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簡直就像蒸籠裏的饅頭一樣。」在整個江戶的炎夏中,少爺一直這麽嘟囔著。


    現在,酷暑已經過去一月有餘了。長崎屋的繼承人一太郎因為苦夏,正躺在床上。身體原本就虛弱,因此少爺的痛苦非同一般。


    「看這身子骨,我不久就要去見閻王了。」


    之前雖然也經常臥病在床,但還能吃藥,這次連藥都喝不進去了。由於隻能喝下一點兒如白開水般稀薄的米湯,少爺的身體每況愈下。看到獨生兒子這個樣子,老板夫婦急得臉色發白,一個勁兒地祈求神靈保佑。


    兩個夥計每天絞盡腦汁,想方設法讓少爺把藥喝下去。聚集在廂房裏的其他妖怪,這些天來也擔心不已。他們的臉色本來就跟人不一樣,現在一急,就像染過的藍布。


    「少爺,這是從見越大師那裏拿來的靈藥,是很難得的哦,趕緊吃了吧。」


    佐助為了讓少爺看這顆丸藥,粗魯地把聚集在被子邊的小妖怪們都趕跑了。兩個夥計對少爺的態度比澆上白糖和蜂蜜的羊羹還要甜蜜。


    靈藥看上去比酸漿果大,消瘦的少爺沒有張嘴。


    「這個怎麽樣,少爺?這是天狗送給姥山貉妖的藥,特地留給咱們的,喝了的話,病肯定會好。」


    另一個夥計仁吉手裏捧著一杯湯藥,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弄來的。


    仁吉原本是一個法力高強的大妖怪,名叫自澤。雖然在人間生活了很久,兩個夥計的言行還是跟人有很大不同。


    他們確實拿出了最好的藥,但是對於少爺來說,這些藥丸不過是一放到麵前就會被熏得眼淚直流的東西,身體虛弱的他根本喝不下。


    看到少爺不理不睬,兩個夥計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不得不用其他辦法。


    「少爺,您把藥喝了吧。等病好了,我們就去看戲。市川團十郎馬上要演新劇目了呢。」


    「病好了以後,去看染井的菊花吧,那可是很美的。」


    平時一說要出去,兩個夥計就拚命阻止,說會累著,可今天兩人則努力地勸說少爺出去玩。旁邊的鳴家們聽了這些與平常大不一樣的話,眼珠滴溜溜地亂轉。


    但是,就算說了這麽多,少爺還是緊閉著嘴。


    「還是不行嗎?看來一般的事情,少爺是不會感興趣的。」佐助在圓火盆旁邊端正了一下姿勢,看著靜臥的少爺,說道,「您要是把這顆藥丸和那邊的湯藥都服了,我就給您講一個秘密。這可是仁吉失戀的故事哦。」


    「哎,佐助!」


    仁吉一驚,沉下臉來,但還沒等他繼續製止,少爺已經把臉轉向了佐助。他雙頰微紅,很久沒有聽到的沙啞的聲音在十疊大的臥室裏響起。


    「真的嗎……真有這種事嗎?」


    聲音中帶著疑惑。因為他知道眉清目秀的仁吉的袖子裏,總是塞滿寫著女孩子們相思之苦的情書。


    「我絕不會騙少爺的。」


    佐助信誓旦旦地保證。少爺好像看到仁吉的嘴邊露出了尖尖的利齒。他一咬牙,努力從床上坐了起來。


    「那麽,我就試著喝一下藥吧。」


    少爺不想喝兩次藥,就把藥丸放到了黑色的湯藥中,然後一口氣喝了下去。


    「咳咳咳……」房裏響起了青蛙瀕死似的聲音,但是藥已經喝了下去,沒有吐出來。看到這個情形,一直盯著少爺喉嚨的仁吉臉色也稍稍緩和了一些。


    少爺眼裏還含著淚水,就趕緊拉著佐助的衣角,催促他講故事。


    看到少爺這麽感興趣,仁吉苦笑道:「與其讓佐助亂講一通,令我蒙羞,不如我自己講吧。」


    「你真的被人甩了嗎?」


    少爺怎麽也不相信,所以才這麽想聽故事。


    (仁吉是被誰甩了呀?甩了被眾多女孩傾慕的仁吉的,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啊?)


    「開始……嗯,那應該是一千年之前的事了。」


    仁吉手裏拿著茶杯,慢慢地講了起來。說起來,少爺也不知道眼前這兩位夥計的真實年齡。


    2


    仁吉喜歡的也是一個妖怪。在平安時代,她因為某個機緣混入了皇宮,在宮裏當了一名女官,人稱吉野夫人。


    「您也知道,妖怪的命是很長的。」


    在人間的時候,如果不經常改名換姓和搬家,就會被發現。


    「我也多次改名換姓……但還是用我現在的名字吧,免得聽起來沒有頭緒。」仁吉停了一下,接著說,「她穿著一身菖蒲花色的和服,非常美麗。當時我還是一個年輕的妖怪,隻是暗暗傾慕她穿著十二層單衣的美麗身影,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但有一個人,卻讓吉野夫人寧願與他結為夫妻,過普通人的生活。」


