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片漆黑的夜晚,耳邊不時傳來壓抑的哭聲。是年輕女性的聲音,嗚咽之聲不絕於耳。


    長崎屋的少爺一太郎躺在被窩裏,皺起了眉頭。他知道哭泣的人不在房裏。


    不僅是臥室,在少爺日常起居的船行和藥材鋪的廂房內,根本沒有一個女人,但是這兩天,每當少爺熄了燈,準備睡覺時,總能聽到低低的哭聲。這哭聲並不讓人覺得害怕,但少爺心裏想著這件怪事,總睡不著覺。在連長明燈都沒有的一片漆黑中,隻有少爺和僅聽得到聲音的女人。


    正當少爺在被窩裏想著該怎麽辦時,忽然聽到門被拉開的聲音。冰冷的夜風灌了進來。


    (這個時候還有誰來啊?)


    少爺一驚,正準備起身時,忽然發現房頂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


    兩道緊挨著的黃光。


    「啊!」


    少爺還來不及說話,隨著輕微的一聲響,那兩道黃光一起落到了少爺身上。


    少爺與被子一起被籠罩在光裏。一瞬問,他感覺自己的嘴好像被堵住了,身上也像一下子多壓了十層被子,既發不出聲音,又沒法坐起來。有一個小小的東西踏上了額頭。被被子上的東西又踹又壓,少爺感到呼吸困難,連眼淚都憋出來了。胃好像被擰成了一團,痛苦立刻傳遍全身,感覺想吐,仿佛就要這樣不明不自地死去。


    忽然,黑暗中響起了刺耳的罵聲。


    「混賬,讓他跑了嗎?」


    這個聲音讓少爺從昏沉中驚醒過來。他拚命地把右手伸出被子,他使勁把附著在臉上的東西拉開。少爺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又趕緊抓住被子的一角,把它翻到一邊。有好多東西掉了下去,這回可以坐起身來了。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一太郎喘著粗氣,在黑暗中自言自語。


    不一會兒,房間裏亮起了溫暖的燈光。在燈籠的亮光下,少爺看到一張張熟悉的麵孔。


    「真是對不起,把您吵醒了嗎?」


    關心地問候少爺的,是長崎屋的兩個夥計。在他們身後,還跟著很多小鬼,他們是身高數寸、麵容猙獰的叫鳴家的小妖怪。


    (剛才差點把我送去見閻王的,就是這些家夥吧。)


    「要是不被吵醒,我就死啦。」


    少爺想起妖怪們剛才的魯莽行為,決定作出生氣的樣子。在房間裏這麽吵鬧,還以為能夠不吵醒少爺,這就是妖怪和人的不同之處。


    一太郎歎著氣,抱住剛才被又踩又踢的腦袋。


    「又覺得不舒服嗎?要不要叫郎中來?」


    「不用。我覺得身體從來沒這麽好過。」


    夥計們總是過於擔心。少爺都不知道自己是該怒還是笑。


    「大晚上的,你們到底在幹什麽啊?」


    「最近我們老覺得少爺的房間很奇怪。」


    「晚上總是聽到奇怪的哭聲。大夥兒覺得這件事很嚴重,就一起過來看個究竟。」


    「少爺體弱多病,要是再發生什麽事,那就慘了。」


    鳴家們唧唧喳喳地強調理由。


    「啊,你們說那抽泣聲啊?那不是你們的同類嗎?也許又是一個新來的妖怪。」


    「如果是那樣,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但這次,是一個可疑的家夥。」


    妖怪們一臉認真,仿佛那個奇怪的家夥就在這裏。


    「我們不想讓他逃跑,就和鳴家們一起來了。沒想到把少爺吵醒了,真是對不起!」


    「是這麽回事啊。」


    雖然知道了原因,但是到底哪個對身體更不好,就沒法說了。夜裏的哭聲也隨著妖怪們進來而停止了。


    「隻是聽到哭聲,倒沒什麽別的危害。」


    「等真正發生了什麽事,就晚了。」仁吉來到被子旁邊,皺著眉說。


    「真是愛操心。不管怎麽樣,今天她停止哭泣了,睡吧。」


    因為剛才的一幕累得筋疲力盡的少爺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這時,從臥室的角落傳來一個聲音。


    「少爺,您在睡覺之前,能不能聽我說一句?」


    「哦,什麽事啊?好久沒見你了。」


    一太郎把臉轉向屏風。衣著華麗的屏風偷窺男從畫中走了出來。


    妖怪都有人不具備的法力,但每個妖怪的法力都不同。


    就少爺所知,在這一帶還沒有一個妖怪能勝過仁吉和佐助。性喜奢華的屏風偷窺男對此很看不順眼,和夥計們的關係一向不好。不知這個自高自大的家夥這次又想說什麽。佐助目光銳利地盯著屏風偷窺男。


    「你阻止少爺睡覺,有什麽目的?」


    「看來你們沒有發現。真是一群傻瓜!你們給我好好聽著,那個奇怪的聲音來自少爺的被子。」


    聽了屏風偷窺男的話,仁吉冷冷地笑道:「無稽之談。這是剛買的,五幅寬的嶄新的被子,不可能附上像你這種秉性惡劣的妖怪。」


    「五幅?我看隻有四幅。這不是被人用過的有來曆的東西嗎?」


    三幅、四幅說的是被子的寬度,三幅布寬還是四幅布寬,要根據訂做的要求。


    仔細一看,的確是四幅寬的被子,而且被麵的蝴蝶和菱紋圖案跟訂做時的要求大不一樣。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裏麵的棉絮是不是新的。


    仁吉終於注意到了被子的異常。微弱的燈光下,他臉色大變。


    「可惡的田原屋!我對他們說了是少爺用,還再三叮囑必須是五幅寬的新被子!」


    「沒有檢查就收下了,你還真是馬虎啊。還當是五幅寬的新被子付了錢吧?」


    被屏風偷窺男抓住把柄不斷嘲笑,夥計清秀的臉都氣歪了。事關少爺,佐助也皺起眉來。


    「管它五幅四幅,不都挺好的嗎?那哭聲也沒什麽妨害,大家都睡覺去吧。」


    這種小事不值得吵鬧,一太郎及時出言製止了雙方。覺得困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在聽到做被子的那家店名時,想起了一個傳言。


