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廣袤的疆域當中有很多世界,賽琳娜·瑪蘭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親身俯瞰過其中的很多。她不敢說自己已經見過了國境內絕大多數的星球,但又確實可以說,在她被植入物增強過的記憶當中,帝國境內沒有任何一個其他的空港,能像巴爾主星上的這個一樣,如此勾起她對神聖泰拉的回憶。


    ——別誤會,這不是說瑪蘭在艦橋觀察窗所能見到的景象與神聖泰拉的上空有什麽相似之處。這種所謂的“觸景生情”更多是一種因當前境遇而在主觀感受上的思鄉之情,因為瑪蘭確實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回到過她的出生地泰拉了。甚至於,因為她的工作性質和當今銀河當中混亂的時間流,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很久很久”到底在具體上是多長時間。


    就好比,自從大裂隙展開,複蘇的第十三原體羅伯特·基裏曼發動不屈遠征以來,帝國聖疆當中的事件已經過去百餘年了,但對巴爾和帝國暗麵當中的絕大多數世界來說,大裂隙的展開還是僅僅幾十年前的“新鮮事”。


    說回現在:事實上就是,在巴爾上空等待審批入港的這段時間,確實令瑪蘭想起自己在每次回到神聖泰拉時,都必須經曆的耐心等待。


    作為死亡世界,巴爾三星本沒有承載這麽多來往人群的資質,即便它曾經是一個忠誠原體的母星,在一萬年來都有一個阿斯塔特初創團坐鎮的宗教聖地也一樣。但在現如今,大裂隙將帝國一分為二的今天,作為帝國攝政羅伯特·基裏曼欽定的暗麵樞紐,巴爾進一步上漲的政治、宗教與軍事地位令它對周邊地區自然地產生了人口虹吸效應。再加上領主指揮官但丁也對聖血天使下令,在周邊星區內搜尋並掃除蟲巢威脅時,可以將不得不從當地遷走的戰爭難民姑且引渡到巴爾進行統一再分配。這些林林總總的原因加在一起,最終導致了巴爾主星空港上萬年來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


    也同時導致了萬年來前所未有的擁堵問題。


    在給自己的“堅毅威能”號辦理入港手續的時候,瑪蘭從手下的文書專員口中得知,聖血天使和巴爾本地的內政部門顯然已經對這個問題做出了努力,但收效甚微。至少在神聖泰拉上空排隊時,雖然等待的時間依舊漫長,可萬年來作為帝國行政中心所累積下來的經驗已經令泰拉海關足以將任何突發情況都處理得井井有條,能夠把每一艘船預定接受檢查的時間精確到泰拉時。而到了巴爾這裏,他們的內政人員顯然還沒有將這項技術掌握得爐火純青。


    堅毅威能號是隸屬於聖錘修會領主審判官麾下的審判庭黑船,因此即便在非戰時,也有免除絕大部分檢查和進入快速通道的特權。饒是如此,瑪蘭的船依然在暫泊區域裏等了好幾個泰拉日的時間,才等來了引導泊位的拖船和正式的入港許可,同時得到了巴爾主星上(幾乎永遠都處於戰時管控狀態的)音陣網絡的頻道細分表單。


    “接下來,為了穩妥起見,我想首先聯係一下西比拉·海斯廷斯審判官。”艦橋上的瑪蘭以征詢的態度向身邊的人提出,“斯特恩上尉修士,我聽說您曾經與我的這位同僚短暫地共事過。您對他評價如何呢?”


    “在我的記憶中,西比拉·海斯廷斯是個機敏且謹慎的預言學派靈能者。”身著厚重灰色終結者戰甲,在甲胄之上銘刻的符文所閃爍的靈能微光環繞著的灰騎士上尉修士,艾維安·斯特恩,流暢地如此表態:


    “我們曾在一件清理邪教的事務上有所合作,相關混亂的背後顯然有一個萬變魔君的影子。如果你詢問我的看法的話,我會給他打出一個很高的分數:海斯廷斯審判官在解讀帝皇塔羅一道上的造詣令人印象深刻,也具備恰當的臨場判斷力和指揮能力,能夠看穿混沌大敵的詭計。


    “我必須承認,如果當時我的隊伍沒有得到海斯廷斯審判官的預言與智慧的幫助,整件事情便必然不會以如此一個相對平靜的方式結束,他對帝國的忠誠與對混沌的憎恨都無可指摘;但我也必須提醒你,瑪蘭領主審判官,即便如此,他也依舊是個凡人,而我口中所敘述的故事已經經過了至少四十年以上了。沒人能保證,這四十年間是否發生了什麽。”


    瑪蘭輕微地歎了口氣。她知道對方在這些句子底下真正想表達的是怎樣的隱晦態度。雖然她並沒有從一開始就抱有“做那個最壞的打算”的態度,但她也確實沒有什麽能反駁對方的充分理由。


