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旅館前貨車內


    有一種叫做藍藍的妖怪。


    藍藍是一種看不見的存在,會憑依在人的身上微微顫抖。(譯注:ぶるぶる在日語中是發抖的樣子,寫作假名則是藍藍的意思。)


    一開始起了藍藍電波這個綽號的時候,凱利並不知道這種妖怪的存在。她第一次聽人說起時,隻是說著那算啥啊一笑了之——


    但是,現在身為藍藍電波即蒼藍電波dj的凱利知道自己被那種妖怪依附了。


    “哎……”


    這是若無其事的笑容,也是逞強的笑容。


    自己的身體毫無意義地顫抖著。


    不,恐怕是有意義的吧。但是,自己跟這個理由糾纏不清。


    那是對麵前發生之事的恐懼嗎。


    還是對於抓住了取材的開心顫抖。


    或者是為了振作士氣。


    又或者——是對於還未發生的“什麽事”產生了不祥預感。


    通過貨車前窗看到的風景被難以判斷的氣息包圍住了。


    西區幹部麗凰與東區護衛部隊隊長砂原潤正在對峙,他們周圍是西區的私人兵團。


    凱利·八房確認了自己的顫抖——即使如此,她還是很享受現狀。


    自從發生爆炸事件以來,她總是忙於第一時間趕到現場進行實況轉播,通過在島上流傳這些情報,她的廣播可以決定居民們的反應。


    平時已經是開始緊急播放的時刻——但是今天,凱利再一次丟下了麥克風。


    因為她完全想象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


    最近,她經常夢到小時候做的夢。


    自己在最下層被當成“商品”販賣的時候,給予自己光芒——名為八房,經營著非法廣播的男人。


    但是,現在夢裏的演員被取代了。


    取代八房牽著自己手的那個人——冷漠而冷淡,即使如此還是招人喜歡的高大男人。


    每次做了這個夢醒來後,凱利·八房都會回想起以前的自己。


    ——那時連夢都不會做。


    夢是用來整理腦內情報的行為,如果真是這樣,她是在拒絕整理自己得到的情報吧。又或者——是忘記了要做夢。


    她一邊這麽思考,一邊回想起當時流動於最下層無法言喻的空氣。


    那是簡單卻沉重的空氣。不是勝與負,也不是殺與被殺。存在於“最下層”這個地方時起,所有人都已經輸了,作為人類來說已經死亡。


    不該存在的物體吵吵鬧鬧地不停蠢動,這就是那裏的氛圍。


    凱利為最近的爆炸事件可以成為特別取材而笑,也為此感到極其的不悅。


    因為她發覺這樣就仿佛島全體變成了以前最下層那樣的地方。


    現在,那簡單而沉重的空氣又包圍在她的麵前。


    但凱利跟以前不同了,有一件事讓她放心。


    剛才走下貨車的男人擁有將這種空氣全部吹飛的力量。


    至少凱利是如此相信的,那個男人確實擁有力量。


    凱利現在也做著清醒的夢。


    ——麵前的男人……葛原宗司是讓自己看到夢想的存在。


    正因為凱利知道這一點——她才能繼續做出如在夢中的言行舉止。


    自由地,無比自由地——


    △▲


    廢棄旅館前


    “……這是怎麽回事。麗凰先生。”


    葛原的口吻很客氣,但其中沒有敬意。


    麵前的情況對於葛原來說很好理解。


    西區幹部與私人傭兵圍住了東區的人。


    不管潤做了什麽或沒做什麽——回答都很簡單。


    “你是想引發跟東區的戰爭嗎?”


    “戰爭?你說戰爭?喂喂……隻不過是跟東區的家夥產生點小摩擦,為什麽會上升到戰爭這麽廣義的層次啊?即便說成對抗也有些過火吧。”


    聽到葛原的話,麗凰嗬嗬笑著搖了搖頭。


    “而且,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麽,我等隻不過有事想問這個女人。她不怎麽聽話倒是很讓人頭疼呢。自衛團團長殿下,您快點去爆炸現場開展救助活動就行。”


    “那麽,我也希望得到你們的幫助。這是西區的頭等大事。如果隻是想問話,就沒必要讓那些持刀的人出場了吧?”