    但是妖怪們不肯就此罷休,沒有熄燈。雅致的房間內,還在吵吵鬧鬧。


    「田原屋,不就是位於四丁目大街的布店嗎?竟然開這種玩笑。」


    仁吉低聲回答佐助:「我聽說那個店可以特別訂做好被子,才去那裏。沒想到給了一條會哭的舊被子,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要報複嗎?我們晚上弄幾個火球到處飛舞,嚇嚇他們吧。」


    「要不就把一個貓妖放到他們老板的臥房裏去。」


    鳴家們興致勃勃地插嘴。就在這時,佐助站起身,從壁櫥裏拿出一床被子,鋪在地上,把睡在旁邊的少爺從被窩裏抱出來,二話沒說,放進了新鋪的被窩裏。


    「要幹什麽啊?這樣我就睡不著了。」新鋪的被窩冰冰涼的,少爺一下子就清醒了,不高興地抱著枕頭,反複對夥計們說,「不管是四幅還是五幅的被子,你們別再吵了,行不行?也不要到田原屋去抱怨。被子已經用過了,而且是我們自己沒注意,我們也有錯。」


    「少爺,我們被這個奇圈的東西耍了。」


    夥計們不滿地把被子團起來,扔到了走廊上。


    「田原屋不可能故意送這種東西過來呀。」


    「我還是沒法接受。」


    「誰是你們的主人啊?」


    「當然是少爺了。」仁吉馬上回答。從妖怪們平常的舉動來看,他們好像並不是這麽想的,但至少嘴上還這樣說。


    「那你們就聽我說,被子的事情到此為止。大家睡覺吧。」


    說完,一太郎鑽進被窩,蒙住了頭。他很清楚,妖怪們不想就此罷休,但他們沒有再說個不停,雖然很不情願,還是


    把燈熄了。在一片漆黑裏,少爺終於安下心來,睡著了。


    2


    「可憐的孩子。一太郎,聽說你受騙買了一床舊被子,冷不冷啊?」


    第二天早上,少爺去船行,向大家打招呼時,父親藤兵衛問道。


    少爺連忙回答:「不,不,是很好的被子,很暖和……」


    「明知道你經常臥病在床,還塞一條舊被子給你,真是太過分了。沒關係,父親到田原屋去好好地跟他們評評理。」


    「用不著這樣,父親。」


    藤兵衛對兒子非常溺愛。這種溺愛簡直就像灑滿砂糖的大福餅,有時候甜得連少爺都受不了。比如說這次的被子事件,事到如今,一太郎再怎麽阻止,父親也不會聽的。


    肯定是佐助和仁吉的主意。少爺不準夥計們去找田原屋說理,他們就鼓動主人去。


    (遇到這種事,倒會像人一樣耍心眼兒了。)


    沒辦法,草草吃過早飯,少爺執意要跟著一塊兒去,於是大家一起前往田原屋。父親把兒子當成心頭肉,妖怪們把少爺的事當作天下頭等大事,如果任由他們鬧,那就收不了場了。


    其實就算不至於如此,少爺還是擔心不已。


    田原屋是坐落於通町的布店,但是和這條江戶最繁華的大街上的其他大店相比,還稍遜一籌。店裏大約有二十個夥計。而長崎屋在店堂裏的夥計就有近三十,更別說碼頭、河岸上倉庫裏的人,還有千石大船上眾多的船夫。


    聽說田原屋的老板認為自家店和通町的其他大店不能比,又不想輸給人,做生意非常盡心。如果隻是這樣,倒不礙事,但少爺不想去找田原屋理論,是因為他聽說,田原屋的老板是一個相當嚴厲的人。


    據說店裏經常回蕩著他的怒罵聲,很多小夥計忍受不下去,隻好辭工。去年年末,就因為醃蘿卜這麽點小事,一個女仆被罵得好長時間連話也不會說了。這些事經常成為通町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被子不便宜,如果這是有人犯錯,那人可能會被大怒的老板趕出店去。一旦被趕出店,一個人的一生就全改變了,連明天吃什麽都會發愁。


    少爺雖然體弱多病,卻是長崎屋的繼承人,很關心夥計們。


    (沒辦法,不管怎樣,為了息事寧人,還是我去說好了。)


    大街上,武士、工匠、夥計穿梭不息。少爺正想著,已經可以看到田原屋藏青色的長門簾了,他心裏一陣打鼓。


    (沒關係,我以後也將會是一店之主,像這種小事,肯定可以解決怕。)


    少爺幾乎是被父親和夥計仁吉推拉著,走進了棉絮飛揚的布店。


    3


    「我們店裏做的東西出了差錯?」


    出來接待長崎屋一行的,是田原屋的老板鬆次郎。他看起來年齡比藤兵衛小一輪,氣度卻遜色不少。因為自己店裏的貨物出了問題,他和少爺一行麵對麵地坐著時,額上青筋暴露,活像一隻生氣的螳螂。


    房間有六疊大小,可以看到後麵有一個倉庫,通風很不好,熱得要命。


    田原屋的老板娘親自送茶水上來。一太郎看到老板娘千繪,大吃一驚,因為她溫柔的舉止令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阿妙夫人。


    長崎屋的阿妙被譽為淡雪般的美人,而千繪夫人更有一種讓人不由自主心生憐愛的風情。她讓人想起冬日清晨的霜,雖然美麗,卻仿佛隨時都會消融。


    雖然是在丈夫麵前,千繪夫人臉上卻沒有笑容,好像還有一點兒畏縮。看到她這個樣子,田原屋老板深深地皺起眉頭,質問妻子:「給長崎屋的被子做錯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生意上的事。」


