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位於廣大的底格裏斯河與幼發拉底河域間,是人類文明最早誕生的古國所在。


    這個國家在一九一四年爆發、一九一八年經由魔法使們之手終結的「世界大戰」後,從鄂圖曼土耳其的支配下獨立,並在英國的保護下實行君主政體。


    其後,於一九五六年,也就是有名的法師˙愛因斯坦聯合國演說——「各國國民應依據普遍平等投票權參與選舉」——的五年後,伊拉克轉為君主立憲體製,並舉辦民主選舉,一直持續至今。


    這裏是位於伊拉克王國沙漠地區的「※烏爾遺跡」。(譯注:uruk,蘇美文化一座都市。)


    太陽業已西沉,潔白的滿月是沙漠中唯一的照明。


    「烏爾遺跡」是蘇美文明遺跡中規模頗大的一處。這裏從前是以月神之女伊南娜為守護神的都市。然而,現在隻剩下幾座被稱為「柱廊神殿」的建築物遺址,還有皎潔明亮的寂寞月色而已。


    在這些遺址的其中一處窗子竄出了人影。


    那是一名女性,且是一名穿著暴露而大膽洋裝的女性。由於她一動也不動,如果有觀光客經過的話,或許會以為那是一尊展示用的蠟像吧。


    女性的黑發束起,綁成奇特的發型。皮膚與其說白皙不如以蒼白來形容。能不能稱得上美女恐怕見仁見智。如果是喜愛蒼白皮膚、細而尖挺的鼻子、橫長的雙目,以及紫色嘴唇的人的話,或許會認為她是一位絕世美人吧。


    不可思議的是,這位女性的身邊張滿了蜘蛛的巢穴。她所靠坐的彩色煉瓦四角窗邊,被滿滿的銀色細絲所覆蓋住。


    女性眺望著地平線。


    她的目光捕捉著軍用吉普車引擎所發出的高溫。在她的視野中,內燃機所製造的高熱就像一顆位於地麵上的白色星星般明顯。車輛上頭還有四個獨立的人體溫度色塊,在她眼裏人體泛著紅色,當然,溫度最高的位置在胸口。


    這名女性可以看見溫度。她的雙眼目前正配合紫外線的波長。在夜晚的沙漠中,以這種方式觀測才是最方便的。


    吉普車駛來的訊息她在一小時前便知悉了。那是因為她的天線可以接收吉普車上的無線電通信之故。


    她收起天線後,窗上張滿的蜘蛛巢穴便向她的脖子集中收攏。原來看似蜘蛛絲的這些線,其實是她發達的神經纖維。


    她把神經網完全收進脖子上的一顆小瘤後,便爬進窗子裏。


    女性逐漸步入遺跡的地底,身上薄而藏青色的洋裝隨著移動而飄逸搖擺。


    雖說月光無法射入的遺跡地底坑道是一片漆黑,但她卻能在裏麵移動自如。


    坑道的終點被一扇鐵門擋住了。女性以普通人類所無法聽見的波長低聲說道:


    「我是塔蘭苔拉,開門。」


    「知道了。」鐵門從內側被打開。門旁站著一名全身被橘色岩石般瘡痂所覆蓋的壯碩男子。


    「謝謝。」自稱塔蘭苔拉的女性道謝後,穿越鐵門,步入了聖堂中。


    這是蘇美文明中普遍以煉瓦所建、空間約有小型體育館那麽大的地下聖堂。走進正門後,首先從前方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座全裸男女互相擁抱的巨大石像。從這間聖堂,經過如蟻穴般向四周延伸的地下通道,便可前往數十個獨立的小房間。


    「烏爾的聖域」——這些人將這座烏爾遺跡,以及地下迷宮般的洞窟群如此稱之。塔蘭苔拉從四歲來到這裏後,就一直在此被養大。


    烏爾的聖域現在雖然失去了「保護區」的功能,但直到十幾年前,每天都還會有許多同伴逃進此處。他們大部分都身負重傷,而有些人則是為了逃避加害普通人類之罪。


    塔蘭苔拉被送來此地時同樣也受了有性命之危的重傷。雖說她本人已不複記憶……但話說回來,塔蘭苔拉心想,自己或許是無意識地拒絕想起這些過去吧。過了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些傷是出自親生父母之手。


    在聖堂的角落擺了一張大木桌,以及許多巨大的書架,擺設就像書房一樣。而「ab」就站在那裏裏。


    ab這個人物,有著一頭大波浪的白發,此外胡須也是白的,是個體型削瘦的老者。


    他跟往常一樣,單手拿著書本,口中抽著海泡石製的煙鬥。


    「ab,海珊上校來了……」


    塔蘭苔拉坐在老人前方的書桌旁,她的白皙雙腿交叉,姿勢就像在引誘老人。


    「……呼嗯……又得聽他演講不可了嗎?」被稱為ab的老人顯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


    「我怎麽覺得您也沒有那麽不愉快呢。」塔蘭苔拉半開玩笑地說道。她知道ab很喜歡那位叫海珊的男子。


    「或許吧……薩達姆也真是的,當時他說要加入伊拉克王國軍時,我應該更極力反對才對。」這位偉大的指導者——ab喃喃抱怨道。


    但聽在塔蘭苔拉的耳裏,卻覺得ab的語氣充滿了憐愛之情。


    ab砰地一聲蓋上手中的書本,將右手伸向書架。兩公尺左右高度的上方書本間有道空隙。


    老人的手腕咻嚕咻嚕地伸長了,簡直就像橡膠人一樣。他的手腕變成了細長的釣竿,稍微彈了一下,便抵達那處空隙。ab將手上的書塞入其中,接著,手腕又逐漸縮回原貌,安穩地回到了衣袖中。


