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七點左右,木桶鋪東屋的店門口,「嘭」地彈起一團小球一樣的東西。和一般的球不同,它滾過地板的時候,留下了一串黑糊糊的汙痕。看到那個「小球」最後在待售的小浴桶邊停了下來,平常總是笑嗬嗬的鬆之助臉僵住了,大叫店前的夥計佐平。


    這時,總是眉頭緊鎖的老板娘阿染從裏屋走了出來。


    「什麽事啊?白天就聽見有人吵吵嚷嚷的。木桶店好像不用大聲叫賣吧。」


    被狠狠訓斥了一頓後,兩個夥計都默不作聲看著小浴桶。阿染順著他們的視線朝角落看去,忽然大聲尖叫起來:「阿……阿玉,這不是阿玉嗎?為什麽會在這兒……」話還沒說完,阿染就全身顫抖,跌坐在賬房門口。


    白貓小小的頭好像剛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瞪眼盯著阿染。


    「真想知道吃飯吃到肚子都要脹破是什麽感覺,哪怕一次也好啊。」


    佐平接過女仆阿金遞過來的飯碗,可憐巴巴地說。


    (剛剛收拾幹淨那些肮髒的血跡,佐平的胃還真是夠堅強的。)


    旁邊的鬆之助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能理解佐平的心情。自從來這裏當夥計之後,不,應該說是從小開始,鬆之助就不記得曾吃飽過飯。


    (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接過寶貝似的米飯,鬆之助趕緊就著鹹菜扒拉進嘴裏。餓得癟癟的肚子很快就鼓了起來。


    在小貓阿玉引起的混亂發生後兩個時辰,老板娘終於安靜下來,店門口也清掃幹淨了。夥計們和女仆阿金坐在廚房的地板上,吃著過了點的晚飯。


    東屋規定,夥計們最多隻能吃兩碗米飯。中午會加一盤煮芋頭或是幹燒羊棲菜,早晚兩頓就隻有幾塊鹹菜,飯食非常簡單。即使這樣,吃飯對於夥計們來說,還是為數不多的值得期待的事情之一。老板一家在裏屋吃,所以晚飯時間夥計們終於可以歇口氣,不受監視,暢所欲言。


    「說起來,最近這周圍老有貓狗被殺,到底是誰幹的啊?為什麽要這麽做啊?」


    聽了鬆之助的話,佐平含著飯點點頭。


    「真是太殘忍了。做那種事又不能填飽肚子,是吧?」


    雖然經常有貓狗被殺,但像今天這樣,頭被砍下來的,還是第一次。


    「它應該是吐血死的。肯定是吃了老鼠藥。」


    聽了,兩人的對話,坐在對麵吃飯的德次郎繃住臉看著他們。也許他是在想,吃飯的時候還說這種血淋淋的話題,真讓人受不了。


    德次郎今年快五十歲了,是東屋的掌櫃。東屋的老板半右衛門不頂事,繼承人更是個扶不起的家夥,所以很早之前就有傳言說,東屋就靠這位能幹的掌櫃頂著。


    「阿玉被殺,如果抓不到凶手,老板娘肯定不會罷休。這下我有苦頭吃了。」阿金吃著飯,歎息道。兩人老在裏屋碰到,老板娘旺盛的火氣,總是發泄在阿金身上。


    木桶鋪東屋位於江戶城北,靠近加賀大人的府邸,並不是什麽大鋪子,店裏除了老板夫婦、少爺、小姐之外,就隻有掌櫃、兩個夥計和一個女仆。


    鬆之助從八歲開始就在這裏打雜,到正月就二十歲了。因為店裏再沒招夥計,他也升不了二掌櫃,還是學徒身份。比他年紀大一輪的夥計佐平,也一直隻是二掌櫃,沒有升上去。


    在東屋,不僅沒有出人頭地的希望,老板夫婦還常常毫不留情地當著夥計們說,要養這麽多人,太艱難了。這樣下去,要想自己開店,白日做夢。


    但無論如何,今天總還有飯吃。第二碗飯下肚之後,鬆之助像往常一樣笑著說:「我吃飽了。」然後把碗放在小飯桌上。飯桶已經空了,連頂梁柱掌櫃的也吃不上第三碗泡飯。


    「要是能早點把殺貓狗的凶手找到就好了,老板娘就不會有那麽多牢騷了。」


    看到鬆之助合著掌快快活活的樣子,佐平故意說:「這是你的願望嗎?那你順便幫我祈禱一下,讓我將來成為掌櫃。」


    「還不如祈禱自己早日當上二掌櫃呢。」


    聽了阿金的話,鬆之助隻有一臉苦笑。的確,二十歲了還隻是個小學徒,真沒麵子。


    隻要活著,總有一天會轉運。這種信念一直支撐著鬆之助度過單調而沒有希望的日子。


    「都吃完了嗎?」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阿金麻利地收拾好飯桌,點上了燈。已經很晚了,要是不早點睡覺,老板娘又會抱怨浪費了燈油。


    在東屋,什麽事都被規定得死死的。


    2


    (這是在做夢,肯定的。)


    鬆之助心裏明白。


    不知怎麽的,回到了小時候那兩層樓的家。房間裏,飯桌上擺著鹹菜和小山似的熱乎乎的米飯。鬆之助端坐在桌邊。


    (要是在家裏,不會因為我來就端出這麽多米飯。)


    生母去世以後,鬆之助和沒有血緣關係的養父之間關係變得很微妙。雖然沒挨打,但就算在自己家,鬆之助也不敢吃第三碗飯。家裏像晚秋的日暮時分一樣清冷。


    家裏的生意雖然是由當木桶匠的父親支撐著,房屋卻是母親從鬆之助的生父手裏拿來的錢買的。然而,鬆之助早早地被送出去當了學徒,家產由弟弟繼承了。


    (自從出了家門,就算每年歇工的時候都沒回去過。)


    家裏人也沒叫他回去。鬆之助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家。現在為什麽又回來了呢?


    (這飯看起來真香啊,可以吃嗎?)


