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十一分。優樹來到了武藏野市井之頭恩賜公園。太一朗在等待回去時小睡了一下,時間也已經不早了。他們一起吃了早飯回到分署之後,太一朗還在擔心優樹。優樹沒有想到他會把自己當成“人類”看待到如此地步。


    在高興的同時,她也有些不安。以前優樹也有幾個知道她是怪的人類朋友。但是,當他們看到她真正的形態時都離去了。得到朋友時是很開心,但失去的時候會體會到數百倍的痛苦。


    優樹不知道太一朗會在什麽時候逃出六課。為了那一天,她會盡量避免跟他太過親密。


    即使如此,優樹還是期望著他能夠成為自己的朋友。


    (……要下雨了。)


    優樹現在位於公園最南端的第二公園。在公園大道上從吉祥寺站南下,特意繞過日產厚生園前來這裏不是沒有原因的。犯罪現場在架設於井之頭水池之上的狛江橋。根據優樹的推測,高橋倘若在犯罪之後逃亡,不會前往北部的車站,而是會逃向南部的住宅區。他不是那種混入人群逃跑的類型。


    優樹認為,從這裏向狛江橋方向北上應該可以得到更多關於他的情報。


    她以迅速的步伐在鬱鬱蔥蔥的林木間行走。雖然設有等間距的街燈,周圍還是很昏暗。優樹沒有遇到路人,隻是不斷行走。


    現在是三月,但寒冷程度還像冬天。強烈的寒風吹過。她為了不讓帽子被吹飛而按住它。


    優樹的步子忽然停止。現在,她正總動員自己的感官感受周圍的氛圍。即使是這種時間與季節,這裏的人氣依然很旺,但是她卻沒有遇到任何人。有一種所有存在都被扼殺的氛圍。


    (我一個人來這裏也許是種失敗。)


    優樹的鼻子為了確認狀況而嗅,她聞到了嚴重的惡臭味。於是,她慌忙屏蔽了嗅覺。這是氨水。這種味道不是人尿成分那種程度的,而是單純的氫氮化合物。這下鼻子就沒用了。那就用聽覺吧,想到這裏,優樹的鼓膜就被高周波貫穿了。她不由自主地按住耳朵蹲下,恢複了平時的聽覺敏感度。


    優樹想到的事隻有一件。那張紙片是宣戰公告的同時也是陷阱。周圍的情況是讓優樹的感官失靈而設下的陷阱,她隻能如此考慮。


    (被搶先一步……)


    大意了。但是,等她覺察到時事態已經惡化。


    噗的聲音從黑暗的林木中連續響起。那是裝有消音器的槍發出的特有聲音。


    刹那間,優樹命令大腦活化中樞神經。神經一體化立刻完成。神經融合。周圍的一切動靜變得如同vtr的慢動作回放一般。


    從黑暗之處飛向自己的是九枚子彈。她連彈頭上的紋路都能進行視覺確認。優樹以常人不可能的超高速手刀打落子彈。接著,她立即確認射擊自己的人。為了穿透黑暗,她睜大了眼睛。


    優樹看到了三個男人。他們似乎還不清楚自己射擊的標的做了些什麽。


    就在她為了向他們移動而躬起身體時,背後的空氣晃動了。那是讓優樹來不及確認的殺氣,她還沒來得及回頭,右側的拳頭就把這種氣息敲打進她的體內。


    “嘎啊……!”


