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戶的大商號長崎屋的少爺一太郎,接連遇見了三件事:


    第一,他喜愛的「桃色雲彩」不見了。


    第二,貓婆婆小丸被抓到上野的廣德寺。


    第三,沒有繩子,和尚卻吊死在鬆樹下。


    經營船行和藥行的長崎屋,在通町建了一家泥灰抹牆的店鋪,今天,這家店鋪因來了很多客人而熱鬧非凡。


    夥計仁吉和佐助卻一直待在內院雅致的廂房裏。在長崎屋,夥計們隻要陪著少爺,就不會受到責備,老板藤兵衛是個因疼愛兒子而出名的父親。此時,夥計們正因為這位比店鋪、錢財甚至老天爺都重要的少爺冥思苦想。


    「雲彩究竟跑到哪兒去了呢?」


    「會不會是朝霞升起時,和天上的雲彩混在一塊兒了?」


    少爺無精打采地坐在畫有不倒翁圖案的火盆旁。


    把那麽愛惜的桃色雲彩弄丟了!雲彩大概有兩個拳頭那麽大,會放出一種如螢火蟲光亮般隱隱約約的桃紅色光輝。它輕飄飄地浮在空中,人見了,頓覺心情舒暢。然而也就僅此而已,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


    那麽,這個不可思議的東西,為什麽會在少爺的廂房裏呢?說起來,這是長崎屋與妖怪緣分素深的緣故。上一輩主人的妻子阿吟,實際上是一個三千歲的大妖怪,名叫皮衣,也就是說,少爺是妖怪的外孫。


    這種緣分為少爺帶來了桃色雲彩。前些日子,一位相當少見的稀客帶著雲彩前來造訪。


    「這不是見越人道大師嘛,好久不見啊。」


    客人是個長相醜陋不堪的大個子,一個出了名的大妖怪。兩個妖怪夥計見了,連忙低頭行禮。


    「我來看看一太郎,皮衣夫人一直惦記著你呢。」


    這個叫見越人道的妖怪坐在廂房裏,剛才還一本正經地答話,一等少爺讓他吃那一大盤大福餅,就笑嘻嘻地以驚人的速度大嚼了起來,眼看就要吃個精光。


    「看來精神還不錯,那我就放心了。身體有沒有好一點啊?」


    「哪有那麽好的事,直到前天還臥床不起呢。這半年病倒過多少次,我都記不清楚了。」


    聽旁邊的佐助這麽一說,少爺多少有點賭氣,不高興地繃緊了臉。


    見越入道笑了一會兒之後,就聊起了這裏那裏妖怪們的近況。他回去之前,給了少爺一個消閑解悶的小玩意兒。


    「是塊普通的火燒雲,掛在荼枳尼天女院子裏的樹上,我討了來給你。這樣,你臥病在床的時候,就能解解悶。」


    從那以後,這塊能放出淡淡光芒的雲彩就成了少爺的心愛之物。


    如果有不知情的人來到廂房,就一律把事情交給藏在屏風中的妖怪——屏風偷窺男,少爺則獨自欣賞飄浮在房間裏的雲彩。


    然而,一天早晨起來,突然發現那塊心愛的雲彩不見了。


    少爺慌忙跑到店堂找了一通,沒找到。本來想去外邊找,可夥計們都說,病剛好,外出對身體不利,不讓出去。


    「我都十八了,還是不能出家門,跟嬰兒有什麽區別?你們就不能讓我稍微自由點嗎?…」


    「您要是想出去,那也得等身體好些了再說。要是能讓我們少擔心一點兒,別說去外邊,去天竺都沒人管。」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少爺完全沒了優勢。即便如此,少爺也不死心,氣呼呼地在火盆旁邊坐下。結果又來了新客人。這回是老熟人——管轄通町這一帶的捕頭日限大人。


    「哎呀少爺,今天沒臥病在床,真是再好不過了。」


    這當然是人家的寒暄,可想想實際情況,真感覺自己好沒出息。少爺繃著臉不說話。仁吉從店鋪那邊端來了切得很厚的羊羹,換下了剛才那個盛大福餅的空點心盤。得知這是有名的點心鋪紅屋誌津摩的名貴羊羹,捕頭心情好極了,一轉眼就吃個精光,之後,就趕緊說起了今天接手的一個案件。


    「這件事發生在寺廟裏,本不該我們這些俗人插手,但因為覺得有趣,就從朋友那兒打聽了詳情……」


    「寺廟院內的樹上掛著很多小荷包?怎麽回事,到底……」


    本來少爺掛念丟失的雲彩,沒心情好好聽捕頭說話,可因為事情實在蹊蹺,出於好奇,問了一句。捕頭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孩拳頭大小,金銀線織就、光鮮無比的錦緞荷包給少爺看。


    「上野廣德寺的後院有很多這樣的東西掛在樹枝上。那附近有很多大寺廟,廣德寺就是其中一座。」


    「我們去年還為那座寺廟捐了錢呢。」


    少爺像是想起了什麽,眼珠骨碌碌轉了轉。坐在旁邊的仁吉等人小聲笑起來。


    廂房裏的每個人都很熟悉那座寺廟。因為廣德寺有個以降妖伏魔聞名的僧人,名叫寬朝。去年卷入妖怪鬧事的騷動時,少爺向寬朝師父求了幾張護身符。


    金錢的作用立竿見影,寬朝的能耐很可信賴,但同時,他也是一個讓人生厭的和尚。少爺求幾張護身符,就被生生要去了二十五兩金子。


    看來寬朝那非比尋常的力量能發揮多少,是與錢財成正比的。另外聽妖怪說,他臂力很大。雖說是個僧人,與慈悲心比起來,似乎更在乎利害得失。


    「少爺,我聽到傳言說,廣德寺懸掛荷包,是出於報複。」


    也就是說,這是那些被寬朝用法力送到黃泉的幽靈和被鎮住的鬼怪們的報複。聽到捕頭這句話,少爺笑著搖了搖頭。


    「黃泉有佛祖庇佑,地獄由眾鬼管轄,不管去了哪一個,都不會再出來作祟。」


    聽了少爺的回答,捕頭低垂眉毛,直瞪瞪地盯著荷包哼哼起來。


    (看樣子,捕頭大人如果不解決這件事,似乎不太妙。有個出酬金的人一定找他談過了,也許……就是廣德寺的人。)


    凡在寺廟院內發生的事,基本上都在寺廟內處理,但是這次,一定是哪個僧人稀裏糊塗把這件蹊蹺的棘手事件偷偷地告訴了捕頭。而捕頭自己看不透,就來到了長崎屋的廂房。


    仁吉一邊冷笑,一邊說著敷衍的話:「大人,那個荷包肯定是前去參拜的信徒為了祈禱掛上去的吧?」


    仁吉看出了捕頭的目的是得到酬金,就編出了這套不負責任的話,然而捕頭卻認真地問道:「是這樣嗎?那些荷包都是用很鮮豔的布料做成,其中的原因你也知道?」


    「為心願而掛荷包的人,應該很有錢,所以就用家裏的碎布頭做成了荷包。這正可以證明,荷包是信徒從外邊帶進去的啊。如果是哪個僧人做的,頂多就用漂白了的布手巾。」


    「是……這樣?!」


    日限大人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快活起來。之後沒坐多久,就告辭了,恐怕是向出錢請他調查的人說明原因去了。