    「那麽,準備出去迎接他吧……他現在到哪了?」ab對塔蘭苔拉問道。


    膚色蒼白的女性豎起耳朵。


    「……吉普車已經停了……正在下樓梯……上校單獨一人進來了。」塔蘭苔拉猜想,對方又有什麽事要來討論了吧。


    這時,鐵門發出沉重的敲擊聲。那名擁有橘色硬化皮膚、名為「諾姆」的男子便把門打開。


    穿著淡棕色短袖軍裝的男子步入聖堂。他擁有微黑的肌膚以及黑色胡須,長相是典型的伊拉克男性。


    塔蘭苔拉幾乎花不到一秒鍾便迅速轉換自己的可視光線波長,以便從各種「角度」來檢查走近的這名男子。看來他身〡並沒有攜帶武器或是爆裂物。


    男子一邊大刺刺地步行接近,一邊高聲喊著:「ab!你聽說了嗎?」


    「……薩達姆啊、薩達姆,我今天的身體不太舒服。你說話可以稍微小聲一點嗎?」老人說完後,便坐在椅子上。


    「我說話本來就這種音量,ab!……你到底有沒有聽說那件事?」


    「什麽事?」


    「別裝傻了,有塔蘭苔拉在,你怎麽可能不知道!……你應該聽說了吧?……『莉莉絲(lilith)大人』在日本重生那件事啊?」


    「莉莉絲大人嗎……薩達姆,你怎麽還對那個迷信念念不忘啊?」


    「什麽迷信!?……看來你老了啊,ab!不管別人怎麽說,那一定是莉莉絲大人誕生不會錯的。聽好了,我們的母親又再度複活了!」


    「啊啊,薩達姆,天底下有母親比子女晚出生這種事嗎?你才應該先擦亮眼睛吧。」老人以莫可奈何的口氣搖搖頭。


    「神話這種東西,本來就會經扭曲、加油添醋,並不斷重複口耳相傳。之後內容就變得錯綜複雜了。我們這些惡魔之子『莉莉姆(lilim)』的母親就是莉莉絲!經過數萬年的神話流傳後,才誕生出我們這些末裔啊!」


    「薩達姆,我輩是一九一○地球大氣被彗尾掃過後基因發生變化的人類啊!那種老掉牙的傳說根本沒有出來跑龍套的機會呢!」


    「ab,不要故意轉移話題。不需要在意那些普通人的看法!以真實的曆史觀點來說,那些普通人,隻不過是我們這些人的變化型態之一罷了!而且還是最低劣的一種型態,對吧……那些家夥的時代已經結束了!……ab,這次的事件就是信號。眼


    前的普通人類就像在借錢度日一樣,莉莉絲大人誕生後,就是他們該還錢的期限了。」


    「……啊啊,薩達姆,你還是一點也沒變啊……不過話說回來,用那種不可思議方式誕生的少女,竟會是莉莉絲?」


    「看吧,你果然知道了。真不愧是ab啊……聽好了,莉莉絲的原型,是巴比倫神話中的女惡魔『莉莉茲(lilitu)』」(巴比倫˙亞述語的「女惡魔」、「風之精靈」)。而傳說中的莉莉茲,是個住在由愛的女神伊南娜所植柳樹上的精靈。你覺得這代表了什麽意義啊?ab。」


    「代表什麽意義?薩達姆。」


    「別裝傻了,ab。莉莉絲跟伊南娜是有關係的!傳說已象征性地預言現在日本所發生的事了;莉莉絲就是由伊南娜所生!……伊南娜的靈魂被恩基禁錮在肉體裏,接著就轉生為『人類』女性。這代表最古老的女神之死以及全新的人類誕生,不是嗎?比夏娃還更早成為亞當之妻的莉莉絲誕生啊!」薩達姆圓睜的大眼中閃爍著光芒。


    「在那座大陸沉沒後,我們的『第一世代』被恩基引導至底格裏斯˙幼發拉底流域上岸。至於『莉莉絲』的出現,則是為了超越時間將該世代的記憶傳承給我們啊。『第一世代』雖然被普通人類的基因同化、消失了,但卻因『來訪』而複活。這也對應著伊南娜的命運。聽好了,接下來,就是屬於我們的時代了。」


    「……是嗎,薩達姆。那麽,你究竟想怎麽做?」


    被稱為薩達姆的這名男子,湊近ab低聲地說道:


    「……ab,說實話,伊拉克國軍中約有百分之十五是我們的同類……我們的戰鬥能力相當於普通人類的好幾倍。也就是說,我們隨時可以掌握所有部隊……想像看看吧,隻要我一聲令下,軍隊馬上就能為我們所用。接著,部隊要控製巴格達大概隻需數十分鍾……我想你應該懂吧?ab。」


    「軍事政變嗎……『正義隻是後麵的零,如果前麵沒有力量這種數字就毫無意義』……薩達姆,這就是你的想法?那奪取伊拉克王國政權之後呢?」


    「啊!」薩達姆煩躁地在聖堂的石板地上來回踱步。


    「之後?……ab!……當然是建立我們的國家啊!從世界各地的『保護區』召喚我們的同伴,合力創造屬於我們的國度。普通人類的鄰近國家應該會很快一齊向我們進攻吧。不過不必擔心,我們的軍隊是世界最強的!不可能會輸。當然,建立新國家隻是第一步而已,接下來我們要以生產石油的波斯灣為根據地,向征服世界挑戰。不出五十年,中東,不,北非,甚至南歐都會是我們的土地啊。」


    ab沉默了,他注視著身穿軍服的男子。男子似乎因為過度興奮而開始變身。本來就明顯的體毛,現在變得更濃密了。話說回來,今天是滿月啊,ab心想。


    「我們的國家需要一個符號。這樣一來,才能凝聚各種不同種族、語言,以及風俗習慣的同伴。也就是需要一個國家統一的象征吧……對,那就是莉莉絲大人!她最適合擔任我們新建立國家的女工,以國母之姿君臨天下……如何?ab,聽起來很棒吧?……然後,我國的第一任首相。就非ab你莫屬了!你在我們的同伴中知名度最高,大家都以『那位指導者』來尊稱你,廣受眾人信賴。隻要有了莉莉絲大人、你,還有由我領導的世界最強部隊……」


    「所以你想當國防部長囉,薩達姆。之後當我退休,你會當下一任首相嗎?」


    「……如果國民這麽期望的話。」


    「啊啊,薩達姆,所謂的國民投票,隻是『貫徹元首意誌的一種投票』而已啊。」ab引出很久以前自己書中的一個句子。


    「薩達姆,你覺得我們模仿普通人建立國家後又能如何?重複普通人所犯下的愚蠢行為嗎?伊拉克人從幾千年前就住在這個地方了——我指的是普通人類。如果要建國,不就得把毫無過錯的他們驅離熟悉的家園嗎?我們如果跟迫害我們的人做出相同的行為,你覺得正確嗎?」


    「你的姑息政策已經到極限了2」薩達姆吼道。


    他正式開始變身了。骨骼發出相互傾軋的聲音並變形。身體逐漸被帶灰色的棕毛覆蓋。泛黃的巨大犬齒,也從唇中翻出並向上突起。


    「嘎嗚嗚嗚嗚……我承認你有很大的功勞……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把那個村子的所有人全殺光了。」


    「當時你受傷很重啊,薩達姆。」ab說道。當年薩達姆被送來這裏時年僅六歲,身上都是淤青,背部甚至還中彈。


    「如果不是你,我們在世界大戰時,就會跟魔法使一樣被當作武器,在戰場上大量死去。我們跟魔法使不一樣,就算活下來也被普通人類認為沒有價值,所以大概會被盡情濫用、順便達成他們消滅我們的目的吧。八十年後,我們這些活下來的同伴能繼續增加,也是你的功勞。」完全變身為「狼人」的薩達姆說道,並低吼了好幾聲。