    麵對連敬語都省略掉的葛原,麗凰眯起眼睛說出諷刺。


    “……您這是麵對誰逞口舌之快呢?狗奴才就要像條狗的樣子向我等搖搖尾巴。如果不想被做成狗肉火鍋吃掉的話。”


    “我不是為了你們的組織而活動的。倘若你看不順眼……就做好食物中毒的覺悟吧?”


    即使看到了無數刀具,葛原平時的態度也沒有動搖。他的視線有些許晃動,那也是因為他在猶豫是否有真正需要救助的人。


    不過,著火的旅館一層是倉庫,平時是沒有人靠近的地方。火勢還沒有蔓延到三層以上的居住區,內部的滅火噴頭似乎也已啟動,火勢正在漸漸減弱。


    葛原一邊感謝著旅館的防火構造,一邊擔心倉庫裏是否有人的可能性。但是——他的不安在幾秒後就解決了。


    因為他看到自衛團的幾個人向爆炸聲傳來的方向趕來。


    他們看到旅館的狀況——以及平時不露臉的幹部與私人傭兵暫時停下了腳步,確認了葛原的身影後,又畏畏縮縮地靠近。


    “葛、葛原大哥,這是……”


    “不……別在意。你們去確認一下有沒有人受傷,立刻開始滅火。”


    “是、是。”


    在周圍傭兵的視線中自衛團的眾人十分膽怯,但他們還是慌慌張張地趕向旅館內部。因為最近爆炸不斷,他們裝備有簡易的防火麵具和滅火劑等等。


    葛原目送他們走入內部,就向麗凰跨出一步繼續說。


    “……如果你沒有能讓我認可的理由,我就要繼續完成自衛團的工作了。”


    “你說……自衛團的工作?”


    “我們隻要求三件簡單的事。禁止打架。收起武器。還有就是冷靜。”


    聽到葛原淡淡說出的話,麗凰停止笑意,瞪著麵前的男人。


    葛原的身高在島上屈指可數,但麗凰的身高也不相上下。


    他們的視線相對,作為西區同道,誰也不肯退後一步。


    站在麗凰旁邊的潤不知道該如何行動,但她相信葛原就交給葛原來處理了。她像是做出了覺悟,握住電鋸的手也放鬆了力氣,慢慢將電鋸裝入背後的匣子中。


    於是,為了表現出自己沒有戰意,潤將雙手輕輕舉到臉旁。


    瞥了一眼潤的行動,葛原再次蹬向麗凰。


    “……你看,連對方都收起武器冷靜下來。你再繼續意氣用事,作為西區幹部也就失去資格了。”


    “聽到區區一條狗奴才的勸說讓人很是羞恥呢。我不是說了麽?我們有話想問那個女人。”


    麗凰握住青龍刀,正麵承受葛原的霸氣。他看上去很是從容,也沒有小看麵前的男人。


    “想問話?……多半是想把那邊的小姑娘抓起來,將殺死西區與東區幹部的罪名嫁禍於她吧?”


    “就算……我說你猜對了,你又能怎樣?”


    麗凰將自己的絕對


    優勢轉化為語言。


    葛原像是在否定他的優勢一般,回以更為強硬的話語。


    “對我來說,你的身份和立場都無所謂。我期望的事隻是這座島上沒有人受到多餘的傷害。”


    “你說什麽?”


    刹那間——做出一幅冰封表情的麗凰像決了堤的洪水般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麽好奇怪的?”


    “哈哈哈哈哈!這個還不奇怪,那還有什麽奇怪?喂,你們也給我笑啊。”


    麗凰揮了下手,他周圍的私人傭兵一起笑起來。


    如同家庭影院一般,各個方向的笑聲包圍了葛原。


    “?”


    “是嗎是嗎……你所期望的是沒有任何人受到傷害的和平世界。”


    ——你是想說這種想法太天真了麽?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


    但是,即使如此你笑得太過火了吧?


    對於葛原的疑問,麗凰笑著給出了回答。


    非常清楚。


    又非常殘忍。


    “那麽,那麽讓我來問你吧葛原宗司!你以為造成爆炸的人是誰?”