    皮膚、肉、骨頭。撕裂的感觸。


    哢嚓的聲音響起,白色物體纏著紅線滾落腳下。就連優樹也花了一秒才理解那是自己握緊拳頭的右手。中樞神經的集中力中斷了,認知能力和反應速度都恢複到平常狀態。


    看著切斷麵的白骨,鮮紅色的肉和流向地麵的血,雖然這是自己的身體,也讓人產生了嘔吐感。她總算是想辦法阻塞了血管的前端,防止進一步流血。這段時間大概花了1.5秒。


    敵人的等待沒有超過兩秒。對方的第二擊立刻襲來。優樹扭轉上半身擊出左肘與白色的刀刃發出寒光射向她的右眼幾乎是同一時間。


    但是,優樹沒有把握到對方正確的位置。這成為了決定性的差距,體現在兩人的攻擊結果上。


    優樹的肘擊落空,而刀刃精準地貫穿了她的眼睛。那並非是白色的刀刃。紅色的凶器映入她的右眼。那是塗滿優樹之血的紅色刀刃。


    她將臉傾向左邊,卻沒能躲掉,帽子、幾十根白發與右耳的上半部分被一刀切下,飛入黑暗之中。與此同時,對方的膝蓋用力頂入她的腹部。


    第一擊。她蹣跚了。


    第二擊。她跪在地上。


    第三擊。她倒向地麵。


    她想要起身,卻看到有人正拿手槍射擊自己的臉。扳機被扣下。槍聲是愚蠢的噗噗聲,但這種事並不能帶來絲毫安慰。


    三連發。


    她用左手擋住了兩發子彈。子彈擦破了皮膚,落入她的掌中,沒能繼續貫穿她的臉。


    但是最後一顆子彈直擊向她茶色的右眼眼瞳。


    “咕哎哎哎哎哎!”


    優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慘叫聲從喉嚨裏迸發而出。


    眼球被搗毀了。血沫與眼睛的碎片在臉上擴散。即使如此,子彈的勢頭沒有減緩,繼續撕裂她膨脹起來的柔軟腦肉。


    這樣下去,即使是優樹也有死亡的可能性。


    數億分之一秒。在這連一瞬都不到的時間內,優樹的思考能力變得敏銳起來。


    不想死。


    優樹采取的行動,是人類絕對不會做的事。


    她自行切斷了腦內血管,將血管收束起來形成網狀,憑介自己的意識讓它亂動起來。射入的子彈被血管擋住,推向腦外。


    她的嚐試基本上成功了。子彈雖然進入了大腦,但是還沒有到達內部。腦部有種要破掉的疼痛。這絕對不是比喻,而是事實。腦內出血很嚴重。優樹完全掌控了大腦的狀態,但這也隻不過是讓她悲觀的要素罷了。她很想屏蔽痛覺,不過這樣下去會給腦神經造成損傷,所以她就此罷手。


    即使如此,優樹還是站起身來。再這樣倒在地上,她一定會被殺死。


    “……這家夥還在動!”


    射擊自己眼睛的男人就在麵前。他以膽怯的表情把槍口指向優樹,男人的腹部吃了她右拳一擊。


    “唔咕……!”


    男人吐出胃液滑倒,優樹抓住他的領子丟向正從她的身後靠近的兩人。重疊在一起的三人發出慘叫,優樹的視線再次麵向前方。那裏站著一位她認識的男人。


    “哦……哦……”


    優樹因為劇痛而發出毫無意義的嗚咽聲,她退後了兩三步。


    “別叫。會妨礙飼養你的日本國民的睡眠。”


    優樹知道這個聲音的主人。


    他是三年前妨礙東京都民的睡眠,造成怪犯罪前例的瘋狂殺人魔——高橋幸兒。


    優樹隻用左眼看著他那幅麵容。從外觀來看,他跟三年前沒有變化。是位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青年。身高不高,體格瘦長。他的鵝蛋臉可以說是纖細而端正,但是臉上又帶有一種陰鬱和瘋狂。而且,優樹也無法忘記他寄宿著憤怒與憎惡之光的細長眼睛。


    一直對任何人懷有殺意、惡意與被害妄想的青年“那時”也瞪著優樹如此說過。


    “我要殺了你,白發犬!”


    “我要殺了你,白發犬……”


    這是對於他來說十分低沉的聲音。明明還是冬天,他卻穿著背心和牛仔褲這種便裝,在背心之上還套了一件黑色的薄外套。他的右手握著一把刀刃約三十厘米的刀。


    “……你好,很久不見了。高橋君。”


    稍微冷靜一點的優樹注視著浮現起食人笑容的高橋。將“痛苦”這個事實展現給其他人尤其是敵人,在戰術上隻能算是失策。


    她在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已快習慣對他人偽裝自己了。


    優樹保持著若無其


    事的表情和態度,用左手撿起自己的右手。她的左掌心還刺有兩枚子彈,行動起來十分困難。即使想把子彈拔下來,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右手還在自己手中。她的右手既溫暖又沉重。優樹第一次發覺它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


    “真的久違了,蠢貨。”


    高橋的嘴角浮現出扭曲的笑容,又猛地前進踢向她的腹部。優樹退後一步,但沒有倒下。


    “我在那個惡心的研究所裏被人欺負的時候,你可是過著悠閑的生活呢。”