    正想著,忽然發現飯桶旁邊坐著一個人。


    那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身上披著細豎條紋的長外褂,梳著雅致的本多髻。麵朝著門,看不見他的臉。


    是東屋的少爺與吉嗎?可是光從外褂的下擺看,衣服也應該很貴,東屋這種小店的少爺是穿不起的。


    「請問,您是哪位?」鬆之助禮貌地問道。


    沒有回答。自己並不認識穿著這麽華麗的人。鬆之助疑惑著,忽然抬起頭。


    (這人難不成是長崎屋的……是親弟弟嗎?)


    鬆之助趕緊睜大眼睛,但怎麽也看不到那人的臉。


    (他是從未謀麵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大和橋的大商家長崎屋的少爺……)


    衣著講究的少年好像對旁邊的飯絲毫不感興趣,連飯桶蓋都沒打開。不久,他站了起來,背對著鬆之助走出了房間。


    看到自己那麽想要的東西被如此輕視,鬆之助不由得生起氣來。既然人家不要,那麽吃了也沒有關係。鬆之助忍不住盛了一碗。


    忽然,房間裏響起了淒厲的尖叫:「啊——啊!啊!」好像碰到了火筷子。鬆之助連忙放下飯碗。尖叫還是沒有停止。隻是偷盛了一碗飯,鬆之助卻感覺犯了大罪。


    「不好意思,我不吃了,我再也不說想吃飽飯這樣的話了。請不要再叫了!」


    鬆之助拚命地祈求,但是尖叫沒有停止。鬆之助想高喊停下,卻發不出聲。正在這時,他眼前出現了一堵陳舊的土牆。


    「啊,是一場夢啊。」


    從薄薄的被窩中坐起來,還是那個三疊的小房間。隔壁的佐平可能去了茅廁,沒在房裏。快到清晨六點了,紙門微微泛著白光。當然沒有米飯。額頭上汗津津的。讓他吃驚的是,雖然醒了,還不時聽到外麵有個女人在尖叫。


    「原來是這個聲音讓我做了噩夢。」


    雖然疲憊,但也不能放任不管。鬆之助趕緊穿好衣服,在一片昏暗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在東屋深處廚房旁邊的內院裏,有一口井。


    鬆之助出現在內院後門時,看到起早來拎水的女仆跌坐在井邊,不停尖叫著。


    「阿金,怎麽了?」


    鬆之助走到阿金身邊。


    阿金用粗糙的手指著井。什麽也看不見,鬆之助歪著頭走了過去,然後,也大叫一聲:「啊……」


    「發生了什麽事?怎麽這麽吵啊?」


    回頭看去,佐平在廚房裏。


    「有人又殺了一隻貓。這已經是第二隻了。」


    鬆之助再也笑不出來了。佐平聽了他的話,皺著眉走過來。割得慘不忍睹的貓的屍體被一根樹枝挑著,豎在水桶中,、身體的一部分用布巾拴著,從水桶邊耷拉下來。


    「真是太慘了!」佐平從吃驚轉為憤怒。忽然,他的臉僵住了,回頭看著鬆之助,結結巴巴地問:「這塊有鬆葉花紋的布手巾……不是你的嗎?」他指著那塊從桶裏拖出來的血跡斑斑的布。


    「哦?」鬆之助定睛一看,的確是很熟悉的花紋。這讓鬆之助感覺被淩遲的不是貓,而是自己。


    鬆葉花紋,雖然不罕見,但是……但是自己肯定會被懷疑。可以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看到這條血跡斑斑的布手巾,老板娘阿染不會沉默不語。鬆之助感到阿金和佐平的目光已經像錐子一樣紮到了自己身上,他呆呆地僵立在井邊。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你的東西會出現在被殺的貓身上?」


    在開門做生意之前,老板夫婦和夥計們都集中在店裏。地板上放著用破傘紙包著的貓的屍體和血跡斑斑的布手巾。


    阿染眼神冷冷的。鬆之助隻能老老實實地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是你殺了貓,對不對?肯定是的。」阿染已經認定鬆之助就是凶手,說話很不客氣,「你心中不平,就把氣撒在貓狗身上。想要吃飽飯,想要出人頭地,你就是這樣想的,對吧?真是卑鄙!」


    鬆之助沒有證據表明自己是無辜的。這件事發生在夜間,同屋還睡著佐平,可因為布手巾,現在佐平也懷疑地看著鬆之助。


    (這樣下去……大家都會認為是我殺的。)


    「佐平,去把捕快叫來。殺阿玉的凶手必須受到懲罰。」老板娘怒氣衝衝地命令道。


    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來阻止。


    「母親,這樣草率斷定,鬆之助也太可憐了。」


    從裏屋出來的,是穿著有麻葉和小鹿花紋的長袖和服的小姐阿倫。


    阿倫長得很像母親阿染,但隻有十六歲,眉間還沒有皺紋,看起來挺可愛。在紅色和服的映襯下,她如同一朵盛開的花。


    「是吧,鬆之助?」


    猛然間看到小姐微笑的目光,鬆之助不由得有點慌亂。隻有阿倫相信自己。雖然很感激,但是令人難以置信。


    「為什麽要幫這個小學徒?」聽了女兒的話,心情更加惡劣的老板娘質問道。


    阿倫坐到母親身邊,講出一番大家意想不到的話。


    「這次貓被殺的事,我完全不知道。當時我正睡覺。」她輕鬆地說道,「但是我想,殺兩隻貓的應該是同一個人,下手的方法很相似,對貓的殘忍一樣讓人受不了。」


    聽她這麽一說,店裏的人都點點頭。


    看到大家沒有異議,阿倫接著說:「阿玉被殺那天早上八點,我吃了饅頭之後,就跟阿玉玩了一會兒。母親,這您還記得吧?」


    阿染回憶起來,那天想給阿玉套上塞了棉花的紅布項圈,但沒有成功。


    「從阿玉失蹤到被殺,中間大約有半個時辰。八點一過,是店裏最忙的時候。鬆之助那個時候不是在店裏嗎?」


    聽她這麽一說,佐平敲了一下自己的膝蓋。


    「那天他在。的確,那天從中午開始就很忙,我們兩個一直都在店裏。」


    佐平說,那天忙得連如廁的工夫都沒有。阿倫的眼睛閃著光。


    「你們看,鬆之助根本沒有時間殺阿玉。也就是說,阿玉不是鬆之助殺的。所以這次也不是鬆之助。」


    阿倫最後笑著說,帶鬆葉花紋的布手巾到處都有。聽到自己的話被女兒振振有詞地否定了,阿染滿臉不悅地沉默著。鬆之助從心底裏感謝阿倫,朝她深深地低下了頭。


    看到這種情形,阿倫很滿足。


    「既然事情已經清楚了,就到此為止吧。大家準備準備,開張吧。」


    發話的不是老板,而是掌櫃德次郎。聽了這話,夥計們都站了起來。


    阿染一臉不滿地回裏屋之前,又吩咐道:「開門之前,先把貓的屍體處理了!」


    「哼,這個老太婆肝火還真旺!」佐平的牢騷沒完沒了。兩個夥計一起來到後院,挖了個坑,很快堆起一個小土包。阿金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摘了一朵野菊花,合掌放在上麵。


