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船行兼藥行長崎屋唯一的繼承人一太郎站在日常起居的廂房內歪頭想看。


    平常,隻要咳嗽幾聲,那兩個夥計,還有平常對自己溺愛無比的人們就會爭先恐後來到跟前,有時候都到了讓人厭煩的程度,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的情形卻大不一樣。


    「為什麽佐助和仁吉……還有其他人都不到房間裏來呢?我還以為一回來又要挨批了呢。」


    雖然被嚴厲禁止,但是吃過午飯後,少爺還是偷偷地溜到隔壁的點心鋪三春屋去了。回來時,發現華麗的廂房裏一個人也沒有。


    (我已經好久沒有遇到這麽奇怪的事了。)


    大白天,卻沒有人過來看少爺。


    (是店裏忙得不可開交吧。)


    到昨天為止,還有很多妖怪在廂房。


    「到底去哪兒了?」


    平常,小妖怪鳴家不用叫就在房間裏亂轉。野寺和尚和水獺妖也經常到廂房來喝酒。現在卻不見他們的身影。叫了幾聲,也不見衣著華麗的屏風偷窺男從畫中出來。


    「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少爺感到有些不安,來到長崎屋的藥材鋪。這個店名義上是由少爺打理的。走到賬房內,看到仁吉和其他夥計一樣對自己笑吟吟的,少爺臉上才露出了放心的微笑,坐到仁吉旁邊。


    「仁吉,我今天一直沒看見大家。到底怎麽回事啊?」


    要是被身為凡人的其他夥計聽到就麻煩了,所以少爺低聲問道。仁吉卻笑著給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回答。


    「啊,少爺,您今天早上沒去老爺那裏請安嗎?您要是不去露個麵,老爺和夫人會擔心的。」


    「你在說什麽啊。我剛剛跟他們一起吃過午飯。不是指父母,是經常在一起的……」少爺焦急地說。


    仁吉恍然大悟,「唔晤」了兩聲,仍然飛快地撥著算盤。


    「您是得知到京都去運貨物的常磐號到碼頭了吧。船夫們今天會把貨物運到船行。如果少爺去打聲招呼,大家肯定會很高興的。」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仁吉?」


    這個夥計應該知道少爺到底在問什麽呀,他本身就是一個大妖怪,但今天仁吉就像變了一個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少爺心情不好起來,悄悄離開了賬房。走到店門口,看到鍋裏熬著治嗓子疼的白冬湯,於是坐到鍋旁,對小夥計說:「今天我來賣藥。」說著,他從小夥計手中接過了舀子。


    不知道仁吉會有什麽反應。平時仁吉老怕少爺會被熱水燙傷,嚴禁他接近灶火。少爺坐在湯藥前,不時朝賬房裏瞄幾眼。不一會兒,仁吉起身走了過來。


    (哦,還跟平常一樣啊。)


    少爺稍稍舒了口氣。


    很快,仁吉坐到了少爺旁邊,清秀的眉毛微皺著,平靜地說:「我不是說過嗎?請您不要靠近白冬湯。萬一被燙傷了,又得臥床養病了。」


    「知道了,知道了。」


    少爺感到心情更糟了,趕緊回到裏屋。


    (要是平時,仁吉絕不會說這樣不痛不癢的話,而是二話不說,先把我抱起來放到店堂隔壁六疊大的房裏,然後對我嘮叨半天。)


    樣子還是跟昨天一樣,可是一開口就感覺變了一個人。跟父母吃飯的時候,沒發現任何異常。也就是說,是這些妖怪有狀況。


    (不會每個都這樣吧?)


    少爺趕緊穿過長長的走廊,從廚房前走過,來到船行找佐助。


    船行比藥材鋪大好幾倍,夥計們正從常磐號上下貨,店裏一片忙亂。沒有看到佐助。少爺朝店堂右邊暫時放置貨物的房間走去。


    店的後麵,朝河道開著一扇大門,草席包裹著的貨物被搬了進來,高高地堆在地板上。進進出出的船夫和腳夫很多,但沒有看到佐助。


    「啊,少爺,您是來看藥材的嗎?」


    看一太郎呆呆站著,少爺的哥哥鬆之助問。鬆之助是長崎屋老板藤兵衛跟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兩個月前的一場大火後,他投靠了長崎屋。本來父母一臉不悅,說早就跟鬆之助斷絕了關係,最後他能留下來,是因為少爺的努力。


    老板娘阿妙告誡鬆之助說,他不是長崎屋的人,隻能被當作夥計對待,當夥計的要謹守本分。所以現在鬆之助和其他的夥計一起作息。但是少爺可不在乎這些,一直叫鬆之助「哥哥」。


    「哥哥,這回藥材多嗎?」


    「有大黃、白芷、當歸、茴香、檳榔子、獨活,進了不少貨。讓腳夫搬到藥材鋪去嗎?」


    「嗯,那也好。」


    在鬆之助的指揮下,幾個腳夫動手扛起裝著藥材的貨物包,消失了。到長崎屋已經兩個月,鬆之助已經習慣了和在木桶店完全不同的活兒。


    看到他的樣子,少爺心頭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哥哥,你看到佐助了沒?」


    少爺問。


    這時,有人從旁邊插進話來。


    「我剛才看到他給人送貨去了。」


    這個爽朗的聲音是女仆阿卷發出的。她今年十六歲,到長崎屋已經兩年了,是一個和她頭上的紅色描金梳子非常相配的可愛女孩。她一邊回答,一邊麻利地掃著地。鬆之助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的身影。


