本領。」艾莉卡頭也不回地說道。


    惠望著艾莉卡清瘦的背影,雖然他並不了解為什麽,但他知道對方目前非常痛苦。


    「我才不會拋下艾莉卡不管呢!」


    「惠!」艾莉卡很想拋下一切緊緊抱住惠。不過她是個魔女,而且是個擅長自然元素係攻擊魔法的魔女。她隻能像每次戰鬥開始那樣,將意識集中在遮蔽魔法上。


    萬裏晴空的藍天中似乎有一塊空間突然出現烏雲,原來那是個巨大的黑影。


    「……咦?」惠忍不住發出驚呼,他抬頭仰望天空,眼前的景象令他無法置信。就好像意識中雖然清楚地捕捉到眼前物體的形狀,但理智卻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一樣。


    龍。dragon。如同中世紀銅版畫上所描繪的巨大之龍,就現身於距地麵十幾公尺的半空中,而且它還是活的。


    啪沙——這隻生物展開外觀近似蝙蝠的駭人翅膀,就像圓形廣場天花板的布幕般。它麵積龐大的羽翼足以使禦廚家所位處的高台附近陷入一片黑暗。


    「艾莉卡˙薛魯納!……根據魔法管理規則第兩百一十二條,禁止對法師行使帶有殺意的魔力,我必須對你加以懲戒。我擁有對所有魔法使的逮捕權、審判權,以及處罰權。現在立刻向我乞求寬恕吧,艾莉卡。」魔法使以那不吉巨龍的剪影為背景喝道。


    「才不要!你根本沒有當法師的資格。你的魔法使知識(wizardry)都是假的!」


    「根據魔法管理規則第一二十五條,禁止毫無根據地對官方認定的資格提出疑義……你想被剝奪資格嗎?」


    「那你就試試看呀,薛魯納。你敢的話,我就要把你的真麵目公諸於世!你一邊蔑視我母親,又一邊被她吸引,並仰賴、利用,最後用完又拋棄她……隻要一想到我是因為那惡心的儀式而出生的,我就真的好想一頭撞死!」


    「你這小妮子!」


    霎時,龍從口中噴出火焰,一道藍白色的火光,準確地朝艾莉卡延燒而去。但她早有心理準備,除了對薛魯納更快使出某種魔法外,還打開一麵以惠為中心的遮蔽力場,也就是「levelb(遮蔽電磁波)」的遮蔽魔法。


    火焰被艾莉卡頭上的遮蔽力場阻擋,並向旁擴散。正如她所料,火焰的另一個目標就罷惠,看來對方打算一不做二不休,連同惠一起解決。


    艾莉卡並不是以肉眼判斷出上述戰況,而是透過魔法力場感覺出來的。由於電磁波都被遮蔽住了,因此在力場內的兩人完全沒有光線可供照明。


    另一方麵,薛魯納眼前也頓時變得一片黑暗。他的眼罩扭曲滑落、整個包裹住自己的臉。眼罩就像生物一樣緊緊黏在他臉上。原來那是艾莉卡一種高級的魔法攻擊方式——「賦予生命魔法」。


    「……艾莉卡,住手!快解除魔法!如果你不解除遮蔽魔法的話,這一帶都將被火海所吞噬!」薛魯納吼完後,才想起艾莉卡在裏而根本聽不見,隻好命令龍停止噴射火焰。


    在闇之王子手中的亞奈,則俯瞰著於遙遠地麵上被火焰所包圍的惠。


    ……惠——!惠——!


    「放心吧,伊南娜,火焰已經被那魔女擋住了,冷靜下來。」


    ……惠,不要死呀呀呀!


    亞奈那小小身軀所無法負荷的極度哀痛撕裂了她的心,就像一個深深的傷口在她的心中開了一個孔。遠古的記憶從孔中傾泄而出。那是被地獄之火包圍後消失、自己深愛的男子,以及另一個女人——然而眼前的光景,竟正好與她過去的記憶不謀而合。


    「啊啊,※艾莉絲吉卡兒、艾莉絲吉卡兒,你為何要百般作弄我!讓我的愛人重新複蘇吧!我懇求你,不要把我的愛人帶往冥府!!」(譯注:ereshkigai蘇美傳說中的冥府之神,與伊南娜是姊妹。)