    “如果你不殺人,就不會被指定為有害並被捕獲了。”


    優樹一邊說出教訓的話,一邊調整體態。她很討厭高橋,但是也同情他的境遇。因為優樹也站在跟高橋同樣的立場上。


    優樹誰也不殺。而高橋什麽人都殺。


    在街燈之下,兩個人從黑暗中突顯出來。優樹的頭發閃耀著銀色的光輝,跟高橋的刀形成紅與白的對比。


    “你們先別動。接下來我要砍斷這家夥的雙腳,之後你們再抓住她。”


    高橋的話是向包圍優樹與高橋的人說的。優樹無法把握他們的準確人數,但是從腳步聲和氣息來判斷有將近十個人。她知道他們也拿著槍。


    為什麽,這個問題在她疼痛的頭部來回旋轉。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冷靜觀察狀況,這樣才能不辱搜查六課之名。


    “我是人類。他們把我當成怪物對待,所以我殺了他們。想要殺我我才殺人。這有什麽不對。”


    即使這裏一片漆黑,優樹也能感覺到。高橋的表情中除了憤怒與憎惡,同時也有快樂的笑容。這個男人對“殺人”行為有種愉快的感受。


    但是,優樹看透了一點。他的行動跟三年前比起來十分緩慢。非戰鬥係的優樹跟殺人魔高橋的力量差距很大。三年前他們之間確實存在著優樹被一擊葬送也不奇怪的差距。


    是優樹“進化”了,還是高橋的能力變低了。又或者是雙方都有。不管是哪一邊,思考能力變低的現在讓她沒有深入思考的空閑。


    “你的思維方式果然是人類啊。怪對自己做的事懷有責任。不會說出是別人不好的借口。而且自己的複仇還不是自己做,借助他人的力量你不覺得很丟人嗎?”


    她緩緩地沉下腰部。為了打開活路。


    “那麽囉裏囉嗦教訓我的你又算什麽。跟人類不同,作為怪也是個半吊子,由國家飼養的白發犬。你說到底不也是雙重血統麽。擁有兩種血統的雜種!”


    優樹終於抬起了頭。她的一隻眼睛燃燒著血紅色。她露出白色的牙齒吠叫道。


    “就算是雜種,你對自己的生命沒有尊嚴!所以才說你是人類!”


    優樹的右手和右眼像噴泉一樣突然噴出了大量鮮血。


    讓血管膨脹收縮,把血液釋放到體外是優樹藏起來的一手。不隻是隨心所欲地操縱血管和血流,連血液都能當成戰鬥手段活用,這種技術是優樹通過一次次的流血事件而切身學習到的。


    血液噴出後便擴散了,半徑十幾米以內的範圍被赤紅色的濃霧包圍。優樹也沒有忘記為了障眼把血噴向高橋的臉。與此同時,優樹跑了起來。她用一隻左臂彈飛了包圍一角的幾名人類。


    “你們給我射!”


    幾枚流彈打中了優樹的背部。但是在視線難及的距離下,子彈沒有傷到她結實的背部皮膚。


    優樹拚命奔跑。身體好熱。體內的血液用掉了將近一半,意識也開始朦朧。這種狀態下,她無法贏過十幾個持槍的人類與高橋。


    隻能逃跑了。她將腳步的運動速度提到上限。憑這種狀態,她的奔跑速度可以在直線上達到秒速七十米。以這樣的速度奔跑維持三分鍾就是極限了,但這樣已經足夠。


    沒有人能夠跟蹤認真逃跑的優樹。


    就像是老天爺也在對她窮追不舍一般,天開始下雨了。即使如此,優樹還是不停奔跑。


    “…………切。”


    高橋將沾滿血汙的刀插回腰間的刀鞘,向地麵吐了口唾沫。紅色的霧已經消失,雨水開始洗滌血跡。


    人類在采取優樹的血、眼球碎片和毛發,也有人在照顧昏迷的同伴。高橋咬著牙,走向優樹掉落的帽子旁踩了一腳。


    “這個也要回收。”


    “……吵死了。”


    他用腳尖挑起帽子,用力扔飛。


    優樹的耳朵掉在他的腳下。


    “…………”


    他用手指撿起這隻耳朵。耳朵因為雨水而變得冰冷。


    “那家夥的耳朵有沒有掉在附近?那是重要的樣本。”


    “誰知道啊。”