    「哦,佐助剛剛出去啊?」


    少爺歎了口氣。一下子進了那麽多貨,就算是妖怪也得親自動手了。少爺要是再不搭把手,藥材鋪的人會忙不過來的。少爺隻好趕緊往回走。


    忽然,他停住腳步,回頭問道:「對了,阿卷,你住在下總的母親身體好點沒?」


    阿卷拿著掃帚,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她摸摸頭上的梳子,眼中放出快樂的光芒。


    「您還記得這事啊?多謝少爺。我母親已經好多了,所以我才能回店裏來。真是高興啊!」


    「那就太好了。」


    鬆之助剛來,阿卷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就回老家去了,所以少爺很久沒見到她。


    「少爺,您可真厲害,下人的出生地和家人,您都記得哪?」


    站在旁邊的鬆之助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哥哥不也很了解東屋的每個人嗎?」


    「那個店裏總共隻有四個下人,但是長崎屋算上船夫和腳夫,人可是不少呢。」


    「這是我應該做的呀。」少爺笑著說。


    和鬆之助道別之後,少爺沿著走廊朝藥材鋪走去。走著走著,嘴角的笑容漸漸變成了自嘲,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幹不得一點兒力氣活,而且總在床上躺著。


    哥哥鬆之助能夠那麽快和其他夥計打成一片,一方麵是他不以藤兵衛的兒子自居,另一方麵也是他的勤奮得到了大家的認可。鬆之助身強體壯,力氣也大,這一點少爺是無論如何比不上的。


    (至少我應該想辦法讓生意進行得順順利利的,做個好老板,讓店裏所有人都安心。要是這都做不到,我可真是個沒用的人了。)


    少爺雖然從未表露過,但這些想法總在他心底盤旋,讓他感到害怕。雖然隻有十八歲,一直需要別人的照顧,而且眼前隻是形式上把藥材鋪交給他打理,但他也總想做出一點兒名堂來,但是……


    (我的未來會怎麽樣呢?十年後會怎麽樣呢?像父親那個歲數的時候呢?)


    少爺對未來完全沒有自信,恐懼常常伴隨著他。現在雖然不愁吃穿,但是在火災頻繁的江戶,大商家在一夜之間消失的事也並不少見。


    有父母親在的時候,倒是不用擔心。長崎屋是大店,有很多生意夥伴。然而長崎屋的未來、夥計們及其家人,這些重擔總有一天會壓在少爺肩


    頭。對此少爺很明白,也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真到了必須獨撐大局的時候……


    (做不好就慘了!一定要做好!必須做好!)


    任何事情都必須準確無誤地完成,因為大家對自己充滿了期望。


    當然,要支撐起大局,還必須借助掌櫃等擅長做買賣的人的力量。有時,掌櫃決定一個店的生死存亡,如何選擇一個好的掌櫃,是老板的事情。


    這些不安,少爺沒法向旁人訴說。連自己都覺得已經夠幸運了,對這樣的生活還要抱怨的話,就太說不過去了。連歎氣都隻能趁沒人的時候,偷偷地歎。隻有麵對那些妖怪時,才會偶爾說出心裏的煩惱。


    (但是這些一直被我當作依靠的妖怪卻突然不見了,我該怎麽辦呢?從小就在一起的呀。)


    沿著走廊來到藥材鋪裏,看到仁吉正站在倉庫對麵,指揮那些腳夫搬運藥材。


    (沒事,大家肯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少爺輕輕地咬了咬嘴唇,定定神,沉穩地走了過去。


    2


    「怎麽辦……妖怪們可能真的不回來了……」


    下午五點,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少爺泡在倉庫旁的浴池裏,熱水浸到了下巴頦上,可憐地歎息著。


    妖怪們忽然消失不見已經有三天了。這幾天,少爺不斷向兩個夥汁打探,或是把點心堆得像小山一樣招呼屏風偷窺男,可還是沒有一點兒頭緒。


    以前調皮地混在賓客中的妖怪,現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仿佛永遠都不會再出現。


    少爺歎著氣走進大大的湯桶裏,可是不習慣一個人,總是靜不下心來。夥計們一般都去鄰近的公共澡堂,鬆之助也不能到家裏的浴室來,所以少爺沒法跟他們一塊兒洗。


    (要是以前,仁吉或佐助會給我搓背。)


    當兩人很忙的時候,也有鳴家們在。小鳴家們在熱水裏像小狗似的遊來遊去。但是那樣的日子已經不複存在了。


    雖然佐助和仁吉還在,可是他們倆的變化讓人覺得鬱悶。現在那兩個人徹頭徹尾變了,跟普通人一樣一本正經。當然,他們現在也同以前一樣關心體弱多病的少爺,奇怪的是,這種關心起了微妙的變化。現在他們就像是普通人,而且還把一太郎看作少爺,當個大人對待。這在之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以前他們老覺得少爺洗澡可能會淹死,吃飯可能會噎死,這曾經讓少爺煩得不得了……


    (看來我真的隻會撒嬌啊。好可憐!)


    少爺泄氣地想。他再也沒心思泡澡,很快爬出湯桶。


    外麵月色皎潔。在回房間之前,先去了趟茅房。出來後用房屋邊上木桶裏的水洗手。把水舀子放回桶裏時,少爺看到了倒映在水中的圓月,那清澈的美麗,讓少爺愁雲滿布的臉露出了笑容。


    (如果鳴家們在,肯定會把手伸進水桶裏撈月亮,吵個不可開交。)


    抬頭一看天空,月亮旁邊帶著一圈藍色的光暈。忽然,少爺伸出手去。


    「要是能觸摸到月光,那該多棒啊。」


    再一次把目光轉向水麵,靜靜地朝水中的月亮伸出手去。手指一觸碰水麵,就會蕩起波紋,月影會變得模糊不清。這些少爺都是知道的,但是……


    (咦……)


    少爺靜靜地把手伸到水裏,不知為什麽,月亮沒什麽變化,散發著淡淡的光芒。月光慢慢地、慢慢地收縮著。把手抽出來時,白色的光也跟了出來。少爺驚訝至極。


    (這……是真的?)


    手中的月光滴著水,在夜色中散發著淡淡的光芒。這種美讓人著迷,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雖然看得真真切切,少爺卻感覺像在夢中。


    (夢?)


    少爺的手指微微顫抖。月光滴}留溜地從少爺手中滑了下去。「啊!」


    少爺一聲輕叫,隨著一聲輕響,月光已經掉回到水裏,變成碎片消失了。


    (天啊……)


    少爺緊盯著桶裏的水。


    (這種事誰都做不到的啊。誰又會相信呢?)