    「伊南娜!」闇之王子大吃一驚,沒想到她的記憶那麽快就恢複了。


    「杜姆茲!我的杜姆茲!……不要死呀……我願意拿自己的生命作為交換。」


    「冷靜點伊南娜!那是惠同學跟一個叫艾莉卡的魔女啊!……你的妹妹艾莉絲吉卡兒與冥府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由於沒有人類信奉,所以她的神性已經消失了!杜姆茲也早在五千年前就死了,那是大洪水之前的事。之後,你就是唯一一個從當時殘存到現在的神性啊。」


    「說謊!※


    恩基,不要騙我了。就算你用杜姆茲在五千年前就死去的謊言騙我,我也不願意屬於你!」(譯注:enki,蘇美傳說中的水神,也是文明的創造者。)


    「過去我曾是恩基,在遠離蘇美的遙遠之地我也曾是※羽蛇神,不過那都是好幾千年前的事了!」(譯注:quetzalcoatl,古代中美洲文明普遍信仰的神祇。)


    「不對,恩基,我絕對不願意屬於你!」


    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一隻雪白透明的人類手臂穿越玻璃瓶壁、彎彎曲曲地伸了出來,隨後頭、胸、身體也陸續出現,伊南娜竟已半實體化。


    相當諷刺地,薛魯納、艾莉卡,以及惠本人並無法看見上述的景象。薛魯納正在半空中與如生物般不停扭曲變形的眼罩纏鬥,而艾莉卡與惠則躲在遮蔽一切電磁波的黑色碗狀魔法力場裏。


    能看到所有事情發生的,除了從禦廚家二樓窗戶向外張望的蒙吉外,就是因好奇而打開窗戶探頭的附近鄰居們了。比起女神現身,鄰居對龍的出現更為恐慌,紛紛搶著緊閉窗戶,還不停地發抖。


    但隻有蒙古非常自責。這隻猴子心想,自己竟然不去幫助主人,還待在這裏做什麽?不過,那隻龍的模樣令它打從心底害怕。在它腦部的一個小角落——古代小型哺乳類的腦——裏而,深深烙印著關於龍的記憶,或許是因此才讓它對龍感到大為恐慌吧。那是一種原始而躲藏在潛意識中的恐懼。


    闇之王子拚命想製止企圖飛走的半透明女神幽星體。然而他所化身的少年肉體隻要一碰觸到女神的身體,便會滋嚕滋嚕地……發出難聞的燒焦味。


    如果太多巧合同時發生,或許就不能稱之為偶然了。就在艾莉卡察覺龍已經停止噴出火焰,並降低遮蔽魔法的等級時……


    同一瞬間,伊南娜也不再掙紮地企圖飛走,她掐住闇之王子的脖子,闇之王子因劇痛而發出呻吟。此刻艾莉卡正全心警戒薛魯納的攻擊,至於薛魯納則因為眼罩根本什麽也看不見。


    上述事情都是在同一時間發生的。就連這種巧合,都像是從幾乎五千年前就已經預先醞釀好了一樣。數不盡的偶然,同時匯聚於一個點上。


    此外,從惠的角度所能觀察到的闇之王子,同樣很偶然地,動作看起來就像單純想把手上的玻璃瓶扔掉而已。當然闇之王子並沒有這個打算,他很喜歡惠這個人類。不過因為他目前化身為曲都光這名少年,隻要與逐漸發動中的女神力量相接觸,就會產生難以忍受的強烈疼痛,手中的玻璃瓶也是不得已才放掉的。


    春目的陽光穿越浮在半空中的巨大龍翼縫隙,玻璃瓶一邊反射著陽光,一邊閃閃發亮地朝地麵墜下。


    惠很自然地將從闇之王子手中所掉落的發光物,與亞奈直接連結在一起。他花了零點幾秒的時間,才終於認清眼前這難以置信的事實。


    於是,他開始踏出搖晃而不安定的步伐,最後終於狂奔起來。


    惠用力向前奔跑、疾馳,完全不在乎己身的安危。他的目光裏隻剩下那隻從天而降的玻璃瓶,並以它為目標拚命衝刺。


    好遠啊。惠覺得距離好遠。不過他現在已經沒時間絕望了。


    突然一個沒踩穩,惠知道自己就要摔倒了。一瞬間,他並沒有下意識地以手撐地,而是為了能接住瓶子,將雙手用力向前伸,甚至整個人撲了上去。


    玻璃瓶垂直地旋轉著,他可以清楚看見待在其中的亞奈身影。


    撲過去!撲更遠一點!惠在心中默禱著。但胸口已猛烈撞上柏油路,他的身體接觸地麵後吱吱吱地向前摩擦滑動。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放棄地伸長了手。


    砰!