    離廂房很近的小便門,對著點心鋪三春屋,也位於藥行土牆倉房的前端。看著朝那兒走去的捕頭的背影,少爺朝仁吉皺起了眉頭。


    「這……你不應該戲弄日限大人!廣德寺後院有個帶假山石的砂庭,聽說一般信徒都不能隨便進入。你這個推測很奇怪啊。」


    「什麽?為了大人能賺點零用錢,我可是幫了忙的。他又沒覺得說不過去,有什麽不可以的?再說,樹上掛荷包,對寺廟生活又沒什麽影響,放著不管也行呀。」


    「這……話雖這樣說……」


    正說到這裏,從土牆倉房那邊傳來匪夷所思的聲音。一看,捕頭正麵無血色地往回跑。


    「不得了了!遇見妖怪了!」


    佐助馬上站起來,迎著捕頭往土牆倉房跑去。據捕頭說,剛才棚欄門前邊站著一個麵生的女人,晃晃悠悠地朝這邊跳,越來越近,還以為她要溫柔地依偎過來,結果嘴唇突然裂


    成了兩半。


    捕頭臉色發青,腿一打晃,一屁股坐在了廊子裏。少爺向院裏望了望,隻見佐助輕輕一縱,從倉房背麵來到了後院,手裏抱著一隻貓。


    「大人,您難不成……被這隻貓嚇著了?」


    「……貓?」


    抱到捕頭麵前的這隻純白色的貓,正在佐助臂彎裏大打哈欠,看起來嘴的確是裂開的。捕快的臉越來越紅,漸漸害羞起來。


    「真不好意思。大白天的中午呢,就看錯了,該死。」


    捕頭晃晃蕩蕩站起來。為了給他換換心情,仁吉將茶葉筒裏的核桃米花糖包起來,讓他拿著。捕頭接過糖,為了不弄撒,連忙揣進了和服袖子裏。這樣就沒什麽大事了,少爺終於放心地舒了口氣。


    捕頭回去之後,少爺把佐助叫到房內,對著那隻剛才做出恐怖表情的貓瞪起眼來。


    「哎!我不是早說過,不能在長崎屋的院子裏嚇唬人嗎?」


    貓噗的一聲跳向榻榻米,半空中變為人形,成了一個相當妖冶動人的女子。她是熟人老貓精,名叫阿白。


    「今天我本是來找少爺幫忙的,真是抱歉。剛才一見到捕頭,不知為什麽,突然心裏一陣慌。」


    阿白說,突然不由自主想戲弄捕頭。要說嚇一嚇日限大人,兩個夥計倒是不會生氣,但給少爺添麻煩就另當別論了。老貓精一個勁兒地道歉,少爺終於歎了聲「真沒辦法」,不再深究,饒過了她。不管怎麽說,妖怪的行為異於人類也是常有的事。


    「那麽你要說什麽事?找我商量事,還真稀奇啊。」


    聽了少爺這話,阿白端端正正地坐直,臉上浮現出嚴肅認真的表情。


    看來她煩惱的事情,已經到了緊急關頭。


    「我有一個朋友,是在一戶商家養了很久的貓,叫小丸。因為很長命,總受到種種奇怪的猜疑。前不久,主人家一直很疼愛小丸的隱居(注:隱居,此處為人名。)突然去世了。」


    據說隱居一去世,大家看小丸的眼神就變得凶狠起來。有傳言說它變成了貓精,隱居就是因為貓精作祟而死,等等,小丸於是被交給寺廟處置。


    實際上,小丸確實快變成貓精了,但並沒有詛咒過自己喜愛的隱居。作為貓來講,雖然已經算得上貓婆婆,但還沒有貓精的力量。


    「我拜托鳴家告訴它,趕緊逃走,但是它合不得死去的人,逗留了一會兒,就落到了現在這個下場。要是普通的寺廟,還沒這麽擔心,但這個寺廟有點糟糕。」


    「什麽!難道是廣德寺?」


    要是這樣的話,負責處置小丸的,一定是那個降妖除魔的高手——和尚寬朝。


    「貓因被懷疑是詛咒殺人,所以被送到了廟裏,那和尚可能會早早降服。」


    「哎,這下可麻煩了。如果被驅邪的護符封住,小丸自己可逃不出來。」


    聽了仁吉和佐助的話,阿白愁眉不展地點了點頭。一定是在擔心小丸的處境,那樣子看來是十分希望大家幫助。


    「嗯,要是能用錢解決問題就好了。」


    少爺皺起了眉頭。對方是有降妖伏魔本領的高僧。仁吉和佐助雖然不怕寬朝,但是也不能讓他倆跟著去寺廟。寬朝見到兩人,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是妖怪。要是被他拿來做文章,可就麻煩了。


    「即使派小夥計去上野,寬朝和尚估計也不會把小丸還回來,而且他應該早就看穿了小丸將要變成貓精。」


    那該怎麽辦呢?少爺一邊與火盆上畫著的那個不倒翁對視,一邊冥思苦想起來。不知從何時起,丟掉雲彩的鬱悶煙消雲散了。


    2


    「為什麽少爺會親自到那麽遠的上野去呢?怎麽想都像是以小丸的事為借口出去遠行。」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呢,都說寬朝和尚可怕,仁吉和我還是跟了過來。」


    三人坐上準備好的船,順隅田川溯遊而上。佐助覺得隨少爺前往理所當然,挺起了胸膛。


    「我們不會讓少爺一個人去上野。」


    「可以讓鬆之助和我一起去呀。」


    「如果遇到老虎獅子之類的,鬆之助可保護不了少爺。絕對不行!」


    「……仁吉,江戶沒有老虎。」


    伴隨著少爺的歎息聲,船緩緩行進。在淺草的幕府倉庫附近下船後,再坐轎向西北方向走。對少爺來說,這是一次久違的遠行。


    說起上野的寺廟,第一要數寬永寺,開山祖師為天海僧正。它是江戶首屈一指的寺廟,也是賞櫻名勝之地,麵積達三十幾萬坪。


    除去寬永寺,上野一帶還有眾多大型寺廟。許多寺廟很寬敞,可以裝下兩三個大和橋附近的街巷,而廣德寺就是其中之一。三人在寺廟前下了轎。到寬朝所在的殿堂,有相當遠的一段路。途中可以看到不少年輕僧人在灑掃勞作。寺廟院內的建築,在看慣了市鎮小房舍的少爺等人眼裏,就如同小山一般。


    「哎,真是的,寺廟怎麽這麽大呢?」


    少爺無意中說出這句話後,佐助皺起了眉頭。


    (糟了!)


    正這麽想著,佐助就說,如果覺得累,就趕緊回去休息。少爺忙說沒關係,但佐助不聽。


    「我說,今天要見的和尚能識破妖怪,如果我不出麵,可有些不妙。」


    「我們兩個就沒問題。如果爭執起來,絕不會輸給他。」


    佐助齜牙咧嘴地笑著,一邊炫耀肌肉一邊打包票。少爺皺了皺眉。


    「這可不行,世人要是知道長崎屋的夥計是妖怪就麻煩了。到時你們兩個不可能再像現在這樣,堂堂正正地陪在我身邊了。」


    「什麽,那麽嚴重?」


    沒辦法,妖怪就是妖怪,少爺深深歎了口氣,邊走邊想怎樣才能說服他們……就這樣,頭一下撞在了突然停下來的佐助背上。一看,佐助的表情十分凝重,正直直地盯著正前方回廊的方向,也就是建在寺廟中央的一座兩層大型建築——佛殿向左右延伸出來的部分。


    「佐助,怎麽了?」


    「有一股濃烈的味道,一定出了什麽事。」


    佐助本是犬神,嗅覺相當靈敏。仁吉聽了,沉吟片刻,盯著回廊看過以後,也馬上點了點頭。似乎是有什麽事情發生。三人小心翼翼地向發出氣味的佛殿內走去。這時,天將近正午,陽光明亮而充足。到了位置略高一點兒的內院,三人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殿堂後麵長著好幾棵修剪得很齊整的鬆樹,其中一棵偌大的枝條伸出去很遠。那底下,橫躺著一團黑糊糊的東西,紋絲不動。


    (佐助聞到的,就是它的氣味……)


    「那不是……袈裟嗎?」


    佐助迅速護住少爺,警戒地環視了一圈四周。仁吉小步跑到鬆樹底下,在橫躺著的人旁邊蹲下了身子。不一會兒,他抬起臉,對少爺和佐助使勁搖了搖頭。


    「這不是通町長崎屋的一太郎嘛。專程造訪上野,篤信至此,真是令人欣慰。聽說你發現了一具屍體,真是非同小可呀。」


    少爺將發現屍體的事告訴了寺院裏的年輕僧人。那之後就在直歲(注:直歲,寺院裏每年由人輪流擔任的一種相當於幹事的職務,也包括負責管理伽藍和田地的執事僧。)寮的一間屋裏與寬朝相對而坐。


