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聖殿深深


    衛昭向來睡得不太踏實,第二日便早早地醒轉,醒轉的那一刹那,有些想不清楚身在何處。恍惚間還覺在十餘年前的“玉迦山莊”,仿佛姐姐的手正輕柔地撫過自己的額頭。


    他心中暗凜,不知是快要重回星月穀,一路上睹景思人,還是因為練功求之過急,丹藥之弊隱現,真氣有紊亂的先兆。他在炕上打坐片刻,待神清氣爽、心境澄明方才出門。


    此時天際露出一絲淺白,雪已收住,迎麵撲來的風帶著一股冰的氣息。平叔迎了上來:“少爺,可以上路了,幹糧我已備好。”衛昭點了點頭,望向西邊屋子。


    平叔道:“晚上沒動靜,看來暫時是不敢逃的了。”


    衛昭接過他手中的人皮麵具戴上,又扣上青紗寬帽,道:“盈盈她們怕是等急了,咱們得抓緊時間。”說著推開房門,大步走到炕前,正欲俯身將江慈揪起,手卻停在了半空。


    土炕上,江慈與兩名幼童並頭而臥,三張麵龐一般的純淨無邪,她被燙傷的右手搭在被外,握著身邊男童被子一角,顯是怕夜間被子滑落。


    衛昭雙眼微眯,頭微低,長久地凝望著炕上三人,平叔進來:“少爺,得上路了。”


    衛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俯身將江慈提起來。江慈睡眼惺鬆,被衛昭青紗下的假麵嚇了一跳,半晌才恢複清醒,知要趕路,忙將外襖軟靴穿好,跟了出去。


    寒風撲麵,江慈縮了一下雙肩,見衛昭身形飄逸,已與平叔行出很遠,忙提起全部真氣,跟在二人身後。


    她輕功雖佳,但練的都是在小空間內騰挪轉移之法,要這般提氣在雪地中奔行,非得內力綿長不可,不多久,她便被拉下很遠,情急下險些跌了一跤。


    衛昭聽得清楚,眼睛一眯,腳步便有些放緩,待江慈喘著氣追上,他又發力。江慈追得極為吃力,數次想趁他們遙遙在前,幹脆溜之大吉,但衛昭說過的話又讓她終不敢冒這個險。這隻沒臉貓太過厲害,說不定真有著獵豹般的鼻子,自己無論怎麽逃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萬一出逃不成,被他抓回來,可就會受大罪。


    念及此,她隻得再度咬緊牙關勉力跟上,衛昭忽快忽慢,平叔始終跟在他身後半丈處。雪地中,三個身影如黑點般飄忽移動。待晴陽衝破厚厚的雲層,灑在茫茫雪野,江慈大汗淋漓,雙腳酸軟,衛昭終在一處峽穀邊的山道前停住腳步。


    遠處的穀內,隱有青煙升起。


    雪後放晴下的山峰,閃爍著銀輝,聖潔中帶著嫵媚。漫山的雪鬆銀妝素裹,寒風呼嘯過山巒,冷冽刺骨。


    江慈喘著粗氣,立於衛昭身後,望著峽穀下的一片潔白,不停用未燙傷的左手拍打著被寒風吹得冰涼的麵頰。


    衛昭冷冷看了她一眼,又轉向平叔:“讓蘇俊他們來見我。”說著轉身向峽穀一側走去。江慈見平叔往相反的方向而行,想了想,仍跟在了衛昭身後。


    二人沿狹窄濕滑的山道而行,約莫半裏路後,衛昭折向路邊的樹林,林內積雪深及膝,江慈勉力跟出這麽遠,早已力竭,便摔了一跤。再抬起頭時,已不見了衛昭身影。


    她心中嘀咕,終是不敢趁這個機會開溜,隻得大聲呼道:“三爺!三爺!”


    一粒鬆子射來,江慈經過與衛昭多次交鋒,對他有了一定的了解,早有準備,低頭避過,卻腳下無力,撲倒於雪地之中。


    她爬了起來,抹去麵上的積雪,抬頭見衛昭正雙手環胸立於自己麵前,隱約可見輕紗下他的眼神滿是嘲弄與戲謔之意,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


    衛昭也不說話,腳步放緩,帶著江慈行到一棵參天古鬆前,“嗆”地抽出身後長劍,用劍柄在樹幹上敲了數下。江慈用心聽來,敲擊聲極有規律,遂暗記於心。


    過得一陣,輕微的“咯嗒”聲響起,那棵古鬆竟緩緩向左移動,積雪紛紛掉入樹下露出的一個地洞內。衛昭當先跳下,江慈看不清這地洞有多深,卻也一閉眼,跟著跳入。


    風聲自耳邊呼嘯而過,眼前一片漆黑,江慈大呼糟糕,這地洞看來甚深,若是落下去沒人接住,豈不是會摔個粉身碎骨,正胡思亂想,身形一頓,已被一人抱住。


    黑暗中,隱約可見那雙閃亮的雙眸,江慈笑道:“三爺,多謝您了。”


    衛昭輕哼一聲,將江慈放落。江慈覺四周漆黑陰森,隱有暗風吹來,心中有些害怕,摸索著拽住衛昭的右手,輕聲道:“三爺,我看不見。”


    衛昭下意識想將她甩開,江慈卻再伸右手,緊拽住他。她被燙傷的右手傷痕斑斑,衛昭猶豫片刻,終牽著她沿暗道慢慢而行。


    一炷香過後,江慈眼前漸亮,遂鬆開雙手,跟在衛昭身後步入一個小小石室。


    石室內空空蕩蕩,唯有四個牆角懸掛著四盞宮燈。燈內並無燭火,隱有珠華流轉,竟是四顆碩大的珍珠。江慈逐一走近細看,嘖嘖搖頭。


    衛昭眼中閃過不屑之意,哂笑道:“你若喜歡,拿去便是。”


    江慈撇了撇嘴:“我倒是想拿,可又怕沒這個命。”她轉過身來:“師父說過,一個人的福氣是老天爺給的,而且是命中注定,該你多少就是多少。我江慈呢,就不配享有這榮華富貴、金銀珠寶,就象前日,因為拿了三爺的銀票沒還,所以沒能出逃成功,若是今日貪心拿了三爺的珍珠,說不定明天就一命嗚呼了!”


    “你倒挺愛惜你那條小命的。”衛昭緩緩走到一盞宮燈前。


    “那是自然,誰不怕死?我才十七歲,還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沒吃過,好玩的沒玩過,若是過早夭折,豈不可惜?”江慈口中胡扯,眼睛卻盯著衛昭的一舉一動。


    衛昭伸手將那盞宮燈向右扳移,片刻後,機關聲響,宮燈旁的石壁向右緩緩移動,露出一條長長的青石甬道。


    沿甬道而上,行出數百步,衛昭運力將一扇石門推開,豁然開朗,呈現在江慈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宮殿。殿內陳設精美,磚鋪錦罽,錦遮繡映,花岩作柱,碧玉為欄。殿堂高三丈有餘,沿北麵數級玉石台階而上,陳設著紫檀木長案和高椅,透著貴重奢華氣象。


    江慈愣愣地看著這一切,喃喃道:“這是哪裏?”


    衛昭雙手負於身後,長久地凝望著高台上的那把紫檀大椅,眼神閃爍。良久暗歎一聲,緩緩步上石階,撫著紫檀大椅的椅背,耳邊仿佛聽到師父的聲音:“無瑕,你要記住這裏,記住這個‘星月殿’,記住這把椅子,當你重新回到這裏的時候,你就是我們星月教的神祗,是我們月落族人的英雄。”


    他的目光凝在椅子的扶手上,那處雕著數朵玉迦花。紫檀木的細紋仿若玉迦花上的隱痕,花梗下的枝蔓栩栩如生,盤桓纏繞。宛如遙遠的幼年往事,永遠盤踞在心,纏繞於胸,一寸寸蔓延,一分分糾結,十多年來,揮之不去,無法忘懷。


    紫檀木椅中有一軟墊,陳舊發黃。軟墊上繡著一叢玉迦花,玉迦花旁,用青線繡著一個小小的“迦”字。衛昭眼前一陣模糊,緩緩跪於椅前,將那軟墊抱於懷中,寬帽的青紗輕輕顫動。


    “姐姐,為什麽我叫無瑕,你的名字卻是玉迦?”


    “無瑕,因為你是塊美玉,是我們月落山最珍貴的一塊寶玉,純淨潔白。而姐姐出生在玉迦花盛開的季節,所以就叫玉迦。”


    “那是玉好些,還是花好些?”


    “無瑕,咱們月落族人,男兒都是美玉,女子都如鮮花。那桓華兩國之人,雖將我們視為賤奴野夷,但你要記住,我月落族人才是這世上最高貴純淨之人,星月之神的庇佑,定會讓我族人脫離困境,永享安寧。”


    衛昭將頭埋於軟墊中,姐姐,無瑕又回到這裏來了,你若是在天有靈,就保佑無瑕在玉迦花盛開的季節,拯救我月落族人,報那血海深仇吧。


    輕碎的腳步聲響起,衛昭抬起頭來。江慈見他的蒙麵青紗上似被淚水洇濕一塊,雖不明是何原因,卻也覺這沒臉貓有些可憐,一時不知說什麽話才好,半晌方憋出一句:“三爺,這是哪裏?”


    衛昭緩緩站起,眼神閃爍,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江慈:“喝了。”


    江慈心呼糟糕,卻知此人令出必行,無力抗拒,隻得閉上眼睛,仰頭一飲而盡。片刻後,她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兀自暗咒這沒臉貓,身子慢慢軟倒在地上。


    衛昭低頭凝望著她酡紅的麵頰:“小丫頭,你若是知道太多,即使看在少君麵上,我也不好留你性命。”


    輕輕的銅鈴聲響起,衛昭俯身將江慈抱起,放至紫檀椅後,在椅上坐定,冷聲道:“進來吧。”


    平叔領著四人進來,齊齊拜倒:“拜見教主。”


    衛昭的聲音冷峻而威嚴:“都坐下吧,不用這些虛禮。”


    蘇俊與蘇顏麵容相似,身量卻稍高些。他在最先一把椅中坐定,卻不敢抬頭望向紫檀椅中那個散發著冷冽氣息的身影,眼觀鼻,鼻觀心,恭聲道:“屬下等恭迎教主重返聖殿,星月之神定能庇佑我等,在教主的―――”


    衛昭冷冷打斷了他的話:“少說這些廢話,以後不必在我麵前說這些。”


    蘇俊心中一凜,與蘇顏、程盈盈、程瀟瀟齊聲道:“是。”


    衛昭聲音中不起一絲波瀾:“蘇俊先說。”


    蘇俊腦中快速整理了一番,道:“屬下那夜在寶清泉與裴琰交手,覺他內力綿長,並無曾受重傷的跡象,屬下覺得,他那日受傷隻怕大有蹊蹺。之後屬下收到幽州有變的消息,趕至幽州,發現裴子放有奇怪的舉動。”


    他頓了一下,見衛昭並無反應,隻得繼續說下去:“咱們的人被抓住,服毒自盡之後,裴子放便將銅礦關閉,礦工們不知去向。裴子放再未出北莊一步,咱們的人隻打探到,他似患了風症,臥床不起。屬下本欲親自進莊一探,蘇顏趕到,傳了教主的命令,屬下就趕回來了。”


    “蘇顏。”衛昭坐在椅中,身形挺直,令人不敢直視。


    蘇顏微微垂頭,道:“左護法的人這幾天頻繁出穀,據屬下跟蹤,確與王朗手下副將穀祥有聯絡,穀祥手下約八千人正向星月穀進發,估計今晚會包圍星月穀。”


    “盈盈。”


    “是。”程盈盈麵頰酒窩隱現,聲音嬌柔:“屬下利用議事堂堂主身份將那丫頭運出南安府,交給烏堂主後,便去了夢澤穀。大都司說請教主放心,明日定會及時率部出現,配合教主行動。”


    “瀟瀟。”


    程瀟瀟偷眼看了衛昭一眼,縱使隔著青紗,也覺那眼神懾人心魂,聲音便有些微的顫抖:“是,教主。收到蘇顏傳信後,屬下已命令雲紗將藥分次下到族長的飲食之中,族長這幾日功力已有所衰退,雲紗明晚將會下最後一次藥。烏雅已借探親為名,將少族主帶離了山海穀。屬下已命她將少族主帶到瀾石渡,以便迷惑族長,並穩定大局。”


    衛昭點點頭:“都做得不錯,既是如此,今晚就按原計劃行動,蘇俊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衛昭緩緩步下台階,蘇俊早已站起,雙手垂下,感覺到那冷冽的氣息越來越近,縱是向來桀驁不馴,也覺有些惶恐。


    衛昭在他身邊停住腳步,盯著他看了片刻,和聲道:“蘇俊,我們,有十三年未見麵了吧。”


    蘇俊微微躬腰:“是,教主。”


    “當年蘇顏和盈盈瀟瀟還小,可能記不清我的模樣,你比他們長上幾歲,應該是有印象的。”


    蘇俊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半晌方道:“屬下十五歲那年生過一場重病,之前許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衛昭緩緩道:“是嗎?真是可惜,我本來還想和你敘敘舊,看來是沒辦法了。也罷,忘了的好,我倒是想忘,可偏偏忘不了。”他慢慢摘下寬帽,取下麵具,又從懷中掏出一方玉印,與麵具一起遞給蘇俊:“今晚,就全看你的了。”


    蘇俊依舊不敢抬頭,雙手接過:“教主,屬下先告退。”


    “去吧,記住,你這條命是師父留給我的,你可是咱們月落國未來的大都司。今晚再凶險,你也要平安到達瀾石渡。”


    衛昭的聲音在殿內長久回響,蘇俊拜伏於地,哽咽道:“教主,也請您珍重,屬下縱是粉身碎骨,難報老教主和教主的恩德。屬下拚卻這條性命不要,也要將逆賊和仇敵們引往瀾石渡。”


    望著蘇俊退去的身影,衛昭眸中精光一閃,拉了拉銅鈴。


    平叔進來,衛昭轉到紫檀木椅後,將江慈抱出,遞給平叔:“讓瀟瀟把她帶往山海穀,我得趕去瀾石渡。你看著蘇俊,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五二、月落風雲


    星月穀,冰寒雪重。


    聖殿內,燈燭通明,映得整個殿堂亮如白晝。數百教眾魚貫而入,人人在心中揣測,多年來神龍隱現的教主,此番召開教眾大會,不知所為何事。


    星月教素來教規森嚴,殿堂內雖擠入了數百人,卻仍肅穆莊嚴,並無嘈雜之音。左右護法立於列前,待銅鍾敲響,率著上千人齊齊躬腰:“恭迎教主!”


    帷幕輕掀,故教主的貼身侍從平無傷當先走了出來。教眾們均露出敬畏的神色,誰都聽過這位平無傷的大名,均知他的武功在教內僅次於故教主,當年桐楓河一戰,若不是他死守黑風渡,隻怕星月教早已傾覆於桓國人的鐵蹄之下。老一點的教眾更是對他當年如煞神般的形象記憶深刻,左護法霍宣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嫉恨之色。


    平無傷側身彎腰道:“請教主!”


    白色的高大身影由幕後轉出,殿內靜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人人屏氣斂神,卻聽不到腳步聲,均在心中想道:教主輕功如此高明,看來我教振興有望。


    白色身影在紫檀椅中坐定,冷肅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都抬起頭吧,難得這麽齊,讓我也認認大家。”


    左護法霍宣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戴著人皮麵具的臉,那張人皮麵具,精巧細致,正是故教主經常使用的。


    見他有些愣怔,假扮教主的蘇俊從袖中掏出一方玉印,平無傷彎腰接過,持著玉印遞至左右護法麵前,右護法蕭蓀忙磕下頭去:“神印再現,我等誓死相隨!”


    霍宣確定無疑,右手放於身後做了個細微的手勢,隊列最末,一人悄悄退出大殿。


    蘇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肅威嚴,緩緩道:“這次召集大家來,是想和大家商討一下關於我月落一族立國的事情。經過多年籌謀,現在時機已經成熟,我已與族長多次溝通,族長也有意立國,隻是如何立,立國後如何麵對強大的華朝與桓國的夾擊,我星月教又將在未來的月落國中占據一個什麽樣的地位,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右護法蕭蓀神色漸顯激動,叩下頭去:“教主英明。故教主夙願實現在望,月落一族振興有期,我等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殿內,大多數人隨之叩下頭去,左護法霍宣卻沉默不語。


    蘇俊冷冷看著霍宣:“左護法有什麽意見嗎?”


    霍宣抬起頭,正視蘇俊:“教主,屬下認為,現在我月落族立國的時機還不成熟,我教也不宜強行出麵,暴露實力,而且屬下尚有幾點疑問,想請問教主。”


    蘇俊冷哼一聲:“左護法有什麽問題,就問吧。”


    霍宣聽到殿外傳來數聲鳥鳴,心中底氣大盛,口氣便有些咄咄逼人:“屬下對當年故教主的死,有些疑惑,還請教主釋疑。”


    他此言一出,殿內一片嘩然,故教主當年召開教眾大會,宣布新任教主乃弟子蕭無瑕,其人將持玉印為證,執掌教務,遺命平無傷輔佐,並留下數麵令牌後,便閉於密室。數日後平無傷將教主遺體請出,並言道新教主在別處靜修,一切教務由其持令牌代理,這才沒有令教內大亂。


    多年以來,一直是平無傷傳蕭教主之命,左右護法分率教眾服從指令,蕭教主則神龍隱現,從不以真容示眾。教眾們心中隱有疑惑,卻因近年來星月教勢力漸盛,可見教主指揮有方,便也沒敢細細思量,更無人敢提出異議。此時經霍宣這一提出,便有人輕聲議論,殿內一片嗡嗡之聲。


    蘇俊冷聲道:“不知左護法是對故教主的死有疑問,還是對本教主的身份有疑問?”


    霍宣嗬嗬一笑:“教主倒是爽快。不錯,故教主的死,咱們不敢妄自揣測,但是蕭教主您,從不以真容示人,倒是令屬下有些迷惑。一直都是平無傷傳您的命令,教眾們卻從未見過教主真容,未免令人不服。”


    平無傷踏前一步:“故教主遺命,命我輔佐教主,你有何不服?”


    “屬下曾聽故教主說過,他收了一個資質超群、容顏絕佳的弟子蕭無瑕繼承大業,但這麽多年來,教主從不以真容示人,是不是怕人發現你容貌普通,是平無傷找來頂替冒充的?”


    平無傷怒道:“左護法是指我平無傷廢真立偽,把持教務嗎?!”


    霍宣大喇喇道:“不敢,但請教主給教眾們一個交待,也好安眾心。”


    蘇俊緩緩站起,眼神掃過殿內諸人:“還有人要本教主給一個交待的嗎?有的話,就都站到左護法身後去。”


    殿內之人不由紛紛互望,身形移動間,霍宣身後聚集了二百餘人,其餘人均站在右護法蕭蓀身後。


    霍宣緩緩道:“教主如果不敢以真容示人,那麽就請教主演示幾招‘星月劍法’或是‘逐星追月’的輕功身法,我等也好心服。”


    平無傷立於階前,語氣森嚴:“大膽!教主威嚴豈是你能冒犯的!”


    霍宣身形慢慢後退,拔出身後長劍:“教主一不敢以真容示人,二不能演示隻有曆代教主才會的絕學,那就休怪屬下生疑,不服從號令了!”


    蘇俊冷冷一笑:“你待怎樣?!”


    霍宣轉身麵向教眾,大聲道:“各位,此人冒充教主,被平無傷所挾持,還請各位聽霍某一言,不要受平無傷的迷惑,還真正的蕭教主一個公道!”說罷,他猛然長嘯一聲,隨著他的聲音,殿外忽湧入上千人,呼喝之聲大作:“平無傷謀逆作亂,速納命來!”“擒拿假教主!”