    那是破裂聲。瓶子破裂的聲音。是玻璃瓶破裂的聲音。聲音比想像中要來得輕微。原本裝在裏麵的液體,現在也四散飛濺在馬路上。


    惠雙膝跪地、匍伏前進。


    亞奈就躺在破散的玻璃碎片正中央。她的模樣看起來像是閉著眼睛睡著了。惠用指尖碰觸了她的身體,並輕輕把她放在自己的掌心上。亞奈,小小的亞奈,就這樣全身無力地躺在惠的掌心上。


    「啊。」惠不知所措地張開嘴。


    「啊啊啊啊啊啊……」他整個人癱坐在地麵,發出如野獸般的狂吼。


    「惠同學!」闇之王子在他頭頂上喊道。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惠趴倒於地麵,一邊看著已經回天乏術的小小人工生命體,一邊持續狂叫著。


    「惠同學,伊南娜沒有死!那隻是她的肉體消滅而已!往上看!拜托你快往上看!伊南娜就在這裏!我隨時都可以讓她複活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然而惠依舊發瘋似的哭吼個沒完。


    「惠!」艾莉卡也趕來他身旁,將手放在他背上。


    「為什麽要殺她!……你為什麽要殺亞奈!!」惠抬起頭,朝著闇之王子怒號。


    「為什麽要殺她!……亞奈做了什麽嗎?這麽弱小的亞奈究竟犯了什麽罪……亞奈、亞奈,亞奈不過是喜歡上了我而已啊!她隻不過是非常喜歡我而已啊!……為什麽這樣就非死不可!」


    「惠同學,你誤會了!我一點都沒有要殺她的意思,伊南娜還在這裏啊!」闇之王子想飛到惠身旁解釋,但身體卻被幽星體牢牢纏住了。更糟糕的是,惠的肉眼根本看不見幽星體。


    惠的心中被漆黑的絕望所支配,那是一種比憎恨還要強烈萬分的無底絕望。他的意識被如此黑暗的絕望所占據,甚至想要毀滅掉整個世界。


    惠站起身子。


    那隻巨龍還浮在空中。


    「給我消失!」


    惠大叫道。原本站在他背後的艾莉卡,也忍不住倒退了好幾步,她幾乎要被以惠為中心所刮起的魔法風給吹跑了。艾莉卡大驚,怎麽會有如此強大的魔力?她的雙腿被嚇得喀喀喀直打顫……惠到底是如何潛藏著這般魔力的?強烈的樹葉氣味令她呼吸困難,簡直快要窒息了。


    闇之王子與法師薛魯納當然也感覺到了。


    「事情好像不太對勁!殿下。」暫時失去視力的法師說。


    「我也搞不懂!我不知道人類中竟然有魔力如此強大的存在。」


    霎時,艾莉卡感到一陣心悸,她轉頭向背後——也就是禦廚家方向——的上空、那隻龍頭所麵對的方向望去。


    空間再度出現扭曲。是召喚魔法。扭曲的範圍越來越擴大,漸漸地變成了某種形狀。


    「惠,停下來!……惠!不可以,這附近的人家會被牽連進去的!」


    那是一隻龍的形狀。而更不可思議的是……有顆像是發出鈍重光澤怪繭般的東西包裹在龍的身上。


    艾莉卡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召喚魔法。


    闇之王子這時察覺出關於那隻龍的可怕秘密。原來那是「※潛熱效應」。(譯注:一種高溫反應層阻擋兩種相同物質接觸的效應。)


    他暫時不去理睬依然緊緊掐住自己的伊南娜,直接中和了薛魯納身上的魔法。變形得像蜘蛛一樣的眼罩瞬間摔落在地上粉碎,從底下露出了薛魯納原本的眼睛——那是一雙跟艾莉卡相同的灰色眼睛。