    那位讓吉野夫人念念不忘的,是一位年輕的貴族公子,地位並不高。


    「是一個看起來非常溫和的人。」仁吉說。


    他們兩人情投意合,仁吉卻擔心他們的將來。吉野夫人是妖怪,萬一那人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會怎麽做?他也許會害怕,也許會討厭。吉野可能會因此大怒,殺了他。這倒沒什麽,但是看她一片真心,到時候肯定會受傷害。


    (倒不如由我把這件事向那家夥挑明。)


    那個人雖然看起來沒什麽骨氣,但知道了吉野的真實身份後,還是沒有改變心意。


    「這就沒辦法了,我隻能在一旁保護吉野夫人。那人把一個銀鈴送給了吉野夫人,兩人以鈴聲為暗號,不時在高雅的宮殿裏約會。人類真是太脆弱了,那個家夥不到三十歲就得病死了。」


    既然如此,一切到此為止吧,周圍的妖怪都這麽說。吉野卻不肯放棄。


    「我的鈴君,他肯定還會回到這世上,回到我心中。」


    她堅持留在了人間。


    「我覺得她特別傻。就算那家夥轉世,他還是人,又會很快死掉。而且,他也不會記得前世和吉野夫人的事。」


    人轉世之後,會忘記前世的一切,吉野的想法看起來隻是徒然。


    但是,曆經三百年的歲月之後,當兩人偶遇時,互相認出了對方。那是在平安末期,鈴君成為伊勢的一個武士。在偶遇中,男人也送給了吉野一個鈴鐺。


    沒想到真的有這種事。仁吉的暗戀又落空了。有情人又走到一起,直到那個人死去。因為被卷入了武士間的領地紛爭,兩人在一起的日子隻持續了短短五年。


    吉野又陷入無盡的等待。


    過了兩百五十年,到南北朝時代,又發生了奇跡,兩人在大阪第三次相遇。那時吉野經常穿著染紅花的窄袖和服,說笑著,樣子非常可愛。仁吉回憶的時候,眼裏閃爍著溫柔的光芒。


    「看到了吧,白澤,鈴君肯定會回來的。」


    但是這次,鈴君活得更短,隻有兩年。他在一次火災中丟了命。在一片焦土中,找到男人被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並送到寺廟裏的,還是吉野。


    「你還不放棄等待嗎?人總是很快就死了,留給你的隻有傷心。」


    聽了仁吉的話,吉野搖搖頭。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不在乎。我再也不會心急了,我和他肯定會再見麵的。」


    吉野跪在蓋著草席的屍體旁,沒有看仁吉。


    她把悲傷的心情隱藏了起來。等待的心情沒有一絲虛假,因為她知道,再過一兩百年,還會和鈴君見麵。想著也許能夠早一點兒遇見,吉野便留在了人間。


    「但是過了三百年,鈴君還是沒有出現。」


    鬥轉星移,已經到了德川家統治的時代。


    「這件事發生在距今大約一百年前。」


    那時吉野改名叫阿吉,不知被什麽吸引,來到


    了江戶,在仁吉等妖怪的幫助下,開了一家雜貨鋪。


    世道平安,城裏人煙阜盛,已非一千年前可比。阿吉很不安,這種情況下,就算鈴君轉世,也不會碰到麵。


    「這時,阿吉認識了一個男人。」


    「她和鈴君又見麵了嗎?」


    少爺的聲音充滿期待。聽了這話,坐在圓火盆旁邊的仁吉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連阿吉自己都不知道那個人到底是不是鈴君。」


    3


    「阿吉小姐在不忍池邊被人擄走了。」


    當時,聽了一個小妖怪的報告,仁吉挑起了半邊眉毛。


    得到消息已經是傍晚五點了。在房間裏找不到阿吉,仁吉正準備讓夜裏視力很好的貓妖去附近找一找。


    「又去神社了吧?」


    自從在江戶的不忍池邊開店以來,阿吉總是很勤地去稻荷神社參拜。捐了香資之後,每次都要在神殿前搖一搖鈴鐺,希望能夠和鈴君重逢。


    從雜貨鋪吉野屋到稻荷神社,真的隻有一步之遙。阿吉是個法力高強的妖怪,她一旦想去,就算天黑了,也會獨自前去參拜。


    身為掌櫃的仁吉勸她別去,因為太危險,阿吉卻說:「沒關係,就算被人襲擊,我也不可能讓他們得手。」


    「所以我才擔心啊。要是你被盜賊或殺人犯困在不忍池,倒沒什麽,但要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姐把大男人打得滿地找牙,那就不好了。到時被大家傳來傳去,就沒法在這兒住下去了。」


    「哦,這一點的確要注意。這可真是不方便啊。」


    阿吉嘴裏雖然這麽說,但是看起來把仁吉的抱怨當作耳旁風,左耳進右耳出。


    「小姐總是這樣!」


    月光下,仁吉趕緊出了店門,朝稻荷神社跑去。他輪廓優美的嘴唇都氣歪了。自從和阿吉認識以來,已經在人間待了一千年,這一千年來,還是一廂情願地單相思。仁吉忽然開始討厭自己。


    (不管我怎麽暗戀,小姐還是不會看我一眼。)


    別說兩情相悅了,連向對方表明心意都不敢。以後也沒什麽希望。


    (明知如此,但還是不死心,這一點我和阿吉沒什麽兩樣。)


