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坐這裏嗎?」


    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向我搭話。


    我當時正在市營圖書館的自由閱覽區寫暑假作業。


    她的聲音就像隻要一響,就會在耳朵裏縈繞許久的風鈴聲。


    我環視周圍,發現其他桌子都被和我一樣拿出教科書苦讀的學生占領了。大部分的人,都是在與被稱作紅皮書的大學入試考古題奮鬥。應屆考生。一年後的我,應該也會變成那樣。


    「請坐。」


    為了騰出一半的空間,我準備將沒用到的教科書收進包包裏,但少女揮揮手,說不用收也沒關係。


    「我隻是想看書,所以這些空間就夠了。你是在寫暑假作業嗎?」


    「嗯。」


    「那我就安靜地看書吧。」


    少女豎起食指,抵在薄薄的嘴唇前麵,像是在說「噓──」般露出白皙的牙齒,讓人覺得她看起來比她給人的第一印象還要年幼。即使如此,應該還是比我大幾歲吧。她給人一種從容不迫的感覺。


    如同剛才的宣告,她基本上都在安靜地看書,但偶爾還是會輕笑或難過地吸鼻子。少女發出的聲音,讓我忍不住看向她,然後她就低下頭。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向她道歉,結果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問:


    「為什麽是你向我道歉?」


    她突然笑了出來。我好想再多聽一點她的聲音。


    這個願望比想像中還要早實現。我從廁所回來後,發現她停止看書,緊盯著我的問題集看。


    我一入座,她就像是在對我說悄悄話般輕聲說道:


    「第三題寫錯了。」


    然後她拿起我的自動鉛筆,不到一分鍾就解出了和我不同的答案。我對完答案後,發現她的數字才是對的。


    「你不擅長數學嗎?要不要我教你?」


    她笑著說道,同時靈巧地用纖細的手指將長發撥到耳後。我突然聞到一股甜甜的香味。這是什麽味道?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就得出答案。


    是櫻花的香味。


    這件事發生在高中二年級的夏天。


    我就這樣與椎名由希相遇了。


    我用力吸了口早上的空氣後,衝出家門。


    夏天的作業、筆記用品、錢包、智慧型手機,以及毛巾。我每次踏出腳步,包包裏的東西就會混在一起,發出碰撞聲。


    我用力伸長跨出去的腿,世界開始以比平常快一點的速度轉動。我和我的心情不斷被往前送。我在半路上右轉,彎進河邊的人行道。河麵流光閃閃,感覺就連空氣裏都包含了大量的夏日光輝。我大口喘氣,額頭開始滲出汗水。


    雖然國中退出田徑社後,我還是會定期跑步,但身體果然還是不像全盛時期那麽靈活。哎,這樣也無所謂。反正一切都過去了。


    我在國中最後的夏天,超越了自己「憧憬」的人物。


    那一天,等我回過神時已經衝過了終點線。「啊,總算成功了」的想法隻持續了一瞬間,那裏沒有任何我期望的東西,但確實位於終點的另一側。


    國中持續跑了三年後,才抵達的場所。


    有什麽東西在我心裏翻騰。


    理應斷念的東西。


    理應放手的東西。


    理應結束的東西。


    我放慢速度,靜靜等待這些東西冷靜下來。腳邊出現一道清晰的黑影,緊跟在我後麵。我聽見蟬叫聲。記憶開始鮮明地複蘇。


    我在夏季最熱的那一天獨自刷新紀錄,並停止參加社團活動。


    就在我想著這些事情時,突然有人向我搭話。


    「你在路中央幹什麽?」


    我嚇了一跳。


    說話者是我的同班同學,龍膽朱音。


    以女孩子來說偏短的頭發,在她的額頭上形成陰影,汗水從那裏緩緩流下。


    現在明明在放暑假,她穿的卻不是便服,而是製服,大概是要去參加社團活動吧。


    「我隻是在發呆。」


    我笑著蒙混過去後,朱音認真地替我擔心。


    「該不會是中暑了吧。你還好嗎?要不要我去幫你買水?」


    「我接下來要去圖書館。那裏的大廳有飲水機,所以不用擔心。朱音是要去參加社團活動嗎?」


    朱音騎著自行車,小車籃裏放著被她隨意塞進去的包包。我對那個橘色包包有印象,朱音參加社團活動時常帶那個包包。


    「色狼。」


    朱音擅自曲解我的視線,開口責備我。


    「為什麽啊?」


    「因為你在看我的包包。你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麽吧?」


    「是泳衣吧?但不要這樣就叫別人色狼啦。」


    然而,朱音在聽見我的回答後笑了。


    「真遺憾,裏麵裝的是內衣。」


    「為什麽?」


    「因為泳衣我已經穿在身上了。」


    說完後,朱音掀起裙襬。從裙子底下隱約能夠看見黑色的學生泳裝。


    「朱音。我給你一個忠告,就算底下穿的是泳衣,這種事還是少做為妙。以前有首歌是這麽唱的,『男人個個都是狼,女孩千萬要小心』。」


    「看吧,你果然是色狼。」


    朱音大笑,看來這次是我慘敗。


    不知不覺間,剛才還在心裏翻騰的情緒已經不曉得消失到哪裏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加直接的感情跑了出來。不論是泳衣或內衣,原本都是藏在裙子底下讓人看不見的東西,光是這點,就足以刺激男人的本性。