    殿內之人來不及反應,湧入的人越來越多,平無傷麵色劇變,閃於蘇俊身前:“霍宣,你要犯上作亂嗎?!”


    霍宣冷笑道:“犯上作亂的是你吧,平無傷!”


    二人這番對話的功夫,殿內形勢大亂。霍宣身後之人與湧進來的數千人手持兵刃,與右護法蕭蓀身後數百人激戰在了一起。


    平無傷似是有些緊張,回頭道:“教主,形勢不妙,咱們先撤。”


    蘇俊點了點頭,迅速奔下石階,與平無傷一起向殿後奔去。霍宣大聲道:“逆賊哪裏走?!”與湧入殿中一人互望一眼,劍氣閃爍,將右護法蕭蓀等人步步逼退。數千人邊呐喊,邊往殿後追去。


    蘇俊與平叔奔出聖殿後堂,右護法蕭蓀追了上來:“教主,你先走,我們頂住,霍宣隻怕是勾結了官兵,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蘇俊正待說話,霍宣已領著數千人追了出來。蘇俊將蕭蓀一拉:“一起走!”三人迅速隱入茫茫夜色之中。


    寒冬的夜晚,冰氣襲骨。


    衛昭戴著人皮麵具,默默靜坐,閉目不語。觀心靜氣間,一雙眼眸浮現在心靈深處,那般澄靜,那般溫柔。


    他在心中默念:姐姐,你保佑無瑕,肅清內賊,得定大局,接掌族內大權,來年天下大亂,我族能借機立國,從此擺脫屈辱命運,再不做賤奴野夷!


    蘇顏立於他身側,大氣都不敢出,眼前這人,仿若地獄中步出的幽靈,散發著森森殺氣,讓人情不自禁地想拜伏於他的腳底,心甘情願被他奴役,受他驅使。


    衛昭緩緩睜開雙眼:“來了!”


    蘇顏用心聽了片刻,方聽到細微的腳步聲,歎服間,程盈盈帶著數人奔入林間,躬身道:“教主,大都司的人已到了。”


    衛昭站起,他森厲的眼神讓眾人齊齊低頭,他望向桐楓河,緩緩道:“等蘇俊一到,就都按計劃行事吧。”


    “是!”


    夜色下,蘇俊與平叔、蕭蓀等人發力急奔於山野。


    霍宣率眾猛追,奔走間,他身邊一人道:“霍護法,你確定無疑,此人是真正的蕭無瑕?”


    霍宣點了點頭:“聖印無假,此印是教主隨身攜帶,而且此人以前出來過幾次,雖每次都戴著麵具,但身形聲音均無疑問,穀將軍請放心。”


    王朗手下副將穀祥微笑道:“如此甚好,此次若能將真的蕭無瑕擒到,霍護法得登教主寶座,從此不再與朝廷為敵,我家將軍也好向皇上有個交代。”


    霍宣得意笑道:“一切還仰仗穀將軍。”


    二人說話間,腳步並不放緩,率著數千官兵死死綴住前麵奔逃的三人。


    雪夜中,這數千人追逐呐喊聲震破夜空,衛昭嘴角輕勾:“族長也快要到了吧?”


    蘇顏正待答話,蘇俊三人已奔至瀾石渡的石碑前,月色下的桐楓河,尚未徹底冰封,河麵上碎冰緩緩移動,如同一個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黑洞,時刻準備吞噬人的性命。


    蘇俊三人靠住石碑,轉過身來,緩緩抽出兵刃,冷目注視著逐步包圍過來的數千人馬。


    霍宣笑得有些暢然:“蕭教主,我勸你還是自行了斷罷,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蘇俊手中寒光一閃,劍氣宛如雷霆般轟然卷過,激起飛雪漫天,霍宣與穀祥有些睜不開眼,齊齊後退數步,蘇俊與平無傷、蕭蓀沿桐楓河急奔。


    奔出數百步,河邊的樹林裏湧出上千人,將蘇俊三人護住,殺聲四起,激戰漸烈。


    霍宣認得來援之人竟是本族大都司的人馬,與穀祥對望一眼,均覺有些不妥。來不及細想,河岸火光大盛,一條火龍蜿蜒而來,竟似有數千之眾。當先數人大呼道:“少族長在哪裏?賊人休得傷害少族長!”


    一五十出頭的老者奔於眾人之前,滿麵焦慮之色:“風兒,你在哪裏?阿爸救你來了!”


    霍宣認出此人是月落族族長木黎,愣神間,隻聽激鬥場中有人高呼:“族長,快來救少族主,我們頂不住了!”


    木黎大驚,他子嗣淒涼,年過四十才得了這麽個寶貝兒子,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數日前,兒子的生母烏雅要帶他回家探望外母,他派了數百人隨行保護。不料今日傳來惡訊,朝廷派出重兵,欲擄走寶貝兒子,以挾製自己鏟除星月教。急怒下,他匆匆帶了三千餘人追來瀾石渡。


    此刻聽得兒子危在旦夕,依稀聽到愛妾烏雅的驚呼聲,他心神大亂,腳步踉蹌,帶著部眾殺向河邊的數千官兵。


    左護法霍宣隱覺形勢不妙,穀祥卻另有打算。他本意是想借霍宣作亂之機,立下鏟除星月教的奇功。此刻見月落族長竟也到場,便起了混水摸魚、借刀殺人之念,他知月落一族若是族長身亡,少族長年幼,星月教傾覆,將陷入混亂之中,這正是朝廷求之不得的局麵。自己若能立下此功,說不定能―――


    他嘿嘿一笑:“木族長要幹涉我們清剿逆賊,可不要怪我不客氣了!”說著將手一揮,身後觀戰的兩千餘名官兵也壓了上去。


    木黎在戰場中左衝右突,大聲呼道:“風兒!烏雅!你們在哪裏?!”


    火光中,殺聲震天,直攪蒼穹。刀劍相交之聲鋪天蓋地,木黎越發心焦,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麵容,忙道:“平兄,你怎麽也在這裏?見到我兒子了嗎?”


    平無傷足尖在雪地上一頓,如輕雲般落在木黎身側,大聲道:“沒見著,我也是路過此地,見少族長有難,才現身相救,可惜沒找到他人!”


    木黎急怒下揮出長劍,將數名官兵斬於劍下。平無傷緊跟在他身側,眼見數十名官兵挺槍攻了過來,知時機已到,暴喝一聲,影隨身動,卷起一團雪球。眾人眯眼間,他悄無聲息地在木黎腰上一點,木黎踉蹌著奔前數步,撲上一官兵手中的長槍,槍尖當胸而入,木黎抽搐著倒於地上。


    這一幕被月落族人看在眼內,齊聲驚呼:“族長死了,族長被官兵殺死了!”許多人心神慌亂,被官兵逼得步步後退,不少人墜入冰河之中。


    正大亂間,桐楓河對岸傳來一個聲音:“誰敢殺我族長,我蕭無瑕要讓他血債血償!”


    這聲音從容舒緩,悠悠傳來,瞬間壓下震天的喊殺之聲,所有人不由停下手中兵刃,齊齊望向對岸。


    寒月下,一個白色身影宛如一片浮雲,悠悠飄過河麵,他白衣落落,纖塵不染,似白雲出岫,月華當空。


    他身形騰起時,月光都似暗了暗,襯著他的身影如月神下凡。他落下間,足尖在河中冰塊上輕點,又似流雲湧動、星輝遍地。


    他卷起的肅殺之氣讓數千人齊齊心驚,尚來不及反應,他已如山嶽壓頂,劍光閃動,如霹靂雷鳴,淩空轟出,沛不可擋,慘呼聲四起,數十名官兵跌落於雪地之中。


    天地間似乎有一刻的凝滯,數十人齊聲歡呼:“教主到了,教主救我們來了!”


    木黎帶來的三千月落族人大喜,他們素聞星月教主威名,此刻生命危殆之時,見他如月神一般出現,士氣大振,又向官兵們攻了回去。


    左護法霍宣知形勢不妙,轉身便逃。衛昭冷笑一聲,身形如鬼魅般縹緲,一股強絕的劍氣自他手中迸出,在空中連閃三下,霍宣一聲淒厲的嘶嚎,倒於雪地之中。


    桐楓河邊,所有的人被這耀目的劍氣所懾,瞠目結舌,呆立原地。半晌,方有人涕淚縱橫,泣呼道:“三神映月!月神下凡,我族有救了!”這呼聲,似有魔力一般,月落族人紛紛放下手中兵刃,拜伏於地。


    衛昭緩緩轉身,望向穀祥,森聲道:“穀祥,你殺我月落族長,我要你們華朝血債血償!”


    穀祥出身祈山派,向來自恃武藝出眾,頗有幾分傲氣。此刻雖見這傳聞中的星月教主劍術超群,也不驚慌,槍尖搠出點點寒光,攻了上來。


    衛昭眼中迸出雪亮的殺氣,劍隨身動,突入穀祥的槍影之中。穀祥大驚,未料這蕭教主一上來便是搏命的招數,心神便弱了些許。衛昭看得清楚,暴喝一聲,劍刃架上槍杆,真氣流動,穀祥步步後退。衛昭卻忽收招,劍尖在槍尖上一點,身形飛上半空,穀祥來不及變招,衛昭淩空落下,寒劍由上而下,沒入穀祥頭頂“百會穴”中。


    穀祥雙目圓睜,嘴角鮮血洶湧而出,緩緩跪落。


    華朝官兵被這一幕震呆,穀祥素有“殺神”之譽,卻被這星月教主數招內取了性命,人人心神俱裂,不知是誰率先而逃,數千人齊齊逃散,刹時潰不成軍。


    衛昭迅速抽出穀祥頭頂之劍,白影如魅,突入陣中,劍光縱橫,瞬間便再有數十人倒於他的劍下。眾人眼睛一花,隻聽見那團白影發出森冷清冽的聲音:“這裏的人統統給我殺掉,一個不留!”程盈盈等人明白他意思,率眾全力追擊。寒月下,瀾石渡邊,雪地漸被鮮血染紅,華朝官兵一個個倒將下去。星月族人見教主身先士卒,不禁精神大振,越戰越勇,人人咬牙切齒,個個不畏生死,仿佛要將這上百年來的屈辱與憤恨借這一戰徹底渲泄,永遠抹除。


    當最後數名華朝官兵倒於血泊之中,衛昭執劍而立,望著這人間地獄修羅場,眼中漸湧笑意。


    平叔走近,語氣欣悅:“少爺,成了!”


    蘇俊早已悄悄隱入樹林之中,與蘇顏擊了擊掌。蘇顏抱著一名十歲左右的幼童步出樹林,大聲道:“少族長無恙,少族長找到了!”


    衛昭長劍一彈,收回鞘內,緩步上前,微微躬身:“蕭無瑕見過少族長!”


    少族長木風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何事,驚慌間見生母烏雅過來,忙奔過去揪住她的衣襟,烏雅向衛昭施禮:“我母子遭逢大難,幸得蕭教主相救,烏雅不勝感激!”


    衛昭還禮道:“不敢當!蕭某來遲,族長不幸慘死於華朝人手中,還請少族長速速即位,以定大局!”


    烏雅媚眼如絲,瞄了衛昭一眼,麵上卻裝出悲戚之色:“我們孤兒寡母的,日後還得多多仰仗蕭教主!”


    大都司洪夜率著數千月落族人齊齊拜伏於地,聲震雪野:“恭迎少族長即位!”


    衛昭白衣飄飄,仰望蒼穹,心中默念:師父,您當年埋下的棋子,今日都派上用場了。您在天有靈,就保佑徒兒帶領族人興邦立國,洗雪恥辱吧!


    五三、淡雪梅影


    江慈睜開眼,又閉上,想起昏迷前隱約聽到衛昭所說的話,再睜開眼,笑了一笑:沒臉貓雖可惡,卻應該不會再對自己有殺意了,小命是保得住,但如何擺脫這種囚籠般的困境,總得想個法子才行。


    她再想了一陣,視線掃過屋內,發現自己躺的這個屋子有點怪。整個房屋都是用青色的石塊壘砌而成,石塊也未打磨,依其天然形狀擠壓壘砌,更未用黃泥勾縫。江慈掀被下床,這才發現自己躺著的床竟也是一整塊巨大的青石,她用手摸了摸,石質溫潤如玉,滑脂如膏,不由嘖嘖稱奇。


    窗外傳來輕輕的話語聲,江慈披上外襖,走到窗邊,見窗外廊下坐著兩個少女正在端著繡繃繡花,一個瓜子臉,嬌俏清麗,年紀較小,一個容長臉龐,柳眉杏眼,年齡稍長。


    江慈用手輕叩了一下窗欞,兩個少女一起抬頭,瓜子臉的少女放下繡繃,驚喜拍手:“她醒了,我去稟報小聖姑。”


    年齡稍長些的少女站了起來:“我去吧,阿雪,你看她是不是肚餓,弄些東西給她吃。”轉身出了院子。


    阿雪微笑道:“姑娘要不要出來走走?”


    江慈求之不得,忙道聲:“好。”走至門邊,覺這月落族的房門有些奇怪,用的似是樟木,但卻不同於華朝的房門是向內開啟的雙扇合頁門,而象一個活動的柵板,橫向開合,圓木條與樟木板上均雕刻著精美的星月圖案。


    江慈步出房門,見自己先前所睡的是一間位於石壁前的石屋,石屋外的小院,同樣也用青石壘圍,院中白雪皚皚,數株臘梅盛開,雪映紅梅,嬌豔奪目。


    江慈見這阿雪不過十五六歲,比自己還要小些,但也不敢小看。當日相府中的安華也比自己還小,卻是安澄的得力手下。想及此,她微笑道:“這是哪裏?我睡了多久?妹妹如何稱呼?”


    阿雪站了起來,她身著青色斜襟短褂,下著素色百褶長裙


    ,身上和高高的發髻上插掛著簡單的木飾,腳步輕盈,從另一間石屋內端出一些狀似糍粑的食物。江慈正有些肚餓,也不客氣,接過托盤,先將肚子填飽。


    阿雪見她吃得有些急,笑道:“姑娘慢慢吃,別噎著。你睡了兩天了,這是山海穀,族長後圍子的雪梅院,我叫淡雪,你叫我阿雪好了。”


    江慈吃罷,裝模作樣地在院內轉了一圈,聽得那淡雪跟在自己身後,她腳步聲似有些沉重,不象是身負上乘武功的樣子,頓時起了擊倒她逃逸的想法。可念頭甫生,試著提起真氣,這才發覺自己內力竟似消失得無影無蹤,知是那日服用的藥水的作用,頓時有些懈氣,心中將沒臉貓狠狠地咒罵了幾句。


    她轉回廊下,見三腳木桌上擺著幾件繡品,拿起細看,覺繡品精美,花鳥形神兼備,針法靈活細密,比師姐所繡還要強出許多。印象中竟似在何處見過這種繡品似的,細心想了一下,記起相府中所用屏風、繡衣、絲帕用的便是這等繡品,驚歎道:“這就是你們月落族名聞天下的‘月繡’嗎?是你繡的?!”


    “是。”淡雪拾起繡繃,坐回椅中,繼續飛針。江慈大感有趣,坐於她身旁細看,見她針法嫻熟,若流水逐溪,圓潤無礙,讚道:“阿雪真是心靈手巧。”


    淡雪微笑道:“我是笨人,族人中比我繡得好的多了去了。我們還有專門的繡姑,每年給華桓兩國進貢的‘月繡’,便是她們所繡,不過―――”她針勢放緩,麵上也露出悲傷之色。


    “不過怎樣?”


    淡雪沉默片刻,輕聲道:“她們為了繡每年給你們華朝和桓國進貢的‘月繡’,每天要繡到半夜三更,這‘月繡’又極傷眼力,做得幾年便會雙目失明。你若是去夢澤穀大都司的後山圍子看看,那裏都是瞎眼後安在那處養老的繡姑們。”


    “為什麽要繡到眼瞎啊,不繡不可以嗎?”


    冷笑聲傳來,先前那名年紀稍大些的少女走了過來,她麵上滿是痛恨之色,劈手奪過江慈手中繡品,將她用力一推,恨聲道:“不繡?!你說得輕巧,你們華朝每年要我們月落進貢三千件繡品,桓國也是三千件,如果不能按數納貢,我們派出的貢使便會被處以宮刑,然後你們的朝廷便會派兵來奪我們的糧食,燒我們的圍子。你說不繡可以嗎?為了這六千件繡品,繡姑們日夜不息,又怎會不眼瞎?!”


    她越說越是氣憤,雙手叉腰,嘴唇隱隱顫抖:“我們月落姑娘心靈手巧,可你看看我們穿的用的,全是最粗陋的衣料,最簡單的繡工,因為好的繡姑全在為你們華朝人累死累活,做牛做馬!”


    江慈聽得有些驚訝,忽想起在相府內見到的珠簾繡映、簾幕重帷,那不經意的奢華富貴中所用刺繡之物,原來每針每線上凝著的都是這月落繡姑們的血和淚。


    見她被推後蹲在地上發愣,淡雪忙將她扶了起來,道:“姑娘,梅影姐性子直,她並不是說你,你別往心裏去。”又轉向那梅影道:“阿影姐,她是小聖姑帶來的客人,也是我們月落族的朋友,不同於華朝那些欺壓我們的壞人,小聖姑若是知道你這般待客,會生氣的。”


    梅影輕哼一聲,片刻後笑道:“阿雪,你知道嗎?我方才差點見到教主了。”


    淡雪大喜,將繡繃一扔:“真的?!我得去看看。”撒腿便跑。


    梅影忙喚道:“你站住,你見不到教主的,別白跑一趟。”


    淡雪怏怏回轉:“為什麽?”


    “教主昨天將少族長護送回來後,便一直和各圍子的都司們商議少族長即位之事,現都在山海堂,你怎麽進得去?我方才去稟報小聖姑,也隻是在外堂托阿水哥遞了個話,小聖姑都沒出來。聽阿水哥說,裏麵吵得凶,教主大發神威,將五都司給殺了。”


    淡雪一驚:“為什麽?教主怎麽生這麽大氣?”


    梅影歎道:“不是我說你,你也太不省事。族長現下被華朝人給殺了,少族長要即位,要奉咱們星月教為聖教,定是要為族長報仇的。可這樣一來,咱們便得和華朝開戰。二都司和五都司他們的地盤靠著華朝,若是開戰,首當其衝,他們自是不樂意,便和大都司吵了起來。聽阿水說,五都司似是對教主有所不敬,教主當時也不說話,隻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見教主如何拔劍,堂內之人隻見一道寒光如閃電般劃過,都隻是眨了眨眼的功夫,五都司的腦袋便―――”說著她瞪著眼做了個卡脖子的手勢。


    淡雪拍手道:“殺得好!五都司一貫奴顏婢膝,隻會討好華朝賊人,為保自己的平安,還把親妹子獻了出去,更不知逼死了多少族人,真該殺!依我說,教主得把二都司一並殺了才好。”


    “二都司是怕死鬼,見風使舵慣了的,一見教主拔出五都司身上的長劍望著他,馬上就軟了,屁都不敢再放一個。聽說已經議定,五日後為族長舉行‘天葬’,‘天葬’後便是少族長的即位大典,到時還會正式封教主為‘神威聖教主’,拜咱們星月教為‘聖教’。”


    淡雪神情漸轉激動,她雙手交握於胸前,喃喃念道:“隻求星月之神庇佑我月落族人再也不用受人欺淩,被人奴役,我的兄弟姐妹,再也不用―――”她話語漸低,滴下數行淚水。


    梅影過去將她抱住,也露出悲戚之色:“阿雪,咱們就快熬出頭了。教主就是月神下凡,來拯救咱們族人的。他若不是月神,怎能三招內便殺了穀祥?聽阿水說,那夜教主為族長報仇,殺華朝賊子,竟是飛過桐楓河的,他若不是月神,桐楓河那麽寬,他怎能飛得過?山海穀和夢澤穀的弟兄們看得清清楚楚,現在都把教主當月神一樣拜著呢!”