    「我不是把年輕人都交給你管了嗎?做這床被子的是阿梅,她應該是你負責的。」


    「我不知道,真的……那姑娘已經不在店裏了……」


    田原屋老板被老板娘躲躲閃閃的回答激怒了,語氣越來越強硬。


    漸漸地,房間裏回蕩的都是他的聲音。老板娘被他的氣勢壓住,聲音越來越小。眼看著把妻子逼到了隻會一個勁兒道歉的地步,田原屋老板才終於沉默下來,還一臉不高興。


    「像這樣,事情是解決不了的。您稍等片刻,我馬上讓掌櫃確認一下。」


    「哦……」


    聽了田原屋老板硬邦邦的話,藤兵衛說不出話來。


    丈夫連聲叫夥計,千繪夫人坐在一旁,神情僵硬,身體還在微微顫抖。她這種樣子更觸怒了丈夫。田原屋老板額頭上青筋暴突,如青蟲般粗大,還一跳一跳的。


    掌櫃拿著賬簿進來後,看到老板這個樣子,臉色馬上暗了下去。


    問候完,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榻榻米上,不敢抬頭。


    「掌櫃的,長崎屋訂做的被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也許是在客人麵前努力控製怒氣,田原屋老板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尾音發顫,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


    (如果這家的老板狠狠地責罵掌櫃,我必須要阻止他。)


    就在一太郎焦慮不安時,掌櫃靜靜地回答:「他們的要求是五幅寬,藍色的蝴蝶菱紋圖案,必須用新棉花。兩天前已經把被子送過去了,錢也已經收到了。」


    「在賬本上也記了送過去的東西吧。訂做被子的很少,趕緊確認一下。」


    「兩天前……對,有記錄。」


    掌櫃翻開賬本,放心地念著。念完貨款和送貨地址之後,他突然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


    掌櫃沒有回答。


    一太郎擔心地看著他。掌櫃忽然在榻榻米上叩起頭來。


    「對不起!弄錯了……送過去的是一床四幅的被子。」


    「是送錯了,還是做錯了?」


    田原屋老板說著,站起身來,從掌櫃手中搶過賬本。眼看著他額頭和脖子上又暴突起粗黑的青筋,那可怕的表情連鳴家看了都會哭。


    (太可怕了……人的臉竟然能變成這樣。)


    田原屋老板的脾氣實在太壞了,連看慣了妖怪的少爺都覺得有點膽戰心驚,仿佛怒氣正從老板全身散發出來。掌櫃低著頭,一言不發。


    (不管怎麽樣,不讓他靜下來的話……)


    本來就是因為這個才來的。少爺正準備出言勸說,老板娘先開口了。


    「你這麽生氣,掌櫃都不敢說話了。總是這樣大聲斥責人。」


    聽了這話,田原屋老板瞪著眼睛大喊:「你說什麽?是想把自己的錯賴到我頭上嗎?」


    「我從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不是嗎?我隻是說你可以把聲音放輕一點兒……」


    「這聲音是天生的!」


    田原屋老板的話漸漸充滿了火藥味。他看上去像一條氣鼓鼓的馬上就要爆開的刺純魚。


    「田原屋老板……」


    少爺正要說話的一刹那,響起一聲打雷似的大吼:「你是說,是我的錯嗎?」


    被這聲音一震,一太郎嚇得倒仰了過去。


    那種感覺就像是節日時身邊有人打鼓,聲音巨大,能把周圍人震倒一片。


    (明明是白天,卻黑暗一片。)


    感覺屋頂和地板都消失了,大腦一片空白。這時,遠遠傳來父親的聲音,在拚命呼喊,還夾雜著夥計的叫聲。


    (咦,為什麽要叫我的名字啊?)


    正這麽想的時候,身體輕輕地浮了起來。聽到有人不斷地說「你想殺了我兒子嗎?」「您家少爺還真是夠嬌弱的啊。」


    (怎麽回事?我現在感覺很好啊。)


    想這麽說,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任何要嚇少爺的意思……」


    「別解釋了,還是快叫郎中吧。趕緊把源信先生叫來!」


    少爺感到父親在說到源信先生時,語氣中帶著一絲希望。他把頭轉向旁邊,模模糊糊映人眼簾的,是父親很喜歡的鯉魚形墜子。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被父親抱在懷裏了。


    「我馬上鋪被子。」


    結結巴巴說話的,是剛才的那個掌櫃。仁吉比掌櫃的動作還快,就要拉開隔扇……但他忽然停下手。


    看到夥計呆站在那裏,藤兵衛催促說:「你幹嗎呢,仁吉?快點開門,我想讓一太郎躺下。」


    田原屋的掌櫃幫一動不動的夥計拉開隔扇。


    「啊!」


    房間裏五個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隔壁房間的地上,驚得再比不能動彈。


    八疊大的房間正中央,一個男人滿頭是血倒在地上,已經死了。


    4


    「田原屋這件事,可真是讓人頭疼啊。」


    捕頭清七話語中帶著歎息。自從發生那件事以後,少爺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他正是到廂房來看望少爺的。


    通町正好在這位捕頭的管轄範圍內。他更是出手大方的長崎屋的常客,經常到少爺這裏來吃點心,拿禮物,當然也向少爺吹噓他如何破案。但是今天,問候完之後,清七就一個勁兒地發著牢騷。


    「死的是一位不住店的掌櫃喜平,後腦勺被人砸了。雖然知道肯定是被人殺的,可是不知道怎麽查。」


    要是平時,好奇的少爺不管夥計怎麽阻止,也一定會搭話,但是今天,一太郎很沒精神,沒接茬。他本來是想去田原屋阻止雙方爭吵,沒想到反而惹出事,心裏很不好受。他像一隻把身體縮進龜殼的烏龜,鑽在被子裏,隻露出一雙眼睛。


    「這個不住店的掌櫃是和誰結怨了吧?聽仁吉說,當時房間裏隻有一具死屍,什麽線索都沒有。他到底是被什麽砸死的呢?」


    長崎屋的夥計佐助一邊擺放著點心盤和茶水,一邊頗感興趣地插嘴。一太郎臥病在床的時候,肯定會有一個夥計在旁邊照顧。


    「這個啊……」清七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不下去了。雖然看起來很煩心,他的胃口卻一點兒都沒減,在歎息的這會兒工夫,已經把五六塊牛皮糖放進嘴裏了。