    寬朝給人以巨大的威壓感,程度超過所有道聽途說和想象。他的身形和佐助不相上下,說話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看樣子是把清貧啦、悟道啦這些統統拋到腦後去了,然而卻絲毫不以為意。他一本正經地說話時,往丹田發力,身體就會陡然高出一截。


    廣德寺乃禪宗寺院,院內的七堂伽藍嚴格按照人的身體結構建造而成。頭的方位是法堂,心髒的方位是佛殿,聲名顯赫的


    寬朝的僧房則位於殿左。


    寬朝的職務是直歲,也承擔了寺內伽藍的修繕、木工活計和防火等任務。他是被委以重任、身居要職的僧人之一——在殿內聽用的一個僧人這樣告訴少爺。那個行為舉止落落大方的年輕僧人現在正給三個人倒茶。


    少爺感激地端起茶,不由小聲歎了口氣。


    (日限大人說廣德寺的鬆樹枝上掛著荷包,過來一看,鬆樹底下倒有一具死屍。)


    今天來廣德寺是為了救小丸,而身為直歲的寬朝,如果以要修理伽藍為由關閉廟門,輕而易舉。小丸想來應該是被扔進了一間隱蔽的屋子裏,但現在,卻不是說這事的時候。


    「死去的是寺裏的僧人,叫廣人。一把年紀迷了心性,真是令人惋惜。」


    寬朝站著說話,使人感到一種壓迫,肩膀酸痛。


    「完全沒必要輕生上吊,有什麽事情可以找我談啊。」


    寬朝淡然地說著,絲毫不動聲色。少爺輕輕聳了聳眉毛。


    (上吊?)


    僧人的事情,包括懲戒,大體都交由各寺各院負責,唯獨犯色戒要除去僧籍並於街頭示眾,僧眾均不可插嘴幹預。這次廣人的事件,隻要廣德寺判定是上吊而死,也就宣告結束了。


    即便鬆樹上沒掛著上吊用的繩索,屍體周圍也沒有一根繩子,疑團重重,但隻要一經判定,就不可更改,因為事情隻要發生在寺內,即便捕快也不能插手。


    然而,對於這鐵的規矩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的仁吉,毫不畏縮地反詰寬朝:「和尚,那可不是上吊啊,喉嚨沒有繩子勒過的痕跡,而且頭上黏糊糊地沾了很多血。」


    「大概是從樹上掉下時,頭撞到了石頭。」


    寬朝一口氣否定了仁吉的話,齜牙咧嘴地露出一種怎麽看都使人厭惡的笑容,一雙眼睛緊緊地盯住了兩個夥計,然後,歪著嘴來到少爺近前,迅速而神秘地將臉靠近了一太郎。


    「今天你帶來的同伴可不同尋常啊,還有兩個。一太郎少爺,你這是什麽愛好呢?」


    「什麽?我嚴肅地告訴大師——比這次莫名其妙的吊死事件還嚴肅——我的兩個同伴,都是長崎屋的夥計!」


    清楚明白地宣布完之後,少爺咬著嘴唇瞪了寬朝一眼。寬朝凝視了少爺片刻,突然歪起嘴唇,綻開笑容。


    「啊呀,這也不錯,那就信你一次吧。長崎屋殷實富足,去年還為廣德寺修補屋頂捐了一筆巨資,今後也希望和你們保持良好的關係啊。」


    那意思是說,隻要出錢,就不會把夥計是妖怪這件事說出去。要是平時,一件事達成協議,早就拿出一塊方年糕來慶賀了。


    接下來,少爺就必須和這個難對付的和尚交涉營救小丸一事了。


    在這裏,如果隻是一味俯首聽命,肯定不會有任何結果。少爺在榻榻米上端正坐姿,狠了狠心,竭盡全力裝出一副壞壞的笑容。


    「經常承蒙廣德寺照顧,所以有幸為貴寺捐贈了一些銀錢,雖然不多,僅能購置新瓦,但也是一片心意。然而現在讓我們說什麽好呢,出了錢,卻沒有見到一片新瓦。」


    「什麽?本寺屋宇眾多,縱有多少錢,也不可能將所有屋頂都修葺一新啊。」


    聽到寬朝這個回答,少爺刷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號算盤。寬朝還在氣頭上,少爺已經熟練地在算盤上撥了出來。


    「去年,從長崎屋收到護身符謝禮二十五兩、捐贈十兩,佛具店藤屋五十兩,太田屋二十兩,室町的伊勢屋一百兩……」少爺一邊撥著算盤珠,一邊說,「貴寺有擅長對付妖怪的好名聲,所以大家紛紛布施。」


    如果再把藏前(注:藏前,地名,位於隅田川西岸,是江戶時代幕府米倉的所在地。)米商捐的大筆錢財加上,總計超過了一千兩。


    「我們這些商人,會在商家聯合會的集會等場合碰麵,關於向寺廟布施的傳言,也能聽到許多。」


    當然,這些傳言大部分都是從父親藤兵衛口中聽來的,不過現在都無關緊要。少爺問的是,去年廣德寺至少有一千兩入賬,可現在一座殿堂的屋頂都沒新葺過,到底是什麽原因?看到算盤上撥出的金額,寬朝眉頭緊皺。


    「……居然領受了這麽多嗎?」


    嘟囔聲很低。緊接著,就像想起了什麽事情,突然睜開眼睛,急忙掉過臉,背向少爺他們。


    「看樣子,以後是不能再出錢了。不過,我也並沒有打算在別處提起貴寺的這些事。但是,一旦聽說貴寺屋頂仍是舊瓦,捐贈了一大筆錢的米商青戶屋,一定不會有好臉色吧?」


    少爺想緊緊抓住寬朝的弱點,一口氣攻破他的防線,好把身陷囹圄的小丸救出來,因此,又補上了這番話。


    寬朝聽到這話,起初雙眉緊鎖,不一會兒,身體就微微顫抖起來,像是忍住不笑的樣子。少爺看了,很是迷惑不解。


    (為什麽現在……他能笑得出來?)


    「哦,一直聽人說,長崎屋的少爺動不動就危在旦夕。你是怎樣的人,我原本一點兒也不了解,今天一見,為何這般有趣呢?」


    寬朝冷不丁飛快地坐到了少爺跟前。他瞅了夥計們一眼,對於他們那嚴峻的眼神似乎毫不在意。大家明白了,這的確是個穩如泰山、難於對付的家夥。


    「少爺,有件事想問你。」寬朝直直地盯著少爺,開口道。這個聲名顯赫的高僧,語氣中突然失去了剛才的威壓。「今天來本寺的目的,到底是什麽?身體像傳說中那樣虛弱,不可能為了參拜走這麽遠的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如果一直這樣兜圈子,天都黑了。」


    「大師是不是負責處置一隻叫小丸的貓?我希望您把它交給我。」


    一直不開口,小丸是救不出來的,所以,少爺毅然決然地說了實話。寬朝將兩手放在膝蓋上,大笑起來,嘴巴張得像要裂開一樣。


    「原來如此,此行目的是為了貓精,是這麽回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這時,一直在少爺旁邊規規矩矩坐著的佐助突然開了口:「小丸還沒有變成貓精,你連這都不知道嗎?被人說有神通,一旦自滿起來,會栽跟頭的。」