    淡雪依在梅影懷中,泣道:“我知道,教主是月神下凡來救我們的。可他為什麽不早兩年下凡?那樣,我的阿弟就不用被送到華朝,不用做什麽孌童,就不用被那惡魔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江慈坐於一邊愣愣聽著,“孌童”一詞她並不明其具體含義,隻是遊蕩江湖,在市井中流連時曾聽人罵過此詞。後來在京城相府與攬月樓走了數遭,也聽人說過此詞。她隻知做這個的都是下賤的男人,是被人所瞧不起的,似乎與市井俗人罵人話語中的“兔兒爺”是一個意思,但究竟“孌童”是做何事的,為何要被人瞧不起,她就不知道了。


    她見淡雪如此悲傷,總知這“孌童”定是不好至極,她向來看不得別人痛哭,遂撫上淡雪的右臂:“快別哭了,隻要你家阿弟還活著,總有一天,你能將他接回來的。”


    梅影冷冷一笑:“接回來?!你說得輕巧,阿弟被送到了薄雲山的帳中。薄雲山你知道是誰嗎?你們華朝數一數二的屠夫,送入他帳中的孌童沒有幾個能活過三年的,阿弟現在不定被折磨成什麽樣子了。就是教主能帶著族人立國,能與你們華朝開戰,接回這些族人,也不是一兩年能辦成的,到時阿弟能不能―――”


    淡雪聽了更是放聲大哭,哭泣聲悲痛深切,江慈被這哭聲所感,也忍不住抹了把淚,良久方喃喃道:“當孌童,就真是這麽可怕嗎?”


    冷哼聲傳來,院中臘梅上的積雪簌簌掉落,淡雪嚇得收住悲聲,與梅影齊齊拜伏於地:“小聖姑!”


    輕紗蒙麵的女子步入院中,道:“你們都退下吧。”又側身躬腰:“教主,就是這裏,屬下先告退。”


    衛昭負手緩緩走進院中,待眾人退去,他在院中的臘梅邊站定,假麵後的目光深刻而冰冷。江慈自廊下望去,隻覺白雪中,紅梅下,他的身影更顯孤單寂廖。


    良久,衛昭方轉身進了石屋,江慈跟入,他冷冷看了她一眼,伸手取過案幾上的羊毫筆,遞給江慈:“我說,你寫。”


    江慈不接,斜睨著他道:“要我寫什麽?”


    衛昭有些不耐:“我說你寫便是,這麽囉嗦做什麽?”


    江慈哼了一聲:“你不先說要寫什麽,我便不寫。”


    衛昭眼中閃過惱怒之色,自歸月落山以來,從未有人如此頂撞過自己。他強自抑製住,冷聲道:“你寫一首詩,聽仔細了,是:閉門向山路,幽和轉晴光,道由東風盡,春與南溪長。”


    江慈心中暗驚,想起那日聽到的,裴琰所回之詩“冰水不相傷,春逐流溪香”。心中有了計較,直視衛昭,平靜道:“我不會寫的,我早說過了,我既逃不了,會留在你的身邊。但我絕不會為你做任何事情,也絕不會摻和到你和他的事情中去,你若是相逼,我唯有一死。”


    衛昭閃電般地探出手,扼住江慈咽喉,話語冰冷森然:“想死是嗎?我成全你!”說著逐漸用力,江慈漸感呼吸困難,似就要失去知覺,卻仍平靜地望著衛昭。


    衛昭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難受,這平靜而坦然的目光,這臨死前的一望,竟象極了姐姐倒地前的眼神。他本就是恐嚇於江慈,見她仍是不屈,眼神閃爍,收住力道,緩緩收回右手。


    江慈握住咽喉劇烈咳嗽,待緩過勁後冷冷一笑:“原來神威聖教主最拿手的伎倆便是言而無信,反複無常啊!”


    衛昭反倒沒了怒氣:“也罷,你不寫,我就和你耗著,你什麽時候寫了,我就什麽時候給你解藥,讓你恢複內力。”說著他取下麵具,長籲出一口氣,仰倒在石床上,道:“我給你點時間考慮考慮。”


    他前夜飄然渡江,力殲穀祥,為求震懾人心,達到“月神下凡”的效果,不惜提聚了內八經中的全部真氣。這種做法固能奏一時之功,卻也極為傷身,真氣損耗過巨。其後,他又力殺逃敵,護送少族長回到山海穀,召集各都司議事,一劍殺了五都司及他的十餘名手下,方才平定大局,實是疲倦至極,這需時刻戴著的人皮麵具更是令他煩燥不安。此刻見隻有江慈在身邊,索性取了下來,躺於石床上閉目養神。


    江慈聽到他的呼吸聲漸轉平緩悠長,不知他是真睡還是假寐,知象衛昭這般內力高深之人,即使是在睡夢之中,也是保持著高度警覺的,自己現在內力全失,更無可能暗算於他。便拉過棉被,輕輕蓋於他身上,又輕步走出石屋,拾起先前淡雪扔下的繡繃細看。


    師姐的母親柔姨繡藝頗精,師姐得傳一二,江慈自是也粗通一些。她這一細看,便看出這‘月繡’確是極難繡成,不但要做到針跡點滴不露,還要和色無跡,均勻熨貼,形神兼備,而且看那針法,竟似有上百種之多。


    她想起月落一族,為了這“月繡”不知瞎了多少繡姑的眼睛,受了多少欺淩。而那奢靡至極的相府,那人,他擦手所用帕子,他房中錦被,他的錦袍蟒衫,用的都是此物。若是他知道那帕子上的一針一線都是血與淚,他還會那樣隨意扔棄嗎?


    還有,那“孌童”,究竟是何意思?為何人們會對他們鄙夷至此?為何這積弱的民族,因為要生存,因為要安寧,便要將自己的兒女們送去做這被世人所瞧不起的孌童歌姬呢?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將滿桌淩亂的繡繃和繡品收入繡籮,見天空又飄起了片片雪花,撲入廊下,覺有些寒冷,便端起繡籮進了石屋。


    衛昭仍躺在石床上,江慈百無聊賴,又不敢離去,索性尋了一塊素緞,定於繡繃上,取過一支細尖羊毫,輕輕畫出線條,描出繡樣。


    衛昭這一放鬆,便沉沉睡去,直到夢中又出現那個惡魔的麵容,才悚然驚醒。他猛然坐起,將正坐於椅中用心描樣的江慈嚇了一跳,手中繡繃也掉落於地。


    衛昭眯眼看了她片刻,麵無表情:“我睡了多久?”


    江慈這才知道他是真睡,想了想道:“大概有個半時辰吧。”


    衛昭下床:“考慮得怎麽樣了。”


    江慈拾起繡繃,淡淡道:“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寫的,你別想逼我。”


    衛昭心中怒哼一聲,卻也拿她沒轍。這十多年來,從未有女子如此對他,他來了幾分拗勁,心中暗道:小丫頭,我看你能強到幾時,我就不信,治服不了你!


    他轉到江慈身邊,見她手中繡繃上用極細的線條畫著繡樣,端詳了片刻,俊眉微皺:“你這是畫的什麽?”


    江慈麵上一紅,將繡繃放於身後,低頭不語。


    衛昭從未見過她這般害羞模樣,以往與她不是怒顏相向便是冷語相對,不由好奇心起,搶過她手中繡繃,再看片刻,冷笑道:“你人長得不怎麽樣,這畫的畫也醜得很,花不象花,鳥不象鳥的,倒象是幾隻大烏龜。”


    江慈臉更紅透,呐呐道:“不是烏龜。”


    衛昭邪邪笑著,勾起江慈的下巴,雙眸卻如冷月般盯著她:“你告訴我你畫的是什麽,我便讓你恢複內力。”


    江慈想了一陣,終還是恢複內力要緊,隻要能施展輕功,總能尋到出逃的機會,何況又不是要幫他做什麽傷害他人的事情,遂指著繡繃道:“是菊花。”


    衛昭再看一眼,不屑道:“這幾朵倒是有些象菊花,可這個,我怎麽瞅著象隻烏龜,與別的菊花可長得有些不同。”


    江慈怒道:“我說了不是烏龜,是―――”


    “是什麽?”


    江慈低下頭去,輕聲道:“是,是大閘蟹。”


    江慈抬頭甜甜一笑:“三爺沒聽過‘菊花開時秋風高,對江臨渚啖肥蟹’嗎?這既然要繡菊花,就定要繡隻大閘蟹應應景,同時也解解我的饞意。”


    她將手一伸:“我既告訴三爺了,三爺就賜我解藥,恢複我的內力吧。”


    衛昭扔下繡繃,戴上麵具:“你服的不過是令你昏睡、暫時失去內力的藥物,現下你既醒了,十日之後,內力便會慢慢恢複的。”他僵硬的假麵靠近江慈:“我再給你時間考慮,你若是想好了,就將那首詩寫出來。你一日不寫,便一日休想出這個院子!”


    江慈見他出屋而去,緩緩蹲於地上,拾起繡繃,撫摸著那素緞上的畫樣,凝望著那似是而非的大閘蟹,輕聲道:“你爪子多,心眼也多,走路也是橫著走,隻千萬別哪天自己絆著自己了!”


    她坐回椅中,撿起繡針,刮了刮鬢發,忽想起那日晨間坐於西園子替崔亮補衣裳的情景,不由有些擔憂:“崔大哥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他是好人,可別被大閘蟹算計了才好。”


    五四、稚子何辜


    平叔正在院門守著,見衛昭出來,附耳道:“光明司的暗件到了。”


    衛昭接過,細閱一番,聲音不再冷峻:“小五做得不錯,不枉我這些年的栽培。這個人,平叔選得頗合我意。”


    平叔喜道:“那老賊被瞞過了?”


    “嗯。”衛昭睡了一覺,渾身輕鬆,眼下大局將定,又得聞喜訊,眼中便有了些笑意:“他按時將密報呈給那老賊,一切都很順利。”


    平叔看著衛昭眼中的笑意,心中喜悅,隻覺這十餘年來的隱忍奔波,都似有了補償。眼前似看見另外一張絕美的麵容,覺眼角有些濕潤,微微轉過頭去。


    衛昭不覺,思忖片刻,道:“眼下雖然各方麵都按我們原先謀算的在行動,但還缺了一方。平叔,這邊大局已定,你幫我跑一趟桓國吧。”


    “是,少爺。”


    “你秘密去找易寒,他上次功虧一簣,他家二皇子這段時日過得有些憋屈,相信一定不會放過這個重掌軍權的機會。”衛昭望向滿山白雪,似看到了滿山盛開的玉迦花,僵硬的麵容上仿佛也有了幾分笑意。


    南安府郊,長風山莊,寶清泉。


    裴琰收住劍勢,在泉水中泡了一陣,出水後披上衣袍,覺體內真氣充沛,盈然鼓蕩。見安澄過來,騰身而起,右手平橫,切向他的肋下。


    安澄身形向左一閃,旋挪間右足踢向裴琰胸前,裴琰雙掌在他足上一拍,借力騰身,淩空擊向他肩頭。安澄右足甫收,不及變招,隻得蹬蹬後退數步,避過裴琰這一掌。


    裴琰雙掌虛擊上地麵,身形橫飛,雙足連蹬,安澄手中尚拿著密報,不能出手,被他蹬得步步後退,終靠上一棵雪鬆,劇烈咳嗽。


    裴琰飄然落下,笑道:“不行不行,果然沒有陣仗,你的身手便有些鬆怠。”


    安澄咳道:“相爺還是趕快放我上戰場吧,我總覺得,那處才是我大顯身手的地方,現在真是便宜劍瑜了。”


    裴琰負手向草廬走去:“你別羨慕他,他這幾個月最難熬,待他熬過了,我再放你出去。你放心,會有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你隻別把身手荒廢了,等真有大陣仗,我怕你連厚背刀都拿不起。”


    安澄想起那夜裴琰在蒙麵人手下救下自己一命,有些慚愧:“是,相爺,屬下還真是得精進武藝才行。衛三郎自身武功高強不說,他的手下也是那般強硬,我還真不能給相爺丟了麵子。”


    裴琰取過他遞上的密折細看,微微點頭:“子明做事,果然細致,確是奇才。”


    他一份份細看,看至最後一封,忍不住笑道:“皇上親手建了光明司,又將自己最寵信的人提為指揮使,隻怕將來終會―――”


    安澄猶豫片刻,終問道:“相爺,小的有一事不明白。”


    “問吧,爺我今日心情好。”裴琰微笑道。


    “相爺是如何猜到衛三郎便是真正的星月教教主蕭無瑕的?衛三郎是玉間府衛氏出身,又是由慶德王進獻給皇上的,身上也無月落族人印記,又一直深受皇上寵信,小的把朝中軍中之人想了個遍,也沒想到竟會是他。”


    裴琰笑得俊目生輝,悠悠道:“安澄,你覺得小丫頭是個怎樣的人?”


    安澄麵上也有了幾分笑意:“江姑娘雖天真爛漫,不通世事,心地倒是善良得很。”


    “你覺得,她是個藏得住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嗎?”


    “這個小的倒不覺得。”


    裴琰眼前浮現江慈或喜或怒,或嗔或泣的麵容,有一瞬間的失神,緩緩道:“衛三郎號稱‘鳳凰’,姿容無雙,就是我們這些慣常與他見麵的人,每次見到他都會有驚豔之感,一般人見了他更是隻有瞠目結舌的份。可相府壽宴那日,小丫頭初見衛三郎,毫無反應,你不覺得奇怪嗎?”


    安澄想了一下,點頭道:“相爺不說我還真想不起來,可相爺當時如果想到了,為什麽不對付衛―――”


    裴琰搖了搖頭:“我當時也沒在意,後來使館縱火案,我又借傷隱退,還要防著皇上對付我,一摞子的事情,我來不及細想。倒是你回稟,自‘恨天閣’左閣主那裏得知買殺手殺小丫頭的是姚定邦,我覺得有些不對勁,把前後所有的事情連起來想了一遍,才細想起來的。後來命你傳信給子明,讓他查了一下衛三郎這幾個月的動向,綜合各方麵的線索才確定的。”


    安澄離去,裴琰緩步走至草廬的窗前,凝望著寶清泉,想起江慈那日坐於“碧蕪草堂”的大樹下吃瓜子的情景,笑了一笑:“你居然敢聯同三郎欺騙於我,讓你吃些苦頭也好,三郎總要將你還回來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月落山,山海穀,天月峰。


    月落族族長木黎為救兒子死於華朝官兵之手,消息數日內便傳遍月落山脈,九大都司圍子的月落族人們齊齊陷入憤怒之中。


    月落一族上百年來深受華朝與桓國的欺壓,不但苛征賦稅,強斂繡貢,暴索俊童美女為孌童歌姬,且將月落族人視為賤奴野夷。月落族人勢微力薄,九大都司又不甚團結,所以一直隻能忍氣吞聲,以犧牲一小部人族人來換取整族人的安寧。但大多數的月落族人心中一直是憤憤不平,深以為恥。現下,全族最高地位的族長都死於華朝人手中,這反抗的怒潮如同火焰般騰騰而起,迅速燃遍整個月落山脈。


    這日是為故族長木黎舉行“天葬”的日子,各圍子的月落族人們從四麵八方向山海穀湧來,除了要參加族長的天禮和少族長的即位大典,人們更多的是想親眼目睹一下傳聞中的星月教主的風采。


    傳言中,他白衣渡江,一劍殺敵,血染雪野,全殲仇敵。他如月神下凡,似星魔轉世,他閃耀著神祗般的光芒,他也寄托著全族人的希望。


    夜幕降臨,山海穀聚集了數萬月落族人,天月峰下更是人頭攢動。


    後圍子“雪梅院”中,江慈見淡雪坐立不安,在院中走來走去,還不時望向院外,笑道:“阿雪,你是不是很想去看‘天葬’和即位大典?”


    這五日,衛昭仍每日過到“雪梅院”,也仍舊逼江慈寫下那首詩,江慈依舊不從,不是與他冷顏相對,便是顧左右而言他,衛昭倒也不再用強,逼迫無果後便冷笑離去。


    江慈不肯寫下那首詩,自然便出不了這“雪梅院”,倒與淡雪梅影日漸熟絡。三人年歲都差不多,又都是天真純樸之人。江慈本就是隨遇而安的性子,既暫時不能出逃,便知和身邊之人相處和諧才是上策。她與淡雪言笑不禁,又向她請教繡藝,梅影本對她是華朝人有些不滿,但見她隨和可喜,天神一般的教主又每日來探望於她,遂也逐漸放下成見。江慈教她二人煮華朝之肴,她們則教江慈刺繡,三人迅速結出一份少女的友誼。


    在這幾日的相處中,自淡雪和梅影口中,江慈知道了更多月落族的曆史。這才知月落一族,自古相傳,是天上的月神因見凡間苦難深重,毅然放棄了數萬年的仙齡,投於塵世之中,拯救世人,要磨煉千年、積累仙緣之後,才能再列仙班。故他的後人名為月落族,取月中降落的仙人之意。


    正因為如此,所以每任月落族族長去世後,族人便要為他舉行“天葬”。在子夜時分,將逝者自天月峰頂的登仙橋拋下,若其能回歸天宮,月落一族則將成為天神一族,如其落於山海穀底,則來年全族也能風調雨順,雖仍為凡人也可保安寧,但若在“天葬“過程中出現意外,導致族長不能平安下葬,則會天降奇禍,月落一族將永淪苦海。隻是族長究竟如何才能“回歸天宮”,數百年來卻是誰都不曾得知。


    而自古傳言,月落族人,若是於“天葬”之夜,能親眼目睹族長升天,就能過上萬事順意,遂心如願的日子。所以族長“天葬”,幾百年來一直是月落族最盛大的日子,所以這夜才會有這麽多月落族人從四麵八方湧來,就是為了一觀“天葬”盛禮。


    江慈這幾日聽淡雪梅影念叨要觀看“天葬”和即位大典,耳朵都聽出了繭子,見淡雪坐立不安,便問了出來。


    梅影柳眉緊鎖,瞪了江慈一眼:“還不是因為你,小聖姑吩咐了,不能離你左右,你不能出這院子,我們便也出不了。若是沒有你,我們早就去了天月峰了!”


    江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好奇,笑道:“其實我也想去瞧瞧熱鬧的。”


    淡雪坐了過來,拉住江慈的手:“江姑娘,你行行好,去和教主說說,說你也想去看‘天葬’,再帶上我們,教主好象對你挺隨和,他一定會允許的。”


    梅影有些沮喪:“教主現在忙著上天月峰,肯定不會過來的。”


    江慈極為喜愛淡雪,覺她純樸勤勞,又憐她父親死於戰亂之中,母親因為是繡姑而雙目失明,幼弟又被送到華朝為孌童,實是令人憐惜。她想了想,知現下讓淡雪去請衛昭,他是一定不會過來的。


    她想起以前與崔大哥閑聊時聽過的法子,咬了咬牙,將繡針往“曲池穴”上一紮,“唉喲”一聲,往後便倒。


    淡雪梅影嚇了一跳,搶上前來將她扶起,見她雙目緊閉,麵色慘白,梅影忙衝出院子。不多時,輕紗蒙麵的程瀟瀟匆匆趕來,拍了江慈胸口,江慈睜開雙眼,看了程瀟瀟一眼,弱聲道:“快讓你們教主過來,我有要緊話對他說,遲了,怕就來不及了。”


    程瀟瀟有些為難,今夜大典,關係重大,教主正全神準備,不能抽身。可這少女是教主交給自己來監管的,而且教主這幾日天天過來見這少女,她所說之話必牽涉重大。見江慈麵色慘白,汗珠滾滾而下,她不及細察,轉身出了“雪梅園”。


    再過得小半個時辰,衛昭素袍假麵,匆匆入園。他揮手令眾人離去,探了探江慈的脈搏,一股強勁的真氣自腕間湧入,迅速打通江慈用繡針封住的“曲池穴”。他眼中閃過惱怒之色,一把拎起江慈,步入石屋,將她往石床上一扔,聲音冷冽透骨:“又想玩什麽花樣?!我今天可沒功夫陪你玩。”


    江慈忍住臂間疼痛,笑著站起,也不看向衛昭冷得能將人凍結的眼神,拉上他的袍袖:“三爺,我想求您件事,可知您今日事多,怕你不來見我,這才不得已裝―――”


    衛昭性子陰沉冷峻,不喜多言,族中教中男女老少對他奉若神明,甚至都不敢直視於他。以往在京城之時,滿朝文武百官對他又妒又恨又是蔑視又是害怕,這十多年來,除去世間有數的幾人,無人敢與他平目而視,無人敢與他針鋒相對,更無人對他喜笑怒罵,嘻皮笑臉。


    可偏偏遇上江慈,這野丫頭不但敢反抗於他,以死相逼,還敢不聽從命令,敢從他手上出逃,敢用這些小伎倆戲弄於他,不由讓他十分惱火。


    他右臂一振,將江慈甩開,江慈碰到桌沿,見衛昭欲轉身離去,仍笑著拉住他的衣袖:“三爺,我想去看‘天葬’,你就帶我去吧,可好?”


