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emailprotected]</a>輕之國度


    1


    他自從作為妖怪出現在世上,被叫做狐者異開始,就和其他妖或人大不相同。他變化萬千,可不僅僅是容貌看起來有些不一樣。因為是妖怪,狐者異向來不和人雜居,但也不被其他妖怪接受。自從出生


    以來,他注定了要遭受各種排擠。


    他到達江戶的一個小寺廟時,本想在那裏住一段時間,可是早已有別的妖怪住進去了。就像以前一樣,狐者異這時照例不受歡迎。


    為什麽會這樣呢?就算問狐者異自己,他也答不上來。他一直受別的妖怪責難,說他太傲慢,行事不分好歹。如果狐者異反駁,說別的妖怪不也這樣嗎,則又會被扣上頑固的罪名。


    神佛也不喜歡狐者異,對他又憎又怕。狐者異在這世上簡直無容身之處。


    為什麽偏偏自己要遭受那麽多冷眼呢?狐者異的內心充滿了悲憤,真希望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但是他連一個可以問的對象都沒有。


    長崎屋位於江戶最繁華的通町,是一家實力雄厚的大鋪子。這家鋪子四麵灰泥抹牆,光店麵就有十多間,還包括船行和藥材鋪這兩家緊挨著的鋪子。近三十名夥計在店裏工作。


    船行擁有三艘菱垣船和很多茶舟,所做的買賣比看上去大得多。長崎屋的倉庫遍及各地的河岸,除了店裏的夥計,很多水手和腳夫也為長崎屋效力。


    藥材鋪比船行要小一些。在為體弱多病的少爺尋找藥材的過程中,生意逐漸做大,最後成為一家店鋪。原本就不是為了盈利,藥材不僅品種齊全,而且質優價廉,深受好評。


    藥材鋪的生意表麵上是由長崎屋唯一的繼承人——少爺一太郎負責打理,但是長崎屋也和其他大鋪子一樣,真正負責店裏日常運營的,是深受倚重的掌櫃。


    而這件事在長崎屋又有一些與其他大鋪子稍稍不同的理由。少爺自幼體弱多病,隻要他早上起來平安無事,眾人就會喜形於色,如果站起來無病無痛,大家心裏的大石頭就會放下。


    少爺一般不出店門,總是在陳設精美的廂房內,在夥計們的包圍中,乖乖地生活。如果能在走廊上曬曬太陽,老板夫婦就會鬆一口氣,說:“今天很有精神啊。”


    少爺自打出生以來,可不是每天都能很精神地曬太陽。今天也和往常一樣,連頭都沒法從枕頭上抬起來了。


    午後,少爺躺在廂房中,枕邊忽然出現了很多從暗處跑出來的麵容猙獰的小鬼。


    小鬼們瞥了一眼空無一物的點心盤,一臉擔憂地看著少爺。房間裏沒有放點心,說明現在少爺病得吃不下甜食。幾隻小鬼爬到被子上,輕輕地撫摸著少爺的前額。忽然,一隻小鬼吃驚地說:“啊,少爺的額頭怎麽這麽燙?不得了了,這樣下去少爺會死的。”


    “少爺,你可別死啊。”


    “藥、郎中,為什麽不馬上招呼?”小鬼們的吵鬧聲中又加進了別的聲音。一個身著華麗的棋盤格花紋和服的男子從屏風中探出半個身子,怒喝起來。


    聽了這話,正在繪著花紋的圓火盆前準備湯藥的佐助不耐煩地說:“哎,你們別自作主張把少爺當重病號,好不好?”