    麗凰微微瞥了一眼騰起的黑煙,嘭地將一隻手中的青龍刀敲在地麵。


    “……!”


    “金島銀河。這個名字,你當然還記得吧?”


    聽到他的問題,葛原的視野搖晃起來。並不是他受到了外部衝擊。而是自己的神經無法製禦的動搖襲擊了自己,讓他產生一種腦漿搖晃的錯覺。


    金島銀河。


    他無法忘卻的敵人。流彈。女孩的頭部。被我殺死。


    把槍舉向了他。逃跑了。躲了起來。複仇。上司。


    射擊。瞄準手腕。正義感。虛偽。隻有恐懼。


    少女的父親使用的槍是那個家夥交給他的————


    這次爆炸也有可能是他引起——


    ——我知道。我……知道。


    “可別說你不認識哦。他可是你的老相識呢!他忘不掉你的事,也一直憎恨著你。是個堅持自我的男人啊。你就低頭認輸吧。夏天也是因為那個男人才有好幾個幹部被殺的。不,算了。你沒有發覺到,那件事就原諒你了。但是——”


    這時,麗凰暫時切斷了話頭,在肺部一鼓作氣膨脹起來之後,他緩緩地說。


    “別說這次跟你沒有關係。這些全都怪你。”


    葛原的視野再次搖晃。


    這次是因為外部的衝擊。


    麗凰手中的青龍刀翻轉過來,刀柄處擊打在葛原的下巴上。


    “唔……!”


    下巴傳來的衝擊讓他的頭部晃動起來——青龍刀的刀柄又接連不斷地敲在他毫無防備的太陽穴上。這是用刀刃砍下會立刻死亡的連擊。雖說是刀柄引發的擊打,其衝擊力還是讓葛原的意識模糊起來。


    麗凰一邊踢著踉蹌的葛原之腹部,一邊靜靜地說。


    “就因為這點令人厭惡的煙花,我等組織受到島民討厭的指責。而這家廣播更是煽動了火苗!”


    △▲


    突然有視線向這邊移來,但是貨車中的凱利沒有察覺。因為她看到葛原被人毆打的身影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你在……你在做什麽啊……宗司……!”


    △▲


    “我們跟東區的家夥,還有你管理的自衛團都無法從島上的人中抓到爆炸事件的犯人,現在已被人蔑稱為廢物集中營了。真是的,擅自住在這座島上搭起窩棚的垃圾蛆蟲也好意思說……被垃圾蛆蟲小看的心情如何?如果我有自由,真想把那些人的眼睛和內髒一個一個挖出來,將他們活生生地剝皮蒸熟。”


    “……”


    麗凰將青龍刀抵在膝蓋著地的葛原後脖頸,他焦躁地繼續說道。


    “沒想到直到現在你還被民眾看作英雄。這就是領導氣質麽?這些年你竟能獲得這麽多信任呢。將我等花費十年構築起來的聲譽憑空奪走,你這隻狗奴才是向什麽人搖了尾巴?啊啊?”


    大家會討厭你們,也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存在。


    平時的葛原會如此回話或立刻反擊吧。


    但是,此時的葛原什麽都沒有做,隻是任憑對方擺布。


    對葛原來說,麗凰的話一針見血——這讓葛原更為難受。


    被人說成無能,或者大喊“為什麽不保護我們”並丟石頭過來還好一些。被人憎恨還輕鬆一些。


    這座島上發生的事都怪自己,卻隻有自己在責備自己。其他人對他的讚賞隻能讓他感受到痛苦。


    他蒙蔽了——這份痛苦。他將視線移開了。覺察到自己的內心,他無能為力地憎恨著自己——他無法反駁麗凰的話,隻能承受對方的毆打。


    因為葛原一知半解的理解,麗凰的話越發強烈地敲打在他的心上。


    趁這個間隙,麗凰已足夠打倒葛原。


    現在比起心靈,對於葛原肉體的損傷更為巨大,但是葛原沒有反擊,這種狀況持續下去他死掉也為不怪。


    “請住手!”


