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據說這件事發生在古時候。


    真言宗的開山鼻祖弘法大師在旅行途中,曾在一戶農家借宿,聽說附近有野豬出沒,破壞田地,就從懷裏取出一張紙,畫上幾筆,交給了農家的主人,說是咒符,可以防止豬害,但絕不可以拆開封口。


    弘法大師留下這句話走了,野豬真的不再興風作浪,於是人們都想知道這張紙的魔力,就忘了大師的囑托,打開了封口。紙上畫著一條狗。村子裏的人正好奇地左右觀瞧,狗突然從紙上一躍而出,化為犬神,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哇!」


    屋外路上飛來一頂草笠,正好撞在店裏賬房的木格子窗上,跳起來,又落在木板房裏。店裏的小夥計正拿著掃帚從藍色的門簾底下經過,嚇得臉一陣痙攣。接著就聽見一連串的怒罵聲,並不止一兩個人。


    「少爺,外邊吵什麽呢?」


    聲音大得傳到了旁邊的土間裏,正檢查貨物的犬神急忙來賬房瞧是怎麽回事。隻見少爺為難地看著外邊的道路。店鋪正前方,幾個挨門賣藝的人,正為誰先展示技藝爭得不可開交。


    「你靠邊!」


    「硬塞進來的,你要怎的!」


    跳住吉舞(注:住吉舞,大阪的住吉神社在舉行插秧祭神儀式時表演的舞蹈。)的托缽僧人和耍猴的人,不湊巧趕到了一起。因為少爺每次都慷慨地給這些人很多錢,來店門口賣藝的人越來越多了。店鋪角落的陰影裏,鳴家們也湊熱鬧,劈裏啪啦、嘎吱嘎吱地鬧著。


    「這樣堵著門口,客人都進不來了。」


    少爺苦笑一聲,視線轉向犬神。


    「我讓他們各自表演一段吧,要不這樣,恐怕沒法收拾。」


    「少爺,您麻疹剛治好,別到店門口去了。」


    每隔幾年,會傳染的麻疹就卷土重來,附近已有很多人染病身亡。


    佐助的聲音粗糙沙啞,少爺聽了,苦笑起來。


    「真是操心過度,生病不是上個月的事嗎?你瞧,這些人都等著呢。」


    已經有好幾隻手伸了過來,等著給錢。犬神走到店外,老大不情願地給了一些錢。一個背上扛著小猴的耍猴藝人剛拿到錢,心情立刻就變好了。


    「謝——嘞——」


    道謝就像唱歌一樣動聽,接著又讓小猴鞠躬行了禮。小猴子的表情十分可愛,讓人看了忍不住要笑,而就在這時,猴子會馬上伸出手,死乞白賴再要一枚金子。


    「嗯,要錢的功夫倒是蠻紮實。」


    「不是挺好玩嗎?」


    少爺看起來很高興,開心地笑著。犬神看著行乞藝人遠去的背影,歎了口氣。


    「最近這一帶好像流行各種各樣的表演,不光是耍猴,什麽驚險雜技、木偶劇,還有雜耍的江湖藝人,應有盡有啊。」


    「嗯,附近神社院內的茶攤旁,都搭起了掛著席子的雜耍大棚呢。」


    而且附近居民似乎都成了那兒的常客。


    「父親也經常去呢。」


    聽了這話,犬神大不服氣地衝著耍猴藝人遠去的背影,哼了一聲。


    「為什麽大家都覺得雜耍好玩呢,我真不明白。看一下那笨拙的動作和那哢嗒哢嗒扭來扭去的木偶就要付錢,也太不值了。」


    犬神說,對雜耍沒有一點兒興趣。


    「佐助,你剛才的態度也還可以啊。那種藝人都會巧妙地抓住人心。」


    少爺又笑著說,不這麽做,就不能賺錢維持生計。


    「對啊,佐助,你剛才不是被父親叫去了嗎,有什麽事?」少爺回到賬房,問道。


    犬神回過頭來。自從混跡人世,使用佐助這一名字已經好久了,而迄今為止叫過好幾個名字,有些連自己都忘記了。名字越不被人叫,就越容易淡忘,幸虧佐助這個名字,少爺總是一個勁兒地叫,所以好不容易成了犬神的代稱,變得熟悉。


    「那……可能不是什麽好消息。剛才老爺找過去說話,我甚至都想,這件事要不要先瞞著少爺。但是,您作為繼承人,不好的事也應該知道。」


    佐助說完,端端正正地坐在少爺身旁,講起來。


    「實際上,和我們店有大筆交易的和泉屋,經營不下去了。」


    和泉屋是鄰街的一家大藥行,瀕臨破產的消息從臘月開始,就在各個店主之間傳開了。如果那家店倒閉了,賒的貨款就拿不回來。


    和泉屋的規模不斷做大,經營卻越來越艱難,可正在這節骨眼上,頂梁柱一店之主病倒了。


    「和泉屋會倒閉嗎?」


    「多半會,我們也會蒙受巨大損失。」


    「那家店很大,夥計仆人也多,大家再找吃飯的地方恐怕是大問題。」


    佐助雖然覺得少爺的話是好意,但還是偷偷將臉轉向一旁,歎了口氣,因為現在根本不是擔心別人的店鋪的時候。本應從和泉屋拿到的一大筆錢,現在全打了水漂,老爺正抱著腦袋發愁。


    (少爺生下來就處在優越的環境裏,一定沒想過這種日子也許會一去不複返吧?)


    不僅是生意會有損失,日常生活中也有各種意想不到的災禍。地震、火災和傳染病,人類要麵臨的災難簡直不計其數。在長命的妖怪看來,人的一生,實在是短暫而無常。


    「佐助,你怎麽了?怎麽一直不說話?」


    少爺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佐助。佐助趕忙裝出笑臉,他不想讓少爺擔心。


    (沒關係,隻要往店裏弄點錢,這次的難關就能渡過。我請其他妖怪幫忙,總會有辦法的。)


    佐助這樣盡心竭力,是因為和這家店、店裏的人,還有比誰都重要的少爺已經很親密的緣故。佐助在過去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如果是人,早就遺忘了——都居無定所地漂泊流浪,總算安穩下來,他不想失去。


    (幸虧我那天發了慈悲心,也不知是哪根神經搭錯了。)


    來到店裏,認識少爺是在山裏一條漆黑的路上。


    「怎麽辦……到底該睡哪裏好呢?」


    這是一個昨天、前天和之前都一直在發愁的問題,今天也必須要為在哪裏睡而憂心。太陽早就落山了,犬神走在山間小路上,長歎了一口氣。


    一直都是一個人無休止地到處旅行,不是野地露宿,就是走路,都有些厭煩了。沒有父母,沒有兄妹,也沒有要完成的使命。這麽多「沒有」堆在一起,弄得佐助苦笑不已。


    (為什麽,我現在還在呼吸,還活著……)


    抬頭仰望夜空,月亮那清瘦的身姿,好比一把精心磨過的鐮刀。雲很多。夜,黑得就像用墨汁染過一樣。


    (多半不會下雨,所以在路旁的樹根底下睡一覺也行。)


    但今天晚上,聞到一股濃濃的妖怪的氣味,讓人心裏不踏實。無奈之下,犬神一直走著,保持著警惕。


    (大概是踏入了山妖的地盤。)


    夜越深,妖怪們就越躁動。也許今天日子不好。


    (不希望引起糾紛。能保護我的隻有自己。)


    因為是妖怪之身,有著異乎尋常的強大的力量,但這世上有更加強大的妖怪,甚至還有一些與神意相通,力量之大令人瞠目結舌的。因此決定絕不為傻事出頭,因為收場還得靠自己。雖說很困倦,犬神還是加快了腳步。然而,還沒走幾步,就突然停下來回頭看。


