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長崎屋的少爺正在廂房裏吃過了點的中飯,兩位夥計則在兩旁用奇怪的眼神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少爺吃飯的樣子。


    「少爺,您這是怎麽了?吃得這麽快,簡直不敢相信!」


    「是呀,這陣子沒病得起不來,也不咳嗽,身體好像完全恢複了!」


    少爺麵帶微笑地說,還想要第二碗。看著眼前的空飯碗,手裏拿著飯勺的佐助一時間忘記了盛飯,表情也僵硬起來。


    「平時充其量也就半碗。真的不要緊嗎,少爺?要不要叫源信先生來?」


    聽了這話,少爺臉上現出一絲苦笑。


    「仁吉、佐助,你們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就因為我多吃了點飯,就叫郎中來嗎?你們不是說,每天都要多吃一點兒嗎?飯菜好吃,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說得也是。」


    佐助盛飯的動作依然很僵硬。熱騰騰的飯盛好後,少爺又大吃起來。


    位於江戶城頭號繁華街通町上的長崎屋,是一家經營漕運和藥材的大商家,也是江戶十大特權大商家之一。少爺一太郎今年十八歲,是長崎屋的繼承人、眾人百般疼愛的公子。


    溫和的家仆,更加溫和的夥計們,加上更加更加溫和的父母——把所有出售的砂糖加起來,或許都不如這些人的疼愛甜膩——少爺就是在這些人的保護之下長大的。其中有個原因,少爺從出生到現在身體一直很虛弱,一不留神就可能染上疾病,斷送性命。


    然而這幾天,少爺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身體一下子好了。今天也一樣,把一盤雷豆腐——把打碎的豆腐放在香油裏炒,然後放入蔥段和蘿卜泥——吃得精光,連鹹菜絲和放了油炸豆腐的醬湯,也吃得津津有味。


    「這家夥有點奇怪呀。莫不是要發生大地震或富士山爆發之類災難的前兆?」


    冷不防,從靠在屋子一角的屏風處傳來了說話聲。不大工夫,豔麗的屏風畫中的男人倏地滾了出來。看到這麽奇怪的事,少爺卻絲毫不慌張,仍舊吃飯;兩個夥計更是沉著,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原來,在長崎屋有個秘密,許多妖怪在這裏出沒。這都是因為少爺的外祖母阿吟是一個叫皮衣的大妖怪。而兩位夥計,實際上都是妖怪所變,一個叫犬神,另一個叫白澤,是少爺的外祖母擔心少爺身體弱,派到長崎屋照看他的。


    剛才從屏風裏滾落出來的,也是早就熟識的妖怪——喜歡花哨的屏風偷窺男。他站在少爺旁邊,滿麵狐疑地盯著少爺的飯碗。從屋頂的角落裏咕嚕嚕滾下來的長相猙獰的妖怪鳴家,也都爬到了少爺膝蓋上。


    「這個樣子吃飯,恐怕坐在這裏的,不是少爺的真身吧?」


    「有可能是妖怪變的。」


    「這可不得了,必須馬上查清楚!」


    少爺正吃到一半,鳴家們為了驗明正身,開始拉扯少爺的身體。


    這些小妖怪身長隻有幾寸,可一旦被他們抓住了手,再加上臉頰被撕扯,蘿卜泥就別想吃了。少爺最後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抗議:「哎!住……手啊!疼……好癢……啊!」


    「快住手!你們想把少爺拉成扁年糕嗎?」


    佐助發拳猛擊了一下柱子。隨著咚的一聲響,整個房間開始劇烈地晃動。鳴家們吧嗒吧嗒地從少爺身上滾落下來。


    「嗯,好像的確是少爺的真身。那為什麽身體突然變好了呢?」


    聽到屏風偷窺男這樣問,仁吉齜牙咧嘴地笑道:「前幾天給少爺喝了用河童殼和大海蛇皮熬的藥,或許起了作用。哦,也可能是那之前醃了千年的梅幹和目目連(注:目目連,一種傳說中的妖怪。雨夜的時候,在窗戶、門或者牆上出現一大片排列規則的眼睛,由此得名。)的眼珠起了作用吧。」


    「我真喝了那些東西?」


    少爺吃驚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可都是很難弄到手的好藥啊!」


    「話雖如此……」


    少爺嘟嘟囔囔地說著,卻沒停下吃飯。仁吉越看越高興,瞅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卻不由得輕輕皺了皺眉頭。有一個菜,一直沒有動過——


    茶巾雞蛋。


    茶巾雞蛋就是把雞蛋打在紙上,折起紙的四角,係上扣子放在水裏煮的食物。煮熟後將紙取下,滴上醬油,或是撒一些海苔片,或是澆上鹵汁,撒一些腸滸苔。無論哪種都是少爺喜歡吃的。


    在長崎屋,給身體虛弱的少爺吃茶巾雞蛋,總要換換花樣。而今天,雞蛋上居然滿滿地撒了一層白砂糖。


    世上確實有把砂糖撒在茶巾雞蛋上的吃法,《萬寶料理秘密箱》前篇,別名《雞蛋百珍》的書中就有記載。負責長崎屋膳食的阿曲很中意這本書,它也很受大家的歡迎。


    可少爺最討厭這種吃法。首先,少爺飯菜中砂糖的分量非比尋常。菜碗中堆起白色的小山,想要吃雞蛋,還要在山中間挖個洞,把雞蛋翻出來。


    「我不是一直說,別把雞蛋弄那麽甜嘛。看今天這個,簡直像砂糖富士山,總不能和飯一起吃吧。」


    盡管少爺發牢騷,想法和愛好與凡人都大不相同的仁吉和佐助,卻一本正經地一個勁兒搖頭。


    「為什麽呢,少爺?您不是喜歡吃牡丹餅嘛。」


    「佐助,不是這個問題。」少爺沒有邊喝醬湯邊吃牡丹餅的習慣。「我覺得這種吃法很奢侈。而且,砂糖很有營養呀。」


    另一個夥計仁吉端著小缽勸少爺吃。少爺滿臉無奈,輕輕咬緊了牙關,好像麵前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吃的東西。然而,仁吉怎麽也不腎把盛著雞蛋和砂糖的勺子撤回去。