    就在他的手掌要將耳朵捏碎時,他的胃開始叫了。從腹部爬行而上的衝動促使高橋把耳朵放入自己的口中。他用力咀嚼,牙齒發出哢嚓哢嚓的摩擦音。


    (好想吃軟骨啊。)


    接著,他咽了下去。


    久違三年吃到的“肉”一點也不好吃。


    三月九日早上八點十五分,太一朗在大雨之中走向搜查六課分署。昨天夜裏開始降下的雨到現在雨勢也沒有變弱。


    打開大樓的大門,太一朗走上樓梯,發現右手的牆壁沾上了紅色。昨天回去的時候還沒有。發生什麽事了。太一朗連傘都忘記合上,就慌忙衝上樓梯。六課的門把手也被染紅了。


    “片倉小姐!”


    大叫著打開門的太一朗麵前是一如往常的房間。隻有一點不同,優樹不在。優樹的桌子旁邊掉落著她喜歡穿的胭脂色大衣。大衣上有些濡濕的小小洞穴,到處都沾上了紅色。


    從這種紅色隻能聯想到一種東西,那就是血。


    “片倉小姐!”


    “……你也不用這麽喊吧。”


    不知何處傳來了優樹悠閑的聲音。隻不過,她的聲音中滿是疲勞的色彩。


    “我在浴室……能過來幫我的忙嗎?”


    在一個深呼吸之後,太一朗脫掉大衣前往浴室。浴室在洗手間裏麵。


    進入洗手間的太一朗好不容易才憋住了喊聲。沾滿鮮血的襯衫和毛衣被丟在一旁,人類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一旁。


    血的強烈氣息刺激著他的鼻孔。嘔吐感讓他想要吐出早飯。


    “片倉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之後再告訴你,現在希望你能幫助我。”


    這次她的話充滿痛苦。太一朗鼓起勇氣打開浴室的門。展現在他麵前的場景是太一朗一生中見過的場景裏最為淒慘的。


    大量的血噴濺在地板上。其中還散落著沾滿血液的金屬片。太一朗知道那是子彈。旁邊還掉落著染血的菜刀與鑷子。


    優樹坐在浴缸的邊緣上。她背對著太一朗。昨天還在的右手不見了。


    “嚇到你了,很抱歉。在你幫我應急治療之後我會好好說明的。”


    “去醫院……”


    “人類的醫院不行。能夠治好的傷也會治不好的。這種程度會自然愈合。”


    優樹示意了一下放在旁邊的急救箱和毛巾。


    “我剛才終於把腦袋裏的子彈取出來了……右眼的洞還空著,我想把它填上。把我臉上的血擦掉,用紗布按住再拿繃帶綁起來。……做起來很惡心,但是拜托你了。”


    “是……”


    太一朗脫下鞋子走入浴室。血液弄髒了他的腳底。他的腳感覺到某種柔軟的觸感。太一朗看向腳下,發現地上掉了一塊紅黑色的小小肉塊。


    這是優樹的肉嗎。


    背後一陣戰栗。但是這也隻不過是個前兆。


    他重新看向優樹。這讓他回想起血腥電影裏的一幕,噩夢般的感覺侵襲太一朗。那幅讓人鼻子發酸的場景,他永遠


    也不會忘記。


    優樹右邊的白色眉毛以下、臉頰以上,有一個巨大的空洞。其中沒有眼球。隻能看到“鮮紅色”。眼窩周圍的骨頭被削掉了。在紅色之中隻有這裏是白色,看上去既異常又鮮豔。


    太一朗根據情況得出了判斷。她的右眼被子彈射穿,於是她用菜刀削掉肉和骨頭,又用鑷子強行拔出了子彈。


    嘔吐感不翼而飛。湧入太一朗心裏的感情不是恐懼而是憤怒。


    是誰做了這麽過分的事,他對此產生了憎恨之情。連自己曾經射擊過幽微的眼睛這件事都忘了個一幹二淨。


    太一朗拿起毛巾,擦拭著優樹臉上的血。他的手在顫抖,那是因為緊張。他很少有機會接觸異性的臉。但在這種情況下做這種事,一點也不有趣。他反省著自己輕浮的想法,在擦拭血跡時盡可能不去刺激到傷口周圍。他即使討厭,也不得不注意那空無一物的空洞。