    “不行。”衛昭言如寒冰:“誰知你是不是想趁人多逃跑。”


    “我不會逃的,也絕不給三爺添麻煩,我就在一邊看看,成不?”江慈搖著衛昭的衣袖央求道。


    衛昭冷哼一聲:“休得多言,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見他仍欲離去,江慈大急:“那你要怎樣,才肯讓我去看‘天葬’?”


    衛昭頓住身形,眸中精光一閃:“你乖乖地將那首詩寫了,我就放你去看―――”


    江慈怒道:“不行!我早說過不摻和你們之間的事,是你言而無信,還要脅於我,你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難怪京城之人都看不起你!”


    衛昭眼中怒火騰騰而起,他上前將江慈頭一把揪住向後猛拉。江慈劇痛下仰頭,眼淚洶湧而出,急道:“我又不是為了自己要看,是為了淡雪和梅影。她們對你奉若神明,隻不過想去觀禮,卻因為我的原因而去不成。淡雪那麽可憐,阿爸死了,阿母瞎了,阿弟又被送到薄雲山帳中做孌童,不定受著怎樣的折磨,我是見她可憐才想辦法找你來,求你的。”


    衛昭右手頓住,江慈續道:“淡雪隻要想起她阿弟,便吃不下也睡不好,她雖是婢仆,但也是人啊,她想去看看‘天葬’,三爺就成全她吧,大不了三爺將我點住穴道捆起來,丟在這裏也成,隻要能讓淡雪―――”


    江慈一口氣說下來,覺頭皮不再緊痛,衛昭也似鬆了手,她轉過頭來,見衛昭假麵後的目光閃爍不定。這一刻,她忽覺他身上慣常散發著的冷冽氣息似有些減弱,屋中流動著一種難言的壓抑與沉悶感。


    “淡雪的阿弟,在薄雲山的帳中?”衛昭緩緩問道。


    “是。”江慈點頭,她怕衛昭因此看不起淡雪和阿弟,又急急道:“阿弟也是被逼無奈才去做孌童的。當時二都司說要麽送阿雪去做歌姬,要麽送阿弟去做孌童,阿母哪個都不舍得,後來還是靠抓竹簽決定的。淡雪為這事不知哭了多少回,她也是為了這事,想有朝一日能接回阿弟,才入了你的星月教。”


    她隱隱聽到衛昭呼吸聲漸轉粗重,有些心驚,卻仍道:“三爺,您千萬別因阿弟當了孌童就瞧不起他和淡雪。阿弟若不是為了救姐姐,又何必去甘為人奴?三爺,你就讓淡雪她們去看‘天葬’吧,我求您了。”


    衛昭不發一言,長久沉默,冷冷看著江慈。江慈漸感害怕,但想起淡雪,仍鼓起勇氣,再度上前拉住衛昭衣袖:“三爺,求求您了。”


    衛昭緩緩抽出袍袖,冷冷道:“你若敢起意逃走,敢離我十步以上,我就將淡雪和梅影給殺了。”說著轉身出屋。


    江慈愣了一下,轉而大喜,跳著出了石屋,衝衛昭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出了院子,拉住在院外守候的淡雪與梅影,三人跟在衛昭身後而行。


    江慈邊走邊望著衛昭高挑孤寂的身影,忽覺右腕一涼,側頭見淡雪正替自己戴上一小小銀絲鐲,忙欲取落下來。淡雪將她的手按住,輕聲道:“江姑娘,這是我們月落族人送給朋友的禮物,我窮,隻有這個鐲子,但你若是取下,便是不把我淡雪當朋友。”


    梅影猶豫片刻,也從右手上褪下一個銀絲鐲,遞給江慈,江慈輕輕戴上,三人相視而笑,隨著衛昭,直奔天月峰。


    五五、媚音入骨


    天月峰,萬仞絕壁上,夜霧漸濃。


    揉雜著冰雪氣息的冬霧,讓所有人的眉間發梢都籠上了一層寒霜之色,也讓那高聳入雲的天月峰更顯縹緲迷蒙。縱是上萬月落族人點燃了鬆枝,也照不亮那常年隱於雲霧之中的“登仙橋”。


    天月峰,自古相傳,月落族的先人月神便是由此落下凡世,天神為了讓他有一日能重返仙界,在兩座隔著深溝對峙的山崖間留了一座天然的石橋,後人稱為“登仙橋”。


    東麵山峰,號為“天月峰”,由山海穀可沿山路而上。而西麵山峰,四麵皆為懸崖峭壁,僅由東麵的天月峰可以沿“登仙橋”而過,故名“孤星峰”。


    孤星峰上有一星月洞,相傳為月神下凡後修煉的場所,一直是月落一族的聖地,除去族長外,任何人不得進入。


    這夜,天月峰山路上擠滿了前來觀禮的月落族人。九大都司,除去五都司死於星月教主劍下,其餘八位悉數到場,簇擁著即將接位的少族長及其生母烏雅坐於天月峰頂的高台上,其餘族人則依地位高低一路排向天月峰下。


    當衛昭素衣假麵,帶著輕紗蒙麵的大小聖姑及數位年輕少女步出正圍子,走向天月峰頂,人群發出如雷般的歡呼。所過之處,月落族人紛紛拜伏於地,恭頌教主神威,同時祈求上蒼保佑故族長能得登仙界,月落一族得脫苦海。


    衛昭飄然行在山路上,火光照耀下的白袍,散發著一種玉石的光芒,讓人覺他已不象是這塵世中人,而是謫仙下凡。


    滿山的白雪也在這一刻惶然褪色,唯有他身上的那一襲白,襯得他如同下凡的神祗,孤獨寂寥地俯視眾生,俯視這蒼茫大地。


    江慈出了正圍子後,便被程瀟瀟遞過來一塊青紗蒙?


    ?了麵容。她一路行來,聽得月落族人對衛昭的歡呼擁戴聲出自至誠,更見有許多人淚流滿麵,不由凝望著青紗外那個飄逸的身影,心中想道:若是那人,那般行事,能贏得華朝百姓如此的擁戴嗎?


    時近子夜,天上一彎冷月,數點孤星,若隱若現。


    號角聲嗚嗚響起,雄渾蒼涼,山頭山腳,一片肅靜。


    大都司洪夜站了起來,一通急促的鼓點敲罷,他將手一壓,朗聲道:“月神在上,我月落族族長雖受奸人所害,卻得脫輪回,得歸仙界,實是我族至榮。現在,我們要用我們的鮮血敬謝神明,大家誠心祝禱,願月神永佑我族人!”


    他轉身端起一碗酒,奉至旌旗下的大祭司身前。大祭司臉繪重彩,頭戴羽冠,身披青袍,手持長茅,籲嗟起舞。舞罷,接過大都司手中的禾酒,一口飲盡,又猛前傾身,“噗”的一聲,白色的酒箭噴在台前的火堆上,火苗躥起,直衝夜空,山頭山腳,上萬人齊聲高呼,拜伏於地。


    高亢深沉的吟哦聲中,故族長木黎的棺木被緩緩抬出。八名彩油塗麵、上身赤裸,下身裹著虎皮的精壯小夥抬著棺木,踩著深深的積雪,步向雲霧縹緲的“登仙橋”。


    火光照映下,上萬雙眼睛,齊齊盯著那具黑色棺木,盯著那夜霧籠罩下的“登仙橋”。


    八名小夥走至橋邊,大祭司高唱一聲,八人齊齊停步,將棺木放置於地。


    大祭司似歌似詠,聲音直入雲霄:“請仙族長!”


    大都司與二都司互望一眼,齊步上前,運力推開棺蓋,台上的少族長木風與烏雅放聲大哭,在數人的攙扶下拜倒於雪地之中。


    木族長的屍身已做防腐處理,被兩位都司從棺中抬出,他裹在長長的白色月袍之中,容顏如生,隻雙目圓睜,仰望蒼穹。


    山頂之人看得清楚,齊聲大哭,帶著山路上的月落族人同放悲聲,江慈聽得心酸,也抹了一把眼淚。


    大都司與二都司一人扛肩,一人扛腿,抬著木族長,緩步走上“登仙橋”。


    寒風漸盛,吹得火把明明暗暗,“登仙橋”對麵的“孤星峰”,黑幽沉寂。


    清冷的星月隱入雲層之中,不知從何處激起一股強風,“登仙橋”上的積雪忽地劇烈爆開,激起一團巨大的雪霧。


    那雪霧騰地而起,“天月峰”頭,也忽有一陣寒風,卷起雪霧,眾人齊齊眯眼。卻都聽到一聲驚呼,迷蒙中見扛著族長遺體的大都司洪夜單膝跪於地上,他肩頭一歪,二都司猝不及防,族長遺體滑落,眼見就要倒在橋上的雪霧之中。


    這一瞬間,山頭山間上萬人齊聲驚呼,眾人隻恨雪霧遮眼,看不清楚,眼見族長似是不能順利落穀,刹時都湧上一股強烈的恐懼感,似已見到月落族大難臨頭,永淪苦海。


    就在這一瞬間,“孤星峰”再湧來一股寒風,雪霧更盛,整個“天月峰”上的火光為之一暗。眾人抬眼望去,隻見迷蒙雪霧中,族長木黎的屍體在將要倒在橋麵上的那一刹那,淩空飛起,似一道白色的流星,冉冉自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直隱入“登仙橋”對麵的黑色蒼穹之中。


    這一幕來得太快,眾人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不見了族長的屍身,瞠目結舌間,不知是誰大喊一聲:“族長登天了,族長回歸仙界了!”


    這聲呐喊,如同掉落在烈油中的火星,整個“天月峰”一片沸騰。


    “族長登天了,族長回歸仙界了!”


    “我月落族有希望了!”


    “果然是月神下凡啊,教主是月神轉世,拯救我族人來了!”


    雪地上,山道間,響起如雷的歡呼與祝禱之聲,月落族人們向著“登仙橋”的方向,齊行拜禮。冰冷的積雪將他們的膝蓋浸濕,他們渾然不覺,又齊向傲立於峰頂的那個白色身影磕首俯身。


    衛昭飄逸的身影淡淡立在“登仙橋”頭,眼神掠過大都司洪夜,洪夜微微一笑。衛昭又望向對麵的黑深,緩緩抬手,待眾人肅靜,他清冷而激昂的聲音回蕩在山巒之間:“族長升天,星月之神將佑我族人,再無苦痛,永享康寧!”


    淡雪與梅影喜極而拜,眼淚洶湧而出。江慈並未下拜,整個山頭,除卻少族長和衛昭,就餘她一人青紗蒙麵,孤身而立。


    她長久地凝望著那個白色的身影,忽覺此人便如同明月下的一團烈焰,將這上萬人的心頭點燃,但同時,也在灼灼地燃燒著他自己。


    數百年來隻在傳聞之中出現過的族長“升天”之象出現,月落族人群情激湧,少族長木風的即位大典和“聖教”的冊立大典便在一片歡呼聲中結束,衛昭從新任族長木風的手中接過象征著無上權威的“聖印”,飄然下山。


    身後傳來接天的歡呼聲、歌唱聲,衛昭嘴角輕勾,帶著程盈盈等人回了正圍子,江慈仍在淡雪梅影的陪同下回後圍子“雪梅院”。


    程盈盈轉身將櫳門關上,與程瀟瀟一同行禮:“恭賀教主!”


    衛昭淡淡道:“我說了,你們在我麵前不用這麽多規矩。”


    程盈盈掀起麵紗,酒渦盎然:“不知道蘇俊他們何時可以出洞。”


    程瀟瀟笑道:“總得等‘天月峰’這邊的人都散了,他們才好出來。”


    衛昭微微點頭:“大家都幹得不錯,配合得好。”


    程盈盈還欲再說,程瀟瀟卻將她一拉,二人行禮出房,程瀟瀟低聲嗔道:“姐姐,你是真不知嗎?教主若是和我們客氣,我們便不要再呆在他麵前。”


    衛昭緩緩走到桌前坐下,思忖著數件大事。


    眼下,“天葬”終於順利結束,自己和蘇俊蘇顏及大都司洪夜悉力配合,又利用雪霧和特製的“天蠶蛛絲”,讓族長似是“登天而去”,恢複了族人的信心,也奠定了星月教“聖教”和自己“月神下凡”的形象。


    但如何麵對緊接著要來的嚴峻形勢,能不能熬到明春,裴琰會不會與自己充分配合,那老賊又是否會一直被蒙在鼓裏,實是未知之數。得及早將族中的兵權掌控於手中,及早作出部署才行。


    夜,逐漸深沉。衛昭聽得“天月峰”傳來的歡呼之聲漸漸淡去,知興奮的族人們終相繼散去,嘴唇輕輕一牽:“月神下凡?我倒不知,自己還有沒有資格做那―――”


    他剛寬去外袍,“篤篤”的敲門聲響起,他迅速將假麵戴上,冷冷道:“誰?!”


    嬌怯的聲音傳來,衛昭認得是少族長木風生母烏雅的貼身婢女阿珍:“教主,聖母請您趕快過去一趟。”


    “何事?!”


    “少族長,不,族長似是受了些風寒,情形有些不對,聖母請您過去看一下,說您―――”


    衛昭拉門而出,飄然行往烏雅及木風居住的山海院。


    行到山海院的前廳,阿珍行禮道:“教主,聖母在後花園。”


    衛昭麵無表情,隨著阿珍而行,此時已是醜時末,一路行來,山海院內寂靜無人。後花園西沿,有一小小暖閣,竹帷輕掀,閣內鋪著錦氈,炭火融融。


    阿珍掀簾,衛昭冷麵而入,隻見烏雅一人坐於閣中坐榻之上,一襲緋衣,微笑望著自己。簾幕放下的一瞬間,微風拂過,衛昭聞到一縷若有若無、如蘭如麝的清香,這清香撲入鼻中,如同溫泉的水沁過麵頰,又似烈豔的酒滑過喉頭。


    他轉身便走,烏雅喚道:“無瑕!”


    衛昭頓住腳步,背對烏雅,冷冷道:“還請你日後稱我一聲教主!”


    烏雅慢慢站起,輕步走到衛昭身後,仰起臉來,輕聲一歎:“無瑕,老教主當年在我麵前提起你,便是滿心歡喜。這麽多年,我總想著,你何時會真正出現,讓我明白,老教主當年為什麽那麽喜歡你。現如今,總算是見著你了,也算了了我的心願。”


    衛昭沉默不語。烏雅眼簾低垂,輕聲道:“現下大局已定,我也能放下這一肩重擔,想起老教主對我說過的話,這心中―――”


    衛昭緩緩轉過身來:“師父他,曾說過什麽?”


    烏雅麵上笑容似蜜如糯,聲音輕柔如水,低頭歎道:“老教主當年授了烏雅一首曲子,他說,若是異日教主大業得成,便讓烏雅為您彈奏這首曲子,也算是他―――”


    衛昭遲疑半晌,終返身在木榻前坐定,低聲道:“既是師父的曲子,就請彈奏吧。”


    烏雅右手卷起雲袖背在身後,蓮步輕移,巧笑嫣然,在琴案前坐下。依次勾起月落琴的十二根長弦,喉裏低低地唱道:“望月落,玉迦花開,碧梧飛絮。笑煞春風幾度,關山二月天,似山海常駐,歎意氣雄豪,皆隱重霧。”


    衛昭低頭靜靜聽著,依稀記起,當年在“玉迦山莊”,姐姐與師父在月下彈琴撫簫,奏的便似是這首曲子。耳邊琴聲婉轉泣訴,歌聲粘柔低迴,他漸感有些迷糊,閣內香氣更濃,心底深處,似掠過一絲麻麻的酥滑,讓他輕輕一顫。


    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讓他有些不自在,正待挪動雙腿,琴音越發低滑,似春波裏的水草,將他的心柔柔纏住,又似初夏的風,熏得他有些懶得動彈。


    烏雅抬眼看了一下衛昭,眼神有些迷離。待最後一縷琴音散去,她端起青瓷杯緩步走至衛昭身邊跪下,仰起臉,嬌媚的麵容似掐得出水來:“無瑕,我敬老教主如神明,奉他之命,忍了這麽多年,盼了這麽多年,終於能見你一麵,為你效命。你若是憐惜烏雅姐姐這麽多年的隱忍,就將這杯酒喝了吧。”


    她的臉上湧起一抹紅暈,端著酒杯的手卻皓白如玉,酒水瀲灩,衛昭低頭望去,似見師父的麵容正微漾於酒麵。


    他緩緩接過酒杯,在鼻間嗅了嗅,仰頭一飲而盡。一股熱辣劃胸而過,他放下酒杯,烏雅的纖指卻已撫上了他的胸前。


    衛昭身軀一僵,烏雅的手已伸入了他的袍襟,她手指纖纖,順著袍襟而下,衛昭隻覺先前那麻麻的酥癢再度傳來。鼻中,烏雅秀發上傳來的清香一陣濃過一陣,他尚不及反應,烏雅已貼入他的懷中。


    她的緋衣不知何時已由肩頭滑下,如濃麗的牡丹花,刹時綻放於衛昭眼前。那蔥白似的嫩,流雲般的柔,白玉般的光華,讓衛昭吸了口冷氣,雙手本能下推出,烏雅卻腰肢一扭,將自己胸前的輕盈送入他的手心。


    手心傳來溫熱而柔軟的感覺,那是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掌握感和控製感,衛昭雙手一滯。低頭間,那盈盈腰肢的線條晃過眼前,讓他不自覺將頭微仰。


    烏雅右手沿他小腹而下,臉卻仰望著他,柔舌似有意、似無意在唇邊一舔。閣內炭火盈盈,映得她麵頰的紅潤與眼中的迷離之色宛如幻象。而她的身子似在輕顫,喉間也發出隱約的低吟―――


    衛昭覺手心如有烈火在炙烤,身子也象被燃燒,而眼前的烏雅就似那一汪碧水,能將這烈火溶化,讓體內的洶湧平息。


    烏雅的手繼續向下,衛昭不自禁地抬頭,眼光掠過一側的月落琴,身軀一震。忽然暴喝一聲,反手扼住烏雅雙臂,將她往木榻上一甩,身子旋飛而起,穿簾而出,躍入閣外的雪地之中。


