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就此停手比較好。」


    一個不認識的男孩子向我搭話。


    我當時人在一間隨處可見的便利商店,並打算將放在架子上,同樣隨處可見的巧克力偷偷放進口袋裏。


    對方似乎堅信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絲懷疑。


    「放開我。」


    我想甩掉對方的手,但沒有成功。


    他的身材明明非常苗條,臉也長得像女孩子。


    就連身高都比我矮,但他果然還是個男孩子。


    力量比我大。


    聲音也比我低沉。


    「隻要你願意停手。」


    「這跟你沒有關係吧?」


    「但那樣是犯罪喔。」


    雖然我還想試著回嘴,但不管怎麽想,錯的人都是我。


    衝到喉嚨的話變成歎息,我瞪向掛在牆上的時鍾。分針與時針背對彼此,將圓形的時鍾縱切成兩半。換句話說,現在是下午六點。


    再過五個小時,世界就會被改寫。


    我所做的事與留下的痕跡,全都會被消除,所以這場偷竊無論成功或失敗都無所謂。隻是用來消磨時間而已。既然已經被人掃興,就不需要再做下去。


    「我知道了。」


    我將巧克力放回架上後,他遵守約定鬆開我的手。或許是因為剛被緊握過,手腕到現在還覺得熱熱的。我用另一隻手輕撫發熱的地方,看也不看少年一眼,就直接走向出口。


    一走到店外,呼呼作響的冷風,就像銳利的刀刃般劃過裸露在外的臉頰。


    比起冷,我更覺得痛。


    我嘟囔著「好痛好痛」。


    但誰也沒有停下腳步。


    大家笑得像是法律有規定必須要幸福似的,完全沒注意到我。每個人都沉醉在路上燦爛的燈光與色彩中。


    世界上充滿了各種聲音,但我刻意不去聽,隻專注在自己的呼吸和腳步聲上。我有腳,能夠自己前進。我在呼吸,心髒也仍在跳動。


    我就在這裏。


    我還活著。


    明明這些都是我自己希望,自己伸出手抓住的東西。


    然而,為什麽我會這麽痛苦?


    雖然沒有劇烈的痛楚或恐懼,但在別種意義上,活在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就像活在地獄一樣。日日累積的孤獨與寂寞,緩緩扼殺我的心靈。


    「等一下。」


    我突然聽見某人在呼喚某人的聲音。


    居然連這點小事都能讓我感到羨慕,或許我已經對活著這件事感到非常疲憊了。


    「等一下。」


    我又聽見聲音了。


    這次比剛才近,也比剛才響亮,而且我好像對這個聲音有印象。


    「我在叫你。」


    我持續向前走,像是在逃離洋溢於街道中的幸福。


    無論是快樂的音樂、笑容還是呼喚某人的聲音,對現在的我來說都是劇毒。


    「等一下啦。我都叫你這麽多次,稍微停一下也不會怎樣吧。」


    某人抓住我的肩膀,讓我嚇得心髒差點從嘴巴裏跳出來。不曉得已經有幾年沒聽過自己驚訝的聲音了。


    回過頭後,我發現剛才那個少年站在那裏喘氣。


    我害羞地拉開距離,瞪向少年。


    「你……你有什麽事?」


    「呃,是沒什麽大事啦。不介意的話,請收下這個。」


    少年從提在手上的塑膠袋裏,拿出我剛才想偷的巧克力。


    我一察覺他的意圖,內心就開始感到煩躁。


    「不需要。」


    「為什麽?你不是想吃這個嗎?」


    我想要的不是巧克力,而是其他東西。


    但我無法好好說明。


    因為就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那個東西是什麽。


    「你明明就不了解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我告訴你,我最討厭像你這種愛多管閑事的人。最最最討厭了。」


    我像個小孩子般大喊,喊到連呼吸都變得淩亂。我用力吸了口氣,冰冷的空氣進入體內,感覺好痛。


    但我沒有喊痛。


    因為我不想再被眼前這個男孩子同情。


    我的話讓少年低下了頭。


    但過了一會兒,他重新握緊手上的塑膠袋,抬頭看向我。他直率的眼神裏充滿光輝。


    「就算是這樣,如果你不討厭甜食,可以收下這個嗎?」


    「為什麽?」


    「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做這種事的料,但就算今天心血來潮想送某個不認識的人禮物,應該也沒什麽關係吧。畢竟……」