    「喜平今年剛到厄運之年(注:日本人以男性25歲、42歲、61歲,女性19歲、33歲、37歲為厄運之年,其中男性42歲、女性33歲被稱為大厄之年。),是一個特別忠厚老實又認真的人。因為太固執,不討人喜歡,但也不至於有仇家。」


    「要是田原屋老板,倒有不少被殺的理由。」


    「好了好了,佐助。」


    一直被大家當作甜點心一樣小心愛護的一太郎,第一次見識了田原屋老板的脾氣,結果被嚇得暈了過去,臥床至今。


    (看起來長崎屋的人是不會輕易原諒田原屋了。)


    捕頭嘴角不由得浮起一絲苦笑。


    「這個掌櫃到底是在哪裏、如何被殺害的,一點兒眉目都沒有。他要是自己尋死,會安排後事,不留牽掛。」


    「捕頭大人,為什麽不知道他是在哪個房間被殺的呢?」


    一太郎越來越感興趣,終於忍不住了,從被子中伸出頭插嘴道。


    多說話會累,愛操心的夥計馬上皺起了眉。


    要是這時候談話被打斷,就太沒意思啦。少爺馬上一臉笑容地對著佐助。平時吃東西很少,今天卻破天荒地主動要求。


    「給我做碗薑湯吧,我想喝。」


    佐助的臉立刻陰轉晴,趕緊朝廚房跑去。


    「看來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捕頭睜大了眼睛。一太郎躺在床上,微微一笑。


    清七不由得想說「要是身體好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給咽了下去。雖然隻是偶爾過來看望少爺,但捕頭跟長崎屋的人已經很熟了。肯定還有很多人對少爺那麽聰明,可身體卻那麽弱感到惋惜。


    這樣的話,少爺都聽膩了吧。


    (這種事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捕頭看到少爺不喜歡躺在床上,心裏很高興。如果少爺因為體弱就趁機撒嬌,在好脾氣的親人的包圍中,也可以輕鬆度日。但是少爺討厭這樣,一次次離開床,又一次次被扔回床上。就算夥計們再擔心,他也不想被當作病人對待。


    (少爺是一個真正的江戶人啊。)


    心中跟明鏡似的捕頭趕緊搶在夥計回來之前,回答一太郎的問題。


    亥時,月亮撒下銀色的光芒。關上板門,就再也不會有旁人看到了。在長崎屋布置雅致的廂房內,聚集著一群妖怪。


    「要是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你們快吃吧。」


    少爺雖然躺在床上,但總是慷慨地把吃不完的點心拿出來分給大家。每天夜裏,屋子裏總會很熱鬧。


    妖怪們在屋頂和牆壁上相互追逐,圍著圓火盆吃東西,真是一場宴會。這三天來,田原屋的凶案成了廂房內談論的話題。


    「沒有血跡四濺的痕跡,也沒有看到凶器,也就是說,掌櫃不是在那個房間被殺的,跟日限大人推測的一樣,是嗎?」


    「人真是笨頭笨腦。」


    「要是我們的話,馬上就知道了。」


    少爺聽了水獺妖和鳴家的話,一臉驚訝。


    「你們能夠那麽準確地感覺到嗎?」


    「我們沒有在那個房間聞到新鮮的血腥味。我們對氣味很敏感的嘛。」仁吉把薑湯放在枕邊,說,「在田原屋時,從隔扇對麵飄過來的,是死人的氣味。」


    「那時你沒有馬上拉隔扇,是因為知道裏麵有死屍嗎?」少爺問道。


    仁吉馬上搖搖頭說:「如果人已經死了,就會妨礙我鋪被子。要是殺人犯還在屋子裏,就麻煩了,所以我才小心翼翼。」


    「你怎麽那樣說話呢……」少爺歎了口氣。死者為大,可仁吉的話卻是那麽不敬。「你們已經知道不住店的掌櫃被殺的地點了?凶手是準?凶器又是什麽?」


    聽到少爺急切的問話,妖怪們得意地笑著回答:「雖然還不知道凶手是誰,但隻要有我們在,不到半個時辰就可以把掌櫃被害的地點找到,還可以順便找一下砸掌櫃頭的到底是什麽。」


    「那就拜托你們了,幫我調查一下。」少爺話音還沒落,鳴家們、水獺妖、野寺和尚,連同屏風偷窺男一齊消失在夜色中。在這種時候,有妖怪們幫忙,還真是不錯。


    「真厲害。但是仁吉,你那個時候就知道了,為什麽到現在還沒調查呢?」


    「有必要調查嗎?」妖怪認真地反問。連日來為這件事忙個不停的清七要是聽到這句話,肯定會失聲痛哭。


    「要是破解了這個謎團,我的心情就會舒暢,就能好好睡覺了。」


    少爺抬眼看了看夥計。仁吉的態度已經完全變了。


    「這樣的話,我就努力去調查吧。能夠成為讓少爺安眠的藥,掌櫃的屍體也算是物盡其用了,他也該含笑九泉了。」


    「……啊,這,太恐怖了。」


    應該已經下葬了,掌櫃已經埋在泥土下了吧。少爺趴在床上,抱掌櫃已經到了厄運之年,那麽他應該有妻兒。一般夥計住在店裏時,是不會成家的。做工多年之後,終於有了一點兒積蓄,才允許搬出店住。


    這樣的人很多年紀都已經不小,娶妻生子了。


    (要是心裏沒有牽掛,倒還好些……)


    少爺一直盯著燈籠的亮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靜靜地等待妖怪們的消息。


    5


    「我回來了。」


    最先回到長崎屋的,還是喜歡當第一的鳴家。


    「我們知


    道掌櫃被害的地方了,在布店的一個房間,棉花在那裏被細分之後裝起來,就是店堂旁邊的房間。」


    鳴家得意的小臉閃閃發光,向少爺和夥計報告。他輕輕跳到圓火盆旁邊的小書案上,在佐助準備好的紙上畫下那間屋子的位置。


    這時,又有一個聲音插進來說:「你說什麽傻話呢?掌櫃是死在倉庫裏,就在做被子那間屋的下麵。」


    係著錦緞腰帶的屏風偷窺男拿起筆,在紙上畫下倉庫的位置。


    他的墨跡還沒幹,又有妖怪報告說,是在別的地方。他就是衣飾奢華不遜於屏風偷窺男的水獺妖,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樣。


