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又作夢了。


    相隔了十幾年後,他再度開始作起夢。


    至於惡夢為何會卷土重來,理由非常清楚。


    都是由於那個自稱須藤教授女兒的女性之故。由於她為了殺掉怪物而精心布局的「戰爭」之故。而且,那位女性最後隻差臨門一腳。


    托那件事的福,這隻怪物現在才會渾身被繃帶包裹,躺在這間專門給相同處境的怪物們所使用的陳舊醫院、寬闊的病房中,並每天毫無間斷地作著惡夢。


    怪物並不知道那個夢究竟是不是彩色的。因為每次想要感覺「顏色」之前,那個夢就醒了。


    砰咚。


    隨著每次心髒的跳動,怪物眼前的視野就像廢紙被揉成一團般扭曲在一起。


    怪物正在被黑夜所包圍的小徑上拚命狂奔。


    月色不見了。星鬥則像自空中垂吊的利刃尖端般搖曳不停地閃爍著。


    低矮樹叢的枝葉撞擊到怪物裸露的肩上,發出咪沙咪沙的聲響。


    砰咚。


    腳步忍不住被自己的心跳聲嚇得暫停下來。


    怪物穿越被夜露浸濕的低矮樹叢,順著山穀而下。


    呼、呼、呼、呼。怪物的吐息聲回蕩於森林之中。


    低矮的樹叢消失了,眼前可見人類栽種的杉木林正矗立於暗夜底下。


    怪物停下腳步。


    不安。


    盡管結局已昭然若揭,但怪物依舊感到不安。


    人類們吃完四散亂扔的便當空盒與蒸餾酒空瓶在腳邊打轉。把怪物一家解決掉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就跟出門賞花踏青沒有兩樣。


    怪物屏住呼吸、仔細搜尋四周。


    不在這裏。


    那兩個人不在這裏,到處都找不著。


    比血液幹枯更強烈的不安與悲傷開始侵蝕著怪物的心。


    就像在夢這塊布上打翻一瓶黑色的墨水般,絕望將一切都染成了黑色。


    「嗚嗚嗚……喔喔喔喔!」


    怪物低吼著。


    在道路旁,怪物發現自己兒子被打碎的頭蓋骨。


    被火焚燒殆盡的白骨就任意棄置於地麵。


    怪物抱著頭,步履蹣跚地走著。


    離杉木林稍遠的山毛櫸出現在視野中。


    山毛櫸的樹枝上吊掛著某個被切得七零八落的物體,隨風不停搖擺。


    不要再作夢了!怪物對著在夢裏的自己聲嘶力竭地喊著。


    千萬不要駐足!趕快離開夢境吧!


    然而怪物還是看見了。


    被倒吊在山毛櫸上的,是自己妻小頭部被切斷的殘存屍體。


    蔦穀重三郎坐起上半身。


    咪鏘。


    那是陶器相互碰撞所發出的聲響。


    蔦穀搖了搖頭。這回則是身上繃帶與床單相互摩擦所發出的聲音。


    蔦穀心想,自己剛才一定在夢中瘋狂大吼了。隻要從周遭依然緊繃的氣氛中就可以猜想得到。


    「……」


    單手拿著一隻茶壺的少女,背對著淺綠色的百葉窗站在他麵前。


    少女皮膚白皙,或許應該以蒼白來形容。大波浪卷而及腰的長發以胭脂色的緞帶綁成雙馬尾。她穿著一襲附有白色蕾絲的連身裙洋裝,不知為何肩上還掛著一隻紅色的泰迪熊布偶。


    少女那略嫌細長的鵝蛋臉對著蔦穀,灰而近乎於紫色的嘴唇緊閉。在她的太陽穴附近,有道像是裂開的痕跡。


    「我剛才嚇著你了?」蔦穀對她說。


    少女點了點頭。


    「抱歉……我剛才發出的叫聲很大吧?」


    少女再度點點頭。


    「是嗎……很抱歉嚇著你了。」


    蔦穀閉上眼睛。


    雨聲穿越百葉窗傳入他的耳裏。


    外頭正在下雨啊。


    蔦穀很驚訝,即便經過五十多年的風霜歲月,當時感受到的不安與悲傷迄今依舊未曾消退。同時,他想起那位須藤教授的女兒。那位女性在人世的時間遠遠短於自己,那不就等於幾乎一輩子都耗在憎恨殺害雙親的凶手上嗎?