    「哪裏。」ab回答。


    「在世界大戰中,你跟法師˙愛因斯坦一樣活躍。但他成為了連普通人類小學生都知道的超級名人,你卻從一九一四年行蹤不明後,被認為已經戰死,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ab,你應該站到世人麵前才對,把我們帶領出躲躲藏藏的生活……說實話,那個從人工生命體轉生的少女並不重要,隻要能成為導火線就夠了——讓全世界同伴一同奮起的導火線。」


    ab這名老者繃緊著臉。他眼前這變身為狼人的男子,是他從六歲開始照顧的,為他取新名字並使他接受教育,一路養到出社會,要說是兒子也不為過吧。雖說類似這種的「兒女」,ab有好幾千人,但薩達姆是最令他掛心的。他既粗暴又自戀、頑強且莽撞。因此,ab有種沒把小孩教好的內疚。


    塔蘭苔拉一直站在聖堂的角落,她以紅外線波長觀察這兩人。薩達姆由於過度興奮,呈現出發熱的顏色。她心想﹒那家夥從以前就很容易衝動。


    「薩達姆,一旦這麽做就等於掀起與普通人的全麵戰爭了。」ab平靜地說道。


    「那我當然知道!但我們一定會取得最後戰爭的勝利!」


    「世界魔法管理機構不會坐視不管的。」


    「……哈!」薩達姆冷笑一聲。


    「那些家夥能做什麽.ab……這八十年來什麽事也沒做啊!『多蒙宣言』(即刻停戰與拒絕使用魔法戰鬥的宣言)之後,他們隻不過幹了演講跟蓋上隕石洞(cater)這兩件事而已啊!」


    薩達姆指的是促進各國民主化的法師˙愛因斯坦聯合國演說,以及建設「世界魔法管理機構本部(fortlowell)」這兩件事。


    「不過,實際上支配世界秩序的是他們。」ab提醒著。


    「可是那些魔法使也是站在『中立』的立場啊!ab。魔法使因為在普通人類中毫不遮掩身分地過活,倘若有事件發生,他們也很怕遭受『魔女狩獵』一樣的下場吧。」


    「你是說魔法使會因為害怕『魔女狩獵』,所以不想與我們為敵是嗎?」


    「……哼,不試試看怎麽會知道呢……ab。現在是天賜良機,也是最後的機會。我們以組織方式崛起的最後一次機會……ab,你的姑息政策在這八十五年間防範了對我們的大規模迫害與虐殺,但,現在已經不是一九一四年,現在是情報快速在全世界流竄的時代。你這種盡量躲避普通人類權力體製的做法已經到極限了!……你知道現在那些先進國家的年輕人間流行什麽嗎?ab。是描寫「亞人種」與人類互相殘殺的動畫與小說啊。破壞與殺戮,以及神所諭的啟示錄末日,那些作品裏充斥著這些令人作惡的玩意。電玩遊戲也是如此,在類似這種遺跡的迷宮中,以武器擊殺怪物更是經典


    的遊戲場景啊!……普通人類已經漸漸感受到了,這是單純的預感吧……預感戰爭的時代很快就要來臨……我們隻是完成他們的願望而已,不是嗎?ab。我們必須站在世人之前!等到那些愚蠢的年輕人成為大規模虐殺我們的導火線就太遲了!要戰鬥就必須先發製人!」


    「……死傷人數會超過好幾億喔,薩達姆。」


    「那隻是必然的陣痛而已,ab!世界在重生前一瞬間被火焰包圍,但之後就會發出嶄新的光芒了。」


    「……薩達姆啊、薩達姆,為何你總是念念不忘世界、火焰、啟示錄、末日這些由你所輕蔑的普通人類編造、一無是處的宗教用語呢?從剛才你所說的話,我還以為你是手持著『天國近了』的立牌,到處宣教的預言者呢!以後可不可以別再把『死海文書』或『※拿戈瑪第經集』那些發了黴的卷軸,拿來當作充實演講內容的材料呢?」(譯注:1945年在上埃及拿戈瑪第發現的一係列莎草紙翻頁書,大多屬於早期基督教諾斯底教派的經書。)


    「……ab!你最好趕快清醒!」薩達姆走近木桌,以右手用力敲擊桌麵。


    碰——桌子應聲被劈成兩半。


    「現在是戰鬥的時刻了h」薩達姆吼叫著。


    薩達姆揮起的手,被全身覆蓋著橘色硬化皮膚的諾姆咻地一聲抓住了。


    「那是我的台詞吧,上校,在這裏不準你使用暴力。」諾姆從岩石般的嘴唇中用力擠出這些話。


    「放、放手,你這顆大石頭!」薩達姆粗魯地扭動著。


    「薩達姆……我並非不了解你的心情。就算到了現在,對我們的暴力行為依然沒有停止。我們同伴中有許多人在尚未成年前就被殺了。但,耐心再等待吧,不要焦急。不要為了停止那些殺戮而讓數量好幾億倍的生命葬送。」ab說明著。


    「ab,你要放過這次良機嗎!」


    「戰爭另當別論,不過我對日本發生的那件事倒很有興趣……塔蘭苔拉!」


    「是的,ab。」皮膚蒼白的女性開心地答道。


    「好久沒坐船旅行了……我要去日本一趟。」ab官一示著。


    「日本……?要見莉莉絲嗎?」


    「隨便你怎麽想吧。不過先說好,在我回來前都不準行動喔。」


    上校原本體毛濃密的臉開始褪去毛發。他瞪大著眼望向眼前這白發蒼蒼的老人。


    「我知道了。」薩達姆答道。


    「……最近納傑夫(伊拉克南部都市)發生了軍事設施的爆炸意外啊。」


    「好像吧。那是科學家手腳不夠俐落造成的。」


    「不是你這家夥放了一枚炸彈進去嗎?」ab瞪著薩達姆質問。


    「怎麽可能。」薩達姆率直地搖搖頭。「……話說回來,既然你要去日本,就代表你也清楚我剛才所說的意思囉?什麽時候出發?」


    「明天,薩達姆。」


    「這麽急?我知道了。今天我就先回去吧……諾姆,可以把我的手放開了吧?」


    諾姆把狼人的手放掉。


    解除變身的軍裝男子離去後,ab似乎顯得心事重重。


    「……您真的相信他所說的『莉莉絲』之事嗎?ab。」塔蘭苔拉貼近對方問道。


    「不,我不信。那家夥從以前就是那樣。對他來說,打雷或河水泛濫都是神的啟示。如果他換個身分出生,現在搞不好是新興宗教的教主呢……我的目標其實是那名『少年』。」


    「少年?」


    「沒錯,薩達姆被闇之王子與伊南娜吸引目光,卻沒注意到該事件的真正意義::關鍵其實是那名少年。如果要說該事件暗示著將來會引發更重大的事件,指的就是那名少年。」


    ab回過頭,仰望背後那尊巨大的男女神像。


    或許這是我一百五十年的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刻也說不定——ab腦海裏突然浮現這句話。威廉麥金利(美國第廿五任總統)被暗殺時,以及一九一○年五月,察覺出自己的身體異狀時。還有從墨西哥搭船來到伊拉克時。ab有種預感,現在比上述那些時刻都來得更重要。