    如果不吃,說不定夥計們真的會派人請源信先生來。


    郎中一來,父母就會小題大做地鬧個不停。好不容易身體好了一些,要是再被扔到被子裏,就不妙了。


    「知道啦……我吃還不行嗎,可砂糖能不能再少點?」


    仁吉微微一笑,還是把那小山一樣的砂糖塞進了少爺嘴裏。少爺無奈地咬了一口,隻聽「嘎嘣」一聲脆響。


    「咦,什麽聲音?」


    少爺張大嘴巴,夥計們向裏觀瞧。隻見少爺的舌頭上,有一個大拇指尖大小的金塊。


    「幾天前長崎屋推出的新藥長靈丸賣得真紅火,都排成長隊了。」


    「船行那邊也不錯,這回常磐號帶來的貨物,比如柑橘和海帶都特別好賣,賺了好大一筆呢。」


    「前幾天買的那個小舊衣櫃,裏邊居然有金子。」


    午飯過後,廂房起居室的正中,放著剛才發現的金塊。少爺和妖怪們圍金塊而坐,細數起了近來發生在長崎屋的一件件奇事。


    「哎,衣櫃裏發現的那塊金子怎麽辦?原來可是放在一個舊包裹裏的。」


    「給少爺當零花錢不就完了。跟金子比起來,我們少爺的身體變好才令人驚喜呢。」


    對仁吉說的話,佐助點頭表示讚同。


    「這件事,我覺得非同小可,恐怕另有原因吧。」


    「那就是有能帶來好運的『福神』暗中相助。可這『福神』到底是準呢?真想弄個明白。如果是『福神』保佑少爺身體變好的,真想讓他永遠也別離開。」


    夥計們一臉認真。接著,大家討論起有沒有新到手的東西啦,有沒有什麽變化呀,說了半天,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


    「少爺,您最近有沒有撿到錢或護身符之類的東西?」


    「有沒有救過烏龜性命,或者把鳥販子賣的麻雀買來放生?」


    「有沒有救過誠懇老實的妖怪?」


    「你們幹嗎都來問我?就拿救妖怪來說,沒救之前我怎麽知道它是不是誠懇老實呢。」


    少爺歎了口氣,對所


    有問題都搖頭否定。然而,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麽,低低地「啊」了一聲。


    「我前幾天撿了一樣奇怪的東西。哎,你們不也都知道嗎?」


    聽少爺這麽一說,坐在旁邊的兩個夥計麵麵相覷。少爺拿起榻榻米上的金塊,露出了笑意。


    「光想著能帶來幸運的,所以一時想不起來。我哥哥相親的時候,我不是把金次撿回來了嘛。」


    「啊,就是那個寒酸的男人呀。」佐助說。


    「寒酸?說他寒酸還算客氣的。」


    鳴家們從旁插嘴。這樣說不無道理。金次雖然有個好名字,但似乎和世間的幸運、金塊等大凡令人歡喜的東西,都聯係不到一起。


    2


    「少爺,俺可不是什麽『福神』。」


    「唷,金次,難道不是嗎?」


    少爺自己也不相信金次真是什麽「福神」,可不管怎樣,先問問情況再說,於是把金次叫到了廂房。金次是前不久從海苔店大村屋搬到這邊來的男仆。


    「如果俺真是『福神』,就不會被原來的店家解雇了。俺原來在的大村屋,老板夫婦相繼去世,頂梁柱一倒,日子就難熬了,窮得都揭不開鍋。那家店恐怕也沒有什麽『福神』保佑吧。」


    「是嗎?說得也是。」


    坐在廊上嘿嘿傻笑的金次,長相寒磣。


    瘦骨嶙峋的身形,肋骨根根分明,臉和貼上人皮的骷髏沒什麽兩樣,望上一眼都會讓人覺得不舒服。搬到長崎屋之後,雖說一個勁兒地給他吃好東西,可就是胖不起來。看到少爺擔心,乳母阿曲鼓足了幹勁,用美味可口的東西輪番轟炸,可就是不見成效。


    這還不算,佐助和仁吉那些上等的舊衣服都給他穿,可再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像披了一身爛補丁。是四十歲還是五十歲,也分辨不清,走起路來,儼然一具枯朽已久的木乃伊。


    「那麽『福神』果然不是金次了。」


    夥計們有些失望,但這原在意料之中。別說是「福神」了,店裏人都說,他連個仆人的用場都派不上。所以雖說是剛來的新手,卻著實清閑得很。


    「『福神』沒準根本就不是人呢,再說,哪有那麽容易就能找出來的。」


    少爺笑著把佐助準備的那個盛有焦皮鹹燒餅的點心盤端在手裏,拿了一個燒餅,也招呼金次吃,然後,很隨意地向金次問起大村屋的事來。


    月初的時候,海苔店大村屋說,想招少爺的哥哥鬆之助為女婿,還請了個媒人來說媒。少爺對這件事一直饒有興味。


    「對了,金次,聽你剛才的意思,好像大村屋的生意做得不順呀。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辦婚事?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這門親事是俺們小姐提出來的。小姐有一次在路上被一群小流氓糾纏,幸好鬆之助少爺經過,把流氓嚇跑了。小姐心裏很感激呢。」


    「……原來就這麽點緣分,難怪我哥哥都不記得了。」


    上個月鬆之助收到對方寄來的情書,一時沒明白怎麽回事。


    照金次的說法,想和鬆之助定親的大村屋走上末路,是在前年老板夫婦相繼染病去世之後。


    「老板的哥嫂嫂說兩個女兒沒人照顧,趁機占了店鋪,可做海苔生意完全是外行。」


    兩口子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對掌櫃也指手畫腳。許多夥計都辭工不幹了,大村屋漸漸沒落。


    「俺本來想,起碼要堅持到最後,可相親那天,不是被炒魷魚了嗎?」


    一隻手端著茶杯的金次嗤嗤地笑起來。前些日子,大村屋的小姐和鬆之助相親,沒想到很不順利。金次就是那時從大村屋到長崎屋來的。


    少爺回憶起整件事情的始末,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


    「呀,少爺您笑了。那天相親真的很奇怪,難道您事先已經知道了?」


    「隻是推測而已,沒有證據。」


    少爺開始講自己的推測。


    正在這時,一個藥行的小夥計一路小跑來到廂房。仁吉馬上站起來,問有什麽事情,之後,就陪小夥計到店裏去了。回來時,他帶來了管轄通町這一帶的捕頭。


    「這不是日限大人嘛,好久不見啊。」


    這位和長崎屋很熟識的捕頭,最大的愛好就是吃甜食和吹牛,還喜歡人家往他袖子裏塞金子包。他經常為這個來少爺這裏。少爺照例熱情地張羅他吃燒餅。奇怪的是,這次捕頭一點兒也沒動。


