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倫從未覺得黑暗是如此的讓人煎熬,他盡力使自己睡上一覺,但是腦後仿佛有一根始終繃緊的弦,維持著他的意識。他覺得已經過了很久,然而監聽的阿克裏爾還沒有換班。如果尤伯和托雷夫的判斷沒錯的話,現下離他醒來還不足一個整時。


    他在牆角一陣蠕動,最終把耳朵貼上了冰冷的石壁。然而曾經還算清晰的聲音此時全都消失了,耳道裏的寂靜更加讓人失望。


    阿倫這才知道自己以為的強韌神經,其實並不怎麽強韌。哪怕在之前的歲月裏,他不曾懼怕過黑暗,但那隻是因為他明白光明終會來臨。然而當命運被操控在別人的手裏,他所希冀的光不再像往常一樣出現時,他隻會躲在牆角,微微發抖。


    那麽我為什麽會恐懼呢?阿倫的自省使他想到英俊的吉斯,這場戰鬥中的勝利者。少年為商隊的失陷找起了理由。英俊的臉蛋?絕不是這個。那麽是數量不少的衛士,仆人?好像有些道理,但又不大對勁。阿克裏爾、尤伯幾個絕對是很有實力的。但是現在,他們的元素隻能老老實實的收斂在體內。是陰謀麽?但是自己這一方似乎也不怎麽警惕啊。


    他隱約想到了什麽,又總是抓不住那一絲靈感。反而是無端的回憶起了以前,南界堡的城衛兵偶爾盤查巡檢平民身份的時候,自己的狼狽和無奈。那種失敗仿佛是注定的,是階級的絕對差異帶來的不公平。想到階級,少年淡藍色的眼睛陡然亮了起來。


    我們所沒有的,是權力啊!


    某種無名的欲望迅速地在少年的心中滋生了。他內心有個聲音在呼喊:“我想要的隻不過是個公平的機會!”


    但沒等身穿麻衣的少年有更進一步的謀劃,一陣巨大的響動將他從出神的狀態中驚醒。他向聲音的來源看去,發覺那道堅不可破的鐵柵緩緩向地麵沉陷下去。金屬與石料間刺耳的摩擦聲提醒著他,這並不是幻覺。


    牢門就這麽自己開了?!


    阿倫隻覺得這是個惡意的玩笑。但是托雷夫帶頭站了起來,他的身影在朦朧中看來分外高大。阿倫忽然覺得,隻要能跟著這位大叔,就一定能脫離困境。


    “都起來吧,有人希望我們逃走,但是···想活命的話,我們也隻能逃走了。”大叔略顯沙啞的嗓音傳進阿倫的耳朵,卻和早間應酬吉斯時那種商人口吻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托雷夫接著說道:“兄弟們,沒想到幾經周折,我們這些人,還是成了見不得光的匪類。”他這句話充滿了苦澀意味,連阿倫都意識到,商隊似乎有些了不得的過往。


    以托雷夫為首的眾人默默地走出了囚室,阿倫也趕忙跟了上去。


    囚室外的甬道並不怎麽明亮,一邊是死路;另一邊,離眾人不遠的石頂上,一盞元力燈還殘存著點點熒光,顯然是最近剛剛使用過。


    托雷夫走到那盞燈下,伸出手,修長健壯的手臂幾乎要觸碰到石頂。做出這個動作後,中年商人的身形頓了一頓,有些不自然。


    他背對眾人,因此阿倫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他覺得,托雷夫大叔大概是在感慨些什麽,不然不會愚蠢地在這裏擺姿勢。鑒於阿克裏爾曾經在瓦西河上,運用水元素來回搬運了十二輛大車,他從來就對商隊的護衛有著極高的期待。隻是沒想到,托雷夫這個看似精明商人的瘦大叔,好像也懂得元素力量的使用。


    果不其然,托雷夫身軀微微一凝,淡青色的流風便從他的掌緣流瀉而出。在熒光映襯下,青色的風元素能量顯得晶瑩剔透,十分美麗。這股風在石頂上一陣流走,旋即消散在空中。


    托雷夫回過頭來,說道:“這裏倒是有個暗門,但現在鎖得很緊,要是強行打通,隻怕整個地下建築都會塌掉。所以,恐怕我們隻能沿著這條甬道,去看看吉斯給我們準備了什麽禮物了。大家活動活動筋骨吧,吉斯的安排,怕是沒那麽好過。”