    足下的雪,迎麵的風,傳入絲絲冰寒之意,衛昭右臂劇烈顫抖,反手拍上院中雪鬆,鬆枝上的積雪簌簌掉落,激起漫天雪霧。他在雪霧中數個盤旋,消失在後花園的牆頭。


    寒冷的夜風中,衛昭奔回自己所居的“劍火閣”,他的四肢似凍結於冰中一般僵硬,偏自胸口而下,仿若有一團烈火在騰騰燃燒,如淬火煉劍,青煙直冒。


    周遭一切似漸漸褪色,他眼前再現那一抹白嫩,手心似還殘留著那一團溫熱,心頭還晃著那一絲輕盈。十多年來,他隻識屈膝忍辱,卻從不知,原來世間還有可以讓他願意去掌控、渴望去征服放縱的溫柔。


    他不停擊打著院中積雪,眼前一片迷茫,不知是看不清這漫天雪霧後的景致,還是看不清人生歧路後的坦途。


    雪花慢慢落滿他的烏發假麵,他跪於雪地之中,劇烈顫抖。


    天空中,孤星寒月,冷冷地凝望著他。他腦中一片空茫混沌,一種難以言述也從未體驗過的欲望卻正在胸口騰騰燃燒,如烈火般灼人,又如毒蛇般凶險―――


    五六、翻雲覆雨


    次日清晨,天放晴光,竟是個難得的冬陽天。


    衛昭枯坐於榻上,胸口如被抽空了一般難受。他已想明白,昨夜被烏雅暗下迷香,琴彈“媚音”,自己雖將那團火熄滅,但這藥物加上媚音的雙重作用仍讓他有些真氣紊亂。


    更讓他難受的是,那從未有過的感覺,從來沒有麵對過的事實,像一記重拳把他擊懵,又像一條毒蛇一般時刻噬咬著他的心。


    他長久地坐於榻上,直到曙光大盛,才驚覺今日是少族長即位後的首次都司議政,也關係到能否執掌兵權,順利熬過今冬,遂將體內翻騰的真氣壓了下去,前往山海堂。


    他緩步走入山海堂,眾人都已到齊。新任族長木風坐在寬大的檀木椅中,有些不安和拘束,見聖教主入堂,回頭看了看阿母烏雅。


    烏雅麵上露著溫婉的微笑,稍稍點了點頭。木風站了起來,稚嫩的身影奔下高台,在欲撲入衛昭懷中時聽到烏雅的一聲低咳,忙又頓住腳步,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眼中卻仍有著崇敬的光芒,抬頭道:“聖教主,請歸聖座。”


    衛昭微微低頭躬腰:“族長厚愛,愧不敢當。請族長速速登位,都司議政要開始了。”


    木風本恨不得能即刻散會,拉住教主,求他教自己武藝才好,聽了衛昭所言,隻得回轉座位之中。


    他躊躇片刻,才記全阿母所授之話,卻因被十餘名成人目光灼灼地盯著,聲音有些顫抖:“蒙月神庇佑,仙族長得歸仙界,我族振興有望,也望各都司們同心協力,愛惜族人,共抗外敵,使月神之光輝照遍月落大地―――”


    衛昭抬頭看了木風一眼,木風便覺有些心驚,話語頓住。


    大都司洪夜忙道:“族長所言甚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情,還是要防備華朝派兵來襲,畢竟我們殺了穀祥及八千官兵,華朝隻怕不會善罷甘休。”


    二都司正為此擔憂,他的山圍子位於月落山脈東部,與華朝接壤,一旦戰事激烈,他的部屬和領土便首當其衝,聽言道:“依我所見,族長現方登位,我月落兵力不足,還是不宜與華朝開戰。不如上書朝廷,請求修好,並多獻貢物及奴仆,讓朝廷不再派兵來清剿我們,方是上策。”


    六都司向來與二都司不和,冷笑道:“二都司此言差矣,仙族長得歸仙界,這是上天讓我們月落族人從此不用再聽華朝人的指令,不用再為奴為婢。聖教主乃‘月神下凡’,正是在他的帶領下,我們才全殲了穀祥及那八千官兵。現在正是我們洗刷恥辱、振興月落族的大好時機,又豈能再犧牲族人,向華朝屈辱求和呢?”


    大都司點頭:“六都司說得在理,現在先不說打不打得過華朝,在仙族長得歸仙界、天意所指的情形下,還要加納貢物奴仆,對華朝屈膝求和,隻怕族人們不會答應啊。”


    二都司低下頭去,昨夜“天葬”,故族長“登仙”而去,他也被強烈震撼,當時不由自主地下跪,隨著眾人歡呼。但夜深人靜,他細細琢磨,總覺有些不對勁,心中懷疑是星月教主在背後搗鬼,苦於沒有證據,而族人又激情高熾,便隻能將疑問壓在心底。


    將近黎明,他黑衣蒙麵,悄悄過了“登仙橋”,去對麵的孤星峰查看了一番,未發現什麽痕跡,此時聽大都司這般說,遂隻能沉默不語。


    衛昭端坐於大椅之中,不動聲色,周身散發著穆然威嚴的氣勢。


    一側的烏雅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眼角瞥了瞥衛昭。他那如冰棱般的眼神讓她心中瑟然,權衡再三,淺淺笑著開口道:“各位都司,我雖已為聖母,但對軍國大事一貫不懂,別的事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隻知道,我的夫君,我們月落族現任族長的阿爸,是死於華朝人之手。就是普通人,這殺父之仇尚且不共戴天,更何況是我族至高無上的族長?”


    六都司憤憤道:“聖母說得是,我們族人這麽多年受的欺壓還不夠嗎?現在連族長都死於他們的手中,豈能善罷甘休!”


    二都司心中知大勢不可逆擋,沉默片刻,溫和一笑:“既是如此,我也沒有意見了,大家就商量一下如何抵抗外侵吧。”


    大都司心中冷笑,從容道:“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少不得還需二都司借出你的圍子,由其餘各都司的圍子抽調重兵,囤於東線流霞峰一帶,防備華朝人來襲。”


    “流霞峰縱是長樂城的官兵來襲的必經途徑,但飛鶴峽呢?王朗隻要派人迂回至楓桐河北麵,沿飛鶴峽而下,一樣可以直插這山海穀。”


    “飛鶴峽那裏,也得派重兵守著。”大都司沉吟道:“所以現在各都司得鼎力合作才行。依我所見,都把各圍子的兵力調到山海穀來,然後將準備過冬的糧食運來,再都捐出各自的賦銀購置兵器。由族長統一指揮,統一分配,這樣方能保證族人的精誠團結,而不致於戰事臨頭,各自為政,一盤散―――”


    “我不同意!”七都司站了起來,他圓胖的臉上略顯激動:“你們要與華朝開戰,我無異議,但要把我的兵也卷進來,讓他們為你們送命,那可不行!”


    衛昭猛然抬眼,精光一閃。六都司會意,出言諷道:“七都司不是愛惜你的手下吧,我看你倒是心疼你那些糧食和賦銀!難怪你的山圍子盛產‘鐵抓笆’啊。”


    山海堂內哄然大笑,人人都知這七都司愛財如命,被人暗地裏稱為‘鐵抓笆’。由於他的圍子位於西麵,遠離華朝,曆來未受戰火波及,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戰,他也未受絲毫影響。故一直養尊處優,也對族內事務不理不管,眼下忽然要他將兵力交出,還要交出糧食與賦銀,那可真比殺了他還難受。


    七都司被眾人笑得有些掛不住,怒道:“你們要打仗要報仇,那是你們的事,憑什麽要我交人交錢?!我阿母病重,需趕回去服侍湯藥,先告辭!”說著向高座上的族長木風微施一禮,轉身往堂外走去。


    八都司與他相鄰,二人又是堂兄弟,一貫同氣連聲,見他借發怒離去,本就不願出兵出銀,遂也站了起來:“原來嬸母病重,我也得趕去探望,阿兄,等等我!”


    二都司心中暗喜,隻要七、八都司一去,這都司議政不成,無法統一族內意見,便無法與華朝開戰。憑自己多年來與王朗暗中建立起來的關係,隻要再多敬獻財物賤奴,便可得保安寧。


    衛昭冷冷地看著眾人爭吵,僵硬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但雙眸卻越來越亮,亮得駭人,他的右手垂於椅旁,隱隱有些顫抖。


    眼見七、八都司已走至山海堂門前,烏雅推了一下木風,木風盡管心中害怕,禁不住阿母在左臂上的一掐,顫聲喚道:“二位都司請留步!”


    七都司在門口停住腳步,見自己帶來的數百手下擁了過來,膽氣大盛,回頭斜睨著木風:“族長,我得趕回去侍奉阿母,失禮了!”


    八都司的數百手下也步履齊整,擁於堂前,七、八都司相視一笑,各自舉步。


    衛昭眼神掃過大都司和一邊蒙麵而立的蘇俊,二人均微微點頭。衛昭合上雙眼,又猛然睜開,一聲龍吟,背後寒劍彈鞘而出,如雷霆暴作,閃電當空。堂內諸人來不及眨眼,白影鼓起一團劍氣自堂中長案上劃過,直飛堂外。圍著七都司的數十人紛紛向外跌出,鮮血暴起,七都司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噗”地倒在雪地之中。


    這一幕來得太過突然,眾人不及反應,唯有發出一聲驚呼,衛昭已拔出長劍,森冷的目光望向八都司。


    八都司見衛昭眼中滿是殺意,有些驚慌,但他畢竟也曾經曆過大風大浪,將手一揮:“上!”


    數百名手下齊齊攻向衛昭,八都司則在十餘名親信的簇擁下迅速向山腳奔去。


    衛昭冷笑一聲,淩空而起,手中長劍晃出清粼粼的波光,耀得數百人眼前一花。他已飄然落下,足如踏歌,一路踏過數十人頭頂,當踏上人群中最後一人頭頂,他再暴喝一聲,如大鵬展翅,飄然落於正急速奔逃的八都司麵前。


    八都司險些撞上他的身軀,急急收步,揮著手中長矛,側轉而逃。衛昭長劍一橫,運力將他長矛震斷,八都司被這股大力震得向旁一個趔趄,衛昭已伸手揪住他頸間穴道,八都司全身失力,雙手垂落。


    山海堂前一片混亂,堂內之人齊齊擁出,堂外七、八都司帶來的人眼見主子或被殺,或被擒,亂作一團。


    蘇俊早搶出山海堂,右手一揮,山海堂兩側的高牆後,忽擁出上千人馬,高聲喝喊:“抓住謀害族長、圖上作亂的賊人!”


    一片紛嘈聲中,衛昭望著在自己手中掙紮的八都司,嘴唇微動,八都司雖恐懼不已,卻也聽得清楚。


    “八都司,七都司有兩個兒子吧?”


    八都司不明教主為何在此時還問這等閑話,但命懸他手,隻得啄米似的點頭。


    衛昭冷笑一聲,將八都司拎高一些,在他耳邊輕聲道:“若是七都司的兩個兒子都暴病身亡,這七都司的圍子,是不是該由他唯一的堂弟來繼承呢?”


    八都司腦中一片空白,想了半天才明白他這番話的含義,大驚之後是大喜,忙不迭地點頭。


    衛昭冷哼一聲,鬆開了揪住他穴道的手。


    八都司驚惶甫定,強自控製住強烈的心跳,回轉頭大聲道:“我是被脅迫的,是七都司脅迫我和他一起作亂,我是全力擁護族長的!”


    衛昭見蘇俊已帶人將七都司的人悉數拿下,又見八都司的手下紛紛放下兵刃,知大局已定,嗬嗬一笑,飄然回轉山海堂。


    烏雅仍端坐於椅中,見衛昭進來,隻覺寒意浸膚,垂下眼去。


    七都司身亡,八都司又已表明擁護族長的立場,這都司議政便得以順利進行。眾人議定,各都司圍子抽調主力精兵,捐出錢糧,由族長統一分配指揮,具體作戰事宜,則全權交給聖教主裁斷。


    衛昭根據早前收到的密報,估算著朝廷的兵馬可能會在十日之內由流霞峰西進或飛鶴峽南下,遂命三、四都司在議政結束後迅速趕回各自的山圍子,三都司的兵力向流霞峰布署,而四都司的兵力則死守飛鶴峽。


    一切議定,眾人離去,已是正午時分,山海堂外,衛昭靜靜而立,低頭望著七都司身亡倒地之處的那灘血跡,聽到身後傳來一急促、一輕碎的腳步聲,側身躬腰:“族長!”


    烏雅牽著木風的手,麵上仍是那溫柔的微笑,輕聲道:“教主神威,我母子日後還得多仰仗教主。”


    衛昭心中冷笑,可也知眼下情形,不能與她反目,還得利用她和木風來指揮各都司。而她,也得借助自己之力來對抗各位如狼似虎的都司,保住木風的族長之位。縱使經過昨夜之事,兩人還得維持表麵的合作關係。


    他垂下眼簾,聲音冷冽入骨:“這是本教主應盡的本份,請族長放心。”


    烏雅微笑點頭:“如此甚好,隻是木風這孩子,一貫仰慕教主,想隨教主修習武藝,不知教主可願替烏雅訓育於他?”


    衛昭沉默不語,良久,俯身將木風抱起,飄然向後堂行去。


    烏雅凝望著他修長的身影,苦笑一聲,麵上卻又閃過一絲不甘之色。


    長風山莊,寶清泉。


    裴琰眉頭微皺,看著由寧劍瑜處傳回來的軍情,右手執著顆黑玉棋子在棋盤上輕輕磕著。


    楠木棋盤上,他自弈的黑白兩子已成對峙之勢,殺得難分難解。裴琰放下密報,思忖片刻,正待喚人,安澄撲了進來:“相爺,老侯爺回來了!”


    裴琰一驚,迅速站起,往外便走,安澄順手取過椅中的狐裘,替他披上。


    “有沒有旁人看見?”裴琰麵色有幾分凝重。


    “沒有。”安澄答道:“老侯爺是自暗道進的‘碧蕪草堂’,小的回東閣見到暗記,入了密室,才知是老侯爺回來了,老侯爺讓相爺即刻去見他。”


    裴琰沿山路急奔而下,直奔“碧蕪草堂”,安澄早將附近暗衛悉數撤去,親自守於東閣門前。


    裴琰直入東閣後暖閣,右手按上雕花木床床柱,運力左右扭了數圈,“喀喀”聲響,床後的一麵牆壁緩緩移動。他身形微閃,晃入密室之中,將機關複原,迅速沿石階而下,經過甬道,進入一間密室,跪於一人身前:“琰兒拜見叔父!”


    五七、風雪歸人


    原震北侯裴子放坐於棋台前,修眉俊目,雖已是中年,身形仍堅挺筆直,一襲青袍,服飾簡便,僅腰間掛著黃色玉璫。他微笑著抬頭,放下手中棋子,和聲道:“琰兒快起來吧,讓叔父好好看看。”


    裴琰站起,趨近束手道:“叔父怎麽突然回來了?是不是幽州那邊出了什麽變故?收到琰兒的密信了嗎?”


    裴子放神情淡然,但看著裴琰的目光卻帶著幾分慈和:“幽州沒什麽大事,我收到你的信後便啟程,主要是回來取一樣東西。”


    裴琰垂下頭去,他是遺腹子,一身武藝均是這位叔父所授,雖說幼年得益於母親為自己洗經伐髓,使自己成年之後的武藝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但他對這位叔父總有著幾分難言的敬畏。


    多年以來,裴氏一族謀劃全局,自己得建長風騎,得入朝堂,均與叔父之力密不可分,叔父雖貶居幽州,但隻怕在他眼中,整個天下都是擺在他麵前的一盤棋局。眼下這個關鍵時刻,他秘密潛返長風山莊,隻是為了取一樣東西,這樣東西肯定關係重大。


    裴子放嗬嗬一笑:“先別管那樣東西,得入夜後再去取。我們爺倆也有幾年沒有見麵了,來,陪叔父下局棋,敘敘話。”


    裴琰微笑應是,在裴子放對麵坐下,密室內一時隻聞輕輕的落子之聲。


    炭爐子上的茶壺“咕咕”而響,裴琰忙將煮好的茶湯倒於茶盅之中,過了兩道後,奉給裴子放。


    裴子放伸手接過,微笑道:“不錯,你的棋藝有長進,掌控大局的本領有提高。”


    “全蒙叔父教導。”裴琰恭聲道。


    裴子放落下一子:“在對手不弱,局勢複雜的情況下,你能下成這樣,叔父很欣慰。隻是,你行棋還是稍險了一些。”


    “琰兒恭聆叔父教誨。”


    “你能將東北角的棋子誘入死地,讓西邊的棋子拖住對手的主力,然後占據中部腹地,確是好計策,不過,你要切記,你的對手,非同一般。”


    裴琰細觀棋局,良久,額頭隱有汗珠沁出,手中棋子在棋盤某處上空頓了又頓,終輕聲道:“叔父是指這處嗎?”


    裴子放飲了口茶,嗬嗬一笑:“不錯,這是對手的心腹要地,但是,你縱使知道了他的心腹要地在何處,也無從落子啊!”


    裴琰長久凝神思考,在西南處落下一子,裴子放略有喜色,應下一子,二人越下越快,裴子放終推枰起身,笑道:“走,天差不多黑了,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二人沿山路而上,此時天已入夜,安澄早撤去所有暗衛,寂靜的雪夜中,隻聞二人輕輕的腳步聲。


    一路行來,裴琰輕聲將不便在密信中敘述的諸事細稟,裴子放靜靜聽著,緩步行來。待裴琰述畢,微笑道:“琰兒心思機敏,我也未料到,江海天臨死前還布了一個這麽久遠的局,埋下了一顆這麽深的棋子。”


    “幸得叔父曾對琰兒敘述過星月教教主才會的輕功身法,看到衛三郎逃離的身法,琰兒才能肯定在長風山莊自盡身亡的並不是真正的星月教主。”


    裴子放輕歎一聲:“衛三郎隱忍這麽多年,現在既然開始他的全盤計劃,皇上那裏,他必做了周密的安排。皇上機警過人,但隻怕要在自己最寵信的人身上栽一個跟鬥了。”


    寶清泉,熱霧騰騰。裴子放負手立於泉邊,望著那一汪霧氣,目光深邃,良久,他寬去外袍,縱身一躍。


    裴琰靜靜看著裴子放沉入水中,看著那霧氣繚繞,眼神幽沉似海。


    不多久,裴子放探出水麵,身形帶起大團水霧,在空中數個盤旋,輕輕落於地麵,將手中一個用厚厚的油布包著的木盒遞給裴琰。


    裴琰雙手接過,待裴子放脫去濕透的內衫,披了外袍,在火堆邊坐定,方單膝跪於他身邊,將油布打開,取出木盒,奉給裴子放。


    裴子放雙手拇指扣上木盒左右兩側某處的暗紋,“哢嗒”聲響,盒蓋應聲彈開。他低頭望著盒中物事,良久方輕歎一聲,將那用黃色綾布包著的卷軸取出,遞給裴琰。


    裴琰麵色沉肅,看了一眼裴子放,終緩緩打開那黃色卷軸,眼光及處,麵色數次微變,終複於平靜,在裴子放身前磕下頭去。


    火光跳躍,但夜風寒勁,吹得潭麵上的霧氣向二人湧來。裴子放將裴琰拉起,輕拍著他的手,歎道:“就是為了這樣東西,你的父親死於謀算,叔父我也被貶幽州二十餘年。但正因為這樣東西,他才不敢對我下毒手,你母親,也得以順利將你生下。”


    裴琰身形如石雕一般,良久沉默,忽然抬頭,眼神如劍芒一閃。裴子放仿佛見到利刃出鞘,劍吟雪野,耳邊聽到他清朗的聲音:“琰兒一切聽從叔父教誨。”


    裴子放微微一笑,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時機慢慢成熟,你也做得很好。但我總感覺,還不到最關鍵的時候。這樣東西,我先交給你,在最關鍵的時候,你用來做最致命的一擊吧。”


    下午時分,冬陽曬入雪梅院的廊下。


    江慈剛洗過頭發,靠在廊下的竹欄邊,懶懶地梳理著未幹的長發,黛洗般的青絲垂於腰際。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看到淡雪手中的繡裙,笑道:“阿雪這幅‘鳳穿牡丹’倒快過阿影姐的‘水草鯉魚’。”


    淡雪溫婉一笑:“我這個‘鳳穿牡丹’可是要趕在新年前完成的,到時落鳳灘大集,也好穿上。”


    江慈早由二人口中得知,月落族的新年與華朝的新年並不同日子,得在正月的十八。那時冬雪開始消融,春風首度吹至月落山脈,族人會於落鳳灘舉行大集,載歌載舞,共賀春回大地,並開始新一年的農作。


    梅影猶豫片刻,低聲道:“阿雪,今年的落鳳灘大集,不一定會舉行了。”


    “我這幾日去前圍子領取果品,聽人說,朝廷要對咱們動兵,就是這幾日的事情了?