    寬朝做出一個陰險的表情,但馬上就垂下眉梢,自嘲起來:「的確如此,我栽過一次跟頭了。去年居然收領了那麽多布施,我大大想錯了。」


    他抱著胳膊——那姿勢與身上穿的黑色袈裟很不協調——默默地沉思了片刻,然後再次看向少爺,提了一個建議。


    「一太郎,可不可以暫時助我一臂之力?你的想法聽起來很有見地,又有力量強大的同伴幫忙。你若能助我,就幫大忙了。」


    說是隻要肯幫他,就會把小丸作為謝禮還回去。還沒等少爺回答,仁吉先提出了疑問。


    「你想讓他做什麽呀?少爺身體很弱,危險的事讓他出頭,我們可絕不答應。」


    「哎呀,還跟著溺愛的保姆呢。啊呀呀,少爺看起來好像很不滿呢。別擔心,寺廟裏不會有什麽危險的事。嗯,多半不會。」


    奇怪的事情在寺內接二連三地發生。一件說是偶然,兩件就要琢磨一下了,如果有三件發生還放任不管,那就要作好大禍臨頭的準備了。


    寬朝說,那是不願看到的結果。


    「我不明白的事情之一是廣人的死。坦白地說,寺內沒有一個人認為廣人是上吊自殺。」


    果然像是被毆致死。


    「還有一件事不明白,領受了那麽多布施,但都不見蹤影。難道是誰私自挪用了?雖算不上稀奇事,但一直這樣挪用下去,可就吃不消了。」


    最後一件就是日限大人所說的荷包一事。


    「我還以為是誰搞的惡作劇呢,但那之後不久,廣人


    就死了。若不查明其中的關聯,恐怕要被夥計們笑話嘍。」


    這三件事必須盡早查清。如果一個人進行,擔子過重,而僧人之間密切相關,說不定商量的對象就是殺害廣人的凶手,所以也不想靠他們,因此,寬朝才請求少爺幫助。


    這次,還沒等夥計們答話,少爺就下定了決心。


    「明白了,我幫您。小丸現在平安無事嗎?」


    「這你不用擔心,貼著符,隻是不能離開房間而已。」


    和尚還說,貓精應該正在裏邊玩耍呢。


    「但這次要解開的謎就沒那麽簡單了,我曾找人商量過鬆樹上掛荷包一事,找的雖是那個人人稱頌的有本領的捕頭,他卻給了我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


    寬朝說話的時候,表情很嚴肅。這回知道給日限大人錢的是誰了,仁吉和佐助麵麵相覷,暗暗吐了吐舌頭。


    3


    「廣人生前擔任副寺,負責收支,手裏掌握著本寺的錢財。」


    寬朝吩咐了年輕僧人幾旬後,就將三人帶出了直歲寮,向佛殿背後掛著奇怪荷包的鬆樹走去。少爺問剛才吩咐年輕僧人去做什麽,寬朝說,是派他到副寺寮去打聽寺內的收支狀況。


    「沒關係,秋英雖年輕,卻是武士出身,身板結實,為人可靠,交給他沒問題。」


    「有很多武士出身的和尚嗎?」少爺問。


    寬朝點了點頭。在武士家庭,生了第三、第四個兒子,就要給人家當養子,也很不容易。其實不光是武士家,由於種種原因,幼年就放到寺院寄養的孩子不在少數。


    「秋英也是被寄養在此的,他來的時候,沒人知道他的年齡。由於我平時嚴加管教,所以通曉世上的諸般事情,終於長成為一個有用的男子漢。這全是我的功勞啊。」


    (功勞?也太誇張了吧。)


    少爺心裏雖然覺得有些不安,但現在不是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走在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寺廟內,仁吉又問,副寺是否是個要職。寬朝笑著回答:「至少,比我大。」也就是說,副寺是統領寺廟的少數幾個人之一。少爺一邊走,一邊歪頭思索起來。


    (寬朝和尚不知道挪用公款一事,也就是這件事還沒人發覺。但是,廣人和尚卻被殺死了,究竟是為什麽呢?)


    位於廣德寺中央位置的佛殿,建在地勢略高一點兒的地方,而其後的地勢,也一點點地高起。回廊從佛殿兩側階梯狀上升,看起來與天相接的地方矗立著正殿。也就是說,生長著茂密的鬆樹和其他樹木的佛殿背麵,位於小山的山腳,雖說恰好在整個寺院的中心,卻是一處很不引人注意的隱蔽之所。


    四個人來到發現廣人屍體的鬆樹下。一隻大貓正在樹枝上舒舒服眼地趴著。


    「是小丸嗎?」少爺不由得問。然而,沒有回答。仔細一看,那隻貓全無妖怪的樣子,隻是一隻被人遺棄的野貓。站在旁邊的寬朝對少爺和貓搭話這事全不在意,迅速開門見山。


    「廣人掌管著寺內的錢糧,挪用公款的可能是他。如果說他是良心不安而自裁,也說得過去,但麻煩的是,他是被人所殺。我認為殺害廣人的凶手就在寺裏。」


    仁吉在少爺旁邊嘰嘰咕咕。不知道寬朝聽沒聽見,繼續說他的話。


    「雖然說不出凶手是誰,但能大致猜出殺人動機。一太郎,你怎麽看?」


    「我覺得挪用這筆錢的不是一個人。廣人多半是因為錢的事,和寺裏的一個和尚起了爭執,於是就被殺了,對嗎?」


    聽了少爺的話,寬朝點了點頭,和他想象的完全一致。但是,少爺將手搭在鬆樹上,提出了疑問。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廣人和尚在這棵樹下被殺,和鬆樹上掛著鮮豔的荷包之間究竟有什麽聯係。兩件事的相同之處,隻是在同樣一裸鬆樹底下而已。」


    寬朝答不出來。旁邊的佐助卻出乎意料地回答:「我知道兩件事之間有聯係,但這意味著什麽,我卻不知道。」


    少爺不由抓住了佐助的衣角,緊盯著他的臉。


    「那是……什麽?」


    「是木天蓼。先前見過的那個鮮豔的荷包裏裝著木天寥,屍體附近,也能聞到木天寥的氣味,現在還很濃。你們看,樹枝上的那隻貓,不是睡眼惺忪嘛。」


    眾所周知,貓最喜歡木天寥,隻要聞一下它的氣味,就像醉了一樣。


    突然想起來,前些日子老貓精阿白還說過,見到日限大人就心慌呢。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不早說呢?日限大人去長崎屋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吧?」


    「可是少爺,您也沒問過我呀。」


    少爺氣得按住了太陽穴。寬朝的表情認真了起來。


    「……跟妖怪相處還真是累啊,一太郎。」


    「兩個事件中都有木天寥出現,荷包和廣人的死,是有聯係的。」


    但少爺還是歪頭思索。


    「用木天寥,想做什麽呢?」


    「小丸現在關在廣德寺。難道是這寺裏有人想釣一個貓精?」


    聽到仁吉突發奇想,寬朝繃起了臉。


    「即使附近有木天寥的氣味,但是貼著護符,貓精就不能從房間裏出來。關於這一點,但凡寺裏的人都應該知道。」


    殺死廣人的,應該是寺內和他一起挪用錢財的和尚。然而,寬朝說,隻要是和尚,就不應該做出使用木天寥這種傻事來。


    「哎呀,怎麽扯到這個了?」


    四個人在鬆樹底下抱著胳膊沉思,一時誰也沒說話。


    正在這時,突然傳來一陣叫喊:「啊,寬朝師父,不得了了!」


    隻見服侍寬朝的和尚秋英慌裏慌張沿著台階跑上來。


    「按照您的吩咐,為了查明收支情況,我去了副寺寮……」


    管理收支本是副寺的職責,並不是身為直歲的寬朝能幹預的。這次破了規矩,寬朝派去的人要看賬本,副寺寮的和尚馬上跑去報告掌管一切的住持。


    「住持讓您立刻向他說明為什麽查賬本。」


    「明白了。寺裏的錢少了多少,查清楚沒有?」


    秋英嘴邊露出了一絲微笑,看來在副寺寮雖被當成了不速之客,還是從頭到尾看了賬本。


    「這……一千兩金子全都不見了,分文不剩。」


    「查得不錯,會派上大用場。住持上了年紀,腳底下又不穩,應該不是殺害廣人的凶手,他恐怕還不知道錢不見的事……要是知道,一定會病倒的,這對他的身體十分不利。」


    雖然要被寺裏的最高負責人叫去問話,寬朝仍一臉獰笑,沒有絲毫恐懼與惶然。找寬朝和尚問話,還不知道誰是被質問的那一方。少爺不禁有些可憐那個從未謀麵的住持。


    到底是不能把客人帶到住持麵前,少爺等人回到了直歲寮的一個房間,打算休息片刻。


    「我說少爺,您就別玩那令人心焦的猜謎遊戲了,我們還是趕緊查清小丸在哪裏,破解符咒,把它救出來吧。」


    夥計們的意見雖然一致,少爺卻不想與寬朝為敵。因為怎麽看,他都是個難對付的家夥。


    寬朝和尚很快回到了房間。剛回來,就匆忙吃起了和尚端來的茶點。


    「問話順利結束了?」


    「住持的身體果然變得越來越差了,我對郎中交代了幾句。」


    聽說一千兩金子消失,心髒的負擔頓時加重。


    「所以我打了保票,說會努力追回一部分。一千兩金子消失無蹤,連一塊都不剩,可能是把錢都集中在一起轉移走了。」


    寬朝說的時候,故意裝出了不快的樣子,但是住持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敢出來阻止。如果說話不當,寬朝和尚很有可能搶白說


