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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在漆黑的夜裏被凶手追趕的事,已經過去快七天了。


    夥計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一定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擔心凶手會來攻擊少爺的心情越來越淡薄的緣故。


    這次的事件中,木匠師傅的頭被砍了下來。也許實在驚心動魄吧,居然馬上就有瓦版小報傳出,上邊還誇張地繪有人頭飛起的插圖。佐助得到了一份,但並沒有任何耳目一新的消息。所幸的是,“沒有人目擊現場”的字樣赫然其中。


    “澡堂和歌舞伎藝人的妝室,最適合談論這種話題了。”


    仁吉說,傳言會在人群中散播,也應該能傳到凶手耳朵裏。


    他隻要確定,人們不知道那天夜裏少爺曾目睹血案就可以了,如此,就沒有必要為少爺擔心。與引起新的狀況相比,暫時擱置此事,無論如何都是安全的。


    然而,一太郎還有事情放心不下:為什麽男子被殺之後,頭被砍了下來?殺人凶手究竟是誰……然而,對妖怪們來說,重要的隻是少爺的安全,他人的死活,他們一概沒有興趣。


    少爺想,既然扯上了關係,就應該繼續追查。隻要得到妖怪們的幫助,就比普通人更容易展開行動,知道的事情也會更多。


    然而……現在的少爺,另外有一件事想做,沒有充裕的時間來調查殺人案。


    人真的是很自私啊。事情輪到自己頭上,才真正明白這一點。心中明明有個地方在隱隱作痛,卻故意不去理睬。就這樣,少爺又回到了以往熟悉的生活。


    “那藥有買主了,一太郎,你能不能拿著燭台跟我去一趟?”


    溫和得不能再溫和的父親出現在廂房,給兒子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三號倉庫和廂房隻有咫尺之遙,比去旁邊的三春屋還要近一些。但賣藥就是為藥行做事。一直因為咳嗽不能出店門的少爺,臉上立刻露出了快活的表情。


    買主是個米商,升田屋的老板。現在正由手拿燭台的仁吉陪著,坐在倉庫對麵的木板房間一角。看到長崎屋老板身後跟著一太郎,就站起來打招呼說:


    “少爺,這可真少見啊。”


    這位人稱倉庫裏堆著金山銀山的米商,長得就如同在木屐上安上鼻子眼睛,再在嘴角點上黑痣一般,身材也很魁梧。從平時對武家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做生意的做法來看,不像是個花大價錢買長生不老夢的人,然而人到底怎樣,不得而知。


    買幹屍的顧客,大多都想親自檢驗一下藥材的真偽,因此得趁著藥材還成形的時候將顧客帶到地下室看貨。四個人在仁吉的引導下,來到了昏暗的地下室,在隻有兩盞燭台發光的黑暗中,看到了仿佛幹巴巴的木雕一樣的藥材。


    “噢,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升田屋老板確認這是幹屍之後,喜出望外。見了這副樣子,少爺把頭扭向一邊。


    (認定這不是假貨沒錯,但他為什麽就不問問這東西效果如何呢……)


    這種藥,仁吉壓根兒沒打算給少爺吃,然而現在,他卻在一本正經地稱重。這怪東西貴得要命,一塊碎片就要一兩金幣,然而米商一次就要了十片。要是讓平時向米商借錢遭拒的禦家人(注:與征夷大將軍直接保持主從關係的武士。)看到,說不定當時就想狠狠地掄起大刀將米商劈成兩半。少爺想到這兒,歪了歪嘴。這時,背後響起了竊竊私語聲:


    “他打算用十兩金子多活多久呢……”


    少爺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箱籠的陰影處,正有小腦袋伸出來。


    (鳴家!)


    為什麽在有客人的時候出現,少爺著慌起來。土牆倉庫的地下室很狹窄,隻要出聲就能聽到,當然也會被父親等人發現。然而,鳴家們似乎有事情要說,向少爺打起招呼來。雖然做手勢讓他們不要出聲,他們卻安靜不下來。看來有急事要告訴少爺。


    “你剛才說話了嗎,一太郎?”


    父親果然聽見了,轉過頭來。鳴家雖然是不太引人注意的妖怪,然而那“嘰嘎嘰嘎”的響聲,除了一太郎之外,其他人有時也能聽見。


    “沒有,沒說什麽……”


    搪塞過去之後,急忙將一隻不閉嘴的鳴家抓起來扔進袖子裏,封住了嘴巴。即便這樣,還有鳴家越說越來勁兒。仁吉趕忙來到少爺身旁,把那些不閉嘴的家夥的嘴角捏起來老高。


    “啊唷,哎喲,啊呀呀……”


    鳴家發出了夾雜著抗議的悲鳴。這次也傳到了升田屋老板的耳朵裏。


    “剛才是少爺的聲音嗎?怎麽了?”


    (這裏的妖怪不分場合,隨便出聲,不能為他們道歉。)


    “這裏太暗,不小心撞到箱籠上了……”


    少爺於是痛苦地找理由辯解。也就是在地下室的黑暗中才蒙混了過去,如果鳴家繼續魯莽行事,可真受不了。仁吉快速收拾好裝幹屍的長衣箱,四個人回到了地上。鳴家不能跟著來到倉庫外的地麵上,他總算放了心。


    “這麽稀罕的東西,讓我開了一次眼。”


    付出十個金幣的顧客開口說道。也許是有空閑,他還沒有回去的意思。在前些天日限大人吃包子的房間,升田屋老板吃著茶果,坐穩了身子。因為對方是江戶赫赫有名的大商號的老板,長崎屋老板藤兵衛也不好張羅送客。一太郎在父親身後坐下,準備聽兩個人談話。


    房間一角的仁吉將頭扭向一邊,眼神裏充滿了厭煩。看到仁吉那副樣子,連少爺也猜到了升田屋老板來此坐下的用意。


    (呀,恐怕不妙。)


    少爺開始為離開廂房感到後悔。表麵上看,父親與客人正在客客氣氣地閑聊。


    “真的讓我買到了一件稀世之物。有了這個就能長壽了。”


    “升田屋掌櫃您活到一百歲,也照樣健健康康的。”


    “就算體格再結實,也不可能跟吃了仙鶴一樣。但是,我必須得長壽呀,因為家裏還有個小女兒呢。”


    一般話說到這裏,聽的人接下來都應該問“哎呀,那麽令愛芳齡幾許啊”之類的話,然而獨生兒子剛過十七歲,就突然被此類話題包圍,藤兵衛苦笑了一下,沒有答話。


    然而,對米商升田屋來說,如果連這點小事都不能貫徹初衷,那麽和武士們的生意還怎麽做下去?也許是出於這股意氣吧,升田屋老板繼續獨自把話說下去。


    “我們家阿島今年十五歲了。作為父親,本不該這樣誇獎,但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已經陝到了找婆家的年齡,這件事我心裏一直掛念著啦。”


    “女孩子趁年輕就要把婚事定下來。我們家是兒子,還早著呢。”


    “既然是繼承人,不是該早早定了嗎?”