    那名少年所帶來的究竟是惡耗還是福音,他非得去確認一下不可。


    蔦穀重三郎過了晚上十一點才歸來。他手上提著一個毫不顯眼的黑色袋子,步行至車站前。這是一個梅雨季節特有、空氣中帶著大量濕氣的夜晚。


    鄉下都市街道的平日很早就熄燈了。除了幾間居酒屋外,從車站一路走到商店街,幾乎看不見半個人影。


    經過商店街的入口拱門後,他走在彩色地磚鋪設的步道上,不發出半點腳步聲。


    終於,他站立在這間熟悉的店門前。


    灰色的鐵卷門被拉下。鐵卷門被黃色的油漆畫上十字架。十字架的縱軸長一公尺,橫軸約有四十公分左右。在十字架的縱軸底下,還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


    「killvampire」


    他如此默念著。


    這時,蔦穀重三郎的背後傳來了聲音。


    那是金屬與金屬相摩擦所造成的冰冷聲響。


    「……好久不見了啊。」他頭也不回地低聲說道。


    背後那名人物所散發的氣息聞之瞬間一變。


    「那些家夥幹的。」是女人的聲音。


    蔦穀將臉朝往女人努嘴的方位,也就是他走進這裏的另一側商店街入口。有好幾個年輕人正聚集在昏暗的光線底下。


    「是那時候的小鬼們。」蔦穀喃喃說道。


    「隻敢對鐵卷門塗鴉報複的小鬼……十字˙架˙跟˙大˙蒜對˙你˙根˙本˙就˙沒用˙呀˙。」


    「不,有用喔。」蔦穀臉上浮現苦笑並彎下腰。他感覺背後的女性正處於警戒狀態。蔦穀把手伸向鐵卷門,試著碰觸塗鴉。看來那是用油性噴漆畫的。


    「這座城鎮……好像對神明變得比較虔敬了,是因為關於我的事四處流傳嗎?」蔦穀邊注視油漆畫的十字架邊問道。


    「我不知道……因為我並不住這裏。」


    「是嗎……對了,我可以回頭嗎?」


    「你為什麽還要回來?」女人不回答蔦穀的問題,簡短地反問道。


    「因為,這裏是我的住所啊。我活了上百年,隻有這裏是我住超過十年的地方……就算死了我也不想離開這裏。」蔦穀說。


    女人沉默了。


    為什麽自己在住院時她不來襲擊自己呢?蔦穀思索著。


    既然對方知道自己的出院日期,那就代表她也很清楚自己的住院地點。如此一來,或許那間古舊醫院的秘密已被揭穿了也說不定。也就是說,醫院院長與工作人員大多是我們的同伴,而該醫院是東海道小規模避難所的真相也東窗事發了。


    不管怎麽說,她不趁自己住院時襲擊可說是明智之舉——蔦穀腦中不知為何竟浮現出如此結論,再怎麽說對方也是企圖殺死自己的人物啊。


    蔦穀集中全身所有注意力,尋找背後那個女人——想置自己於死地的須藤夏生——的氣息。


    這種距離有可能使用手榴彈嗎?他自問著。如果可以,古書會被炸壞吧?他發現自己擔心古書更勝於自己的性命。


    「不要傻站在這哩,進去店裏如何?我不會從背後偷襲你的。」夏生開口說。


    「我明白了。」蔦穀回答,他手持袋子打開店旁通向狹窄巷弄的出入口。一旁就是夏生射來的目光。他心想,對方應該不會笨到在這種距離使用會爆炸的詭雷吧,所以便毫不猶豫地打開店門。大量古書的腐臭味撲鼻而來,簡直就像出迎主人的狗一樣。


    蔦穀走入店內後,隨手將後頭的門關上。


    夏


    生的腳步聲遠離耳際了。


    蔦穀不禁歎了口氣。


    這時,他發現店內收銀機旁的電話正在閃燈,那是有人在答錄機上留言。他將袋子放在地板上,按下電話的按鈕。


    黑夜之中電話聲響起。


    女人將擱在自己胸口上的男人手腕推開,從床上爬起身。會打電話到自己家裏的,除了正躺在床上的男友島田敏明外,就隻有那個人了。


    小田早苗拿起話筒。


    她的猜測沒有錯。


    熟悉的低沉嗓音從話筒另一頭傳來。


    「……如果您今天要回來,為何不早點跟我說呢!」早苗忍不住放大音量,背後的島田似乎被吵醒了。


    「……不,這座城鎮以後不要再跟我有任何瓜葛比較好。」話筒另一邊低沉的聲音說道。


    「為什麽……」


    「話說回來,有『聯絡』了,留言在我的電話裏。」


    早苗邊點頭邊拿起電話旁的便條紙記錄。


    這時,島田已爬起身,觀察女友的行動。她的模樣跟平常截然不同。似乎有什麽要緊的事,應該是跟她相同體質的人有關吧,不會錯——島田產生了如此的預感。


    「好的……請保重身體……晚安了。」早苗說完後,悄悄將話筒掛上。


    「對不起,吵醒你了嗎?」早苗對床上的島田說道。


    「發生了什麽事嗎……?」


    早苗坐回床上。島田將手伸向她,溫柔地撫摸她那剪短的頭發。


    「如果不能說的話,就不必勉強—〡」


    「有件事……」早苗仿佛打斷島田的發言般說道。「因為希望你能明白,所以得告訴你……」


    「嗯。」


    「那位指導者要來了。」


    「那位指導者?」


    「也就是我們……『魔法亞人種』的指導者要來日本了。」


    「來日本……那個人本來住外國嗎?」


    「是呀,從世界大戰的時候開始,他就住在伊拉克的某個『保護區』了。」


    「從世界大戰開始?」島田瞪大眼睛。「那他不是很老了嗎?」


    「已經超過一百五十歲了吧。」


    「耶?」


    「我們的生命可是很長的。」早苗注視著島田的眼睛說道。


    跟早苗預想的一樣,眼前這位青年臉上充滿了困惑之色。沒錯,我可以活得比你長上一倍。你隻能在我的生命中陪伴我短暫的一瞬間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島田以右手拂起女友的前發,底下露出光滑的額頭。接著他抱住女友的頭,並湊近在額頭上吻了一下。