    「龍!」法師˙薛魯納叫道。


    「那不是一隻單純的龍!那叫『反龍』。是以反物質實體化所形成的龍!快把你的龍給拉開!」


    「什麽!」薛魯納隻好趕緊集中意識。


    但已經太遲了。反龍已經實體化完成,為了要讓這個世界消失,反龍與原本的那隻龍撞擊在一塊,張開被光繭所包裹住的羽翼展翅高飛。


    闇之王子總算擺脫開了伊南娜,他攤開雙手,張開一顆足以裝下兩隻龍的巨


    大球型遮蔽力場。那是「lev(遮蔽重力波)」的遮蔽魔法。除了電磁波以外,就連重力都能阻擋住。因此,球體會呈現完全的黑色。這顆球體反射著春目的陽光,簡直就像一顆碩大而沒有邊際的巨型翡翠。


    「薛魯納,你也幫忙!快使出遮蔽魔法!」


    法師˙薛魯納連忙集中注意力。


    「聽好了!連一顆光子都不能從裏麵跑出來!」


    闇之王子俯瞰地麵,虛弱的伊南娜正試著撐住快要崩倒於地麵的少年。盡管禦廚惠已經失去意識了,但在球體遮蔽力場中,反龍與龍依然邊相互湮滅、吞噬對方的身體,邊持續戰鬥著!


    拋棄這個人類肉體的時候到了嗎?闇之王子思量著。要把這肉體舍棄,顯現出自己原有的巨大魔力嗎?……不,如果遮蔽力場破了,就算隻有一秒,惠也將暴露在足以致死的高能量放射線下。


    「大場艾莉卡!你快把這整顆遮蔽力場一起彈入宇宙中!……如果遮蔽力場在大氣層之內破了,地球就會毀掉一大半!」闇之王子叫道。他不禁詛咒起自己的迂腐——竟然在緊要關頭前命令蒼蠅王滾回魔界反省。


    本也想幫忙扶起惠的艾莉卡聽見後,迅速對著天空高舉雙手。她麵朝那顆占據了頭頂上大部分空間的巨型球體,施展出最大極限的反彈魔法。不過,跟反彈普通物體時不同,由魔法所形成的結界,本身就具備了來自魔界的慣性質量,因此會變得更加難以撼動。艾莉卡簡直是使盡了全身吃奶的力氣。


    球體擋住了太陽,將這一帶變得如同黃昏般光線黯淡。在倒臥於地麵的惠背上,依然有個宛若亡靈的白色物體緊緊依偎著。


    禦廚家的鄰居,不,應該是以他家為圓心半徑兩公裏以內的住戶們,都發現天色突然變暗了,紛紛疑惑地打開窗戶窺看天空。結果,天空不見了,隻剩下一個仿佛無止盡的圓占據整個視野。從圓在遠方消失的邊際附近,依稀可見太陽像陰天勉強穿過厚雲層般,以微弱的光芒照向大地。


    仔細觀察這個圓,會發現其實那是一顆球體,而且還在空中不停搖晃著。原本在公園裏玩耍的小朋友們,都指著這顆他們以為是巨型廣告氣球的東西喧鬧著。街道上也開始嚴重堵車,因為所有駕駛都停下車來,仰望天空。


    球體似乎漸漸縮小了,原來那是因為它正朝太陽方向直直上升的緣故。球體在地麵上所造成的昏暗麵積也隨著與太陽的接近而擴大。


    「……咦?天氣怎麽突然變陰了?」島田敏明發現原本從百葉窗縫隙透出的陽光消失了,便拉起百葉窗。外頭簡直跟夜晚沒有兩樣。


    「奇怪?」


    「怎麽了,島田君?」柿崎憐子問道。


    「……我沒聽說今天會發生日全蝕啊?」島田很疑惑。


    憐子也跟島田一樣從研究所的窗戶探出頭,望著天空。


    「那是什麽。」


    這不是日全蝕,因為擋住太陽的東西很明顯就位於地球的大氣層內,更精確一點說,那玩意兒就在他們頭頂數十公尺的空中,還不停搖晃顫動著。


    「能搞出這種現象的……是魔法吧?」憐子想起闇之王子的事。那家夥,就是那個臉蛋漂亮的少年,難道想毀了這個世界嗎……?