    :「不然你把錢追回來。」如何使自己的意見被接受,寬朝早就十分熟稔。也是因為這個,他才以飛一般的速度爬上了權力的高峰。但是,似乎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因有權而高興。


    少爺搖了搖頭,又將話題扯回到錢上。


    「寬朝師父,丟失的可是一千兩哪。也許沒花光,但那麽多錢,廣人和尚都拿去做什麽了呢?」


    問題雖在情理之中,大家卻麵麵相覷,好像這一問出乎意料。少爺很驚訝。


    寬朝突然笑了,說道:「人的一百零八種煩惱,即使會被每年除夕的鍾聲帶走,但到了第二年年終,又會堆積起來。人就是這樣一種動物。即便和尚,也擁有各種各樣的欲望。」


    但隻要是僧人,就不會在袈裟上花大錢。而且,即使想為自己的房間添些物件,頂多是買上等的火盆和被子。再說常有調動,不能帶太多行李。如果是吃的東西,必定是素齋,而且由廚房做,不能單獨起灶。當然,如果外出,隻要出錢,就能吃到稍微美味一點兒的東西,但也不至於花掉一千兩。


    「如果是這樣的話,剩下的就隻有滿足色欲了。」


    但是,僧人是嚴格禁止犯色戒的。


    「那剩下的可能,大概就是男色了。」


    「您是說男妓?」


    少爺明白過來,頓時害臊地弓下了背。對這些事不了解,正是少爺雖然十八歲了但仍是小孩子的證明。


    「那很貴,據說比吉原的花魁和晝三(注:晝三,古稱散茶女,後用來稱呼高等妓女。)價錢還高。」仁吉說。


    佐助點頭同意,兩人活的年歲是人所不能企及的,而且在市井生活得久了,對於世態人情也很熟悉。


    「如果晝夜都招呼男妓,那光付給本人的錢,一次就是二兩金子。」


    除此之外,還得給隨從和中間人賞錢,所以,需要另外支付幾倍的價錢。一次需要十兩以上金子,絕對不是一般僧人可以承擔得起的。


    「也許廣人和殺人凶手一同在花街柳巷揮霍了給寺廟買瓦的錢。這也就罷了,為什麽還鬧到殺人的地步呢?」寬朝歪頭思索。


    少爺開口說:「也許是錢已經用得見了底,突然如夢初醒,擔心被人發覺,於是打算把責任全推到掌管錢財的廣人師父頭上,就把他殺了。」


    「如果是那樣,完全可以偽裝成上吊的樣子啊。哦,可能是突然發生爭執,在毆打過程中殺了人。但如果是這樣,和木天寥有什麽關係呢?」


    木天廖或者裝在荷包裏,或者直接掛在鬆樹上。


    這時,仁吉說出了自己的推測:「做荷包的鮮豔布料也許是從戲園子裏來的。」


    男妓當中,有很多正在學唱戲的美少年。


    「花錢大方、被奉為上賓的和尚拜托他的男伴準備一些木天寥。為了讓和尚花更多的錢,那人就費盡心思用鮮豔的布料做成了荷包,努力使外表好看一些,然後把木天寥放了進去。」


    在戲園子裏,隻要侍奉的是名角,弄一些豔麗的錦緞應該不難。舞台服裝很鮮豔,縫製的時候,會剩下很多布頭,剛好能做荷包。


    「原來如此,錦緞是從藝人的戲裝來的。這個先放一邊,那為什麽把木天寥掛在鬆樹上呢?」


    「那可猜不出來。」


    「夥計,你是想解決問題,還是要把問題搞複雜呢?」寬朝問。


    仁吉笑了。


    「隻要少爺猜謎猜得膩煩了,在他累壞之前能回家,我們就滿足了。」


    「……與殺人事件和錢財相比,少爺更重要?」


    寬朝一臉驚訝。兩位夥計像在蜜汁裏泡過的包子一樣的甜言蜜語,少爺早就習慣了。他不理他們,隻是在旁邊端坐著,抱著胳膊,陷入了沉思,嘴裏還念念有詞。


    「殺人,殺人……嗯,真想把那個家夥殺了,殺了,殺了……」


    聽到這話,寬朝瞪大了眼睛,盯著少爺。


    4


    「哎,我可不是真的想殺誰。」


    由於房間裏過於安靜,少爺突然抬起頭,為自己辯護。於是,寬朝張開大嘴笑了起來。


    「這可真是,對啊。試著想象一下自己將要去殺人,然後,就能理解殺人者的想法。原來是這麽回事。」


    「是的。」


    「什麽?哎呀,我還以為少爺是想殺誰呢。」


    佐助口裏說著,眼睛卻一直看著寬朝。和尚的臉僵了一會兒。但是,佐助馬上就大驚失色,因為少爺拉著他的耳朵,臉上的表情很恐怖。


    「怎麽樣,佐助,如果我不是長崎屋的繼承人,而是想殺害廣人師父的和尚……」


    想殺掉廣人,想殺得不得了,於是,有一天,在人跡罕至的後院的鬆樹旁……和廣人一起……是的,也許正在一起放木天寥。如果是這樣,就能說明在人跡罕至的後院,廣人師父為什麽和殺人凶手在一起。


    看到有可乘之機,於是猛地撿起石頭,從後邊偷偷地接近,撲上去猛擊頭部。從傷口噴出來的血濺到了衣服上,但因為是黑袈裟,一點兒也不明顯。廣人緩緩地倒下去……確定廣人已死後,丟下屍體和木天寥,慌忙逃跑……


    少爺歪了歪頭。


    「……奇怪啊,鬆樹附近不是有台階嘛。如果是我,會把師父搬到那兒,偽裝成是從上邊掉下來撞到頭的樣子。如果不這樣,至少也會準備一條上吊用的繩子放在旁邊。」


    「這個想法不錯啊。」


    夥計們相視點了點頭。


    「偽裝成這樣,則真的會被當成意外事故,這件事就有可能瞞過去。但是,為什麽要匆匆離開?」寬朝說。


    少爺歪頭思索。


    「小丸被木天寥吸引,從屋子裏溜出來,凶手很害怕,於是慌忙逃走。要是這樣的話,倒是講得通。」


    「可是貓精直到現在都被關在屋子裏啊。」


    「不知道為什麽把木天寥掛在鬆樹上。我想到的一種可能,是吸引寬朝對少爺的話不置可否。少爺正發愁,突然院子裏傳來了貓叫聲。


    「小丸?」少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和服的下擺拂倒了茶碗。茶灑到榻榻米上,也灑到了少爺腳上。


    「呀,少爺!」


    發出驚叫的倒是兩個夥計。


    「沒燙著吧?」


    「叫郎中。哦不,還是我背著去!」


    兩人慌慌張張飛奔到少爺身旁,那場麵真讓人受不了。傾在腳邊的茶碗一下被兩個夥計踢飛,落在了院子裏,響起破碎的聲音。


    「哎,等等,你們把我的茶碗打破了!」


    「那東西哪有我們少爺重要!」


    說著,兩位夥計把少爺平放在榻榻米上,脫去布襪,確認有沒有燙傷。旁邊的寬朝帶著再驚訝不過的表情,目不轉睛看著這場混亂。


    「茶不是都已經涼了嘛,你們不怕茶碗摔破,卻擔心燙傷,想法全反了!」


    少爺趴在榻榻米上,狠狠地說了句賭氣的話。說完,他也為自己的不滿吃了一驚,陷入了沉思。


    「……反了?」


    腦子裏突然想起一件事。少爺噌噌從夥計們手下爬著掙脫出來,站到寬朝麵前,對著依然一臉吃驚的和尚,說道「大師,反了,都反了。必須特別注意的不是貓,也不是貓精。」


    「少爺,你冷靜點,慢慢說,這樣大家就都能聽筐了。」


    聽寬朝這麽一說,少爺看了一眼大家,夥計們和寬朝都是一副雲裏霧裏的表情。少爺歎了口氣,重新在榻榻米上坐直。


    「在樹上掛木天寥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吸引貓精,而是想把它引出來,把那間屋子空出來。廣人師父沒有和妖怪麵對麵決鬥的膽量,所以才使用了木天寥。」