    「我明白……我們之間的隔閡究竟有多麽大。我也算是個科學家,這種事理論上我能夠接受……應該吧。」


    「是呀……」早苗點點頭。


    「話說回來,所謂的保護區是?」


    「也就是我們的『秘密基地』。在全世界有好多個,可以保護我們免受迫害。那位指導者所住的,正是保護區當中最古老的一個——『烏爾的聖域』。本來保護區那種組織最早就是那位指導者在伊拉克創立的。當然,那裏會是全世界第一個保護區……」


    「嗯……」


    島田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索什麽。


    「……我可以見見那個人嗎?」


    「耶?」早苗大吃一驚,離開島田的身邊。


    「不,我隻是想見他一麵……或許是我對他感興趣吧。畢竟是你們的指導者……我,很想多知道一些關於你們的事。」島田解釋道。


    早苗看著島田的臉,他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況且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會在這種場合開玩笑的男人,早苗最清楚這點了。


    「……我會拜托蔦穀先生看看。」她回答對方。


    如果要稱這為三角關係,那未免太可憐了。


    禦廚典子這麽想。


    惠終於回到二樓原本是自己的小孩房了。


    理由很簡單。拿現在的艾莉卡跟亞奈相比,睡在一樓的亞奈還比較危險。


    倘若亞奈襲擊在客廳睡覺的惠,然後發生了什麽事的話,畢竟亞奈的心智就跟剛出生差不多,如果那樣,呃,總之是不行的,雖然如果對象換成艾莉卡一樣很糟,但至少,那個,她還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吧?算了,現在那兩人應該沒問題,典子心想。


    雖然這決定很嚴厲,但對狹窄的家中同居了一個思春期的少年與兩位少女來說,這種裁斷是必要的——典子在心中對自己的決定附和道。


    很不可思議的是,禦廚夫妻完全沒考慮要把亞奈送去某處——例如適合給變成人類的人工生命體去的專用設施。反正對象山來說,亞奈長得就像自己的初戀對象,而對典子而言,她則像自己剛生下來的女兒一樣。


    典子一直很想要個女兒。


    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當年在婦產科,護士告訴自己是「很健康的男孩子」時,盡管臉上充滿了欣喜雀躍之情,但內心角落還是響起了「不是女孩子啊,真遺憾」的輕微抗議。


    是女兒的話一定很開心。典子心想,買漂亮衣服給她就更值得了。


    這種想法,跟典子從小學時代就是魔女有很大的關聯。


    一般身為魔女的女性,總是很注重曆史與傳統。要舉極端的例子,就像艾莉帶飛行時的裝扮。她雖然不必脫光衣服也能飛,但為了符合古例,才會全裸並塗上香油。總之,雖然程度有差別,但每位魔女都有自己的堅持之處。


    對典子來說,她堅持的就是服裝。她不穿黑色以外的衣服。這個規則她極力恪遵,就連內衣褲都從單身時代就穿黑的。雖說會對黑色內衣褲感到高興的隻有象山一個人而已,但典子還是沒有破例過。


    但也因為這樣,如果典子有一個女兒的話,她就希望能幫女兒買滿一整個衣櫃的鮮豔衣服了。


    典子覺得亞奈的外表跟自己很神似。不,應該說典子認為她很像少女時代的自己。因此亞奈非常適合典子喜歡的服裝種類。


    典子的喜好款式以簡約的正統路線為主,此外也必須充滿女人味。


    如果衣服全都用買的會花掉不少錢,所以典子縫補了好幾套連身裙,再用從百貨公司買來的田園風細紋印花布製成了一套洋裝。


    穿在亞奈身上簡直是好看極了。


    一大清早,典子就來到客廳,穿著那套洋裝的亞奈正立於窗邊,把手輕輕靠在窗框上。


    窗戶是打開的,蕾絲窗簾纏繞在亞奈的花紋裙擺上。她注視著窗外。早朝的陽光灑滿她的側麵,白皙的鼻梁在臉上留下陰影。


    就像是一幅畫啊,典子心想,就像一幅舊式少女小說的插畫。


    「你在看什麽呢?」典子出聲詢問。


    「……那個。」亞奈指著庭院的一角。


    那裏有兩隻麻雀正在典子的菜園裏嬉戲。


    「那是麻雀喔。」


    「麻、雀……」亞奈答道。


    「嗚——嗯!」


    亞奈趴在一樓的廚房餐桌上叫著。


    已經到了下午,她最喜歡的惠仍舊待在二樓沒有下來,亞奈開始發出不滿的抗議了。


    「不行喔,亞奈……惠現在正忙著念書呢。」典子將手放在亞奈的肩膀上溫柔地勸戒道。


    「惠……跟那女孩……」亞奈搖著頭,豔麗的蓬鬆黑發隨著動作飄逸。


    「所以說,他們在念書啊。你如果偷看房間會害惠分心喔!」典子又說道。


    「可是……」亞奈嘟起了嘴。


    這種鬧別扭的表情也很可愛,典子忍不住說:「這樣吧,就快吃晚飯了,你幫我上去叫他們,好嗎?」


    「


    嗯!」亞奈用力點頭。


    即便是假日,惠依然從一大早到晚飯時間都得關在房間裏閱讀大量的資料。艾莉卡坐在他身旁,勉強忍受他的愚蠢問題並一一回答。雖說這當中難聽的咒罵聲沒停過,但艾莉卡看起來仍然拚了命地努力指導。


    「……呐,『禁止停止地球的自轉』……為什麽啊?」惠邊讀上級魔法使篇的規則邊喃喃問道。


    艾莉卡吃驚地張大嘴,心想,這家夥活了十幾年都在想什麽啊?應該什麽都沒在想吧。


    「……你呀,如果現在地球的自轉突然停止,你覺得會怎樣?」


    「呃……那就不會變晚上了!」


    這是他拚命想出的答案。


    「是沒錯啦……不過,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呢?」


    「……?」惠思索著,尚未找出答案。


    艾莉卡很有禮貌地等了約五秒,心中的無名火卻逐漸竄起。隻要一想到這果頭鵝將要成為全世界僅有六人的法師,就會覺得人類的前途黯淡無光。


    「我說呀,你知道地球的自轉速度有多快嗎?」她壓抑心底的怒氣開口問道。


    「……不知道耶。」


    「赤道附近時速約一七○○公裏。在日本這個緯度,時速大概一四○○公裏吧。這比音速還快唷……你這家夥,如果以音速騎腳踏車時突然緊急煞車,你覺得會怎樣?」


    「會、會往前摔出去吧?」惠沒有把握地答道。


    「那就對啦。這就是慣性法則,突然停止地球自轉也是一樣的。況且,地球上還有海洋,陸地上有山、樹木之類,此外還有薄膜般的大氣層,從地球的厚度來看,我們人類的淺薄文明就像微不足道的灰塵沾染在上麵一樣。上述所有東西都得遵守慣性法則,也就是說,物體會維持原本的前進速度。滋嚕滋嚕滋嚕滋嚕,前所未有的巨大海嘯發生了、山崖一座座崩塌、大樓啪噠啪噠以各自的速度騰空而起,而人類則像保齡球瓶一樣被打翻……」