    ?現在各都司圍子的精兵都在往咱們山海穀調動,教主忙得幾天幾夜沒睡過好覺,不斷兵增流霞峰和飛鶴峽。若是真打起來了,還怎麽舉行落鳳灘大集?”


    江慈一驚:“真要打起來了嗎?”


    “是,看這些天前圍子兵來兵往的情形,這場惡仗是免不了的。”梅影有些激動:“華朝官兵欺壓了我們這麽多年,現在聖教主是月神下凡,一定會帶領我們戰無不勝,擊敗他們的。”


    江慈心中黯然,她從未親眼見過戰爭,隻是聽師叔說過那血流成河、橫屍千裏的悲慘景象,想起這弱小的民族,終要麵對強大的敵人,要用萬千族人的性命去爭取那一分自由和尊嚴,不由幽幽歎了口氣。


    淡雪隻當她是思念華朝的親人,因為今日是華朝的新年之日,忙道:“江姑娘,今日是你們的新年,梅影姐領了些魚和肉過來,不如我們今晚弄一個你說過的‘合蒸肉’、‘慶餘年’,你就當過年吧。”


    江慈也把對戰事的擔憂拋在腦後,那畢竟不是她能置詞並改變的大勢,笑道:“好啊,我還從未在別的地方過新年,今日有阿影姐和阿雪妹子相陪,也算咱們有緣。”


    院門開啟,衛昭負手進來。淡雪和梅影充滿敬慕的目光偷偷看了他一眼,極為不舍地離去。


    江慈知他又來逼自己寫那首詩,斜睨著他諷道:“聖教主倒是挺有耐心,也挺有閑功夫的。”


    衛昭連日忙碌,卻愈顯精神,眸中光彩更盛,他輕笑一聲:“我說過,我有的是時間和你耗,你一日不寫,我就一日不放你出這院子。”


    江慈撫了撫長發,覺已經幹透,口中咬住竹簪子,將長發盤繞幾圈,輕輕用竹簪簪定。邊簪邊道:“我在這裏吃得好,睡得香,倒也不想出去。”


    衛昭立於江慈身前,她盤發時甩出一股清香,撲入他的鼻中。他眉頭一皺,微微低頭,正見江慈脖中一抹細膩的白,如玉如瓷,晶瑩圓潤。


    他眼睛微眯,胸口湧起莫名的煩燥與不安,欲待轉頭,猛然想起那夜在寶清泉,用錦被將這丫頭包住帶出來的情景,眼光徐徐而下。


    江慈將長發簪定,抬起頭來,見衛昭如石雕一般巍然不動,但眼神卻直盯著自己,亮得有些嚇人,唯恐他又欺負自己,跳了起來,後退數步。


    衛昭驚覺,冷哼一聲,拂袖出了院門。


    院外,白雪耀目,他呆立於院門,心中一片迷茫,那抹淨白如同嵐山明月,嵌入他內心深處,再也無法抹去。


    江慈覺衛昭今日有些怪異,正待細想,淡雪和梅影你推我搡地笑著進來。


    江慈笑道:“什麽事這麽高興?”


    淡雪推了推梅影,笑道:“阿影姐忽然想起,她去年埋下的‘紅梅酒’今日可以啟土,阿影姐明年就可以嫁人了!“


    江慈聽她們說過,月落族的姑娘們在十六歲那年的某一日,會在梅樹下埋下一壇酒,一年之後開啟,喝下那“紅梅酒”後,便可以正式談婚論嫁。


    她拍手道:“可巧了,原來阿影姐今日可開‘紅梅酒’,我來下廚,弄上‘合蒸肉’和‘慶餘年’,咱們好好慶賀一番。”


    梅影笑著作出禁聲的手勢,江慈低聲道:“不怕,咱們三人偷偷地喝,不讓別人知道就是,反正院子外守著的人也不敢進來。”


    三人擠眉弄眼,到院中臘梅樹下挖出一小瓦壇,捧著奔入房中。


    待江慈將熱氣騰騰的菜肴端入石屋,淡雪梅影笑著掩緊門窗,梅影隻嚷餓了,便夾了筷合蒸肉送入口中。江慈倒了一盞酒,梅影接過,一飲而盡,淡雪拍手笑道:“一飲紅梅酒,天長地久共白頭。”


    梅影放下竹筷,便來揪淡雪的臉,淡雪笑著躲過。江慈飲了口酒,想起往年過年時與師姐在一起嬉笑的情形,心中黯然。不過轉而想開,夾了筷魚肉,狠狠嚼著,心中道:師姐,你等著小慈,小慈總會回來的!


    三人雖知衛昭晚上不會過來,也無人再進這院子,但忌著院外有防守之人,不敢高聲笑鬧,隻是小聲的說話、喝酒吃菜。待有了幾分醉意,江慈又教會淡雪梅影猜拳,二人初學,自是有些笨拙,各自罰了數杯,便麵上酡紅,話語也有些粘滯。


    江慈看著二人情形,笑軟了斜趴在床邊,忽覺丹田一熱,消失了十餘日的內力似有恢複的跡象。她心中一動,再飲了數口酒,果然內力再恢複了一些,她心中暗喜,知已到十日之期,這紅梅酒又有活血功效,看來自己可以運起輕功了。


    念頭一生,她便控製著喝酒,待感覺到內力完全恢複,輕功可以使上八九成,倒在石床上,合眼而睡。


    四更時分,江慈悄悄坐起。見屋內燭火已快燒盡。淡雪頭枕在床邊,腳卻搭在梅影身上,梅影則趴在床上,鼻帶輕鼾,二人麵頰均如塗了胭脂一般,分外嬌豔。


    江慈下床,輕輕拉開櫳門,走至院中。迎麵的寒風讓她腦中逐漸清醒,她也知院外必有看守之人,要想逃走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但這些時日來,淡雪梅影時刻跟隨,讓自己連一探地形的機會都沒有,此時二人酒醉,自己總得將這院子四周的情形探明了,才好計劃下一步的出逃。


    她在院子四周查看了一番,不由有些泄氣,這雪梅院有兩麵臨著懸崖,建有石屋的一麵則靠著峭壁,隻有院門方向可以出入,而院門外時刻有星月教眾把守,要想順利出逃實是有些困難。


    更何況,淡雪和梅影時刻跟著自己,要想逃走非得把她二人弄暈不可,這樣一來,會不會連累到她們呢?聽說星月教教規森嚴,若是因自己的逃走,而令她二人受到重罰,自己會不會於心不安呢?


    沮喪至極下,江慈隻得回轉石屋,依著淡雪和梅影沉沉睡去。


    第二日便有了好消息,因大戰在即,人手不足,淡雪和梅影被調去正圍子準備士兵的冬衣。二人早出晚歸,“雪梅院”中,便隻剩江慈一人,而自這日起,衛昭也未再來找過她。


    江慈心中暗喜,聽淡雪言道,聖教主將於三日後帶領主力軍前往流霞峰,知能否成功逃脫便在衛昭出發那日。


    她心中有了計較,便尋來竹簸箕,日日在院中用繩子拴了竹簸箕,捉了十餘隻麻雀,放於石屋邊暗養著。


    終於等到衛昭帶軍出發那日,淡雪梅影去了正圍子送別大軍。入夜時分,聽得正圍子方向傳來喧天的聲音,號角震天響起,呼喝聲、甲胄擦響聲隱隱傳來,千萬人馬齊齊奔走。


    江慈知機不可失,她想了想,換上淡雪的月落族衣服,背上包裹,將連日來捉到的麻雀裝入一個竹籠子中,運起輕功,掩近院門,向外偷眼看去,隻見院門的大樹下立著兩名值守的星月教眾。


    其中一人焦燥不安地望向正圍子方向,口中恨恨道:“現在教主帶著大軍出發去流霞峰,我們卻去不得。奶奶的,也不知這院子住的什麽人,害得我們不能上陣殺敵,還得窩在這裏!”


    另一人也有些憤憤不平:“洪堂主把我們安排在這裏值守,明擺著就是不想讓我們立軍功,咱們夢澤穀出來的,終比不上山海穀的人!”


    先前那人跺了跺腳:“唉,上戰場殺敵是指望不上了,索性回屋喝酒去。”


    另一人罵道:“隻惦著你肚子裏那幾條酒蟲!再難熬,也得等老六他們送完大軍來接崗,現在這裏就我們兩人守著,怎麽走得開?”


    先前那人縮了縮脖子,不再說話。


    江慈掠過院中積雪,在臘梅邊站定,撿起一塊石子,遠遠地拋了出去。


    院門外,值守教眾一驚,忙奔至聲響地細看,江慈悄悄放出一隻麻雀,那教眾見是隻鳥兒,笑了一下,返回原處。


    過得一陣,江慈再拋一顆石頭,待教眾奔來細看,她又放出一隻麻雀,如此數回,那兩名教眾終開口罵道:“哪來的野鳥,如此讓人不得安生!”


    江慈知時機已到,拋出手中最後一顆石頭,聽到那值守教眾不再奔至自己藏身處的牆外細看,運起真氣,攀上牆頭。見那值守教眾沒有麵向自己這方,她迅速翻牆而出,再在地麵輕輕一點,逸入院外一側的小樹林中。


    五八、生死抉擇


    王朗此次發兵“清剿”,其決心和規模,遠超過衛昭事先的估計。


    流霞峰的激戰,已進行了數日。二、三都司的主力堅守於山圍之中,王朗派出的六萬兵馬久攻不下,王朗不顧傷未痊愈,親自上陣,輪番攻擊。


    衛昭未料王朗重傷之下還如此強攻,無奈下也得應戰,總得熬過今冬,待明春各方一起行事,方能緩過氣來。


    自華桓兩國合約簽訂以後,他便知形勢急迫,遂命教眾在桐楓河以北不斷挑起紛爭,又在朝中暗使計謀,才使華朝將桐楓河之北疆域轄權交予桓國一事拖至明春。就是不願月落山脈被一分為二,那時再想統一族人,難上加難。


    正因為此原因,他才等不到明春,於嚴冬返回月落山,刺傷王朗,將族長謀算,推了少族長上位,逐步將兵權掌於手中。原本想著王朗受傷後,隻會小範圍的“清剿”,隻要自己率兵挺至明春,就可大功告成。


    但王朗卻在傷勢未愈的情況下,親率六萬大軍前來攻打流霞峰,實是讓他預料不及。


    他思慮再三,又與大都司等人反複商議,決定待各都司的兵馬齊聚山海穀,由衛昭和大都司先率全族的主力五萬人馬前往流霞峰。讓王朗以為月落族的主力全集中於流霞峰,誘其北行攻打飛鶴峽,以從那處南下山海穀。


    當王朗撤兵北行後,衛昭再率這五萬人中的兩萬精兵趕到虎跳灘,而大都司洪夜則率兩萬人馬布於虎跳灘下遊的落鳳灘,僅留一萬人留守流霞峰。


    衛昭早命堅守飛鶴峽的四都司在正月初八夜間假裝敗退,將王朗軍力引往虎跳灘。


    隻要衛昭所率人馬能在初八黎明之前趕到虎跳灘,當可布下雪陣,與四都司的人馬前後夾擊,給王朗以重創。


    而王朗大軍在虎跳灘遭到重創、北歸之路被切斷後,必想到東麵的流霞峰其實兵力不足,定會沿落鳳灘逃回長樂城,到時再在那處,讓大都司與二都司的兵馬予以合擊,讓其徹底潰敗。


    當衛昭和大都司率領的五萬人馬趕到流霞峰,這處的激戰已進行得十分慘烈,二、三都司的人馬傷亡較重,而臨時修築的石圍在王朗大軍的連番攻擊下,也是搖搖欲墜。


    見聖教主和大都司終率大軍趕到,山圍子內一片歡呼,而此時,王朗手下頭號大將徐密正率萬餘人狂如風雨地奔上山坡,攻向石圍。


    衛昭看了一眼迎上來的二、三都司,也不多話,右手一攤,蘇顏會意,遞上弓箭。


    衛昭大喝一聲:“先鋒軍,隨我來!”


    他猿臂舒展,手抱滿月,背挺青山,彎弓搭箭,身形躍出石圍,卷起一帶雪霧,手中勁箭如流星般逐一射出。“當當當”連聲巨響,盾牌破碎,利箭激起漫天血雨,徐密身邊士兵紛紛倒下,徐密左右揮舞長矛方才避過他這一輪箭勢。


    不待徐密收招,衛昭彈出背後長劍,劍氣如同月華瀉下,瞬間穿破數名華朝士兵的胸膛,無數血絲濺起,衛昭素袍染血,越顯猙獰。他一路衝殺,帶著先鋒軍千餘人左衝右突,將徐密的萬餘人衝得陣腳大亂。


    遠處華朝大軍之中,王朗臉色略顯蒼白,擁裘而立,見那道白影如鬼魅般將自己的手下殺得無還手之力,不由皺了皺眉:“此人便是蕭無瑕嗎?”


    他身邊一人答道:“應該就是此人。”


    王朗輕歎一聲:“倒是個人才,可惜―――”他將令旗一舉,號角聲響,徐密的萬餘人如潮水般後退,數千名弓箭手上前,箭雨滿天,射向石圍前的衛昭和先鋒軍。


    衛昭忽然大喝一聲,震得所有人耳中一痛,趁這一刹那,他提劍逸出十餘丈,劍氣冷煞悲狂,自華朝箭兵之中殺出一條血路。


    他再喝一聲,身形如箭,躍向半空,落下時雙手握劍斬下,如劈波斬浪,雄渾的劍氣似水波一圈圈蕩漾開去。箭兵後正急步退後的徐密手中長矛嗆然落地,口中狂噴鮮血,向後飛出十餘步,倒於雪地之中。


    石圍內外,兩軍將士,親眼目睹他這如山如嶽的一劍將徐密斬殺,瞠目結舌。待華朝官兵反應過來,衛昭已反身而退,如孤鴻掠影,自箭兵肩頭疾點而過,飄然落回先鋒軍陣中。


    先鋒軍訓練有素,舉起盾牌,護著衛昭回到石圍之後。此時,石圍後的月落族人才發出如雷的喝彩聲,而華朝官兵則士氣受挫,默然回撤。


    衛昭傲然立於石圍之上,劍橫身後,斜睨著敵陣,喝道:“王朗奸賊,我月落族人將血戰到底,誓雪前恥!”他長笑一聲,再度接過蘇顏遞上的彎弓,箭如流星,劃破長空,直奔王朗帥旗。


    王朗麵色微變,右掌猛然擊上旗杆,旗杆向右移出數尺,白翎箭帶著風聲自旗杆左側呼嘯而過,嚇得帥旗後的士兵紛紛低頭。


    王朗盯著那孤傲的白色身影看了一陣,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也罷,先讓你得意兩日!”他將手一揮:“收兵!”


    衛昭自石圍上飄然落下,月落族人看著他的目光便如敬慕天神一般。他素袍之上血跡斑斑,那上麵染的,都是仇敵的血。那血跡,讓月落族人振奮不已,似乎看到上百年來積累的屈辱,即將得到最徹底的衝刷。


    衛昭將弓遞給蘇顏,向大都司洪夜道:“估計王朗入夜後會悄悄撤出主力趕往飛鶴峽,隻待他一動,咱們也出發。”


    大都司點點頭,衛昭又轉向二都司:“王朗必會留一部分人馬在這處虛張聲勢,你也留一部分人馬應應景。其餘的人,都於初八夜間趕到落鳳灘,與大都司一起阻擊王朗。”


    二都司麵色沉肅:“一切謹遵聖教主吩咐。”


    天上雲層閉月,衛昭素袍假麵,帶著兩萬精兵在無邊無際的雪夜疾行。


    據暗探傳來的消息,入夜後,王朗便悄悄將主力後撤,直奔飛鶴峽。衛昭再派蘇顏趁夜前去探營,確定王朗主力已撤走,便即刻和大都司各帶兩萬人馬,分別趕往虎跳灘和落鳳灘。


    由於月落山脈山高林密,積雪頗深,名駒也無法在這雪夜奔行,故這次設伏於虎跳灘,全軍並未騎駿馬,步行前往。


    這兩萬精兵是衛昭自各圍子派來的士兵中挑選出來,由蘇顏等人集中訓練了十日,方才投入這次決定性的戰役之中。


    四周雪林冰山白茫茫一片,令人疑幻似真。衛昭假麵下的目光少了幾分冷冽,多了幾分沉肅。


    精兵們士氣如虹,戰意昂揚。衛昭卻有些擔憂大都司率領的兩萬人馬能否守住落鳳灘。王朗身經百戰,即使在虎跳灘潰敗,大都司的兩萬人馬也不一定能敵得過他,隻希望二都司能真正聽從號令,將流霞峰的部分兵力抽出來馳援落鳳灘,方有勝算。


    他身形飄逸,在雪夜中疾行。蘇俊、程盈盈跟在他身後,二人均黑巾蒙麵,背後強弓利羽,蘇顏則位於後軍隊末。兩萬人在雪地裏宛如火龍,隨著這白色身影向北蔓延,夜空也仿似被染紅。


    當天空露出一絲曙光,衛昭在一山穀入口停住腳步,族人中最熟悉地形的翟林步到他身邊,恭聲道:“稟聖教主,過了這個山穀的一線天,再上天柱峰,就是那條閣道了。”


    衛昭點點頭,沉聲道:“既然已到閣道口,大家都歇歇吧,一個時辰後重新出發,爭取日落前全部通過閣道,明早一定要趕到虎跳灘。”


    蘇顏傳令下去,士兵們也都有些疲倦,但仍陣容整齊,用過幹糧後,或坐或靠住樹幹,合目休憩。


    衛昭端坐於峽穀口,凝神靜氣,吐納呼吸,半個時辰後猛然睜開雙眼,躍上樹梢。


    蘇俊等人知有變故,齊齊抽出兵刃,衛昭落下,壓了壓手。不多時,數十人自南麵的山坡奔到峽穀口,當先一人青紗蒙麵,身形婀娜,正是留守山海穀的小聖姑程瀟瀟。


    衛昭看著程瀟瀟跪於麵前,冷聲道:“山海穀出事了嗎?”


    程瀟瀟的聲音有些顫抖:“稟教主,族長和山海穀都安好,隻是,江姑娘逃走了!”


    衛昭雙眼一眯,轉而冷冷一笑:“她倒是有本事,居然逃得出山海穀!”


    “江姑娘是於大軍出發那夜,趁亂逃走的。屬下帶人沿足印搜尋,在一處山崖邊發現了江姑娘的靴子,不知是掉落山崖還是另尋路徑逃走,其後便未再發現她的蹤跡。屬下知她關係重大,前來稟報。屬下辦事不力,請教主責罰。”


    衛昭淡淡道:“算了,等大戰結束,我自有辦法把她抓回來的。”


    他目光投向遠處的雪林,嘴角輕勾:小丫頭,先放你兩天自由,你逃不出我手掌心的!