    少爺皺起眉。他被那水吸引了,一動也不動,呆呆地站在院子裏,心中生起不可思議的感覺。


    「啊……嚏……」


    少爺忽然打了個噴嚏,回過神來。他意識到,大晚上的,自己在院子裏的茅房旁邊站了好久。


    「是洗澡後凍著了吧。」


    要是以前,那兩個夥計早就臉色大變,把他帶回房了。


    (為什麽……為什麽最近老是發生這樣不同尋常的事呢?)


    這樣想著,少爺感到身上更冷了。他又朝桶裏看去。和平時一樣,水裏還是倒映著月亮。少爺趕緊朝廂房走去。


    回到臥室後,少爺發現被子已經鋪好,水壺和放衣服的筐子也整齊地擺在枕頭邊。但是以前肯定會等到少爺睡下才離開的兩個夥計卻不在。


    「我已經十八歲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少爺雖然努力接受現實,但是要適應還得費點工夫。把燈籠吹滅後,四周一片黑暗,少爺摸索著鑽進了被窩。以前經常聽到的妖怪們的說話聲也聽不見了,一時間少爺怎麽也睡不著。


    這樣的寂靜已經持續了三天,少爺知道自己隻能睡覺。在睡著之前,少爺跟前幾天一樣輾轉反側。小半個時辰之後,睡意終於漸漸襲來。


    這時,少爺聽到一個聲音。


    (咦,是什麽?)


    少爺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他感到四周在微微震顫,非常輕微,隻有平常習慣了妖怪們動靜的少爺才感覺得到。


    (是妖怪們回來了嗎?)


    但是這個聲音和平常熟悉的妖怪們肆無忌憚的動靜不一樣。有什麽在偷偷地接近自己,還不時停下來。好像誰在走廊上窺視。少爺再也睡不著了。


    少爺心跳加速,在黑暗中緊抓被角。


    (怎麽辦?索性把燈籠點上,到走廊上去看看,還是大聲喊叫?)


    一太郎自幼多病,兩個夥計陪著睡在廂房裏。雖然現在他們變得很奇怪,但是大晚上的,隻要聽到少爺的聲音,應該會趕過來。


    (他們會來吧?有兩個大妖怪在,為什麽還會有這麽奇怪的東西進來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時,那個東西已經靠近臥室了。廂房並不大,那東西越來越近,少爺感到房間裏的氣氛緊張得令人窒息。怎麽想都覺得來者不善。


    (它就在走廊的角落裏?)


    不,也許更近,已經來到身邊了。雖然不知道,可就像親眼看到了一樣。少爺坐了起來,在一片黑暗中,根本無法點燈籠。


    (來了……)


    危險的氣息逼來。該怎麽保護自己呢?怎麽辦?


    (不,我不能光想著保護自己。那東西來路不明,我必須把它抓住。)


    雖然心裏這麽想,可是少爺不知道該怎麽辦。不久,那東西已經來到臥室門前,停在了那裏。


    少爺死死盯住門。房間裏一片黑暗,外麵卻月色皎潔。幾縷月光從木板窗的縫隙中透了進來。


    要是打開門,就可以看到些微光了。少爺喉嚨發幹,差點從被窩裏跳起來。


    (好可怕……)


    應該站起來去把門打開嗎?要想將來支撐起整個長崎屋,就不能光在被子裏瑟瑟發抖。也許,肯定……


    少爺咬緊牙關。


    正在這時,尖厲的叫聲劃破了夜空。「啊啊……」


    「怎、怎麽回事?」


    少爺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他拚命地掙紮起來,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伸手摸到了房間的門,猛地拉開。


    「咦?」


    走廊上空無一人。


    為了看得更清楚,少爺趕緊把朝向院子的木板窗打開。月光下,寂靜的院子跟平常沒什麽兩樣。


    沒有奇怪的影子,沒有妖怪,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兩個夥計出現。


    「……真奇怪啊!」


    少爺撇撇嘴。心跳還是很快,自己都能聽見聲音。


    「叫得那麽大聲,仁吉和佐助怎麽不出來呢?」


    那叫聲把正房的人都驚醒了,有人朝這邊跑過來,可是那兩人仍然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仁吉和佐助的臥室在走廊的另一端,被一片黑暗包圍著,寂靜無聲。


    (大妖怪不可能因為睡著了而聽不見吵鬧聲。)


    少爺在夜色中呆呆站了好久。


    3


    第二天,少爺做了一些很奇怪的事。


    他在藥材鋪和船行東走西逛,不時描摹隔扇上的畫,或是把手伸進插花的淺盤裏。


    「少爺,您是不是肚子餓了呀?我先給您拿點點心填填肚子吧。」


    行到少爺伸手去摸廚房的水桶,乳母阿曲擔心地說。


    「要是大夥兒吃不上飯就慘了,我沒事。」少爺苦笑著回答。他像一隻把爪子伸到金魚盆裏的小貓,瞎摸了一通。接著又來到船行,把平常腳夫和店裏的夥計們清理貨物那間房裏鋪的席子卷了起來。


    「啊呀,少爺,您這是在幹什麽啊?席子上全是灰,小心又咳嗽了。」掌櫃擔心地說。


    鬆之助和女仆阿卷也是一臉驚訝。


    少爺笑著回答:「是這樣的,我在廂房裏做盆景,用來當池子的玻璃杯不知道扔哪兒去了,所以找找。」


    聽了少爺的解釋,在稍遠處清點貨物的佐助眯著眼回過頭來,他知道廂房裏並沒有盆景。但是少爺一點兒都不在意,繼續卷席子。


    「是玻璃嗎?這種東西不可能夾在席子裏。」掌櫃不解地說。


    話音剛落,房間裏的人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席子下邊滾出一個約兩寸高的酒杯,碧綠如玉,非常美麗。


    「怎麽這種地方……」掌櫃吃驚地張大了嘴。


    少爺撿起盈潤如水的酒杯,說:「啊,總算找到了。謝謝啦。」


    說完,他離開房間,朝廂房走去,臉色由陰轉晴。謎底隨著酒杯一起滾出來了!回到房間後,少爺把一個盆放到書案上當院子,在裏麵放上酒杯當池子,筆架當岩石,再放上兔形的硯水壺,看起來就像一幅小野獸在池邊嬉戲的盆景。


    「要是池子裏有魚的話,就更有趣了。」


    說完,少爺緊盯著玻璃杯。


    房間裏明明沒有風,水麵卻泛起了微波。不一會兒,就看到水底一條小魚輕快遊動的影子。酒杯在刹那間變成了少爺想象中的池子。


    (原來如此啊……)


    說有酒杯,玻璃杯就從席子裏滾了出來;說要做個池子,杯子裏的水立刻微波蕩漾;還可以從水桶裏抓到月亮的影子。這些都是平常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少爺在盆景前換了個坐姿。


    (我應該是在某個人的夢裏麵吧?)