    少年看起來有點悲傷,有點害怕,但還是擠出了笑容。


    這就是他的堅強之處。


    「今天是聖誕節。」


    「真是個怪人。」


    少年沒有回話,他將塑膠袋硬塞給我之後就跑掉了。他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中,隻有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仍在我的心裏回響。


    ──真是個怪人。


    我再次嘟囔。


    這件事發生在我剛滿十五歲的冬天。


    我就這樣與不知名的少年相遇了。


    *


    每個星期二,晚上十點五十四分開始。


    雖然這樣寫感覺就像是深夜節目的廣告,但實際上除了我以外,誰都不知道世界會在這個時間改變。


    世界會在消除與某個少女有關的紀錄後重生。


    因為八年前發生的一起交通事故,讓這個世界的運作方式稍微改變了。


    交通事故本身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每個星期都會看見好幾次一樣的新聞。


    在我居住的國家,包含小規模的車禍在內,一年似乎會發生將近五十萬起事故。當中約有四千件是死亡事故,死亡人數也差不多是這個數字。換句話說每一天有十一人,每兩小時就有一人死於交通事故。


    嗯,沒錯。


    這樣看來,真的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不過,如果五十萬這個數字,或是四千這個數字並非單純的資料,而是現實存在於自己身邊的人,將會造成多少的痛苦與悲傷呢,這點我曾親身體驗過。


    來講點以前的事吧。


    那是關於某個先是五十萬分之一,後來變成四千分之三的家庭的故事。


    不,這樣講好像有點不太對。


    因為接下來要說的,是某個逃過那四千分之一的女孩子的故事。


    少女是在她第七次過生日的那天,失去了一切的。


    那一天,原本對少女來說會是特別的一天。她一直很期待去遊樂園。而且這次還是和最喜歡的家人一起去,她當然不可能不開心。


    「好,我們到了。」


    原本在車裏睡覺的少女被母親的聲音叫醒。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模糊的人影。那個比少女的身體還要嬌小的人影,是少女的妹妹宇美。宇美嘴裏喊著「姊姊,我們到嘍」,模仿母親搖晃少女的身體。


    「嗯。早安,宇美。」


    「嗯。早安,姊姊。」


    父親和母親微笑地看著兩人互動。


    這大概是這個世界隨處可見,其中一種明確的幸福形態。


    「好了,要走嘍。大家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們今天要全力玩上一整天。」


    父親莫名有精神地催促大家下車,曾在電視上看過的城堡就在眼前。


    少女忍不住發出驚歎。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遊樂園上。看在少女眼裏,這些景象隻能用魔法來形容。一切看起來是那麽地閃閃發光,彷佛就連聲音都帶有色彩。


    如同父親


    的宣言,他們全力玩了一整天。


    搭乘各種遊樂設施,享用美味的餐點,甚至還看了遊行。


    好開心。


    這真是最棒的生日。


    等將滿手的土產和在父親背上睡著的宇美搬到車上,一家人踏上歸途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