    (真稀奇,這時候山裏還有人的腳步聲。)


    犬神用那雙夜裏也相當敏銳的眼睛定睛一看,隻見遠處的黑夜中,有一團忽明忽暗的燈籠光。有什麽急事吧?烏雲和密林遮住了月光,提著燈籠隻能照到眼前一點點路,即便如此,那個男子還是在無邊的黑暗中拚命趕路。


    (夜裏獨行是相當危險的,一定會馬上被妖怪盯上。)


    這麽想著,大神環顧了一下四周,隻見那個人的身後跟著很多妖怪,散發了一種無論怎樣變化躲藏,都逃不過去的危險氣氛。犬神看了,心裏竟厭煩起來。


    沒理由救一個陌生男子,但是,如果男子在這裏被妖怪撕裂,血腥味就會彌漫開來。犬神鼻子靈敏,周圍都是血腥味,晚上就別想睡覺了。


    「啊,哎喲喲。」


    正在這時,男子好像是被妖怪襲擊了,嚇得戰戰兢兢,聲音也有氣無力。燈籠滅了。犬神大喊一聲,氣勢驚天動地,緊接著一弓身,奮力揮起拳頭,往地上砸去。


    「咚」,一個悶雷一樣低沉的聲響穿透了黑夜,激起的火星在地麵發出了微微的光亮。樹木和地麵都開始劇烈地搖動、變形。那男子翻了個跟頭,摔在地上,纏住他的妖怪都被震掉了。


    犬神趁機走到男子近前。小妖怪們看到犬神,都一下子散到黑暗中去了。


    「你,沒事吧?」


    一搭話,男子又小聲驚叫起來。他手上拿著護身符。在這寂無一人的漆黑夜晚,犬神突然出現在眼前,他很害怕。


    「這時候被山賊和妖怪襲擊,一點兒也不奇怪,這麽晚在山裏走,隻能怪你自己了。」


    說話的口氣很嚴厲。犬神把燈籠遞給那人。黑暗中,犬神,行,世水是個年輕的旅人。男子馬上站起來,用顫抖的手把燈籠點上。


    「這可真是……太感謝了,救了我一命。剛才,我被一群莫名其妙的家夥襲擊了,是真的,一群妖魔鬼怪,而且,地麵還亮了一下。」


    他接著說:「啊,那些家夥難道是害怕我手裏的護身符,所以逃跑了?」說著,仍然心有餘悸地不住往後張望。


    過了一會兒,男子漸漸平靜下來。看著眼前犬神的樣子,他更加吃驚。


    「哎呀……你看起來還是個孩子呀。是一個人旅行嗎?在山裏?真勇敢。」


    在人世漂泊行走,犬神經常照自己的心情,在不同的時間變幻成各種樣子。想起今天晚上變得很年輕,犬神暗暗吐了吐舌頭,趕緊說,因為江戶一個朋友的介紹,正在尋找雇主。這樣一說,男子立刻就明白了。


    知道對方還是孩子,男子臉上顯出了放心的神色。兩個人繼續趕山路,因為不說話會感到害怕,所以聊起天來。


    「夜路上遇到伴兒,真高興。實際上,我早就覺得被什麽跟蹤了。如果有月光,回頭就能看到。那家夥怎麽看……反正既不像人,也不像獸。」男子聲音顫抖地說,「這世上真有妖怪。」今天晚上遇到的事,無疑令他心驚膽寒。


    「旅館裏的人曾勸我,說走夜路危險,把我攔住了,但因為生意上的事,無論如何得盡快回店裏。」


    因此,就遇上了這樣意想不到的事,真後怕。大概是因為心裏緊張害怕,男子腳上沒停,嘴也一刻沒閉過。早就困倦不堪的犬神不得不一整夜陪著男子,隨聲附和。


    好不容易到了早晨,男子發現犬神比晚上還年輕,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找到茶攤吃飯團的時候,看男子的口氣舉止,儼然成了犬神的監護人。還沒搞清楚狀況,犬神就跟著男子到了他店裏。


    2


    (幹得不錯,確實撿了不少金子。)


    和泉屋關張已經一個多月了。佐助拜托熟識的妖怪,或者自己收集,已經弄到相當多的一筆錢。


    因為經常發生沉船或身上帶著錢袋的人溺水一類的事件,河海裏總是蘊藏著很多寶藏。沒有主人的錢,誰撿都無所謂,再沒有比這更方便的了。很多好東西都埋在人力所不及的深水處,犬神半夜溜出店去,潛到水裏,弄到了錢。


    合計起來,超過了一百兩。佐助盤算,隻要有這些錢,店裏的資金就能周轉,於是放心地到賬房去了。這樣一來,佐助的安身之處有了保證,少爺也不用擔心了。


    他準備編謊說,金子是從倉庫的舊箱籠裏找出來的。


    然而——


    「這是……」


    眼前的錢箱裏擺著兩個包著小金子的包袱。拿出來一看,確實是真正的金子。五十兩一包,整整齊齊地包著,用黑字和朱墨加了封印。


    「啊!難道有進錢的路子?」


    老板一定在為籌款而四處奔走,可眼前這些金子,他沒對佐助提過一句,夥計覺得有些無趣。特別是現在,大掌櫃帶著另一個夥計,為了采購在外奔波,佐助應該盡快掌握所有生意上的事情才對,可是……


    「那麽,我撿到的這些錢,該怎麽處置呢?」


    佐助正發愁地看著錢箱,突然注意到裏邊放著的一張紙。長條紙上寫著一行短短的字:「……讓鬼和佛都變成手裏捏的陶器。」


    像是短歌的一句。為什麽單單這個會落在錢箱裏呢?怎麽也不明白。想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該不該扔掉,於是仍然把它和金子按原樣放好,返回店堂忙活。


    「又有店鋪要倒閉了?這次是……大江屋。怎麽一個接一個啊?」


    大約半個月之後,佐助正在教少爺記賬,掌櫃就將這個消息帶到了。


    大江屋是同一條街上的蠟燭店,二個比較大的店鋪。接二連三都是這些令人不快的消息,少爺直皺眉頭。掌櫃因為要通知其他店鋪,早早離開了。


    「說今年米的收成不好,而且哪兒的船也沉了,淨是些壞消息。昨天有個自稱是我們家親戚的人來到店裏,向父親借錢。我還是第一次見那個人呢。」


    聽了這話,正在撥算盤的佐助皺緊了眉頭。少爺說不認識,那人一定是遠房親戚,和老爺的親緣關係要苦想一陣子。借著這麽點關係來借錢,那一定是困難到一定程度了,可這時候,店裏根本沒那麽多餘錢。


    (錢可能還是借給他了,因為老爺和少爺心眼兒都好……)


    佐助突然想起,最近一直沒見到老板。一問少爺,說是和幾個有交情的店老板去雜耍大棚了。


    「這一陣子生意不樂觀,老爺卻有心思看雜耍。」佐助一邊和算盤珠子對眼,一邊毫不客氣地說。


    算盤上顯示的是毫無趣味的數字。如果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下去,難免有一天也會淪落到借錢的地步。


    (唉!)