    「剛才阿倫小姐說得簡直太棒了。最近小姐對你挺好的嘛。」阿金在墓前合著掌,麵帶深意地說。鬆之助隻好苦笑。


    「自從上月初去中村座看了戲回來,她的心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嗎?阿金你不知道嗎?」


    「已經過了將近兩個月了,小姐心情好的原因肯定不止這個。」


    阿金的意思,是阿倫對鬆之助有意思。對阿倫這次的行為,鬆之助從心底裏感激,但他太了解阿倫了。


    (小姐絕不會喜歡上一個像我這樣的夥計。)


    阿倫一向洞明世事,常有人說,要是她和東屋繼承人與吉換一下身份就好了。鬆之助想到這裏,搖搖頭。佐平快活地講著,已經完全忘記了剛才他還嫌惡地看著鬆之助。


    「你還是小心點吧。與吉少爺每次看到你和小姐說話,臉色都很可怕,不知道對這次的事,他會怎麽想。」


    「你在說什麽啊?」


    東屋的獨子與吉今年十八歲,因為母親阿染過於溺愛,他現在連算盤都不會打,待人接物也很拘謹,讓人很不放心,而且怎麽看都不像是會照顧妹妹的人。


    「萬一你和小姐結了婚,東屋就大權旁落了。」


    聽了佐平的話,阿金笑了。


    「要是靠與吉少爺,東屋將來就沒什麽指望了。小姐能招個好女婿就好了。其實佐平你也是單身啊,說不定也被少爺盯上了呢。」


    「小姐很討厭麻子臉。」


    「說什麽呢!」


    鬆之助聽著兩人的對話,皺起了眉頭。如果能當個不管事的老爺,悠然自得地過日子,與吉也許會更高興,但是東屋的情況不允許,在阿倫出嫁之前,與吉會一直緊盯著周圍的男人。一想到自己也在他監視的範圍內,鬆之助臉上不由得浮起無奈的笑容:這叫什麽事啊!


    4


    貓在井邊被殺一事,已經過了七天,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聽說貓狗被殺。對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鬆之助漸漸感到了厭煩。


    然而自從那天起,與吉就一直對鬆之助虎視眈眈。


    以前他從不出現在店堂,現在卻總是找些借口,不時地在店堂甚至廚房轉悠。他倒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卻令周圍的人很鬱悶。


    他連晚上都不放心,總是潛伏在走廊上。到很晚才能睡,一入睡就跟死豬一樣的人起夜時,有好幾次差點不小心踩到他。


    「這真是傻子才會幹的事。還是讓鬆之助打理店鋪吧,要是讓少爺繼承,我們當夥計的都不安心。」


    吃晚飯時,隻要老板一家不在,大家就毫無顧忌地把想法說出來。大家對與吉的評價越來越低,好像他一文不值。然而,這樣一個與吉,卻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殺貓事件十多天後的一個下午,在東屋旁那條路上,罕見地停了一頂轎子。


    這幾天,隻要稍微有點風吹草動,老板娘就會大動肝火,鬆之助趕緊去看到底是怎麽回事。轎夫正悠然自得地抽著煙。鬆之


    助上前一打聽,原來是大和橋那邊的一個商人到熟人家來串門。


    坐轎子是一件很奢侈的事,鬆之助從來沒坐過。他一邊想著是誰家的貴客,一邊往回走時,忽然看到東屋旁邊的草叢裏有東西在閃光。


    「這是……」


    鬆之助撿起一塊一寸大小的東西,大吃一驚,感覺拿著的是湛藍的天空的碎片。這種藍色看起來還真是悠遠啊……感覺就像是從終年見不到陽光的水底出來,一直朝天空深處飛去。而且,這東西閃閃發光。


    「是玻璃嗎?」


    阿仔細看看,橢圓形的一端有精致的銀飾,還穿著一條細絛子。


    「這應該是個墜子。是誰掉的呢?」


    看起來很貴重,應該不是附近的人所有。


    「是武士家的東西嗎?還是……」


    難道是那位坐轎子的商人的?上麵沒有刻家紋,更像是家境富裕的商人所有。鬆之助想著找到失主再還,就先揣到了懷裏。從後門回到店裏,鬆之助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在內院的一個角落,掌櫃德次郎緊握菜刀,和與吉對峙著。與吉渾身顫抖,蹲在草叢中。


    (發生什麽事了?)


    與吉做了什麽,讓一向沉穩的掌櫃發這麽大的火呢?再看看,德次郎的手上一片殷紅,還有血從菜刀上滴下來,他的褲腳也散開了。


    (與吉被砍了嗎?)


    定睛一看,與吉的衣服上沒有血。他一副很害怕的樣子,但看起並沒有受傷。


    「掌櫃的,您這是幹嗎呢……」


    鬆之助輕輕地問了一聲,但是沒有回應。他從沒見過德次郎這個樣子,臉煞白煞白的,眼睛看起來像兩個深深的無底黑洞,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好多血,但與吉看起來沒有受傷,也就是說……)


    鬆之助忽然明白了最近殺了那些貓狗的人是誰。


    與吉還是一如既往地監視著鬆之助,但跟往常一樣,他又打了個盹兒,結果出乎意料地碰到了本該在店堂的掌櫃正在偷偷殺動物一幕。


    「您先把菜刀放下!掌櫃的,您聽到了嗎?」


    德次郎好像終於聽到了鬆之助的聲音,微微動了動身子。這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害怕,與吉口中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啊!快救救我!我差點被他殺了!我快要死了!」


    嘴裏說快要死了,可叫聲還是驚天動地。聽到尖叫,掌櫃慌忙逃了出去。


    「等一下,掌櫃的,您要去哪兒啊?」


    不知道是真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到,德次郎一徑跑了出去。與吉還在尖叫:「他是凶手!」鬆之助追了出去。


    德次郎剛到街上,聽到吵鬧聲的轎夫就圍了上來。


    他們拿著歇腳棍,很快把掌櫃團團圍住。吃驚地呆立在原地的掌櫃小腿上結結實實吃了一棍子。


    「啊!啊……」


    他摔倒在地上,呻吟著,但還是沒有放下手裏的菜刀。


    (是手僵硬了,放不下來嗎?)