    平常這個時間,少女早就已經洗好澡並換上睡衣,但她現在完全不想睡,彷佛全身上下都還殘留著魔法的殘渣。


    她和母親興高采烈地聊著中午吃的甜點時,父親難得想要加入話題,但這可不行。女孩子聊天時,男孩子是不能加入的。


    少女刻意不予理會,然後父親就像少女的同學那樣,噘起嘴巴發出不滿的聲音。他應該沒有生氣,比較像是在享受被女兒捉弄的感覺。


    父親的樣子把少女給逗笑了。


    母親也跟著笑了起來。


    睡著的宇美嘴角,也浮現出滿足的笑容。


    然後,這一切全都消散了。


    事情發生在一瞬之間。


    白色的強光占據了整個視野,然後是一陣強烈的衝擊。少女不曉得之後發生了什麽事。


    東西折斷的聲音。


    東西裂開的聲音。


    東西破碎的聲音。


    父母大聲喊叫,但馬上就被更大的聲音蓋過。年紀尚幼的妹妹甚至連叫的機會都沒有。


    最後,是少女重要家人的某樣東西終結的聲音。啊,這樣說不對。並不是發出聲音,而是聲音消失了。沒錯,感情融洽的父母,一起迎接了終結。


    不曉得過了多久。


    呼──呼──


    從乾渴的喉嚨吐出一口氣後,少女恢複了睜開眼睛的力量。她輕輕眨了三次眼,然後緩緩睜開眼睛。彷佛籠罩了一層霧氣的世界,正逐漸沉入火焰當中。


    少女突然想到必須尋找家人,但她的身體動彈不得,彷佛根本就不屬於自己。直到剛才都能自由活動的手腳,現在完全不聽使喚,無論她再怎麽用力都一樣。


    隻有從體內湧出的一股炙熱的意念,不斷向無法動彈的身體以及麻痹的內心呼喊。


    我想活下去。


    我不要就這樣結束。


    因為這樣實在太過分了。


    我還有好多事想做。


    想再看一次暑假看到的大煙火,還有想看的書,想穿的可愛衣服,還想要再去一次遊樂園,想像故事裏那樣和出色的男孩子談戀愛。


    這一切都將被殘酷地奪走。


    被帶到無論再怎麽憤怒或悲傷,無論再怎麽吶喊都無法抵達的場所。


    「死亡」在少女的眼前向她招手。


    「我不要。」


    少女拚命擠出不成聲的吶喊。


    「我不要啊。」


    眼淚讓世界變得朦朧。


    與少女的心情相反,她的意識逐漸遠去,看來她的大限將至。


    不要。


    眼睛已經睜不開了。


    不要。


    光芒逐漸消失。


    不要。


    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甚至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在呼吸。


    不要。


    即使是像地獄一樣的地方,還是想要繼續待在這裏。


    想留在這個世界。


    拒絕死亡的少女,突然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什麽。


    不對,用聽見來形容可能不太正確。因為那是全新的提問,既不具備像言語那樣的框架,也沒經過聲音的潤飾。


    少女隻是感覺到而已。


    隻要現在點頭,就能繼續活下去。


    她在自己的意識當中伸出手。


    使出全力,拚命地伸出手。


    說出她的答案。


    「我想活下去。」


    少女抓住了光芒。


    等回過神時,她已經躺在床上了。


    純白的天花板,純白的房間。


    不認識的人接連來到這裏。他們果然也都穿著純白的衣服。少女隻被問了姓名,沒有人問她關於事故的事。


    她鬆了口氣,但同時也厭惡起接受了這個狀況的自己。


    接下來的時間,少女都在吃醫院的難吃飯菜,看著醫院的電視。她也看到了交通事故的新聞。主播以不帶感情的聲音,淡淡地報導某個三人家庭遭遇的交通事故。一名卡車司機在駕駛時打瞌睡,並因此奪走了一對還很年輕的夫婦和他們獨生女的性命。在司機因為連續上了三十六小時的班而身心俱疲,失去意識的那幾秒鍾,包含他在內的四條生命,就這樣從這個世界消逝了。


    不對,其實不是那樣。


    那個家庭有四名成員。宇美不是獨生女,她還有一個姊姊。不過,現在主播所報導的內容,才是這個世界的真相。


    充滿紅色火焰的世界。


    這個地球上,沒有人知道在那個連呼吸都很困難的地方,還有一個少女幸存了下來。不對,就連曾經有一個少女存在過的事實都消失了。


    少女想要大叫,但她拚命摀住自己的嘴巴。她用力握緊床單忍耐,在上麵留下深深的皺褶。


    這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


    在那場事故後,一晃眼就過了一個星期。


    少女那天一直在看時鍾。隨著指針滴答作響,時間一下就過去了。十點五十四分。世界瞬間被改寫。


    這是第二次改變。


    這樣少女就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了。


    躺在床上的少女,早已做好了出院的準備,她之所以特地留到這一刻,隻是為了親眼確認會發生什麽事。


    出乎意料地,答案馬上就揭曉了。


    首先是慘叫聲。少女認識那個聲音。那是在這間醫院裏,對自己最溫柔的年輕護理師的聲音。她曾經請少女吃過點心。當少女說自己喜歡看書時,她還借了有趣的書給少女看。那位護理師在看見少女後嚇了一跳,她的眼神就像是看見了什麽來路不明的人物。


    那道慘叫聲吸引了許多人過來。


    其中也包括少女的主治醫生。


    少女知道醫生和護理師的名字。她在心裏想著這個人是神崎醫生,那位護理師姊姊是穀尾小姐。


    神崎醫生一靠近,少女就從床上起身站了起來,但神崎醫生麵對少女如此說道:


    「請問你是哪位?」


    理應不具備質量的話語,以比想像中還要沉重的重量壓在少女身上。


    少女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走向出口,聚集在這裏的人群像是為了躲避她般,替她讓開了一條路。回頭一看,就連掛在門上的名牌都變成空白。少女鑽進被窩前,明明還特地確認過上麵有寫自己的名字。那是短短三十分鍾前的事。這段期間,根本就沒人經過少女的病房。


    她走下樓梯,從後門走出醫院。


    家人都不在了。


    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就隻剩下一條命。


    感情突然爆發來,完全無法阻止。無處宣泄的想法在心裏橫衝直撞。如果不釋放一些出來,內心一定會崩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跑了出去。


    天空看不見月亮,隻有星星在閃耀。吐出的氣息化為白色的霧氣,顯示出現在是冬天。明明還沒開始下雪,卻感到非常冷。喉嚨傳來刺痛的感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朝天空大吼。


    朝世界吶喊。


    眼淚不斷流下。


    如今已經沒有任何人認識少女。


    少女,我,在這個世界是孤身一人。


    *


    我在小公園的長椅上,啃著不知名的少年送的巧克力。吃下去後,我嚇了一跳。好甜。明明這幾年不管吃什麽都嚐不出味道。


    每咬一口巧克力,眼淚就跟著掉下來。看著巧克力愈變愈小,我也跟著難過了起來。啊,原來如此。這就是悲傷。沒想到自己還殘留著這樣的感情。


    「走吧。」


    明明沒有力氣起身,我還是如此低喃。


    天氣冷到手都麻痹了,摸起來一點感覺也沒有,就像屍體一樣。我在心裏如是想著,繼續舔已經變小的巧克力。試著再咬一口後,還是好甜,甜到都要流出眼淚了。


    過了五分鍾後,巧克力已經全被我吃完了。


    我靠在長椅上,放鬆身體仰望天空。


    灰色的雲朵不斷飄動,彷佛隻有我一個人被困在這個時間裏。或許是因為風很強,雲朵以極快的速度扭曲、變形,並持續遠去。


    「我到底在幹什麽?」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我自己也很清楚。


    我本來準備將揉成一團的外包裝扔進垃圾桶裏,但後來又重新用雙手將袋子攤平,收進口袋裏,就連我自己都不曉得為什麽要這麽做。


    稍微思考了一會兒後,我沒將手從口袋裏抽出來,就直接起身。然後漫無目的地踏出腳步。


    沒扔掉外包裝這件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真要說起來,我至今的人生也是如此。我隻是在呼吸、走路並虛度光陰而已。看吧,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反正也隻會再次消失。


    這就是我為了活下來,所必須支付的代價。


    我在那天抓住的光是「某種存在」。沒錯,隻能用「某種存在」來形容。即使用盡這世界的所有言語,也一定無法精確地描述那個存在。如果硬要找一個最接近的詞,那大概就是「奇跡」了吧。


    我在碰觸過「那個存在」後,知道了許多事。


    例如這個世界的流向早已注定。雖然人們將其之為命運或曆史,但那似乎是無法改變的。


    我走路時也不斷在想事情,然後鞋尖踢到了一顆小石子。過不久,走在我後麵的少年將那顆石子踢進草叢,讓一隻原本待在那裏的小鳥飛了起來。


    這一切都是起因於我剛才在這裏踢了那顆石子。


    命運的齒輪稍微偏離了。


    這個微小的扭曲,或許會在遙遠的未來變成巨大的扭曲。大到足以改變世界的命運──


    我本來應該會在那瞬間死去,所以對之後的世界來說,我是個不該存在的人。因此我接下來所做的一切行為,都成了黑盒子。盒子裏麵似乎隱藏了改變命運的可能性。


    另一方麵,活著這種行為,其實就是邁向未來的行為。從我這裏奪走未來,根本就沒有意義。


    結果作為代價,我的過去被奪走了。在改變的獠牙抵達遙遠的未來前,就先修正過去斷絕其根源,讓通往未來的軌道回歸正軌。


    以每個星期二的晚上十點五十四分為界線,我的存在會被從已經變成過去的世界當中消除。沒有人會記得我的名字與長相。因為我消失而造成的空白,也會被自然地填補。


    我犧牲一切換來的,就隻有一個星期的未來。


    神沒有準備第八天。


    簡直就像是在玩大風吹一樣。


    每過一天,能坐的椅子就會少一張,到第八天就會全部消失。遊戲結束。如果還想繼續玩,就要從頭開始。


    我很清楚。我是在了解一切的情況下抓住那道光的。


    所以我無法責備任何人。


    隻能像這樣繼續活下去。


    為了消磨時間,我打算繞遠路去車站,結果卻聽見從某處傳來貓的叫聲。我困惑地停下腳步。


    彷佛隨時會消失的微弱聲響,不斷傳入我的耳中。


    「喵喵……」


    聲音是來自水溝附近。雖然被雜草遮住看不清楚,但那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我環視周遭,但完全看不見其他人。現在隻有我聽得見那個聲音。