    仁吉歎息著,但他到達稻荷神社時,隻剩下擔心了。


    小小的神社,院子並不大,建在一片黑沉沉的樹林裏。沒有其他的亮光,月光顯得分外皎潔。


    朝神殿前一看,除了阿吉,還有三個男人扭作一團。


    仁吉加快了腳步。雖然有血腥味,所幸阿吉沒事,正老老實實待在旁邊。一片打鬥聲中,不知誰好誰壞,但必須馬上讓他們停下來。


    這時,仁吉忽然停住了腳步。


    有鈴聲!捐錢箱上有鈴鐺。鈴鐺很大,在夜風中一動都不動。不,這個聲音更縹緲,是小鈴鐺發出的聲音。


    仁吉覺得這個聲音跟以前聽過的聲音很相似,一時間呆立在月光下,神情僵硬,幾乎窒息。


    (難道說,鈴君在這裏?)


    他趕緊去看三個正在打架的人。鈴君每次轉世,姓名和容貌都會改變,仁吉認不出來。但每次,阿吉和鈴君總能毫無差錯地認出對方。


    「小姐。」仁吉叫了一聲。


    阿吉頭都沒回,不安地看著正在打鬥的男人們,沉默不語。


    「啊呀,你們這個時候還來參拜嗎?」天已經全黑了,背後沉沉的樹蔭下,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誠心是好事,但在參拜之前,我有事想問。」


    是住在下穀廣小路邊的人稱三橋大人的捕頭。他三十五六歲,此時臉上一副踩到了蟑螂的表情。


    「不久之前,這一帶有小孩子被拐。附近的一個人想阻止,反而被殺害。凶手至今在逃。你是吉野屋的阿吉小姐吧?有沒有看到形跡可疑的人啊?」


    「形跡可疑……」


    阿吉的目光回到了正在打鬥的三人身上。這時,有兩個人扔下對手,朝陰暗的地方逃跑了。


    「跑了?」阿吉驚呆了。


    留下來的人說道:「那些人肯定是想劫持小姐。一個女子晚上獨行太危險了。」


    男人看起來二十多歲,麵容精悍。他整整條紋衣服,朝阿吉笑了。


    捕頭說:「是兩人一夥的人販子?你知道他們朝哪邊跑了嗎,小姐?」


    「這……也許是寺廟方向。」


    阿吉朝神社旁邊的小路一指,捕頭皺起眉。不忍池的周圍,矗立著寬永寺等許多寺廟,這些寺廟不受官府管束,捕頭也不能闖進去搜查。


    但他還是帶著手下追那兩個人去了,留下三人站在原地。


    仁吉率先開口道:「我是吉野屋的掌櫃。多謝您搭救我家小姐。」


    他恭敬地向對方致謝。


    「不用,您不用那麽客氣。我隻是湊巧路過罷了。」


    男人很難為情似的朝二人擺擺手。此時,又響起了輕微的聲音。如果不是妖怪的耳朵,可能會忽略過去。阿吉朝那人的胸前看去。


    「我是賣胭脂的,名叫彌七,住在離這兒不遠的門前町的銀平長屋裏。做完生意回來,想著拜一下稻荷神,正好看到那兩個人跟在小姐身後。問他們是誰,結果他們不僅不回答,反而揮拳過來。」男人說道,「不過還好沒事,真是萬幸。」


    男人拿起放在旁邊石頭上的包袱,低頭致意,準備離開。


    這時,阿吉顫抖著問:「是你嗎?是嗎?」


    男人緩緩回過頭來,臉上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


    「……不是嗎?」


    「對不起,我家小姐一直在尋找一個很久以前就杳無音信的人。」


    仁吉趕緊插到兩人中間。彌七不是鈴君的話,就算叫他,他也不知道原委。


    「小姐這個年紀,一直在找人?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吧?小時候就分開的話,也就難怪不認識了。」


    彌七自己把故事給編圓了。阿吉明白自己太冒失了,臉色陰沉。


    彌七看到她這樣,一臉擔心,溫柔地說:「看起來你真是在尋找誰。你我相遇也是緣分,我以後賣胭脂時,可以幫你打聽打聽。雖然我的生意不大,但認識的人還不少。」


    「真的嗎?」


    聽了這個初次見麵的男人的話,阿吉笑了,如同一朵美麗的花慢慢綻放。看來她好像被彌七吸引了。


    「我們住得也很近,我一有消息,就馬上到吉野屋告訴你。」


    彌七的嘴角露出迷人的笑容,道了別,轉身離去。阿吉的目光像粘到彌七身上似的,緊緊盯著他遠去的背影。


    4


    「小姐還在想彌七可能是鈴君嗎?肯定搞錯了。之前不是隻要一見麵就能知道嗎?」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在吉野屋裏問六疊大的房裏,掌櫃仁吉說。但阿吉隻是直直盯著眼前的榻榻米。


    鈴君每次轉世,容貌都會完全改變,辨認的根據隻是感覺。這一次,阿吉的確沒有感覺到。


    肯定是假的。仁吉心想,但沒再多說什麽,用一塊藍色的小綢巾包上幾塊金子,準備給彌七作為謝禮。不管怎麽說,也幫助了店裏的女老板,必須要表示一下謝意。而且因為住在附近,要格外用心。