    少女淩洌的聲音試圖阻止麗凰的暴虐行為。


    潤揮舞著武器,在強烈的決心中大聲說道。


    “我會老實跟你走的。這樣你就沒有怨言了吧。”


    “哦?你肯聽話就好。”


    麗凰臉上浮現起殘酷的笑容,將青龍刀從跪倒的葛原頭邊移開。


    “等……等下……”


    葛原想要站起身,膝蓋卻完全沒有力量。潤走向這樣的葛原身旁,裝出擔心他的樣子對葛原耳語。


    “……我沒事。兩位偵探被抓去了最下層……請您想辦法幫他們逃脫。”


    “什麽……?”


    兩位偵探。是說這座旅館裏的白人姐弟嗎。葛原沒有跟他們直接接觸過,因此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被抓。


    比起這些,就因為自己的錯讓她落入西區人的手裏,這個事實無比沉重。不隻是她。弄不好還會引發西區與東區的抗爭——這種事對於其他島民來說絕對沒有好處。


    不隻是炸彈的事,就因為自己——加速了島的崩壞。理解到這件事的同時,葛原的視野第三次猛烈搖晃起來。


    “喂……”


    葛原想要說些什麽而抬起頭,潤已經從自己身邊離開,在幾個黑衣人的帶領下走進車內。


    旁邊的廢棄旅館陰影處停著西區的車。跑過去就能立刻趕到,但葛原有一種永遠也觸碰不到的錯覺。而且,葛原的腿無法動彈。他的身體受到了想象以上的傷害。同時也在精神上套上了同樣沉重的枷鎖。


    麗凰叫來兩位部下,俯視著葛原淡淡地說。


    “真不像樣啊,狗奴才。不過,即使如此我也沒有小看你。正因為如此,我才憑借自己不擅長的舌戰製造出你的破綻。”


    他的視線確實是俯視,但其中絕對沒有輕視的意思。


    “我很信任你的能力。今後也為了自衛團的工作努力吧。”


    最後——麗凰在淡淡的笑容中說出諷刺的話。


    “為了我等。”


    於是,麗凰就這樣背向葛原,向身旁的兩位部下給出簡潔的指示。其中一人手持中華刀,另一人懷中藏著手槍,都是私人傭兵。


    “他的


    腦漿跟內髒都搖晃得差不多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你們稍微給他點顏色看看。絕對不要大意。”


    麗凰冷淡地說著,便再也沒有回頭。


    就像是從一開始就沒有人能夠妨礙他似的,他在心裏盤算著一步接一步的手段——他沉浸於實行這些手段時的快樂,隻是不停大笑。


    一切事物都處於自己的掌握之下,他擁有這種毫不動搖的信念。


    △▲


    麗凰與潤乘上的車從自己的貨車背後遠去,最終消失在視野之外。


    從後視鏡看向後方的凱利如同小醜一般發出哄笑拍著手。


    “嘻哈哈哈!走了走了。感覺根本沒把我放在眼中呢!不過這樣更輕鬆一點,也好!”


    不過,她的內心充滿了跟話語中完全不同的感情。


    ——喂喂,不對吧。


    至今仍然跪在地上——懊悔地用拳頭敲打地麵的葛原映入她的視野之中。


    ——這不是宗司的性格吧。


    葛原和麗凰的對話她全部聽到了。


    裝在貨車外部的集音器將兩人的對話還有周圍私人傭兵的嘲笑聲都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凱利耳中。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葛原。


    “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凱利發狂般笑著,同時吐出了二氧化碳。越過前窗看到的景象烙印在她的眼中。


    剩下的兩個私人傭兵狠狠踢打著葛原的臉。


    那不是小混混勒索他人時的動作,而是經過訓練的人為了給予對手確實的損傷而做出的沉重打擊。


    葛原的嘴角濺出鮮紅色的醒目液體。


    “嘻哈……”


    凱利看著這幅場景,過去的回憶複蘇了。


    血的回憶。


    那不是販賣自己的最下層,也不是充滿血腥味的殺人現場錄像——


    而是買下自己的男人臨死之前跟她的“對話”。


    “不錯~麵對我的時候看上去一點也不可愛的白皮膚小姑娘。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八房先生,你要死了嗎?”