    轎夫們可不像鬆之助那樣好說話,他們的表情變得更加凶狠。


    「你這個殺人犯!快把刀放下!」


    他們黑著臉,又想打。追上來的鬆之助趕忙阻止。


    「住手!掌櫃今天殺的……可能是貓。」


    「貓?是因為殺了隻貓才這樣血淋淋的啊。」


    聽鬆之助這樣一說,轎夫們的怒氣就像夏日裏的雷陣雨一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立刻興味索然。


    「真惡心,難道他想做火鍋嗎?」


    轎夫們收起了棍子。這時,東屋裏的人也都出來了,站在一邊看著。


    德次郎低著頭從地上爬了起來,手上還滿是令人討厭的血色。


    5


    「德次郎,你為什麽要殺那些貓狗?」


    店裏的頂梁柱出了事,生意自然也做不成了,東屋早早地關了門,大家都集中在空蕩蕩的店堂裏。


    老板半右衛門兩邊坐著家人,德次郎身後坐著夥計們。


    「德次郎!」


    半右衛門歎著氣質問掌櫃。平時,半右衛門把所有事都交給德次郎處理,此刻因為失望,聲音聽起來有些有氣無力。


    「父親,您應該更嚴厲。我好不容易抓到了殺那些貓狗的凶手,您這個樣子,德次郎可能什麽都不會說。」坐在老板娘旁邊的與吉盛氣淩人地說。


    他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他的功勞。但無論與吉做什麽,怎麽做,深知他為人的夥計們都不由得想發笑。


    掌櫃的為什麽要做那樣殘忍的事情呢?大家把目光集中到了一味沉默的掌櫃身上。老板娘最先露出了厭煩的神情。


    「要是不回答,你今天就走人。要是讓附近的人聽說我們店裏有一個殺貓狗的掌櫃,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她又說,不會把德次郎交給衙門。這算是老板娘的好意。


    德次郎在東屋效勞了四十年,做掌櫃後,一直是店裏的頂梁柱。


    平常如果他請辭,店裏肯定得付一大袋金子,但就這樣把他趕出去的話,能省一大筆錢。


    想到這點,阿染激動得兩眼發光。


    (不管怎麽樣,也不能這麽做啊。這和殺貓狗根本是兩碼事。)


    鬆之助和幾個下人悄悄交換著眼色。就算在小小的木桶店待了四十年,也根本沒有能力自己出去開店。哪有這樣趕人的呀?


    這時,又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


    「母親,德次郎一直為我們家不辭辛勞,您就饒了他這次吧。」


    「阿倫,你說什麽呢?德次郎可殺了阿玉呢。」


    阿染板著臉對女兒說。


    個性強硬的阿倫一步也不肯讓。麵對兩個女人的衝突,老板半右衛門和與吉連半句話都不敢插。


    「阿倫,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但是這次你別插嘴,這不是小孩子該插嘴的事。」


    「母親,您老是這麽嚴厲地訓斥人,嘴邊會長皺紋的哦。」


    「阿倫!」


    「德次郎,你以後再也不會幹這種可怕的事情了,對嗎?」


    「對、對不起……」


    德次郎想不到小姐會這麽溫柔地為自己說話,終於開口了。他深深低著頭,身體微微顫抖。


    「我……感到很不安。我一直想抑製這種不安,但是醒著也好,睡著也罷,隻要我一呼吸,這種不安就會如影隨形。所以……不知不覺就拿那些小動物撒氣。真是對不起!」


    聲音斷斷續續,要是平時,真是很難想象這微弱的聲音出自德次郎的口中。


    阿倫聽了掌櫃的話,不解地問:「不安?」


    「小姐也長大了。最近老聽到傳言,說小姐會招個上門女婿來繼承東屋。」


    「什麽?是誰傳出這些謠言的?」


    坐在老板旁邊聽著兩人說話的與吉神色很不自然。其他人都趕緊把目光從與吉身上挪開,因為這一點兒也不稀奇。


    「現在老爺把好多事都交給我來打理,要是來了個能幹的姑爺,那我還有什麽用呢?我年紀大了,一直幹著這一行,其他什麽事都不會。這麽一想,就不知道將來該怎麽辦……」


    德次郎顫抖的目光,好似不經意間掠過鬆之助。鬆之助沒想到這次的事情還跟自己有關,不由得臉色發白。


    「你的想法真是愚蠢,東屋當然是由哥哥繼承,我要嫁出去。」阿倫幹脆地回答。她笑著,越過德次郎看著後麵的夥計們。鬆之助的臉色更加蒼白了。


    「要是現在就把德次郎辭了,犯愁的是父親吧。德次郎明天走也沒關係嘛。」


    聽女兒這麽一說,半右衛門沉默不語。阿倫又


    哄得不肯罷休的阿染消了氣。一個時辰之後,東屋才平靜下來。


    6


    「這包東西你幫我處理一下吧。」回到房間後,德次郎交給鬆之助一個小紙包。「是老鼠藥。我把它們拌在飯裏,給那些貓狗吃。我真是做了很多殘忍的事。」


    德次郎又告訴鬆之助,這些毒藥可以毒死好幾個人。鬆之助小心翼翼把小紙包放到了自己的包袱裏。


    (要是掉到井水裏,就太恐怖了,所以肯定不能隨便埋了。到底該怎麽處理呢?看來得跟誰好好商量一下。)


    鬆之助理解掌櫃想早點扔掉這些危險的毒藥的心情。秘密已經被人發現了,就再也沒有必要隱藏下去。無法自製的殺生,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完全結束。不管怎樣,現在就想做回以前的自己。


