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斜地望著半空中的日頭,阿倫覺得十分無聊。在紅杉木茂密的枝葉遮擋下,太陽不過是一團模糊的黃色光暈,不見其熾烈。正值初夏,杉樹的枝葉蓬勃生長,卻都是一派翠綠,遠沒有深秋時節的火紅絢麗。但阿倫從沒見過紅杉,他的煩惱也不在於此。


    他明白,托雷夫大叔等人絕對是一等一的好人。他們收留了他,給了他去穆恩領的希望。托雷夫大叔替他收藏了那兩百枚金幣,卻從沒有問過他這樣一筆巨款的由來。乃至於他堅持要穿自己的麻布衣服,商隊的人們也隻是一笑而過,卻不追究他的奇怪舉動。一個多月的時光裏,他其實已經對商隊的十二個大叔有了深深的信任,但是這次吉斯的陰謀,卻揭示出了商隊的另一麵。


    阿倫感到好奇,卻也知道,托雷夫大叔他們並不想讓外人知道他們的過往。否則他們也沒必要一直隱瞞著他,隱藏著自己的風元素力量。商隊替他保守了秘密,作為回報,他也應該閉緊自己的嘴巴。但是疑問像貓的爪子一樣抓撓著他的內心,令他不住地在樹枝鋪就的綠地上翻滾。


    斜躺下來,阿倫看到,托雷夫仍然認真地看著他那副隨身攜帶的地圖。那幅地圖並不很大,但是托雷夫已經盯了它至少一個整時了。


    他轉轉腦袋,尤伯的身影映入眼簾,那高大的身軀此時看來卻很渺小。尤伯正優哉遊哉地躺在幾個精心編織的樹杈之中,離地十幾公尺,他的身形卻很是放鬆。阿倫不知道他是怎麽爬上那顆最高的紅杉的,隻是覺得胡子大叔還是一如既往的放浪。


    但其他人顯然覺得尤伯足夠可靠。阿倫醒過來的時候,去尋找食物的人已經換過一批了。不過這片紅杉林裏顯然沒什麽好貨色,大部分的收獲都是些不大的野果子,或是勉強算得上半熟的杉樹果實。野果倒罷了,杉樹果實卻還必須要烤熟了才能吃,而且味道實在令人不大舒服。


    阿倫作為廚師,烤過一大批杉果之後,就閑了下來。


    和他一樣始終待在臨時營地的,就隻剩托雷夫了。麵色發黃的中年男人眉頭從未舒展過,顯然是在為商隊的未來擔憂。說商隊其實有些勉強,因為他們沒可能再取回那一大批貨物。現在阿克裏爾還沒有回來,情況很不明朗,托雷夫隻能提前思考他和兄弟們的前路。


    阿倫取過一個杉果,感受著它表殼上的餘溫,終於按捺不住滿腹的疑問。他又抓起幾個杉果,走向凝神的托雷夫。等他坐在托雷夫身旁時,中年男人放下了手中的地圖,轉過頭,對著他笑了一笑。阿倫注意到,大叔曾經富有光澤的褐色頭發,此時顯得十分枯槁。


    他開口問道:“托雷夫大叔,阿克裏爾大叔大概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呢?”一麵遞過那幾個已經被捏開了表麵硬殼的堅果。


    “時間麽,大概是要到晚上了。”托雷夫接過幾個杉果,用手指一搓,嫩白色的果肉便裸露出來,他向口中扔了一粒果實,用力一嚼,眼皮微跳。“阿克裏爾是個老手了,孩子,你大可不必擔心他。”


    阿倫點點頭,似乎是滿意於這個答案。又問道:“大叔,我們接下來該往哪裏走呢?”