    “可能吧,你的表情再悲傷一點嘛。嘻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太明白。”


    “我也不明白啊。嘻哈哈哈哈哈哈!”


    “呐,八方先生如果死掉,我暫且該做什麽好?”


    “……哦哦,就憑‘暫且’這一個詞就降低了不少悲傷的氛圍,令人驚訝啊。沒有這個詞就是讓人感動的台詞了嘻哈哈哈哈!不過,你把這個事實向全島廣播,做一次一代紀念活動不就行了?不要跟隨潮流,要製造潮流……這種東西如果融入進去可是很有趣的哦。嘻哈!”


    “製造潮流?”


    “沒錯~用你的廣播讓這座島動起來吧!這可是很有趣的哦!嘻哈、嘻哈哈!”


    “我不太明白。該怎麽做呢?”


    “我也不~怎麽明白啊,總之就是那個吧。動起來就行了?”


    “動起來?”


    “停下來的家夥多半會因為身旁的人而動起來。那就用身旁的人引他們上鉤,讓他們動起來。這樣的話,那些身旁的人也會動起來……除了那些異常頑固,想著‘我就待在這裏不動’的人。這跟水的道理一樣。攪拌水就會產生漩渦,風吹過就會產生波紋。所以說,嘻哈……讓第一個人動起來是超級困難的。不過,有一種輕鬆的秘技。”


    “就是自己動起來嗎?”


    “唔哈,你理解得很快嘛!啊,就是那個!讓人心改變是多~麽傲慢多麽傲慢多麽傲慢的事啊!如果你自己擅自動起來~周圍也會擅自動起來。迅速而華麗地動起來就行了!在行動的時候不要考慮善惡!如果有時間考慮這些瑣碎小事還不如跑起來!世界要是宣稱你是瘋子你是壞人,那時你就把他們甩在身後逃跑!世界要是稱讚你,你果然還是要逃跑,跑到沒有任何人任何人的手可以觸及的地方!傳說也好神明也好惡魔也好,都無所謂。總之就是不斷逃跑,你再次回想起那時的快感,就會忍不住一邊回憶一邊奔跑啊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哈嘻哈!”


    “八房先生。”


    “雖說我已經動不起來了!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唔噢……”


    八房一邊笑著,一邊吐出了大量的鮮血。


    在那之後幾個小時,dj一個人笑著死去了。


    他的樣子跟現在的葛原重合在一起——凱利反而恢複了冷靜。


    “嘻哈……嘻哈哈……一樣的嘛?跟那個人。”


    她發覺葛原的樣子很奇怪。也知道他一邊喊著金島這個男人的名字一邊被噩夢侵襲。


    但是,這件事跟自己無關,是葛原的問題。想到這裏,她就對此置之不管了。


    “葛原已經跑不動了嗎?”


    ——喂喂,不對吧。


    因為她不想看到葛原痛苦的樣子。


    ——這樣就不是我現在的角色了。


    不管是痛苦還是開心,葛原隻要活著待在自己身旁就足夠。


    ——不是這樣,我不是這樣的!


    “……”


    凱利的笑聲停止,她緩緩地踩在油門上。


    ——跟那時有一點不同。


    她的臉上還帶有笑容,而這次是跟內心完全同步的微笑。


    她做好了跟全世界為敵的覺悟,露出目中無人的戲謔笑容——


    ——我也有能做到的事!


    凱利麵對眼前的“敵人”,猛地踩下油門。


    △▲


    他們聽到引擎音迫近時,已經遲了。


    在島上躲避小混混四處逃竄的時候車子受到不少折騰——但是現在,那些為了逃跑而傾注的異常加速隻是為了撞飛對手這個單純的行為而加速。


    “什麽……”


    懷裏揣著槍的男人正要踢向葛原的瞬間——


    在數米外手持中華刀的同伴被天藍色的貨車撞飛了。


    就像吃了一記狠狠開球的台球一般,男人在低空中旋轉——又在接觸地麵的同時咕嚕咕嚕地翻滾到附近的廢墟,一頭撞了上去。


    “……凱利?”