    我能體會那種辛酸。


    我能體會那種寂寞。


    我比誰都能體會那種絕望。


    等回過神時,我已經撥開雜草,看向水溝裏麵。


    「喵。」


    那裏有隻髒兮兮的小貓。它全身都是泥巴,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應該才剛出生沒多久吧。它的一切都很嬌小,隻有藍色的眼睛特別大,就像是從外太空看見的地球一樣──雖然我沒有真的從外太空看過地球。


    「喵。」


    原本沒在呼喚特定人的聲音,變成在呼喚我。


    藍色的眼睛確實捕捉到我。


    隻捕捉到我一個人。


    「要跟我一起走嗎?」


    我伸出手,撫摸它的毛發。好軟,好溫暖。好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溫暖了。


    我將那隻貓帶回旅館,取名為小白。因為一幫它洗過澡後,就發現它有一身漂亮的白毛。


    小白是隻不愛叫的母貓,讓人難以想像它之前居然會那麽拚命呼喚我。


    我泡了奶粉,再用滴管喂它喝。雖然它看起來很討厭那樣,但隻要滴進嘴巴裏,它就會乖乖地吞下去。


    小白年紀還很小,沒什麽體力,所以我當然也必須留在旅館裏。我也沒打算帶它一起外出。


    我一直坐在它旁邊看書。


    小白偶爾會撒嬌似的拍我的腳,這時候我就會把它抱到腿上,然後小白就會滿足地睡著。我感受著生命的重量與溫暖,繼續翻頁。我好久沒感受到別人的體溫與重量,這確實拯救了我。


    「隻顧著睡,會變胖喔。」


    小白一直睡而不肯叫,這讓我感到有點無聊。喂,陪我說話啦。


    「你的毛長得這麽漂亮,身材也很苗條,要多珍惜自己。」


    「喵。」


    它嫌我太吵,生氣了。


    我打擾它睡午覺,讓它有點不高興。就連這種事都讓我感到開心。雖然偶爾會因為逗過頭而被它用爪子抓傷,但就連疼痛都讓我感到愉快。


    別人製造的傷口,是與別人互相接觸過的證據。


    「抱歉抱歉。」


    我溫柔地撫摸小白的毛後,它又再次陷入沉睡。


    「哎呀,感覺連我都跟著想睡了。」


    我闔起書本,放到桌上,然後跟著閉上眼睛。明明坐在椅子上,腿上還放了一隻貓,我卻覺得自己能夠睡得很香。意識在清醒與模糊之間徘徊,最後就像掉進洞裏般,一下就陷入沉睡。


    不曉得經過了多久。


    等我醒來時,周圍已經變得一片漆黑。因為睡的姿勢不太好,首先是覺得脖子痛,然後是背。雖然腳麻了,但小白還睡在那裏,所以不能動。我伸手拿桌上的遙控器,按下開關。橘色的光宛如微弱的火焰,照亮四坪大的房間。


    為了舒緩僵硬的肌肉,我伸了個懶腰順便確認時間。十點五十七分。離五十四分已經過了三分鍾。看來我睡了將近八個小時。


    今天是星期二。改變已經結束了。


    必須離開這裏了,但得先叫這個貪睡鬼起床。


    小白起床後,應該會嚇一跳吧。


    因為它已經不認識我了。


    但小白是貓,所以應該不會問「你是誰」吧。隻要喂它吃東西,它應該會再次親近我。


    「喂,小白。」


    我呼喚小白,摸它的毛,但下一個瞬間,就嚇得把手縮了回來。


    小白的身體又硬又冰冷。


    「小白,你死掉了嗎?」


    為了確認事實,我緩緩問道。


    小白已經永遠不會回應了。


    這就是答案。


    小白一定命中注定會死在那條水溝裏。那裏沒有吃的東西,它原本應該會死於饑餓與寒冷。是我救了它。


    不過原本注定會死的生物,無法跨越死亡前往未來。


    所以我這一個星期喂養小白的行動被消除,世界像這樣被修正了。


    感覺小白失去靈魂不再動彈的身體,變得比生前輕很多。據說靈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眼淚流了下來。