    「今天我有點事想問鬆之助。在店鋪那邊說話不方便,就把他叫到這邊來了。還有……最近是不是有一個叫金次的仆人,到長崎屋這邊來了?」


    「您說的那個金次就是俺。」


    捕快循聲向廂房角落望去,隨後掖起了印有方格花紋的和服下擺,一臉嚴肅地對著金次。


    「大人,有什麽不對嗎?金次和家兄……還是大村屋那邊發生了什麽事?」


    捕頭躊躇了片刻,開口道:「橫豎這件事是瞞不過去了。」


    這時,外邊響起了腳步聲。許是鬆之助朝這邊來了。


    「是這樣,今天大村屋的小姐死了。」


    「什麽?」


    金次發出了尖銳的驚呼。緊接著是鬆之助那生硬的語調。


    「阿秋死了?」


    雖說感覺親事有點沒頭沒腦,可提親對象突然死了,多少有點愕然。


    「是啊。」


    這時,少爺插進話。


    「大人,阿秋死得有點莫名其妙啊。興許是被人殺害的吧。莫不是十天前,發生了什麽事?」


    聽了這話,清七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懼色。阿秋是昨天死的,而她的確是在十天前病倒的。


    「你怎麽知道的?該不是有什麽線索吧?」清七問。


    仁吉在旁邊不懷好意地笑著。「捕頭大駕光臨,神情恐怖,也不吃燒餅,肯定是出了大事。」


    「說十天前,是因為那時哥哥和大村屋的小姐有次奇怪的相親。」


    少爺開始講起相親一事。那是酉日廟會那天發生的事。


    「哎喲喲,這不是長崎屋的大老板嗎?」


    神社內正舉行廟會,人聲鼎沸。酉日廟會於每年十一月在淺草的大鳥神社舉行,是為了感謝神靈的保佑,祈禱來年開運、消災和生意興隆的活動。


    在這裏聽到人搭腔,以店主藤兵衛為首的長崎屋一行都轉過頭去。嘈雜的人群中,在掛滿了竹耙形吉祥物的地方發現了一張熟悉的臉,藤兵衛皺緊眉頭,迅速瞥了鬆之助一眼。打招呼的是先前給鬆之助說媒的媒人。


    「在這兒遇上幾位,真是緣分哪。」


    親事早就拒絕了,可媒人還是眉開眼笑地套近乎。她叫秋月,是個教作俳諧(注:俳諧,興起於室町時代末期,是一種以淺近、滑稽為宗旨的連歌。)的先生。


    由於有把聘金的十分之一給媒人的說法,因此,與作俳句相比,秋月更多的是為做媒的事到處奔走。今天她也煞有介事地領了一幫人來。長崎屋又沒拜托她說媒,她倒自己介紹起來了。


    「這位是前些日子說的大村屋的小姐。旁邊那位是小姐的伯父。」


    聽到這話,藤兵衛眉間的皺紋又加深了一層。小姐穿著華麗的長袖和服,連在旁邊照顧服侍的伯父母的裝束,就參加酉日廟會來說,也過於隆重了。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偶遇。


    在神社旁邊的茶攤相親並不稀奇,可這樣的事一般都是兩廂情願,像今天這樣,已經被拒絕了,又硬要前來,真是聞所未聞。


    媒人的意圖,是無論如何讓兩個年輕人見上一麵,這從後來事情的發展就能看出來。如果雙方都中意,一拍即合也是有可能的。


    鬆之助是藤兵衛的私生子,


    現在在長崎屋當夥計,而以這一身份進入長崎屋,是事先約定好的。


    然而,一太郎平時都「哥哥、哥哥」地叫,一點兒不避諱,所以,周圍的人都以為長崎屋把鬆之助當少爺對待。最近,長崎屋的人不厭其煩地猜測鬆之助成親會花多少錢,藤兵衛則每天歎息不止。


    「待會兒我們要去買吉祥物,我兒子不能太累,恕我們先行告退了。」


    身體難得這樣好的少爺和在旁邊侍奉的仁吉、佐助和一個小夥計,忙跟上去拿行李。秋月急急忙忙接過話茬。


    「先別忙著走啊,大村屋的阿秋可是一直都很掛念鬆之助啊。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你們這麽著急……」


    聽她這麽一說,少爺看了一眼小姐,她正呆呆地盯著長崎屋一行人看。但是,再看她的眼神,少爺不由得歪頭思索起來。


    阿秋盯著看的,絕對不是鬆之助。


    「小姐,那是夥計仁吉。」


    藤兵衛嘴角帶笑,語氣倒還溫和。阿秋的臉刷的一下紅了,目光立刻從一表人才的夥計身上移開,挪到了仁吉旁邊那個人,這回看的,是少爺。


    「……我哥哥,在那邊。」


    少爺指了指站在後邊的鬆之助,阿秋的臉這回變成鐵青的了。突然,響起了毫無顧忌的笑聲。一看,原來大村屋一行人裏一個仆人模樣的男人,正咧著大嘴肆無忌憚地笑。阿秋羞得無地自容,身體微微地顫抖。


    「你胡說什麽,那明明是個仆人,拿我尋開心嗎?」


    一句話引來了許多逛廟會的人駐足觀看。被這些好奇的眼神盯著,阿秋更加害臊。


    「我不知道不知道,真受夠了……」


    阿秋哭喪著臉,也沒理睬鬆之助,哭哭啼啼轉身跑了。大村屋其他人都著了慌,急忙分開人群去追趕。媒人呆立了片刻,對藤兵衛點一下頭,也轉身走了。隻剩下金次一個人孤零零地立著。


    「啊呀呀,俺不是因為小姐認錯了人才笑的。俺一開始就猜她肯定會認錯人,結果果然被俺猜中,一下沒忍住就……」這個長著一副驚人的寒酸相的男人,說著不明所以的話,薄極了的唇邊仍然掛著一絲笑。