    「我也對不起你啊。雖然我知道,即使你跟小姐結了婚,也決不會苛待下人。」


    看到德次郎也誤解了自己和阿倫的關係,鬆之助連忙搖頭說:「我還以為掌櫃您會理解呢。小姐是個要強的人,她是根據金錢和地位來看人的。」


    「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是最近小姐的確對你很好,不是嗎?」


    德次郎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她以前經常說,要招上門女婿來繼承東屋,但今天卻說要嫁出去。看來小姐已經遇到了喜歡的人。多承她幫了我。」


    說完,德次郎靜靜地低下頭,出了房間。


    (您誤解了,掌櫃,絕沒有這樣的事。)


    雖然不斷提醒自己,但是大家老這麽說,鬆之助的心裏也流過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鬆之助並不討厭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調笑,他一個人站在房間裏,不由得有點心潮澎湃,笑了起來。他一直無依無靠,無家可歸。雖然總給自己打氣,說一定會有時來運轉的一天,但還是常常感到絕望。久違的曖意,深深地、深深地溫暖了鬆之助的心,就像冬日裏通紅通紅的炭火,手指、心,都熱了起來,是那樣令人愉快。


    (是啊,我這一輩子不會總是那麽倒黴的。)


    眼角滲出了淚花,鬆之助有些不好意思。


    (又不是小孩子了。)


    今天店裏打烊早,佐平去澡堂了,不在房裏。鬆之助正想著要不要也去趟澡堂,忽然意識到懷裏還放著一塊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馬上被一片湛藍色嚇了一跳。


    (哎呀,我完全把這件事給忘了。)


    一直想著是不是坐轎子的客人的東西,經這麽一鬧,就忘了去問。


    他連忙跑到店門口,街上已經不見轎子的蹤影了。


    「好像……那些轎夫說過,客人是大和橋的一位商人。」


    雖然不知道客人是誰,但大和橋那邊應該沒有太多的轎行,把這個交給轎夫們,應該就能找到失主。


    (沒辦法。正好今天關張得也早,現在馬上出發。那樣應該能找到轎行,也能早點回到店裏。)


    雖然下定了決心,但因為是在人家店裏當夥計,沒有老板的允許,不能出遠門,鬆之助隻好去找老板。


    「你為什麽要幫德次郎?我不明白。」


    走到廊下,遠遠地就聽到老板娘的房間裏傳出尖銳的聲音。老板娘還是沒法理解。


    (從明天開始,掌櫃的日子會難過一陣子了。)


    鬆之助剛想走近前去,忽然停住了腳步。阿倫說話了,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冷漠語氣。


    「母親,我不是說過了嗎?要想解雇德次郎,隻要再殺隻貓,嫁禍到他身上不就得了。沒想到他還殺上癮了。」


    虹讓人無法相信,這是那個總是溫柔地朝自己微笑的小姐嗎?她為什麽要說那樣的話?剛才她不是費盡口舌幫助掌櫃嗎?


    鬆之助怎麽也想不明白,一時呆立在走廊上。這時,耳邊又清楚地傳來了阿倫的聲音。


    「經過這事,鬆之助好像相信了我是一個善良的姑娘。太好了!必須得這樣才行。」


    「你是為了討鬆之助的歡心,才幫助德次郎的?你……你不會真的喜歡上鬆之助了吧?」


    老板娘又不滿起來。


    這時,阿倫大笑。聽到這笑聲,鬆之助感覺像在大冬天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


    「討厭,怎麽連您都這麽說。我怎麽會看上一個小小的夥計呢?」


    「就是嘛,那是當然的了。但是,你為什麽那麽在意鬆之助呢?」


    聽起來老板娘已經放下心了。


    「母親,您還記得我們上個月去看戲的事嗎?」


    「當然記得了。那回很開心啊。我許久以前就很喜歡宗十郎了。」


    聽到阿倫忽然轉換話題,鬆之助納悶起來。


    「比起看戲,我覺得嬸嬸帶我去看大和橋繁華的景象更有意思。都是一些大商家,一瓦一柱都那麽氣派。像越後屋那樣的大店,橫跨了兩條街,店裏還有戲園子。」


    阿倫很陶醉。雖然同在江戶,東屋這邊和大和橋是沒法比的,這裏是江戶的最北邊。從店裏稍稍往前走幾步,就能看到農田。


    「我還看到了長崎屋,那可真是個大商家,咱們東屋是沒法跟人家比的。四麵塗灰泥的房子,簡直太氣派了。旁邊的藥材鋪也是長崎屋的。」


    「長崎屋?那不就是鬆之助生父的店嗎?但是,那裏跟鬆之助應該沒有任何關係。他不可能繼承長崎屋。」


    忽然聽到阿染說起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不禁握緊了拳頭。


    (原來他們知道我的身世!)


    養父把自己送到東屋當學徒時,應該說過。可能是他們問,為什麽要把長子送出家門當學徒。


    鬆之助的親生父親是船行長崎屋的老板。當初人贅後,妻子一直沒生育,他就和別人生了個孩子。但是不久,長崎屋的老板夫婦自己生了個兒子,於是鬆之助的母親就帶著還是嬰兒的鬆之助嫁給了養父。


    她們為什麽現在提到這些呢?這些話讓人摸不著頭腦,總感覺不是什麽好事。鬆之助不由得皺起了眉。


    「這些事我都知道。鬆之助是別的女人生的孩子。長崎屋有一位比我大兩歲的少爺,名叫一太郎,聽說他可是個好男兒。」


    聽著這話,鬆之助眼前浮現出阿倫滿臉笑容的樣子。


    「我向鬆之助施恩,然後以善良的小姐身份給長崎屋的少爺寫信,少爺一定會動心,至少我可以因此結識他。」


    「反正是要嫁出去的,要是能嫁到那樣的大店就好了。」阿倫的說話聲和笑聲一起傳了出來。和夥計結婚是根本不可能的,看來就算是讓她招個女婿繼承東屋,她也不願意。


    「隻要鬆之助和長崎屋的少爺見麵,他就會誇獎我,說我連犯了錯的夥計也幫,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重情重義的姑娘。」