    「我查到的結果,掌櫃是在廚房旁的小房間裏被殺的。」


    屏風偷窺男瞪眼看著水獺妖加上去的圖。野寺和尚又插嘴了。


    「那位掌櫃是在田原屋老板的臥室遭人襲擊的。」


    說完,野寺和尚把圖畫在紙上,遞給仁吉。


    「為什麽死在這麽多地方?」


    佐助不滿地看著畫滿圖的紙。一看掌櫃被害的地點竟然有四處,妖怪們睜大了眼睛。


    「這個掌櫃還真是厲害啊。」


    聽著妖怪們把常識拋到九霄雲外的話,少爺皺起了眉。


    「人怎麽能死幾次呢?確切的地方隻有一個。到底相信誰呢?」


    「當然是我。」妖怪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那裏的的確確還殘留著血腥味,不會錯的。」


    妖怪們說著大同小異的話,聲稱自己找到的才是掌櫃被害的地點。


    他們聚集在少爺身邊,頑固地較著勁兒,一步也不肯退讓。這時,一太郎思索著,又開始問別的問題。


    「那麽,砸掌櫃的凶器又是什麽呢?你們說過要調查的。」


    聽了這句話,妖怪們的吵鬧聲馬上停止了。他們麵麵相覷,看來沒有一個找到凶器。


    「怎麽回事?信心十足地出去,不會調查得虎頭蛇尾就回來了吧?」火盆邊的仁吉輕笑道。


    屏風偷窺男豎起眉毛說:「不是沒找到,是根本沒有。」


    「真的,我們連壺、家具、庭院裏的石頭都查了,沒有找到染上血腥的凶器。」


    鳴家們也附和屏風偷窺男。


    「我連夥計們的包袱都檢查了,就是沒發現可疑的東西。從那家店裏找不到下手的凶器。」


    緊接著水獺妖,野寺和尚的話更讓人迷惑。


    「大商家都靠近河道,也有井,我想凶手會不會把凶器扔到水裏了,就讓濡女到水裏看了看,但還是沒什麽發現。」


    「等一下。死的是一個人,可是被害地點卻有四處明明是被砸死的,卻找不到凶器。這樣的話,這個謎不是越來越難解了嗎?」仁吉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


    「沒有就是沒有,你那麽著急的話,自己去找好了。」屏風偷窺男厭煩地回嘴。


    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房間裏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但是,少爺一點兒都不怕。他看都沒看兩個妖怪,用下巴抵住枕頭,掰著手指,不一會兒,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少爺,怎麽了?」


    看到仁吉緊張地盯著自己,一太郎報以微微一笑。


    「少爺?」,


    「那個掌櫃死在不同的房間裏,沒有東西砸他的腦袋,田原屋老板的脾氣暴躁得讓人害怕,這樣,這個謎就能解開了。」


    「您的意思是,那個可惡的布店老板殺了掌櫃?」妖怪們臉上一亮,趕緊問。


    但是少爺搖搖頭。「不會有人殺了人,還放在自己臥室,對吧?」


    「話是這麽說,但是就算弄錯人也沒什麽,把那個老板當作凶手不是很有意思嗎?」


    仁吉說了這話之後,被一太郎狠狠瞪了一眼。


    看來妖怪們真的非常討厭田原屋老板。要是可能,他們真的會誣陷田原屋的老板。想想這個,真讓人害怕。


    「總之,我已經知道掌櫃的屍體為什麽會出現在不同的地方。但凶手和被子的哭聲我還不明白。」


    仁吉看著侃侃而談的少爺,說:「少爺,請給我們解釋一下吧。」


    「啊,到現在你們還不明白嗎?」少爺躺在床上,微笑著說。


    圍在被子四周的妖怪們一聽這話,又吵嚷起來。


    「您說話怎麽變得這麽冷漠啊?哎,辛辛苦苦把您拉扯大,沒想到您這麽薄情寡義……」


    「別那麽誇張嘛。」


    少爺趕緊向妖怪們講起自己的推測。妖怪們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大家快認真聽吧。說不定還有可幫忙的地方呢。」


    他們看出了一太郎想到的是愉快的事情。被子四周的妖怪們圍的圈一下子縮小了很多。


    房裏響起少爺輕柔的聲音。


    少爺的語氣很認真,旁邊聽著的妖怪們嘴角卻泛起了笑意,並且馬上變成哈哈大笑,笑聲傳遍了整個房間。


    6


    這兩三天,在田原屋店堂深處,悄悄流傳著一些說琺。


    (聽說店裏有人移動了掌櫃的屍體,衙門馬上就要來抓人了。)


    因為老板生起氣來太可怕了,說話的人隻要一聽到腳步聲,就馬上消失。但是這個流言很快在下人間傳開,人盡皆知。


    這天,一個年輕夥計不安地呆站在老板的臥室前,朝房間裏偷看了一眼,然後歎了口氣,就從店裏消失了。


    不一會兒,掌櫃出現在分裝棉花的房間。一切無恙,但掌櫃閉著眼睛,好像在思考什麽。


    管廚房的女仆從柱子背後朝店麵方向看了看,馬上又回到廚下,走進儲放大醬和米的小房間。不一會兒,女仆從裏麵出來,看到老板娘在廚房,吃了一驚,慌慌張張朝井邊走去。


    千繪夫人看起來有什麽心事,一個人在廚房裏,咬著嘴唇發呆,然後一言不發走進了廚房前麵的倉庫裏。


    雖然這一天風不大,倉庫門關上以後,卻有嘎吱嘎吱的聲音傳到了廚房。


    千繪消失後很久,大約已經過了傍晚七時,有人在金色的夕陽下,來到了田原屋。是長崎屋的少爺和夥計佐助。


    「貴店把做被子的錢還給我們了,所以我們把這床被子還給你們。」


    因為被子搞錯了,田原屋把錢退還給了長崎屋,但是因為發生了掌櫃被殺事件,這床被子一直放在長崎屋。錢已經退了,就不能再拿著人家的東西,少爺特地把它送了過來。


    「真是抱歉。」


    店裏的人朝少爺低頭致意,馬上走進了裏麵六疊大的房間。


    房間裏隻剩少爺和夥計。少爺朝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說道:「辛苦你們了,進行得順利嗎?」