    這也是無可奈何啊。我在心裏替自己找藉口。


    畢竟我也是個健全的高中二年級男生。


    「謝謝招待。」


    我不自覺地道謝,朱音立刻一臉厭惡地拉開距離。


    「你……你……你這個變態!」


    我明明是在向她道謝,為什麽要被人這樣嫌棄?


    我稍微思考了一會兒後,才猛然發現自己的失言。


    居然在看過別人的裙下風光後道謝,我是笨蛋嗎?這樣確實很變態。


    「朱音,不是這樣的。」


    「不然是怎樣。」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真的覺得我很惡心。


    「我雖然是色狼,但不是變態。」


    「這有什麽差別!」


    朱音愈離愈遠。啊,不對啦,真的不是那樣。不過我愈是否定,朱音就跑得愈遠。現在與其說是在和她說話,不如說是在對她喊話。


    「喂~變態。」


    「別叫得好像那是我的名字似的。我才沒有那種名字。」


    「那麽,色狼。你還記得後天的約定嗎?」


    啊,可惡。因為我剛才有承認自己是色狼,所以無法否定。


    「我知道啦。六點在神社集合對吧?」


    「沒錯~我啊~」


    「嗯?」


    「很期待喔~」


    「這樣啊。」


    「我會穿浴衣去,色狼先生可以好好期待喔~」


    說完後,朱音沒等我回答,就開始踩自行車。我看著她騎向學校的背影,在腦袋裏想些無關緊要的事。嗯,真的非常無關緊要。


    不曉得浴衣底下是不是真的不會穿內衣。


    我在圖書館的大廳使用飲水機。冰涼的水通過喉嚨,掉進胃裏。


    我以前不太會用這個。因為我沒辦法麵朝下喝水。含在嘴裏的水,總是會順著重力從嘴裏漏出來。


    這麽說來,我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會這樣喝水的?


    記憶沉在深到讓人想不起來的地方,很難重新拉出來。其他還有吃飯、自己一個人上廁所,以及騎腳踏


    車等等。


    大概就跟這些事一樣,等注意到時,就已經學會了。


    我用大量的水滋潤完喉嚨後,前往自習室。一推開玻璃門,裏麵的冷氣就漏了出來,感覺非常舒服。


    我在牆邊的位子發現由希。


    第一次見麵的那天,她在桌上放了兩本書,但現在仍在看同一本。我跟由希已經認識了三天,但其實是我拖延到她的讀書進度。因為在那之後,我就拜托她教我念書。尤其是數學作業,如果沒有她幫忙,我根本就寫不完。


    「早安。」


    我主動走向由希,坐到她對麵的位子。


    「早安,小由。」


    「抱歉,我來晚了。」


    雖然我們事先並沒有約定時間,但我畢竟是受教的那一方,感覺應該要比較早到。


    我刻意提早出門,甚至還用跑的過來,但因為今天和朱音聊了一會兒,所以來得比預期得還要晚。我在心裏下定決心,明天一定要更早出門。


    「哎呀,不用在意啦。我也才剛到而已。」


    「但果然還是不應該讓女孩子等。」


    「嗬嗬。小由真的很認真呢。你這點完全都沒變呢。」


    「咦?」


    「沒事。比起這個,昨天的問題解完了嗎?」


    「還沒,我怎麽樣就是解不開。雖然用的公式應該沒錯,但答案不對。」


    「嗯~小由經常犯一些簡單的錯誤,或許意外地就是因為這樣,借我看一下。」


    由希接過筆記後,看不到一分鍾就「啊」了一聲。


    「你看,果然跟我說的一樣。」


    由希受不了似的指著一段改寫算式的過程。


    那裏似乎漏寫了一個負號。


    我本來想笑著蒙混過去,結果被由希彈了一下額頭。「啪」的一聲,讓我反射性地按住額頭。和聲音相比,其實不怎麽痛,大概是由希有手下留情吧。


    「對不起。」


    「以後要多注意喔。」


    「好的,老師。」


    由希似乎很喜歡「老師」這個稱呼,笑著回答:


    「很好。」


    就算一直用功到閉館時間,太陽也還沒下山。現在還能清楚看見整顆太陽。


    即使如此,夕陽的光輝仍替世界染上一層鮮豔的色彩,拉長了我們的影子。


    我一如往常地送由希去車站,她在路上踩了我影子的胸口部位一腳。被踩到的地方傳來一陣劇痛,那裏正好是心髒的位置。


    「你在幹什麽?」


    「踩影子。這樣小由也是我的同伴了。」


    「咦,踩影子的規則是這樣嗎?我記得是用踩影子代替摸人,如果影子被踩到,就要和鬼交換身分。」


    「什麽嘛。原來不是小由也會變得跟我一樣啊。」


    「變得跟由希一樣是怎樣?」


    由希將食指抵在下巴,做作地說道:


    「呃~美少女?」


    「不要自己說啦。」


    我用手刀輕輕敲了一下由希的頭後,她就誇張地囔囔著:「好痛,怎麽可以使用暴力。打女孩子的人最差勁了。」由希盡情地抱怨,我一直保持沉默,專心聽她美麗的聲音。


    由希噘起嘴巴的樣子十分可愛,根本就看不膩。


    我們繼續往前走,影子的位置也跟著改變。因為我走在後麵,由希的影子一移動,就剛好移到了我的腳底。


    「接下來換由希當鬼。」


    「唔。」


    我們在街上轉來轉去,繞了不少遠路。


    為了讓對方的影子移動到自己腳下,我們邊走邊計算太陽的位置。本來以為我的影子會移動到由希腳下,結果馬上就變成由希的影子被我踩在腳底。光是站的地方不同,看到的景色也會跟著變得截然不同。


    一下往右彎,一下往左彎,或是轉進小巷子裏。我們隻顧著在意太陽的位置和影子,不知不覺連自己人在哪裏都搞不清楚了。


    我首先察覺情況不對。


    「由希,你認識這附近的路嗎?」


    「不,我沒印象。」


    「哎,反正也沒走很久,應該不會怎樣。試著往回走看看吧。」


    「是啊。」


    我一轉過身,由希就突然握住我的手。由希的手指迅速滑進我的指間。我體內的電子訊號瞬間被阻斷,身體完全僵住。由希像是為了舒緩我的緊張般,開始生澀地移動手指,最後在找到一個適當的位置後握緊。我們的手掌緊貼在一起,沒有一絲空隙。


    「咦?」


    「啊,抱歉。我是怕迷路,所以忍不住就……」


    「呃,你該不會覺得不安吧?」


    「不是啦。應該說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為了避免和妹妹走散,我經常牽她的手。」


    「原來如此。我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由希似乎沒打算放手,所以我也沒說什麽,輕輕包住她的手。


    我不曉得該怎麽控製力道。雖然由希的手和我的妹妹夏奈差不多小,但情況完全不同。摸由希的手要緊張多了。


    「你可以再握緊一點。」


    「咦?」


    「我知道小由因為體貼我,所以想盡可能對我溫柔一點,但現在可以握緊一點,就像你以前在便利商店握住我的手時那樣。」


    「我有做過那種事嗎?」


    不知為何,由希一聽見我的疑問,就生氣地加重手上的力道。


    「好痛。」


    「可以握到這麽用力喔。」


    「可是會痛吧?」


    「為了不要離開,為了不要放開,我希望你握住我的手。」


    「我知道了。」


    我戰戰兢兢地加重手上的力道。手掌、臉頰和耳朵都開始發熱,我在心裏祈禱緊握的雙手不會分開。這到底是什麽。


    這股熱度的名字──


    「嗯,偶爾迷路也不錯呢。」


    由希滿足地點頭。


    「咦,啊,嗯。偶爾體驗一下這種非日常的狀況也不錯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稍微往回走後,我馬上就找到認識的路。看來剛才隻比平常多走了一條路,接下來隻要直走就會到公民館,然後走上大馬路。


    「什麽嘛。看來根本就沒到迷路那麽嚴重。」


    由希用力甩手,笑著看向我。手臂一下往前,一下往後。由希開心地笑著。這次輪到我甩手。由希嬌小的身體差點往前倒,但馬上又被反動給拉了回來。我也跟著開心地大笑。


    我本來以為這會持續好一段時間,但由希突然停下動作。


    她停止甩手,停下腳步,看著公民館的布告欄。上麵貼了什麽稀奇的東西嗎?