    這是少爺得出的結論。


    少爺還記得以前讀過的幾本怪談筆記中說,因為海神做法,有人看到了大蛤蜊變的海市蜃樓。蛤蜊幻化出的海市蜃樓,是夢幻般的樓閣城市。幻境分外美麗,就像彩虹一樣,想看到什麽就有什麽。


    眼前看到的和平常一樣的日子,其實和平時大有區別。兩個夥計變得那麽奇怪,也是因為這是做夢的人想象中的樣子。因為他們倆在別人眼裏就是普通人。鳴家們和屏風偷窺男不在,是因為做夢的人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在這夢中,我仍然被溺愛,所以這個做夢的人應該是我身邊的人。


    但是為什麽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卻那麽恐怖呢……)


    總之,眼前要做的,是走出夢境。雖然不是浦島太郎(注:浦島太郎,日本古代傳說中的人物。是一個漁夫,與龜一起去龍宮,享盡榮華。臨別時,獲贈一隻玉盒。回家後打開,與盒中噴出的白煙一起化為了白胡子老頭。),可是在桃源仙境似的地方玩的時間太長的話,就會忘了該怎麽回去。


    (要回去就必須知道我現在究竟在誰的夢裏。)


    到底是什麽時候,怎樣被卷入這似是而非的日子中來的昵?少爺皺著眉苦想。這時,酒杯裏的水已經溢到盆子裏了。


    4


    「仁吉和佐助不會想象自己那麽奇怪的樣子,所以這不是他們的夢,應該是一個不知道他們兩個是妖怪的普通人的夢。」


    在早晨八點柔和的陽光下,少爺打開臥室的紙拉門,坐在書案前,在攤開的紙上寫著。


    寫在紙上的是各個有可能做夢的人。寫下好多名字,但又有很多被勾掉了。


    (三春屋的榮吉不會做這麽莫名其妙的夢。也不是父母的夢。)


    名字被一個個勾掉。剩下來的,是住在長崎屋的夥計們,還有跟船的船夫和腳夫。


    「啊,接下來就難了。」


    少爺嘟囔著。雖然已經劃去了很多名字,還是剩下幾十個。


    (我從夢裏感受到了對我的善意。但是也有讓人心情不好的事情。


    做夢的人抱著複雜的心情嗎?做這個夢的,到底是誰呢?)


    少爺皺著眉,使勁地思考。


    他忽然想起什麽,朝庭院望去。院子跟之前有些不同。說不清到底有什麽不同,總覺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少爺凝視著陽光照耀下的院子。


    (哪裏多了一棵樹,或是一塊大石頭,或者不該出現影子的地方有一個影子……)


    看了又看,沒發現什麽變化。但他總覺得有個東西就在眼前,隻要一背對院子,那個東西就會朝他的喉嚨撲過來……


    (是昨天晚上讓人不得安寧的家夥嗎?)


    好一會兒,少爺緊盯著院子,一動不動。他覺得自己這個樣子挺傻,但又覺得,不小心的話,就會有性命之憂。


    忽然,少爺睜大了眼睛,緊張的感覺也隨之消失了。


    「咦,這不是哥哥嗎?你很少到廂房來啊。有什麽事嗎?」


    鬆之助從廚房方向過來,出現在院子裏。少爺笑著招呼。鬆之助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坐在走廊上。


    「真……真是不好意思。」


    少爺給自己和鬆之助都倒了杯茶。鬆之助更加拘謹了。這樣下去就沒法說話了。少爺一邊請鬆之助吃點心,一邊問道:「哥哥習慣店裏的生活了嗎?有什麽覺得不自在的嗎?」


    「店裏給我安排得很好……我心裏隻有感激。」


    鬆之助低著頭,不看少爺。特意來到廂房,肯定有什麽事情想說。


    少爺看著哥哥的臉。看到少爺盯著自己,鬆之助終於開了口。他說的話出人意料。


    「這……少爺,女仆阿卷的描金梳子是您送的吧?」


    「阿卷?描金梳子?」少爺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眨了眨眼之後,少爺「啊」了兩聲,微笑道:「是阿卷戴在頭上的紅梳子嗎?嗯,是我給她的。」少爺簡單地回答。


    鬆之助又問:「那……您為什麽送梳子給阿卷呢……我可以問一下原因嗎?這可能會給您添麻煩。」說著,鬆之助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看著他滿臉通紅的樣子,少爺微微一笑,輕鬆地回答:「那原本是母親的梳子,有一個梳齒掉了,母親說不要了,結果在旁邊的阿卷聽了,覺得很可惜,上麵描著很精美的花朵。」