    優樹的左眼沒有看向太一朗,她的視線在空中彷徨。那不是她平時發呆的眼神。雖然很沒力氣,卻能讓人感覺到某種“力量”。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但太一朗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不隻是臉上有血,她的脖子上也沾了血。太一朗猶豫著把手伸過去。那是纖細白嫩的漂亮脖頸。


    太一朗總算把所有血跡都擦拭掉了,於是,他鬆了口氣。


    “我來給你的傷口周圍做消毒吧。會化膿的。”


    “我對大多數化膿細菌都免疫,所以沒事。”


    太一朗取出紗布,填在原本是右眼的位置。然後,他用膠帶加以固定,再把繃帶纏在上麵。他曾在學校裏學過應急處理,但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他相信自己可以纏好。但纏繃帶的中途,太一朗發現優樹的右耳有一半被割掉了。這不是子彈造成的。從傷口來判斷,是被刀具切掉的。


    總算冷靜下來的太一朗注視著掉在地上的子彈。數量是三個。其中兩個還基本保留著原型。恐怕是九毫米口徑的手槍子彈。但是決定槍械威力的並不是子彈大小,而是種類。他發覺這些子彈很像是中空子彈。


    “謝謝。接下來拜托你去值宿室的衣櫃裏取一件汗衫。隨便哪件都行。”


    太一朗擦掉腳下的血跡,跑到值宿室。他把手伸向衣櫃,卻有些許困惑。雖說是對方拜托自己這麽做的,但是挑選女性的內衣還是讓人害臊。數秒之後,他下定決心打開抽屜。在盡量不直視的情況下,他隨便選了一件t恤返回浴室。


    “謝謝。”


    接過衣服的優樹不顧太一朗在場,想要換上衣服。太一朗慌忙跑了出去。怪在這種方麵還真是滿不在乎。


    太一朗等了片刻,優樹便走了出來。她的左手拿著自己的右手。臉色很差,腳步卻十分沉穩。


    優樹今天還是第一次正麵看向太一朗。她的臉上是一幅跟昨天沒有改變的沉穩表情。


    “接下來是處理右手。”


    優樹把自己的手放在桌上,用一隻左手開始尋找什麽。


    “淨是要你做些惡心的事,抱歉。山崎君。”


    “不用道歉,請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到底是誰幹的?”


    太一朗的驚訝與動搖已經完全轉變為憤怒和憎惡。是什麽人讓她受了這麽嚴重的傷。隻要他知道了這一點,就一定會讓犯人受到法律和自己的製裁。


    “這個慢慢解釋……啊,有了。”


    優樹取出了針和線。


    “我希望你能用這個縫上我的右手。”


    “縫!?”


    又不是人偶,就算縫上完全切斷的手,它跟身體還能連在一起嗎。


    “以前這裏受傷的怪就這樣做了。我姑且也算是怪,我以為有一試的價值。”


    她把針和線遞給太一朗,坐在沙發上,用左手拿著右手將其跟斷麵吻合在一起。


    “沒事的,差不多就行。首先把線穿到針上。線留長一點。”


    太一朗總算是穿上了線,卻不知道該如何縫起。


    “在線的最後端打個結。然後把針刺到我的右臂上。再穿過皮膚和肉,把針從手上穿出。然後一直重複就行啦。”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太一朗的額頭和手上都滲出了汗水。他還是第一次用針刺穿別人的皮膚並進行縫合。


    他克製住自己顫抖的手,把針的前端沒入優樹的皮膚中。討厭的工作。優樹沒有出一滴血倒是很奇特。


    這一帶現在已經不流血了……血用掉太多。”


    雖然優樹已經提前打過招呼,他還是無法放鬆。太一朗用力貫穿肉塊,把針從切斷的右手中穿出。


    “不錯,很不錯。就照這樣做下去。”


    途中也發生過針折斷的事故,而這個充滿血腥味的工作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總算結束。縫完之後,他再纏上繃帶。


    “謝謝。”


    優樹盯著自己連接起來的右手,試著用右手觸碰頭部。


    “……不行。動不了。也沒有觸覺。”


    “片倉小姐……”


    “沒事,隻要恢複感覺就能跟以前一樣。右眼也能長回來。……要用半年吧。”


    優樹站起身,取過桌子上的錢包交給太一朗。


    “能幫我買點食物嗎。不用筷子,一隻手就能吃的東西什麽都行。還有就是繃帶用完了,去買一點。”