    「怎麽了嗎?」


    「那個。」


    由希指向本地夏季祭典的海報。黑色的紙上,刊登了煙火的照片。每年一到這個時期,商店街就會貼許多這種告示,所以這對我來說並不新奇。


    「啊,是信女祭。時間是在後天。我──」


    「那個,小由,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預定要和班上的同學一起去。」


    由希下定決心呼喚我的聲音,與我接著說出口的話同時重疊在一起。


    「「咦?」」


    接下來的驚訝聲,不僅是時機和內容,就連包含的感情都一致。不過由希比我還要早振作起來。我完全陷入混亂,沒辦法像她那樣。


    「你什麽時候約好的?」


    「咦?」


    「什麽時候?」


    「呃,兩天前的晚上,班上的人都說要一起去。」


    「兩天啊。


    我以為是暑假,所以就大意了。」


    由希仰望天空,懊惱地閉上眼睛。她的瀏海垂下來,碰到臉頰。我覺得她伸直的脖子非常漂亮。由希皺起眉頭,在歎了口氣後鬆開手,她的體溫開始離我遠去。


    「……約定真的消失了。」


    由希丟下我獨自離開。要是我能叫住她就好了,但我尚未從混亂中恢複,根本開不了口。


    走了一段路後,由希回頭看向這裏。她背對光源,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再見。」


    然後,由希再次轉身離開。因為她說了「再見」,所以我以為明天一定能再見麵,甚至還漫不經心地對著她的背影喊了聲「再見」。


    不過,隔天,以及再隔天,由希都沒有去圖書館。


    *


    『我說你啊,如果不穿這個,裏麵會透出來喔。』


    我把浴衣套在襯裙外麵時,感覺聽到了聲音。那是老人特有的沙啞嗓音,以及不曉得來自哪裏的方言。『沒錯,把手穿進袖子裏,然後拉緊。你滿會穿的嘛。再來要調整那裏。要打扮得漂亮一點才行。嗯,感覺不錯。』


    我環視周圍,但旅館的房間裏當然隻有我一個人。


    『這裏要像這樣卷起來。』


    我照著老奶奶的聲音去做後,即使間隔了一年,還是漂亮地穿好了浴衣。這是件深藍色的浴衣。上麵畫了一條紅色的金魚與一條黑色的金魚在河裏遊泳的樣子。這是一個隻見過一次麵,連名字都不曉得的老奶奶留給我的衣服。


    我在鏡子前麵轉了一圈,確認浴衣上沒有皺褶。嗯,完美。唯一的遺憾,就是這身打扮和這個西式房間不太搭調。


    浴衣還是和老奶奶以前住的那間老舊又令人懷念的房子比較配。


    我是在距今正好一年前的夏天,遇見那位老奶奶的。


    那一天,我和小由約好要一起去參加夏季祭典。如果夏季祭典就是要有煙火,那當然也要有浴衣,所以我前往一間隨處可見的老舊民宅。


    其實我一直很在意那裏。


    因為那棟房子的大門前麵,立了一塊寫著「浴衣、和服出租」的看板。我一推開那扇高度隻到我腰際的木門,就發出「嘰」的一聲,門後麵是一條通往主屋的小路。走到底後,就看見一位老奶奶坐在屋外的簷廊上,搖著扇子乘涼。


    老奶奶眯著眼睛,她臉上的皺紋讓我一時找不到她的眼睛在哪裏。純白的頭發充滿光澤,看起來有經過細心保養。


    「哎呀,是誰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老奶奶的語氣明明充滿威嚴,卻又隱約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那個,我是因為看見外麵的看板,所以才想來借浴衣。」


    「看板,看板。哦~那個啊。不好意思,其實很久以前就沒在做了。」


    「咦,是這樣嗎?」


    我沮喪地垂下肩膀。其實我一直都很憧憬穿浴衣這件事。


    老奶奶向我道歉,同時像是覺得愉快般搖著扇子。


    「話說,小姑娘,你長得可真漂亮。你還想再變得更可愛啊?」


    「……嗯。」


    「是因為男人?」


    「嗯。」


    「你喜歡他嗎?」


    老奶奶笑著問道,但遺憾的是,這和她想像的有點不太一樣。


    「不,但我希望他能說喜歡我。」


    「你真是個壞女人。」


    「是嗎?」


    我當然有所自覺,但還是裝傻地如此回應。


    「哎,雖然女人還是像你這樣堅強一點比較好。不過,這樣啊。既然如此,就必須讓你再變得更可愛一點才行了。哎,反正我應該也沒機會再穿了,這也算是緣分。我就送你一樣好東西吧。」


    老奶奶吃力地起身,緩緩走進家裏。我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所以隻能呆站在庭院裏等,過了一會兒,老奶奶從屋裏呼喚我。