    因為少爺在旁邊,所以把想歎的這口氣使勁咽到了肚子裏。大部分商品都是賒賣的,隻有少數是付現金。佐助為了檢查入賬的金子,打開了錢箱,一看,眉梢立刻吊了起來。


    「這……」


    今天也多了兩包金子,和散錢混在一起。隻是,今天和前幾天的不一樣,是二十五兩一包。


    「少爺,最近我們有什麽大筆買賣嗎?我怎麽沒有印象。」


    「什麽?怎麽了?」


    少爺盯著錢箱,也吃了一驚,但怎麽看也沒有佐助吃驚。


    「少爺,您是不是有什麽線索?別瞞著我啊,這個很重要的。」


    「你怎麽這麽說……我也不知道呀。」


    少爺偏過臉,佐助馬上循著少爺的目光,盯著他看。就算這樣,少爺也不開口。於是佐助一隻手抓住少爺的脖頸,像抓小貓一樣把少爺拎了起來。一直盯著兩人看的小鳴家們,一齊唧唧呱呱吵嚷起來。


    「啊,啊,好疼,好疼——好好好,知道了,我說還不行嘛。」


    如果夥計是人,絕不會跟少爺開這種玩笑,但佐助是妖怪,所以毫不在意。少爺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其他夥計都不在近旁,就低聲說了實話:「有人叮囑我,千萬不能說出去。」


    「誰這麽跟您說的?」


    「父親,說事關附近的店老板們。」


    少爺好像覺得很有趣,說話那樣子相當快活,就像被人封


    住了嘴,特別想找個人說說。他將臉貼近佐助,盡量壓低聲音,說「秘密就是……父親和附近的店老板們好像開始信仰神佛了。」


    佐助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信仰神佛是好事,為什麽要隱瞞呢?


    他皺起眉,擔心地問:「到底在信仰什麽?不會是法令禁止的天主教吧?」


    少爺擺出一張笑臉。


    「都是熱衷生意的店老板,怎麽會信仰危險的天主教呢?這和實際利益結合得更緊一些,據說隻要虔誠信仰,錢財就會源源不斷。」


    「什麽,錢?」


    聽起來像童話一樣。佐助忍不住要笑出來,但突然想起了放在賬房裏的那個錢箱,裏邊的確有一些來曆不明的金子。


    「……少爺,到底是什麽樣的神?少爺有沒有去過?」


    「嗯,不太清楚。信的人急劇增多,如果傳揚出去,可能會引起騷亂。還沒有把我帶到集會的地方去。」


    (這……隻要信神,錢就會冒出來,如果傳出去,難免會被當成天主教徒的鬼把戲,所以要隱瞞?)


    看來少爺連集會的地點都不知道。佐助想了想,突然抓住少爺的肩膀,將臉湊近了,堅定地說:「我現在說的話,您一定要記住。千萬別加入,就算老爺讓您那麽做,也別答應,明白嗎?」


    接著又囑咐道,一旦有什麽事發生,就借口身體不舒服,臥床休息。聽佐助說完,少爺茫然若失,根本沒明白夥計的意思。


    「能拿到錢是難得的好事……但從沒聽說過神佛會把大筆錢財賜給不幹活的人。」


    「你覺得這件事可疑?」


    「如果可以,也希望老爺別再去了。」


    少爺聽了這話,抱著胳膊沉思起來。


    「……錢真的出現了。佐助你不也看見了嗎?」


    少爺指著放在錢箱裏的兩包金子,五十兩呢。


    「實際上,店裏突然有錢出現,已經是第二次了。父親正為錢的事發愁。他反複說,多虧上次那筆錢救了店鋪。現在就算讓他別去,可能也沒用。」


    怎麽就可以肯定出現在店裏的錢是因為信仰昵?佐助不由得皺起眉頭。少爺一時回答不上來。他伸出手,從箱底拿起一張紙,正是寫著詩歌的那張。


    「據說金子出現的時候,紙條也會一起出現。憑這個就能知道。」


    「讓鬼和佛都變成手裏捏的陶器。」不知為什麽,這句話總讓佐助感到莫名的不安。然而,除此之外,少爺一無所知。佐助將紙輕輕揣進懷裏,再次囑咐少爺絕不要參加集會。


    3


    已經過了夜半子時。


    店門前的角落裏,冷不防響起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其後,通到裏屋的門立刻打開,佐助出現了。他平心靜氣走在黑暗中,一站到賬房旁邊,就對牆壁招了招手。那些麵目猙獰的小鬼們立馬露出頭來。


    「鳴家,我有事拜托你們。你們不會被人看到,不會被人收買,能好好地監視吧?」


    說著,他指了指錢箱。任務是,監視有沒有人接近錢箱。遠比自己厲害的妖怪布置下任務,鳴家們個個幹勁十足。


    (沒問題,這下就能知道是誰把錢拿來了。)


    現在擔心的,就是那不可思議的信仰。佐助隻想把錢為何無緣無故冒出來查個清楚。


    (怎麽想都覺得奇怪,誰會白白把那麽多錢送人呢?目的究竟何在?)


    如果有事發生,就相當可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安身之所會化為泡影。要是危及少爺,更不能接受。既然如此,佐助必須親自找到答案。


    今天白天,老板也出門了。佐助不露痕跡地問了問去哪裏,結果被巧妙地岔開了話題。


    (是秘密……對少爺都不能說,對於隻是個夥計的我,就更不可能說了。)


    索陛跟在老板後邊,到外邊查一查,但夥計的身份不允許他這樣做。


    沒辦法,佐助在老板和服的袖子裏,偷偷放了一塊香片,隻要有這個,過後也能知道他什麽時候經過了哪裏。


    天黑了,佐助瞅了一眼錢箱,卸下頂門棍,出了門。哪家店都是漆黑一片,沒一處亮燈。佐助緊緊盯住前方,就算眼睛相當敏銳,現在也什麽都看不清楚。但是他能感覺到,老板在不遠處的某個地方,因為香片的氣味越來越濃了。


    循著香味,腳步在夜色裏邁開。過了夜半,柵欄門都關閉了,一個個越過很麻煩,佐助幹脆收起腳步,見到圍牆就跳過去,於是接連通過寂靜的街道,循著香味向前。


    「讓鬼和佛都變成手裏捏的陶器?」


    佐助一邊循著殘香向前走,一邊從懷裏掏出那張可疑的紙條,借著月光看。如果能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也許就能知道真相。


    「用手捏……土這類東西,是能隨意揉捏的。為了信仰,就要造出佛來。既如此說,那為什麽提到鬼?什麽意思呢?」


    怎麽也猜不透。


    (好像有什麽東西……)


    這時,佐助發現前方有動靜,於是停住了腳步,鼻子上擠出皺紋。不明物在房屋的陰影裏,看不清輪廓。令人吃驚的是,即使用鼻子聞,也沒有氣味。不是人,也不是獸——能知道的僅此而已。


    (怎麽聞不到氣味呢?難道是鬼魂?也許沒有實體。)


    對方突然停了下來,似乎也感覺到了佐助的存在。互相靜觀對方下一步動作。這麽想著,佐助拉開了架勢。然而——


    (嗯?)


    腳步聲傳來。緊張的氣氛一下被打破了,剛才的氣息也突然間消失,無處可尋,接著燈籠的光亮映人眼簾。佐助立即躲到牆根底下。


    (啊……是老爺。)


    長崎屋老板手裏提著折疊式燈籠,正在漆黑的街上快步走著。拿著燈籠,說明一開始就作好了晚回的準備,而且一個小夥計也沒帶。


    (今天是不是也剛從神秘的地方回來呢?)