    話音剛落,阿倫隻覺得一陣勁風吹過,臉蛋有些生疼。等他睜開眼睛,便發覺原先的商隊成員,一個個的,身上都泛出青色的能量,顯然都是修習風元素的武者。他一時眼睛都有些直了,不明白眼前的一幕究竟是不是真的。


    阿克裏爾倒是老樣子,看到阿倫有些呆滯,退到他身邊,輕聲道:“小夥子,現在可不是說故事的時候,你還是機靈些好。雖然托雷夫老大是個心軟的人,但是要是真打起來,我們可不一定能保護住你。”


    這番話使得阿倫醒悟過來,今天的“驚喜”實在太多,但是如果不能邁過眼前這一道坎,有再多的疑問,也隻能去跟月神或者是惡魔傾訴了。


    商隊成員們身上的能量緩緩地凝聚,重又回到身體之中,淩厲的氣勢也都收斂起來。托雷夫點點頭,眾人於是沿著甬道安靜地行進起來。一片陰暗之中,他們的腳步聲卻幾乎不可察覺,速度也並不很慢。好在阿倫的一雙腿也是十分矯健,很輕易便能跟上隊伍的進度。可惜他連續換了幾種方法,試著收攝自己的腳步聲,卻總是達不到悄無聲息的地步。


    越向前走,甬道越黑,而且蜘蛛網和灰塵也越來越多。阿倫幾次被沾滿灰塵的蛛網罩了個灰頭土臉,心下大為不忿,不禁暗暗咒罵起吉斯這個笑裏藏刀的家夥。


    約莫過了一個刻時,托雷夫停下了腳步。阿倫此時卻成了睜眼瞎,差點一頭撞在阿克裏爾的背上,好在阿克裏爾一手扶住了他。他努力豎起耳朵,聽到前方有些悉悉索索的聲響。過了一小會兒,眼前突然現出阿克裏爾寬厚的背影,卻是周圍亮了起來。


    阿倫探過腦袋,看到前方的石頂上,一個圓形洞口正透射著月光。空氣中的灰塵太過密集,以至於甬道中出現了一道斜斜的銀白光柱。


    托雷夫一個縱躍,便消失在了洞口。隨即,從洞口掉下來一顆小石子。那顆石子在灰石地板上不斷蹦跳時,尤伯和其他人也不斷跳了出去。阿倫還在思考他自己的出路,便感覺到阿克裏爾的大手揪住了他的後背,沒好氣地一扯。另一隻手於是托住他的腿彎,發力向上而去。


    他隻感覺到眼前一黑一亮,就又被扔在了地上。


    阿倫穩住身形,打量起這一帶的地形。月光下,不遠處的灌木叢影影綽綽,看不真切。環視周圍,才發現這個洞口隱藏在許多灌木之中,其中大多是些荊棘或是帶刺的矮樹。灌木叢之外,地麵上有著許多的突起,在有些土包上,還樹立著半殘損的石碑。月光照耀之下,這片土地顯得十分陰森。


    “小子別看了,這裏就是個廢棄的墳地。”尤伯說道,“這可不大對勁,這地方沒什麽隱蔽,反而是我們這些樹叢,倒是不錯的障礙物,而對方明顯沒有伏兵。”


    說著,他轉過身,麵向墳地另一端。在那個方向,一條亮晶晶的光帶割裂了大地,顯然是一條河。尤伯努力回憶那條河的名稱,似乎是叫石頭溪,位置大概在洛德泰以東十公裏的樣子。但要說在這條河裏設伏,似乎更是牽強。他一時默然不語,猜不大透對手的伏筆會設在哪裏。


    托雷夫顯然看出了眾人的疑惑,這時說道:“先從這地方出去吧,吉斯的計劃,八成是出了什麽問題,該打開的出口沒能打開罷了。”語氣中滿是堅定,全然不見昔日的唯唯諾諾。


    一行人跟著托雷夫,用氣刃在刺木叢中開出道路,走到了墳地裏。阿倫看到某些土堆掩不住的森森白骨,心裏有些發毛。


    托雷夫顯然也打量著這個荒廢的墳地。事實上,商隊成員看到這幅景象,都是各有所思。尤伯忍不住說道:“當了這麽幾年老實的護衛,沒想到我們這些人,最後還是做不成簡簡單單的普通小民。”


    “這話就別說了,老夥計。”托雷夫的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疲倦。


    一個魁梧的護衛問道:“老大,接下來怎麽辦?”