    「喂,你在外麵幹什麽?進來吧。我來幫你打扮一下。」


    我按照老奶奶的指示,從簷廊走進屋子裏。包含家具在內,屋子裏幾乎沒什麽東西。感覺隻有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在那些物品當中,隻有一個衣櫃顯得特別高級,老奶奶正小心地在那裏翻找東西。


    房間裏充滿了老房子特有的氣味。那個味道裏混雜了各種東西──生活、衰老,以及死亡,彷佛人的一生都被濃縮在這股濃厚的空氣當中。


    我非常失禮地在這個家裏麵東張西望,過不久,就聽見老奶奶喊著「找到了,找到了」的聲音。


    「雖然有點舊,但應該還能穿。快把衣服脫掉,換上這個吧。」


    老奶奶拿出一件明顯要價不菲的深藍色浴衣。


    「咦?」


    「動作快一點。」


    老奶奶的聲音嚴厲又堅定,讓我隻能乖乖脫下衣服。


    就在我打算直接披上浴衣時──


    「我說你啊,如果不穿這個,裏麵會透出來喔。」


    說完後,老奶奶交給我一件襯裙。那件附了肩帶,會從胸部一直蓋到腰際的內衣看起來實在太寒酸,讓我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默默照做。


    「沒錯,把手穿進袖子裏,然後拉緊。你滿會穿的嘛。再來要調整那裏。要打扮得漂亮一點才行。嗯,感覺不錯。」


    老奶奶堅持不肯幫我,但隻要我穿錯,她就會不厭其煩地反覆提醒我。就在我煩惱腰帶要怎麽綁時,老奶奶向我問道:


    「你是要去參加信女大人的祭典吧。」


    「嗯。」


    「我年輕時也跟老伴去過。」


    「是喔。」


    「不過自從老伴走了以後,我就再也沒去了。而且煙火的顏色,現在也已經進不了我的眼裏。」


    「是這樣嗎?」


    「不是因為年紀,是心情的問題。那裏錯了。嗯,抓住那裏。」


    「這樣嗎?」


    「沒錯。像這樣往後拉緊。很好,這樣就穿好了。」


    等我注意到時,鏡子裏的我已經換好了浴衣,這讓我有點感動。


    「嗯,真漂亮。這樣不管是哪個男人,都無法抵擋你的魅力。去好好讓他說喜歡你吧。然後不管是明年,還是更久以後,都要帶著笑容穿這件浴衣喔。」


    我向老奶奶道完謝後,直接前往與小由約定的會麵地點。


    他一看見我,就睜大了眼睛──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麽驚訝──然後像隻被淋濕的狗般用力甩頭。我本來還期待他會稱讚我可愛或漂亮,所以對他的反應有點不滿,不過能看見他臉紅的樣子,也算是夠本了。


    我們在橋上等煙火時,一起吃了刨冰。


    「由希,你知道刨冰的糖漿其實味道都一樣,隻有顏色不同嗎?」


    我在舌頭變成檸檬色的小由旁邊,將被染成藍色的刨冰送進嘴裏。雖然一開始還能咬個三下左右,但刨冰馬上就在嘴裏融化,失去口感。


    「原來是這樣啊。」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因為那是我之前借他的小說裏麵寫的內容,但小由不知道這件事。在他的記憶裏,他應該以為自己是去圖書館借的吧。


    「這是我之前從小說裏看來的。」


    「那麽,這個和那個的味道都一樣嘍。」


    「好像是。」


    「來試試看吧。」


    我沒等小由同意,就用自己的湯匙從他的杯子裏挖了一口檸檬色的刨冰來吃。小由「啊」了一聲。刨冰吃起來好甜。


    「怎麽樣?」


    「嗯~吃不太出來。小由也來吃吃看吧?」


    這次我換挖了一口自己的刨冰,送到他的嘴邊。他看起來有點困擾,但我假


    裝沒有發現。我裝出困惑的表情,問他怎麽了。


    小由猶豫了約兩秒後,才放棄似的吃下我喂他的刨冰。


    「怎麽樣?」


    「確實吃不太出來。感覺好像一樣,又好像不一樣。」


    「雖然吃起來都甜甜的。」


    我們像這樣閑聊時,一朵花彷佛要打斷我們的對話般,在空中綻放後凋謝。劇烈的聲響震撼心髒。顏色和我們的舌頭一樣,由光構成的花朵,逐漸改變世界的顏色。變藍,變綠,變黃,然後變紅。


    「真漂亮。」


    我如此說道。


    「是啊。」


    他也跟著說道。


    所以,接下來的發展也很自然。


    「希望明年也能跟小由一起看煙火。」


    「好啊。再來一起看吧。」


    那大概就是我自事故以來,首次對未來抱持期待的瞬間。


    哎,雖然那樣的未來根本就沒有來臨。


    我獨自穿著和那天一樣的浴衣,一個人前往神社。


    對我來說有點太大的木屐,每次碰到地麵都會喀喀作響。


    我在一棟已經被賣掉的老房子前麵停下腳步。


    外麵的木門,被用像鐵絲的東西牢牢綁住。去年的祭典結束後沒過幾天,這裏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去好好讓他說喜歡你吧。