    托雷夫揉揉額頭,略顯疲憊地回答道:“阿倫,我要是知道該往哪裏去的話,又何必在這裏費這半天的腦筋呢?”他的手指向攤在地上的地圖,猶如獵豹麵對縮殼的烏龜,滿是無奈。


    阿倫看出了托雷夫的煩悶,小心翼翼地說道:“那麽,大叔,我···我就先···”他想要離開,但“走了”這兩個字始終說不出來,神色間也滿是猶豫和不安。


    托雷夫瞪了他一眼,說道:“坐下吧,陪我說說話。”顯然看穿了阿倫的小心思。


    阿倫於是端坐在樹枝之上,一臉認真,如同普通學院中等待老師講課的學生。不過阿倫從沒進過學院,自然不知道他這幅樣子是多麽古怪。


    托雷夫又吃了一粒杉果,把地圖向阿倫挪了挪。緩緩開口:“阿倫,西林聯邦有幾個邦國,,都是哪幾個,你知道麽?”


    “這個麽,西林有八個邦國吧。至於名字,奇奇怪怪,我記不下來。不過最厲害的那個好像是叫海納森。”


    “海納森是最厲害的那個,你說得倒是沒錯。不過再厲害,又怎樣呢?我問你,西林南方和北方都有些什麽?”


    “西林的北方是北國吧,南方好像就是苦沼了。”


    “那好,是北方帝國厲害,還是西林厲害?”


    “這我可不知道。”阿倫忍不住撓撓頭。


    托雷夫看了他一眼,感歎道:“你這個不知道說得倒是好。西林最強的邦國海納森代表西林聯邦向北國稱臣,已經有近兩千年了。至於苦沼麽,嬌貴的西林人是永遠不可能征服它的。”


    阿倫聽得認真,卻冷不丁問道:“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托雷夫不由得苦笑,臉上那種寂寞的表情也消失了。沒好氣地說道:“你這小子,不就是想知道我們這些人的老底麽,真是一點耐心也沒有,陪我說說話都不肯。”阿倫又撓了撓頭。


    看到他這副模樣,托雷夫的語氣緩和下來,“唉,你終究是年輕,算了,聽我說吧。估計你也沒注意到,我們十二個人都是沒有姓的。”


    “但是大叔,姓氏一般不是貴族才有麽?像那個洛德泰的隆迪·瑞恩男爵。”


    “阿倫,你的見識終究不夠。除了少數生活困頓,連吃飯都成問題的人,又有誰會不管不顧自己先祖的榮耀呢?我跟尤伯,還有你的其他大叔,小時候就都是裏爾城流浪街頭的孤兒。西林聯邦改革時,新政宣言裏寫道,願貴族和平民共同沐浴於烏克·瑞恩大帝的餘暉下。但是到如今,哪個貴族會把平民當回事呢?”


    托雷夫一邊說,眼睛裏流露出莫名的光彩,“那時生活實在艱難,我們十二個互相熟識,倒是抱成了一團。後來海納森跟第二強邦加達瑞斯發生了摩擦,局勢一時十分緊張。征兵令在裏爾城貼得到處都是。普通居民當然是避之不及。但我們十三個計議一番,決定加入童子軍,至少不用再忍饑挨餓。


    “十三個,這可不大對!”阿倫生硬地打斷了托雷夫的故事,又招來一翻白眼。


    “結果後來,兩個領主莫名其妙地握手言和。我們受了五個月的全套軍事訓練,卻好像是個逗人的笑話,眨眼間就失去了價值。多餘的部隊被裁撤了,但是精英成員被留了下來。那第十三個,倫薩,就是在那時候,永遠地消失了。我們十二個運氣倒好,十年時間,越練越精,一起進了海納森的王牌軍隊——領主的護衛軍裏。”


    “說來好笑,所謂的精銳部隊,其實從沒上過戰場。西林的腐朽,恐怕早就是無法挽回的了。”托雷夫說到這裏,滿臉黯然。


    但阿倫卻不買賬,催促道:“大叔你現在可跟什麽精英部隊沾不上邊。”