    “犬子身體虛弱,以後再說吧。”


    “還真沉得住氣呀……”


    這段對話完全不顧孩子們的想法,少爺輕歎了一口氣。


    奇怪的是,為什麽哪裏的店鋪都有待字閨中的女兒、妹妹或侄女之類的呢?而且個個都花容月貌、端莊嫻靜。不僅如此,每個來提親的人都宣稱,女孩有豐厚的嫁妝,要不就是精通某種技藝,總之無不是那種一旦錯過就會後悔一輩子的絕代佳人。而明明在兩年前,就聽說再也沒有這等容貌的美人了。但提親對象是長崎屋的繼承人,隻要鍍上這層金,誇獎女兒的話似乎就相應地變成一場特殊的盛宴。


    (我能不能活到娶親年齡還是個問題呢……)


    這時,隨著一個很小的聲音,裏邊的隔扇打開了。小夥計不自然地伸進半個腦袋,向仁吉遞了個眼色。仁吉低頭行禮之後,出了房間,不一會兒,就回來告訴藤兵衛,捕頭清七到了店門口。


    “說是找少爺有事……”


    “這個嘛,讓人家等可不好,


    一太郎,你去吧。”


    少爺終於從無果的話題中解脫出來。出了房間,他舒了口氣。夥計仁吉則更加如坐針氈了,他使勁蹬著少爺剛關上的隔扇。


    “這個升田屋老板簡直是糾纏不休。他家姑娘如花似玉的事,聽都沒聽過。那個糊塗父親也該適可而止了吧。”


    “小聲點,會讓他聽見的。”


    “隻要有一點兒像她父親,就是一張木屐臉,一定沒錯。少爺的新娘要是那副模樣,簡直荒唐。”


    “我娶親還早呢,不用把人家說成那樣。”


    “給長崎屋少爺做新娘的人,一定得是江戶第一美女才行。對,我們都是這樣想的。”


    “仁吉,你在聽我講話嗎?”


    這已是常事,話題總是奇怪地偏移。


    少爺帶著一臉疲倦來到藥行的時候,捕頭清七早已在賬房後的一個房間裏坐定。似乎因為內廳有了客人,所以掌櫃作了這樣的安排。


    也許是認為那個凶手不會再對少爺下手,因此仁吉對捕頭的話好像失去了興趣,也沒有和少爺一起進屋。但賬房就隻一門之隔,因此說話內容全能聽到。隻要有足夠多的茶果,日限大人似乎對說話地點並不挑剔。今天的點心像是三春屋的。清七正把一塊花朵形狀的點心放進嘴裏。


    “少爺,是不是有客人?我來得不巧吧?我隻是過來繼續說說木匠師傅被殺那事……”


    “特地來給我講這件事啊,沒有比這更讓我高興的了。”


    一太郎一臉真誠,笑著麵向清七。多虧清七將他從升田屋老板的糾纏中救出來,因此少爺想用足夠多的甜食款待對方。清七聽少爺這樣一說,心情也大好,立刻說起了少爺想聽的事。


    “工匠師傅被殺後,木工工具被偷了。”


    “哎呀,是嗎?”


    這事早就從妖怪們口中聽說了,因此少爺並不驚訝。捕頭繼續說下去時,少爺袖子裏就開始微微顫動:剛才把一隻鳴家扔進袖子裏,一直沒管呢。


    是剛才疏忽了。雖然心裏覺得對不起鳴家,但也絕不能在清七麵前把妖怪放出來。為了使他平息,少爺撫摸了一下,和服袖子果然不動了。


    “鑿子呀刨子這些東西,外行就算拿在手裏,也不會用。我想,凶手是不是轉賣到其他地方去了,所以開始在舊工具店搜查。”


    (哦呀,日限大人怎麽和我們想到一處去了。)


    少爺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一個勁兒吃點心的捕頭。這位被妖怪們說成是酒囊飯袋、一錢不值的捕頭,想法其實還是很有條理的。


    一旦實際調查起來,與連店門都不能隨便出的少爺相比,手下擁有幾個幹將的清七一定進行得更順利。


    “我派捕快正吾到各處鋪子走訪,想知道凶犯的長相。哎,從一家舊工具店倒是聽說了有價值的線索,但就是有些哿隆。”


    “奇怪?”


    少爺放下手裏的茶碗,歪了一下頭。木工工具會被轉賣到哪裏呢?看到引起了少爺的興致,清七說話也精神十足。他向前探了探身,手舞足蹈,滔滔不絕,說的話是少爺想也沒有想到的。


    “正如開始推測的那樣,工具被轉賣了,但是,卻被分別賣到了不同的地方。”


    “什麽?難道是這家店一把錘,那家店一把鋸,這樣給賣了?!”


    “沒錯。很奇怪吧。木匠師傅的工具可是連箱子一起被偷的。一次全賣掉也輕鬆,再說也能賣個好價錢。究竟出於什麽考慮要分開賣呢……”


    “比如說箱子上寫著木匠師傅的名字,有風險嘛,所以不敢一起賣……”


    “就算這樣,也不至於如此小心謹慎地分賣那麽多家店去。因為店太分散,所以現在還有一半沒找到呢。”


    要是一起賣倒還好說,像現在這樣,光憑一把錘子,怎麽敢肯定是不是死去的木匠師傅的呢?確認起來的確困難。


    “大人,這條線索很重要啊。好厲害,是一個一個調查的嗎?”


    “嗯,對啊,這是我們捕快的職責嘛。”


    清七回答得一本正經,但一被少爺誇獎,就浮現出了有些害臊,又有些得意的表情。然而,有人聽了他這番話,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有趣,少爺的袖子又開始跳起來了。


    “別……”


    雖然小聲斥責了一下,但這次鳴家怎麽也不聽話,好像是在小聲說話,所以少爺假裝把手伸進袖子,抬起手腕湊近了聽。


    (可恨啊,可恨!本來是我們最先得到的線索。少爺不聽我們說話,讓這個捕頭搶了先……可恨啊!)


    大概是妖怪們追查木工工具的下落,獲得了新信息,剛才想向少爺匯報,才在倉庫現身,可是不僅被少爺和仁吉堵住了嘴,又讓清七搶了先,正氣得渾身發顫呢。


    (對不起哦。)


    少爺本想溫柔地安撫他們,過一會兒就細細聽他們匯報,但是捕頭離自己太近,隻要欠欠身就能用手摸到,簡直毫無辦法。


    不僅如此,清七剛吞下一塊點心,又興高采烈地說了起來。少爺為了把跳得越發厲害的袖子按回去,著實費了一些力氣。


    (哎,乖乖,你能不能停下來?)