    那個說完這句話後,張大沒有牙齒的嘴巴露出笑容的老奶奶,已經不在了。


    隻有這件浴衣,能夠證明我曾經與她交流過。


    「對不起,老奶奶。難得你把我打扮得這麽漂亮,我卻辜負了你的好意。」


    *


    前往神社時,我總覺得腳步有點沉重。


    我對去祭典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麽不滿,但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是這種感覺。我的心裏一直在掛念一個女孩子。


    「哦,瀨川真的來了。」


    已經聚在神社境內的同班同學在看見我後如此喊道。


    大概是因為我平常都不會參加這種活動,所以讓他們嚇了一跳吧。我經常獨自參加各種活動,大家也都認為我喜歡獨處。去年的信女祭,我也是獨自吃著刨冰,欣賞煙火。


    每個男生的打扮都差不多,不是上衣配短褲,就是上衣配牛仔褲,但有幾個女孩子是穿浴衣。說到這個,朱音好像也說過她會穿浴衣來。


    「真失禮。既然之前都答應過了,那我當然會來。」


    「你幹麽那麽生氣啊。」


    我忍不住激動起來,有幾個人被嚇得與我拉開距離。


    「算了啦,阿春大概是不習慣這種事,所以有點不知所措吧。」


    在替我緩頰的同時,將粗壯的手臂搭到我脖子上的人,是我的朋友卓磨。他在極近距離對我喊了聲「對吧」,讓我同時感覺到一點壓迫感與關心。既然明白他的好意,如果再繼續意氣用事,就太不成熟了。我放鬆了肩膀的力氣。難得有人邀我出來玩,怎麽可以不好好享受呢。


    「啊,抱歉。其實我作業還剩很多沒寫,所以有點焦躁。」


    「哦。原來阿春這個秀才,也會遇到這種事啊。」


    我明白卓磨的意圖,所以心懷感激地配合他。


    「你是在挖苦我嗎?明明你的成績就比我好。」


    「因為我是天才啊。」


    「喂,大家要不要一起來扁卓磨?」


    我一這麽說,就有幾個男孩子刻意大聲讚同。


    「就這麽辦吧。」、「嗯,拿他來血祭。」──隻是大家的回應比我想像中還要殘忍。「喂,住手啊。我是跟你們說真的。好痛。是哪個笨蛋瞄準我的要害?」我瞬間與被男孩子包圍,開始大吵大鬧的卓磨對上視線。他笑了一下。我也點頭回應。這場喧鬧將剛才的尷尬氣氛一掃而空。這樣就行了。雖然好好麵對彼此也很重要,但我們都還隻是孩子,沒辦法那麽堅強。


    在那之後,卓磨用嘴型示意我差不多該去救他了。不僅如此,他還以拙劣的方式,不斷向我眨眼睛。


    我當然直接搖頭拒絕。


    他到底想要我怎麽做?現在狀況已經脫離我的掌控。在最後絕望地喊了聲「騙人的吧」後,卓磨魁梧的身軀就被眾人掩埋,再也看不見了。我合掌替他祈禱。南無阿彌陀佛。


    我就是在這時候感覺到視線的。


    回頭一看,我發現遠方站了一個女孩子。她眯起眼睛,像是在看什麽耀眼的事物。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浴衣,上麵畫了一條紅色的金魚與一條黑色的金魚在河裏遊泳的樣子。


    我暫時離開大家的圈子,想要呼喚少女的名字,但在我喊出她的名字之前,已經有人先叫我了。


    「喂~阿春。」


    「咦?」


    叫我的人是朱音。她和之前說的一樣,換上了浴衣。她身上的淡綠色浴衣,開著藍色與黃色的牽牛花。個性活潑的朱音,很適合這種明亮的顏色。


    就在我被朱音的聲音分散了注意力時,之前的少女已經消失在黑暗當中,變得不見蹤影。


    我輕聲呼喚少女的名字。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由希。」


    朱音來到我的身邊後,困惑地問道:


    「雪?現在明明是夏天?」


    「呃,沒什麽啦。話說你穿浴衣很好看呢。」


    「咦?是嗎?欸嘿嘿。」


    在我們講話時,勉強從地獄中生還的卓磨呼叫大家集合。朱音說了聲「走吧」後,就跑去和大家會合。我也跟著緩緩踏出腳步。


    最後,我再次依依不舍地回頭,但那裏果然還是沒有人在。


    名為信女祭的地方夏季祭典,已經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曆史。


    表麵上的名義,是用來讚頌神社的女兒信女,她後來成了擾亂人世的龍神的妻子。不過這裏的龍神指的是河川,所以實際上這個儀式,應該是用來安撫為了平息洪水,而成為活祭品的女孩子的靈魂。


    今天晚上,眾人也同樣為了信女大人敲響太鼓,吹奏笛子。


    我聽著從祭典場地的中心傳來的喧囂聲,獨自坐在石階上檢視自己的戰利品。


    奶油馬鈴薯、五支烤雞串,以及小雞蛋糕。對零用錢有限的高中生來說,分享食物似乎是一種常識。


    其他人也都各自去買方便共享的食物了。


    等了一會兒後,隻有朱音一個人回來。她手上拿著兩瓶彈珠汽水、三支烤牛肉串和一盒章魚燒。朱音笑著對我說「久等了」。


    「來,這個給你。要對其他人保密喔。」


    朱音將淡藍色的瓶子遞給我。


    「這樣沒關係嗎?」


    「嗯。不過我隻有買我和阿春的份。所以要在大家回來前喝完喔。」


    「我知道了。謝謝。其他人還沒回來嗎?感覺他們已經去很久了,有這麽多人在排隊嗎?」


    我道完謝後,收下彈珠汽水。大概是原本泡在冰水裏,摸起來還很冰。我用舌頭推開彈珠,讓汽水流入喉嚨,強烈的氣泡感刺激我的胸口。


    「哎呀,真不曉得該說他們體貼,還是多管閑事。」


    「什麽意思?」


    「沒事,不知道就算了。你還不用知道。」


    朱音也坐到我旁邊,稍微紅著臉點了幾下頭。


    我在朱音的旁邊,茫然地眺望祭典的喧囂,小口喝著彈珠汽水。好多聲音,好多顏色,好多人潮。這裏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


    我和朱音邊等邊閑聊了一會兒,但班上的同學一直沒有回來。


    「再怎麽說都太慢了吧?我去找他們一下──」


    我正打算起身時,朱音開口說道:


    「……我今天好像有點太興奮了。」


    「咦?嗯,畢竟是祭典啊。所以就算多少有點激動,也很正常吧。」


    「嗯。是嗎?或許就是這樣吧。」


    清涼又溫和的晚風,吹動著我的頭發。


    「不過,感覺阿春今天有點心不在焉。」


    「……才沒這回事。」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今天真的過得很開心。和卓磨他們一起瞎鬧,欣賞女孩子可愛的浴衣打扮,感受祭典的氣氛。這些都讓我發自內心地笑了。不過──


    「那麽,你現在打算去哪裏?」


    「我不是說要去找大家嗎?」


    「真的嗎?不對吧。雖然阿春可能沒發現,但你今天的表情就像個迷路的孩子。你到底在找什麽?」


    朱音再次問道,這次我無言以對。


    迷路的孩子嗎?


    或許就像朱音說的那樣。


    即使笑著和大家聊天,在我腦袋裏的某處,依然想著其他事。無論是在攤販前麵排隊,還是在石階上等待大家時,我的視線都一直在四處徘徊。我在等待與尋找的人不是大家,而是由希。


    我真正想見的,隻有一個女孩子。


    我回想起從手掌傳來的堅強、感觸與溫暖。


    等我察覺這份感情時,身體已經開始行動了。


    「抱歉。我稍微離開一下。」


    「咦?」


    「我想找一個人過來。朱音先和大家會合吧。」


    朱音在後麵喊了聲「等一下」,但我沒有停下腳步。


    我不斷奔跑,不斷尋找,我想等找到她後,約她一起看煙火。我要鼓起所有的勇氣邀請她。


    不曉得由希會不會嚇一跳,會不會覺得高興。希望她會覺得高興。要是她能對我笑,那就更好了。


    我擠進人群裏,扭轉身體四處張望,讓景色不斷旋轉。如果找了幾次還是沒看見就繼續跑,然後不斷持續這樣的過程。


    跑到一半時,我與卓磨擦身而過。


    「阿春,你在幹什麽?朱音怎麽了?」


    「抱歉。我趕時間,之後再跟你解釋。」


    「啊?說真的,你到底要去哪裏啊。喂,朱音呢?」


    卓磨不太高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然後逐漸遠去。


    在哪裏,由希到底在哪裏?