    「嫁到大和橋的大店裏?這事我可連做夢都沒想過。」


    老板娘不明白女兒的想法,懷疑地說,但聽起來很高興。


    (這就是……她最近對我好的原因。)。


    鬆之助再也聽不下去了,悄悄離開了。


    7


    穿過短短的走廊,跌倒在自己三疊大的房間裏,此時此刻,鬆之助為佐平沒在這個狹小的房裏而無比慶幸。


    太陽慢慢地西斜,鬆之助什麽都不想幹,隻是一味地呆坐著,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佐平從澡堂回來了,兩人還說了話,然後去廚房吃了晚飯。早早地躺到了床上,但是怎麽也睡不著。後來,鬆之助獨自來到月光下的後院,坐在平時放鞋的石板上,膝蓋上放著包袱。


    被老板一家當猴耍了,這也許並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想著快冷靜下來,心底卻比眼前的夜還要黑暗、還要危險。


    (如


    果隻是很辛苦,我可以忍,可是小姐的做法……)


    掌櫃德次郎被不安迷惑,喪失了心智,走上邪路。貓狗們無端被殺,簡直像傻瓜做的事,任何問題也解決不了,隻是撒撒氣罷了。但是對於德次郎的心情,鬆之助能理解,心中生起兔死狐悲的哀傷。


    這次的事情,不過是一個一直以來辛辛苦苦的人,在筋疲力盡時犯下的錯誤。


    (他可能是鑽了牛角尖,才會做那些事。)


    鬆之助緊緊地盯著天空。清冷的月光無情地灑在木屋頂上。


    (小姐確實沒有親手殺貓,但她所做的一切比親自動手更殘忍。)


    她是那麽冷酷無情,不惜利用別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陰險毒辣的做法,簡直讓鬆之助感到惡心。但是阿倫絲毫不以為恥,反而覺得自己很聰明。下人對她來說,根本就不足掛齒,不僅如此,她同樣看不起愚蠢的哥哥,甚至父母。


    (還要待在這個店裏嗎?)


    鬆之助歎息著,望著黑暗中狹小的院子。店裏隻雇了幾個下人,根本沒人手好好照顧院子,眼下這裏雜草叢生。


    (要到掌櫃那個歲數,還有三十年。)


    鬆之助的心底不覺生起一絲寒意……


    (那麽長時間……我能熬得下去嗎?)


    鬆之助被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的不安籠罩著。但離開這兒的話,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沒有人會接納自己。因為一直在店裏幹活,並沒有一技之長可以謀生。


    (要是我當初去給工匠當學徒……)


    可就算再後悔,歲月也不可能倒轉回來。鬆之助感覺自己就像一片浮萍。


    他緊緊地抓住放在腿上的包袱。


    (我拿著這個,到底想幹什麽呢?)


    眼前的這個包袱,是鬆之助所有的家當。沒有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什麽錢。當了十多年的夥計,得到的就隻有這些。一股怒氣躥上了


    鬆之助的心頭。就算再過幾年,肯定還是這樣。


    (小姐這幾天應該就會寫信給長崎屋,拿我當幌子,跟素未謀麵的少爺套近乎。)


    鬆之助的生母並沒被長崎屋徹底拋棄。藤兵衛給了她一筆錢,足以保證他們母子一輩子衣食無憂。但是鬆之助也曾聽說過,當時雙方約定,從此以後母子的一切與長崎屋概不相關。那些錢財是在這個約定的基礎才給的。


    鬆之助又看了看包袱。是緊咬的嘴唇出血了嗎?嘴裏有一股腥味。


    (我會遵守約定。絕不能因為我,讓那樣的女人當上長崎屋的少奶奶……)


    永遠都不想再看到她故作善良的笑容。鬆之助不知不覺解開包袱,拿出了裏麵的小紙包。


    (老鼠藥……把這個倒進井裏……不,隻要把它倒在濕乎乎的水桶底就可以了。早上阿金就會用這個桶拎水倒進缸裏。拿最先開的水泡茶喝的,就是老板一家。)


    這樣的話,東屋的老板一家人就都完蛋了。這個想法掠過了鬆之助的腦海。


    (我管不了那麽多了。)


    這樣沒什麽不對,隻能這麽幹了。鬆之助腦海裏浮現出一種殘忍的想法。他覺得自己像變了個人,但還是一步一步走向井邊。


    月光下,鬆之助胡亂地掏出了裝老鼠藥的油紙包。


    (真是奇怪,我竟然能做出這種事。)


    以前他一直以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如果母親還活著,也許會阻止自己。他手指顫抖著,沒法順利地打開紙包。他感覺另一個自己在遠遠地盯著,馬上就要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在人前抬起頭的罪惡之人了。


    「哼,這個紙包真是麻煩。」


    鬆之助取出老鼠藥,把紙胡亂塞進懷裏。這時,從懷裏掉出一個閃著夢幻般光芒的東西。


    (啊……)


    就好像有一片晴空掉在了井邊,在淡淡的月光下,一片湛藍。


    「啊……我把這個忘了。」


    鬆之助把它撿了起來。手指好像也染上了一層盈盈的藍色。實在是太美了!鬆之助不知不覺在月光下隔著玻璃觀察起周圍。


    一切都是藍盈盈的,那麽清澈。


    從深深的水底仰望月光下的世界,應該就是這樣的感覺。連平淡無奇的井沿都泛著一層淡淡的藍光,顯得那麽美麗。院子裏的石頭就像是玉做的。最常見的小花,看起來都像是藍色的舶來品。


    月光從清淨的夜空灑下來,蕩滌了人世間的一切汙穢,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藍色的潔淨之光。


    「真是……太美了!」


    鬆之助再也想不出別的詞,沉浸在這一片藍色的世界裏。


    「怎麽回事……」


    慢慢地、慢慢地,鬆之助感覺身體裏充滿了這種顏色。藍色從腳下、腹部、胸口慢慢地浸染上來,一直到頭。


    「呼……」


    鬆之助大大地吐了一口氣,嘴角露出微笑。


    (眼前的黑暗原來還可以化成如此美景……)


    不知不覺,淚已滿頰。這麽大了還哭,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所幸沒有人看見。透過玻璃看的話,也許這淚珠像裝飾在簪子上的玉珠一樣,閃閃發光。


    「真是沒辦法。嗬嗬……嗬嗬嗬……」


    這回鬆之助顫抖著肩膀笑了。


    手裏緊緊地捏著那塊玻璃,仿佛就是自己的依靠。


    然後,鬆之助伸出手,把散落在井邊的老鼠藥包收拾起來,放回包袱,靜靜地回到臥房。


    8


    第二天,鬆之助就辭工了。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藏在心底那份怨恨的可怕,為了不再產生那種可怕的想法,離開東屋是最好的選擇。


    (我離開的話,小姐的妄想也該打消了吧?)