    其實正好相反,闇之王子想要拯救地球。不,他對地球本身根本沒有興趣,他隻想保護倒在地麵上的惠、以及伴隨在惠身旁的伊南娜而已。


    就算對闇子王子來說,眼前的狀況也非常棘手。倘若想使用「lev」的遮蔽魔法,就必須擁有以※爾格計算的能量除以光速平方之魔力值才行。(譯注:erg,一種物理學的能量單位。1焦耳等於1千萬爾格。)


    恐怕就算地球上的五名法師全數出動,遮蔽力場也不足以撐到脫離平流層吧。一旦球體破裂,足以燒遍地球表麵好幾次的大量伽馬射線便會全部釋放出來。


    連重力都足以遮蔽的球體,憑藉著艾莉卡全力使出的魔法繼續朝空中上升。從地表上看來,這就好像發生了一次日全蝕一樣。也就是說,黑色的圓已經遮擋住太陽的中心,從邊緣透出一圈明顯的亮環了。


    站在高速公路旁、兩手緊握相互擁抱的象山夫婦也看見了空中的景象。象山隨即用力摟著不斷微微顫抖的典子肩頭。


    能反射所有電磁波的這顆球體,很快就被日本國防軍的雷達給偵測到了,就連氣象衛星也發現其蹤跡。接獲情報的日本政府將此事詢問魔法管理機構日本分部,而魔法管理機構日本分部則立刻向本部進行聯絡。


    「那是遮蔽魔法……!……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已經住在堡壘裏好幾周的法師˙布利迪休喃喃道著。


    「是闇之王子吧?」沃茲尼亞克抬頭仰望這位年輕的法師。


    「應該吧……不過裏麵到底包了什麽玩意!……沃茲,恢複日本上空的魔女衛星功能吧。」


    「可是啊,老大!」


    「不用管他們了,搞不好世界末日就快到了呢!責任全部由我扛,快打開吧。」法師˙布利迪休終於確定自己之前看到的黑色球體影像,就是在預告這件事的發生。那玩意代表「世界末日」,關係著地球的存亡,鐵定是個恐怖的東西沒錯!


    「遵命,老大。」這位蓄胡的肥胖技術主任,對魔女衛星「lp16」發出恢複功能的訊號。霎時,衛星如同突然發出慘叫般傳來大量訊息。


    「……沒辦法。無法估計!……這種魔法值已經超越理論的上限了!」


    「可以搜尋固有魔法震動數嗎?」布利迪休問。


    「我正在試……啥?法師˙薛魯納?……上級魔女艾莉卡˙大場,另外還有一個未登錄的超強固有魔法震動波!」


    「跟闇之王子現身於白宮時使用的固有魔法震動波比較看看。」


    「好的……有百分之九十八相同。」


    「什麽.那幾個人到底想做什麽?薛魯納跟上級魔女,還有闇之王子三個,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布利迪休喊道。


    這三人正想將世界從正反物質相撞後所產生的爆炸危機中解救出來。眼前球體已經縮小為天空中的一點了,如果再繼續上升,最後應該會變成一個閃閃發亮的光點吧。


    那就如同象征伊南娜的星鬥——「金星」一樣,是天空中最為明亮的一顆星。隻可惜現在是白天,在日本關東一帶可用肉眼觀測到這顆光點,人們紛紛指著天空中的這個點高聲驚呼。


    另一方麵,持續拚命想將球體彈向宇宙的艾莉卡已經淚眼汪汪、渾身發抖了。這是極限了,她的魔力即將用盡,她疲累地幾乎要失去意識。


    艾莉卡忍不住腿軟,差點直接昏倒在地上。


    「撐住啊艾莉卡!你這也算是我的女兒嗎!隻差一點就要彈出大氣層了。繼續執行任務!」伊古納茲˙薛魯納吼著。


    艾莉卡逐漸模糊的意識中,突然浮現一個從小時候就嚴格鞭策自己鍛煉魔法、臉上永遠帶著眼罩的男人身影。


    「這個大混蛋——!」她鼓起最後半分力氣,以自己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撞擊遠在空中的那顆閃亮球體。接著,她便像是斷了線的玩偶般癱軟在地上。討厭的冷汗從她身上不停滴下……艾莉卡心想,自己終於辦到了。她再度化為幼女之姿,矗立於自己心中,抬頭瞪著那個眼罩男。隨後,艾莉卡便暈了過去。