    馬上有嘰裏咕嚕的聲音回答說:「流言起作用了。」


    「像少爺猜測的那樣,有幾個人緊緊張張,紛紛出現在了留有血腥味的房間。」


    「有人把剛死的掌櫃從案發地不斷挪到別的房間,才會在幾個房間都留下血腥味。這一點已經明白了,但是……」


    「你怎麽又說這樣的話?」


    「別吵了!你們要是再為了爭功吵個不停,被凶手懷疑,那就慘了。」佐助說。


    少爺聽了他們的對話,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讓人感覺他另有答案。


    「發現屍體的房間裏幾乎沒有血腥味,是因為屍體被移到那裏的時候,頭上的血已經幹了。」


    「佐助,這麽說,凶手就在那四人裏麵了?」


    「我已經很仔細地問過是誰移動了屍體。這一點,少爺您也已經知道了吧?凶手是誰啊?」


    「別說話。有人來了。」


    一太郎抬起頭,和佐助交換了一下眼色。


    紙門被拉開了。


    「啊,老板娘,給您添麻煩了。」


    這次端茶進來的也是老板娘,她為上次田原屋老板的無禮向少爺深深致歉。少爺雖然說著不必在意,但還是忍不住問老板娘,老板是不是一直那樣讓人害怕。


    「他以前並不是那樣嚴厲的人。」千繪夫人尷尬地垂下眼睛,微笑行說,以前在大雜院賣布,隻有一個夥計的時候,丈夫很快樂。


    「生意越做越大,到通町來開店之後,他對自己和別人,都越來越苛刻。這一兩年來,店的規模越來越大,他的怒喝聲也越來越叫人害怕……」


    這段日子以來,從夥計到掌櫃,都會因為老板的一兩句話而終日戰戰兢兢。


    「他從來不打人。每次和別人談起他,大家都會說,沒動手打人算好的了,別的地方還有更慘的事呢。告訴別人太可怕了,受不了,別人也不會當真……」


    這些話好像積壓在她心頭很久了,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


    「但是,少爺聽過他的聲音,是知道的。我隻要一聽到他那恐怖的怒喝聲,就會窒息。倒不如真的被他打一頓,那樣至少還會有人知道……」


    因為受不了田原屋老板的脾氣,越來越多的下人逃跑了。講著講著,老板娘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少爺正擔心,走廊上響起慌張的腳步聲。很快,紙門被拉開,原來是掌櫃。


    「出什麽事了嗎?」


    佐助這麽問本是人之常情,但氣喘籲籲的掌櫃僵硬的臉卻像塗了粉似的,煞白煞白。


    「我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你們還回來的被子,忽然哭起來……」


    好像是為了印證掌櫃的話,走廊下傳來一陣騷動。少爺、佐助和老板娘被聲音吸引,趕緊來到有些昏暗的店堂深處。


    房子的盡頭是廚房。田原屋的主屋和倉庫的屋簷是相連的,廚房前麵有一扇厚厚的倉庫門。田原屋的人一個個臉色蒼白,圍在門前。


    原來有個小夥計剛把長崎屋還回來的被子放到倉庫的第二層,忽然間聽到了哭聲,嚇一大跳,從倉庫裏跑了出來。現在田原屋老板還在倉庫裏檢查那床被子。


    「把老板一個人扔在那麽奇怪的地方,你們想幹什麽?」


    聽了少爺的話,田原屋的夥計們都向他投來了乞求的目光。本來店裏的人應該到倉庫裏去,但不知道他們是因為害怕那個奇怪的聲音,還是想避開老板,沒有人願意進去。


    一太郎在佐助的幫助下,打開了倉庫的大門。


    7


    「就哭了一次,還是個女人的聲音……」


    在倉庫的二層,田原屋老板看著疊起來的被子,語氣中帶著些許不安。


    「它並不是一直都會發出聲音。我們把它拿過來的時候,它還挺安靜的。」


    聽少爺這麽一說,田原屋老板的臉又變得蒼白。老板娘千繪在少爺的催促下,也來到了倉庫裏,但一直坐在樓口。


    這個倉庫和普通的倉庫並沒有什麽不同,剛進門的地方非常狹窄,裏麵則堆放著箱子、舊家具和長衣箱。旁邊有一段很陡的樓梯,上麵的房間是田原屋製作上等被子的地方。


    倉庫裏的房間能避人耳目,很多大店都花心思精心設計,但是在田原屋,這個地方比剛才少爺一行坐的客室還要簡陋。在窗戶邊的角落裏,堆放著一些藍色的布頭和裁縫工具。對於田原屋來說,做被子是生意之外的副業。但是也有傳言說,那些特地向他們訂做被子的人要的都是價錢很高的東西,所以應該沒少賺錢。


    牆邊有一個小小的包袱。沒看到夥計。在整個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床厚厚的被子。


    「您想到這個哭的人是誰了嗎,老板?」


    少爺一問,老板皺著眉說:「我隻知道是一個女人……」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仔細一聽,又有細細的哭泣聲。田原屋老板的身體開始顫抖。但嗚咽聲很快就消失了。