    雪峰起伏,山間樹枝凝成晶瑩的冰掛,銀妝素裹。寒風拂過山野,吹得江慈有些站立不穩。


    她回頭見雪地中兩行長長的足印,心呼要糟。自己雖趁亂自山海穀中偷偷溜出,卻因山中積雪較深,縱是運起輕功,仍在雪地上留下了足印。


    她一夜奔逃,看不清楚路途,隻是依據天上星象,向北而行。她知衛昭正率軍向東前往流霞峰,而那處戰事激烈,自己若選擇東歸華朝,肯定凶多吉少,隻有北過桐楓河,越國境,由桓國境內迂回南下,才是上策。


    她在雪地山林間穿行,所幸謀劃多日,穿足了衣物,也帶了足夠的水糧,一時倒也不愁,隻是當黎明來臨,見到身後這一長串足印時,才知大事不妙。


    這時曙光大盛,她也看清了自己竟已奔到了一處山崖邊,山崖下是深深的穀溝。江慈想了一陣,將腳上的靴子脫落下來,將山崖邊的積雪弄成抓滑跡象。又從背上包裹之中取出備下的繩索,遠遠拋出,卷上崖邊一棵大樹,雙手運力,借繩索之力斜飛上樹幹,再將繩索拋向遠處的另一棵大樹。如此在樹間縱躍,待筋疲力盡,方下到山腰處。


    江慈在山腰處休息了一陣,知尚未完全脫離險境,隻得再打起精神,往密林中行進。


    密林中,雪及沒膝,江慈長靴已除,隻餘一雙薄薄的繡花鞋,雪水自鞋中滲入,她雙足漸感麻木,也隻得咬牙繼續向北而行。


    夜幕降臨,江慈見自己似已遠離山海穀,四周高峰峻嶺在夜色中模糊不清,風嘯過耳,宛如鬼哭狼嚎,她不由有些害怕,擦燃火褶子,尋來一堆枯柴,點起火堆,才略覺心安。


    這夜,她便靠著火堆邊的大石邊合目而眠。由於聽淡雪說過,這月落山脈有野豹出沒,心中害怕,便睡得極不踏實,數次驚醒,見火堆將滅,又重新拾來枯柴,待天蒙蒙亮,她用過一塊大餅,重新上路。


    如此行了兩日,這日黃昏時分,江慈趕到了桐楓河邊。


    桐楓河兩岸,白雪皚皚,但由於已是正月,河中凍冰開始消融,大塊的積冰在河麵上緩緩移動,江慈原本想從冰麵而過的想法就此破滅。


    無奈下,她隻得沿河岸而行。行出不遠,她眼神忽亮,隻見前方一道索橋,如雨後長虹,飛架於桐楓河南北。橋上竹纜為欄,橫鋪木板,寒風刮過,索橋輕輕搖擺。


    江慈大喜,飛奔上索橋。她不去低頭看橋下積冰和著河水移動的可怕景象,運起輕功,沿竹欄穩步而過,終到達了桐楓河之北。


    此時天色已黑,江慈過得桐楓河,便心安了幾分,正欲點燃篝火,忽聽得遠處似隱隱有人聲,麵色一變,急速攀上索橋邊的一棵大樹,將身形隱於樹冠中。


    不多時,人聲越烈,夾雜著甲胄和兵刃的輕擦聲,漸漸聲音越大,竟似有上萬人馬正往這桐楓河北岸河灘邊的密林之中集結。


    江慈大驚,初始以為是衛昭派兵來捉拿自己,轉念一想,衛昭即使要捉拿自己,不可能這般興師動眾,遂按住驚慌之情,隱於樹梢,望向樹下。


    再過一陣,人聲漸漸清晰,一嗓門粗豪之人喝道:“董副將有令,全體原地用糧休息!”


    上百人在江慈藏身不遠處的樹下坐定,一邊吃著幹糧一邊閑聊。


    “總算順利趕到這虎跳灘,大家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早等蕭無瑕一到,咱們可有一場惡戰。”一人似是那董副將,也是這萬千軍馬的為首之人。


    “是啊,星月教主可不是吃素的,又帶了兩萬人馬,雖說咱們在這設下了埋伏,也不知能不能順利將他擒下。”


    一人笑道:“他蕭無瑕再厲害,咱們占據著地利,隻待他一過河,便斬斷索橋,他逃都沒有地方逃!”


    “吳千戶說得是,咱們隻要能將他困在這虎跳灘前,待王將軍全殲落鳳灘的月落人,定會回援我們,那時,他就是長了翅膀也逃不出的!”


    “哈哈,蕭無瑕再神勇,也沒料到會被自己的族人出賣,他絕想不到是誰把咱們放過流霞峰,又是誰告訴我們秘道,直奔這虎跳灘的!”


    一人笑得有些淫邪,撞了撞旁邊之人的肩膀:“唉,老四,你說,傳聞中這蕭無瑕貌美無雙,要是能將他擒下,也不知是哪位將軍有福氣享用!”


    “你個不成器的陳貴!有點出息好不好,山海穀大把漂亮姑娘,隻要此戰得勝,咱們便可直搗山海穀。王將軍都應承了,隻要大夥能攻到山海穀,屠穀三日,至於姑娘們,大夥盡情享用,就怕你應付不來!”


    數百人哄然大笑,言語漸涉下流,樹上的江慈緊緊閉上了眼睛。


    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出逃,竟會撞到這驚天的陰謀。聽他們的言談,衛昭正率兵前往這虎跳灘,若是他真的中伏兵敗,這些華朝官兵,將血洗山海穀,難道老天爺,就真的不給可憐的月落族人一線生機嗎?


    還有,若是這些華朝官兵真的拿下山海穀後屠穀三日,那淡雪和梅影,她們能逃過這一劫嗎?她們本就夠可憐的了,難道,還要被這些禽獸般的官兵所汙辱嗎?


    她的手指輕輕撫上右腕上的兩個銀絲鐲子,眼前浮現淡雪和梅影巧笑嫣然的麵容,心中一陣陣緊痛。


    夜,漸漸深沉,江慈坐在樹上,一動不動,四肢漸漸麻木,腦中一片迷茫和混沌。


    樹下的華朝官兵,漸漸響起或輕或重的鼻鼾聲,巡夜士兵在樹下走來走去。夜色下,他們手中的長矛反射出陰森的光芒,讓江慈覺得似有閃電劃過心頭,讓她想即刻跳下樹梢,奔到山海穀,通知淡雪和梅影趕快逃跑;但這閃電,又讓她定住身形,不敢發出任何聲響,以免被官兵們發現自己的形蹤。


    寒月,一分一分向西移動。


    日旦時分,江慈聽到樹下官兵齊齊移動,眼角瞥見他們均將身形隱入密林之中,這麽多人埋伏下來,竟聽不到一絲聲響,可見訓練有素,是王朗手下的精兵。


    天,一分一分露白。


    破曉時分,一名探子急速奔入林中,江慈隱隱聽到他稟道:“蕭無瑕的人馬已到了五裏之外!”


    一人沉聲道:“大家聽好了,待蕭無瑕和其大半人馬一過索橋,號角聲起,便發起攻擊,吳千戶帶人去斬斷索橋,其餘人注意掩護!”


    林中,重歸平靜,江慈瞪大雙眼,透過樹枝空隙,望向桐楓河對岸。


    茫茫雪峰,在晨陽的照映下幻出絢麗的光彩,聖潔而嫵媚,但在江慈看來,那光芒卻是那般的直刺心扉。


    桐楓河對麵,河岸的雪地上,成群的黑影由遠而近。眼見著那個熟悉的白色身影帶著萬千人馬如流雲般越行越近,眼見著那些月落族人正一步步向死亡靠近,眼見著衛昭就要當先踏上索橋,江慈心中激烈掙紮:


    若是自己躲於樹上不動,隻要熬到這場大戰結束,便可獲得自由,重歸華朝,回到那心茲念茲的鄧家寨,便不用再被人禁錮,不用再受人欺侮。


    若是自己於此刻向衛昭示警,他便能免中埋伏,便能回援落鳳灘,保住山海穀,淡雪和梅影,便能平平安安,不用受人汙辱。


    可是,自己若是出去示警,必會被這邊的華朝官兵發覺,到時,他們隻需一支利箭,便可將自己射殺。


    淡雪和梅影固然可憐,月落族人固然可悲,但若要自己付出生命去救他們,值得嗎?


    現如今,到底該怎麽辦呢?


    河對岸,晨陽下,衛昭素袍飄飄,終舉步踏上索橋。


    五九、鳳翔九霄


    虎跳灘,索橋下,冰河緩緩移動,索橋邊的大樹上,江慈緩緩閉上雙眼。


    晨陽自樹間的縫隙透進來,江慈猛然睜開雙眼,咬咬牙,心中暗道:隻有賭上一把了,月落之神,保佑我,保佑你的族人吧。


    她提起全部真氣,如一片羽毛般飄落於地。林間的華朝官兵尚未看清,她已步履歡快,步上索橋。


    不知何時,她的竹簪已掉落,河風將她的烏發高高吹起。她凝望著索橋對麵停住腳步的衛昭,邊行邊唱,歌聲愉悅歡暢,仿如一位山村姑娘,清晨於山間清溪邊,放聲對歌。


    “太陽出來照山坡,晨起來將魚兒捉;


    山對山來岩對岩,天上下雨落入河;


    河水清清河水長,千裏長河魚幾多;


    妹妹我來捉幾條,回家給我情哥哥;


    隻等月亮爬山坡,哥敲門來妹對歌。”


    晨陽投射在她的身上,那百褶長裙上的鳳凰隨她的步伐宛如乘風而舞,她麵色漸轉蒼白,嘴唇隱隱顫抖,歌聲卻仍鎮定不變。


    林間,華朝官兵們有些驚呆,許多人舉起了手中弓箭,卻因為長官沒有下令,又齊轉頭望向董副將。


    董副將腦中快速飛轉:這少女不知從何處鑽出,但看她背著包裹、步履輕鬆的樣子,卻象隻是一個山村少女,清晨無意經過此處,若是貿然射殺她,豈不是明擺著告訴蕭無瑕這邊有人設伏?


    如她真隻是一個普通山村少女,隻要她過了索橋,蕭無瑕仍會按原計劃過河,那時己方還是可以將他伏擊。


    可如若這少女是向蕭無瑕示警,豈不是會令自己功虧一簣?


    他腦中快速思考,權衡再三,終覺得不能射殺這少女,明著告訴蕭無瑕有人設伏,反正她若是示警之人,眼下射殺她也遲了。遂輕聲道:“等等看,情形不對,再將她射殺!”


    衛昭眯眼站於索橋對麵,靜靜地望著江慈一步步走來。


    絢麗的晨陽鋪於冰河之上,反射出耀目的光采。萬千將士的注視之下,那個少女,烏發飄揚,裙裾輕卷,裙袂上的鳳凰在風中盈盈起舞。


    她的歌聲如同那山間的百靈,婉轉明媚,純淨無瑕,不摻任何渣滓;但她的眼神卻如同有烈焰在燃燒,讓人宛若看到前方有刀山火海、地獄閻羅。


    她從索橋那端行過來,腳步輕盈,她的臉龐宛如一塊半透明的美玉,浸在晨陽之中,如秋水般的眸子凝在衛昭身上,不曾移動半分。


    她走到索橋中央,歌聲漸轉高亮,調子一轉,唱的竟是一首月落族的傳統歌曲《明月歌》。


    “日落西山兮月東升,長風浩蕩兮月如鉤;


    梧桐引鳳兮月半明,烏雲遮天兮月半陰;


    玉殿瓊樓兮天月圓,清波起蕩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對孤影歎兮起清愁;


    明月圓圓兮映我心,隨白雲飄兮去難歸;


    明月彎彎兮照萬裏,千萬人泣兮思故鄉。”


    晨陽中,兩萬月落族人默默地看著她從索橋對麵漸行漸近,而衛昭也終於聽到她在曲詞間隙發出的極快極輕的聲音:“有埋伏!”


    他眼簾輕輕一顫,麵上神色保持不變,待江慈再走近些,終抬眼望了望對岸。


    林中,董副將聽到江慈在唱那句“千萬人泣兮思故鄉”時,咬音極重,便覺事情要糟,及至遙見衛昭往這邊掃了一眼,知行跡敗露,憤恨下搶過旁邊之人手中的弓箭,吐氣拉弓,黑翎箭呼嘯而出,直射江慈背心。


    破空聲一起,衛昭身形已動,直撲數丈外的江慈,在那利箭要射入江慈後背的一刹那,他將她抱住,滾倒在索橋之上。


    一陣寒風吹過,索橋翩翩翻翻,衛昭抱著江慈眼見就要滾下索橋。蘇俊反應過來,疾撲而出,程盈盈同時擲出袖中軟索,蘇俊一手拽住軟索,身形急飛,抓向衛昭。


    電光火石之間,衛昭扭腰轉身,長喝一聲,左臂仍抱住江慈,右手則借蘇俊一拉之力,於半空之中騰躍後飛,白色身影如雁翔長空,飄然落回陣前。


    萬千箭矢由對岸射來,月落族人齊聲怒罵,盾牌手迅速上前,掩住弓箭手還擊。


    衛昭迅速放下江慈,劍起寒光,斬向索橋。蘇俊程盈盈等人會意,在弓箭手的掩護下,齊齊揮劍,片刻後,索橋斷裂,轟然倒向桐楓河對岸。


    衛昭暴喝一聲:“箭隊掩護,後隊變前隊,全速前進,趕往落鳳灘!”他右臂舒展,攬上江慈腰間,將她拋給程盈盈,身形如一道白箭,向東疾奔。


    程盈盈右手緊緊牽住江慈,隨即跟上。月落族人乍逢劇變,卻也不驚慌,隊形井然,後隊變前隊,轉向東麵落鳳灘方向急行。


    河對麵,董副將恨恨地擲下手中強弓,喝道:“傳令下去,迅速趕回落鳳灘!”


    他言語厲然,但心中卻知,己方是被月落族二都司的人暗放過流霞峰,又是沿桐楓河北麵崎嶇難行的秘道,提前數日出發,才趕到這虎跳灘設伏,要想搶在蕭無瑕之前趕回落鳳灘,實是難如登天。


    江慈被程盈盈拉著跟在衛昭身後急奔,她數日逃亡,一夜未睡,剛才又在生與死的邊緣掙紮走了一遭,漸感虛脫,腳步踉蹌,程盈盈大力將她拉住,才沒有跌倒在地。


    衛昭回頭看了一眼,見大隊伍被自己遠遠甩在身後,縱是內心焦慮,擔憂著落鳳灘的大都司洪夜及那兩萬人馬,卻也知著急無用。自己再武藝高強,一人趕到也是毫無用處的。


    他停住腳步,待程盈盈拉著江慈奔近,右臂用力,托上江慈腰間,江慈在空中一個翻滾,落下時伏上他肩頭。


    衛昭背上多了一人,仍步履輕鬆,在雪地中行來宛若輕風拂過,身後兩萬將士提起全部氣力,方能勉強跟上他的步伐。


    寒風拂麵,江慈伏於衛昭背後,長發在風中飄卷,偶爾拂過衛昭麵頰。


    衛昭皺了皺眉,冷聲道:“把你的頭發拿開!”


    江慈有些赧然,忙將飄散的長發緊束於手心,這才發覺自己的包裹已落在索橋上,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樣可以束發的東西。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襟,將長發緊緊綁住。


    衛昭急奔不停,忽問道:“為什麽這樣做?”


    江慈一愣,轉而明白過來,半晌方輕聲道:“我偷?


    ??到他們說,要血洗山海穀,屠穀三日,想到淡雪和梅影,就―――”


    衛昭眼神漸轉柔和,卻未再說話。


    落鳳灘,位於月落山脈東部,流霞峰以西,桐楓河畔。


    上古相傳,月神是騎著一隻七彩鳳凰下凡的,在與肆虐人世間的惡魔的搏鬥中,這隻七彩鳳凰居功至偉,屢次救主,也屢次拯救了處於水深火熱中的月落族人。


    但某一年,洪魔肆虐。月神在與洪魔的搏鬥中受傷,七彩鳳凰為阻洪魔對主人狠下毒手,投身於烈焰之中,終將洪魔逼退,但它卻在烈火中盤旋而去,再也不曾回來。後人便將它涅磐歸去之地稱為落鳳灘,隻希望它能再度降落人間,尋回舊主,再度拯救月落族人。


    數百年來,月落族人對落鳳灘有著深厚的感情。年年正月十八,月落族的新春之日,都會在此處舉行盛大的集會,並點燃火堆,載歌載舞,以祈求鳳凰能再度降臨。


    申時初,經過大半日的急行軍,衛昭終帶著兩萬人馬趕到了落鳳灘。


    冬陽下,落鳳灘仿如人間地獄,兩岸的雪峰,如同無言向天的雙手,質問著上蒼,為何要上演這一幕慘劇。


    大都司洪夜渾身是血,帶著約五千餘名士兵在桐楓河邊拚死搏殺,他腳步踉蹌,手上劍勢漸漸放緩,右肋下的刀口深入數寸,鮮血仍在汩汩而出。


    他率兵趕到落鳳灘,知王朗即使中伏潰敗,也是一日之後的事情。見士兵們有些疲倦,便命紮營休息,誰知剛剛紮好營地,便被突如其來的漫天火箭包圍。


    猝不及防下,倉促應戰,雖然這兩萬人誓死搏殺,但仍被數萬華朝官兵步步逼至河邊,眼見月落士兵們一個個倒下,洪夜眼前逐漸模糊,手中長劍茫茫然揮出,若不是身邊的親兵將他扶住,他便要栽入冰河之中。


    他漸感失血過多,眼前幻象重重,往事也在這生死時刻,齊齊湧入心頭。


    十歲那年,阿爸將體弱的自己秘密送至星月穀,拜當時的星月教主為師;


    十一歲那年,大師兄與二師姐成親,星月穀內歡聲笑語,張燈結彩,自己笑著向他們討要喜糖;


    十九歲那年,大師兄死於與桓國人的激戰之中,二師姐為報夫仇,拋下一雙兒女,以歌姬的身份前往桓國,卻再也沒有回來;


    二十二歲那年,師父離世,三師兄江海天接掌星月教,自己也終要回去繼承夢澤穀。臨別前,三師兄牽著大師兄的一雙兒女,凝望著自己:“阿夜,你等著,我要培養一個我們月落族的英雄。十多年後,他會如月神下凡,拯救我們族人的,到時,你就助他一臂之力吧。”


    後來,三師兄也死了,一個叫蕭無瑕的年輕人繼承了教主之位;後來,平無傷來找自己,自己便知道,那個蕭無瑕,大師兄的兒子,終於要回來了。自己等了十餘年,終於將他盼回來了,終於盼到了月落一族振興的時候。


    可為什麽,二都司要出賣族人,放敵軍過流霞峰?自己壯誌未酬,沒能親眼看到月落建國,便要離開這塵世,不甘心啊,實在是不甘心!


    不甘之情漸盛,洪夜怒嘶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使出的全是搏命的招數,帶著士兵們攻向如潮水湧來的敵軍。


    激戰中,他的劍刃因砍殺太過,劍刃卷起,他的麵色也越來越駭人,眼神卻越來越亮。終於,當他手中長劍刺入一名華朝千戶的胸口,一杆銀槍也刺入了他的小腹。


    他口吐鮮血,耳邊聽到一聲熟悉的怒喝,抬起頭,拚盡最後的一絲力氣睜開模糊的雙眼,終於再見到那個白色的身影。他心中一鬆,微微笑著,緩緩地跪落於落鳳灘上。


    衛昭如同瘋狂了一般,迅捷無倫地掠過重重敵兵,劍尖激起滿天飛血。


    他如白雲般落於洪夜身側,將那漸漸冰冷的屍身抱住,雙手顫抖,望著洪夜臉上那抹略帶欣慰的微笑,如有萬箭鑽心,不禁仰天悲嘯。


    多年前,姐姐含著欣慰的微笑死於自己的麵前,而多年之後,六師叔又含著欣慰的微笑,倒在這血泊之中。


    衛昭隻覺茫茫大地,自己又少了一個至親之人,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度湧上,為何,上天要給自己這般痛苦的人生,為何要讓自己一次又一次經曆生離死別?!