    「好極了,脫離大氣層了。薛魯納,你一個人繼續支撐遮蔽力場,多撐一秒也好!」闇之王子叫道。


    「我明白了。」薛魯納回答。


    「來吧!」闇之王子舍棄了這個渾身焦黑的肉體。


    「唔……」這下子所有龐大的能源負擔都由法師˙薛魯納單獨承受。維持所需的魔力值遠遠超過他個


    人的全部魔力。他連原本供應自己浮遊魔法的部分都抽出來維持遮蔽力場。


    已經變成能源體的闇之王子,先一步來到宇宙中等待。他改變了球體周遭空間的曲率,將遮蔽力場內所有物質不顧一切地拋向宇宙彼方。


    過程共花了一秒半。失去浮遊魔法的薛魯納向地麵墜下,他漠然地想著,自己就快死了吧。當柏油路麵迫近他眼前之際,他的身體突然停留在半空中,接著從腳尖緩緩地平安降落地表。


    他的腿已疲累到完全失去力量,就跟艾莉卡一樣,隨即無力地蹲坐於地麵。


    「……幹得好,薛魯納。」闇之王子又化身為毫發未傷的少年曲都光,站立在他的麵前。


    開之王子步向仍舊維持倒臥姿勢的禦廚惠。伊南娜的幽駐體發現闇之王子企圖接近,慌忙用身體護住惠。


    「你想保護他嗎?伊南娜!」


    闇之王子怒斥道。她那半透明的身體根本無法擋住任何東西,想要危害那名少年是輕而易舉的事。


    「我不是伊南娜……我是亞奈,是隻已經死在這裏的人工生命體……哎呀???」


    伊南娜感到很詫異,因為她看見惠手掌心那隻人工生命體的屍體。自己看見自己的屍體,那自己到底是誰呢?她不禁陷入沉思。原本碰觸到惠的身體後已然覺醒的伊南娜,這下子又重回亞奈這隻人工生命體的意識了。


    闇之王子心底同時湧現嘲笑愚昧、憤怒與悲痛等各種不同的複雜情緒。這簡直是一個笑點絕佳的優質笑話嘛,他不禁產生了這種感想。


    「哈哈哈哈哈哈!」他發出空虛無比的笑聲,抬頭仰望天空。


    「老爸!……老爸啊!……我恨您!……我又再度成為您手中的棋子了。我就跟這些人類沒有兩樣啊!」他邊歎息邊說道。


    接著,他又瞪向眼前這曾為女神的魂魄。


    「伊南娜,你已經把※『密』交給惠同學了吧?」(譯注:me蘇美傳說中代表神聖與文明的力量。)


    「密?」


    「對。你一定是以某種方法,將某個重要的東西交給他了,你完全不記得嗎?」


    亞奈=伊南娜搖搖頭。看來她完全沒有印象。


    「……算了。總之你已經將宇宙的秘密交給這位少年了,不然的話,人類是不可能使用足以召喚出反龍的強力魔法的。」


    在以正物質為主體的宇宙中,反龍這種以反物質構成的生物,本身就是一種令人畏懼的兵器。自『來訪』之後,即便是曆屆最高位的法師,也沒有人能使用這種魔法。


    「……伊南娜,這件事就算了。反正根據神話預言,你本來就會從我這偷走密……總之,你跟我離開吧?」(譯注:根據蘇美傳說,伊南娜曾灌醉恩基並騙走許多密。)


    「不要,我要跟惠在一起。」半透明的女神拒絕了。


    「你遲早會從這個世界消失的!……現今還會對著月亮幻想美麗女神存在的人類已經寥寥無幾了!大家晚上都忙著講電話聊天、打電動,或是看影片。跟我到魔界去吧!……隻有我,隻有我能讓你獲得永生。」


    「不要……我要陪在惠的身旁。」


    「你現在不就己經快要消失了嗎?……送是最後的機會了。伊南娜,跟我一起走。」


    「……不要。」


    逐漸失去形體的伊南娜,以微弱的音量拒絕著。不過,那些拒絕的言語,依舊重重敲打著闇之王子的心底。


    闇之王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眼中的虹膜變為金色、細長的眸子中點燃了憤怒的火光。


    「……原來,從五千年以前我就注定是個輸家……很好,這個流傳五千年的神話,就讓我親手替它畫上句點吧!」


    闇之王子的身體被宛若鬼火般的蒼白光芒包圍住。暫時還站不起來的法師˙薛魯納看得目瞪口呆,隻能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殿下到底想做什麽?