    或許在所有阿斯塔特的眼中,凡人不論在身體還是精神上都比他們更脆弱,在接觸混沌時更容易被腐化。但要說所有阿斯塔特中,哪個戰團在這個問題上的刻板印象最重,灰騎士如果自認第二,恐怕沒有戰團敢染指第一。


    更令人不安的一點是,灰騎士的這種“刻板印象”,是由大量實際案例堆砌而出的一種客觀事實。


    灰騎士眼中的這種客觀事實又衍生出了一係列說來複雜的問題,有些在今天已經得到了初步解決,有些則還沒有——這在眼下的問題上不是重點。重點是,斯特恩上尉修士在此處暗示性地提出了“四十多年過去,海斯廷斯審判官也有可能因過於執著地追逐混沌大敵而走偏了道路”的一個可能性,而瑪蘭雖然不希望這個猜想被證實,但也不得不承認,從客觀的角度上,這不是完全沒可能的事。


    “往好處想,”瑪蘭審判官勸說道,“至少在這個‘意外事件’發生之後,是由他主動首先聯係了審判庭。”


    “我能理解你希望平穩處理這一事件的心情,也理解你作為審判庭官方代表在讀到相關簡報之後可能會產生的種種顧慮。”上尉修士以冷靜到冷酷的語氣表示,“而這就是為什麽我會帶領塑衛者兄弟們出現在這艘船上。”


    作為隸屬於灰騎士第三兄弟會(連隊)“塑衛者”的上尉修士,斯特恩目前帶領著包含兩個終結者戰鬥小組的小半個連隊駐紮在堅毅威能號上。官方的說法是,他們在這裏作為第三方機構代表,充當審判庭的一位領主審判官與星炬庭下屬迦勒底局的這場衝突的調停見證人。但這個人數對於一次政治性的任務來說,顯然太多了一點——這一人事安排背後所代表的一觸即發的諸多問題,自然不必多說。


    雖說星炬庭長久以來都蝸居在神聖泰拉的一畝三分地,不知為什麽突然在巴爾這裏冒出一個下屬機構,這個下屬機構的領導人的印鑒權限還如此之高。這在任何人聽來都實在可疑——但萬一是真的呢?沒人保證這件事一旦處理不好,是否會發生什麽災難性的結果:即便帝國攝政在持續地以他超人的大腦日理萬機,但當今帝國延綿了一萬年的脆弱政治結構,也依然有些禁不起這種內耗了。


    “感謝您的理解。”瑪蘭的語氣平靜,但依然帶著點掩飾不住的憂心忡忡,“以及,我必須懇請您,不論您在何時何地發現了怎樣的端倪,在采取行動前都務必和我商量一下,好嗎?這在政治上真的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


    灰騎士顯然對政治不怎麽感冒,但終究還是懂得該以大局為重的。在得到了斯特恩上尉修士的首肯之後,瑪蘭命令她的通訊員在音陣頻道上與暗影重錘號進行接洽。好消息是,僅僅十幾分鍾後,他們就得到了確切的回應,目前在這艘涉事的審判庭黑船上主持工作的負責人願意立刻與他們進行通訊;壞消息是,這位“負責人”的身份,有些出乎了瑪蘭等人的預料:


    在影像傳輸成功接通之後,顯示在堅毅威能號艦橋的全係投屏上的,是一位金盔金甲,手持長柄斧,身著榮譽罩袍的禁軍。


    “審判庭與灰騎士的諸位,日安。你們可以稱呼我為禁軍守望者瓦西裏安,我代表王座的意誌出現在這裏。”這位禁軍的心情顯然並不怎麽好,在通訊當中連最基本的寒暄都省略到了最低限度,“作為享有‘帝皇親選、王座特使、希望之子、長夜之星、飲罪者、大導師、帝國聖人’以及其他數十個榮譽頭銜的藤丸立香的護衛隊長,我已於一個泰拉標準月前接管此事的調查與善後任務。”


    在這一個多月裏已經被藤丸立香順過毛的瓦西裏安雖然大致上恢複了平靜的心態,但在這件事上,還是沒能令自己保證完全不進行遷怒。他這樣說其實是在暗搓搓地埋怨審判庭的動作實在是太慢了,但可惜的是,他說話的對象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論是作為凡人的瑪蘭,還是作為灰騎士的斯特恩,在這個瞬間裏都因為同一件事而震驚到無暇顧慮一句話的言外之意:


    這位自稱代表“王座的意誌”的禁軍是哪冒出來的?簡報上沒聽說王座庭也在這件事上插了一手啊?