    雖然看到了很多不同尋常的身影,佐助和少爺都沒有驚慌叫嚷。這些妖怪都是長崎屋廂房的常客。麵容可怕的小鬼叫鳴家,他們能讓棲身的人家的房子嘎吱作響。穿著棋盤格紋和服的男子則是屏風偷窺


    男。


    長崎屋上一代主人的妻子是一位有三千年修行的大妖怪,名叫皮衣,少爺便是她的外孫。少爺隻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什麽法力,但是因為身上流著妖怪的血,隻要身邊有妖怪出現,他馬上就能知道,平


    常也老給妖怪們酒和點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長崎屋的廂房裏總是滿屋子妖怪,熱鬧非凡。


    兩個服侍少爺的夥計仁吉和佐助也不是人類。仁吉本是一個叫“白澤”的妖怪,長得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而且博學多才。他的實際年齡也已超過千年了。佐助本是一個叫“犬神”的妖怪,實際年齡也很大了。他身材魁梧,身高將近六尺,力大無窮,是一位堂堂的偉丈夫。這兩個夥計對少爺百般溺愛,還很愛操心,是少爺的外祖母派來的。


    因為一直待在少爺身邊,妖怪們對少爺生病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是這次,情況稍有不同,大家都有些擔心。少爺臥床不起已經十天了,前七天都像往常一樣發燒,起不了床。每天請源信郎中出診,喝下苦澀的湯藥,少爺都已經習慣了。雖然有時候覺得很煩,很痛苦,但是生病對少爺來說就像家常便飯。他這次還算是一個精神的病人。


    問題是之後的三天。自從小夥伴榮吉來看望過後,少爺一下子變得意誌消沉,臉色也很差,又發起高燒來,體溫怎麽也降不下去。


    佐助說鳴家們大吵會影響少爺休息,就把他們趕出去了。但是鳴家數目眾多,又豈能趕完呢?少爺躺在床上,痛苦地叫了一聲夥計。他心裏老掛念著事兒,根本沒法熟睡。


    “我……不想……被榮吉那樣說。”


    佐助皺起了眉頭。老實說,少爺就是和榮吉大吵一架之後才意誌消沉,影響身體的。


    除了小時候,少爺還從來沒有這樣吵過架。也許是因為一直在對他千般疼萬般寵的父母和堅信隻要少爺過得幸福就會天下太平的夥計們的嗬護中長大,少爺性情溫良。


    和少爺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榮吉是附近的點心鋪三春屋的繼承人。他知道少爺身體弱得隻要多喘幾口氣就可能背過氣去,所以經常到廂房來看望小夥伴。對於自幼體弱多病的少爺來說,榮吉是最重要的朋友。即使這樣,兩個人卻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雖然不足為道,雙方卻都氣得不行。


    “那次吵架是難免的啊,少爺。榮吉少爺應該馬上就會忘記,因為起因正是他做的包子味道可怕。”


    榮吉還在生氣嗎?少爺苦著臉,想起了三天前的事。


    “一太郎,我來看你了!”


    少爺臥床不起後的第八天早上八點,長崎屋的廂房內出現了小夥伴的身影。少爺的身體漸漸好轉,他躺在被子裏,微笑著看著朋友。


    榮吉說,想著少爺應該很快就能吃下甜食了,於是帶了點心過來。如果告訴別人,榮吉是點心鋪的繼承人,對方可能會以為是在開玩笑,因為榮吉做點心的水平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少爺雖然清楚這一點,卻經常去買小夥伴做的那些惡名遠揚的點心。


    “今天的包子可是我很用心做的,你嚐嚐吧。”


    少爺坐起身來,準備吃點心,一聽榮吉這麽說,心裏不免有些打鼓。


    妹妹不久之前已經出嫁了,榮吉想著,三春屋隻能由自己來繼承了,於是努力地學習做點心。但不可思議的是,他越是認真努力地學,做出來的點心的味道就越稀奇古怪。


    仁吉聽說是榮吉做的包子,連忙把鐵壺裏的熱水倒入茶壺,給少爺沏了一杯茶。


    “老是給我送點心,真是過意不去啊。那我就不客氣啦。”


    少爺輕輕地從竹葉上揀起一個包子,放人口中。淺褐色的包子小巧玲瓏,看上去應該可以輕鬆咽下。


    但是……


    “呃……嗚!”


    剛咬了一口,少爺嘴裏就發出了像快被人掐死的聲音。


    甜得快要膩死人了,而且辣得人舌頭都麻了,還好像滿嘴胡椒塊,很嗆人。為什麽明明是包子,卻吃出了一嘴濃烈的胡椒味呢?