    “從舊工具店那裏,也打聽到了去賣工具的人的長相。但實在有些不順利。哪家店都說,那是個沒有什麽特征的人,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年齡嘛,說是過了三十歲。”


    少爺正想問這件事情。隻要少爺問,捕頭就會欣然作答。而兩個人的談話氣氛越熱烈,鳴家就跳得越厲害,因此,少爺無奈之下,斷然夾緊了袖子。


    捕頭看了少爺這個動作,有些不解。


    “少爺,手腕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有點癢……”


    涉及妖怪,就總要做辯解,真是痛苦。少爺趕緊將話題轉移開。


    “那人的裝束如何?正吾一定向您匯報了相關情況,對吧?”


    “這也一字不漏地聽了。”


    也許問得是時候,也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清七得意揚揚,鼻子翹起來對著屋頂。


    “都是類似的回答,說穿一件條紋和服,就像那邊那件,顏色嘛,很樸素。”


    “哦……”


    聽了清七的話,少爺似乎領悟了什麽,然而沒有答話。


    “哎,不是還有一半工具沒找到嘛,買進那些工具的店主人說不定還記得什麽。我會堅持找下去的。”


    “要是那樣,就要辛苦一陣子了,大人。”


    今天的談話恐怕就到此為止了。日限大人剛歇口氣喝完茶,仁吉就適時地出現在了房間裏。夥計一邊向捕頭來到店裏表示感謝,~邊照例將一個包裹塞進了清七的袖子裏。清七像是檢查重量一樣稍微抬了一下袖子,然後就趁勢站了起來。


    “下次您再來啊。”


    捕頭出門時夥計說的這句話,總讓人覺得裏邊隱藏著“為了給少爺解悶,您一定再來”的意思。如果放在往常,一太郎一定會慪氣,向仁吉發幾句牢騷,然而現在不是這樣做的時候。


    妖怪又開始在袖子裏來回翻滾了。如果現在就把鳴家放開,他一定會一刻不停地說個沒完。在這六疊大小的房間裏說話。聲音一直能傳到店門,所以不能把小鬼們從袖子裏放出來。


    “我回廂房一趟。”


    少爺向掌櫃打過招呼以後,就急忙夾著袖子回了自己的臥房。


    2


    “不要這樣生氣好不好!捕頭大人開口說話,我又不可能攔住佬。”


    從袖子裏拿出來的小鬼,果然麵紅耳赤地繃著臉賭氣,就算少爺道歉,也少有地把頭扭到一邊。不僅如此,在倉庫甩下的三隻,還有其他鳴家也一個接一個地鑽了出來。圍成一


    圈的小鬼們一起向少爺發難,十疊大小的廂房裏一時充滿了危險的氣氛。


    “喂,不是正在聽你們講話嘛。喏,說給我聽啊。”


    話說得似乎不太對,鳴家們越來越群情激昂,紛紛跳上了一太郎的膝蓋。


    “我們已經沒什麽要說的了,都讓那個捕頭給說了。又和上次一樣,辛辛苦苦調查半天,結果功勞全被那個捕頭搶了……”


    “我們本來早就要匯報,可少爺根本不聽。”


    “讓我們調查的,難道不就是少爺您嗎?”


    被鳴家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落,少爺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忙不迭地道歉,希望他們平靜平靜。這時,一個聲音帶笑從旁插嘴:


    “少爺是人嘛,哪裏懂得我們妖怪。”


    看一眼房間一角,原來衣裝華麗的屏風偷窺男正半蹲半坐著,從屏風裏往這邊瞧。


    “屏風偷窺男,你也生氣了嗎……”


    這家夥平時就不老實,現在越來越不好對付。少爺任憑鳴家們趴在自己的膝蓋上,麵向屏風偷窺男的方向坐好。


    “我也覺得對不住你,求你饒了我吧。”


    “也就是說,少爺是真錯嘍?”


    從屏風裏“哧溜”一下滑出來的這個妖怪,將白白的手搭在少爺肩上,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想要找茬兒。


    “我們一直都是有用處的對不對?再稍微對我們好一點兒,難道不行嗎?”


    “我是這樣想的呀,真的。”


    “啊呀呀,是真的?這可是第一次聽說。是真心話嗎?”


    “你不用這樣懷疑我吧,屏風偷窺男?”


    “如果真是這樣想的,那就對了,就讓我們先享受享受和少爺您一樣的待遇吧。當我們喜歡的時候,也請拿些甜食來伺候我們。”


    說著,屏風偷窺男就用那把顏色朦朧的暗紅色扇子輕輕拍打起一太郎的臉頰來,兩次、三次……少爺深深地歎了口氣。


    (真的是生我的氣,心裏不痛快啊……)


    然而,少爺歎氣之後,事情並沒有結束。


    “你這渾蛋,在對少爺做什麽?”


    聽到低沉的聲音,大家不由得回過頭。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門已經打開,仁吉正探進頭來,大概看到一太郎急匆匆回廂房,不放心,過來看看吧。他魁梧的身軀,令鳴家們一齊嘁嘁喳喳起來。一隻鳴家從少爺膝蓋上滑了下來,旁邊的屏風偷窺男則擺好了架勢。


    “仁吉,我什麽也沒做!明白嗎……”


    已經太遲了!屏風偷窺男立刻被打飛,滾落到房間一角的書案旁。他捂著被打的臉頰蹲了下來。妖怪那美麗的衣裳,在從麵向中庭的拉窗透出的柔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華麗耀眼。而妖怪回頭看向仁吉的眼神,則讓少爺不禁想起了前幾天黑暗之中看到的刀刃。


    一太郎還有些不明白妖怪之間的力量關係。但是,長崎屋的妖怪,似乎沒有一個敵得過仁吉和佐助。妖怪有人類沒有的力量,相互之間的力量差別也很大。仁吉雖然看上去隻是個和屏風偷窺男身高不相上下的美男子,但實際上,他是其他妖怪根本無法匹敵的實力派——至少少爺和店鋪裏的其他妖怪都清楚這一點。


    “也不至於那樣狠,把他打一個趔趄吧?”


    一太郎埋怨了夥計一句,就打算起身去看趴在地上的器物妖怎麽樣了。然而,仁吉用一隻手攔住了少爺。他眼露凶光,似乎在告訴少爺,如果不再打幾頓,難消胸中怒氣。


    “這個草包!用扇子打少爺的頭,你發瘋了嗎?”