    「……真、真恐怖啊。」


    「你覺得有幾個人能活下來?大概隻有能使用慣性中和這種遮蔽魔法的人能勉強活著吧。」


    「……真糟糕啊。」


    「是很糟糕,所以這種行為才被禁止。目前還沒有人有這種魔力,不過,以後或許會出現也說不定……這些禁止事項,是『來訪』後由※h˙g˙威爾斯這位評論家指出其可能性後加以規定的,懂了嗎?」艾莉卡略微偏著頭,注視著惠的臉說明道。(譯注:herbertgeewells,英國著名小說家,他創作的科幻小說對該領域影響深遠。)


    「我明白了。」


    結果他的反應僅僅如此而已。


    因此,一旦魔法使的魔力越強,所應該記住的知識應該越豐富。也就是說,當魔力的強度會影響世界的物理法則時,物理學的知識就不可欠缺了。


    惠對著從小學低年級就開始使用的書桌用功。


    艾莉卡則坐在一旁從自己房間搬來的椅子上,目的是為了提高惠的注意力,免得他的意識像煮太久的烏龍麵一樣——噗滋噗滋斷掉了。


    「……呼……」


    惠的目光離開資料,歎了一口氣。他知道艾莉卡正狠狠瞪著自己,但依然麵向窗外發愣。


    夕陽從厚厚的雲層間穿了出來,遠方傳來汽車的喇叭聲。


    「……看來我是沒辦法了。」他喃喃道著。


    「就算沒辦法也要讀。」艾莉卡毫不留情地回答。


    「……我會成為法師,也是因為很久以前的女神靈魂偶爾跑進老爸製造的人工生命體體內,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才能啊……我什麽知識都沒有,艾莉卡去當還比較合適。」


    「不過,你還是非讀不可。」


    「不要一直重複同樣的話!」惠很罕見地在練習魔法途中對艾莉卡吼叫著。惠瞪著沉默下來的艾莉卡,一口氣抱怨道:


    「我會當上法師,隻不過是個惡作劇罷了!要我當人類的領導者,我有什麽資格啊!……或許就隻因為我會在發怒時把地球化為粉塵而已吧!……要是我根本不會魔法就好了!」


    惠說完後連自己都感到丟臉,所以刻意閃避艾莉卡的視線,此外他也預期對方會以怒罵反擊。要吵架的話自己是不可能贏過艾莉卡的;自己既不敢前進,也不敢向後逃跑。


    「……我這個人糟糕透了,是個差點破壞地球的惡人。而且,我一點罪惡感都沒有……就讓我這種人擔任法師吧……如果遇到了不喜歡或討厭的事,我會大叫『給我消失吧!』,砰地一聲讓地球裂成兩半……那一切都完了。這種隨時會消滅的世界,簡直就像我的一場夢一樣。當我一醒來,世界就砰地一聲消滅了。一場交通事故也能讓我消滅,就這樣砰地一聲!」


    「……」艾莉卡出人意表地沉默不語,無聲的空氣持續了好一會兒。


    惠惶恐不安地看著艾莉卡的臉。那跟他熟悉的少女並沒有兩樣。灰色的眸子,就像遙遠不知名的森林冬季顏色。那對瞳孔,好幾次被眨了幾下的眼瞼給暫時隱蔽住。


    「我可不是你的一場夢唷……我都一直像這樣好好活著……惠一定要成為法師。」她緩緩地說道。


    她的腦中浮現出——就像反社會魔法使(sorcerer)布林克曼的下場——法鯆薛魯納召喚出龍,以紅蓮之炎焚燒禦廚惠的光景。她感覺世界就像發出漫天煙霧並燃燒殆盡的木柴灰燼,所有色彩都消失了。


    要不就是加入法師體製,要不然就是死,或者去征服世界——不過,世界唯一的獨裁者這種身分比法師更不適合惠。


    「……對不起。」惠看見艾莉卡的反應後,忍不住先道歉了。


    「不用向我道歉……以你的立場而言,會有這種反應也不奇怪。」艾莉卡平靜地說道。


    「……不過,還是很抱歉……以後我不會再抱怨了。」


    惠說完後,繼續閱讀手上的資料。他覺得所有東西都很難塞進腦袋裏,上頭全是一成不變的困難內容。


    「……這條『魔法使禁止變身』的規定讓我感到很意外耶?」惠為了轉移話題,故意改口問道。


    「呃……先仔細看看後麵的說明吧。」艾莉卡從惠的肩頭上注視翻譯過後的規則集本子。她披肩的長發輕輕碰觸著惠的臉頰。


    「你看,後麵是不是注明『改變人類基因的變身』?魔法是一種以精神為發生功效主體來想像的力量,如果腦容量與思考形式都因變身而改變的話,有可能無法進行原本人類姿態的想像。也就是說,禁止讓自己無法變回原形的魔法。」


    惠看著艾莉卡的嘴角。艾莉卡確實好端端地活著,並非自己幻想中的登場人物。她那粉紅色的嘴唇韻律感十足地掀動。沒錯,那天晚上自己所見到的美麗少女裸體也是真實的。


    艾莉卡察覺出惠的目光了。


    她轉向一旁,惠的嘴唇就在那裏。


    不可思議的瞬間發生了。雙方突然都覺得讓對方的嘴唇與自己的唇相碰是極其自然的事。因此,兩人都決定這麽做。


    「……嗯。」


    艾莉卡的唇散發出熟悉的味道。在相互疊合的嘴中,簡直就像鳥兒互打招呼般,舌尖與舌尖輕輕地碰觸在一起。


    比起整天喋喋不休地交談,用這種方式——感覺就像快速讀完厚重的書本一樣——似乎更能使雙方的心意相通。


    惠將手掌疊在艾莉卡擱在自己椅子的右手上,那感觸既冷又柔軟。艾莉卡的手在自己掌心下依然倔強地保持僵硬……嗯……她果然好端端地活著。一想到這裏,就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夢了。