    他猛然抬頭,仰天長喝,袍袖展動,劍隨身起,快如雷電,狂如風雨,衝入敵軍之中。


    他手中長劍幻出千萬道劍影,氣芒嗤嗤,如排山倒海,似狂風巨浪,所向披靡,劍鋒過處,華朝官兵紛紛倒下。


    殺聲震天,趕來的兩萬月落族人看到落鳳灘的慘象,逐漸殺紅了眼,血水和著雪水,不斷淌入桐楓河中。


    華朝官兵雖人數眾多,但先前與大都司洪夜所率的兩萬人馬激鬥了半日,傷亡較重,又早已精疲力竭,被衛昭帶來的這兩萬生力軍一衝,不久便陣形大亂,步步後退。


    最讓他們心驚的,還是陣中那個左衝右突的白色身影。那身影如魅如魔,又如天神一般,他殺到何處,何處便是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王朗立於落鳳灘一側的小山崗上,皺眉看著落鳳灘上的一切,良久,輕歎一聲:“傳令下去,撤軍!”


    號角聲震天而響,華朝官兵紛紛向下遊撤退,衛昭帶著月落族士兵窮追不舍。華朝官兵且戰且退,一路上,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跌入冰河之中。


    王朗眉頭緊鎖:“這個蕭無瑕,還真是不能小看!”


    他身旁一人道:“將軍,咱們還是先撤吧,這處太凶險了。雖說太子爺希望我們能拿下山海穀,平定西境,但看現下情形,隻能把清剿之事往後壓一壓了。”


    王朗知師爺所言有理,隻得拂袖轉身,在親兵的簇擁下往東而去。


    華朝軍一路潰敗,月落族人卻越殺越勇,他們心傷上萬族人的傷亡,奮不顧身,將華朝官兵殺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衛昭腦中逐漸恢複清醒,一路趕來,他已想明白,定是二都司勾結了敵人,早放了敵軍至虎跳灘設伏。待自己和洪夜出發後,又放了悄然折返的王朗過流霞峰,此時若是窮追不舍,萬一王朗殘部和二都司的人馬聯合反攻,勝負難測,何況還有那設伏在虎跳灘的人馬正趕過來。


    他身形飄飛,追上數名華朝士兵,將他們斬於劍下,傲然立於落鳳灘上、桐楓河畔,朗聲道:“華朝賊子聽著,我月落一族,定與你們誓不兩立,誓要報這血海深仇!”


    寒風中,他凜冽的聲音激蕩於桐楓河兩岸,所有的月落族人凝望著他,他素袍飄卷,白袍上血跡斑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動著七彩的光芒。眾人宛如見到月神駕著七彩鳳凰重新降臨塵世,再度拯救月落族人―――-


    人群中,不知是誰帶頭唱起了一支歌:


    “鳳兮凰兮


    何時複西歸,


    翽翽其羽振翅飛,


    月落梧桐生荊棘,


    不見鳳凰兮使我雙淚垂。


    鳳兮凰兮


    何時複西歸,


    明明其羽向陽飛,


    四海翱翔鳴即即的


    失我君子兮使我中心如沸。


    鳳兮凰兮


    於今複西歸,


    煌煌其羽衝天飛,


    直上九宵睨燕雀,


    開我枷鎖兮使我不傷悲。”


    剛開始的時候是一個人在唱,漸漸地有幾個人加入,再後來更多的人加入進來,最後所有的人都高聲地唱了起來。高亢嘹亮的歌聲回蕩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響徹雲霄。


    江慈默默立於落鳳灘邊的大樹下,聽著這質樸而誠摯的歌聲,知道他們是從心底裏敬畏佩服這位星月教教主,她見劫後餘生的月落族人都是滿臉的疲憊、滿身的血汙和泥漬,但所有人均是一臉慷慨而崇敬的表情。不禁心頭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她看向衛昭,那個高挑雋修的身影一動不動,風卷起他的白袍,袍上濺滿點點鮮血,如雪地上的點點紅梅。他的臉藏在人皮麵具後麵,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有那雙寶石般的眸子在微微地閃爍。他聽著族人的歌聲,忽然低下頭看了看染滿鮮血的白袍,輕笑一聲:“煌煌其羽?我的羽毛,早就髒了------”


    六十、紅花碧玉


    落鳳灘一役,華朝與月落族各有傷亡,王朗率著殘部與設伏於虎跳灘的人馬會合後回到長樂城,未再西征。


    二都司見王朗退兵,知大事不妙。此時他出賣族人的醜行敗露,引起族內公憤。流霞峰駐軍兵變,二都司帶著親信連夜逃走,被三都司率人於雪鬆嶺捉返,隻待大都司“頭七”之日將他押上祭台,以祭族人亡魂。


    衛昭知王朗退兵後,必將請示太子和董學士,是否再度西剿,而朝廷要增兵前來,也需時日,己方當可有一段時間的喘息。那時冰雪消融,隻要計謀得成,月落族便可暫保安寧。


    他將兵力重新布署,精兵布於流霞峰與飛鶴峽,並派出暗探時刻打探王朗動向,方押著二都司,奉著大都司洪夜的靈柩返回山海穀。


    此時,八位都司僅餘四位,這幾位均懾服於聖教主的神威,誓死追隨,一力效忠,衛昭終將族內大權掌控於手心。


    月落族此役雖然傷亡慘重,卻也是近百年來首次將來“清剿”的華朝官兵趕回長樂城。以往華朝派兵“清剿”,縱是隻有幾千人,也長驅直入,燒殺搶掠,打得月落族人最後不得不以加納貢物、獻上族民為奴婢來求和。此次能將王朗六萬大軍趕回長樂城,實是上百年首次揚眉吐氣。


    衛昭知時機已到,趁族人士氣高漲,民心向歸,於族長和都司議政上提出,改革軍政。


    眾人商議後,最後采納六都司的提議,由聖教主出任聖將軍一職,所有兵力均由聖將軍一人統領指揮,集中於山海穀進行訓練,再由其根據形勢調派到各地。


    而原先的各都司各收其屬地的賦稅製度也有所變革,死去的四位都司山圍子的賦稅由族長統一征收,餘下的四位都司收上的稅糧除保留一半作為己用外,其餘均上繳至族內,作為養兵之用。


    待諸事忙定,公祭大都司及陣亡將士,將二都司斬於祭台之上,已是七日之後。


    親眼目睹大都司的靈柩下葬,二都司的鮮血灑於祭台,萬千族人伏地怮哭,衛昭身心疲倦,悄悄離開了公祭現場。


    他緩緩行來,眼前不停閃現著落鳳灘滿地的屍首,遍地的血跡。夜風吹過,鬆樹上響起融冰之聲,數滴雪水滴上衛昭手背,他將雪水輕輕吮去,慢慢走向“雪梅院”。


    江慈隨衛昭大軍回到山海穀,仍住回了“雪梅院”。淡雪和梅影早聽族人講述她孤身過索橋、冒死示警、救族人於危難的事情,見她回來,將她抱住,放聲大哭。


    二人閉口不談江慈逃走一事,江慈也知衛昭暫時還不會放自己自由,這回是她心甘情願選擇回來,她也不後悔自己當日的決定,逃走的心隱隱淡去,安心在“雪梅院”中住下。


    這夜,三人正在石屋內吃菜喝酒,衛昭負手步了進來,淡雪和梅影低頭離開。


    聽得二人腳步聲出了院子,院門輕輕關上,衛昭將麵具取下,長籲一口氣,坐於椅中,抓起桌上的酒壺,猛灌了幾口。


    江慈知今夜公祭大都司,那日戰場上她見衛昭抱著洪夜屍身仰天悲嘯的情景,至今難以忘懷。知衛昭內心傷痛,靜靜地望著他,忽開口道:“三爺,你打算一直這麽戴著麵具過下去嗎?”


    衛昭冷哼一聲,隻是吃菜喝酒。江慈也不再問,見他杯幹,便替他滿上。良久,衛昭方望向她:“你不要再想著逃走,到了春天,我自會將你送回華朝,送回給少君。”


    江慈麵上一紅,低下頭去。半晌方輕聲道:“我不回他那裏,我要回我自己的家。”


    “你自己的家?在哪裏?”衛昭忽來了興趣。他隻知江慈是一個憑空冒出來的野丫頭,卻不知她究竟從何而來,家住何方,他也曾暗查過,但裴琰的手下口風十分緊,始終沒有查到。


    江慈被他話語勾起了思鄉之情,將鄧家寨似天堂一般描述了一番,隻是心中保持幾分警惕,始終沒有說出鄧家寨的名稱和具體位置。


    衛昭靜靜聽著,偶爾問上兩句。江慈說得興起,將從小到大的趣事也一一講述,待壺中之酒飲完,桌上菜肴皆盡,二人方才驚覺已是子夜時分。


    衛昭傷痛之情略得緩解,戴上麵具,淡淡道:“三日之後,是我月落族的新春日子,山海穀會舉行集會,到時,我帶你去看我們月落族的歌舞。”


    正月十八,月落新春之日。


    由於落鳳灘剛經曆過慘烈大戰,為免族人觸景生悲,今年的新春大集便移到了山海穀舉行。


    是夜,山海穀敲鑼打鼓,燈火輝煌,人們慶祝新春來臨,同時也祈禱春天降臨後,月落族能永遠擺脫被奴役的日子,在聖教主的帶領下上下一心,共建一個強大的月落民族。


    此時,冰雪悄然融化,迎麵而來的夜風也似隱隱帶上幾分春的氣息。


    一輪冰月悄悄掛上東天,山海穀籠在一片潔淨的月色之中。月落族的姑娘們都穿上了盛裝,頭戴銀飾,小夥子們則圍著篝火吹笙跳舞,偶爾與姑娘們笑鬧,一片歡聲笑語。


    人們,正悄悄地將傷痛從心中抹去,將快樂和信心重新拾起。


    江慈穿上月落姑娘的節日裙裝,坐於高台之上。衛昭轉頭間見她雙唇在火光的照映下嬌豔欲滴,那日清晨,她烏發高揚、身著鳳裙走過索橋的樣子浮現眼前,不由喚道:“小丫頭。”


    江慈應了一聲,側頭道:“三爺,什麽事?”


    衛昭的臉隱在假麵之後,唯有一雙眼眸似天上的寒星,盯著江慈,緩緩問道:“你是華朝人,為什麽要救我們月落族人?”


    江慈低下頭去,良久,抬頭望向場地中央載歌載舞的人群,輕聲道:“我當時沒想那麽多。我隻覺得,華朝人也是人,月落人也是人,為什麽你們就一直要受別人的欺侮?也許,我那樣做,能讓死的人少一些,能讓淡雪和梅影逃過一劫。”


    衛昭眼神閃爍,過得一陣又問道:“那如果,將來我月落族再與華朝爆發戰爭,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是幫我們還是幫華朝?”


    江慈輕輕搖頭:“我不知道,我隻希望,大家永遠不要再打仗,天下的百姓,都象兄弟姐妹一樣,和睦融洽,你別欺負我,我也不欺負你,大家都有飯吃,有衣穿,那樣該多好!”


    衛昭仰頭笑了幾聲,隻覺這是自己生平聽過最好笑,卻也是最令人感到悲涼的話。他正待出言譏諷,卻見數名年輕小夥擁著大都司的兒子洪傑過來。


    洪傑是大都司的長子,年方十七,生得俊眉朗目,襯著已有些男子漢氣概的身形,頗有幾分英豪之氣。


    衛昭見洪傑走近,和聲道:“阿傑,你怎麽還沒有回夢澤穀?”


    洪傑向衛昭行禮:“聖教主,阿爸曾對我說過,要我跟著您,為我月落一族戳力效命。我不回夢澤穀,我要跟著您,為阿爸報仇。”


    衛昭也不再說,眼光移到洪傑手中的紅花,微微一愣。


    洪傑望向他身邊的江慈,麵紅耳赤,禁不住身邊同伴的推搡,猛然將紅花遞至江慈麵前。


    江慈不明其意,卻見那朵紅花極為嬌豔動人,心中喜愛,便欲伸手接過。


    微風拂過,洪傑腕間一麻,紅花掉落於地,他忙俯身去拾,卻見一雙黑色長靴立於自己身前。


    他直起身,才見聖教主眼神冷冽,負手望著自己,不由呐呐道:“聖教主―――”


    衛昭冷冷道:“你阿爸去了還不到半個月,你就急著想拋紅了?”


    洪傑盡管對這位聖教主奉若神明,卻仍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硬著頭皮道:“我們月落族人並不講究這個,隻信逝者仙去,生者當歡笑度日,更有於熱喪期間成婚、以慰死者亡靈的。阿爸若是在天有靈,見我找到心上人,他也會替我高興的。”


    江慈這才知這年輕人遞給自己紅花,竟是求婚之意,頓時滿麵通紅,轉過身去。


    衛昭回頭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洪傑,冷聲道:“她並不是我月落族人,而是華朝之人,怎能做你的新娘?”


    洪傑當日隨衛昭前往虎跳灘作戰,親眼目睹了江慈孤身過橋、冒死示警的一幕,這少女烏發明眸、歌聲婉轉、清麗脫俗的模樣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


    及至後來趕回落鳳灘,阿爸慘死,他陷入極度悲痛之中,卻也在心中暗自感激這少女,讓自己能趕回落鳳灘,讓阿爸不致於屍骨無存。


    月落一族並無熱孝避喜之說,他心中既有了這少女,便向幾位同伴說了出來,在這幾人的攛掇下,終鼓起勇氣於新春之日,向江慈送出這象征求婚之意的紅花。


    此刻聽聖教主說她竟是華朝人,不由一臉茫然,愣愣道:“她是華朝人,那為何她要,要幫我們月落人?”


    衛昭袍袖一拂,紅花向高台下飛落,他居高臨下地望著洪傑:“我來問你,現在你既已知她是華朝人,你還要向她求婚嗎?”


    洪傑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麵容數變,終咬咬牙,拾起地上紅花,再度遞至江慈麵前,大聲道:“我不管她是什麽人,我隻知,她象月宮中的仙女,又善良又美麗,不顧性命,救了我月落數萬族人,我還是要娶她做我的新娘!”


    衛昭長久凝望著洪傑,終冷笑數聲,將滿麵通紅呆坐於椅中的江慈大力拉起,飄然落下高台,隱入黑暗之中。


    洪傑愣愣地看著手中的紅花,又望向二人消失的方向,沮喪至極。


    江慈雙頰發燙,被衛昭拉著急速奔跑,縱是運起全部真氣,也仍跟不上他的速度,再跑一陣,急喚道:“三爺!”


    衛昭猛然停步鬆手,江慈沒有提防,順勢前衝,險些跌倒,扶住路邊大樹方穩住身形。


    衛昭並不說話,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氛彌漫在江慈身旁。江慈心中直打鼓,情急下擺手道:“三爺,不關我的事,真不關―――”


    衛昭看著她慌神的樣子,忽然一笑,笑聲邪邪。他負手在江慈身邊轉了數圈,悠悠道:“你說不關你的事,可為什麽少君為你動了心,現在連洪傑也――”


    江慈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又聽他提起裴琰,心中說不出的壓抑與惆悵,瞪了他一眼,默默向“雪梅院”方向走去。


    衛昭追上,與她並肩而行,看了一下她的神色,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京城,自元宵節起,東西兩市的燈火就徹夜點亮。這日是聖上壽辰,全城燃放煙火,皇宮更是燈火輝煌,禦香繚繞,細樂聲喧,說不盡的熱鬧繁庶,太平氣象。


    這日哺時,五品以上官員均朝服冠帶,魚貫入宮,向聖上三叩九拜,恭祝聖上萬壽無疆。


    由於皇後已於五年前薨逝,其後皇帝未再立後,三品以上誥命皆按品服大妝,入毓芳宮向皇貴妃高氏行禮,共賀聖上壽辰。


    乾清門前,上任不到半年的禁衛軍指揮使薑遠淵停嶽峙,俊麵肅然,執刀而立,精光微閃的眼神盯著入宮的每一位朝廷大員。


    薑遠自上任後,克盡職守,將原本有些散亂的禁衛軍整頓一新,他年少得意,但為人老成,又是故肅海老候爺的次子,與京城各王公貴族皆保持良好的關係,朝中一片讚譽之聲。


    適逢這幾個月光明司指揮使衛昭回玉間府探親,皇上便索性將光明司也命薑遠暫時代管,隻等衛昭回京後再交回防務。


    遙見董大學士的官轎過來,薑遠忙上前親打轎簾,著金紫袍衣的董學士下轎。他輕捋著頷下長須,微笑著拍了拍薑遠的手背:“聽說你兄長進京麵聖,幫老夫傳個話,說我明晚請他過府飲酒,還請肅海候賞麵。”


    薑遠忙躬身道:“大學士太客氣,晚輩一定將話帶到。”


    董學士嗬嗬一笑:“那你也一起過來吧,內子和你母親是手帕之交,想見見你,當年你出生時,她還抱過你呢。”


    薑遠微笑應是,將董學士扶進乾清門。


    西麵的嘉樂門,一乘紫簾軿車慢慢駛來停住,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掀開車簾,如水的目光投向乾清門,片刻後又輕輕將車簾放下。


    薑遠將董學士送入乾清門,剛轉過身,就聽到嘉樂門方向傳來一陣爭執聲。


    薑遠眉頭微皺,今日聖上壽辰,三品以上誥命需入宮向皇貴妃行禮,均由乾清門西側的嘉樂門出入。這些誥命都是得罪不起的主,有的更是當朝顯赫的家眷,若是出了什麽紕漏,可就不好向聖上交代。


    他帶著數名光明司衛由乾清門穩步過來,見一乘紫簾軿車停於嘉樂門前。嘉樂門的光明司們正與車前的一名侍女爭執著,似是車內之人不肯下車並讓光明司們檢查有無違禁之物。


    薑遠見那軿車是一品誥命所乘車駕,緩步行近,沉聲道:“怎麽回事?”


    一名光明司衛躬身稟道:“薑大人,是容國夫人,屬下隻是按規矩辦事。”


    薑遠心中一咯噔,容國夫人乃裴相之母,一貫深居簡出。她四十壽辰那日,他也曾前往相府祝壽,皇帝親賜一品誥封並賜下珍物,聖眷隆重,令他印象深刻。裴相眼下雖遠在長風山莊養傷,軍政大權皆已交出,但其是否東山再起,重返朝堂,尚是未知之數,這位容國夫人實是得罪不起。


    他向屬下擺了擺手,穩步上前,在軿車前停住腳步,聲音帶著幾分恭敬,但也有幾分肅穆:“禁衛軍指揮使薑遠恭請容國夫人下車,還請夫人謹守宮規。”


    車簾紋絲不動,薑遠運力細聽,車內之人呼吸聲極細,卻極平穩。


    他隻得麵上含笑,再道:“屬下有皇命在身,多有得罪了。恭請容國夫人下車,以便讓司衛按宮規辦事。”


    車簾仍紋絲不動,薑遠眉頭微鎖,正待再度開口,忽聽得車內傳來一個極柔媚、極婉轉的聲音,竟不似四十歲女子的聲音,仿若二八年華的少女:“漱霞。”


    “是,夫人。”車前青衣侍女嬌應一聲,步至簾前。


    車簾輕掀,一隻戴著綠玉手鐲的纖手探出軟簾,將一樣東西遞出,那侍女漱霞雙手接過。


    薑遠的目光凝在這隻手上,那皓腕雪白,玉指纖纖,腕上的綠玉手鐲輕輕顫了幾顫,仿如碧綠荷葉上的滾滾露珠,眼見就要滑落,消失在簾後,他不由自主地右手微微一動,卻見那侍女漱霞將一方玉印遞至麵前。


    薑遠回過神來,凝目細看,忙跪落於地:“恭送夫人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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