    “仁吉,我沒有挨打呀,就這麽一點點小事……”


    少爺出麵阻止,說的話從仁吉的右耳朵進去,卻似乎消失在了左耳朵裏。仁吉手腕上的力量不減,少爺動彈不得。這個妖怪平時溫和至極,但在某些情況下卻不聽少爺的話。


    “誰是主人啊?嗯?我是器物妖,主人就是我自己。”


    “你個渾蛋!”


    “仁吉——住手!”


    抓住仁吉的胳膊,就應該能阻止夥計發怒。然而就在這時,仁吉背後,傳來了屏風偷窺男的一聲慘叫,緊接著是什麽東西撞擊的聲音和拉窗撕破的聲音。


    “怎麽了?”


    回頭一看,原來佐助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房間裏,正揮舞著拳頭呢。他一句話也不說,隻顧掄起拳頭將屏風偷窺男打倒在地。


    “佐助,你什麽時候來的?真少見,我又沒臥病在床,你白天就跑過來。”


    少爺和佐助搭話,想設法讓他停手,但是這個大個子夥計麵露凶相,翹起了嘴角。


    “老爺說讓我過來看看。剛才少爺不是急匆匆回了廂房嗎,老爺有些擔心。”


    如此說來,父親隻要打開藥行內廳的拉窗或者在外廊送客,就能看見通過中庭來廂房的少爺。


    這時候派佐助來,真不湊巧。少爺心下著急,直想咂嘴。要同時阻止兩個正在氣頭上的夥計,可是一太郎力所不及的。


    “不管怎麽說,你們兩個先坐下來。我有事想問鳴家呢,所以現在能不能安靜……”


    “還不——行。”


    佐助一邊說,一邊將手腕高高地舉了起來。屏風偷窺男被抓住脖頸,舉在空中,痛苦得麵部扭曲,大口喘著氣。


    “因為這家夥還不知道反省呢。”


    “我為什麽要反省啊?!”


    話說一半,嘴還沒閉上,就重重地飛過來一巴掌,緊接著又是一巴掌。一太郎見力道實在太猛,就急忙放開扭住仁吉的手,奔上前去。這次輪到能夠自由活動的仁吉開始行動了。


    少爺剛衝到佐助和屏風偷窺男麵前,背後突然傳來了“哧”的一聲響。


    頑固不化的屏風偷窺男麵部開始劇烈地扭曲和痙攣。循著妖怪顫抖的視線回頭望去,隻見仁吉正揚起手對著衣架前麵立著的屏風,馬上就要將它撕裂。


    “這個沒用的東西,趁早把它撕了扔掉。”


    說著就把手伸向了屏風。屏風偷窺男嘴裏發出了撕裂什麽般的聲音。


    “這家夥什麽用處也沒有,不知道剛才把少爺怎麽樣了呢。無所謂的,仁吉,把它撕了吧,正好燒洗澡水要引火柴。”


    一太郎緊緊地咬住了嘴唇。阻止不了,兩個人不聽他的話。這種有些不耐煩、有些氣憤的感覺,他時常體會到,而且每當這時,總有一個疑問盤旋不去。


    “仁吉,你的主人是誰?”


    這樣一問,夥計撕屏風的手暫時停下了。


    “當然是少爺啊,這還用說嗎。”


    “我知道你們兩個愛護我,我也很感謝你們,但我卻沒有當主人的感覺。”


    一太郎以前總以為,如此被愛護還要發牢騷,有些對不起兩個夥計,今天終於把憋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兩個剛才不論怎麽勸解都不停手的夥計,現在開始側耳靜聽少爺說話……


    “喂,你們難道聽其他人的話嗎?不是我父親吧。那難道是去世的外祖父?可外祖父已經過世十年了,奇怪……”


    那麽。兩人到底是聽了誰的命令,開始守護一太郎的呢?


    外祖父?但那隻是一個人說的話而已,為什麽妖怪要聽呢?


    為什麽妖怪會單單特別愛護一太郎呢?小時候說,少爺是在稻荷神的庇佑下出生的孩子等事,和禦伽草子(注:廣義上指從室町時代到江戶時代的短篇小說,多富於虛構性、童話性和教化的意味。)一樣不可相信。求稻荷神庇佑的夫婦有太多太多,但是,卻從未聽說生出來的孩子由妖怪來保護。


    “少爺,因為我們不聽話,所以您生氣了嗎?”


    仁吉微微一笑,問道。少爺對這股壓人的氣勢感到很吃驚,仔


    細一看,夥計們的黑眼珠正像貓的瞳孔一樣變得細長。


    (好可怕,這難道不是妖怪現出了本性嗎?)


    少爺平時還覺得,兩個夥計絕不會這樣呢……


    (真想質問我嗎?)


    少爺翻著白眼,看著兩個夥計說道:


    “仁吉、佐助,你們的眼神好奇怪。”


    清楚地指明以後,兩人的臉色突然變得像吃了紙團一樣。對視……互相點頭,接著臉上就堆出了笑容,憤怒的神色煙消雲散,變回了人的眼神。佐助放開抓住屏風偷窺男的手,仁吉也把手指從屏風旁邊拿開。


    “不管別人對我們說什麽,我們的主人都是少爺啊。”佐助輕輕喘了口氣,回頭對屏風偷窺男瞪起眼睛說:“少爺發話說要救你,這次就饒過你。快回屏風裏去吧。”


    呼吸困難的屏風偷窺男一時動彈不了。佐助硬是拉著這個器物妖的脖頸,拖到了屏風前麵。費了好大力氣才回到屏風裏的妖怪,這次和往常不同,是轉過臉麵向牆壁。仁吉麵對屏風,甩下一句警告:


    “記住,再沒有下次了!”


    那意思是說,要是做了看著不順眼的事,不管一太郎怎麽勸,都會收拾他。


    (就是這張嘴,居然滿不在乎地說出自己是主人這種混賬話。)


    夥計為此事再三叮囑。少爺的疑問雖然沒有得到解決,但不管怎麽說,屏風偷窺男的事情總算平息,現在必須見好就收了。一太郎在房間中央的圓火盆旁邊坐下,故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道:


    “對了,我還有事請問鳴家呢。”


    仁吉來到少爺旁邊,若無其事地開始沏茶。


    “鳴家,快出來。”


    然而因為剛才的一陣騷亂而渾身戰栗的小鬼們,怎麽也不現身。


    “快出來!少爺叫你們呢。”


    坐在旁邊的佐助發出了尖厲的聲音。話音一落,小鬼們就從房間的各個角落嘰裏咕嚕地滾了出來。


    “哎呀,要是再多幾個就好了……”


    少爺苦笑一聲,發現剛才爬到膝蓋上來的那隻鳴家,就將他抱了起來。鳴家雖然麵目猙獰,但膽子很小。拍拍背讓他平靜下來,少爺就問起了殺人犯一事。


    “你們也是來告訴我把木工工具賣到舊工具店那個人的事吧?”