    「伊南娜!……你拒絕了我的苦苦哀求!……我要賞給你一個毛骨悚然、至高無上的懲罰!」


    闇之王子高高舉起左手,指著那依然不斷被永無止盡的闇——也就是銜尾蛇撐大的蒼穹,接著,他緩緩將左手朝伊南娜伸出。


    此時此刻,他目前棲身的十四歲少年肉體耳中,流入了街道上的各種聲響。城鎮上的狗兒們一齊朝天空狂吠。與其說這些狗在恫赫什麽,還不如說是一種哀鳴吧。人們嘈雜的交頭接耳聲、大舉出動的消防車與警車警報聲,全部都交織在這些混亂的聲音裏。


    一模一樣,人類就是人類。


    他們擔憂房貸該怎麽處理、明天是否會失業、天生駑鈍的小孩將來該怎麽辦等問題。在被這些事糾纏得喘不過氣之餘,絲毫不知自己就如同脆弱的蘆葦般,將瞬間被大洪水給吞沒。


    恩基大人,請指點我們吧!外表不同的人類們嘴中哀求著。在那塊大陸沉沒後,自己引導殘存的人類,來到這塊被兩條大河所包圍的土地上。


    父親要我把文明傳授給人類。我就像個在庭院裏照顧草坪的少年般,指導人類語言、耕種,以及使用工具。


    感謝您,恩基大人。您是來自深淵的偉大智慧之神。


    ……祈禱或供品這些東西對我都沒用,那些玩意兒就留給你們人類自己捏造出來的土偶吧——那些宛若飼主所創造出的萬能之犬,可以對人類斥責、接受撒嬌的假神們。


    闇之王子睥睨著即將消失的女神魂魄。


    「……伊南娜,已經太遲了。我要賞給你的懲罰就是這個!」


    從闇之王子那發出蒼白海市蜃樓現象的身體中霎時射出好幾道光線,對準了倒在地上的少年。


    「不要、不要!」


    亞奈想用手把光線揮開,不過光線卻輕易地穿過了她即將消失的手腕,纏繞在惠手心那小小的人工生命體屍體之上。屍體被光線所包圍,同時還有好幾道光線從惠的背後朝胸口延伸。


    「不要,你想對惠做什麽?」


    「……我要取下他一根肋骨。」闇之王子以曲都光這位美少年的臉,咧嘴露出一笑。


    「……殿下!……難道您?」以雙膝跪倒在地上的魔法使從背後發出說話聲。


    就在這時,隻剩下一點點輪廓的亞奈形體周遭突然出現一個扭曲的空間。


    砰!


    空氣被突然出現的物體所擠壓,再熟悉也不過了,這正是召喚魔法所製造出的聲響。一位全裸、烏黑秀發飄逸的少女現身,就重疊在亞奈原本幽星體的位置上。


    本來在亞奈眼中惠倒地的模糊光景突然變得鮮明異常,這讓她嚇了一大跳。她覺得自己的指尖有異狀,竟然可以觸碰到東西了。那並不是又硬又冰冷的玻璃瓶內側,而是既溫暖又柔軟的物體!稍微動動手指,感觸千變萬化。她用自己那鮮明得令人不習慣的白皙手掌,握起惠的一束頭發。她確實感受到頭發的觸感。


    ……這是,我的身體嗎?


    她在惠的掌心中搜尋,小小的屍體已經不見了。


    我並沒有死在這裏。所以,這是我自己的手囉?


    真不可思議呀,亞奈又摸了摸惠的背部,她感覺到堅硬的脊柱。她試著輕輕敲打幾下,骨頭發出砰砰的聲響……這是聲音。對,自己可以聽見聲音了。


    我可以聽見敲打聲了。惠,惠,快醒來,我,不知道為什麽,變得好奇怪呀。


    「殿下!殿下!您在做什麽啊!!您用魔法創造出一個人類了!將那隻人工生命體的靈魂,灌入了這個人類體內!」


    「別吵了,薛魯納。『將神貶入凡間成為遲早會死的人類』,自古以來就是一種對神最嚴厲的懲罰,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福音少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加地尚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加地尚武並收藏福音少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