    「呀,俺被人嫌棄了。看樣子沒法回去了。唉,不過店裏生意不好,也沒啥好留戀的……」


    他馬上為今後怎麽辦發起牢騷來。少爺看到這個被扔下的家夥,有些於心不忍,也許是他的樣子實在可憐得驚人。


    「父親大人……您看,這個人就這樣被店鋪趕出來了,多可憐呀!我們把他叫到長崎屋,好歹給他碗飯吃,或許不是壞事。」


    「的確如此。」


    大村屋一行人走後,心情頓時舒暢起來的藤兵衛表示同意,金次也就正式被允許寄身長崎屋。


    唯一令人疑惑的,是仍在歪頭思索的鬆之助的那句話:「可是,那位小姐……寄給我的信上寫著,她曾見過我,今天怎麽就沒認出來呢?」


    少爺望著那些堆積如山的竹耙形吉祥物,品味著這句話,頗感有趣地笑了,然而沒有答話。


    3


    「嗯,酉日廟會那天,有這麽一件事。」


    少爺把相親的事講完,一看清七,正坐在廊子裏,抱著胳膊沉思,嘴嘟得老高。


    「長崎屋諸位要去大鳥神社的話,肯定事先要和轎夫呀、船家呀什麽的打好招呼。大村屋的人肯定是從誰那兒打聽來的,知道你們要去。這可是讓女兒相親的好機會。」


    大村屋的小姐如此心急,還說在路上一見鍾情,結果連鬆之助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這是為什麽呢?」


    少爺沒有立刻回答捕頭的問題,而是委婉地責備起正在房間一角偷笑的金次來。


    「金次,這可不行啊。你也陪著大村屋的人去相親了,知道是怎麽回事,看我們討論不出結果,你還偷著笑哪?」


    「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捕頭也驚訝地把臉轉向金次。


    「那天在廟會上的如果是阿秋本人,也就不會認錯人了。嗨,不就是阿秋和阿牧兩位小姐調換了一下嘛。她們想,既然親事拒絕得這麽幹脆,長崎屋肯定記不清楚對方的名字,妹妹就替姐姐來了,所以連鬆之助少爺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什麽?!」


    屋子裏的人一齊向金次看去。新來的男仆哈哈大笑起來,豪爽的聲音和瘦弱的身體一點兒也不相稱。


    「就是這麽回事,相親之前,阿秋小姐突然病倒了。」


    大村屋當然很希望和富裕的長崎屋結親。不久就是臘月,年末盤帳近在眼前,他們不想店鋪垮掉,不管怎麽說都得相親,於是阿牧把姐姐交給郎中,就急急忙忙替阿秋趕赴酉口廟會了。之後就遇到了那麽尷尬滑稽的事。說到這兒,金次笑了。


    「可是,阿秋小姐身體那麽健康,沒想到居然死了。」


    捕頭一雙銳利的眼睛緊緊盯著眼前的男仆。


    「但阿秋真的死了,死得還莫名其妙。病情本來都好轉了,又突然住熟睡中斷了氣,這可真是……」


    被大村屋解雇,一定懷恨在心,捕快於是問金次是不是殺害阿秋的凶手。金次嗤嗤地笑了起來。


    「哎呀,那家店眼看就要關張了,被解雇倒給了俺一個投靠長崎屋的機會。這裏生意多好,俺對阿牧小姐感激還來不及呢。」


    不管怎麽說,長崎屋的人都很擔心骨瘦如柴的金次,所以飯菜一向供應充足,尤其是他和少爺在一起時,連午後的茶點都殷勤備至地準備。


    「實在是舒坦到家了,我都覺得渾身不自在了。」


    「是嗎……如此說,金次恐怕不是殺人犯嘍。」


    捕頭說完,迅速轉過身來,麵向鬆之助。


    「你不是和阿牧相過親嘛。你想成為店鋪的主人,而姐姐是塊絆腳石,是不是你下的手?」


    少爺臉上顯出了少見的恐懼,緊緊地抓住了點心盤。佐助笑著,輕輕按住少爺的手背。


    「少爺,別擔心,捕頭大人精明能幹,即使偶有判斷失誤,也不可能把鬆之助捆了帶走。鬆之助根本就沒有殺人的理由和時問。相親的對象本就是阿秋,鬆之助如果真想繼承大村屋,隻要和阿秋成親就行了,根本沒必要把她殺了。」


    聽了佐助的話,少爺舒了口氣,捕快卻一點兒都不買賬。


    「如果是那樣,凶手就是阿牧。她想和鬆之助結為夫妻,所以把姐姐殺了。」


    「大人,這話就沒道理了,阿牧之前連我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替姐姐相親,結果丟了臉。為了初次見麵的人,總不至於把姐姐殺掉吧。


    「如果是這樣……那到底是誰殺了阿秋呢?那是蓄意謀殺!雖然沒有目擊證人,但據同心大人推測,阿秋是被人用枕邊的坐褥捂住了口鼻,窒息而死。」


    坐褥上沾有頭油,枕邊茶盤裏的杯子也打碎了。阿秋的手有一處割傷,推測是在被人捂住頭部時,拚命掙紮,手到處揮舞而割傷的。


    「比這更奇怪,阿牧說,一直放在阿秋房間裏的信匣子少了一個。是一個樸素的木匣。」


    聽了這話,房裏的人都歪頭思索起來。少爺一邊給清七倒茶,一邊問匣子裏裝了什麽。清七手裏早拿了一塊成焦皮燒餅。


    「似乎記錄的都是阿秋在別處聽到、自己想到的事情。」


    「為什麽那個匣子會丟呢?」


    仁吉抱著胳膊沉思。對於匣子丟失的原因,他沒有一點兒頭緒。捕快也是同樣的姿勢,隻是他不明白就說不過去,所以格外使勁地抱著胳膊。他一定希望有人站出來坦白,然而麵對這謎團重重的案子,也隻能一個勁兒地低頭歎息。


    「那您應該不會再


    懷疑我哥哥了吧?」


    少爺想確認,捕頭卻閉口不答。


    (這家夥……如果一直拖著,可有點不妙。)


    鳴家們麵露猙獰,向捕頭逼近,似乎對他沒有回答少爺的問題,大為不滿。如果鳴家們開口,就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但人一般聽不見。他們或者騎在火盆上,或者蹬在書案上,悄悄地把手伸進清七的袖口或懷裏,從裏麵把錢袋呀、褡褳呀、煙盒呀什麽的拽出來扔在地上。


    「哎呀,怎麽掉出來了?」


    捕頭以為是不小心掉出來的,趕緊伸手去撿,可剛放回去,又立馬被鳴家們拽出來,怎麽也收拾不利索。沒過一會兒,捕頭難為情地站起身來。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要是有什麽新線索,馬上通知我。」