    鳴家們點點頭,少爺於是接著問:


    “那麽就說說那家夥到底長什麽樣,除了衣著樸素,長相普通以外,聽到更詳細的了嗎?”


    “嗯?”


    “比如說,工具店老板認為那個人衣著普通,那麽首先殺人凶犯應該穿著普通人那樣的和服,而不是武士打扮,對不對?”


    “哦……”


    聽了少爺的推測,鳴家們沉思起來。仁吉在旁邊說:“找這些小鬼原來不是借口,真有事情啊。”


    一太郎聽了,皺了皺眉。


    “即便同樣是普通人的衣服,也因職業不同有差異,對吧?和服可以在舊衣鋪買,所以從這兒找不到線索。但是,如果住在長屋,那麽箱籠裏的衣服也就兩三件。和服很貴,很難想象他會為了賣掉工具而特意去買新衣或換衣服。”


    聽到這話,少爺身邊的夥計大吃了一驚。


    “少爺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


    少爺一太郎就算比深閨中的千金小姐還要不諳世事得多也不足為怪。他自然沒住過長屋,應該連去都沒去過。


    對於仁吉的疑問,少爺回答說:“都是從三春屋的榮吉那裏聽來的。”


    夥計們明白了。榮吉一家並不住在陋巷,但是他知道的事情比少爺多,他周圍有很多人過著貧困的生活。榮吉認識的人也多。


    “賣蔬菜的和賣菜籽油的雖然都是商販,但打扮不同。賣菜籽油的大多係著圍裙,防止油濺到衣服上。要是賣米粉糕的,就在腰上別著東西。木匠或泥瓦匠等手藝人穿的大多是短上衣,對吧?”


    事實確實如此。小鬼們也許是在努力回想舊工具店的老板說了什麽,都頻頻地歪頭。然而,不知道是鳴家們想不起來,還是店主們壓根沒注意到和服的事情,總之,他們沒有想起一件確切的事情。


    “剛才還對少爺發牢騷,到了關鍵時刻卻一點兒用也沒有。”


    看不上這些小鬼的仁吉說話毫不留情麵,一定是鳴家剛才抱怨少爺不聽他們說話的緣故。小妖怪們嚇得縮小了一半。


    (哎呀呀……)


    少爺覺得小鬼可憐,忙撫摸膝上那隻鳴家的頭。鳴家眯縫起眼睛,看起來心情好了很多。看到這個,周圍的許多鳴家都爭先恐後地爬到少爺膝蓋上。看到少爺被小鬼包圍,佐助一聲怒喝,把他們都趕了下去。


    “你們這些家夥,少爺想問的事情你們都一問三不知,還不趕快去查!”


    鳴家們的身影一下子從房間裏消失了,隻剩下一太郎和兩個夥計。


    (沒必要對他們發火啊。)


    但無論如何,剛才這場騷亂總算得以平息,一太郎放心地喝了口茶。


    “哎呀呀,好累。又沒幹什麽,怎麽覺得有點心慌……”


    剛說完,就意識到不妙,然而已經晚了。敏銳的仁吉聽到少爺自言自語,立刻站起來,開始鋪被子。


    “別這樣啊,我可沒說要睡覺。”


    像往常一樣,夥計們根本沒聽進去這句話。佐助把淺筐拉到近前,拿出了睡袍。


    少爺明白了,現在自己已經元路可走了,本以為好不容易能到店裏去了,結果不到半日,又成了半個病人。他根本不想睡,但硬是被兩個夥計夾著,穿上了睡袍,接著就不得不鑽進被窩。


    “太陽還這麽高,睡不著啊。”


    “隻要躺著就行了。”


    “我把白開水端到枕邊來吧。讀書太累了,恕我不能推薦。”


    聽了夥計們的話,少爺回答說:“都不需要。”


    一太郎剛躺下,馬上就有困意襲來。


    (還不到下午兩點呢,真沒出息……)


    每當這時,都痛恨自己的身體為何如此不中用,這樣的自己可真討厭。心底裏有一種令人冒火的羞愧,然而,頭卻沉得抬不起來。


    兩個妖怪輕輕地走了,就連什麽時候關的門,一太郎都不記得了。


    3


    接下來的兩天,從鳴家和其他妖怪處,並沒有傳來特別的消息。


    也許是因為公務繁忙,清七也沒來店裏。過了下午三點,白日裏的店鋪就像插進一段空白,出奇地閑。


    這天,少爺平安無事地起了床,坐在賬房裏邊六疊大小的房間的長火盆旁,一邊吃大福餅,一邊深深地歎氣。


    “怎麽了?難道是身體不舒服嗎?”


    隔扇馬上打開了,仁吉探進頭來。


    “沒什麽,不要緊的,隻是……”


    “隻是什麽?”


    “因為吃了大福餅……”


    “卡住嗓子了嗎?”


    “不是,隻是難吃。”


    “是榮吉做的嗎?”


    “嗯,你怎麽知道?”


    夥計咬住嘴唇,盡量不笑出來。一太郎將目光移向大福餅,又歎了一口氣。


    說到難吃,連榮吉這個名字都不想提,這個味道實在讓少爺忍無可忍。榮吉雖然在意自己粗糙的手藝,在認真努力地做,但為什麽做出的點心是沒煮夠又燒焦了的煮糖豆一樣的味道呢?


    仁吉把手伸向少爺麵前的點心盤,拿來吃了一口之後,皺了皺眉。他徐徐從懷裏掏出白紙,將點心放在紙上包好,就要出房間。


    “打算把這些大福餅怎麽處理?”少爺小心翼翼地問道。


    仁吉回答:


    “把這些給別人,我


    再給少爺拿其他點心來。”


    從打開的隔扇的縫隙,可以看到店門外的仁吉正和一個化緣的和尚說話。隻見仁吉向那個笑臉的高個子和尚指了指大福餅,那和尚就高興地伸出手來。看來總算順利地找到了吃點心的人。少爺鬆口氣,端起了茶碗。


    (這餅實在難吃,我都不能把它全部吃掉。)


    即便如此,少爺也經常買小夥伴做的點心,並且盡可能吃掉,這也是對小夥伴和自己的一種激勵。共同為一件事煩惱,也是友情的題中之義。這使得少爺和鄰居家的小夥伴成為一條船上的患難之交。即便這條船是用泥做的,兩人也不能下船。


    “您這麽說有些為難……”


    店裏突然傳來小夥計尖厲的說話聲。少爺一驚,抬起頭,將隔扇打開一條縫隙,向外一看,隻見小夥計正和一個打扮寒酸的男子對話。仁吉趕緊從店前的大路上跑回來,代小夥計招呼客人。


    “發生什麽事了?說話這麽大聲?”