    托雷夫抖擻精神,回答道:“對於商人來說,貨物和利潤就是生命。可惜我們當然是要命不要錢的了。要是我們冒險回去宿營地,一個不好,就會被吉斯的人發現。他手下的那些衛士絕非泛泛之輩,裝備更是遠強於我們,我們現在是沒法和他作對的。況且作為貴族,吉斯注定是強勢的那一方,不管他做了什麽,我們隻能遠遠避開了。”


    明明是被栽贓陷害,卻隻能夾起尾巴逃跑,這種滋味可不大好受。阿倫心想,


    “我們往回走,回東邊的林區去,之後再做打算。”說著,他的目光看向阿克裏爾。高大的戰士和他對了對眼,說道:“那麽你們先走吧,我潛回洛德泰,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


    托雷夫默然不語,其他人也麵色如常,顯然這是他們慣常的安排。


    阿倫卻有些擔心,滿含憂色地望了望這個跟他很要好的大叔。他這一眼卻被阿克裏爾精確的捕捉到了,大漢走到他身邊,低聲說:“小夥子,跟著托雷夫老大等著我吧,這一回過去之後,我的一手本事,你想學什麽我教給你什麽,記著我的話。”言畢,他拍拍阿倫的肩膀,向著洛德泰的方向去了。


    阿倫舉目眺望,月色中,遠方房屋的輪廓十分模糊。高低不齊的建築物昏黑之下,連成了一片,仔細分辨下,那些陰影卻像是巨獸的牙齒一般,等待著撕碎獵物的血肉。


    ————


    天亮了。遠方的地平線上,半輪紅日正在努力地向上爬升。


    男爵吉斯·瑞恩頭上纏著塊厚厚的紗布,端著一杯酒,靜靜地看著日出。他的額角一塊,紗布泛出紅色,不時隱隱作痛。但是這點痛苦根本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年輕的男爵望著太陽,覺得是在透過一麵巨大的鏡子,看著自己的倒影。


    這時,身後的樓梯上傳來一陣響亮的腳步聲。這聲音把男爵從幻想中拉回了現實,也意識到,在他的光輝之下,還有著幾片小小的汙跡。一臉冷漠的伊恩尼斯走到他身邊,鞠了個躬,說道:“沒有找到,統領大人。”


    吉斯一口飲盡杯中血色的液體,右手上的血管一陣蠕動,顯然是在凝聚力量。但他在捏破杯子的前一刻,暴跳的青筋平息了下去。他把杯子輕輕放在一邊小桌上的絲綢台布上,才緩緩開口:“把我的人叫回來吧,再等下去也不過是徒費時間,這些狡猾的家夥已經跑了。”


    他轉過身,看著仍然彎著腰的伊恩尼斯,伸出手扶正了他的身體。


    “這片土地,不久就是你的了。好好訓訓那些沒用的城防兵,把石頭溪穀那堆貪婪的暴徒全都給我處理掉。現在,去忙你的吧,這次出了這麽大的事,總要給那些貧民一個解釋。”


    伊恩尼斯又鞠了一個躬,轉身離去了。


    聽到那不加掩飾的腳步聲消失在旋轉而下的樓梯中,吉斯抓起剛才的杯子,一揮臂,把它摔了個粉碎。他英俊的臉頰扭曲起來,惡狠狠說道:“你們這群混蛋,早晚要付出代價。”


    要不是石頭溪穀的半雇傭兵不怎麽聽話,又怎麽會放任托雷夫商隊的人從城堡的緊急出口溜走。想到那隱藏在地牢之後的密道,他便有把死不瞑目的老家夥曝屍荒野的衝動。至於那空空的晶石槽,反倒不那麽令人惡心了。


    “你這老東西,什麽都不肯告訴我,什麽都不肯給我。但是現在,我還不是拿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暗自咒罵著,吉斯回過頭,發覺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


    他看了一眼孤零零的酒瓶,頓時覺得索然無味。終於不再逗留,走向石梯,投身一片陰暗之中。


    陽光毫不吝嗇地照耀著,古堡在光輝之下,一如昨日的耀眼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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