    “那都是過去了,”托雷夫的嗓音越發低沉,“第四紀1986年7月,海納森和苦沼邊緣的綠樹部族發生了嚴重的貿易衝突。綠樹部族麽,也就是住在苦沼裏的蠻人。按慣例,西林各邦國是要每年向苦沼邊緣的三個部族提供一些生活必需品的。不過那一年不知道海納森領主發了什麽瘋,不給東西,還態度強硬。結果南方商路遭到劫掠,海納森和綠樹也就開戰了。”


    “依我看,海納森輸了吧。”


    “並沒有,綠樹部族龜縮到了苦沼深處,我們部隊做先鋒,一頭紮進了苦沼。結果沒遇到什麽蠻人,反倒是雨季到了,疫病橫行,部隊直接就垮了。我們十二個人倒是跑得早,但還有什麽臉麵再去軍營報到呢?本以為這回要出大事,結果大臣們一番運作,海納森還是一片安寧景象。至於我們,有點膽量,就開始從強盜手中搶生意,賺些差價了。”


    “這話怎麽這麽不對勁。我覺得大叔你很厲害啊,尤伯大叔他們也是。”


    “阿倫,你要記得,個人的武勇終究敵不過集體的力量。況且,武力是不可能淩駕於智慧和規則之上的。”托雷夫說話間滿是傷感。


    黑發少年默然了。智慧和規則,這仿佛正是他所需要的。


    托雷夫拍拍他的肩膀,站了起來,說道:“恐怕阿克裏爾帶回來的不會是什麽好消息了。吉斯·瑞恩是個很獨特的貴族。他足夠虛偽和陰險,而且似乎沒有貴族那種自大和傲慢的通病。他跟我見過的許多貪婪肥胖的貴族老爺不同。”


    “因此,阿倫,我們可能要往南,去穆恩領。”說到這裏,托雷夫微微一笑。


    正在思考如何得到智慧和權力的阿倫,聞言身體一僵。索伊思的身影浮現在他心頭,騎士的笑容似乎還是那麽可惡,但卻讓人生不起氣來。


    我要做一個騎士!


    阿倫暗自咬牙。


    他抬起頭,眼眶有些濕潤。在他眼中,模糊的太陽正罩在托雷夫耳畔,襯托得中年大叔熠熠生輝。他不自覺地咬緊了自己的嘴唇,一臉的不可置信。


    托雷夫看了看激動的阿倫,搖著頭,去找尤伯換班了。


    商隊眾人在傍晚集中到了一起,但不敢像往常一樣生火了。在阿克裏爾回來之前,眾人的未來都是混沌不明的。每個人都很擔憂未來該去哪裏,肆虐的蚊蟲也使得大家沒什麽力氣同他人交談,營地十分靜默。去轉了一圈的尤伯弄了些驅蚊草回來,靠著這種奇特植物的汁液,眾人的處境終於好了一些。加之白天的勞累,在吃過簡單的晚餐後,商隊成員們都早早睡下了。


    唯有阿倫睡不著。尤伯規律的呼吸聲傳入他的耳朵,安寧的氣氛卻無法平息他內心的波動。時隔一月,索伊思的風采仍舊讓他難以忘懷。前往穆恩領的旅途似乎可以愉快地開始了,這令他感覺到,衣襟裏的小小晶石變得更有分量了。


    夜鳥的叫聲不時傳來,涼風穿過杉樹林,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反複想著心事的少年在迷蒙之中,終於進入了夢鄉。但仿佛下一刻,又像是過了很久,耳邊的騷動驚醒了他。


    阿倫一翻身爬起來,看到眾人簇擁著疲憊的阿克裏爾,卻都沒有搶先出聲。


    麵色泛黑的阿克裏爾輕輕地放下手中的包裹,說道:


    “我們被通緝了。”


    尤伯和托雷夫走上前去,阿克裏爾隨即跟著尤伯找地方休息去了。被眾人圍住的托雷夫臉色肅穆,麵無表情地把眾人一個個看了一遍,這才開口。


    “我們去南方。”簡短的幾個字如金石墜地,堅硬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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