    淚珠與小白柔軟的毛糾纏在一起。


    「啊啊,嗚嗚嗚嗚。」


    我咬緊牙關,努力不發出哽咽的聲音。明明平常輕易就能閉上嘴巴,為什麽現在就算花上好幾倍的力氣也閉不起來?不成句的聲音,不斷從嘴巴的縫隙中漏出。


    我明明想把眼淚停下來。


    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什麽美麗的眼淚。


    我不是為了小白哭,是為了自己哭。因為好不容易獲得的溫暖消失,所以內心的寂寞與不安才會化為淚水流下。胸口好痛。內心最柔弱的地方被狠狠地挖開傷害。


    牙齒不斷打顫,我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好痛。


    不過依然遠遠比不上內心的疼痛。


    因為不能一直把小白的遺體放著不管,隔天,我開始尋找能埋葬小白的地方。


    如果我死了,絕對不會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屍體腐朽。小白一定也一樣。


    我去超市要了紙箱,在底層鋪了一條乾淨的白浴巾,把小白放在上麵。不管看幾次,小白都像是單純睡著了。如果我呼喚它的名字,不曉得它會不會睜開眼睛,再次對我叫。就算因此被它抓傷也無所謂。


    雖然我自己也知道這不可能實現。


    我打算把小白的空殼埋在離車站有段距離的空地。那裏立了塊寫著「私有土地」的看板,但誰理他啊。我持續用鏟子挖土。


    我知道有許多好奇的視線緊盯著這裏或掃過這裏,納悶我在做什麽。雖然很少人會經過這片空地前麵的馬路,但並不是完全沒有。隻是我還沒遇到會跑來向我搭話的怪人。大多數人都隻是瞄一眼,然後一注意到我的視線,就將臉轉過去。


    我默默地挖土,但隨著作業的進行,這個舉動可能也會被當成沒發生過的恐懼,與疲憊一起重重地壓在我的肩頭上。我一個人做出的行為,很可能會在修正時被當成沒發生過。如果過程被許多人看見,被消除的機率又會更高。


    即使如此,我還是隻能繼續做下去。


    因為我沒有任何人能夠依靠。


    或許是這幾年體力衰退了不少,即使小白是隻小貓,我還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挖出足以容納它身體的洞。鏘。一道又尖又長的聲音刺激我的鼓膜。


    「好痛。」


    看來是挖到埋在地下的岩石了。握著鏟子的手開始發疼。我──雖然平常絕對不會這麽做──直接坐到地上,大口喝著事先買的瓶裝茶。手上的麻痹感過了很久才消退。


    此時,頭上傳來了聲音。


    「你在幹什麽?」


    我一抬頭,就發現那裏站了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男孩子。少年穿著繡有紅線的黑色運動服,背著一個大大的肩包。我對那張臉有印象。


    「又是你啊?」


    「咦,我們在哪裏見過嗎?」


    少年困惑地問道。


    啊,我差點忘了。自從上次遇見他後,又經曆了兩次的改變。他已經不記得我了。無論是曾經追上我的事,還是給過我巧克力的事。


    不過如果是他。


    如果是這個能為了陌生人買巧克力的爛好人,或許會答應我的請求。


    我起身拍掉屁股上的塵土,低頭行了一禮。勉強擠出來的笑臉,看起來大概有點僵硬吧。這也無可奈何。畢竟我早就忘了怎麽笑。


    「對不起。我好像認錯人了。其實是我養的貓死掉了,我在替它挖墳墓。可以請你幫忙嗎?」


    我本來以為少年應該會不太願意,但他點頭說了句「我知道了」後,就將肩膀上的包包放到地上。他拔起插在地上的鏟子,開始挖土。我蹲下後──這次小心不讓屁股碰到地麵──向那道感覺比外表還要高大的背影問道:


    「喂,你為什麽要向我搭話啊?」


    少年沒有停止挖土,直接回答: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快哭了。」


    「騙人。我才沒露出那種表情。」


    試著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後,我發現指尖是乾的。


    我應該沒哭吧。


    「嗯。但看在我的眼裏,你的表情就像是束手無策又非常困擾,但還是拚命不想放棄,讓我無法對你置之不理。」


    「我知道了。你是個怪人。」


    「說得太狠了吧。」


    「你沒被人這麽說過嗎?」


    少年含糊其辭地回答:


    「……我好像對於許多事都沒什麽執著和熱情,所以非常憧憬與自己完全相反,想要認真做什麽或拚命掙紮的人。雖然或許是我個人的任性,但我不希望那種人放棄,或是變得很遜。我將自己的理想強加在他們身上,所以作為代價,至少應該要幫助他們。」


    「真的有那種人嗎?」


    我不由得問道。


    「哪種人?」


    「曾經很帥氣,後來卻變得很遜的人。」


    「我自己也很明白,那是多麽難受又辛苦的事。即使如此──」


    他的聲音愈變愈小,最後完全消失。不過他在說這些話時感覺很激動,我覺得他不像是個缺乏執著與熱情的人。所以一定隻是他自己這麽認為而已。


    或是單純還沒遇到值得賭上那份熱情的事物。


    「嗯。既然如此,希望你有一天也能找到呢。」


    「咦?」


    「找到能讓你發自內心,無法克製地說想要的東西。」


    少年笑了,但沒有回答。他默默地繼續替我挖土。


    過不久,我的眼前就出現一個深到足以埋葬小白的洞。


    「是那孩子嗎?」


    少年看向躺在紙箱裏的小白。


    「嗯。」


    「它叫什麽名字?」


    「小白。」


    「因為是白色的?」


    「沒錯。很簡單吧?」


    「不,我覺得是個好名字。不是有句話叫『人如其名』嗎?」


    埋葬完小白的遺體後,我們一起合掌祈禱。我們沒有立墓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祈禱什麽。


    睜開眼睛後,我的嘴巴擅自說出原本不想說的話。


    「這孩子,之前獨自待在水溝裏。」


    即使我唐突地說出這些話,少年依然沒有表現出懷疑的態度,隻是側耳傾聽。


    「那不過是一個星期前的事。總覺得它當時在呼喚我。一問它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它就『喵』了一聲。但小白隻多活了一個星期。如果繼續讓它待在水溝裏,它或許能夠更早解脫。吶,你覺得隻多延續一個星期的性命有意義嗎?」


    我的性命也是如此。


    明明爸爸、媽媽和宇美都已經去世,我卻一個人活了下來。不過現實並沒有那麽美好,我開始搞不懂自己當初為什麽那麽想活下來了。


    我在冬天的天空,發現了閃閃發光的天狼星。


    在希臘語裏,那道藍白色的光芒有「燒灼者」的意思。早知如此,或許當時我應該讓自己也死在那片火海當中。


    然而,現實是我現在還活著。我按照自己的意誌選擇繼續活下去,打從那個失去一切的夜晚開始,我就一直專注在尋找這條命的意義。


    「即使如此,你還是陪它度過了一段時間吧?」


    少年默默聽完後,開口說道:


    「如果小白多活的那一個星期有其意義,那一定是存在於你的心裏。因為你愛它愛到如此傷心。光是能有這樣的機會,對它來說就算是一種幸福吧。嗯,沒錯。因為……」


    ──你不會忘記這一個星期的事吧。


    他如此斷言。


    「這樣活得有意義嗎?」


    「至少我覺得有。雖然我不曉得小白是怎麽想的,但我認為如果能一直留在某人的心裏,被人如此深愛,那一定就是對生命的祝福。」


    少年的話,深深打入我的心坎。


    原來如此,隻要能一直留在某人心裏,活著就有意義。如果能夠做到這種事,我的這條命或許也算是有點意義。


    我看向身旁的少年。如果是這個爛好人少年,就算我離開人世好幾年,他應該也還是會記得我吧。


    我一直在思考要怎麽使用這條命。


    嗯,我決定了。


    「喂,你叫什麽名字?」


    「瀨川春由。你呢?」


    原本隻是個少年的存在,在我的心裏獲得了名叫瀨川春由的輪廓。


    我沒有出聲,在心裏對瀨川說道。


    吶,瀨川。


    請你喜歡上我。


    將我刻在你的心裏,永遠永遠記得我。


    等這個願望實現時,我一定──


    我在心裏這麽想著,同時笑著回答:


    「我叫椎名由希。以後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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