    捕頭大人果然是員幹將,那麽大一個點心盤裏的鹹燒餅全部被他消滅幹淨了。鬆之助也回店堂去了。廂房裏,鳴家們還很有食欲,久久地繞著那個空點心盤轉來轉去。


    看到這種情形,少爺苦笑一聲。


    「點心好像不太夠啊,那就去三春屋買一些吧。」


    「啊,少爺,現在就去嗎?」


    少爺的身體一好,動作也迅速起來。仁吉看少爺的樣子馬上就能出門,於是取出錢褡褳,交給了金次。


    「我們現在忙得厲害,你應該有空吧,保護少爺就暫時拜托你了。三春屋就在那邊不遠,可別讓少爺一個人去。」


    金次接過錢褡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把少爺和錢都交給俺,能行嗎?」


    「哎,我說你們,我又不是小孩子,又沒生病,我可不需要什麽保護!」


    說著,少爺繃著臉,穿上草鞋,賭氣到了院子裏。去三春屋的話,穿過藥行旁邊的一扇小門最方便。金次被夥計們推著後背,慌忙從後邊趕上來。


    「真是瘋了,瘋了,怎麽能讓一個新手拿那麽多錢呢?」


    「是您老人家這麽說的,現在怎麽辦?」


    聽到夥計們的對話,少爺笑了。


    點心鋪三春屋隻走幾步就到了。它是麵向大街的一排長屋之中的一家小店,裝飾得幹淨漂亮,美味誘人的點心整齊地擺放在木箱裏。


    店鋪裏,少爺的小夥伴榮吉正一邊努力用手在一個木碗中攪和著什麽,一邊專注地盯著一張紙。


    「你在幹什麽呢?」


    「和麵呀。」


    榮吉的回答雖然淡淡的,但從他手上沾滿麵的情形來看,這次做出來的點心或許味道不凡。榮吉雖是點心鋪的繼承人,卻沒有做出那種讓人讚不絕口的點心的手藝。即便如此,他仍然參照紙上寫的點心方子,努力地做著。


    (南無阿彌陀佛!不知道要做出什麽味道的點心來呢。)


    少爺今天也盡量選了一些看起來像是榮吉做的點心,買了許多。金次結完賬,要出店門時,少爺突然回過頭問:「榮吉,那個做點心的配方,是叔叔寫的,還是你自己的點子啊?」


    「都是家父寫的。我想學做點心,正讓父親一個一個教呢。」


    「哦,是這樣啊。加油幹噢!」


    「知道啦。」


    聲音裏充滿了生氣,沾在榮吉手上的麵粉,轉眼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麵團,漸漸地,揉起來就不那麽輕鬆了。


    少爺似乎要把這令人擔心的一幕拒絕在視線之外,迅速走出了三春屋。


    4


    「是榮吉做的。」


    「是榮吉做的點心。」


    「是榮吉做的豆餡兒,沒錯。」


    廂房裏,鳴家們大口大口地咬著少爺買回來的點心。榮吉做的點心,隻要吃上一口就知道,今天也不例外,可妖怪們吃起來卻並不像一般人那樣愁眉苦臉。接下來,二號健將馬上出現了,點心盤裏的食物順利地一點點減少。


    閑下來的少爺對書案而坐,鋪開的紙上寫著最近發生但至今沒弄明白的事情。少爺即使身體好了一些,也幫不上店裏什麽忙,而像今天這樣輕鬆的事倒是做得很多。


    第一,「福神」在不在長崎屋?


    第二,阿秋是被誰殺死的?


    第三,阿秋為什麽被殺?


    第四,阿秋的信匣子到哪兒去了?


    第五,信匣子為什麽會丟失?


    第六,金次為什麽胖不起來?


    「啊呀,少爺,就算問俺為什麽胖不起來,俺也……」


    瞪著眼看少爺寫東西的金次,正呼哧呼哧搖著那把他最喜歡的茶色團扇,臉上露出了為難的微笑。


    少爺指著紙上的問題,問金次:「金次,你覺得阿秋小姐為什麽被殺啊?」


    「啊呀,這俺可一點兒都想不出來,俺從沒想過要變成殺人犯。」


    「阿秋小姐遭人忌恨了嗎?」


    「哦,從沒聽說。她是長女,一直兢兢業業地幫父母打理生意,那可是個誠實能幹的人呀。」


    「那麽,如果阿秋死了,情況會有什麽變化呢?誰會得到好處?或者她一死,誰就能安心了?」


    「嗯,好像也沒有啊。」


    道理上,阿秋一死,大村屋就歸阿牧了。但據金次說,阿牧已經把瀕臨破產的大村屋推給了掌櫃,自己則做好了帶上店裏剩下的錢嫁人的打算。她心裏清楚,自己本來也不是家業的繼承人,現在大村屋瀕臨破產,留在手裏,恐怕也隻有賠辛苦的份兒。