    鬆之助拿著包袱,離開了東屋。


    (這回可真成了無根的浮萍了。雖然沒有積蓄,但我年輕力壯,肯定能過下去。)


    他準備到薦頭店去找一份帶食宿的工。


    雖然想著要早點離開店裏,但是真到了準備離開的時候,又有很多事,不知不覺耽擱了很多時間。沒辦法,他隻好在附近的寺廟裏住一晚,等第二天早起再作打算。


    第二天淩晨,天還沒有亮,疲憊不堪的鬆之助忽然睜開了眼。


    (怎麽這個時候……)


    正疑惑著,聽到了人群的嘈雜聲。一起身,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很寬闊的地方。


    (對了,我這是在寺廟裏。)


    走到外麵,想探個究竟,卻看到一副可怕的景象:寺廟旁邊的木房頂上躥出無數小小的火苗。


    「著火啦!」


    鬆之助大喊起來。睡眼朦朧的和尚立刻從房裏跑了出來。在短短的時間內內,美麗的火星閃耀著,劃過夜空,落在了家家戶戶的屋頂上。趕緊跑到門外,街道兩旁有的人家已經燃起大火柱了。陰沉的路上聚集了很多人。


    (慘了,風很大。)


    鬆之助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將成為一場大火災。


    (房子都是木屋頂,一落上火星就會著起來。)


    風從東邊呼呼地刮來。淩晨六點前,大家都在睡覺,別說滅火了,逃命還來不及呢。


    「東屋怎麽樣了?」


    鬆之助不顧和尚的阻攔,跑了出去。趕到店門口,看見老板夫婦女兒抱著許多行李,叫著與吉的名字。一看到鬆之助,老板娘趕緊說:「你來得正好,快去找一下與吉吧。這麽早,卻見不到他的人。」


    老板娘自己卻沒有動,緊緊地抱著行李,想逃出去。


    鬆之助嘲諷道:「風那麽大,火燒得很快,您帶著這麽多行李,還能逃嗎?還是早點和老板一起朝東邊跑吧。」


    說話之間,周


    圍已經是一股焦糊味。東屋的屋頂像燒洗澡水的引火柴似的,呼呼地躥著火花。


    「快走!屋頂要塌下來了。」


    鬆之助拉住板著臉的老板娘離開了。


    (與吉少爺,大早上的你到哪裏去了?難道是先跑了?)


    到店裏找了一圈,沒人。火燒到走廊上時,鬆之助遇到了掌櫃。


    「這不是鬆之助嗎?你也來了啊?」


    「您在幹嗎呢?再不跑的話……」


    「店裏還有很多賬本和訂貨的賬目,這些可不能被燒掉啊。」


    掌櫃想把那些東西都救出來,所以還留在店裏。可是那些賬本已經陷入火海,不能進去拿了。鬆之助扯著掌櫃的袖子,硬把他拉到了外麵。


    「店都被燒了,您還管那些賬本幹嗎?還是趕緊朝上風向跑吧。」


    隻要掌櫃沒事,東屋總能夠重新開始。店的四周已經是一片火海,臉和手被火烤著,非常難受。跑到街上時,鬆之助想用手巾擋一下臉,就放開了掌櫃的袖子。


    這時,德次郎好像想到了什麽,又徑直跑回了店裏。


    「掌櫃的,您不能再回去了!店裏已經著火了。」


    「我的行李還在房間裏,那可是我全部的財產啊。」


    德次郎拚命地往回跑。


    「錢比命重要啊!現在我要是什麽都沒有……那跟死也沒什麽區別了。」


    德次郎說完,跑進了大火熊熊的店裏。鬆之助無話可說,隻是呆呆地看著燃燒中的東屋。


    那積攢下來的一點點錢,就是掌櫃最後的依靠吧。有了那點錢,至少不會身無分文。年近五旬的他,在大火中失去了生計和棲身之地,對明天的不安已經超過了對性命的擔憂。


    (這叫什麽事啊……)


    鬆之助等待著。就算被火炙烤,也要等德次郎,直到大火燒斷了柱子,東屋的屋頂塌落。


    鬆之助沒等多久。?


    從東屋附近燒起來的火,被風刮送著,蔓延到整個西南一帶。寺廟做飯賑濟災民,一時間裏麵擠滿了逃難的人。鬆之助連續幾天幫忙煮飯賑災,自己也喝著粥。寺裏每天人山人海,年輕力壯的鬆之助總不能老待在裏邊。必須找一份新的工。


    早就去了一家最近的薦頭店,但火災後,很多店都被燒毀了,找工的人太多了,實在很難。鬆之助沒辦法,隻好離開寺廟,準備回自己家。


    明知道不會受歡迎,但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哎呀!這裏……也被燒了嗎?」


    熟悉的街道變成了一片焦土。不知道養父一家到哪裏去避難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下子真的無家可歸了。


    (怎麽辦……)


    漸漸被逼入了絕境。失去生計,沒有棲身之地,也沒有錢,所有的家當就隻是一個小小的包袱,這樣下去,隻能當乞丐了。


    (不,連乞丐都當不了……)


    聽說乞丐也拉幫結派,要是鬆之助隨便去要飯,他們肯定不會饒過他。沒有辦法,隻好繼續走下去。沒有目的地,但又沒下雨,不能老待在人家屋簷下。


    離開燃燒的北邊,朝江戶繁華的地方走,不一會兒就到了火未燒及的地方。這邊的景象和平時沒有什麽不同,人人都在忙忙碌碌,令鬆之助感到一陣眩暈。


    已經有很多人到這邊來尋找安身立命之所,鬆之助去了幾家薦頭店,一無所獲。已經是晚上六點,不久就要關城門,鬆之助被趕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小橋底下。心想,沒有辦法,先在這裏待到天明再說吧,不想半夜又下起雨來。


    (還好有橋擋著。)


    但是橋太小了,雨從兩邊灌了進來,腳下也是濕的,連坐都沒法坐。


    (將來會怎麽樣呢?)