    啪噠啪噠啪噠。亞奈很討厭穿襪子,至於為什麽討厭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很確定的


    就是——她一直覺得赤腳比較舒服。亞奈連拖鞋也不穿就這樣在家中走著,啪噠啪噠啪噠。所以禦廚家的任何一個人都能聽見她走近的腳步聲。


    然而,對於不知不覺便雙手緊握甚至十指緊扣的少年少女來說,這種聲音根本是充耳不聞。


    啪噠啪噠啪噠。


    亞奈爬上樓梯,為了叫惠出來吃飯。當然站在樓下大聲喊也可以,但她實在很想看看房間裏的狀況。


    亞奈的腦中不可能理解「忌妒」這個詞的意思。不過即便在一樓跟典子媽媽——亞奈決定這麽稱呼她——學習認字,她依然很在意二樓的情況。惠與那女孩是不是跟下雨那天夜裏一樣,又沒穿衣服爬進被窩裏了?亞奈忍不住這麽擔心著。


    為什麽隻要腦中浮現當時的光景,自己就有種坐立難安的苦楚呢?


    亞奈一整天下來好幾次想偷窺惠的房間。雖然那女孩會不耐煩揮手趕人,但也可以聽見惠溫柔地問:「亞奈,什麽事?」


    「惠、惠,吃飯!」亞奈冷不防打開房門並窺視其中。


    從門縫的另一邊,她看見剛才似乎還緊緊相擁的惠與那女孩突然分了開來。


    「懂、懂了沒……所以變身魔法是被禁止的。」艾莉卡很不自然地急忙說道。


    「嗯、嗯……怎麽了嗎,亞奈?」惠也很尷尬地趕緊轉往亞奈的方向。


    「吃飯,惠,吃飯。」


    好奇怪。感覺有哪裏怪怪的。家裏好像變窄了。亞奈咚咚咚咚咚地跑下樓梯。


    她覺得這個家漸漸變窄了。不對,是因為自己變大的緣故,亞奈心想。


    亞奈,你要去哪呢?典子媽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不知道,這個家慢慢變小、變窄了,所以我得去外麵才行,但我沒辦法好好回答這麽長的一串話。亞奈默默套上典子的涼鞋,從門口跑了出去。


    時機很不湊巧,典子正好雙手捧著一大盤天婦羅。


    眼前則坐著早就手持筷子等吃飯的象山、歐拜恩、蒙吉。


    「老公,亞奈跑出家門了,快追!」


    「不要,歐拜恩你去!」象山是那種堅信吃飯皇帝大的人。


    「……」但人造人卻沉默不語。


    「那,蒙古去好了!」


    「嗚嘰嘰!」猿猴凶狠地露出牙齒。


    「討厭,你們真是的!……惠、惠!」


    惠一邊問著「什麽事」一邊跟艾莉卡緩緩從階梯上步下。


    「惠,剛才亞奈跑出家門了!你可以把她帶回來嗎?那孩子連汽車都不認識呢!」


    「嗯、嗯!」


    惠穿上自己放在後門的舊運動鞋便趕緊出去了。


    「……亞奈到底是怎麽了啊?」


    典子看著表情若無其事的艾莉卡,接著她便完全猜透了。應該說她認為自己已經料中,因為艾莉卡的臉頰開始泛起紅暈。


    在高台坡道的正中央,一身淡藍色連身裙的亞奈垂頭喪氣地走著。惠跟在後頭飛奔而出,本來他想喊亞奈的名字,但又覺得很不好意思,因此,他決定追上對方後再拍她的肩膀。


    結果,亞奈聽見惠的腳步聲,反而先回過頭。她似乎不知道該以什麽表情麵對惠,於是下一秒鍾,她又突然決定轉回前方並拔腿就跑。


    「亞奈!」惠隻能加快腳步。亞奈就跑在他前方約十公尺之處。


    「亞奈,等一下!」他喊道。


    在坡道兩旁的各住戶們,因為聽見高台上煉金術師一家的兒子又在大吼大叫,因此紛紛為了不可知的事件而著手收拾細軟。


    確實有什麽事發生了。當亞奈跑下坡道,正要通過與國道交會的路口時,一輛小型車以驚人的速度左轉。不過,倘若是普通人,即使是女子中學生好了,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也來得及迅速閃往旁邊的人行道。


    但亞奈的雙腿卻因為畏懼汽車而僵硬了,她呆立在馬路中央一動也不動。


    惠毫不猶豫地使出魔法。但究竟使用哪種魔法,連他自己也沒想清楚。總之,那輛汽車從視野中消失了,隻留下癱坐在地麵的亞奈而已。


    那輛車上可是有人啊!惠感覺一股鈍重的寒意從背脊傳來。難道自己剛才召喚了小「反龍」,讓那輛車消失了?


    「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惠的頭頂傳來說話聲。抬頭一看,有輛汽車正浮在十公尺左右的上空,一名中年男子從車窗中探出頭叫道。


    「對不起——」原來自己剛才使出了浮遊魔法。


    「亞奈,我們到馬路旁邊。」惠雙手伸入還蹲在地上發抖的亞奈腋下,把她拉到狹窄的人行道上。亞奈依然一言不發地坐著。


    汽車從空中緩緩落了下來。「真對不起。」——惠不斷對從車中瞪著自己的中年男子低頭道歉。


    「你是禦廚家的小孩吧?」駕駛車輛的男子問。


    「是的。」


    那名中年男子隻說了一句「是喔」便趕緊開車走了,反應就跟坡道中途的其他鄰居一樣。


    「是喔」是什麽意思?惠邊思索邊走向亞奈。她還是抱著雙腿坐在步道上。


    亞奈抬起頭看著惠,樣子似乎怒氣衝衝。


    「亞奈……你的內褲穿幫了。」惠提醒道。


    眼見亞奈仍坐在地上不動,惠隻好抓起她的手,逕自爬回坡道。但亞奈卻故意渾身不出力。盡管惠很想對她說些什麽,但卻一句也想不出來。他口中還殘留著少女舌頭粗糙又滑潤的舒服感觸。


    為了將那些念頭從腦中驅離,「要注意車子才行喔!」他回頭對亞奈如此叮嚀。


    亞奈緊緊回瞪著惠,她仍然是一臉不知該如何反應的莫可奈何表情。


    「……我想變小。」亞奈說。


    惠故意裝作沒聽見。


    我想變小,就跟從前一樣,我好想變小。就算變大了也沒有好處。能到外麵的世界走路,就會看見惠跟其他女孩抱在一起。我討厭熱,討厭冷,討厭要去廁所前肚子的奇怪疼痛。隻有吃飯跟洗澡比較喜歡。討厭惠,我討厭現在的惠。