    那伯父伯母又怎樣呢?阿秋的死對兩個人來說應該也並非幸事。生意本來很好的大村屋毀在了伯父伯母手裏。掌櫃沒占店鋪,倒被伯父母占去,大村屋也就早早迎來了關張的命運。


    「那唯一能得到好處的就是掌櫃了。」


    「可如果阿牧小姐把店裏僅有的一點兒錢都當陪嫁帶走了,那掌櫃接手大村屋,也難以為繼啊。」


    很難想象海苔這種東西會在一夜之間突然走俏,賣個大價錢,而重振店鋪也需要相當大的一筆錢。


    「完全是走投無路了啊。」


    少爺凝神沉思了一會兒,隨後不慌不忙地回過頭,把那些吃飽後高興得到處亂跑的鳴家們招呼到麵前。


    「你們幾個,到大村屋去一趟,看看那兒有沒有這些東西,怎麽樣?」


    手指的方向是書案上少爺的那些信匣。


    「據說信匣上沒有描金畫,是木頭做的。也許裏邊有家仆的東西,也許信匣不止一個。一共有幾個,都放在什麽地方,告訴我。如果知道裏邊的東西就更好了。」


    「好的,好的。」


    爽快地答應之後,鳴家們就消失在了黑暗中。之後,少爺就向正要開口問的金次說明了找信匣的緣由。


    「阿秋一死,信匣就跟著失蹤了,很難說其中沒有聯係,我猜一定是用坐褥捂住阿秋的家夥拿走了信匣。」


    對凶手來說,匣子裏的紙片一定是想要的東西。如果凶手不是從店外來的,那阿秋的信匣一定還藏在店裏的某個地方。


    「我想知道藏起來的信匣裏裝了什麽,如果知道紙片上寫了什麽,也許就能知道殺人動機,還有可能知道殺人凶手是誰。」


    「原來如此。」


    金次聽了這一席話,似乎覺得很有趣,但就算再想盡快解開這個謎,鳴家們也不可能像一陣風那麽快回來。閑下來的少爺拿出棋盤,盤算著下一盤棋打發時光,金次卻皺起了八字眉。


    「俺隻是個下人,白天老在廂房晃蕩,不大合適吧?」


    「隻要你和我下棋,我就高興了,沒人會對廂房裏的事說三道四。」


    「總覺得會在這個店鋪無處容身呢。」


    金次嘰嘰咕咕地說著,下起了圍棋。出人意料的是,金次是個圍棋高手,少爺好久沒


    遇上這樣的強敵了。正在苦戰時,鳴家們回來了。


    「到此為止,結束這盤棋吧。」


    金次那顴骨高聳的臉上露出了一種令人不快的笑容。少爺斷然搖了搖頭。


    「我一定把這局給扳回來,你看著吧。」


    於是棋盤保持原樣,被輕輕挪到了房間一角。鳴家們為誰先報告爭執了一番,然後七嘴八舌說起來。


    「信匣共有四個。」


    「阿牧房間的書桌上有一個。」


    「伯父母的房間裏有一個。」


    「掌櫃房間裏有一個。」


    「賬房裏,一個寫著字的賬本下邊有一個。」


    「賬房裏有信匣?你說寫著字……寫著什麽字?」


    少爺在紙上刷刷寫起字來,其中有「訂貨」「字據」「收據」「清單」等字樣,寫到「清單」的時候,幾個鳴家都把小手放在紙上。


    「那是一本店裏的買賣記錄,如果是大村屋,產品就是海苔啦。」


    見少爺眉根緊蹙,金次問是怎麽回事。


    「在賬房裏發現清單很奇圈瑪?」


    「那倒不是,應該在那兒,本來就是記錄買賣情況的,奇怪的是,那下麵有信匣。」


    少爺接著問鳴家:「賬房裏發現的信匣子裏,有沒有紙條之類的東西?」


    「裏邊有許多寫滿了字的紙。」


    「上邊寫的什麽字……知道嗎?」


    這些問題問鳴家有些勉為其難,少爺突然想起了什麽,目不轉睛地盯著「賬單」二字,陷入了沉思。


    「如果不看信匣子裏邊的東西,恐怕得不出答案。」說著,少爺的目光緩緩看向金次。「假如你是大村屋的老板,現在麵對一個將要倒閉的商店,你會怎麽辦?」


    「那就趁早關張,把店鋪和地都賣了。」


    「那如果讓你重振店鋪呢?」


    「就算不讓它倒閉也……隻要伯父母在,就不敢放開了做事。就算在銷量上做做功夫,但海苔這東西……也夠戧。」


    「對呀,問題就出在這裏。」


    房間一角放著一個鑲有華麗金屬環的舊衣櫃,少爺站起身,把衣櫃的抽屜全部拉開,裏邊還有一個把手,少爺把那個把手也拉開,眼前就出現了一個隱蔽的小抽屜。小抽屜裏放著用紙包好、清清楚楚寫上字的一包金子。


    「好厲害啊,五十兩一包的金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這個衣櫃是長崎貨,最近買的,買回家之後,發現裏邊居然有金子。包著金子的紙已經很舊了,也許是一直放在裏邊來著。仁吉還說可以給我當零花錢呢。」


    「啊,拿五十兩當零花錢?!」


    少爺淡淡地笑著說,方包金子可不像金塊那樣能進到嘴裏,事情了結之後,如果還剩下錢,就送給金次。說著,少爺輕輕把小金子拿了出來。金次好像吃了一驚,隻剩一把骨頭的身子向後一縮。


    「啊啊,哎呀,這可真是的,少爺拿這麽多錢出來,究竟打算做什麽呢?」


    「嗯,為了花這些錢,我想去一趟大村屋。」


    「這些錢夠買一大車海苔卷了,您難道就這麽想吃嗎?」


    「哎呀,這個主意也不錯嘛。」


    少爺把金子揣進懷裏,立刻站了起來。


    「好想知道信匣子裏裝了什麽。我隻說要把錢借給大村屋,正為錢發愁的阿牧就一定會讓我們進到店裏,那時候我就試探著讓她到賬房裏找找那隻信匣。」


    「少爺,您要出門,還是先和夥計們商量商量吧。您這樣就出去,俺會挨罵的。」


    少爺沒理睬金次,就要出廂房。金次說什麽也不讓他出去,緊緊抱住了少爺的腿。


    「俺可怕挨那兩個人罵。」


    「我最近身體好了,沒事。」


    「您跟兩個夥計說去。」


    金次的力氣很大,與瘦弱的身體全不相稱,硬是抱著少爺的腿不放。兩個人正爭執不下,旁邊看熱鬧的鳴家們也起哄,吵個不停,唧唧呱呱,真是聒噪不堪。


    「我坐轎子去,不用擔心。」


    「要是那樣,跟兩個夥計打一聲招呼也好啊。」


    正在這時,鳴家們突然停止了吵鬧,吃驚地向院子裏望去。少爺和金次扭作一團的身影後,清七正吃驚地睜大眼睛走進來。


    5


    「大人,您來得正是時候。我都得感謝您忘在這兒的煙袋了。」


    走在人流如潮的繁華的通町上,少爺向旁邊的捕快輕輕鞠躬,道了個謝。今天能順利出門,少爺的心情愉快極了。


    清七聽少爺說謎團馬上就能解開,暗暗覺得自己這次能立功,所以滿麵紅光、興奮不已。剛才他就是在院子裏聽說這件事,才決定帶少爺去大村屋的。


    隻有金次哭喪著臉,到現在也不放開少爺,緊緊跟在兩個人後邊。


    「信匣真的會在賬台或廚房那種地方嗎?」


    「對。」早就摸清了底細的少爺,為繼續引導捕快,說道,「凶手一定不會把信匣藏在自己的房間。」


    「哎呀,要是捕快大人您出馬,還不是很快就能找到。」


    「是嗎?嗯,你說得沒錯,但是找到信匣就能知道殺人動機嗎?」


    「您肯定能查清楚,我趕不上您,可姑且讓我也想想吧。」


    「哦,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大村屋位於從大和橋通往京橋的大路旁邊的一條巷子裏,從遠處就能看見藍底白字的布簾上寫著「大村屋」幾個大字。繞過太平水桶,剛往裏邊探個頭,店裏人馬上就客客氣氣地招呼起來,看來和捕快大人一同前來,真是便利得很。


    鋪子的一間屋子裏坐滿了被日限大人招呼來的人,因此大村屋提前打了烊。


    聚在這十疊大小的屋子裏的,有妹妹阿牧、她的伯父母、掌櫃和兩個夥計。除了小夥計、男女仆人之外,大村屋現在就剩下他們六人了。這六人和清七、少爺、金次相向而座。中間放了一個東西。