    「那間屋子不常用,所以把貓精關在裏邊了。為什麽要花工夫把屋子空出來……」


    寬朝沒再往下說,也許提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空房間很少,可以偶爾把錢放在裏邊。人雖然能輕而易舉解除符咒,但這樣的話,貓精就會立刻出來,風險很大。因此,把木天寥掛在樹上,暗中解除符咒,把貓精遠遠從屋子裏引出來……」


    趁這工夫把銀兩拿出來。少爺朝寬朝點了點頭。


    剩下的問題是,凶手是誰?因為什麽和廣人和尚失和?雖然不知道,但好歹找到了一些線索。


    「他的計劃失敗了,因為貓精現在還在屋子裏,對吧?也就是說,殺害廣人的凶手,到現在應該還沒有拿到錢。」


    少爺對寬朝說,希望把小丸視為普通的貓,破解符咒,將它交給自己。這樣的話,殺人凶手就能進到屋子裏。隻要監視,就應該能知道是誰。


    「總覺得這個辦法方便了少爺。」


    「不也很好嗎?反正事情結束以後,您也得把小丸還給我們。」


    「……嗯,這次的事,請務必別說出去。沒辦法,權當用小丸堵住你們的嘴吧。」


    總算解決了小丸的問題。少爺等人向佛殿對麵的眾寮(注:眾寮,為眾僧設置的讀經、說法、喝茶的場所。)走去。它建在禪堂裏,旁邊是迎賓寮。附近地勢有些高,小院子裏有沙子撒的河流,河流上有石頭砌的瀑布。


    「貓精就在裏邊。」


    寬朝手指位於西端的一間小屋。剛撕掉符,打開門,就從裏邊跑出來一隻貓。黑白的花紋,四隻腳上都穿著幹幹淨淨的布襪。少爺將它抱起,它立刻溫順地蜷縮在了少爺臂彎裏。


    尾巴確實正在變成兩股。如果叫它的名字,也有一些反應,但還不能像人那樣回答。


    四個人粗略地環視了一下這個昏暗的屋子,映入眼簾的淨是書。四周滿滿地堆積了書和卷軸,其中一部分一直頂到天花板。許多東西都裝在箱籠裏。如果發生地震的時候在這個房間裏,一定會被這些東西壓在底下。


    誰也不知道錢到底藏在哪裏,總之,看不到發光的金子是事實。


    不過,隻要殺人凶手來,就會暴露藏錢的地方,於是少爺等人沒有仔細查找,就出了屋子。然後,寬朝叫來一些僧人,說貓精風波是場誤會,這問小屋可以使用了。


    之後,寬朝就在院子前的樹蔭下藏起來,決定從那裏監視小屋。少爺也想監視,兩個夥計說什麽也不同意。


    「絕對不行!要是蹲在院子裏,會感冒,會發燒,會臥床不起!」


    寬朝笑了起來,說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裏就行。還沒等回答,佐助就把少爺、小丸夾在腋下,快速將他們帶到了通往正殿的回廊台階上。


    坐在這裏確實更舒服一些,等待起來也輕鬆多了。沒有冷風吹過,雖說有點遠,但透過窗欞,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眾寮的小屋。


    但是,心情卻鬱悶至極。少爺緊緊抱著小丸。被寬朝取笑,實在不痛快。


    「真的,老這樣,我又要被人說成是小孩子了。現在離得這麽遠,如果殺人凶手出現,跑過去豈不是很不方便?」


    「哎呀,不會的,寬朝師父一個人也能輕輕鬆鬆把凶手抓住。他很厲害。」


    仁吉一邊說著「小丸也找回來了,真想回長崎屋」,一邊不時用眼睛瞟少爺。


    「可不能違背約定啊。」少爺加重語氣。


    仁吉放棄了,小聲歎了口氣,然後從袖子裏拉出來一個為少爺準備的褡褳,像變戲法一樣拿出了點心和一竹筒水,遞到少爺麵前。


    看到仁吉毫不緊張的神態,少爺歎了口氣。臂彎中的小丸高興起來,好像想吃包子,一個勁兒地叫喚。少爺趕緊拿了一個包子,掰了一半給它。如果把包子全給貓吃,夥計肯定會不高興,少爺知趣地把剩下的半個塞進了嘴裏。


    這時,佐助小聲說:「哎呀,來得還真早。」


    大概是擔心屋子被占用,殺害廣人的凶手早早地出現了。人影轉眼消失在了房間裏。緊接著,就看到寬朝進了裏邊。


    「這……恐怕不太妙。」


    仁吉在旁邊說,表情很嚴峻,並馬上用手指了指僧房旁邊那片樹叢。凝眸一看,有一個黑影在動。


    「什麽,凶手有兩個!二對一,寬朝師父危險了。仁吉、佐助,你們怎麽還不快過去?難道不去增援?」


    「幫那個老奸巨猾的和尚?少一個和尚,對江戶也沒什麽妨礙。」


    「是啊。」


    兩個人一點兒也沒有要動的意思。


    「那我去,別攔我。」


    少爺抱著小丸,生氣地下了台階。佐助一縱身,把少爺抱了回來。


    「哎!你幹什麽?」


    少爺不由得厲聲申斥起來。隨後,就聽到了仁吉那很不耐煩的聲音。


    「明白了。真沒辦法,我們去幫他,您可要在這兒乖乖的,不要動。」


    話音剛落,人就不見了。仁吉一會兒工夫便趕到了僧堂旁邊,一眨眼就消失了。妖怪的身手的確是人所不能及的。


    「裏邊怎麽了?仁吉和大師不要緊吧?」


    少爺正擔心地翹首觀望,突然感覺身體輕輕地飄了起來。等反應過來,才發現佐助正抱著他,以毫不遜於仁吉的速度,順著回廊奔僧堂的方向往下跑。仁吉消失在廳堂中沒多久,少爺等人也趕到了小屋前。


    5


    少爺想知道裏邊發生了什麽,將木門輕輕拉開了一條小縫。


    「嘿——」


    正在這時,響起了頗有氣勢的聲音,接著就看到一個人影向靠窗而立的仁吉猛撞過去。那人手裏拿著一個閃光的東西,像是一把短刀。


    少爺絲毫不緊張地看著這一幕。


    正如料想中那樣,當兩個人的身影重合時,那個穿袈裟的影子突然被踢飛了,倒在門邊,臉朝下撲倒在地。仁吉馬上按住了他。隨著「喀嚓」一聲殘酷的響,和尚不動了。仁吉很無趣地甩甩手指,站起身來。


    少爺看到已經沒有危險了,就把門整個拉開。這時,突然有個東西飛了過來。隨著一聲巨響,不明物貼著少爺的身子撞到了門邊上。


    少爺臉一陣痙攣,跌倒在地。佐助的臉色一下變得可怕起來,視線迅速掃向屋內,隨後衝了進去。


    「啊!」


    裏邊傳來一個短促的聲音,是從堆積如山的書堆裏傳來的。再一看,一個穿著袈裟的男人陷進了書堆裏,動彈不得。


    正如推想的那樣,殺害廣人的果然是寺裏的僧人。雖然猜中了,少爺還是輕聲歎了口氣。


    「寬朝師父平安無事嗎?」


    環視了一圈屋子,發現書堆裏有一個抱著頭的身影。


    「還好,還活著。」


    少爺放心了,和尚卻皺著眉頭,耷拉著腦袋。問他有沒有受傷,他按著腫包,就這樣坐著,呻吟著說起話來。


    「我沒想到是兩個人。他們可能早就發現我了,所以剛進屋子就用箱子打了我一下。總算保住了命,多虧那個箱子是空的,很輕。」


    寬朝一邊撫摸著頭上的腫包,一邊指向旁邊一個細長的千兩箱。(注:千兩箱,江戶時代用來保管金子的箱子。)