    那男子搶先說:


    “這裏不是有藥嗎?那種特殊的藥,能救命的那個,把它給我……”


    少爺不由得上下打量那位客人。仁吉看到此人的窮酸打扮,似乎也感到很疑惑。


    長生不老藥幹屍,是價格昂貴的秘藥。而來買藥的這位男子,體格健壯,皮膚曬得黝黑,蒜頭鼻子在臉中央沉甸甸占據了一大塊地盤;和服上到處打著補丁,毫不在乎地掖起下擺,看上去像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從相貌來看,應該是個稍嫌粗蠢但為人不錯的人,但隻要站在他旁邊,總感到針刺般不自在。


    長崎屋藥行藥品齊全,品質上乘,價錢也公道,而且也做零售生意。大家熟悉的生藥放在小袋子裏,為了讓店外的人也能看到,都擺放在靠牆的架子上。


    然而像這樣“一天的收入夠不夠買米都成問題”的顧客卻很少見。因為即便不是買特別昂貴的東西,隻要是來買藥的人,就應該擁有足夠的收入才對。有些藥材可能一下子就要花掉男子一天賺的錢,更不要說買幹屍了。這位貌似貨郎的男子怎麽看都不富有。


    “這邊請……”


    仁吉將男子帶到土房一角。幹屍雖然確實是藥材,但“本店有幹屍”這種話卻不能大肆張揚。


    “我們店裏確實備有各種各樣的藥材,那……珍貴藥材也要相應的高價錢……”


    “嗯,這個我知道。”


    說著,男子就從懷裏掏出了裝錢的褡褳。看起來的確是個沉甸甸的藍布袋,打開看過以後,也確實都是錢,但估計不出有多少。仁吉看了,皺了皺眉。


    “不夠嗎?差多少?賣給我吧,求求你們了!。”


    緊握錢褡褳的男子聲音在顫抖。看到那副真摯的樣子,仁吉想,難道家裏有病人?少爺生病時一直在身旁看護,夥計的心有些軟了。


    “真沒辦法。不管怎樣,我們先數一下這裏有多少錢吧。”


    剛說到這兒,裏間傳來了少爺的聲音:


    “仁吉,把客人帶到這邊來。”


    隔扇大大敞開,少爺正一臉苦澀,往這邊瞧呢。


    看到少爺這副從沒有過的表情,夥計和掌櫃麵麵相覷。


    4


    “沒錯,就是這股香氣……把藥給我,快給我!”


    蒜頭鼻男子被帶到裏間。他把錢褡褳往少爺麵前一放,就開始著急地催促起來。少爺也不打開布袋,隻是坐在長火盆旁,看著男子開了腔:


    “這位客人,恕我冒昧問一句,您家裏有病人嗎?”


    這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進了房間,也不看人,隻是毛毛騰騰四處亂瞧,聽到問話,視線才回到少爺這裏。


    “病人?沒有啊。怎麽會有病人!都健康得很。幹嗎問這個?”


    男子麵露怒色,盯著少爺,似乎在憤憤地說,這家夥怎麽問這種混賬問題。


    “幹嗎問?……我們是藥行,來的客人大多都是家裏有病人的。”


    道理確實如此,男子的肩膀一下子鬆懈了下來。見客人重新坐好,少爺坦率地對他說:


    “要是家裏沒病人,我好言奉勸您,別買這藥了。”


    聽了一太郎這句話,客人又怒然作色,隻是這次沒有開口。


    “把錢拿來做生意的本錢,或者買些有營養的東西,都比這好多了。”


    幹屍是稀有的秘方,都傳揚是仙藥,人們也都相信。但是,哪怕它有價錢的一半功效,父親和夥計們也都會不惜花費錢財,讓少爺把它都喝下去。然而,他們一次也沒提過。也就是說,此藥雖然價錢貴,卻沒有效果。


    如果買主是升田屋老板那樣抱著太多小金幣、走路都困難的人,藥行給他減點負擔也不是壞事,但眼前這個人,一定是平時一點一點把錢攢起來的。即便如此,隻要陰雨連綿,僅有的一點兒積蓄,也會在瞬間消耗殆盡。這種藥既沒有一點兒作用,也就不想從他這裏賺太多的錢。


    “難道因為我不富裕,你們就不把這種奢侈的東西賣給我嗎?”


    男子的聲音顯得很嚴厲,向一太郎怒目而視,臉上現出可怕的神色。


    (對幹屍還真執著啊……)


    究竟是誰對他說了什麽,才使他想買這種藥的呢?他的藍布袋被錢塞得滿滿的。


    (如果把這些錢作為生意的本錢,說不定就會在不遠的將來擁有幾家小店麵,難道他不這樣認為嗎?)


    有雨天,也有寒風凜冽的天氣,在自己的店裏做生意,不用串街叫賣,難道不比買這種古怪的藥好得多嗎?


    (但是,為什麽這個男子卻……)


    一太郎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好,一臉為難地用火筷子在火盆裏畫。仁吉從旁插嘴進來:


    “少爺,您的心情我明白,他既然這麽想要,我們就賣給他吧。”


    “仁吉!”


    “如果買不到藥,他一定會非常懊惱的,再說……”


    (就因為這麽一小塊幹屍,讓少爺招人恨,這絕對不行。)


    那意思是說,既然想扔錢,那就隨便吧。


    也許是對客人剛才恐嚇少爺的舉動感到不滿意,夥計的態度變得冷淡起來。


    “明白了……我們就賣給您。”


    一太郎這樣說,與其說是為客人考慮,還不如說是為了讓夥計的心情平靜下來。這一陣子惹仁吉他們生氣的事情太多了,為了將來打算,少爺再也不想做那些挑戰夥計容忍度的事了。


    “這邊請。”


    錢袋裏的錢雖然看上去不少,但究竟有多少也估計不出。少爺沒有過目,就催促客人去倉庫看貨。仁吉捧著燭台跟在後麵。男子在旁邊嘟嘟囔囔的,好像抑製不住一樣,不停地自言自語。


    “沒錯,就是這股香氣……沒錯!”


    (香氣?)


    難道那個幹巴巴的東西,能散發出一種從倉庫外就能聞到的氣味?少爺有些不解地歪了歪頭。來到倉庫門前,打開鐵鎖的時候,少爺特別注意了一下,並沒有特殊的氣味。店裏充溢著各種各樣藥材的氣味,生藥如果不是離得很近,也很難分辨出是哪種。


    實在是個奇怪的客人。


    一定是人,這隻要看一眼就明白。但這個男子雖然隻是跟在自己後邊下樓梯,卻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與平時比起來,少爺今天特別不情願到昏暗的地下室去。台階似乎也長了兩三級。難道是心理作用?