    對於女仆,老板娘的紅色描金梳子是自己非常想要卻根本得不到的東西。雖然少了個齒,但是插到頭發上就看不出來了。所以少爺就把那個梳子送給了一直很勤快的阿卷。


    「你很在意梳子的事嗎,哥哥


    ?」


    「不,我不想對少爺的事說三道四。我……」


    「哥哥在意的是阿卷吧?」


    「我什麽都……那種事……」


    看著哥哥一臉尷尬,話都說不利落了,少爺笑了起來,但臉上卻有一種悲傷,甚至是生氣的神情。


    「阿卷是個勤快誠實的好女孩,我能理解哥哥喜歡她的心情,這並不是什麽不好的事啊。」


    「少……少爺。」


    少爺這麽一說,鬆之助的臉紅得像煮熟的大蝦。


    「但是……」少爺的聲音中含著一種威嚴,「哥哥也是一個勤勞的人,比起阿卷絲毫不遜色。哥哥真的做得很好,所以……」少爺伸手抓住鬆之助的胸,「所以不管心裏有多喜歡那個姑娘,哥哥也不會在這麽忙的時候扔下手頭的事來廂房,哥哥不是那種慢慢喝著茶商量事的人。」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焦急的鬆之助想要逃跑。少爺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放手。


    「你不是哥哥!快快現出原形!」


    少爺高聲叫喊,鬆之助猛地彈了出去,變成了一粒粒細沙,風一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變戲法一樣。走廊上隻留下鬆之助的茶杯。


    「看來夢裏的感覺還真是奇怪啊。」


    少爺厭惡地搖晃著剛才抓鬆之助的手,感覺像抓住了什麽莫名其妙的東西,冷得讓人心裏發寒。


    「但是這也讓我明白了一件事,讓哥哥出來,那麽做夢的人肯定不是船夫或腳夫。」


    鬆之助到長崎屋隻有兩個月,和從遠方歸來的船夫們還不是很熟,他們不可能在做夢時夢到他。


    「剩下的就是夥計們了。」


    少爺想著,把茶杯放到了盆裏。「需要收拾嗎?讓我來吧。」


    突然,院子裏有人說。


    原來是佐助拿著點心盤,從正房那邊過來了。他是來送八點鍾的點心。不知道為什麽,佐助一出現,院子裏的景色好像又變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最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但是又沒法和變得一本正經的妖怪們說。少爺伸手拿過點心,繼續思考著。


    今天的點心是放了核桃仁的宗及餅。


    「看來少爺還是一個人待著身體更好嘛。」


    看到少爺很有食欲的樣子,佐助微微咧嘴一笑。他忽然瞥到書案上寫了很多名字的紙,好像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笑得更大聲了。


    「名字有什麽問題嗎?」少爺問道。佐助隻是一個勁兒地笑,並不回答。


    (怎麽回事?有什麽事瞞著我嗎?)


    少爺把頭扭向一邊。佐助很快又臉色冷淡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5


    (真是再也不想見到夢裏麵令人討厭的夥計了。)


    受到冷遇的少爺滿心不悅地沉默著。他非常懷念每天都有妖怪們陪伴的日子。為了快點回到正常的生活,少爺又坐在書案前,努力尋找做夢的人。


    「那個變成哥哥的家夥知道阿卷得到了一把梳子。做夢的人很在意那梳子。哪個夥計會在乎梳子呢?」


    阿卷不是那種得到了主人給的東西就揚揚自得的姑娘。


    (是廚房的女仆嗎?但那個人不僅知道梳子的事,還知道哥哥的心思。)


    同時知道這兩點的,到底是誰呢?


    (是乳母阿曲嗎……可是她跟哥哥沒怎麽見過麵啊。是掌櫃嗎?但是他就算知道哥哥的心思,也不知道阿卷的梳子是從哪裏來的。)


    劃掉一個,又劃掉一個,到最後,麵對著一大堆名字,少爺一時問有些發愣。


    「等一下,我是不是忘了什麽人?」


    所有的名字都被劃掉了。少爺盯著紙,使勁想有沒有漏掉的人。


    「應該是很熟悉阿卷和哥哥的人。」


    這時,少爺忽然想到最熟悉他們兩個的是誰。


    「不是哥哥,就是阿卷自己……肯定是的。」


    那麽到底誰在做夢呢?在少爺身上發生這麽多奇怪的事。


    「這就是真相嗎……」


    可如果是這樣,時常產生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又是怎麽回事呢?


    (不管是哥哥還是阿卷,應該都不會害我。)


    而且他們隻是普通人,怎麽能把別人放進自己的夢裏呢?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表麵看來,是哥哥做的。)


    少爺想不出阿卷夢到自己的原因。如果是哥哥,理由就很多了。少爺在書案前,雙手托著腮,歎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少爺感到脖子上汗毛直豎,那種陰森森的感覺又來了。


    (就在我旁邊,很近。)


    剛才陷入了沉思,所以沒注意到。少爺回頭一看,一個東西正從走廊朝自己猛撲過來。


    「啊!」


    少爺尖叫一聲,摔倒在地,連壓在身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麽都看不見。


    少爺踢翻了書案。他被比自己大好幾倍的東西壓著,一直退到了房間的角落裏。


    (晤,有股野獸的臭味。)


    少爺感到快要窒息了,連眼淚都給逼了出來,喉嚨被掐住,手胡亂揮動,撞到了角落裏的小櫃子,疼極了。


    (好難……受……)


    少爺抓住了櫃子上的小把手,往外一拉,抽屜被拉了出來。


    「啊……」


    耳邊響起一聲短促的尖叫。壓在身上的重量減少了一些,少爺終於能喘過氣了。


    (啊……這裏麵放的,是護身符……)


    這是花了二十五兩金子買的五十枚一束的護身符,是以前為了對付另一個妖怪,從上野的寺廟裏求來的,和尚保證過,肯定靈驗。因為鳴家們害怕,沒有用完的就放到了櫃子的深處。


    少爺剛回過神來,就聽見「咚」的一聲巨響。他一驚,忽然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咦?」


    少爺站起身來,那種可怕的感覺已經退去。


    房間裏隻有他一個人。被踢翻的書案和空氣中殘留的野獸的臭味,表明剛才的一切並不是少爺在做白日夢。少爺喘著氣,心底湧起一股恐懼感。


    (剛才的家夥是個妖怪。到底是什麽妖怪要殺我呢?差點被掐死了……)


    少爺兩手撐在榻榻米上,無力地環視著一片狼藉的房間。


    (這是個夢嗎?哥哥希望發生這樣的事嗎?不,不對,肯定不是這樣的!)