    失蹤的信匣在賬房找到了。少爺望著信匣子裏的東西,沉默了好一會兒。


    「把信匣子藏在賬房,說明以後還打算找出來,那麽這個人必定是店裏的。也就是說,你們當中的某個人殺了阿秋!」


    捕頭劈頭蓋臉一通話,聽得阿牧皺緊了眉頭,直直地盯著匣子。


    「這……這匣子是我姐姐阿秋的東西不假……可就這麽一個匣子,怎麽能斷定是凶手拿走的呢?」


    正如阿牧說的那樣,匣子裏裝了很多寫滿字的紙片,並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這時,少爺插進話來。


    「可以斷定這個匣子是凶手拿走的。你們瞧。」


    少爺飛快地從匣子裏揀出一張紙片,拿給眾人看。眾目睽睽之下,紙片上濺了一個小汙點。


    「大家想必也都記得吧,阿秋臨死前,手被破了的茶杯割傷,血濺到了這張紙上。」


    「原來如此,那之後信匣子就消失了,把它偷走的隻能是凶手。」


    一直坐在旁邊的金次開了腔。阿秋的家人們卻一臉不服氣。


    「可是……就算找到匣子,也不代表知道凶手是誰,再說裏邊又沒裝什麽大不了的東西。我們憑什麽非要聽你的,集合起來不可呢?」


    伯父很不服地搖著頭。少爺小聲笑了。


    「看了裏邊的東西,就知道凶手是誰了。對吧,捕頭大人?」


    「嗯?」


    清七著了慌,不知所措,屋子裏頓時鴉雀無聲。在這繃緊了弦一股的緊張氣氛裏,少爺從匣子裏拿了幾張紙片,依次在席子上擺開。


    「大家請看,這些字都出自一人之手,寫的是用海苔做菜的方法。成烹海苔、


    海苔卷、海苔飯……真是多得數不清。」


    「要說用海苔做菜,」少爺接著說道,「我想不出幾種來。」


    「一個普通主婦大概想不出這麽多做法,就連海苔店的諸位恐怕也想不出來。」


    少爺這麽一說,阿牧和她的伯母不知所措地麵麵相覷。


    「信匣子裏的紙片還真多,聽說阿秋問過很多人呢。收集了這麽多做菜的方法,一定很不容易。」


    三春屋的主人曾將做點心的配方傳給兒子榮吉,想必一定很看重自家的獨門手藝。同樣的道理,雖說是簡單的海苔料理,也絕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請人傳授的。即便如此,阿秋還是竭盡全力,想來她內心必定有一個極嚴肅認真的想法。


    「諸位都知道世上有《雞蛋百珍》、《豆腐百珍》之類的烹調書吧?」


    連《蘿卜百珍》都有,而且還是熱門書呢,長崎屋的阿曲就在用這本書。


    「嗯,我聽說過《雞蛋百珍》。」


    伯父在菜館聽人說過,因此不住地點頭。


    「可是,還沒有《海苔百珍》。」


    「啊!是嗎?」日限大人也是第一次聽說。


    話音剛落,屋子裏的人就猜出了阿秋寫這些紙片的用意。


    「姐姐是要出書嗎?」


    「能出一本流行的百珍本,出版商人就會給一個不錯的價錢,那麽大村屋就能到手一筆熬過年關的錢。而且,還不止如此……」


    要是能出一本《海苔百珍》,海苔的銷量就能飛漲。那時,隻要在書裏寫進大村屋的名字,好奇心旺盛的江戶人就會前來購買,而大村屋恰好兼營零售生意。即使是同一種海苔,大家也都願意跟風,那時,甚至可以在店前擺上書。


    「居然有這種用處……」


    阿牧等人簡直驚呆了,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看起來毫無用處的紙片。


    少爺將紙片都擺在眼前。


    「看見這些紙片,當時就有人猜透了它的用處,而這個人就是殺害阿秋的凶手。」


    不是阿牧,如果她想要這些方子,從阿秋處抄就行了。也不是伯父母。


    「如果眼光能那麽長遠,店鋪也就不會破產了。」


    阿秋的信匣就藏在賬房的清單下邊。聽到這兒,一直沉默不語的大村屋的夥計們,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


    「在賬房裏寫清單的,是掌管大村屋的掌櫃您吧?」


    少爺說完,大家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到了一個在大村屋做了多年、年近五十的家仆身上。


    「掌櫃,殺死阿秋的就是你!」


    阿牧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巴。掌櫃則直愣愣地盯著榻榻米。許久沒有人發出聲音。隻有金次搖動茶色團扇的啪嗒啪嗒聲,略微打破了這寂靜。


    日限大人忙了一陣子,很久之後,才又來長崎屋藥行打照麵。仁吉和佐助見了,態度十分冷淡,大概因為上次沒打招呼就把少爺帶出去,他們倆還餘怒未消。


    捕頭一邊縮著脖子做鬼臉,一邊打聽少爺的身體怎麽樣了,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大村屋掌櫃在審訊時把實話都交代了,我想少爺也許想聽聽,就跑過來了。」


    殺死阿秋的掌櫃被判磔刑(注:磔刑,一種將罪犯綁在柱子上,用槍或矛刺死的刑罰。)。可那個老實人怎麽會突然心生殺意,用坐褥蒙住阿秋的嘴呢?其中的原因少爺確實沒弄明白。


    聽捕頭說完,仁吉不情願地讓他進了廂房。


    「這不是捕頭大人嘛,好久不見啊。」


    捕頭來到熟悉的廂房,少爺正在一堆厚得像小山一樣的被子下躺旨。旁邊有佐助相陪。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草藥味。


    「呀,難道又傷風了?」


    捕頭大人問話,少爺隻得用「咳咳咳」的嗽聲作答。捕頭一屁股坐在了暖和的火盆旁邊。


    「上次出門,夥計們生你氣了吧?但多虧了那次,我才立了功,作為答謝,我把細節講給你聽吧。」


    少爺喜歡聽日限大人講追捕罪犯的事,盡管裏邊少不了自誇和吹牛的成分。在阿秋被殺一案中,少爺確實立了大功,謎團幾乎都是少爺破解的。


    少爺來了興致,從被子裏伸出腦袋。夥計們也好奇地湊過來。捕頭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講起來。