    太一朗跑出六課。從不欠缺敬禮或問候的他隻有這種時候忘記了這一點。


    他在擔心自己。


    想到這裏,優樹倒在了地板上。因為她是抑製了兩腿的肌肉疲勞才能步行的,一旦鬆懈下來,就會無法控製肉體,完全失去行動力。她把左手試著放在大腿上。大腿比平時熾熱。它違背了自己的意識,產生了痙攣。


    “……呼。”


    她深呼吸一次,再次嚐試控製肉體。然後她緩緩站起。還有很多事不得不做。雖然她的腿在顫抖,但勉強可以用來走路。


    優樹開始換衣服。她走入值宿室,用一隻手盡力支撐住了身體。隻是打開放內衣與褲子的箱子就花費了不少功夫。在那之後,她又套上了毛衣和外套。花費的時間一共約十五分鍾。


    嘭的一聲,六課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片倉小姐……片倉小姐!”


    太一朗的聲音太過悲痛,優樹連忙從值宿室飛奔而出。


    “什麽,怎麽了!?”


    確認了優樹的樣子,太一朗鬆了一口氣。


    “啊……不,我看您不在,還以為您去了什麽地方……”


    “我這樣是動不了的。不吃飯、喝酒和睡眠的話,就拿不出力氣來。”


    優樹走到沙發邊,將身體沉陷進去。


    “啊~鼻子不好了,連你買了什麽都聞不出。”


    “漢堡、薯片、鮮蔬湯和金槍魚沙拉。還有就是章魚燒。”


    他是考慮了營養均衡才這樣買的,但優樹對這種“均衡”沒有任何概念。


    “謝謝。”


    看著往桌子上擺放物品的太一朗,優樹忽然想起他剛才的態度。


    “我不見這點事,你也沒必要那麽驚訝吧。”


    太一朗指責的視線投向優樹。


    “你受了這麽嚴重的傷,還能一臉若無其事。”


    “因為這是我自己的身體。反正總有一天能愈合……”


    太一朗突然用拳頭擊打了自己的手掌。


    “……我可是很擔心的!”


    優樹對自己的傷口不怎麽在意。因為不管受多麽嚴重的傷,隻要不死就“總有一天能愈合”。優樹不會輕易死掉。


    但是太一朗討厭她這種態度。感覺就像是優樹在以結實為盾牌,任憑自己陷入危險一樣。捕獲幽微的


    時候是,這次也是。


    “請您稍微考慮一下保護自己的事。”


    “……你在意這一點讓我很開心,但是害怕受傷就無法解決事件。而且這次的事件也不能交給別人。”


    說完之後,優樹立即發覺自己失言了。


    “有什麽事件啊!所以才受了重傷……”


    “……希望你可以保密……”


    優樹不由自主地把手扶在額頭上。他一定會說出“我也要一起搜查”的。


    “片倉小姐,我也來幫忙!”


    “……果然說了……”


    太一朗把漢堡上的包裝紙取下,遞到優樹手中。


    “謝謝。”


    優樹默默地吃起漢堡,太一朗俯視著她。這位怪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麽呢。


    “你知道三年前怪引發的事件嗎?”


    優樹突然開始說話。


    “是,高橋幸兒吧。”


    身為警察的人沒有人不知道“殺人魔”高橋幸兒的名字。緊急捕獲部隊的講義中也有關於他的情況。他也知道當年是搜查六課實行的捕獲。


    “他就是捕獲目標。昨天晚上碰到的。正如你所見。”


    太一朗發覺自己流下了冷汗。他居然能讓優樹受傷到這種地步。這更讓人切身體會到甲種的可怕之處。


    “……但是,那家夥持槍了嗎?”


    “不,他有人類的同夥。我的右眼是被他們射到的。”


    “有共犯……”


    “似乎是的。那不是普通的子彈。子彈的前端有紋路。”


    “恐怕是空心彈。但是,居然能使用那麽危險的子彈……應該是組織吧。”


    “你知道除了eat以外使用這種子彈的地方嗎?”