    老板看似沒有受到剛才奇怪影子的影響,平穩地向前走著。這樣就好,佐助沒過去打招呼。老爺過去之後,留下了比剛才更加濃烈的香味。


    (這樣就更加好找了。)


    雖然值得慶賀,但還是擔心一件事。那個奇怪的影子出現以後,


    老爺馬上就從這裏經過。令人生疑的信仰和影子有什麽關係嗎?一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穿過大商號林立的街道,在柵欄門向右拐,進入了一片小店成排的地帶。沒走幾步,房屋就稀疏起來,最後沒有了。香味將佐助帶到了附近一處較大的神社。


    穿過一個小牌坊,裏邊沒有門,直接進入神社院內。樹木茂密蔥蘢,連月光都拒絕的神社院內一片漆黑。


    (這裏的神,難道會惡作劇嗎?)


    這樣想了想,佐助搖搖頭。剛才的影子怎麽也不像是神派來的使者,連一點兒那種氣息都感覺不到。


    一邊想一邊走,路上的香味不問斷,一直延續到前方。來到了參拜的路上。一邊察看右手的正殿,一邊繼續往前走。不久,眼前出現了一組建築,佐助恍然大悟,呆立不動。


    (雜耍大棚!就是最近新建成的那個雜耍大棚。)


    聽說這裏匯集了各式各樣的流行表演,各店的老板也經常往來於此。棚子相當大,因為是搭著木頭、上邊掛席的構造,屋頂很輕。也許是這個原因,屋頂造得很高。這裏邊有假神官、假和尚,如果他們欺騙大家的話……而且,而且……


    (為什麽金子會在店裏出現呢?)


    不知道,佐助不由得一聲低吼。


    為了找到集會的地點,佐助圍著掛席子的大棚,挨個仔細瞧。隻要看一下所謂的現場,就有可能知道眾人信仰的是什麽,而知道了這個


    ,就可以順藤摸瓜……


    但是……過了一會兒,佐助站在黑糊糊、一個人影也沒有的雜耍大棚之間,自言自語起來:「難以置信,沒發現和尚或神官,一點兒跡象都沒有啊。」


    離他最近的地方,有幾家賣食品的小店,鋪子前邊並列著兩排雜耍大棚。旁邊稍大的一塊地方,似乎是用來表演雜技的。表演陀螺、魔術、長脖怪、耍猴等的場所,一直通到裏邊。對麵則似乎是蛇女、女相撲、編筐籠、木偶劇、看西洋鏡等。


    剛開張沒多久,一切看起來都是新的。一個好像是儲藏室一樣的大棚裏,堆著些沒拆開的貨物。大棚的數量不多,即使從頭到尾數一遍,也不費什麽工夫,一看就知道,是普通的雜耍大棚。


    很奇怪,香味確實一直到這裏,然而,路已是盡頭,前邊有圍牆阻擋,如果想出去,就得原路返回或穿過神社。神殿那邊沒有香味,老爺顯然是從雜耍大棚回去的。哪裏有問題呢?至少從表麵看,沒有用錢誆騙和召集信徒那種會遭報應的演出,因為這裏是神社院內。


    佐助完全被夜色包圍,漫無邊際地想著這件不可思議的事。


    4


    第二天,在店門口打算盤的時候,佐助想到了一種可能。這件事,會不會有妖怪參與?


    在雜耍大棚,並沒有找到假神官或假和尚,也就是說,這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而且無論怎麽想,錢從天而降也太離奇。這樣,錢也太沒有價值了吧。無論如何都感到與正常做生意賺錢根本背離。既是妖怪又是生意人的佐助,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不盡快弄清事情真相,可有點不妙啊。


    妖怪有妖怪的行為方式,和人的行為有著本質的不同。白白送錢這樣的事,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幸運,但一旦慘遭算計,就攸關性命。


    這件事人不可能輕易參與,太危險了。


    (不過也不那麽絕對,如果讓我知道有人勾結妖怪,即便是老爺,也會痛打他一頓,讓他停手!)


    佐助一邊撥著算盤珠,一邊想,人的欲望真可怕。隻要信仰,就有錢從天而降,這種怪事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或在故事裏讀到,一定會遭嘲笑或被視為愚蠢,然而,一旦金子真的出現在眼前,人就會輕而易舉地被迷惑,想法反差之大令人難以置信。


    也許是能輕鬆拿到錢,迷了心竅,老爺外出的次數出奇地多。結果他對生意上的事不聞不問,如今店裏門庭冷落。與他一起的其他店主,應該也如此。


    佐助歎了一口氣。這時,少爺莊重地出現在店門口。他身後是老板。


    「佐助,我現在和父親出去,賬房的事就暫時拜托你了。」


    「哎呀,有什麽事嗎?」


    一問才知道,雜貨店藤屋的老板突然去世,要去吊唁。佐助正在算賬,心下一慌,突然打亂了算盤珠,把算盤緊緊攥在手裏。


    「那家店……也會倒閉嗎?」


    「從沒聽說過那家店不景氣。隻是,繼承店鋪的男孩才五歲。」


    值此危急關頭,一定是為了防止發生糾紛,才作了這樣的安排。總而言之,今天要去靈前守夜,於是兩人出了門。留下佐助,緊咬著嘴唇發愣。後來,他總算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副嚴峻的表情。


    (和泉屋、大江屋、藤屋都和我們店有生意來往,而且又離得很近……他們一定和老爺一起去了那個什麽奇怪的集會。)


    少爺曾說過,熱衷做生意的店老板們也加入了。


    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再怎麽年成不好,資金周轉不靈,這一帶的大商號也能經營下去,不至於窮途末路。但似乎隨著錢的不斷降臨,意想不到的不幸也紛紛降臨到各個店鋪。


    (更早覺察到就好了。不妙……也許下一個就是我們店。)


    必須守護店鋪,守護少爺。心焦如焚的佐助向掌櫃打了個招呼,將賬房的事務全都托給他之後,飛奔了出去。


    (白天的雜耍大棚裏,一定像平常一樣在舉行表演。怎麽辦?從哪兒開始查最好呢?)


    首先,應該走訪和泉屋原來的掌櫃。他已被附近的一家小店請去當掌櫃。叫出來請他吃一頓沿街叫賣的養麥麵條,發現這個人說話很痛快。可能是因為沒有旁人,不需要避諱。


    「和泉屋倒閉前後,有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你們老爺病得很突然呀,而且得的什麽病也不知道,聽說請捕快來調查的時候,嚇得夠戧。」


    和泉屋的店主死得很突然,甚至讓人懷疑是謀殺。


    「其他的……我說的話可能有些奇怪——店裏有沒有突然平白無故跑出錢來呢?」


    「……錢?」


    身材矮小的掌櫃小口喝著蕎麥麵湯,眼睛看著別處。可能是佐助的心理作用,掌櫃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和泉屋有一段時間不能賒購了,對吧?那時候賬都是怎麽付的?那時距離老板病倒還有一段時間,需要用的錢不是增加了很多嗎?」


    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可掌櫃還是不住地掃視周圍,不說話。佐助從懷裏掏出那張寫著「讓鬼和佛都變成手裏捏的陶器」的長紙條,遞到掌櫃眼前。隨著短促的一聲「啊」,掌櫃手中的大海碗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哎呀,可惜了。但也吃得差不多了。」


    佐助一邊慶幸碗沒摔破,一邊撿起來還給了貨郎。掌櫃抱起胳膊沉思起來。


    他好像在思量著跑不過佐助,一直瞪著地麵。過了一會兒,也許是打算聽天由命了,他領著佐助,散起步來。到了人跡罕至的橋邊,掌櫃先囉裏囉嗦地叮囑了半天,說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才嘰嘰咕咕地說了起來。


    「佐助,這張紙條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在店鋪的錢箱裏,和一個沒見過的金子包在一起,真令人汗毛倒騷。」