    在長崎屋自己有求必應,卻會發生這樣恐怖的事情,實在是太不對頭了。


    (真奇怪啊……最後聽到的是什麽聲音呢?為什麽那個東西忽然消失了呢?)


    少爺正想得入神,忽然,門被拉開了。少爺趕緊護住喉嚨,一臉緊張。進來的是好久沒見的夥計仁吉。


    「怎麽回事?剛才聽見好大的聲音。」


    仁吉看看被踢翻在地的書案,又朝少爺瞧了一眼。房間裏一片狼藉,平常最擔心少爺的仁吉卻冷靜得讓人吃驚。


    「是睡迷糊了,把書案踢翻了嗎?連硯台都倒了。在我清掃完之前,您不要過來,不然會弄髒您的衣服。」


    看到仁吉這麽冷靜沉著,少爺靠在牆角的柱子上,一時無語。和剛才那家夥相比,眼前的仁吉更可疑,少爺把頭扭向了一邊。


    (仔細想想,還真是奇怪。仁吉和佐助平時對我無比溺愛,難道他們在旁人眼裏那麽冷靜嗎?)


    不管是哥哥還是阿卷,到店裏的時間並不長,但也不可能沒從其他夥計那裏聽說過仁吉和佐助溺愛自己的情形。


    少爺深深地皺起了眉。


    (我肯定有什麽地方想錯了,矛盾的地方太多了。我


    確實抓到了月光,哥哥也變成沙子消失了。我現在應該還在夢裏……)


    不安像夏日雷雨前的烏雲一般,聚集在少爺的腦海裏。


    (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呢?)


    腦海中劃過一道如閃電般令人討厭的警告,但是答案沒有像雨點一樣輕鬆地降下來。


    一臉苦惱的少爺把目光投向了正在掃地的仁吉。令人吃驚的是,夥計的嘴角竟偷偷地露出了笑容。


    咦?怎麽回事?那笑容……笑容透著一種奇怪的滿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慘了……從蛤蜊變的海市蜃樓中看到的不是彩虹般的幻境,而是現實,這下糟了。妖怪們消失了,變了。少爺被一個奇怪又恐怖的東西盯上了。


    仁吉臉上不知為什麽露出神秘的微笑。說起來,佐助也很奇怪。究竟是怎麽回事呢?不管怎樣,現在少爺可以確定,自己身處一個不像天堂般美好的世界。


    6


    (我是先弄清楚做夢的人是誰呢,還是先想辦法防備那個偷襲我的家夥……)


    夜色又降臨了,臥室裏也已經鋪好了被子,燈籠光柔和地搖曳著。今夜,少爺又是一個人坐在火盆邊沉思。


    雖然對做夢的人更感興趣,但是那個不知到底為何物的家夥可不會等著少爺作好準備才來襲擊,所以應該先對付它才是。


    「尤其現在妖怪們都不在了,自己更應該小心。」


    決定之後,在熄燈前,還有很多準備要做。少爺從小櫃子裏取出護身符,貼在走廊、外麵的木板窗和兩邊的門上。


    (這樣,那個家夥就隻能從正中間的門進來了。)


    對手好像不是光靠護身符就能打敗的,那就隻能靠和護身符一起求來的斬妖刀了。這是拿二十五兩金子換來的。


    「隻靠這把刀……再想想我的力氣,真是讓人很不安啊。」


    但是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少爺看著刀,歎了口氣。


    「到現在為止,那家夥已經有兩次忽然消失不見了。要是知道它忽然消失的原因就好了。」


    它為什麽停止攻擊逃跑了呢?想了半個時辰,還是沒有答案。漸漸地,夜已經深了。


    剛開始還以為燈油快沒了。


    本來亮得好好的燈籠好像忽然間斷了燈芯,一下子就熄滅了。被一片黑暗包圍著的少爺明白是怎麽回事:那個可怕的家夥來了。


    黑暗中,那家夥的氣息越來越濃。上一次它差點把少爺掐死,結果卻功虧一簣,這次肯定會痛下狠手。


    少爺麵朝一張護身符都沒貼的門,緊握刀把,輕輕地拔出刀來,心髒咚咚地跳著。沒有妖怪們的幫助,獨自麵對敵人,這還是第一次。


    無論如何都逃不過的事情,也隻能麵對了,至於能不能打敗它,那是另外一回事。


    (也許這一次我是在劫難逃了。)


    雖然這樣想,但奇怪的是,少爺卻沒有一絲膽怯。雖然總是臥病在床,但與對手決一勝負,卻不是第一次。


    (這次也將成為我的經驗吧。)


    凝神靜氣,緊盯著眼前的黑暗,把一切雜念從腦中趕跑,手指輕輕用力。


    來了……門外的走廊上有動靜。現在它和少爺相距不過兩間房。少爺聽到對方發出了輕微的響動。那家夥正把手放到門上嗎?那麽,馬上……


    門開了。


    忽然,很多東西像一座小山般朝少爺撲來。「啊啊!」少爺一驚,摔倒在黑暗的房間裏。


    他感到身體輕輕地浮了起來,又被猛地往後一拽。有什麽從旁邊砍了過來。


    「護身符!護身符!」


    隨著一聲高叫,兩邊的門被推倒了。


    「在那邊!」


    「還沒弄好呢!」


    雪崩般的腳步聲雜亂交錯。對方撞到了什麽東西,有什麽摔了下來,倒了。野獸的臭味時遠時近。


    「渾蛋!渾蛋!」


    黑暗中響起一陣低沉的聲音,忽然又停止了。


    「我可不是要殺你哦……」


    一個沉著的聲音使這場看不見的騷亂平靜了下來。這是一個和這個夜晚非常不協調的嬌媚的聲音。少爺知道這個是誰發出的聲音。


    (難道是……)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令人吃驚的想法不斷地在腦海裏浮現,但是光靠推測,不能解決問題。少爺努力讓自己平靜,坐下來問道:


    「你們完事了嗎?完了的話就把燈點上吧。」


    輕輕的打火石的聲音響起。不一會兒,燈籠柔和的光芒驅散了夜的黑暗,少爺看到了眼前的情況。


    「大家聚得可真齊啊。」


    十疊大的臥室裏擠滿了少爺最熟悉的妖怪們。


    在眾多的鳴家中間,少爺還看到了野寺和尚和火鳥妖,好久不見的水獺妖、鈴彥姬及貓妖。少爺回頭又看到了屏風偷窺男,剛才把自己往後扯的,肯定就是他。


    佐助和仁吉正摁著一隻野獸樣的家夥。這個被五花大綁的家夥,是一隻紅毛蓬勃的狐狸。


    看到少爺老是瞧那隻狐狸,佐助一邊用力摁著它,一邊講起了事情的原委。


    「這家夥名叫暗紅,是皮衣夫人,也就是少爺的外祖母阿吟夫人去侍奉荼枳尼天女時帶去的仆從之一。它雖然侍奉天女,卻犯下好多惡行。」


    事情敗露以後,它在天上待不下去了。雖然對皮衣的怒責懷恨在心,卻沒有能力報複。


    「所以這個家夥就想害皮衣夫人的外孫,也就是少爺,以此來消氣。」


    暗紅知道皮衣很疼愛這個身為凡人的外孫,還特地派了妖怪守護他。皮衣察覺到它的心思後,就讓佐助他們務必小心。


    「這家夥法力不是很高強,跑得卻很快,我們一直都很小心,但還是被它逃脫了兩回。所以今天晚上大家決心再不能讓它逃跑了。嗬嗬,能抓到它真是太好了。」


    暗紅被捆得像個粽子。昏暗的屋頂伸出一隻手,緊接著出現了一個妖怪,把暗紅倒提起來。是見越大師。由於衣著寒酸,他經常被其他妖怪嘲笑。


    「啊,終於抓住了。那我就把它帶走啦。皮衣夫人一直很擔心呢。」


    暗紅好像被吸進了屋頂,消失了。但是見越大師笑嘻嘻的臉,卻還在頭頂,久久沒有隱去。


    「真是遺憾,我必須走啦。雖然接下來還會有很有趣的事情發生。」


    他說著,一臉壞笑。他的臉下邊,站著噘著嘴巴、眼冒怒火的少爺。


    「請不要責怪妖隆們。大家都是因為擔心你,才這麽做的。」


    「因為擔心我,所以都隱藏起來,在旁邊暗暗地嘲笑我嗎?」


    少爺越說越生氣,見越卻更高興了。


    「以後他們再也不會消失了。是不是感到有點遺憾啊?犬神、白澤,後麵的事情就由你們講給他聽吧。」


    說著,大妖怪大笑著,消失在屋頂的黑暗中。


    少爺怒氣衝衝地看著妖怪們,說道:「接下來呢?一聽說暗紅要害我,為什麽都消失不見了呢?」


    少爺的臉上寫了兩個大大的字:生氣。看到少爺這一氣非同小可,妖怪們都沉默不語了。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仁吉。他抱著胳膊,直直地和少爺對視。看他一副堂堂男子漢的樣子,好像一點兒都沒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不好。


    「……一聽說少爺有危險,我馬上就告訴您不要去別的地方,但少爺嘴裏說知道了,之後卻立刻去了三春屋。」


    「……可你沒跟我講暗紅的事啊。」少爺的聲音稍稍有點底氣不足了。


    仁吉又說道:「就算跟您說了,也是一樣。就算您知道有人要殺您,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待在廂房裏,您肯定受不了。所以我們才想


    出了一計。」


    「……我們故意消失,以此引暗紅出來。大家都想這件事早點了結。」


    說這話的是佐助,他也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次的事情是為了抓暗紅設的圈套嗎?可是我之前就被那家夥攻擊過兩次了。」


    「我們不是在關鍵時刻出手救您了嗎?我們就是為了最終抓住暗紅,才故意先讓它逃脫。」


    聽仁吉說得這麽輕鬆,少爺又是滿臉的不高興。


    (我什麽都不知道,白白害怕了。)