    蔦穀心想,那一位大人物——我輩偉大的指導者,應該是站在他們那一邊吧。


    這時,咪喳咪喳聲再度響起。


    蔦穀睜開眼皮。


    少女正笨拙地收拾茶杯。原本顯現在太陽穴附近的「刻印」已經消失了。因為那道「刻印」——與我有相同境遇的證據——影響,少女根本無法進入中學就讀。


    蔦穀瞥了病房牆上的時鍾一眼。


    「……已經這麽晚了……太遲就不好了,你回家吧。」蔦穀對少女說。


    少女回頭望著蔦穀,口中低聲不知說了些什麽。


    「你說什麽?」在沒有變身的情況下,蔦穀聽不清這種細微的聲音。他隻好反問道。


    「…………」少女再度低語了幾個字。


    蔦穀為了聽清楚少女的話拉長耳朵。


    就在此時……


    有人突然粗暴地咚咚敲著病房的門


    「啊!」隻聽見一聲高亢的喊叫,他眼前的少女便消失了身影。


    蔦穀迅速追蹤少女的動態。她正緊緊抓住天花板上日光燈微微突起的部分,細長的脖子幾乎一百八十度向後扭曲,以不安的眼神看著房門。


    蔦穀輕輕舉起被繃帶包裹的右手,示意少女乖乖待在那裏不要亂動。


    蔦穀心想,如果門的另一邊站著那位女性的話,那我的人生就要在此宣告結束了。


    「門沒有鎖,請進吧。」蔦穀平靜地對著門外說道。


    門把轉動著。


    喳。


    走進這間病房的,是東海道安形市內唯一一位公認煉金術師——禦廚象山。


    「醫院看起來很破舊,沒想到病房還滿大的嘛。」


    這位高個子的煉金術師一邊批評,一邊走近蔦穀所躺的病床旁。他穿著那件萬年不變的黑色工作服,手中還提著一籃東西。


    「嗯?現在覺得怎麽樣?還會痛嗎?」象山站在蔦穀的病床旁問道。


    「啊……真是的,嚇了我一跳。你怎麽會找到這裏的?」


    「在舊書店問到的。那個姓小田的小姐還偶爾會出現,一開始她也不願意告訴我,我拜托了好幾次才總算打聽出來。」


    象山說到這,將以紙蓋住的籃子放在蔦穀身邊的茶幾上。看來應該是水果禮盒吧,蔦穀突然覺得很好笑。


    「關於我的狀況,你完全沒問她嗎?」蔦穀說。


    象山逕自把放在病房角落的圓凳子取來,彎腰坐在上頭。隨後,他盯著蔦穀的臉、咧嘴一笑。


    「……搞了半天,原來你是『吸血鬼』啊。」象山的樣子頗樂。


    「她告訴你的?」


    「沒啊。」象山搖搖頭。


    「是警察局的刑警們聊天時我無意偷聽到的……難怪你那間舊書店,就連白天都搞得陰森森的。」象山繼續說。


    「阿象,你難道都不怕我?」蔦穀一邊對象山滿不在乎的口氣苦笑一邊問道。


    象山揚起半邊眉毛,這是他驚訝時的反應。


    同一時間,在距午後陣雨的日本非常遙遠之處,一個叫作納傑夫(najaf)的伊拉克中南部都市郊外。


    午後的陽光從倉庫天窗射入室內。在黃澄澄的光線底下,一名穿著伊拉克王國軍迷彩服的男子,重新戴正自己頭頂的貝雷帽。


    他看了看手表,現在是下午兩點四十五分。


    「快點,沒時間了!」男子大聲對部下們怒斥。


    倉庫裏的數十個男人連忙把裝有甲基二氯化膦(methylphosphor


    icdichloride)的圓筒形不鏽鋼容器搬至軍用卡車上。


    這些化學藥劑預定注入某種特殊炮彈的格槽裏。當甲基二氯化膦在空中與另外注入的異丙醇(isoproplcohol)進行酯化反應,就會產生出一種※劇毒氣體。(譯注:此即沙林毒氣。)


    「已經搬完了,上校。」一名士兵向男子報告。


    官拜上校的這名貝雷帽男,走向停放在倉庫敞開大門邊的一輛吉普車。


    倉庫的地板上則有好幾具屍體。


    那些屍體同樣穿著伊拉克王國軍的製服,身上開了好幾個紅黑色的彈孔。


    貝雷帽男麵無表情地跨過這些屍體,坐在吉普車的助手席上。


    「準備好了。」年輕的駕駛兵說。


    「出發吧!」上校下達命令。


    數輛卡車與吉普車卷起漫天的黃色塵煙,沿著鋪設水泥的道路前進。以鐵網與沙漠區隔的倉庫逐漸被拋在車輛後頭。


    「……四千年前,支配這一帶的都市馬拉德遭古巴比倫王國所滅。」貝雷帽男開始喃喃自語,並不在意年輕駕駛兵是否聽得清楚。


    「從那時候開始,我們的血統就逐漸消失了……」男子繼續喃喃道著。


    他再度看看手表。


    離下午三點還有一分鍾……三十秒……十秒。


    男子緊盯著手表上的秒針。


    零。


    巨大的爆炸聲震撼了整個沙漠地區。上校轉過頭,剛才那棟軍用倉庫爆炸了。工廠建築物的碎片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響,從車隊遙遠的後方落至地麵。


    這隻不過是某間軍事工廠發生「爆炸意外」而已。


    官拜上校的男子轉頭望回前方。照後鏡裏顯示出後方正黑煙蔽天。上校看著這番景象,不斷有言語自心中湧現而出。


    那是狼煙,屬於我們這些闇之旅人的狼煙,與東方的征候(sign)相呼應。


    而這也正是宣告支配這塊陸地的愚劣生物們死期將至了!


    上校提高音量道:


    「過去隻存在於傳說裏的莉莉斯大人誕生於現實之中了……她的出現就是為了終結人類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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