    這個問題歸根結底,還是得歸咎於帝國暗麵的信息比大裂隙展開之前的以往更加不通暢。


    海斯廷斯在針對此事向審判庭發送第一份簡報的時候,因為自己的思維定式,理所當然地認為:維爾恰克是個審判官,審判官的事情當然得讓審判庭來處理。於是,他便按照自己習慣中“隻說重點”的敘事手法,在簡報中簡單地把禁軍當成了在人手短缺之際臨時來幫一下忙的掛件,無意識地春秋筆法掉了。等到過了幾天,作為區區一個審判官的海斯廷斯發現自己在這件事上已經被至高訓導權反客為主了之後,他才在無果的掙紮之餘想起來重新對此補一份修正版簡報發出去——但在這份修正版最終抵達它的目標地點時,臨時領受審判庭特派檢察官一職的瑪蘭已經和堅毅威能號一起航行在了帝國暗麵的亞空間風暴裏,因此跟相關的星語完全錯過了。


    情報傳遞不暢所導致的問題在此處直觀地產生了幾秒鍾的冷場,將之打破的是通訊另一端清嗓子的聲音:賽琳娜·瑪蘭領主審判官在她的本意中所試圖聯係的西比拉·海斯廷斯確實也在現場,隻是當一位金光燦燦的禁軍守望者占據了傳輸畫麵的中心位置後,相較之下外表上非常樸素,且又相對靠近畫麵邊緣的一位普通審判官,就實在不容易被注意到了。


    “領主審判官賽琳娜·瑪蘭女士,灰騎士上尉修士艾維安·斯特恩大人,歡迎各位。”這點歡迎致辭放在眼下的狀況裏看著挺別扭的,但至少,海斯廷斯借此成功打破了盤桓在雙方之間最尷尬的沉默,“諸位應當已經在簡報上知曉了現今的情況,但為免信息情報在傳輸過程中因損耗而產生歧義,請允許由我在此重新簡述一下整件事的全過程……”


    理論上,海斯廷斯及時給出了一個很不錯的台階,足夠在場的所有人順著這段簡報從當前尷尬的位置一點點走下去。實際上,禁軍守望者瓦西裏安對“台階”在此處的存在意義顯然有著很不同的理解:


    “這件事可以之後再談。”他毫不留情地打斷了海斯廷斯的長篇大論,而後者在不情不願地閉嘴的同時明確地翻了個白眼。禁軍就好像沒意識到審判官發出的明確不滿似的,沒有理他,繼續對著瑪蘭和斯特恩的這一邊說:“以帝國在處理類似事件上的一般慣例而論,爾等必然會想要聽取直接來源於當事人之一,直接站在事故最前線的帝國聖人,我及我帶領的禁軍小隊目前的護衛對象,藤丸立香的證詞。但很遺憾的是,這位閣下事務繁忙,時間緊張。雖然她在聽說爾等即將抵達之後,也提出需要與審判庭派遣的負責人當麵交談,可在這段時間內,她的日程確實已經被大小事務排滿了。”


    這段話的內容並不是很難理解,但瑪蘭還是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往下接。要說這位禁軍沒打算解決吧,他還確實提出了點對他們的調查有用的事情;但要說這位禁軍打算積極地解決這個問題吧,他怎麽看都略帶一點夾槍帶棒的態度倒也……


    一邊的灰騎士上尉修士沒什麽表情,但就瑪蘭在這段時間裏對他的了解,他肯定已經有點光火了。為了避免衝突進一步升級,領主審判官不得不在斯特恩成功發出聲音之前搶先開口:


    “請原諒,但您肯定也清楚,我做為審判庭特殊派遣至此,肩負對米夏埃利亞·維爾恰克違規召喚惡魔一案進行調查任務的審判官,在這件事上是必須要給我的同僚與上級一個可信的交代的。”她盡可能放低姿態,以最輕柔、最不顯得咄咄逼人的語氣,陪著笑陳述起這個事實——和一位看起來心情不太好的禁軍正麵衝突起來,就算是領主審判官也討不到什麽好。何況,瑪蘭確實是因為性格相對柔軟圓滑、不太容易與帝國中其他機構產生衝突,才被指派這個任務,從朦朧星域千裏迢迢趕過來的。


    “考慮到這件事當中一方當事人的身份,我們當然可以用盡可能簡略的、不打擾這位閣下工作生活的方式展開調查,但恕我直言,相應的合規流程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不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得打擾到這位女士。”


    或許是因為伸手不打笑臉人,或許是因為瑪蘭所提出的要求不算過分,又或許是因為什麽別的原因,總而言之,瓦西裏安最終沒在這個問題上太過糾纏。雖然談話的節奏已經被禁軍如此突如其來的橫插一杠完全打亂,但瑪蘭依然決定順著這個話題問下去,能抓住一點信息是一點:


    “那麽請問,我們什麽時候能與這位女士談話呢?”她問,“當然,以她更合適的時間為準。”


    而她得到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了:


    “立刻。”瓦西裏安的語氣有點陰沉,“閣下今日裏特別為此從日程中擠出了時間,五分鍾後她與內政部的一場會議就將結束,屆時她便會立刻加入這條線路。”


    不知道為什麽,投屏邊角上的海斯廷斯在這句話落下之後,又帶著相當疲憊的態度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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