    少爺問呆愣愣的老板:「這床被子是誰做的?」


    「是在店裏待了一年的阿梅……犯了這樣的錯,真是對不起。」


    聽了他的話,一直沉默不語的老板娘插嘴說:「你……每次都罵她,那個孩子整天都是眼淚汪汪的。」


    老板娘雖然戰戰兢兢,卻是責備的口吻。


    田原屋老板回過頭狠狠地看著她,說:「你好像對我的做法很不滿嘛。」


    「不,不隻是我,這個家裏所有人、所有人……」


    「所有人,你說什麽?」


    田原屋老板皺著眉,怒氣衝衝。不知道為什麽,隻要是麵對妻子,他的語氣就分外嚴厲。


    「那個愛哭的女工後來怎麽樣了?」


    「逃跑了。」


    老板搖搖頭。人突然不見,剛開始大家還覺得挺怪異。


    「後來聽說長崎屋訂做的被子有問題,這才明白阿梅不見的原因。」


    大家都說,她是知道自己錯了,很害怕,所以才逃跑。


    姑娘到店裏的日子不長,總是在最辛苦的底層,而且必須忍受田原屋老板如打雷般恐怖的怒吼聲。大家都以為,阿梅是忍受不了責罵,才逃跑。


    「你太嚴厲了……不僅是那個姑娘,店裏其他的夥計也經常哭。」


    老板娘背過臉說。


    田原屋稱不上是大店,有這麽一個動不動就大光其火的老板,大家哭都找不到地方。


    「原來如此。」少爺恍然大悟的樣子,「終於明白了,被子裏的嗚咽聲,是活人的怨氣所致……」


    說著,少爺把手放在被子的一角。身邊的人都睜大了眼睛。


    「活人的怨氣?」


    「不隻是阿梅姑娘的哭聲,這個房間裏流過太多的眼淚,響起過太多的哭聲,這些哭聲在四壁回蕩、沉積、重疊,最後滲到了被子裏……」


    僅僅如此,還聽不到,但常見的布頭和棉花幻化成了來路不明的妖怪。


    (這樣,整個事件就明朗了,但是……)


    少爺眼裏浮起悲哀,接著說道:「令阿梅害怕得臉色發白的,不是搞錯了被子的幅數。如果是那樣,她可以連夜改一遍,但是做好的被子會發出女人哭泣的聲音,這件事阿梅無論如何也解決不了,所以她隻能逃跑。」


    嶄新的被子在製作的過程中變成怪物,在事情敗露、老板大發雷霆之前,阿梅一溜煙地消失了。


    少爺朝倉庫深處看去。


    「接下來,是那個不住店的掌櫃……」


    「你到底想說什麽?」田原屋的老板不安地問。


    少爺盯著被子,淡淡說道:「那個不住店的掌櫃來過這裏。他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死的。還有一個人,負責管理店裏的年輕人,她擔心阿梅,因為被子的事和喜平吵了起來。」


    「你好像親眼見到了。」


    田原屋老板的口氣越來越生硬。他忍不住朝老板娘看去。


    「事到如今,誰該對被子的事負責?負責店裏生意的不是掌櫃喜平嗎?如果是我,麵對老板的怒氣,倒不如就此辭工,因為後者簡直太可怕了。」


    如果是不住店的掌櫃,可以這麽做。他本來就跟一般的夥計不一樣,而且還有家產。


    「喜平想著讓老板娘來善後,自己學那個姑娘離開。這樣一來,老板娘又受不了,她沒有勇氣一個人麵對丈夫的怒火。」


    「你到底有什麽證據,說出這樣的話?我不是那麽苛刻的人。絕不是!」


    尖厲的聲音在倉庫二層的牆壁問回蕩。一太郎毫不在乎,繼續說道:「幾個人在這裏發生了爭執。掌櫃不想多說,打算離開。老板娘為了留住他,就抓住了他的衣領或是


    袖子。」


    田原屋老板聽著聽著,臉色越來越蒼白。一太郎纖細的手指指著漆黑一片的樓下。


    「日限大人無論如何找不到凶器,因為它本來就不存在。掌櫃是從樓梯上掉下去摔死的,他的頭撞到了倉庫的地麵。」


    「這都是你編出來的。不要信口開河!」


    「大家請去看樓梯下舊衣櫃前麵,那裏的地麵滲入了血跡。」


    「掌櫃是在客室旁邊死的。」


    田原屋老板的聲音在倉庫中回響。


    「是發現屍體的夥計們挪動的,他們是怕一不小心吵嚷起來,會被可怕的老板質問。」


    「什麽……誰會幹這種傻事?」


    「在留有屍體血跡的地方,隻有這個倉庫有利於殺人。剛才我已經確認過血跡了。」


    不管怎麽否定一太郎的話,掌櫃死了,這是事實,由此引起的不安無論如何掩飾不了。田原屋老板蒼白的臉上充滿怒氣,一步步朝樓梯旁邊的老板娘逼過去。


    「是你殺了掌櫃嗎,千繪?」


    「啊……」


    忽然看到一張青筋暴突的臉逼到麵前,老板娘尖叫著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地跑向樓梯。


    「等等。你不解釋一下嗎?」


    老板的語氣更尖銳,伸手抓住了慌張不堪的老板娘的衣襟。


    並沒怎麽拉扯,但老板娘的身體猛一傾,頭向下,消失在樓梯下那片黑暗中。隻聽得咚咚幾聲,接下來,隻有一片寂靜。


    8


    沒有叫疼,也沒有呻吟。


    「千繪,你……沒事吧?」不安的田原屋老板從樓梯的上端喊道,但沒有任何回音。


    「怎麽這樣就會掉下去呢……」田原屋老板不停地顫抖,「喜平也是這麽死的嗎……」


    說什麽都不如發生在自己身上來得真切,有說服力。


    「店裏的人……連千繪,一到了我麵前,就變得小心翼翼的,這一點我也知道。」


    田原屋老板咬緊牙關。不知道是在尋找妻子還是沉浸在回憶中,他直房愣地盯著樓下,眼睛比那下邊還要黑暗。


    「我的聲音很大。看起來也很粗暴,但即使在發怒的時候,我也是講理的。」


    「不是每個人都像您那麽堅強。大家隻會感到害怕。」


    聽了少爺的話,田原屋老板緊咬著嘴唇,回過頭說:「為了這家店不倒掉,我是嘔心瀝血啊。雖然嚴厲的話討人厭,但我不能一味好脾氣。現在辛苦,以後可以過得舒服點,這就是我的心聲。如果我不嚴要求,田原屋的生意就做不下去,店裏的人不都無路可走嗎?」