    趴在地上的葛原聽到引擎和碰撞音,回想起戴著藍色眼鏡的女人容貌。


    葛原想辦法抬起臉向上看去——卻看到剛才踢自己的男人從懷裏取出手槍,正要向凱利的貨車射擊。


    從懷中取出手槍。向凱利的貨車射擊。


    葛原瞬間理解的情報隻有這兩件。


    而這些——已足以讓葛原動起來了。


    貨車的前車窗龜裂,瞬間擴散的裂痕擋住了車內的情況。


    持槍的男人正要繼續射出幾枚子彈——背後傳來某種物體蠕動的聲音。


    “!?”


    他感覺到危險回過頭去——站在那裏的是一位完全抹消了感情的魔人。


    ——這家夥……什麽時候站起來的?


    仰望著詭異佇立著的葛原宗司,男人背部噴出了令人厭惡的冷汗。


    葛原的臉麵向正前方,隻有視線俯視向這邊。


    他的視線沉重而敏銳,釋放出無邊無際的冰冷寒光。


    葛原逆光的麵龐跟眼神一樣沉重敏銳,接著,他吐露出冰冷話語。


    “你做了什麽?”


    ——這……這家夥……有這麽大個子麽?


    葛原宗司。他聽說過這個可怕男人的名字。但是,他想著對方反正隻是自衛團的人,就小看了對方。


    “你……剛才……做了什麽?”


    “……”


    正因為如此,男人為了否定自己感覺到的恐懼,把槍指向葛原。


    自己做好了被殺的覺悟,為此做過無數訓練,也曾經射擊他人。


    跟麵前這種害怕殺人、沒有持槍的家夥——


    想到這裏,男人察覺到了。


    葛原確實沒有拿槍。在這座隻要打架就不分生死,刀具和槍支都是家常便飯的島上——身為自衛團的一員,葛原依然能夠插手其他人的打架。


    也就是說,他多次逃過了生死關頭。


    而且,還沒有用槍。


    他背負著不去殺死對方的不利條件。


    西區的私人傭兵覺察到了自己的失誤。


    考慮到自己的安全,他的子彈不該射向貨車——而是射向葛原。


    毫不留情地射向他的腦門。


    用確實的一擊射殺他——


    讓可悲的男人覺察到這一點的,正是純粹的疼痛與衝擊。


    他伸出去的槍不知何時起已到了葛原手中,他原本握著槍的右手變成了熾熱而遲鈍的疼痛之塊。


    在發出慘叫之前,男人看到了。自己的右手像抹布一樣被擰緊——指頭一根一根地翻轉到了相反方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高亢的慘叫聲包圍了四周,與此同時,葛原巨大的左手覆蓋了男人的麵龐。


    男人就這樣被一隻手拉到兩米以上的高度。頭部的骨頭仿佛被抽空,右手傳來斷斷續續的疼痛。即使如此,男人還是想要殺死麵前的魔人,試圖用左手從懷裏取出預備的槍支——


    但是,他什麽都沒做到。


    強烈的離心力侵襲他的全身,他從抓住自己麵龐的手指縫隙中看到了天空,這就是男人失去意識前最後看到的影像。


    葛原抓著男人在空中揮舞,讓他以超出自由落體的速度猛地撞在混凝土地麵上。隻不過,在出手之前他都沒有鬆開手,讓男人的背部著地而非頭部,這恐怕是抗拒殺人的葛原出自本能而做的事吧。


    △▲


    咚咚


    ——啊啊,聽到了。


    咚咚


    ——現在,我確實聽到了宗司的心跳聲。聽到了啊可惡。


    瞥了一眼被防彈玻璃擋住的黑色小塊,凱利為了自己從裂縫間看到的場景而雀躍著。


    但是,她沒有發現那隻是自己因為麵前男人的強大而引發的心跳。


    △▲


    在呼吸粗重的葛原耳邊,他聽慣了的怒罵聲響了起來。


    “你總算……總算總算總算總算清醒了啊,你這可惡蠢貨廢物混蛋!”


    “呃!凱利!”


    從貨車揚聲器中傳出的吵雜聲音長驅直入,讓葛原沒有鬆口氣的空閑。


    “沒事吧!”


    就在他想要抓住司機座位門的瞬間,後座的門自動打開了。


    葛原在一瞬間的猶豫之後,走入後座靠近司機席的凱利。


    “……凱利……你這白癡又亂來!”