    這時,負責管理店麵的妖怪大禿飛奔進裏屋。


    「有一個叫彌七的年輕男人來找小姐。」


    阿吉一聽,搶在仁吉之前跑到店裏。彌七正坐在店前的地板上,看著店裏賣的梳子等貨物。


    「啊,阿吉小姐。吉野屋有不少好東西啊。這不是用馬蹄做的,是真正的玳瑁吧?」


    彌七出神地看著一把飴糖色的有美麗花紋的梳子。因為生意的關係,他經常出入妓院和歌樓賣胭脂,


    那些地方淨是女人,談論的話題也很相似,他不知不覺被那些飾品吸引了。


    「昨天夜裏真是太謝謝您了。」


    看到阿吉跪在地板上,鄭重其事地施禮,彌七慌忙攔住。


    「請別這樣。我隻是想問一下關於鈴君的事。比如說他住在哪裏。」


    他說,光知道名字,很難向人打聽。這時,仁吉插話進來。


    「要是知道他父母是誰,住在哪兒,早就叫人去查了。」


    阿吉很中意的彌七,仁吉怎麽看都不順眼,說話也就不客氣了。


    「啊,是嗎?」


    看到彌七爽朗地一笑而過,仁吉心情更加不好了。


    「彌七,這是吉野屋給你的謝禮,雖然不多,也請收下吧。」


    仁吉走到相對而坐的阿吉和彌七旁邊,從懷裏掏出用小綢巾包著的金子,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暗暗觀察,看彌七對金子是什麽反應。


    彌七一看到金子,高興得像個小孩。


    「太過意不去了,我隻是碰巧罷了,而且當時那兩個人也還沒有對小姐動手。」


    雖然說了很多客氣話,他還是爽快地把金子收進懷裏,還說,這下可以買進京都的好胭脂了。這樣一來,仁吉反而成了小心眼兒,這又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不久,彌七離開了,仁吉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自打那天起,彌七經常來吉野屋,這讓仁吉天天心神不定。這男人怎麽那麽煩人啊!


    彌七對阿吉的愛慕之情也已表現得相當明白,這讓仁吉很是不快。阿吉比剛開的菊花還要美麗,單相思的人比河裏的魚還要多。


    (為什麽我會因為那麽一個普通男人感到不安呢?)


    彌七不是鈴君。不,也許是。奇怪的是,為什麽這次阿吉不能明確地辨認出呢?真奇怪啊……


    確認沒人在之後,仁吉把鳴家們叫到跟前。認真地聽了仁吉的話,小妖怪們明白過來,從雜貨店裏消失了。


    5


    「仁吉,我知道了,那個彌七就是鈴君。」


    一個月之後的一天,不受歡迎的男人出現在吉野屋,阿吉喘著氣來到賬房,坐到仁吉旁邊。


    「哦,彌七忽然想起前世的事了嗎?」仁吉根本不相信,一手拿著算盤,一手拿著賬簿,冷淡地回應道。阿吉一點兒也不在意仁吉的態度,繼續說:


    「彌七在十年前遇到過一場火災,受了很嚴重的傷。他說,從那以後,就再也想不起小時候的事了。」


    「然後呢?」


    「所以,他才想不起以前的事……包括和我之間的事。你不這麽認為嗎?」


    「倒是挺合情理的。」仁吉冷冷地看著一團高興的阿吉,「江戶的火災很多,也許彌七遇到火災,失去了記憶。但由此就說彌七是鈴君,


    也太武斷了吧。」


    聽了仁吉冷靜的分析,阿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仁吉略帶厭惡的目光輕輕掠過她的臉。


    「還說幫我們去打聽鈴君的事,那個人好像根本沒去做。」


    最近彌七每天都來找阿吉。阿吉也很喜歡跟他說話,期待他過來。


    「你要是喜歡彌七,就不必勉強自己再等鈴君了。他已經死了。而且他也沒說讓你等他幾百年,就肯定會來見你。」


    「你總是這麽冷靜,讓我可以依靠。可是最近你真是讓人討厭!」


    阿吉說完,哭著跑回了裏屋。仁吉的目光追隨著她。


    (你的意思是說,你對彌七滿心期待,對我討厭至極嗎?)


    撥算盤珠的手指停了下來。仁吉無奈地合上賬簿,長歎一口氣。


    隨著歎息聲,長久以來封存在心底的傾慕之情不由自主地慢慢浮了上來。仁吉不想麵對,又硬把它壓到了心底。然而這種壓製看來也堅持不了多長時間,馬上就要忍無可忍了。


    (也許是因為我在小姐身邊待的時間太長了。)


    既不是兄妹,也不是戀人,在阿吉眼中,自己究竟是什麽呢?隻是一個無論什麽時候都會在身邊,無論到什麽地方都會陪伴到底的人,也許就像一隻手,或是一顆不可缺少的算盤珠。沒有的話,每天都會過得很不舒服,但不會是寄托心靈的地方……


    (她已經沒法辨認出鈴君,也許我也應該改變了。)


    從相識到現在已經過了將近千年。以前一直沒有在意過時間,但是現在……千年……對於妖怪來說,也不是短暫的歲月。隻是因為暗戀她,就這樣過了千年。


    仁吉顫抖著吐了一口氣。


    (我還真是個傻瓜!)