    「……是呀,是很蹊蹺。和泉屋也遇到了一模一樣的事,突然就出現一個金子包。但那個時候,我們正苦於無法周轉,還以為那錢幫了大忙呢。」


    「和泉屋也出現過這種紙條?」


    掌櫃點點頭。和泉屋用那些錢支撐了一段時間,但店老板的表情日漸僵硬,突然有一天,就與和泉屋一道歸西了。


    「可要小心呀,佐助,這紙條說不定是瘟神送來的信。」


    佐助道了謝,臨別之前,又問了掌櫃兩個問題。


    「死去的店主開始信仰神佛一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但是,出門的時間好像增多了,在店裏坐不住。」


    「那你們知道大江屋和藤屋的事嗎?」


    「好像加入了同一個俳句會。」


    見的下一個人是大江屋的小夥計,他說夜裏去廁所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影正往店鋪裏去。但其他夥計都嘲笑他是在做夢。


    隻是個小夥計,不知道賬房的事,也不知道什麽紙條。


    經常去藤屋出診的郎中淨真又說了些奇怪的事。藤屋的老板是無法呼吸,窒息而死的。


    「也不知道得的什麽病。捕頭大人找到我和老板娘問了好長時間的話。才三十歲左右,也沒有什麽多年的病根。」


    還說,自從病倒以後,連咳嗽都逐漸困難起來。佐助聽了,直皺眉。


    (看來隨著金錢的增加,命越來越短了。)


    妖怪究竟用了什麽手段,把店主們誘到那樣的交易當中呢?「讓鬼和佛都變成手裏捏的陶器」……和這句話有什麽關係昵?


    佐助也想問問藤屋的仆人們,於是到了店門前。但今天守夜,客人很多,大家忙作一團,根本不讓人進店。正不知所措,一個認識佐助的夥計正好送客人出門,看到他,就打了聲招呼:「哎,佐助,你們家老爺


    和少爺已經回去了。」


    多半以為佐助是來接人的。佐助聽說兩個人早就回家了,趕緊往回趕。夥計擅自外出,挨批是肯定的了。


    一進店門,坐在賬房裏的掌櫃就以一副如同喝了苦茶般的表情迎接佐助。


    「佐助,你到底上哪兒去了?老爺和少爺都出去了,人手不夠啊。你出去就是一天,我很為難啊。」


    聽了這話,佐助一下子驚呆了。


    「少爺……還沒回來嗎?」


    「是啊,不聲不響地偷懶怠工也沒被發現,不是很得意嗎?可是你……」


    掌櫃不高興地說出一通教訓的話,然而佐助一句也沒聽進去。


    老爺和少爺早就離開藤屋了,他們現在到底在哪裏?難道……越來越不安,心髒咚咚猛跳。不管掌櫃說了什麽,是不是都該去大棚看一下呢?然而,在大棚的什麽地方呢?沒有目標,但也不能坐著不動。


    「您回來了。」


    佐助剛要出門,店門口響起了小夥計的聲音。他們回來了。


    「少爺,您去哪兒了啊?」佐助急切地問。


    老爺卻先回答道:「不是說過吊唁嘛,怎麽了,佐助?」


    「我到藤屋去接您和少爺了。」


    這麽一說,片刻之間沒有人接話,空氣都凝滯了。然而,老板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


    「路上碰到一個俳句會的老朋友,就在附近店裏說了會兒話。真過意不去,讓你白跑一趟。」


    佐助雖然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但因為旁邊有掌櫃在,就沒繼續追問。


    (明天送完葬後,我再去藤屋問問情況。這件事得盡快查清,耽擱下去總不是辦法。)


    為什麽會這麽擔心呢?佐助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但即使如此自我安慰,憂慮也消除不去。這讓佐助無法平靜。


    佐助望向少爺,然而,父子倆已經進裏屋去了。


    5


    「影子來了!影子來了!」


    枕頭上鳴家的聲音吵醒了佐助。急急忙忙到店前麵去,打開錢箱,立刻驚叫了一聲。


    「怎麽會……」


    箱子底又多了一包金子,旁邊又是那張紙條。信仰似乎還在繼續。災難會降臨嗎?


    (混賬!必須立刻采取措施。)


    這三天,佐助一直沒到店堂裏去。因為人手不足,掌櫃沒給擅自出門的佐助好臉色看,但如果陪在少爺身邊,就不會和掌櫃產生什麽大矛盾。正這樣按兵不動,錢又從天而降了。


    佐助緊緊地咬住嘴唇。這時,突然有人在背後說話。


    「你在幹什麽?」口氣十分嚴厲。


    回頭一看,老板正盯著錢箱和佐助,表情很陰沉。不,也許隻是在佐助看來很陰沉。


    「今天打算去討賬……所以打開箱子,找一些換零用的散錢。」佐助回答,同時把裝著金子的箱子給老板看。


    老板迅速從裏邊拿出那包金子,用辯解的口氣說:「馬上就需要這筆錢,最近必須付的賬特別多,就是不景氣啊。」


    「老爺,這錢不是做生意賺來的吧?還是離這種錢遠一點兒吧。」


    下狠心把要說的說了。沒有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錢箱被推了回來,佐助最終沒有發怒。店鋪經營不善,這是做生意就能切身感覺得到的。對店主來說,店鋪很重要,甚至可以傾注一切心血和金錢——


    佐助很清楚這一點,也很期待少爺能繼承家業。


    (老爺過去曾在山裏遇到過妖怪,正因為他知道世上有不可思議的力量……難道是這種經驗有什麽不妥?)


    即便如此,老爺把錢箱還回來的時候,佐助還是忍不住問了一下主人的身體狀況。和泉屋和藤屋死去的店主,在錢出現的時候,健康都每況愈下。


    「你擔心什麽?我結實得很呢。」


    (嗯,暫時看起來還沒事。這樣的話,隻要把那個影子一樣的家夥解決了,就沒大礙了。可問題是,還沒摸清對方是什麽。)


    稍微喘口氣的工夫,主人就像逃跑一樣退到裏邊去了。緊接著,少爺又早早地出現在了店堂,真是少見。


    「啊呀,早上好!怎麽這麽早?」


    「早!最近睡得淺。」


    奇怪,大概是因為肩膀酸痛,少爺一直轉著腦袋。佐助的臉一下子僵硬起來,走到少爺近旁。少爺那張熟悉的臉就在眼前,可不知為什麽,總感覺他呼吸很艱難。難道是聽錯了?但願如此。將耳朵貼在胸口上,是那種患了重感冒時的氣息……


    「少爺,您是不是去了那個奇怪的集會?」


    發抖的不知是少爺還是佐助,死去的那些店老板的麵容浮現在眼前。少爺自己也感覺到這種不適與往常不同,臉上沒有笑容。


    「我跟你說了多少遍,怎麽還……」


    「在吊唁回來的路上,和父親一起去的。死了人,參加集會的人少了,所以讓我也加入。但是,說讓我保密……」


    最近一段時間,明明有好幾包金子從天而降,店裏卻依然麵臨資金周轉不靈的困境,而且,情況比以前更甚,需要更多的金子。少爺明白這一點,所以對於能生出錢來的集會,沒能拒絕。然而……


    (渾蛋!現在不是在乎掌櫃心情的時候!)