    凱利的表情一如往常。


    “嘻哈哈哈哈!應該先道謝吧?”


    “閉嘴,感謝的話之後會說!現在就讓我罵你吧!”


    在他放下心來的同時,呼吸也粗重起來——但凱利一邊聽著他的怒吼,一邊格格笑著踩下油門。


    “好嘞,那走吧宗司!”


    “什麽!?”


    他進來的那扇門立刻關上了,窗外的景色迅速倒退。


    “喂,凱利,你想幹什麽!?”


    凱利沒有回答葛原的問題,隻是開著車。


    “好~了,這下我也是撞飛西區傭兵部隊的逃犯了!”


    “啊啊……剛才那家夥還活著……?”


    葛原想到剛才被貨車撞飛的男人,再次抱住了頭。


    看到葛原的樣子,凱利也再次格格笑出聲來。


    “所~以~說~你是為了阻止我這個凶惡的逃犯才進了貨車!但是,你被我傑出的色誘戰術引上了上鉤,因為流鼻血而慘敗。等回過神來,你已經被我帶走了……怎麽樣?嘻哈哈哈!”


    “什麽叫‘怎麽樣’啊,你這白癡。”


    “嘻哈!那就這樣前往最下層?”


    “……你!?”


    “現在可能還能追上,你也不能就這樣閉嘴不管吧?”


    看到凱利愉快談論的樣子,葛原焦躁地開口道。


    “等下,這跟你沒有關係!剛才你撞飛那個人的事我也會想辦法——”


    “這種事沒法混淆視聽吧?你都到這裏來了,我就把你送去該去的地方好了。嘻哈哈!”


    “但是……”


    葛原的臉再次投上了剛才的陰影。


    他害怕因為自己的問題把凱利卷進來。


    看著這樣的葛原,凱利煩躁地笑著說。


    “嘻哈哈哈!喂喂阿葛,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


    她說話的語氣還是老樣子,即使如此,她的話語中還是有種跟平時不一樣的氛圍。


    “聽好了,讓這座島爆炸全是你的責任!隻不過是因為金島這個笨蛋四處撒野!隻要你離開這裏,島就可能得救!”


    凱利向葛原指出無可奈何的事實——


    而她進一步說出事實。


    “那又怎麽樣?就算因為卷入了對你的複仇劇而死了好幾個人……就算這座島華麗地沉沒!那又怎麽樣!?”


    “……!”


    “這就是——這就是你逃避的理由嗎?是你退縮的理由嗎?”


    “……”


    之後,車內完全被沉默包圍了。


    在車子引擎的響聲中,忍不住笑出聲的人是凱利。


    “嘻哈……嘻哈、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可別讓我說出這麽丟人的話啊廢物混蛋!嘻哈哈哈哈哈!”


    她繼續笑著,像是要岔開話題般接連不斷地說。


    “嘻哈哈哈!有點那什麽啊,想起一年前的事了啊喂!從狗木身邊逃開的時候!”


    “……是啊。”


    “在那之後反而把狗木那家夥抓住了,你這家夥居然一個人跑到那麽危險的地方去……”


    “還真懷念呢。”


    ——不好,他生氣了。


    凱利看到葛原冷淡的反應,內心流著冷汗——


    葛原突然自己主動說起那時的事。


    “說起來,你那時說過‘我沒有自我’這種話吧。”


    “……是麽?我忘了。嘻哈、嘻哈哈哈哈!”


    “你體內‘真正的自己’,我也認識一位。”


    “嘻哈哈哈!什麽嘛!這麽沒頭沒腦的!”


    她發狂般的笑聲還在繼續,對這位確實已經瘋狂的女人——葛原毫不猶豫地說出一句自己的真心話。


    “你……是


    個好到無可救藥的女人。這就是真正的你……隻屬於你自己的你。……我是這麽認為的。”


    “嘻……”


    再次沉默。


    葛原別過臉去,像是後悔自己說出了這樣的話,卻又忍不住說出新的台詞。


    “剛才多虧你幫忙了。”


    “嘻哈……你的傷口沒事嗎?剛才勉強自己亂動。”


    凱利若無其事地承受了對方的話。


    “……剛才太興奮了,是叫腎上腺素麽?基本上感覺不到疼痛了。”


    “現在呢?”