    不知不覺,仁吉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好好地解決彌七的問題,然後……


    (那個時候真來到的話,我該怎麽辦?)


    仁吉咬住了薄薄的下嘴唇。


    第二天傍晚時分,彌七又出現在了吉野屋。最近碰到彌七,仁吉隻是朝他看看,不說話了。


    「阿吉小姐,今天我給你帶禮物來了。你喜歡嗎?」


    彌七坐在店裏的地板上,溫柔地朝從裏屋出來的阿吉笑著,把手伸進懷裏。阿吉的臉一下子亮了。


    「難道是……」


    賬房裏的仁吉很清楚阿吉在期待什麽。她想看到一個鈴鐺。那是鈴君每次轉世都會送給阿吉的東西,是維係著兩人記憶的信物。


    仁吉說彌七不是鈴君,阿吉也曾動搖。彌七雖然失去了記憶,但如果他能再把鈴鐺送給自己,那麽阿吉又找到了希望。她希望彌七就是自己等待的人。


    這時,彌七的懷裏響起了細細的鈴聲。阿吉和仁吉臉色大變,緊盯著彌七的手。


    看到兩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彌七得意揚揚地把一個小小的東西放在掌上,伸出手來。


    「這是從京都采購的秘製胭脂,據說是玉屋的東西,顏色非常美。」


    他拿出來的,是一個胭脂盒。當時人們說,胭脂一兩金一兩,是很貴重的東西,要是別的女人,肯定馬上就滿麵笑容接過去了,阿吉卻神情僵硬。


    她銳利地看了一眼仁吉,但掌櫃隻顧翻著賬簿,不朝他們看。


    「阿吉小姐,怎麽回事?」彌七問道。


    阿吉連忙接過胭脂,雖然很有禮貌地道了謝,但不一會兒,就說頭痛,回裏屋去了。


    看到精心準備的禮物沒有起一點兒作用,彌七盤著腳,臉色陰沉,不悅地對仁吉說:「掌櫃的,你表麵上波瀾不驚,心裏正暗暗竊喜吧?」


    「你說什麽呢?」


    仁吉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他實在沒心情理這個討人厭的男人。


    但彌七還不住嘴,挑釁地斜視著仁吉說:「你這個美男子喜歡小姐吧?這我知道。我突然出現,和小姐關係很好,讓你很不高興吧?」


    他的意思是,這次阿吉沒有反應,原因都在仁吉身上。


    「無聊!小姐頭痛跟我有什麽關係。如果你沒事了,就請回吧。」


    很久以前開始,每天都要麵對情敵。說到阿吉失望的真正理由,那就必須提到千年之前的事。人無法理解,所以也沒有說的必要。仁吉覺得自己和這個男人的對峙根本毫無意義。


    「你覺得我是個貨郎,就把我當傻瓜看,是嗎?」


    彌七還是沒有住嘴,也沒站起來。


    看他還想繼續說下去,仁吉站了起來。他筆直地走到彌七前麵,坐了下來,對著彌七,低聲說:「快回去吧,你妨礙我們做生意了。」


    這隻是很平常的話,但是低沉尖細的聲音,把彌七從地板上趕了起來。


    生下來還不到二十年的年輕人,自然不是千年老妖的對手。當然,彌七不可能想到這些。他跑到店外,一臉要吃人的表情,看起來再也不像一個


    正直誠實的年輕人。


    「我絕不會就此罷休的!」


    連他扔下的話都那麽平凡。這種話仁吉已經聽過千萬遍了。雖然仁吉很快就把這些威脅的話忘了,但說這話的人卻牢牢記著。


    6


    「彌七向我求婚了。」幾天後的一個早上,從稻荷神社參拜回來的阿吉突然說道。


    仁吉停下手中的活兒道:「還真是出人意料。你和他在神社見麵了吧?你答應他了嗎?」


    「我怎麽可能答應他呢。他說要和我一起好好經營店裏的生意。」阿吉歎息著說道。


    妖怪命很長,很少長期住在一個地方。外貌倒是可以隨著年歲變化,但因為隻是幻化成人形,如果過了一兩百年還沒死,難免引人懷疑。


    真正的鈴君知道阿吉的真實身份,不可能說這樣的話。


    「看來……彌七真的不是他。」


    在寺院不斷地祈求,無論如何也不死心。原以為彌七是鈴君,傻傻地盼望著,結果被現實否定了。


    阿吉輕撫著店裏出售的梳子,心中無法割舍,自言自語著。仁吉卻想到了別的事。


    (彌七想把我趕出去吧。)


    如果和阿吉結了婚,彌七就成了吉野屋的老板。他肯定會為了報複,把討人厭的掌櫃趕走。彌七除了想要美貌的妻子,還想要金錢、地位,而且,還要報複仁吉。


    (上次他送小姐禮物,結果不討好,肯定到現在還在後悔。)