    剛才朝少爺飛過來的,就是這個箱子。凶手一進屋子,就先把這個拿在手裏了。同是千兩箱,也大小有別,而這個並不十分大。


    長崎屋也使用裝五千兩金子的箱子,顧名思義,這個千兩箱應該能裝一千兩金子。即便如此,這個釘滿金屬零件的箱子,看起來也很結實厚重。如果寬朝頭腫的原因是這個箱子,那麽應該不是正麵一擊。


    現在箱子蓋已


    經打開,裏邊空空如也。


    少爺睜大眼睛,看著兩個暈過去的和尚。不認識,隻是,兩個人都很年輕。


    來廣德寺的時候,看見院內有許多灑掃勞作的年輕僧人。也許這兩人就在其中。看起來比少爺還要年輕,臉上稚氣未脫。


    「這麽年輕就殺了人?是不是弄錯了……」


    寬朝瞅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兩個和尚。同一個寺廟裏的人,不用說一定認識。然而,他卻板起一張像是吃了黃連似的臉,一言不發。


    正在這時,一個和尚醒了過來。


    令人吃驚的是,年輕僧人一站起來,就先向滾落在不遠處的千兩箱伸出了手。另一個人也馬上站起來,目光投向了那個箱子。


    「混賬,錢到哪兒去了?」


    大概是剛才昏厥的緣故,看樣子還不太清楚自己的境況。和尚死命地抓住箱子,根本不明白自己有多罪惡。少爺一直站著。寬朝則慢慢站起身來。


    「照山!淨秀!你們都做了什麽,自己清楚嗎?」


    這是一聲讓人從腹部深處一直麻到腳趾的大喝,然而兩人仍然緘口不言。


    年輕僧人照山直挺挺站著,手裏拿著那個看起來很重的空千兩箱。


    少爺看到這種情形,很不快。過了一會兒,照山的臉恢複了血色。他撲通在房間中央坐下,終於從容開口說話了。


    「……因為需要錢。」


    他說這句話時,仍一臉固執。


    「但是找不到。是不是知曉一切的寬朝和尚把錢藏起來了?所以,


    才以什麽貓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妖怪做幌子,把屋子占用了?」


    不知道是因為年輕還是激動,照山叫嚷起來,聲音相當尖銳。平常話很多的寬朝,這時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咬緊了嘴唇。


    「……你們倆打算做什麽?你們違背佛祖教誨,不惜殺人,也要把錢弄到手,到底想做什麽?」


    寬朝嚴厲地正視兩人,直盯得坐在地上的兩個和尚連連後退。最後,他們終於鎮定下來,迎著寬朝的目光。這次,淨秀開了口。


    「我們……本來是想幫助人的。都說好了的,必須得在限期之內把錢送到。」


    照山說,有一個人的父母患了病,需要高額的費用。淨秀說,有個人被騙,從父母手上繼承來的代代相傳的老店馬上就要被人侵占。


    總之,不管是哪一個原因,都需要趕緊準備一大筆錢。


    「不管自己將來會怎樣,也不管旁人怎麽說,都要信守約定。」


    問是不是親戚,兩個人搖了搖頭。據說是陪故去的廣人和尚外出的時候認識的人。


    這時,站在少爺旁邊的仁吉突然問淨秀,那個麵臨困境的老店在


    哪兒。淨秀回答說,在大和橋那邊的室町,隻是不知道名字。仁吉聽了,笑起來。


    「仁吉,怎麽了?」


    「說來說去,那個老店所在的那一帶,是眾多大商號的聚集地呀。」


    在那裏,隻要有老字號被侵占,關於它的流言就會在附近傳遍。然而堂堂長崎屋的夥計仁吉並沒聽過這樣的事。


    「不像是真話。這位小師父,你在廣人師父不知道的情況下,意外地認識了什麽人吧?」


    如果是上野的話,離有戲園子的猿若町很近。仁吉的推測是,廣人沒有去芳町,而是到附近找男妓尋歡作樂去了。


    隻要去的次數多,隨從的和尚就會知道廣人在做什麽。因為花的錢並不是廣人自己的,也就不得不允許兩個和尚偷偷地遊蕩,也為堵兩個人的嘴。然而……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連少爺也清楚了是怎麽回事。


    「這兩個年輕人在和尚找樂子的時候沒有同去。但離猿若町不遠的地方,有吉原……」


    聽到這兒,寬朝猛轉過頭,本來就相當壞的臉色,這回變成鐵青的了。


    僧侶犯色戒是要受到嚴厲懲罰的。如果這種罪名被證實,那就不再由寺內處置,而要被五花大綁押到大和橋邊,跪在席子上示眾,而且還要剝奪僧籍,趕出寺廟,還有可能和重犯一起被押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島上——罪名相當重。


    「即便是廣人和尚出錢,也不可能像富商那樣大手大腳,也許去了消費很低的鐵炮河岸。於是,就有藝妓編謊說,有身染重病的親屬,家產馬上被人奪去了等,這是她們從客人身上勒索錢財的慣用伎倆,聽得多了。」


    連少爺都聽說過這樣的騙錢手段,在小說裏也經常出現。兩個人在找樂子時,大概隱瞞了僧人身份,改扮成郎中的樣子,所以藝伎一眼就看出客人有些奇怪。因為沒見過世麵,馬上被鎖定為目標,騙取錢財……


    「不對!阿鶴不是那樣的女人。她說,如果我不幫忙,她會很艱難。她說,我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像弟弟一樣,還問可不可以把我當成她的家人。」


    淨秀接著照山的話說:「阿市……都哭著說不想活了。我是個和尚,無論如何也想救救她。無論如何……」


    如果不是從殺過人的兩個人口中聽到這些話,絕對要笑出來。哦不,也許是從殺人凶手口中聽到這些話,才有些奇怪。這些話就算寫進戲本子裏,也會因為太過陳腐而不能通過,然而兩個人卻當真了。是相信了藝伎的話,還是因為被人信任,感到自我陶醉了呢?當聽到有人說「你真了不起」的時候……


    這些讚揚的話,修行的僧人很少聽到。在藝伎那裏,沒有辛苦而繁重的勞作和其他和尚的責備,隻有一味的讚美。不需要精進修行,隻要去那裏,就會有讚詞降臨。幼年就不得不離家的僧人們,心裏迫切渴望什麽,被徹底看穿了。被人親熱地以親人相稱,他們心裏很高興,還想要這樣的感覺,還想再聽一次。


    然而——和藹親切的話聽得多了,頭腦中那些關於自己真正家人的回憶以及師父們的話就漸漸暗淡無光。也許是事情太久遠,兩個人都想不起來了吧?少爺陷入苦澀的思緒當中。


    照山繼續說道:「迫切需要一筆相當多的錢。可是……正準備借錢,廣人和尚說,放錢的屋子進不去了。」


    說什麽貓精被交給寺廟處置,屋子用護符封住了。要是有那麽可怕的妖怪,就不敢破解封印,但無論如何都必須履行對藝伎的承諾。


    兩個和尚提出用木天寥把貓精引出來,廣人就從他的男伴那裏得到了一些裝在異常鮮豔的荷包裏的木天寥。據說廣人為能向男伴提出這種要求感到非常得意。


    「但是,計劃很不順利,鮮豔的荷包成了人們議論的對象,還沒有破解護符,鬆樹那邊就引來了很多人圍觀。」


    淨秀從懷裏掏出一個色彩鮮豔的荷包,瞪眼盯著看。看樣子,直到現在還在用它裝木天寥。但總而言之,那時,三個人暫且罷了手。


    那些錢卻不能放棄。於是,在一棵不顯眼的樹上放上木天寥,並悄悄破解了護符。


    然而——千兩箱雖然還在屋子裏,隻是已經空了。應該還有五百兩,三個人不知道這些錢怎麽會不翼而飛,互相猜疑起來。


    特別是廣人和尚,一來不滿其他兩個和尚如此熱衷金錢,一來放心不下二人知道自己嫖男妓,找話發起難來。


    「以前一直都沒問過,可這次連在哪裏浪蕩、藝伎的名字都要問個清楚。我們馬上意識到事情不妙了,因為僧人犯色戒是要受重罰的。」


    兩個人突然被逼到走投無路的絕境。


    「照這樣下去,就會被流放到遙遠的小島。弄不到錢,也見不到心愛的女人,更不能把錢交給她們。好不容易受人之托,又那樣受尊敬,眼看一切都要化為泡影,我們當時感覺一切都完了。」