    “那些子彈是軟尖彈。雖然對於人體會產生大幅度傷害這個事實沒有改變。”


    軟尖彈或空心彈隻要命中,子彈就會擴張並撕裂體內組織。擴張之前的貫穿力很弱,但子彈碎片會殘留在體內。子彈隻要留在體內,對肉體造成的傷害就很大。


    將這些子彈大量射入重要器官,即使是怪也有死亡的可能性。雖說因為貫穿力很弱,不在最近距離射擊就無法射穿怪的皮膚,但眼睛和耳朵是例外。這也是捕殺的基本知識。


    “因為致傷力很高,這些不是警察用子彈。作為通常軍用彈使用也因為某個協定而禁止了。我也不知道國內使用這種子彈的地方。”


    “……說是通常,也就是說會用於非通常的軍用……還是知道捕殺方法的人……”


    她的嘀咕聲太小,沒有傳入太一朗的耳中。優樹想要吃第二個漢堡,太一朗便剝掉了包裝紙。


    “麻煩你了。”


    “不過……很少聽說除那個人以外的甲種犯罪。”


    當時,有很多強調高橋的殘忍與不人性的報道,但太一朗沒有聽說除他以外的甲種有過犯罪行為。


    “不是很少。而是完全沒有。除了高橋以外,沒有甲種的犯罪行為……而且,他本來就不是怪。”


    “不是怪的話是什麽?”


    難道說是人類。


    “……doublebrid。”


    優樹在猶豫之後說出的單詞,太一朗沒有聽說過。


    “那是什麽,那個……doublebrid。”


    “人與怪生下的存在。”


    太一朗眨了十下眼,才緩緩地說道。


    “那個……人與怪……可以生小孩……?”


    “怪有很多都是有性生殖的。可以性交,也能生小孩。怪的女性有發情周期的問題,但怪的男性和人類的女性沒有關係。人類沒有發情期,所以任何時候都可以。啊啊,不是沒有發情期而是一直是發情期?所以說是有繁殖能力的。不過日本已經少子化了呢。”(譯注:少子化是指生育率下降,造成幼年人口逐漸減少的現象。)


    優樹爽快地給出回答,但太一朗很是困惑。難道說,優樹也有發情期嗎。一瞬間困惑的太一朗為自己而感到驚訝。


    (我有必要困惑麽?)


    在這期間,優樹的話還在繼續。說話時她用右手按住容器,吃著金槍魚沙拉。雖然無法用力,固定這點事還是做的到的。因為優樹不是左撇子,她使用勺子的方式很奇怪。偶爾她還會把薯條送入口中。


    “怪的物種保存本能很低,繁殖能力也很差,所以生產小孩的比率很低……不知道是德國還是英國的學者這麽說過。……總之,人與怪之間生產小孩除了日本的兩個官方例子之外,還沒有其他確認例。其中一個就是高橋幸兒。”


    “雙重血統……嗎。跟怪有什麽不同?”


    “你認為怪與人類決定性的不同在哪?”


    太一朗因為優樹突然的發問而語塞。


    “有沒有超能力……嗎?”


    他試著重複教學中學到的內容。


    “不對。是有沒有特異遺傳因子。隻憑眼睛或力氣其實是無法判斷的。”


    話題越來越難懂了。太一朗坐在優樹的正麵,專心聽她講述。


    “普通的生物堿基是由a、t、g、c四種組成的,但怪除了這些以外還擁有很多堿基。實際狀況尚且不明,人體解析也沒有完成,還要兩三年才能結束。不過怪的染色體數量不一致,解析很困難吧。”


    太一朗認為怪的標準就是怪物一般的力量。而且,他也為優樹的博學而訝異。


    “而擁有人和怪雙方遺傳因子之人就是雙重血統。doublebrid是將double(雙重)與雜種(brid)合在一起的人造詞匯。因為隻有兩個前例,所以它不是正式的稱呼,而是綽號。高橋是第二個被發現的,所以被稱為雙重血統·二號這種奇怪的名字。”


    優樹以開玩笑的態度舉起了雙手。不過右手沒有動作。


    “好了,片倉老師的怪講座到此為止。如果有問題,請在下周的講義時間前準備好。”


    放在桌上的食物除了章魚燒,都進入了優樹的胃袋。她把熱好的湯放到口邊。


    “多謝您的講義……那麽,接下來該如何捕獲高橋?”


    優樹為難地看著身子前傾的太一朗。


    “我思來想去……你還是什麽都別做比較好。”


    “……我會礙事嗎。”


    太一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認為自己是“弱小”的存在,從來沒有如此不服氣。


    “明白說就是那樣。如果你受了跟我同樣的傷,一定會死的。”


    “即使死了也無所謂!”