    以後再也不會每天被彌七煩擾了,想到這兒,仁吉稍稍鬆了口氣。


    這天,晚上五點的鍾剛敲過後不久,有個小廝來到店裏,送給阿吉一封信。打開一看,原來是彌七寫來的,約阿吉在稻荷神社見麵。


    「這個時候還把小姐叫出去,他想幹嗎啊?明天不行嗎?」


    阿吉雖然也說晚上不出去,但不能讓彌七老在那兒等著。仁吉厭煩地朝稻荷神社走去,帶話給彌七,讓他明天再來。


    附近早就沒有燈光了,月亮在雲層間時隱時現,四周一片昏暗。但是對於身為妖怪的仁吉,這並沒有什麽不便,他連燈籠都沒有提,邁著和白天一樣的步伐來到神殿前,卻沒見到彌七的蹤影。


    「咦,約小姐在這兒見麵,他自己跑哪兒去了?」


    夜色中,仁吉不悅的聲音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有人從左右兩邊揮著木棒,朝仁吉打來。


    如果是普通人,肯定連話也來不及說一句,就被打倒在地,但仁吉卻一邊不耐煩地反擊,一邊問:「是彌七吧?到底哪個是你啊?」


    大晚上兩個男人用手巾蒙著麵,沒有回答。這時,仁吉後麵傳來一個聲音。


    「我在這兒呢。」


    仁吉一回頭,露出了破綻,又有兩把刀招呼過來。這次很難都避開,仁吉一把抓住左邊那人的木刀,奪了下來,很快把兩人打倒在地。


    「混賬,怎麽會這樣?」


    旁邊響起彌七吃驚的聲音。但是比起聽到他的聲音,被打倒在地上的那兩個人的臉更讓仁吉吃驚。仁吉記得這兩張臉。


    「你們……不就是那晚襲擊小姐的兩個無賴嗎?」


    他們是誘拐小孩,結果被捕頭三橋到處追趕的那兩個人。那天晚上,他們不知死活,向阿吉伸出魔掌,結果被彌七打跑。


    為什麽彌七會和他們在一起呢?


    「難道……這兩個人是你的同夥?」仁吉瞪大了眼睛,「你跟那些擄人的渾蛋是一夥的?」


    疑問衝口而出。黑暗中,彌七的眼睛好像野獸,放射著危險的光芒。


    「那夜想擄走一個女孩子,結果被發現,還殺了人。逃跑途中,在這個神社裏看到了小姐,於是你們就為是繼續擄人還是趕緊逃跑而打起架來。」


    從今晚的情形來看,彌七顯然是他們的頭兒。那晚他把罪責都推到同夥身上,還乘機騙取謝禮。由此看來,此人雖然年輕,卻是個極惡之人。


    「你說什麽呢?我聽不懂。」聽了仁吉的話,彌七笑著說。他臉上露出了從未在阿吉麵前表現過的厚顏無恥的表情。在見識了仁吉的身手之後,他還是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準備一決高下。


    「掌櫃的,你可真是擋人財路啊。我好不容易博得了你們小姐的歡心,馬上就能成為店老板,多好啊,是吧?」


    比起到處賣胭脂和在捕頭眼皮底下擄女人,眼前是既安全又能賺到大錢的絕好機會,但事情卻不像彌七想象中那樣簡單而順利。


    「我向小姐求婚,小姐卻說還下不了決心,還說,必須要跟你這個惹人厭的掌櫃商量一下,沒有你的話,店也開不下去了。」


    在很多店裏,掌櫃的作用比老板大,更不用說對做生意毫無興趣的阿吉了。她把錢箱都交給了仁吉,生意上的一切都由仁吉打理。


    這樣的話,從阿吉那裏也拿不到錢。彌七眉頭緊鎖,以為仁吉向阿吉說了什麽。


    「哎呀呀,這下誤會可大了,小姐可不是我說什麽都聽的人。」


    仁吉嘴角浮起一絲自嘲的笑意。這讓彌七很生氣。他瞪著眼,從樹蔭下揮刀砍來。


    越來越厭煩的仁吉一把抓住彌七的胸,想把他扔進遠處的池子裏……但終於輕輕一拍彌七的手腕,隻是把他手中的匕首打落在地,因為仁吉又聽到了那若有若無的鈴聲。


    (就是這個鈴聲。我和小姐都被這鈴聲耍得團團轉。這個男人明明不是鈴君,為什麽身上老是發出鈴聲呢?)


    為什麽?為什麽鈴君就算死了,不在這個世上了,卻又時時刻刻讓自己感覺到他的存在?


    夜晚的神殿前,仁吉看也不看彌七一眼,隻是一個人呆呆站著。彌七拾起匕首,很快消失了。


    7


    自這件事情發生以後,彌七再也沒有出現在店裏。仁吉也沒告訴阿吉真相。


    「仁吉,你沒把彌七扔到不忍池裏吧?」阿吉曾懷疑地問。


    仁吉冷淡地回答:「要是這麽做了的話,倒痛快了。」


    仁吉不認為那個年紀雖輕卻心腸狠毒的彌七會就此放手,所以一直小心防範。


    三天後,仁吉的房間裏出現了幾個黑影,他一陣緊張,卻發現是鳴家們。


    「仁吉,太讓人吃驚了,彌七原來是個人販子。」


    鳴家們晃著小腦袋,排成一排,爭先恐後地說著,紅紅的臉上滿是得意的神色。但仁吉早已知道了,並不吃驚。


    「看起來是這樣。」


    「他還有手下呢。」


    「有兩個。」


    「這些我都知道了。還有別的消息嗎?」


    「三橋捕頭今天早上抓住了他的兩個手下。」


    「哦。沒有關於彌七的消息嗎?」


    這麽一問,鳴家們一下子啞口無言了。看來他們並沒有查到什麽新情況。看到仁吉失望的表情,鳴家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彌七的心腸是如何狠毒。