    「殺死阿秋這件事,掌櫃都交待了。正如同心大人推測的那樣,他確實用坐褥捂住了阿秋的臉,令她窒息而死。」


    長年在大村屋做事的家仆突然行凶。


    「前年,大村屋老板夫婦先後亡故,奉行所(注:奉行所,江戶時代政府衙門。)對此有些懷疑,重新查了一遍。」


    老板夫婦染病去世一事不假。那以後,掌櫃一如往常在店裏做事。


    隻是,自從伯父母占了店鋪,噦裏噦唆、指手畫腳,掌櫃越發打不起精神來。


    「對海苔生意這麽生疏,又是突然闖來的外行人,卻如此逞威風、擺架子。這還不算,掌櫃多年慘淡經營支撐起來的店鋪,一轉眼的工夫,就要關門大吉了。一時間,他嚐到了為他人做嫁衣裳的痛苦。」


    既然是受雇於人,也就不能違逆老板的意思,真是一籌莫展。但過不了多久,大村屋就要倒閉了。正這麽想時,阿秋突然病倒了。那天,阿牧正好替姐姐去相親。


    「說不定阿秋會死,阿牧會嫁人,掌櫃就想到了自己也許能繼承大村屋。有伯父母在,肯定經營不下去,這再清楚不過了。所以,把店鋪搬到別處,就不用聽那些外行人擺布了。」


    可是,如果繼承了大村屋,就必須給阿牧出那筆陪嫁錢。如果隻依靠店鋪,籌錢就是個大問題。所以,掌櫃那時已經清楚地知道事情無望了。


    然而有一天,掌櫃突然在臥床休息的阿秋枕邊,發現了一些「記事單」。他立刻明白了這些紙條的用處,籌錢的問題也會迎刃而解。


    「他想得過於簡單了,以為隻要用坐褥堵住阿秋的嘴,就能成為海苔店的繼承人。他被利益衝昏了頭腦,連為什麽不可以這樣做都不知道了。」


    之後,隻要郎中說阿秋是病死,事情就算順利了結。他覺得憑郎中那點水平,絕對看不出馬腳來。


    「他連為什麽不能殺人都不知道嗎?」


    少爺用嘶啞的聲音重複著。被子隨著少爺身體的顫抖劇烈地發起抖來,就像誰用冰冷的手緊貼著他的臉頰和全身來回撫摸一樣。


    「謀殺可能會被發現,他難道不害怕嗎?」


    「平時那麽熟悉的人,怎麽就能下狠心殺了呢……」


    對夥計們的問題,捕快隻是搖搖頭。


    「同心大人問過掌櫃這個問題,他回答,這樣對他最方便。緊接著又問,如果有人要殺他,他怎麽想。」


    他的回答是:「我不願意。」


    很簡短。


    若自己殺人,就找不到理由罷手;若自己被殺,就覺得討厭。一點兒也不糊塗,隻是,恐懼和憐憫都少之又少。捕頭當時聽到他這麽說,覺得天旋地轉。


    「雖說順利抓了掌櫃;審訊的時候也老老實實交待了……可我現在還是從心底裏覺得那家夥可怕。」


    抓到掌櫃時,他一臉泰然自若,雖然長著人的臉,內心的想法卻冰冷而狠毒。


    「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殺人?我就是想殺,所以就殺了。因為那樣對我最方便……難道不行,不行嗎?」


    捕快抓到犯人,立了功,也得到獎賞了,可他卻有些疲憊,輕聲歎著氣。看他這樣子,少爺和夥計們也不知說什麽好。


    (為什麽不能這樣做,難道不明白嗎?)


    「噢,少爺身體不舒服啊,我老待在這兒不好,也該回去啦。」


    清


    七說著,站起身來。仁吉轉過身,往他袖子裏塞了一包金子。捕快剛輕輕抬起眉毛,手裏又給塞了一包包子。


    「這個給尊夫人。」


    捕快的妻子不久前生了一場病,到現在也沒完全康複。明白了少爺等人的心意,清七微微一笑,鞠個躬,回家去了。


    6


    「捕頭是我們的常客,你們不能那樣給他臉色……今天……」


    少爺話還沒完,連著幾聲幹咳。仁吉馬上讓少爺喝藥,口氣帶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威嚴,少爺隻能「呃……呃」地發出了有氣無力的聲音。


    「這次……是……什麽藥?別又是……什麽奇怪的東西。」


    「身體剛好一點兒就逞能,才變成這樣。」


    「以後再沒有那麽走運的事了。老老實實養病,要不然就治不好了。」


    耐心地囑咐過少爺之後,佐助又往火盆裏加了許多炭。回頭一看,少爺正從被子裏探出頭來偷偷笑呢。


    「『福神』恐怕藏在我們沒有想到的地方吧。」


    「說得沒錯。我雖然知道了『福神』不是人,可難道是那位?」


    這回少爺又像往常一樣臥病不起了,雖然和上次的胡鬧有些關係,但主要是「福神」離開了長崎屋的緣故。哦,不對,實際上「福神」沒來過長崎屋。舊調重彈,來長崎屋的,是那個瘦骨嶙峋,搖著茶色團扇,名叫金次的「窮神」。


    「『窮神』一定也是神,不是有個故事說,有人誠心招待窮神,就得到了金子嘛。」仁吉笑著說。


    佐助也想起來了。「說起這個,我聽說過一個地方的神社裏就供奉著『窮神』,還供著紅豆飯和油炸豆腐等。都說能招來福氣和運氣,信者如雲。」


    「那難道不是『福神』,而是『窮神』?」


    「如果對神不敬,就會馬上招來貧窮。」


    「原來如此。」


    金次為待自己不薄的長崎屋帶來了福氣。大村屋那件事落幕以後,少爺說要把剩下的金子給金次,金次竟難為情地出走了。


    「啊呀,受不了了,我全身都開始癢起來了。」「窮神」果然更傾向於給人帶來貧窮。


    少爺在被子裏歎著氣。


    「和金次下的那盤棋還沒分勝負,而且,我還輸著呢。」


    「要是這樣,他早晚會回來的。」


    「在家等著,『窮神』會找上門來嗎?」佐助左思右想。


    大村屋的「窮神」也走了,不知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海苔店那邊,聽說阿牧收了一個養子來繼承大村屋。失去了掌櫃這根頂梁柱,她也就決定不出嫁了。能不能好好利用姐姐費盡心血收集的那些菜譜重振店鋪,則要看她的聰明才智了。


    火盆上的藥鍋徐徐地冒著白氣。被子的一角,照例蜷縮著許多鳴家。看到這一幕,少爺不由得舒了口氣。漸漸有困意襲來。


    十一月的天氣裏,長崎屋的廂房暖和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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