    優樹在跟凶惡的殺人犯戰鬥,這讓他無法平靜下來。捕獲和捕殺危害國家國民的怪是他的使命。現在就是那種時刻。如果不能完成自己的職務,緊急捕獲部隊就沒有存在價值了。


    “對了!片倉小姐,向eat……”


    “山崎君,你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


    優樹的聲音很平靜,但其中的巨大威懾感敲入了太一朗的心。她如同刀刃般鋒利的眼光貫穿了太一朗。優樹剩下的左眼一瞬間發出紅光,這是他的錯覺嗎。


    “我受過傷,也受過比現在更嚴重的傷。那不是因為我不怕死亡。我怕死亡……雖說沒有死過不是很清楚,但我認為死亡一定很痛。我討厭疼痛。即使如此,還是有不得不去戰鬥的時刻。因此我才受傷。我也是為了不死而在努力呢。……擁有使命感很好。人類可以憑借這個克服恐懼。但是,還是不要消除掉對死亡的恐懼比較好。”


    優樹罕見地使用了說教口氣。她說完之後站了起來,從小型冰箱裏取出啤酒。重新坐下之後,她用左手的食指拔掉了瓶子的木栓,拿起章魚燒對著啤酒瓶猛灌。瓶子變空隻花了一分鍾不


    到。太一朗呆呆地看著這幅場景。


    他還以為優樹是不畏懼死亡,勇敢而不知死活的怪。而她不害怕受傷也是因為輕視自己的性命。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她很害怕死亡,也害怕他人的死。


    “啊啊,還有就是不能向任何地方提出救援邀請。”


    優樹又恢複了平時那種輕鬆的口吻。


    “普通警察無法跟高橋交鋒。eat的裝備太過顯眼,不適合隱秘行動或街頭戰。如果讓居民變得不安,媒體會插手進來,這就讓人頭疼了。不管是我、我的朋友還是內閣府都會。這件事隻能由六課獨立解決。”


    優樹吃完章魚燒後,看了下時鍾。剛過中午十一點。


    “大概十二小時了嗎……”


    “那個……片倉小姐。”


    “我要睡覺了,所以你現在回去也行。高橋的事要保密哦。”


    優樹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這時她看到了垂頭喪氣的太一朗。他緊緊握著拳頭,正微微顫抖。


    現在,他被囚禁於“自己是無力的”這種絕望感之中。看到自信滿滿的他變成這樣,優樹有些寂寞。


    (你沒有那麽無力。)


    優樹在猶豫要不要說出口。他已經幫了優樹很多。不是處理傷口和買東西這種物理上的東西。三年前,她開始產生絕對無法逃脫的精神壓力——“孤獨”。這八天內,多虧了他才沒有了這種感覺。


    她想要讓他脫離無力狀態。就像他把自己從“孤獨”之中拖出來一樣。對他來說最為滿足的事就是協助捕獲高橋吧。那件事十分危險。即使如此,隻要優樹發揮好她的全部能力,讓他一同進行捕獲和高橋的捕獲都不難。


    隻不過,那是對於優樹來說等同於“死亡”的可怖之事。


    “……如果你想要保護好自己的性命,就答應我遵照我的指示……我希望你也能協助我進行高橋的捕獲。”


    優樹說完這句話,太一朗的表情明快起來。


    “是!我保證!”


    他的單純簡直就像小孩。因為他回答得太過爽快,優樹反而不安起來。他是服務規定違反者。優樹無法保證他在緊急情況下也會聽自己的話。


    即使如此,優樹還是下定決心跟他一起追捕“雙重血統二號”。


    “我要睡覺了,你想回的時候就回去吧。”


    “嗯,我一定會協助好片倉小姐!”


    他這麽振作,讓優樹愈發擔心。


    太一朗不顧優樹的心情,心情和身體都十分振奮。要捕獲那位名列犯罪史的殺人魔了。比起恐懼,他先燃起了鬥誌。


    他知道自己的無力。即使如此,他也想做點什麽。


    讓太一朗衝動起來的東西不隻是使命感。他也想知道人類到底能跟“怪”一起走到什麽地步,自己又能為優樹幫多少忙。


    對他來說,優樹已經不是“甲種巡查部長”了。


    (是同伴。實現共同使命的同伴。)


    這不是虛假的心情。雖然還有另一種感情,但太一朗自己還沒察覺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雙重血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中村惠裏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中村惠裏加並收藏雙重血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