    “……別擔心。”


    他在硬撐的事一目了然。


    先別提精神上的動搖了,以頑強有名的葛原剛才居然跪了下來。麗凰的棍擊威力不可小覷,積累的傷害也顯而易見。


    看著逞強的葛原,凱利靜靜地回答。


    “宗司。”


    “怎麽了?”


    “要贏哦。”


    “……什麽啊?”


    斜了一眼驚訝的葛原,凱利突然來了個急刹車。


    “唔哦!?”


    葛原不由得一個趔趄,猛地倒向司機座位。日光已經從周圍的景象中消失,看上去是到了通往最下層的通道。


    “喂,怎麽了,發生——”


    “囉嗦……”


    凱利把身體曲向後方,抱住葛原伸向司機座位的麵龐。


    然後——她將自己的嘴唇塞入了葛原的口中。


    第三次沉默。


    雖然隻過了幾秒,沉默仿佛讓流動的時間變得緩慢起來。


    凱利緩緩地移開臉,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小孩一樣笑著。


    “嘻哈……嘻哈哈哈哈哈!嘻哈哈哈哈!宗司……你興奮了麽?疼痛消失了?嘻哈哈哈!”


    這完全不色情的接吻讓葛原發了會呆,最終他還是歎著氣露出一幅放棄的表情並搖了搖頭。


    “讓我說一句。你給我……注意一下氛圍啊。”


    “我這很明顯是看穿一切才走到最後的一招嘛!嘻哈哈哈!”


    “我說啊,接下來就是生死未卜的關鍵時刻了,你在這玩什麽毒舌啊……”


    “別死啊。”


    凱利尖銳的聲音蓋住了葛原的抗議。


    “你是夢想!讓我一邊清醒一邊看到的夢!”


    凱利沒有給予他反駁的時間,就這樣猛地踩下油門。


    再次發動的車子讓葛原的身體因慣性而倒向後方。


    “所以說……所以說閉上你的嘴,給我想清楚!不是什麽生死關頭!而是放入死亡這個選項從一開始就不像你!嘻哈哈哈!”


    “……抱歉。”


    葛原一邊起身,一邊坦率地對開車中的凱利的背影說。


    “我差點就打破一年前——跟夕海的約定了。”


    “啊?是嗎……啊啊,不管有多麽討厭也要接受之類的嗎。不是挺好的麽。……不過,我還沒做過你被打倒的噩夢呢!嘻哈哈哈哈!”


    聽到凱利的話,葛原淡淡地笑著回答。


    “我不知道能不能讓你做一個好夢,但是,就讓我說一句吧。在這種情況下說這個也有點那什麽……不要告訴別人。”


    他不知道接下來在最下層會遇到什麽事。


    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引發西區與東區的抗爭,也有可能會讓金島銀河行動起來。


    在這種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狀況中——葛原微微吊起嘴角兩端,向凱利說出一句取代了感謝的話。


    “今天……我不會輸給任何人了。”


    葛原戴上防彈纖維的手套,眼中的光芒越發犀利。


    “接下來……我……要貫徹自己。”


    △▲


    凱利沒有自我。她自己也很清楚。


    連凱利·八房這個名字也是為了方便而取的假名。


    她的話語、容貌、表情、思想。這一切都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的,偶爾也會根據場合巧妙地加以利用。她的行動全部都是虛偽的,而這就是不折不扣的她。


    她一直模擬著其他人的人格而活。平時開玩笑的口吻,偶爾妖冶的眼神和期待訪談時的堅決表情都是。


    隻不過——這些事隻到去年為止。


    有一位叫做葛原宗司的男人。


    從開始跟他交換手機號碼,產生了聯係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的確發生了改變。


    愛慕著葛原宗司這個男人的自己才是正常的“自己”。


    她相信這一點,今天也開著貨車四處奔走。


    遵從自己的欲望,


    奔走、奔走。


    仿佛沒有人能夠追上她的背影。


    因為她一直做著關於一個男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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