    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了,少爺的生命受到了威脅。佐助讓少爺在賬房坐下,開始追問他去了什麽地方。


    「如果我說了,父親會為難的。」


    「是不是最近建成的那個雜耍大棚?是不是?」


    佐助一語道破。少爺驚訝地張大了眼睛,點點頭。他不再遲疑,講起了事情的始末。


    「我進了最靠邊那個堆了很多貨物、掛著席子的棚子。然後,父親就去叫人了,我一個人在那兒等。後來……我突然感覺到,棚子裏有人!」


    少爺當時感到很害怕,就站了起來,準備回家。


    「這時,一隻手伸到了我眼前的那個箱籠上。」


    奇怪的是,清清楚楚聽到了坐下去的聲音,然而,出現的就隻是一隻手,沒有身體。可能是躲在重重堆積的箱籠之間了。要是這樣,恐怕是個小孩子。那隻手一下子抓住了少爺的手。感覺並不像小孩的手。


    還聽到了嘶啞的嗓音,在說:「換!換!」


    「回家?(注:日語中,交換的「換」和表示回家的「歸」發音相同。)它對您說不要回家嗎?」


    「我不知道,隻是很害怕。」


    少爺掙脫那隻手,衝到了棚子外邊,立刻遇到了父親,對父親說要回店裏,但父親沒同意。這以後,雖然沒再強迫少爺做什麽事,父親卻叮囑說,千萬不可以把這件事說出去。


    「佐助,我越來越害怕了,店鋪倒閉了好幾個,人也跟著一起死了。是吧,是吧,佐助……下一個……會不會是我呀?」


    說到最後,少年哭出了聲音,呼吸很艱難。佐助趕緊拍少爺的後背,讓他冷靜下來。


    「沒關係,有佐助在呢。」


    該怎麽辦好呢?必須趕緊解決這件事。佐助於是問少爺,有沒有在雜耍大棚注意到其他什麽。


    「看起來無非就是個一般的棚子,堆積了一些表演用的箱籠,感覺像一個儲藏間。」


    (是那裏啊……)


    在白天,那並不是個讓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那您見過這個沒有?」


    佐助從懷裏掏出那張紙條。


    「讓鬼和佛都變成手裏捏的陶器。」


    少爺說沒看見。佐助馬上問棚子裏有沒有,少爺說沒有。


    「有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


    佐助一口氣追問。少爺隻說好像聽到過一點兒消息。


    「在哪兒?」


    「父親參加的俳句會。其中有人知道這首歌。」


    少爺隻是偶爾去一次俳句會,聽到的不很詳細,他說多半是一首老歌。


    「明白了,總之,先從這首歌人手。少爺,您說身體不舒服,那從現在開始,就待在屋裏,躺著休息會更好些。總之,這一陣子都別外出了。如果在店內看到什麽奇怪的東西,就立刻大聲喊,知道了嗎?」


    佐助說完,陪少爺來到起居室,服侍少爺鑽進了被窩。剛躺下,少爺就開始不住地咳嗽。看到少爺痛苦的樣子,佐助立刻感到一股寒氣傳遍了全身。


    (藤屋的店老板也是漸漸無法呼吸……)


    為了不讓少爺覺察,佐助緊咬住牙關。


    「至今為止,沒做什麽不對的事啊。」


    帶著苦笑的聲音從被窩裏傳了出來。佐助的回答和往常沒什麽不同,少爺稍微平靜了一些。佐助囑咐少爺要好好休息,少爺聽話地點了點頭。


    「現在就出去嗎,佐助?」


    「一定要聽話,好好休息,我會盡快回來的。」


    少爺躺在被窩裏,心裏有些沒底,目送佐助出了門。出了起居室,佐助把角落背光處的鳴家叫出來,拜托他們照看少爺,然後,將前些天準備的那些錢揣進懷裏,悄悄轉到通往後門的柵欄門,撇下一大消早的事務,出門去了。


    俳句會每月舉行一兩次,有時,會租用茶室的二層。也就是說,沒有固定的集會場所。佐助必須先找出正在學習俳句的人。


    (老爺肯定知道……但是不行,今天早晨他就沒和我好好照麵。)


    自從和老爺隔著錢箱麵對麵以後,總覺得不能去問,因為主人現在也一定處在巨大的不安之中。需要用錢,無論如何也需要。可怕,錢會自己跑出來,可怕!眼睛裏,身體內,有著深深的恐怖。佐助用一種幾乎不能稱之為聲音的聲音喊道:「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先向藤屋走去。正如想象的那樣,一個可靠的夥計很清楚故去的主人學習俳句一事。說到人會的人,他告訴了佐助一個木匠師傅的名字。


    (好,知道了一個人。)


    於是佐助向很遠的工地邁開了大步。到了工地,那個木匠說不知道紙條上這句話的意思,然而,他又介紹了另外一個人。


    下一個是染坊的掌櫃,也在一個離這很遠的店裏。找到後,他也說不知道,於是佐助又去找米店的老頭。時間一點點過去,已經過了中午,佐助有些焦躁。那之後,又去找了習字先生、飯屋的少爺和描金畫師傅。天越來越晚,佐助心急如焚。到最後,為了趕時間,奢侈地坐了一回轎,可找到人之後,發現還是沒人記得那首歌。


    「『讓鬼和佛都變成手裏捏的陶器』,這是和歌嗎?不記得了。」


    當地本(注:地本,刊行於江戶一帶的書,以中篇、短篇小說和通俗繪圖小說為主。)小說店的人也搖著頭說不知道時,佐助的腿都軟了,再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然而就在這時,站在書架前麵的掌櫃突然對佐助說:「我以前在書裏讀到過這首和歌。是誰的歌來著?嗯,好像是一個有名的木偶藝人。


    的確,就是他唱的一首歌的下半句。」


    「嗯,木偶藝人?」


    聽到這個意外的回答,佐助向店裏的木板房湊近一步。


    「『捏』就是捏泥巴的意思吧?而木偶藝人操弄的偶人寫作『木偶』,也就是說,應該是木頭做的呀。」


    聽了這話,那位五十歲左右的掌櫃微微一笑。


    「哎呀,你們年輕人可能不知道,木偶的頭,過去是用泥巴做的。」


    「……原來是這樣。哦,謝謝,終於明白了。」


    佐助一邊發著呆,一邊深鞠一躬,離開了地本小說店,然而沒走幾步就停住了,癱軟地靠在了路旁的招牌杆子上,表情變得僵硬。他徹底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事。


    (是木偶!是那些家夥幹的!有名的藝人把他們製作出來,賦予情感、心理進行表演,那些木偶已經有了靈魂!)


    佐助試著回憶。雜耍大棚裏確實有木偶劇表演。那裏的木偶已經化成了妖怪,這次的事一定是他們幹的!


    (放到店裏錢箱的錢……也許就是木偶在表演中賺的錢。但是,那麽多錢,光憑表演是不夠的,木偶是怎樣弄到手的呢?)


    佐助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少爺說過的那句話:「換!換!」


    少爺曾經在雜耍大棚裏聽到過這句話,而且那之後,呼吸越來越艱難,身體逐漸變硬,不能正常地呼吸,就像木頭一樣。


    (也就是說,木偶在和人交換身體。木偶們以金錢為代價,正把人的身體占為己有!)


    已經完全變為人形的木偶們,白天仍在努力工作。前些天夜裏看到的怪影,大概就是到處走動的木偶。作為將別人的身體占為已有的補償,他們正往各個商店送金子。木偶們為什麽要做這些事,佐助想不通。也許隻是因為覺得占有別人的身體有趣,也許是有些木偶想像人那樣吃一碗蕎麥麵條。妖怪們的想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這一點,同為妖怪的佐助最清楚不過。


    重要的是,現在少爺的身體正被一點點掠奪。無論如何,都必須阻止。身體如果像木偶那樣硬的話,就不能呼吸,就會死去,少爺也會像和泉屋和藤屋的老板那樣死去!