    如果兩個人齊心合力,殺廣人和尚易如反掌。因為破除


    了護符,所以可以偽裝成貓精作祟的樣子,於是就將廣人的屍體搬到掛有木天寥的鬆樹下,認為貓精應該在那兒。然而後來一看,貓精竟然在屋中書堆的縫隙裏睡覺。這樣就不妙了,於是,兩個人想到,如果隱藏曾打開房間的一切痕跡,廣人就會被認為是自殺,所以急忙將門關好,偷了幾個寬朝給信徒準備的護符,重新貼了上去。可以說前前後後做得天衣無縫。


    寬朝站在照山和淨秀麵前,兩隻手抓住他們剃度過的頭,用像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低沉聲音問道:「如果是一個人,還殺他嗎?」


    房間裏很安靜。


    「如果是一個人和廣人麵對麵,你們會變成殺人凶手嗎?如果是一個人,你們會不會把所有與女人的事情交代清楚,然後認罪道歉?」


    兩個人不敢看寬朝的臉。


    「廣人師父恐怕沒有立刻責罰你們,而是認真聽你們說話來著吧。我說得對不對?」


    「可是廣人師父不是把寺裏的錢都花光了嗎?」


    「我們花的隻是他給的堵嘴錢,為什麽要覺得對不起他?」


    聽到淨秀那近乎叫喊的話,寬朝的聲音由於憤怒而顫抖起來,看起來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沒說要你們向一個僧人道歉,我是說,你們應該在佛祖麵前懺悔。身為僧人,你們連這都不明白嗎……」


    屋子裏鴉雀無聲。雖然有五個人在,然而好大一會兒,誰也不說話。


    6


    「喲,一太郎,好久不見啊,又臥病不起了?」一個月後,少爺和兩位夥計再次來到廣德寺,在自己房間迎接他們的寬朝這樣說道。


    「真討厭,還是別這樣奇怪地寒喧吧。」


    少爺撅著嘴,有些不高興,但馬上就從包袱裏拿出了點心,放在寬朝麵前,接著又掏出一個方綢巾小包裹。


    「這個給住持,對心髒有好處。」


    一說是買瓦的錢,寬朝就笑著接受了這份布施。今天也是年輕的秋英和尚上茶。在寬朝麵前很隨便的仁吉說,在院內灑掃勞作的和尚中,


    沒有那兩個年輕僧人,於是問起了他們的下落。


    「一切平安。」寬朝答道,「隻是不在江戶了。拜托有緣的寺廟把他們安置到了不同的地方。兩座寺廟都在多雪的山裏,不能出門遊玩,和佛祖在一起的時間會增加很多啊。」


    如果吵嚷著說他們殺了人,再把外界本不知道的犯色戒的事傳揚出去,年輕和尚今後就無法重新做人了,所以經寺廟內部商量,決定了對兩個人的處置辦法。


    「好在兩位僧人都幡然悔悟了,他們說,再怎麽反省道歉,過去的也已過去了。」


    就算殺人凶手說一大堆懺悔的話,死去的廣人也不會活過來——


    這已經成了無法改變的鐵的事實。即使凶手被原諒,也絕不會是被害人的本意。


    「所以,自己做的事情到死都隻能由自己背負,這很沉重。」


    從廣德寺出發的時候,寬朝對兩個人說了這番話。當時,兩人都沒有答話。寬朝說,他感覺兩人還不知該如何回答,沒有找到適當的語言。


    「可是一太郎找到雲彩了嗎?」


    寬朝一邊喝茶,一邊抿著嘴笑。一旁,佐助和仁吉的嘴邊也露出了微笑。少爺有些憮然。


    實際上,桃色雲彩在那件事之後找到了。


    令人吃驚的是,雲彩居然跑到了廣德寺關貓精的小屋裏。不僅如此,金子從千兩箱裏消失,也和桃色雲彩有關係。


    照山等人立刻被其他和尚從禪堂的小屋帶了出去,背影消失在回廊的盡頭。


    「這次多虧你們幫忙了。」


    寬朝向長崎屋的三個人點頭致謝。少爺他們為領回小丸而來,最後卻碰到這樣意外的事,少爺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不做聲地鞠躬回禮。


    這時,雲彩出現在了他們麵前。它柔和地放著光,輕飄飄地浮著,慢慢從房間中橫穿而過。寬朝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少爺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快活起來。


    「雲彩找到了!」


    更加高興的是將要變成貓精的小丸。它發現了有趣的東西,陶醉地叫著,對著雲彩跳起來,伸出了爪子。


    「小丸,這雲彩對我很重要,你可別亂來。」


    正說著,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小丸確實沒有伸爪子,卻張大了嘴,踩著書堆跳起來,一口咬住了雲彩。


    雲彩不大,兩下就進了小丸的肚子。少爺不知道該說什麽,夥計們也呆住了。


    這時,頭頂上響起了一陣嘰裏咕嚕的聲音。一看,一塊天花板被卸了下來,正有很多鳴家從那裏探出頭來呢。


    「難道……把雲彩弄到這兒來的,是你們?」


    聽到佐助的喝問,鳴家們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當然,這些鳴家不是長崎屋的。老的宅院裏會有鳴家,廣德寺和老貓精阿白的房間裏也有。其中一個跟著阿白去到長崎屋,看見了那片雲彩,為了給關起來的小丸解悶,就從長崎屋拿了來。


    「雖說把雲彩搬到了廣德寺,但因為那個房間貼著護符,所以進


    不去。」


    「是的,沒辦法,就繞到了天花板裏邊。因為天花板裏邊有個箱子,就把雲彩放在裏邊,連箱子一起扔到屋子裏去了。」


    「那到底是個什麽箱子呢?」仁吉帶著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問。


    鳴家指了指滾落在地上的千兩箱。


    「廣人師父蹬著書堆,掀起木板,把千兩箱放在屋頂了。」仁吉說。


    鳴家們發出了歡天喜地的聲音:「對了,太對了!」


    「那麽,他一點點把錢拿走了嗎?」


    廣德寺的鳴家們點了點頭。


    「那個箱子裝桃色雲彩正好。」


    「就是裏邊的金子礙事。」


    「於是就全扔到屋子裏了。」


    鳴家們在天花板一角排成一排,全都笑嘻嘻的。


    「可是也沒看到你們扔下去的那些金子啊,都到哪兒去了呢?」


    仁吉一問,鳴家們你一言我一語嘰裏呱啦地回答起來:


    「我們把金子扔了下去,不知道為什麽,小丸突然不高興了。」


    「小丸用後腿把金子都埋在書堆裏了,就像用土把糞埋上那樣。」


    「它可能不允許屋子裏出現和糞便一樣的東西。」


    金子又重又硬,如果從天花板下一場這樣的金雨,底下的人可受不了。然而鳴家們絲毫沒考慮到這些,他們一定隻是想,給小丸帶來了桃色雲彩這麽好的禮物,會受到表揚。


    少爺歎了一口氣。


    「那些金子還能找到嗎?」


    關鍵人物小丸,正在地上專心地玩著照山留在屋子裏的那個裝有木天寥的荷包。


    (這個荷包原來就在屋子裏嗎?)


    即使雲彩被吃了,也不能生氣。沒辦法,少爺、夥計們,還有寬朝,一齊撥開書堆,找尋金子。看到眾人一副可憐又遺憾的表情,寬朝低聲笑了出來。


    「從那以後,就一直沒見到桃色雲彩。」


    臥病在床的時候,少爺遺憾地想,這個世界上確實有無法挽回的東西。但是,如果為雲彩這麽點小事說出這種話來,可能就要聽眼前的寬朝一番說教,所以當時少爺什麽也沒說,隻是沉默著。


    與小丸作好不許做壞事的約定之後,就讓一個熟人將它領走了。


    據說,從那以後,小丸看見天空的晚霞,偶爾還會伸出舌頭,舔舔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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