    少爺真想大罵一頓,但說不出口。


    「而且,仁吉、佐助,你們變得特別奇怪,我還以為到了別人的夢裏,還以為那是別人看你們的樣子呢。」


    「我們就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讓您記起我們的好。」


    「就是因為這個,才演戲?」


    少爺氣得滿臉通紅,真恨自己為什麽那麽在乎他們。


    「我討厭你們!」


    少爺生氣地連刀帶鞘揮舞起那把斬妖刀。鳴家們大驚失色,兩個夥計卻滿不在乎,輕輕鬆鬆就把刀奪走了。少爺還是怒不可遏。


    「不管你們多麽想教訓我,也不能讓我看到那種幻象啊?」


    聽了少爺的話,仁吉歪著頭問道:「什麽,幻象?」


    「就是可以從水裏撈起月光,還有從席子裏滾出玻璃酒杯,那杯裏還有魚在遊,還有假的哥哥。所以我才會以為是個夢。你們為什麽要那樣處心積慮?」


    聽少爺這麽一說,妖怪們麵麵相覷。


    「我們都忙著抓暗紅了,根本沒時間做這些事啊。」鳴家們說道。


    仁吉也點點頭,說:「鬆之助的幻象是怎麽回事?」


    少爺正想著該怎麽說,不想有人先開口了。原來是屏風偷窺男,看上去一臉沉思的樣子。


    「我在屏風裏看到了。鬆之助坐在走廊上和少爺說話來著,接著,他就像一陣霧,又像一陣沙子似的消失了。」


    屏風偷窺男還說,那個時候他還以為是兩個夥計或者是見越幹的。仁吉和佐助臉上不約而同地浮現出納悶的神情。


    說起來,少爺也做了很奇怪的事情。他從席子裏找到了一直從未見過的玻璃酒杯。」


    佐助想起那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感到越來越奇怪。


    「那也不是你們幹的嗎?」少爺問。


    兩個夥計都堅決地搖搖頭。看來這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好像是真的。


    「也就是說,我被你們算計,還經常做著不可思議的夢。」


    「我還以為這是哥哥或者阿卷的夢,沒想到原來是你們在演戲。」


    少爺怒氣未消,一個勁兒地抱怨。


    聽了這話,佐助又問:「少爺,您懷疑是鬆之助的夢我倒可以理解,為什麽還懷疑是女仆阿卷的夢呢?」


    「因為那把梳子啊。」


    少爺正要解釋,忽然聽到一個不慌不忙的聲音。


    「啊,我把梳子的事情給忘了。」


    一隻鳴家從懷裏拿出一把紅色的梳子,那梳子掉了一個齒。


    「這是怎麽回事?」少爺大吃一驚,問道。


    鳴家回答,是掉在貨物旁邊的。


    「也許是誰丟的,跟船上的貨物混在一起運了進來。」


    鳴家們就把它撿起來了。


    「這跟阿卷的那把很像啊。」


    佐助拿過來一看,說不可能是同一把梳子。


    「阿卷回了下總,還沒回來呢。」


    聽了佐助的話,少爺回過頭緊盯著他,驚訝不已。


    「還沒有回來?可是……我還跟她說過話呢。」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遇見的到底是誰?不,難道說遇到阿卷也是在做夢嗎?做夢的人很想知道我為什麽送梳子給阿卷,而且他也知也知道哥哥總是盯著阿卷看。)


    少爺渾身顫抖起來。周圍的妖怪都擔心地看著他。


    「怎麽回事?少爺,您臉色煞白煞白的。」


    「為什麽會這樣……」


    少爺好像沒有聽到妖怪們的話。


    會做這樣不可思議的夢的原因,就快找到了,但這是一個少爺不想知道的答案。


    7


    三天後的夜裏,少爺坐在廂房的火盆邊,聽著夥計們的匯報。


    「我讓蒼鷺飛過去看了一下,她老家人說,阿卷半個月前就已經回長崎屋了。」


    但她還沒到江戶,這就奇怪了。她又不是不識字,如果是因為生病或受傷死了,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傳來,然而沒有。


    「我正讓山童沿路尋找呢,很快就會有消息。但是……」


    仁吉一臉憂慮。不知去向的女仆戴的東西卻奇怪地回到了店裏。


    「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但梳子還是回來了。阿卷也許已經……不在世上了吧。」


    也許被劫路賊殺了。但就算如此,阿卷還是想回到長崎屋。她想問明白埋在心底的事情,問少爺,就算是在夢裏也好。


    (您為什麽送梳子給阿卷呢……我可以問一下原因嗎?)


    這就是她雖然化成了鬆之助的樣子來問,卻還是一副很害羞的樣子的原因吧。或者是因為鬆之助一直默默地看著她,阿卷至死也沒有忘卻,才回來的。


    少爺把梳子猛地砸到火盆上。夥計們心痛地看著上麵的紅色花紋。


    「好看嗎?」


    第一次把梳子插到頭發上時,阿卷滿臉通紅地問少爺。少爺心想,要是當時多讚美她幾句該多好。勤勞姑娘的笑容就像夏日裏盛開的牽牛花,那麽明媚動人,但是少爺沒有想到,這笑容背後還隱藏著一個女孩子的心思。


    (要是我當時注意到,好好回答她……)


    阿卷的心意自己無法回應,而她的一片戀慕之情,卻把梳子送到了遙遠的江戶。說是對下人的事很了解,可是卻沒有注意到一個女孩子的心思。


    少爺的胸口一陣發緊,顫聲說:「真是太可憐了!我什麽都沒注意到。」


    這時,有人拍打臥室的木板窗。佐助打開窗一看,院子裏站著一個全身長滿毛發,卻有一副小孩子麵孔的妖怪。


    「山童在沿路的山上找到了阿卷的屍體,現在已經把她運到最近的寺廟裏了。」


    聽了佐助的話,大家都不說話。少爺伸手拿過旁邊的茶筒,道了聲辛苦,把裏麵的點心用白紙包了,遞給山童。


    「阿卷的佛事就在長崎屋做吧,明天我就跟父親說。」


    少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一時間大家都沒有說話。


    不久,就到了該睡覺的時候。要是太晚還沒有熄燈,正房的人就該過來了。少爺用白紙把紅梳子包好,放在書案上。


    「做佛事的時候,把這個也放在阿卷身邊吧。」


    夥計們把被子鋪好,作好了睡前準備,最後還不忘叮囑少爺。雖然妖怪們也可憐阿卷,但是對於他們而言,什麽事也比不上少爺重要。


    「少爺,經過這回暗紅的事,您吸取教訓了吧?以後我們說的話,您就稍微聽一聽吧。也許還會出現居心不良的家夥呢。」


    少爺嘴角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看到他這個樣子,妖怪們都不安起來。


    「這次的事情雖然感覺很不好,但還是有一點兒好處,我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雖然還不能獨當一麵做生意,但是你們也不要把我當小孩子。我一個人待著也沒什麽事。」清清楚楚地說完之後,少爺鑽進了被窩。


    看到少爺仍怒氣未消,妖怪們哭著說:


    「不要嘛,您別生氣嘛。」


    「我是堅決反對仁吉他們的計劃的。」


    「您怎麽還生氣啊?」


    聽著唧唧喳喳的聲音在空中飛舞,少爺在被窩裏偷笑。和妖怪們談話讓他從心底裏感到高興。


    (我……我真的希望能夠快點長大,雖然做不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至少不至於不明白別人的心思。)


    像夏日裏的牽牛花一樣明媚的笑容掠過了少爺的臉。自己並不喜歡阿卷,卻覺得她是一個好姑娘。


    (像我這樣的小孩,原本就不能做出更好的回答吧。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就是還是小孩的證據吧。怎麽做……怎麽說才好呢?)


    紅色的梳子和阿卷的笑容在眼前時隱時現。


    (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大人,一個可以讓人依靠的人。不能再一味地依靠妖怪們了。)


    兩個夥計好像明白少爺心裏在想什麽,不安地看著他。少爺無可奈何,發出了略帶哭腔的笑聲。


    月光下,夜,已經漸漸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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