    不知為何在亞奈的腦海裏,那個發白光的人(闇之王子)口若懸河的樣子又重新浮現了。


    距亞利桑那˙弗拉格斯塔夫市數十哩之遙的沙漠地區。


    這裏是一八九九年美國總統與企業家帕西威爾羅威爾在隕石坑底部接見惡魔的地點——現在則是世界魔法管理機構本部,通稱「羅威爾堡壘」——負責美洲大陸的大魔法師——法師˙布利迪休正在其中抱頭菁思。


    他想起了上午的法師會議內容。


    與其說是會議,要讓散布在世界各地的五名法師齊聚一堂本來就不可能,況且那樣也很危險,因此,他們是利用星法院——以魔法製造的假想空間舉行會議。


    「……十四歲!……要讓那樣的少年?」法師˙傑帝叫道。


    「你是認真的嗎?法師˙薛魯納?」法師˙柯林巴也抗議了。


    會出現反對聲浪並不奇怪,畢竟是要把世界最高的魔法使地位授與一位年僅十四歲的日本少年啊,法師布利迪休心想。然而,即使是心底討厭法師˙薛魯納的他,也覺得除了這個方法外別無選擇。


    那位少年——是被稱為「惠˙禦廚」吧——毫無疑問地與傳授人類魔法的惡魔王位後繼者「闇之王子」發生過接觸,所有資料跟證據都顯示出這個事實。


    闇之王子是為了蘇美的愛之女神伊南娜才造訪這個世界也是事實。


    那位女神的魂魄偶然寄宿在該少年父親所製的人工生命體體內﹒且將「密」交給了少年亦是事實。少年召喚出反物質構成的「反龍」,與法師˙薛魯納召喚的龍相互衝撞,並被lev(遮蔽重力波)的遮蔽魔法所包裹,形成了自己


    預知夢中的黑色球體更是事實。


    然後,擁有足以破壞地球之強大魔力的少年,既然無法以反社會魔法使論罪,就讓他加入「法師體製」之下。以政治上的觀點來看,此一處理方式也是精準無比。


    但讓法師˙布利迪休感到苦惱的,並不是上述那幾項事實本身。


    而是那些事實之間的連鎖、因果關係,要發生這一連串事件的偶然實在是令人無法置信。


    如果讓兼具第六感功能的羅威爾堡壘主電腦「天衛十八」計算,這種機率之低隻能說是天文學上的數字。就例如「十的負二十七次方分之一」這種數字好了——就算在數學上正確無誤——但那又代表什麽意義呢?


    並不等於零,頂多就是如此罷了。


    對方想盡辦法要達成這項結果,其目的到底是什麽?


    幕後的主使者已經很清楚,那是比闇之王子還高階的存在,也就是魔界之主「永無止盡的闇」,但其目的卻不得而知。


    「惡魔最喜歡擲骰子」——法師˙布利迪休突然想起這句話。


    這是他所尊敬的法師˙愛因斯坦的名言。放棄「※統一場論」後,愛因斯坦在研究魔界時曾說過這句話。(譯注:物理學名詞,一種隻用單一場論就可允許所有種類的基本相互作用之間的基本粒子,在同一原則下可解釋他們之間關係的理論,這句話則是仿造愛因斯坦在量子力學上的名言「上帝永遠不會擲骰子」創造出來的。)


    惡魔擲下骰子,就如同能引出惡魔的兩麵「相對鏡」一樣,無限相連的平行宇宙也變成了被擲下的骰子。


    它們會賭贏嗎?我們的宇宙,會連續不斷轉出它們所期望的數字嗎?


    那麽賭注又是什麽?法師˙布利迪休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再度走進了預知夢的世界。


    一轉眼,他已置身於蒼鬱的幽暗森林中。森林裏有一處魔女的根據地。老魔女、年輕魔女、年幼的魔女,其中隻看得見極少數的男人身影。那些男人手持明亮的火把,正朝某處走去。


    在這巨大山毛櫸的林間隙地中,有隻外形奇異的生物。它有山羊的頭,卻又同時長著乳房與男性陰莖。那是「巴弗滅(baphomet)」,中世紀黑魔術師所崇拜的神祇。這家夥並不是預知的一部分,而是積存在自己心底、廣大的無意識池塘所集合出的象征。


    法師˙布利迪休發出了呻吟。


    究竟,我們的世界會發生什麽大事呢?


    在一所古老寄宿學校的校長室中,有名男子正在閱讀信件。


    「拒絕——果然啊。」男子喃喃自語著。應該是艾莉卡教他的吧。不過這也是自己預期的結果之一罷了。


    男子看著月曆。


    離「發表之日」隻剩下一個禮拜了。


    在魔法管理機構內部,繼承王大人的亞洲法師即將公布這件事已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連法師非常年輕這點都傳開了。


    全世界恐怕都將因此震驚吧。年僅十四歲的少年,成為了實際上支配世界的魔法管理機構第六位領導者。


    「中學畢業後,新法師決定領取特別獎學金、進入慕尼黑的魔法學院就讀」——如果能再如此錦上添花就好了。這麽一來,大家都會注意到我與那名驚人少年之間的關係。倘若再加上艾莉卡這層關聯,世間或許會認為少年間接也算我的「弟子」吧。


    擁有足以破壞地球魔力的少年,以及在旁擔任監護人的我——就是這種形式。


    「……不過,還是被拒絕了。」男子再度喃喃道。


    如果用日文要如何形容這種事呢?


    應該叫「忠言逆耳」吧。不論那少年現在擁有多麽巨大的魔力,隻要明了自己的存在是如此微不足道,對他今後的人生也是有益處的。如果他還能領悟出自己的無知與無力、並向我靠攏的話就更好了。


    男子將戴著眼罩的臉仰朝天花板,他想起了一九五六年的法師愛因斯坦聯合國演說。


    男子將愛因斯坦的聯合國演說視為「世紀最大雞婆」。根據這次演說,「世界大戰」之後依舊持續的君主、王國、獨裁政體都紛紛舉辦民主選舉。真是的,他心想,簡直是無視民族自決權的愚蠢行為嘛。


    不論擁有多麽驚人魔力的少年在聯合國大會上說了什麽,世界都不會發生什麽改變,頂多是讓原本就彌漫的不安散布得更加廣闊而已。


    「這種法師需要監護人」——沒錯,輿論會將既是前輩也是教育者的自己推舉出來。


    「法師」在聯合國演講並不稀奇。自己就任後發表過,那個英國年輕小鬼也一樣。所以遠東地區的「法師」依樣畫葫蘆極其正常。


    男子對自己的算計感到誌得意滿,接著便著手思考寫給聯合國秘書長的書信內容。


    如此一來,推動所有事件的石頭便將落下坡道、開始滾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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