    他眼裏沒有淚水,卻哭喪著臉,像個孩子。


    「喜平的確實很不幸。但是,老板娘有沒有在樓梯上抓掌櫃的衣服,旁人是不知道的。要讓日限大人明白這一切怕很難。說掌櫃的死是個意外,他也許會勉強接受。也就是說,這次老板娘掉下去的事也不能讓他知道。」


    少爺出人意料地說完,緊緊盯著田原屋老板。老板點點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看來我真是給大家都帶來麻煩了。我會盡我所能,讓喜平的家人生活無憂。那床被子我也會送到寺廟去供奉。而且……我還必須負起該負的責任。」


    他看著樓梯,手微微地顫抖著。


    (真是個不懂變通、一板一眼的人。田原屋老板不僅對別人嚴厲,對自己也是一樣啊。)


    少爺微微笑了。


    鬆次郎慢慢走到樓下。


    他的身影剛從二層消失,房間的角落中出現了小小的身影,吱吱嘎嘎地爭著說:


    「少爺,我們在下麵接住老板娘了。」


    「她現在還沒清醒,但是沒受一點傷。」


    「大家辛苦了。對了,大禿,你也可以出來了。」一太郎朝著那床


    被子說。


    一個穿著菊花花紋長袖和服的少年,笑著出現在漸漸變暗的房間陰影中。因為不能控製被子在什麽時候哭,少爺就讓妖怪附到了被子上。


    「剛才田原屋老板很和善地向我打了招呼。」佐助從後麵說道。


    「是嗎?這個老板也變得可憐了,要是以前,肯定會大喝。」


    「沒關係。我們要好好地戲弄他一番。」


    鳴家們說著,滿麵笑容地消失了。


    「咦……」夥計一臉驚訝,而少爺則一臉苦笑。


    「他總是在強調自己,覺得應該以嚴厲的手段懾服他人。他沒想過,向他人尋求幫助的話,不僅會使自己,也會使周圍的人生活得更加愉快。特別是對於老板娘。」說完,少爺頑皮地吐吐舌頭,「被我這樣的晚輩教訓,他可能又會氣得怒吼,跟打雷似的,還是讓妖怪們去教訓他吧。」


    「哦,是這樣啊。」


    「但是就算他真的做錯了,你們也不能加害他哦。外祖母現在正侍奉荼枳尼天女,如果你們因為我為非作歹,我肯定不能繼續在人世間待下去了。」


    「我們絕對不會害少爺去荼枳尼天女那兒的,您放心好了。」


    話音剛落,樓下傳來田原屋老板的慘叫聲,幾乎讓人以為那不是他。


    「反正準備教訓他,你也去吧。你不也對他挺不滿的嗎?」


    「那麽,我就不客氣了。」


    佐助笑著伸出手,手指一點,立刻聚集起幾團鬼魅的亮光。他把亮光輕輕地扔到樓下的黑暗裏,馬上又聽到高聲彥叫。


    「哎呀,看來鳴家們對怎麽欺負人已經很熟練了嘛。」


    兩人走下樓梯,看到被小鬼們東咬西啃的田原屋老板拚命地揮著手,尖叫著。之前曾被妖怪們踩在被子裏大吃苦頭的少爺見到這一情景,強忍著沒有笑出聲來。


    人眼看不見的鳴家們圍住田原屋老板,又扯麵頰,又咬耳朵。老扳麵前還聚集著一團團鬼火,不時跳到他頭上。田原屋老板被逼得團團轉,想逃出倉庫去。這時,從黑暗中伸出一隻穿著錦緞長袖和服的手臂,抓住了老板的腳,將他絆倒在地。


    「救、救命!」


    隨著慘叫聲,老板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外,一個勁兒地揮手,想把人眼看不見的鳴家們趕跑,那樣子就像拚命發瘋般地跳著舞。


    聚集在倉庫前的下人們呆呆地看著老板發狂的樣子。


    鬼火飛走了。樹上跳下一個黑影,猛地把田原屋老板摁倒在地。興高采烈的妖怪們從倉庫裏出來。田原屋老板的呼救聲夾雜著慘叫聲,響徹四周。鼻涕眼淚縱橫四溢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挨罵了的小醜。


    看到一向愛板著臉的老板這副滑稽的樣子,夥計們都忍不住了,接二連三地笑了起來,笑聲此起彼伏,怎麽都停不下來。


    「他們好像能看到鬼魂和妖怪,可怎麽都不跑啊?」佐助吃驚地說。


    一太郎笑著回頭道:「那是因為他們那麽多年來都很害怕老板,對於他們來說,沒有比老板更可怕的了。」


    妖怪們越玩越起勁,又讓老板跳起了滑稽的舞蹈。夥計們笑得更大聲了。千繪夫人蹲在倉庫門邊,帶淚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


    「老板娘目不轉睛地盯著老板呢。」


    「看她那個樣子,一點兒都不害怕。」


    「田原屋老板的脾氣,也許會稍稍收斂。」


    「就算他想收斂,但本性難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改好。隻要他不給少爺帶來麻煩,我是無所謂。」


    少爺不能像夥計那樣無所謂,但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向日限大人低頭賠罪,給掌櫃喜平的家人一筆撫恤金,這件事就可以了結了。但是老板和老板娘、夥計們的關係,就要看將來了。


    「啊!」


    又聽到一聲更大


    的叫喊。隻見鳴家們扯著田原屋老板的臉,正讓他做各種表情。可憐的、憤怒的,每一種都極其誇張、滑稽至極。


    夥計們又都笑了出來。少爺咳嗽了兩聲。佐助皺著眉頭說:「不得了了。身體稍微好點了,才出來走走的,這下又得躺在床上了。」


    「不一定會發燒啊。」少爺不服氣地說道,但是咳嗽又從嘴裏冒了出來。


    佐助一臉慌張,叫著「快去請源信先生」,馬上把少爺抱了起來。


    「啊呀,你幹什麽!我能走!這樣太丟人了。」


    「沒事,天已經暗下來了,從這裏到長崎屋也很近。」


    夥計不想再聽少爺的抱怨聲,抱著他離開了那家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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