    (趕緊把藥賣給他,讓他回去吧。)


    到了地下室,仁吉將燭台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後迅速地打開了裝幹屍的木箱,從裏邊將那人形藥材抱了出來。正想剝開那層包著幹屍的薄紙,那男子的手臂突然從後麵的黑暗當中伸了過來。


    “您幹什麽


    ?”


    “是藥吧?這個能救命。用這個……我就……”


    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幹屍,一點兒也沒有觸摸昂貴之物的感覺。


    “住手!”


    仁吉發出了憤怒的聲音,但是男子絲毫不當回事。他握住幹屍的腳不放手,和仁吉互相拉扯起來。被強拉硬拽的幹屍發出了“哧哧哧”撕裂的聲音,仁吉慌忙把手鬆開。


    “這位客人,這可是很貴的……”


    仁吉大聲喊叫,眼看就要撲過去。然而,男子不回答,隻是用兩手緊緊抓住幹屍,睜大了雙眼。


    “不對!不是這個……”


    聲音在微暗的地下室裏回響,然後又消失了。


    一太郎和仁吉一時不明白客人在說什麽,大為吃驚。


    “您說這不是幹屍,是什麽?”


    “你們騙人!不是這個。不對!”


    即便這樣,還把他當成客人,耐住性子應對,看來這種方式大錯特錯了。那男子搶先一步,用手裏的幹屍對準仁吉的頭猛砸過來。


    “仁吉——”


    夥計知道價錢昂貴,才沒有不假思索地擋開。幹屍撲在仁吉身上,仁吉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了長衣箱旁邊的地上。這個長相清秀,然而力量頗大的妖怪,隻一下就被打得站不起來,少爺驚訝得睜大了雙眼。


    “這是幹什麽?仁吉,你不要緊吧……”


    少爺驚慌失措的聲音在陰暗狹窄的地下室裏回蕩。仁吉失去神誌倒在地上,還是第一次。少爺想把夥計抱起來,跑到他跟前。而男子就呆立在咫尺之遙的地方,幹屍一端在他手裏折斷,垂了下來。


    仁吉突然被襲,眼前這個男子令人不可思議。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少爺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客人想要買藥,也答應賣給他了,為什麽會突然猛擊過來呢?


    (說我們騙人是什麽意思?說不是這個,那他本來打算買什麽呢?)


    客人要買的東西和那身寒酸的打扮絲毫不相稱。男子背後的燭台發出微弱的光亮,在微暗之中,他看起來像個影子。


    這個姿態……


    少爺睜大了眼睛,抱著仁吉的手開始微微地顫抖,接著湧上一陣麻痹的恐懼。


    地下室裏很暗,隻有兩個燭台的微弱光亮。眼前這位客人那朦朧的身形正變得醒目無比。少爺還記得那個暗夜之中的人影。


    穿著到處都有的那種普通和服的人,三十歲左右,沒有明顯的特征,很容易認錯的平凡的臉。


    這樣一個人,前幾天聽到過……是的,就是最近幾天,是日限大人得意揚揚地告訴少爺的。而且毫無疑問,少爺還看到過。在無邊的黑暗裏,孔廟前的路上,在隻有一點燈籠光亮的前方,看到的不就是同樣一個人影嗎?著實是個難纏的家夥,不高也不矮的身形,手裏拿著利刃,在燈籠光的照射下,利刃閃閃發光……


    (不好,這裏是地下,而且我一個人也保護不了仁吉。)


    抱著失去神誌的仁吉的手使不出力,今天對方也拿著利刃。不要說保護妖怪了,就算想一個人逃命,也比登天還難。


    (難道是為了取我性命而來?)


    猜不出他為什麽到了今天才來。然而,不管出於什麽原因,現在命懸一線的事實都無法改變。少爺拖住夥計的身體,打算想方設法往後逃。


    (鳴家,你們不在嗎?我不能大聲喊啊,鳴家。)


    少爺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一邊拚命地小聲呼喚小鬼。在封閉的倉庫裏還聽得見叫喊的,就隻有住在家中的這些小妖怪了。


    (鳴家,快來啊!)


    也許是聽到少爺的小聲呼喚了,麵對幹屍而立的客人環視了一下四周,目光又落到少爺身上。“渾蛋……”男子一邊盯著少爺看,一邊慢慢將手伸進懷裏。


    “不妙,今天也帶著家夥呢。”


    少爺皺了皺眉。一隻鳴家從他身後的暗處現身了。看到小妖怪準備悠閑地打招呼的眼神,再看看眼前那把菜刀閃爍的凶光,真是讓人心急如焚。


    “著!”


    短促的一聲呼喝後,男子立刻行動了起來。利刃掠過了一太郎的臉。


    (沒砍中……)


    少爺滾到旁邊的地上,抬頭一看,小鬼們正拚命地揪住男子的頭和腿腳。雖然暫時得了救,但腳前麵的一隻鳴家早被踢飛,看來救兵不一會兒工夫就要被收拾得一幹二淨。


    “鳴家,快叫佐助來!快!”


    光憑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移動倒地的仁吉,小鬼們也幫不上忙。不管怎麽說,隻有借躲避拖延時間,等援兵來救。


    “快!”


    幾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到了黑暗中。這下雖然有了得救的希望,但剩下的就隻有兩三隻鳴家、人事不省的仁吉,還有少爺。男子把鳴家全部從臉上撣了下來,再次麵向少爺擺開了架勢。


    (該怎麽辦?)


    心裏幹著急,想不出一個好辦法。少爺沒有適當的武器可用,隻能盡全部力量躲避利刃。近距離仔細看,男子手裏拿的似乎是一把菜刀。在燭光的照射下,一切更加清楚地顯現在眼前。


    (光?對了,那束光!)


    少爺向鳴家指了指架子上的兩盞燭台,小聲說:“把它吹滅!”小鬼們馬上將地下室變得一片黑暗。所有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這下一定能喘口氣。)


    和那天不同,這裏很狹窄,即便用手摸索,也遲早會被發現,但好歹能拖延一些時間。


    突然看不見了,男子似乎很惱火。隻聽他在不停地喊:“畜生!渾蛋!”少爺也不知道對方所在的位置,但因為聲音聽起來就在耳邊,心緊縮成一團。就這樣,時間一點點過去。


    (佐助,快點來呀。)


    一太郎在心裏默默地祈禱,手裏緊緊地握住躺在地上的夥計的衣角。


    這時,突然傳來“撲通撲通”的聲音。


    (啊呀,這是什麽聲音……)


    “撲通撲通”的聲音仍在持續,少爺漸漸地意識到,這是從上邊傳來的。


    (上邊?)