    「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佐助從黃昏的天空下跑過,身後揚起灰塵。


    6


    天一黑,雜耍就結束了。紅彤彤的晚霞光中,許多來看雜耍表演的人陸陸續續從神社院內走了出來。佐助不管這些,徑直往裏跑。木偶劇表演在雜耍大棚從裏邊數第二個。


    撩起席子闖入觀眾席。沒有人,光線昏暗。佐助直接進了後台。


    借著沒有完全暗下來的外麵的微光,可以看見房間裏滾落著幾個木偶,還有一些拴著繩子吊在柱子上。箱籠上放著妖豔的公主的頭。凶神惡煞地瞪著眼睛的母夜叉,張著鮮紅的血盆大口,掖起了衣襟,粘在棉布上的黏糊糊的血在昏暗的光線當中,正從盤子裏往下滴,就像真的血一樣。


    「木偶的頭目是誰?快出來!有話說。」


    聲音很低沉。


    真想幹脆把木偶們全都打翻在地,然而,這樣做並不能保證少爺得救。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回答。佐助從懷裏取出長紙條,念起了那首歌。


    「讓鬼和佛都變成手裏捏的陶器……這是木偶藝人唱的歌,是履行諾言的字據吧?你們的勾當,我都看透了。你們以金錢為代價換取人的身體,究竟想幹什麽?」


    佐助從懷裏拿出了金子,報上店名,將一百兩金子放在了箱籠上。


    「總而言之,請就此放過我家少爺。如果不夠,我明天可以再拿來。全還給你們。哦,不,我們還可以出更多,加倍奉還也行。」


    他說「拜托了」後,略等了片刻。


    然而,沒有回答,也沒有聲響。好像佐助搞錯了,正一個人演獨角戲。


    佐助翹起嘴角,撿起一個豔麗的八重垣姬(注:八重垣姬,淨琉璃《本朝廿四孝》中的人物,武田勝賴的未婚妻。)偶人,把手放在木偶頭上,一字一頓地說:「如果再不說話,我就把她砸個粉碎。這對我來說易如反掌。你們應該感覺得到我不是人吧。」


    突然,他的右腳冷不丁被抓住。低頭一看,原來是木偶勝賴,果然是一個冷麵小生。盡管是個偶人,在黑暗之中卻有一種人的氣息,令人毛骨悚然。


    「哼,你也不希望她被摔爛吧,實際上我也是。」


    使勁跺一下腳,勝賴就滾到了房間的角落裏。旁邊出現了一個身


    影。那落落大方的風采,讓人不禁想到太郎冠者(注:太郎冠者,廣泛應用於大名或武士侍從的名字。),這個已經和偶人有很大差別了。


    「哎呀,你看起來不像木偶,白天負責控製表演的人,好像就是你吧。你是頭兒嗎?」


    「這裏沒有什麽頭兒。我們本來是要變成木偶妖的,沒想過變成人,也沒想過要變成人做什麽事情,隻是,有人向我們提出來交換。」


    「居然有人提出要和你們交換?!不是開玩笑吧?」


    「那人說,隻要給他所需的錢,就把一隻胳膊、一條腿拿來與我們交換。」


    木偶還說,現在已經不記得那個商人為什麽提這種要求了,但總之,整件事情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這很好理解,在那個人看來,今天比明天重要。


    就這樣,木偶們陷入了交易,無法停手。


    「現在表演賺來的錢,已經不夠履行和人的約定,所以,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從庫房裏撿東西。你為什麽這樣瞪著我?我沒說錯吧?」


    (這些家夥,如果聽之任之的話,走到哪一步才肯罷休呢?)


    木偶們認為自己正一點點成為人群中的一員,絲毫沒想過這件事有多麽違背情理,因此還在繼續壯大隊伍,直到被發現為止。


    但是,佐助沒有心情擔心世上其他人,重要的隻有少爺。


    佐助懇求他們無論如何放了少爺,木偶們的回答卻異常冷淡:


    「沒用的。」


    「這沒用的。」


    「沒用,因為……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停下來。」


    佐助驚愕得一下子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你們也不知道?」


    「約定已經生效了,錢也付了,你的少爺再也回不來了,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辦法更改。」


    「你說什麽?可是,我們老爺怎麽沒事呢?所以……」


    話說一半,就哽住了。店老板看起來雖然一心想要錢,可內心還是相當恐懼。難道從一開始,「換」的就是少爺嗎?老爺難道這樣做了嗎……老爺難道對自己說,一定不會有事,隻是讓兒子代替一下。佐助眼前一陣發黑。難道天已經徹底黑下來,到了晚上嗎?


    「這種……傻事……」


    突然一陣沉甸甸的感覺,手腳像灌了鉛。一看,在光線昏暗的後台,木偶們正站起身,從四麵八方向佐助包抄過來。


    「把八重垣姬還給我!」


    「快退下,如果不退下,我絕不饒你!」


    「我們把你也拉進來。要不要和你的少爺一起,也成為我們木偶的同伴呀?」


    就算抖落下去,也還是會繼續包抄上來。木偶們就像爬在蟲子屍身上的螞蟻那樣,黑壓壓地聚攏過來。有一個居然爬到了佐助胸口,


    還有一個踩著另一個小木偶,把手伸到了佐助臉上。


    (不知道該如何停下來……該怎麽辦?怎麽辦?)


    佐助絕望地兩眼發呆,眼看就要被木偶埋沒。一個接一個的木偶在佐助身上爬了一層又一層,仿佛正在形成一個巨大的木偶。佐助漸漸被吞沒,眼前也被木偶遮住了,一片漆黑。


    木偶埋到頭頂的時候,佐助突然竭盡全力一震,將木偶全部抖落在地。


    「我明白了……你們這些家夥,已經無可救藥了,所以,能做的事隻有一件。」


    佐助冷笑起來。看到他既像酒醉又像發瘋似的眼神,木偶們唧唧喳喳吵嚷起來。


    「自古以來,去除不淨火為先。事到如今,我把你們全燒了。」


    說完,佐助揮拳狠狠地向鋪著席子的地板砸下去。拳頭一直陷進地裏,濺起的火星照亮了四周。


    隨著腹部深處咚的一聲回音,木屋開始彎曲變形,並劇烈地搖晃起來。吱吱嘎嘎,響聲震天,就像棚子在哀鳴。捆綁席子的繩子扯斷了,一段段散開,飛得遠遠的。先是下了一場柱子雨,接著就是席子雨。激起的塵土和哀鳴混在一處,就像滾沸的開水一樣。


    佐助縱身一跳來到外麵。刹那問,木偶們就和大棚一起被埋葬了。一看,對麵的大棚也全都倒了,隻剩一片瓦礫。騰騰升起的塵埃在月光下,就像有些微髒的棉絮。


    佐助毫不猶豫地從袖子裏的褡褳中拿出了火石。就在這時,倒下的木頭廢墟中傳出了幾個聲音:


    「沒用的。」


    「做什麽都沒用了。」


    「這兒離民房很近,要是點火,一定會蔓延開的。」


    佐助向著天空舉起了手,照現在的風向,確實有些危險。


    「但是要救少爺,隻有這樣了。」


    佐助迅速打著了火石,移到火絨上去,再用引火木條取火,扔在倒下的席子上。


    眼前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照亮了黑夜。刹那間,火勢就如木偶所說的那樣,蔓延開來。


    (啊。阿啊??????啊啊……)


    耳邊不知是燃著的木頭和席子的聲音,還是木偶們的悲鳴。火焰的紅有一種令人膽寒的美麗。火勢流動,從一處燃到另一處,把夜空照得越來越亮。


    這樣一來,木偶妖們就再不會與人交換身體,害人性命了。但對佐助來說,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不再多看大棚一眼,而是飛奔回店鋪。


    回到店裏的時候,附近傳來了鍾聲。起火的地方離這裏很近。


    店裏人都出去看火勢了。佐助顧不上這些,徑直奔到少爺的起居室。


    「少爺,我回來了。」


    不管怎麽說還是擔心,佐助趕緊將手伸到被窩裏,握住了少爺的手臂。很柔軟!