    「彌七經常去妓院賣胭脂。他還把擄來的女孩子賣給妓院的老鴇。」


    「聽說他還把女人賣到品川和新宿的客棧去當女傭。更為可惡的是,每個他擄到的人,隻要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洗劫一空。」


    有一隻鳴家歪著頭問道:「他是個男的,要簪子幹嗎啊?」


    「笨蛋!賣了換錢啊。」


    胭脂的價錢很貴啦,彩虹色的胭脂看起來就像妖怪的嘴唇……鳴家們的話題漸漸遠離了彌七。


    但是仁吉好像聽不到小妖們的吵鬧聲。忽然,他繃起臉,慢慢握緊了拳頭。


    「原來如此……所以才……」他想通了,妖怪的本性表露無遺,眼睛眯得像貓一樣細。接著,他回過神來,問小妖怪們:「小姐還沒睡吧?我有事要跟她說。」


    「咦,仁吉你不知道嗎,小姐剛才出去了。」


    聽鳴家們這麽一說,仁吉露出了尖尖的牙齒。


    「你們這些家夥,既然知道,為什麽不阻止她?如果你們認為阻止不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受到責罵,鳴家們像烏龜一樣,一個個縮著頭。仁吉沒空理他們,趕緊來到店堂。


    店裏放錢的抽屜還鎖得好好的,但錢箱裏的錢已經不見了。


    「小姐拿著店裏的錢出去,肯定是被彌七叫出去了。」


    一定是彌七用花言巧語騙阿吉帶錢過去。仁吉緊咬著嘴唇。對方隻是個人販子,阿吉不會有事。但是這件事怎麽收場呢……對於小姐來說,也許是好事。仁吉緊盯著錢箱想。


    8


    「請你放手,我再不回去的話……」


    「我說過隻要你給我錢,就讓你回去嗎?沒那麽便宜的事,小姐。我是被你店裏的掌櫃打成這樣的,你要是不在我身邊照顧的話,不太好吧。」


    晚上的神殿旁邊,阿吉和彌七在爭吵。即使在夜色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彌七吊著右腕,纏著白色的紗布。


    「我隻是聽說你被仁吉打傷了,給你拿一點兒藥費來而已。」


    阿吉的語氣很冷淡。


    「那麽你回去後,再多拿些錢來。錢肯定是有的吧?」


    彌七用一隻手把阿吉拉到身邊,臉上露出阿吉從未曾見過的凶惡神情,在月光下,顯得尤其陰沉。


    「反正那家店也是你的。既然我不能當店裏的老板,那麽我就要所有的錢。快,照我說的去做!」


    任意支使女人已是彌七的習慣了。但阿吉並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咬著嘴唇,長袖一揮,推開了彌七。彌七大吃一驚。


    「錯了,錯了!鈴君就算什麽都不記得了,也不會做這種事。我真是個傻瓜,我太久沒找到他了……我總是寧願相信,卻讓自己的眼睛受了蒙蔽!」阿吉的聲音顫抖著,眼裏一片淚光。


    彌七大罵遭「你不按我說的去做,是吧?既然這樣,我就把你賣了,就算賣不了什麽錢,至少能把我買胭脂的錢賺回來。」


    「賣了我?」


    阿吉聲音嘶啞,滿臉淚水。


    忽然,旁邊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彌七。


    「真是不知悔改啊。看來我真得把你扔進不忍池了。」


    仁吉抓住彌七的胸,單手把他舉過頭頂。


    「啊……」


    彌七大吃一驚,拚命扭動著身子,想要逃跑。這時,從他胸口掉下一個東西,發出了輕微的鈴聲。


    三人的臉都轉向了掉到地上的小袋子,裏麵有一個鈴鐺。


    「鈴聲就是這個發出的?」


    仁吉猛地把彌七扔在地上,伸手撿起那個小銀鈴。夜色中,再次響起了清澈的鈴聲。


    「快還給我!這是我的東西!」在地上癱作一團的彌七瞪著眼叫道。


    仁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兩個手下已經被三橋大人逮捕歸案了。你再不逃的話,也會跟他們一樣,被抓去見閻王。」


    「我身無分文,怎麽逃?」


    看著一臉賴皮的彌七,仁吉鄙夷地從懷裏掏出一個裝了十兩銀子的荷包,扔在地上。


    「你拿著這個,趕緊滾吧。記住,別再出現在吉野屋前。下次再被我看到的話,就沒這麽便宜的事了。」


    淡淡的語氣,就像這夜色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彌七拿著荷包,沒等仁吉再說,就消失在神殿旁邊的樹蔭裏。


    「怎麽回事,仁吉?你今天怎麽那麽好心,放他跑了。」


    阿吉一邊說,一邊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看著仁吉。仁吉沒有看她,隻是沉默,也沒有責怪她晚上出來。這讓阿吉更不安,她說:


    「到現在我才明白,他根本不是鈴君。但我為什麽會弄錯呢?難道我已經認不出鈴君了嗎?」


    眼淚又沿著麵頰流了下來。思念了千年,這次卻弄錯了。阿吉感覺地麵憑空消失了,再也無力站穩,渾身顫抖起來。


    「肯定還會再見麵的。這次的事就忘了吧。好嗎?」


    「忘了之後,再跟以前一樣等下去嗎?我已經沒有信心了。下次我可能還是認不出他,可能還是會弄錯。怎麽辦?怎麽辦……」


    阿吉蹲下身,把臉埋在袖子裏,大哭起來。


    不抬頭,也不看仁吉。和以前一樣,她隻是滿心想著鈴君,一個勁兒地歎息。她所有的淚都是為那個男人流的。


    仁吉找不出任何話安慰她,隻好說實話。


    「小姐……你並不是毫無理由地弄錯的。」仁吉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道。說還是不說,他仍然很猶豫。「你是被這個鈴聲吸引了。」


    輕輕一晃,鈴鐺發出了清澈的聲音。阿吉的臉從袖子裏抬了起來,眼裏還泛著淚光。


    「現在還是被它吸引著吧?這也許……是鈴君的東西。」


    聽仁吉這麽一說,阿吉震驚不已。


    「它為什麽會在彌七手裏呢?是誰送給他的嗎?不,不,鈴君不會把這麽重要的東西送給別人。那麽……」


    她停住了,帶著乞求的神情看著仁吉。


    仁吉緩緩說道:「那個男人經常洗劫被他擄到的女人們身上的東西。這個鈴鐺肯定也是他搶來的……從被殺的鈴君身上。」


    「……被……殺……」


    「第一次遇到彌七的時候,這個院子裏就有一股新鮮血液的味道,是從那幾個擄人者身上散發出來的。」


    看著伸到麵前的銀鈴,阿吉一步步朝後退。


    「捕頭不是說過嗎?那天,有一個人為了幫助一個女孩子,被殺了……」


    思念的人原來就在身邊。但這次還沒遇到,他就死了。


    「我為什麽沒有注意到。而且,我還偏偏……把那個殺鈴君的凶手當成了他。」


    阿吉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主心骨,撲倒在地。大顆大顆的淚珠沿著麵頰淌了下來。哭泣、哭泣、哭泣……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肯定見不到了。」


    阿吉顫抖著,流著淚,聲音變得越來越低,小小的身體可憐地縮成一團。


    仁吉扶住她的肩,說道:「肯定會再見麵的。說不定他還會先找到你呢。這可不是你一廂情願的單相思啊。」


    的確,兩情相悅已經千年了。聽仁吉這麽一說,阿吉抬起了頭。眼前是同樣陪自己度過了千年的男人的臉。


    「千年……」


    第一次正麵對視。麵前是自己最熟悉的臉,最值得依靠的人。


    「千年,真長啊……」


    說著,阿吉又哭起來。兩人的視線慢慢地錯開了。


    (小姐並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畢竟我已經在她身邊陪了一千年。)


    但是阿吉一直追尋的人是鈴君,所以,不能接受仁吉的愛。一挑明的話,兩人就再也不能若無其事地相處了。


    「為什麽……」


    阿吉再也說不下去,隻是哭。仁吉沒法把阿吉一個人留在那裏,自己離開。


    怎麽還是這個樣子?這樣的話,就算再過一千年,也還是這個樣子。這算是對過去一千年的一個總結嗎?


    (愛你,僅僅、僅僅是因為愛你。)


    仁吉歎一口氣,死了心。阿吉的眼淚就像秋雨一般,淌了好長好長時間。


    9


    「我的故事結束了。」


    聽仁吉講完,少爺睜大了眼睛。


    「阿吉小姐之後再也沒遇到鈴君嗎?」


    看到少爺失望的樣子,仁吉笑說:「他們在一百年之後又相遇了,所以夫人才會出生,才會有少爺啊。


    」


    「啊?」


    「阿吉小姐本名叫皮衣,是一位有三千年道行的大妖怪,就是少爺的外祖母啊。」


    聽了佐助的話,少爺沉默了一會兒。這樣說來,鈴君就是外祖父伊三郎了。


    「仁吉是被外祖母甩了。」


    少爺這麽一說,仁吉害羞地笑了笑。少爺忽然很想知道彌七後來怎樣了。


    「這……我可不知道。」仁吉的臉上露出了可怕的笑容,「讓皮衣在稻荷神社哭得那麽傷心的家夥,狐妖們是不可能放過他的,所以那家夥估計活不過那個晚上。」


    夥計的語氣雖然平淡,卻讓人毛骨悚然。


    故事終於聽完,藥也起效了,少爺感到眼皮越來越沉。夥計們看到少爺靜了下來,悄悄地退出了臥室。


    (好久沒有這麽想睡了。)


    他快要睡著的時候,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個問題:仁吉還愛著外祖母吧,所以當外祖母拜托他照顧我的時候,他沒有推辭。他以後還會繼續喜歡下去嗎?真是一個死心眼兒的人啊。


    還沒等問出口,少爺已經沉沉進入夢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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