    少爺突然醒悟過來,頓時渾身戰栗。


    (他找到了樓梯,正向上爬。)


    剛才進地下室時,入口的門當然沒有上鎖,能輕易地打開。半疊大小的入口處,隻要有光線照進來,地下室就再也無處藏身了。


    (仁吉,不妙啊。快醒過來呀,仁吉!)


    少爺拚命地搖晃夥計的身體,然而仁吉毫無反應。


    (他能看清我在哪兒,也就是說……)


    男子打開了樓梯盡頭的出口。


    少爺抬頭一看,樓梯清清楚楚,盡頭的出口處很亮。男子正站在樓梯頂端朝這邊俯視,臉部雖因背光看不真切,但手裏的利刃卻在左右揮舞,也許是一心想喝少爺的血吧。


    (他會下來……)


    男子會撲過來,少爺一籌莫展。


    他抓住了旁邊木箱的蓋子。這個東西雖不知道究竟能派上多大用場,但如果手裏不握住什麽,就覺得不安。


    男子敏捷地下樓來。好快!——正這樣想的時候,男子已經到了近前。少爺來不及考慮,急忙將木箱蓋子扔出去。男子揮動手裏的利刃,隻一下就把蓋子砍成了兩段。


    剛躲過男子接下來的一刀,少爺腳下就一個不昕使喚,倒在了地上。仁吉就躺在旁邊。來不及站起來逃跑,因為男子站的地方比夥計還近。


    (我會死掉嗎?)


    少爺感到恐懼,同時也被一種奇妙的心情包圍了。


    迄今為止,他已經有好多次險些生病死掉,然而,最終不是死在病床上,而是被人殺死


    ,這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眼角餘光看見亮光落下,菜刀正朝自己砍來……但,卻遠遠偏離了目標。


    “怎麽?”


    少爺起身一看,原來男子向前撲倒在地上,是被抓住了腳脖子跌例的。是仁吉。他醒過來了。


    “少爺,快……”


    仁吉微微抬起頭,用目光示意一間開外的樓梯,那意思是說,趁他抓住男子的腳,少爺陝逃命。


    少爺立刻就明白了,仁吉認為這是唯一的辦法。


    然而一旦一太郎逃走,眼前這個男子就必定把仁吉剁成肉醬。因為夥計看樣子還不能活動自如,而男子盛怒之下可能會起殺心。如果說隻要一太郎留下來,仁吉就能得救,也好,但希望很渺茫。不知為什麽,一太郎覺得自己不能逃,因為仁吉對他而言,就如同兄長。


    他不禁深恨自己沒用。


    “少爺!”


    “滾開!”


    男子一聲怒喝,掄起了手裏的菜刀。


    男子向抓住自己的仁吉的手砍去。一太郎麵前,飛濺起鮮紅的血柱。即便這樣,仁吉也不鬆手,男子緊接著又是一刀。情急之下,一太郎抓起腳邊一個東西,拚命向男子擲過去。


    撞擊的聲音雖然不大,但男子倒在了房間一角。仁吉那流滿鮮血的手臂,慢慢軟在身上。他旁邊,是幹屍的殘片。少爺朝男子擲過去的,正是先前男子用來砸仁吉的秘藥。


    (會昏過去嗎……至少一時半會兒不能動彈也好……)


    隻扔了一次幹屍,少爺就有些喘不過氣來。然而,事情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男子立刻站起身來,而且手裏還緊緊地握著那把一直沒離子的萊刀。


    (怎麽會這麽頑強?)


    就算抱怨,男子也不會停手。他這次抱定了必勝的信心,一聲不發,徑直向一太郎逼近。


    少爺步步後退。冷不丁,草鞋踩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對方的刀還沒砍過來,少爺自己卻先倒在了地上。


    “啊呀……”


    一太郎一時喘不過氣。不能倒在地上束手就擒,他正撐起胳膊,想要掙紮著起身,手捏到了袖子裏的什麽東西,2向起了“沙沙”的紙的聲音。


    (這個時候居然……)


    裝點心的紙袋還在袖子裏,是給船夫和妖怪們之後,剩下的最後一袋。剛才被撞了好幾次,裏邊的東西已經碎成了粉末。


    “這個已經不能吃了。”


    少爺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翻著眼珠小聲咕噥。眉睫之間,正是俯視自己的男子的臉和那把似乎絕不會再失準的明晃晃的菜刀。一太郎身旁沒有木箱蓋子和幹屍碎片,而男子緩緩地舉起了利刃。


    “你就把它吃了吧!”


    粉末從少爺手裏飛出,撲到那男子臉上,似乎進入了他的眼睛。男子發出不成聲的叫喊,向後退去。他雙手捂住臉,菜刀落在腳邊。一太郎用盡渾身力氣,伸手抓住刀柄,遠遠地拋到了角落裏。


    (紅糖……真的能迷住人的眼睛嗎?)


    看著男子抬不起頭的樣子,少爺歪了歪嘴。剛才是用袖子裏剩下的最後一袋點心——紅糖的粉末對準男子的眼睛揚過去的。


    (很疼嗎?也對。就算是細小的灰塵,眼睛也無法忍受。)


    不管怎麽說,這次一定要設法帶上仁吉,從這裏逃出去。隻是,自己的身體全不聽使喚,癱軟得站不起來,呼吸也很艱難。也許剛才摔倒的時候碰壞了哪裏。


    這時,樓梯盡頭閃出了一個人影。


    “少爺,您怎麽樣了?”


    是佐助擔心的聲音。


    一太郎起初還想說“快救仁吉”,結果隻發出了痛苦的咳嗽聲。夥計快步下樓梯來。還有其他人的腳步聲。佐助跑下來,看到捂住臉的男子,停住了腳步。


    “是這個家夥打傷了仁吉。”


    聽到少爺勉強從牙縫擠出來的話,佐助後邊的人——日限大人一個箭步跳過來,按住了男子的雙肩。男子奮力掙紮。清七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仁吉,用鐵棍將男子擊倒在地。


    (強硬而粗暴,真是捕頭大人的作風啊。)


    好久沒看見清七,沒想到他和夥計一同前來。知道自己和仁吉確實得救之後,少爺放心地舒了口氣。


    但突然放鬆下來,少爺眼前一片發黑。他再次陷入黑暗,隻是這次並非有人堵住了樓梯盡頭的出口。


    (還不行,要是現在倒下……)


    必須向佐助說明剛才發生了什麽。剛才拋得遠遠的菜刀,也需要向大人說明。還有,這個人就是殺害木匠師傅的凶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必須看看仁吉傷得怎麽樣了。


    黑暗就像吹滅燭台的那一刻,轉瞬之間就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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