    「太好了!少爺變回來了。」


    他舒了一口氣,看著少爺的臉,看不到痛苦的樣子。


    但是……


    「少爺?」


    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然而現在大火逼近,也不像能舒適地睡著的時候,大概是最近睡眠比較淺。可是手臂被佐助抓住,為什麽不睜開眼睛呢……


    佐助輕輕將手放到少爺嘴邊。


    沒有呼吸……


    (不會吧,怎麽會這樣?那些家夥已經不在了,都收拾掉了,燒掉了!)


    佐助抱起少爺,一個勁兒地搖著,可少爺仍緊閉雙目。木偶們說過的話又在腦海中回蕩盤旋:


    「沒用的。」


    「做什麽都沒用了。」


    (都說過了。沒用的,沒用的,沒用沒用沒用沒用沒用沒用……)


    「畜生,為什麽?」


    佐助大吼起來。想不通,這到底是為什麽?


    「我……和少爺說好會沒事的……難道還是失敗了嗎?」


    腦袋裏各種念頭混成一團,毫無頭緒。就這樣過了很久,佐助一動也沒動,呆呆地站在少爺身旁。


    (沒用沒用沒用沒用沒用沒用沒用沒用………………)


    木偶們的話在腦海中跳躍,像刺一樣紮在心中,然而沒有一滴淚。該怎麽辦?怎麽辦?沒有一點兒主意。


    半夜的鍾聲當當地敲著,驚醒了呆立的佐助。心下正厭煩,不知何時拉窗映成了紅色。火已經燒到了街道,燒起了自家的店鋪。就像木偶妖說的那樣,刹那之間,火就蔓延到了街道房合,四周變成一片火海。


    (為了這家店,為了拿到錢,老爺把少爺都出賣了。)


    一想到這麽大的店馬上要化為灰燼,佐助突然大笑起來。和泉屋、大江屋和藤屋的老板為了得到錢,為了保衛店鋪,都付出了生命,現在少爺又……佐助心如刀絞,恨得用手在榻榻米上亂抓。


    「嘿嘿嘿……哈哈哈哈……」嘴裏發出一陣痙攣的聲音,久久停不下來,腰都直不起來了,還接著笑


    。眼淚溢出眼眶,掉落在地,還隻是一個勁兒地笑著,笑著,哭著。「哈哈哈哈……」好長一段時間,隻聽得到自己的狂笑。


    不知不覺之間,腿好像燃著了一般,奇熱無比……回頭一看,火已經燒到了少爺起居室的拉窗上,佐助和服的衣角上也都是火。灼熱之下,佐助終於動了動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少爺……)


    店鋪為柴,少爺馬上要被火葬。少爺已被木偶附身,在經過三途川(注:三途川,佛教用語,指人死後第七天要渡過的一條通往黃泉的河。)之前,也許用火淨一淨身更好。想到這些,佐助並沒有將少爺抱出來,而是獨自離開了店鋪。


    失去了少爺和店鋪,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佐助並沒有為失去安身之所而歎息。現在,隻有無盡的悲傷。


    太陽升起又落下,季節更替,年複一年,犬神仍然漫無目的地遊蕩。沒有另尋安身之所,當夥計時的名字也因為沒人叫,漸漸地淡忘了。


    有一次,在路上看到無數的鬼火,連想都沒想就直接踩了上去。沒想到,被一群狐狸圍攻,轉眼之間就被打得站不起來……


    7


    「然後呢?那個少爺死了嗎?」少爺一太郎表情凝重,睜大了眼睛問。


    佐助點了點頭。「井筒屋的少爺,死了。啊,那家店叫井筒屋,是一個紙用品店,地點也不在江戶。終於想起來了。」


    雖然在那家店待過那麽久,但說起來的時候,卻不可思議地連名字都記不起。可能是因為不想記起,所以封存在記憶深處了。即使說的是過去的事情,心還是一抽一抽地痛。


    「店鋪,還有井筒屋所在的那條街道完全燒光了。但我不後悔,那一帶被難纏的妖怪盯上了。」


    火災雖算得上是災難,但接受過火洗禮的城鎮,可以從頭開始。隻是,井筒屋的少爺再也回不來了。就像另一個夥計仁吉也有回憶一樣,佐助也有少爺不知道的往事。


    這段記憶太痛苦,所以佐助至今都沒說起過……


    「佐助後來是怎麽到長崎屋的呢?」


    「我剛才不是說被狐狸打倒了嗎,是少爺的外祖母皮衣夫人把我救出來的。」


    皮衣是一個三千歲的大妖怪,長崎屋少爺一太郎的外祖母,就是她請佐助來保護少爺的。


    「聽說我有做生意的經驗,皮衣夫人說,正好保護外孫,就把少爺托付給了我。當初我隻是想報答皮衣夫人的救命之恩。」


    年歲尚小的一太郎和佐助、仁吉很親近。少爺身體虛弱,一刻也離不得人,時時都有可能患病死掉,於是佐助片刻不離左右,照顧看護,陪著玩耍。除此之外,每天還要千活,在長崎屋過著忙忙碌碌的日子,


    不知不覺已過去十幾年。


    當然,與出生以後的歲月相比,還不算長……十幾年隻是一瞬。這期間,佐助這個名字一直有人叫,所以又變成了犬神熟悉的名字。有少爺在,有其他妖怪在,長崎屋又變成了佐助的家。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那些一個人在野地露宿的漫長歲月,都已變成了回憶……)


    佐助沉湎於往事,沉默了好一會兒。


    少爺擔心地問:「哎,佐助……我是不是不該問這些?你是不是不願意回憶過去?」


    佐助微笑了一下,將盛著湯藥的碗遞給少爺,搖了搖頭說「不是的,我和井筒屋少爺關係很好,我不想把他忘記。」


    呀,馬上該吃藥了,佐助催著少爺。少爺還像往常那樣,一臉不樂意。


    佐助不容分說道:「請把它喝下去,如果少爺有什麽不測,佐助又要變成一個人了。我不想看到這樣的事發生第二次。那會好難過。請喝下去吧!」


    少爺趕緊把碗捧在手裏,急急一口忙把藥喝了。正在泡茶的仁吉在旁溈小聲笑了。


    今天晚上,長崎屋廂房的火盆裏放了好多好多炭,幾近奢侈。柔和的熱氣正從藥鍋裏徐徐地冒出來。關上了板門的屋子暖和極了,外邊的寒冷就像謊言一樣使人無法置信。沒下過雨,寒風凜冽,樹梢的嗚嗚聲不絕於耳。


    (當年也在這樣的天氣裏露宿過,真是痛苦難耐啊!)


    但那些都和井筒屋一起,變成了回憶。現在少爺一太郎平安無事,正躺在被窩裏舒舒服服地休息。這才是最重要的。這次一定要守護到底。


    有幾個鳴家從少爺被子腳下和兩邊鑽進去,爬到上麵,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因為太多會壓得很沉,仁吉不時往下撣一撣。但剛撣下去,又會馬上聚攏很多。看到這些,少爺笑了。


    (叫佐助還是比叫犬神好。有人叫我的名字,真幸福……)


    佐助突然這樣想。正想著,就聽仁吉叫:「佐助,茶碗。」


    從仁吉手裏接過來的茶碗,溫暖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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