    鬆之助把手伸進懷裏,想拿出布手巾擦去雨水,卻碰到了一樣硬硬的東西。


    今天晚上沒有月亮,一片漆黑,看不到玻璃美麗的藍色,但鬆之助還是把它緊緊地握在手裏。


    (一直都沒還給人家……)


    拿在手裏是一種冰冰滑滑的感覺。這個小墜子曾經救過他。


    (它還會再救我一次嗎……)


    鬆之助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支撐不了幾天。他祈禱著,靜靜地等待黎明的到來。


    9


    早上六點,城門開了。鬆之助筆直地朝前走去。衣服被水浸濕了,


    沉甸甸的,找不到地方換,走路會讓身體變暖,稍微舒服點兒。


    大街上早就有人了。問過路之後,鬆之助從筋違橋門出發,向南


    沿著一條大路走下去,不久就看到了一座大橋。鬆之助還是第一次看


    到它。


    (這就是大和橋……)


    來到這裏,鬆之助感覺臉都變僵硬了。沿著繁華的大街朝前走,在路的左邊看到了想去的那家大店鋪。


    (比我想象的還要大。)


    瓦屋頂,抹灰的牆。船行長崎屋的店麵有十間大。已經有小夥計拿著掃帚,把店門口清掃得幹幹淨淨。鬆之助覺得,在這麽幹淨的地麵上走,簡直是一種罪過。


    從未謀麵的生身父親就在長崎屋。鬆之助想,至少可以讓父親幫自己介紹一份工。


    (也許他會很煩,會很討厭我,但肯定知道哪裏需要人。這麽大的店的老板,應該可以把我介紹到他熟識的店裏去。)


    不知不覺,鬆之助停下了腳步。但此時不能膽怯,鬆之助下定決心,走進了夥計們忙進忙出的店堂。


    (玻璃的主人在大和橋,從這個地名又想到了長崎屋……這樣好嗎?)


    鬆之助連連歎息。


    走進店裏,報上名字後,出來一個掌櫃模樣的人接待。說明來意之後,馬上被人帶進了裏屋。讓鬆之助吃驚的,是店裏的夥計給他端上了早飯,還有大醬湯。


    (說起來我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鬆之助不客氣地吃了起來。盛了兩碗之後,飯桶裏還是有很多飯。不知道為什麽,鬆之助趕緊蓋上飯桶蓋,不再看那些米飯。


    飯桌撤下之後,再沒有人來到這個四疊半的房間。過了大約一個時辰,鬆之助忐忑不安起來。


    (突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麻煩人,他們很為難吧。)


    他並不想提什麽為難人的要求,長崎屋的老板也許並沒有把他當兒子。


    (怎麽辦?看來還是很為難……)


    這是在暗示自己趕緊離開嗎?鬆之助有點坐不住了,這時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人影映在紙拉門上,停住了。門被慢慢地拉開。


    「早上好!」


    進來一個麵帶微笑的年輕男子,手裏端著點心盤。


    鬆之助一驚。那人穿著上等縐綢做的衣服,係著博多腰帶,讓鬆之助差點以為他就是自己在夢裏見到的長崎屋的少爺。


    (這個人怎麽看都不像夥計,但是他為什麽送點心盤來這兒呢?)


    正當鬆之助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坐在對麵的人笑著開口了。


    「你能來真好,我正擔心火災過後哥哥你怎麽樣了呢。」


    (哥哥!這麽說,這個人就是阿倫小姐說的少爺!)


    鬆之助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從來沒想過,長崎屋的少爺會叫自己哥哥。正驚詫不已,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送茶水過來了。少爺又勸鬆之助吃用砂糖和黃豆麵做的點心。


    「這些點心是由隔壁點心鋪的繼承人做的,沒有包餡兒,所以還挺好吃的。」


    鬆之助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點心了。他越來越不安,為了靜下心來,取出被自己當護身符用的玻璃,緊緊地握著。


    「啊,那個墜子,是藍色的玻璃嗎?」


    身材魁梧的男人眼很尖,一眼就看到了。鬆之助把玻璃放在手掌上給他看。夥計馬上露出一臉不快的神色。


    「少爺,這個就是今年年初從長崎來的船帶來的玻璃。您不是很喜歡嗎?為什麽會在鬆之助身上呢?」


    「這個啊,我以為丟了,沒想到被哥哥撿到了。好像是偷偷去東屋的時候掉的。」少爺吐吐舌頭,笑著說。


    「偷偷去東屋?」


    曾經救過自己的如天空的碎片一樣的玻璃,是長崎屋少爺的東西?


    (那時坐轎子的客人,轎夫們說是大和橋的商人。)


    鬆之助拿著玻璃的手上滲出汗來。


    「我想去看哥哥,跟哥哥說說話,但是大家都說本鄉太遠了,不讓


    我去,於是我就偷偷地去了。但是很不巧,哥哥不在店裏。」


    (就是那天,掌櫃殺貓的事敗露以後,我追到了店外。那天,少爺特地去了本鄉。)


    「從東屋回到停轎子的地方時,我瞥到哥哥的身影。好像跟誰發生了爭執,所以我也不好叫你。」


    「就是那個時候掉的。」夥計不高興地說,「要是再這麽任性,又會發燒的。」夥計發起了不合身份的牢騷。


    (為了見我!)


    這是怎樣的奇跡啊!這個世上還有人關心自己。自從母親死後,鬆之助再也沒碰到過這樣的人。


    鬆之助睜大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少爺。


    「哥哥?」鬆之助緩緩地把拿著藍色墜子的手伸到少爺眼前,「我曾……」


    他想說,自己曾被這塊玻璃救了,才沒有犯罪。他覺得這塊玻璃還會繼續守護自己,這是他最珍視的東西。沒想到玻璃的主人是少爺,是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兄弟,還說很高興和自己見麵。


    (他叫我哥哥,真高興啊……)


    借著這個好不容易見麵的機會,他想把一切都告訴少爺,但是淚水已經流了下來,忍都忍不住,聲音也哽咽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哥哥,你怎麽了?」


    少爺把手搭在鬆之助顫抖的肩膀上。這手是那麽溫暖,比每天填飽肚子的米飯還要溫暖,這種感覺緊緊地包裹住鬆之助。


    鬆之助撲倒在榻榻米上,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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