    *


    世界一片寂靜,彷佛時間停止了一樣。我在心裏倒數。三,二,一,零。在倒數結束的同時,一聲巨響劃破寂靜,下一個瞬間,遠方響起一陣歡呼。


    煙火開始了。


    以那個爆破聲為契機,剛才看見的光景在腦中複蘇。他被班上同學圍繞的樣子,看起來好開心,好熱鬧,讓我感到有點心痛。


    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隻能仰望聲音的方向。


    紅色的花朵照亮黑暗。


    不過,那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咦,這是怎麽回事。好奇怪。


    我困惑地想著。


    色彩從世界消失。


    聲音也消失了。


    去年還覺得非常美麗的煙火,看起來彷佛褪了色。


    感覺就像在看沒聲音的黑白電視。


    所以我對煙火失去興趣,無奈地看向眼前的海報。海報上用了去年煙火的照片。這邊的煙火看起來果然也失去了光彩。唉,真無聊。感覺有點寂寞。明明是我先約好的。


    「小由這個……」


    我用無法傳進任何人耳裏的聲音低喃道。


    「笨蛋。」


    *


    煙火開始的聲音,讓我的內心焦急不已。爆破聲劃破夜晚的空氣。怦怦怦。心髒配合那些聲音愈跳愈快。


    煙火再三十分鍾就會結束。某人開始大喊「玉屋~」。其他地方的人也不甘示弱地大喊「鍵屋~」(注:兩者都是江戶時代著名的煙火商家,後來衍生為對煙火的讚歎聲)。


    我離開會場,前往最能看清楚煙火的橋上。


    不在。


    我跟著人潮往車站的方向前進。那裏有和小孩子一起牽手的老爺爺、五個像是小學生的男孩,以及用手機拍照的大學生。


    大家都在仰望天空,隻有我仍在地上掙紮。


    喉嚨與其說是發燙,不如說是發疼。呼吸一直無法平複,我隻能不斷大口喘氣,但不管再怎麽用力吸氣,空氣都還是不夠。我感到頭昏腦脹。好痛苦。呼。好難受。


    我握緊被汗水打濕的上衣,隨手擦掉跑進眼睛裏的汗。即使如此,我還是繼續奔跑。


    她不在車站。


    圖書館附近也沒人。


    啊,開始放連發煙火(star mine)了。好幾種聲音,好幾種色彩連續染上夜空。馬上就要進入最後的高潮了。


    「可惡。」


    我咒罵了一聲後,彎進曾和由希一起走過的小巷子。


    她當時曾握著我的手甩來甩去,所以我也甩了回去。我們一起笑得好開心。


    火焰在漆黑的夜空中炸開,灑下光雨。那美麗無比的光景,宛如流星群一般。我在奔跑的同時祈禱,向幾十幾百道拖著長長軌跡的光芒許願。這應該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所以幫我實現吧。


    帶我去找那個女孩。


    穿過小巷子後,我又跑了一段路才停下腳步。


    一座路邊的電話亭,隱約照亮了一棟我認識的建築物。


    我忍不住深深歎了口氣。


    由希在那裏。


    她站在公民館的布告欄前麵,輕輕將手放在夏季祭典的海報上。由希身上穿的是我兩小時前才剛看過的浴衣,但她完全沒在看空中的煙火。煙火的光芒,讓由希的側臉一下變藍,變黃,變綠,然後變紅。


    「由希。」


    或許是放鬆後就使不上力,我已經完全跑不動了。我隻能一步一步地緩緩走向她。


    「你怎麽在這裏?」


    由希的表情從驚訝轉為困惑,最後她皺起眉頭,以銳利的眼神瞪向我。她原本就五官端正,吊起眼睛後更是魄力十足。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退縮。


    「我是來聽之前沒聽到的那段話的後續。」


    那些由希當時因為被我打斷,而未能說出口的話。


    「現在才來說這個?小由真是壞心眼。」


    「嗯。」


    還差五步。由希逐漸低下頭。


    「你應該知道我當時想說什麽吧。」


    「大概知道。」


    還剩四步。由希的身影開始逐漸變大。


    「你明知道我當時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對不起。」


    我踏出第三步。


    「而且,而且啊,你明明是男生,居然還想要我主動開口?」


    然後,剩下兩步。


    「真是個膽小鬼。」


    我貪心地踏出最後一步。


    由希已經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就由我來說吧。你願意陪我一起看煙火嗎?我覺得如果跟你一起看,應該會非常開心。」


    「……」


    「不行嗎?」


    「……不行喔。」


    「為什麽?」


    「因為,煙火已經結束了。」


    由希重新抬起頭。她的眼角還確實留有悲傷與憤怒的痕跡,但臉上已經換成了笑容。


    「由希也滿壞心眼的呢。」


    由希仰望天空時,最後一發小煙火剛好被打上天空。


    隻有站在她身邊的我,目睹了她的黑色眼眸染上紅色光芒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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