    少爺猛地咳嗽起來。包子也隨即咳了出來。


    “啊咳咳……咳、咳!”


    “少爺,快喝水!趕緊。”


    小口小口地喝熱茶已經來不及了,少爺趕緊接住仁吉遞


    過來的水壺,把裏麵的水倒進嘴裏。喉嚨火辣辣的,馬上又咳了起來,怎麽也止不住,胸口疼極了。


    “看起來好像很難吃,不過……”榮吉不知所措,哭喪著臉說,“你沒有吐出來,不是嗎?”


    “我、我本來……呃,想把它……呃……吃下去。可是,今天的點心實在是……”


    少爺終於喘過氣來了。榮吉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實在是什麽?”


    榮吉的聲音裏透著強烈的不悅。聽了這話,正在喝水的少爺神情也僵硬起來了。


    “這我沒法說,因為……呃,咳咳,你可能不想聽。”


    “你能說就說出來啊!”


    一個咳個不停,另一個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雙方僵持不下。少爺向夥計遞了個眼色,想讓他出麵阻止,但是仁吉正忙著準備止咳藥。身為妖怪的夥計眼裏隻有少爺,至於榮吉的心情,他根本毫不在意。


    (我沒法兒照實說啊。之前他肯定也不斷從別人那裏聽到過,都聽膩了吧。)


    看到少爺不回答,榮吉越說越氣了,滿臉厭惡的表情。


    “說不出來嗎?哼!仗著自己是個病人,就愛鬧得雞犬不寧!”


    “什麽!咳咳!我……”


    誰願意躺在病床上啊?少爺劇烈地咳嗽著,直咳得眼角都滲出了淚花。好不容易坐起來,這樣下去的話,明天又得躺下,不能再沉默了。


    “因為太難吃了,我怎麽也咽不下去。”


    榮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身體微微地顫抖。最後,他咬著嘴角站了起來,沒說一句話,穿過院子回去了。少爺承受著喉嚨裏越來越劇烈的疼痛,沒有開口叫住榮吉。


    (如果我先開口,就變成是我沒理了。)


    就在少爺固執地沉默時,耳邊傳來了倉庫邊的木門關上的聲音。榮吉真的走了!


    (這算什麽嘛!榮吉……你這個笨蛋!)


    少爺抽泣著,鼓著臉,朝院子裏看了好一會兒。這時,房間角落的黑暗處出現了好多鳴家。每次有人來看望少爺之後,總會剩下一些點心,它們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但是……


    一隻鳴家張大了嘴,一口吞下一個放在竹葉上的包子,忽然朝後倒了下去。另一隻鳴家覺得很奇怪,也上前咬了一口,結果也瞪大了眼睛,“咚”地倒在了地上。當第三隻鳴家倒在地上時,其他鳴家都吱哇亂叫著,趕緊逃得遠遠的。這次的點心果然很可怕!


    “連鳴家們都吃不了,這隻怕不能叫食物吧。”仁吉輕鬆地說了一句不能被榮吉聽到的話,把包子重新包起來,放進懷裏,接著,把苦澀不堪的胃藥和止咳藥一起倒進茶碗裏,端到少爺麵前。


    2


    三天過去了,少爺一直躺在床上,深深地反省那天的事。


    (榮吉帶著點心來看我,本來我應該感謝他,卻對他說了那樣的話……)


    佐助要忙船行的事,他一去店裏,就剩下少爺一個人了。從小隻跟病最熟悉的少爺不奢望誰會來看望自己。他躺在床上,透過打開的紙拉門看著院子,十分寂寞。


    因為平時很少吵架,少爺不知道事情該如何解決。到底該怎麽向榮吉道歉才好呢?少爺把頭轉向一旁,對房間角落裏的華麗的屏風說:“屏風偷窺男,你能跟我說說話嗎?”


    “哦,怎麽了,少爺?”


    熟悉的妖怪“噌”地從畫裏伸出半個身子。


    “如果我把你惹得大怒,要怎樣做你才會原諒我呢?”


    “什麽?你想做什麽過分的事嗎?我可是經常出力的,你為什麽要那麽做呢?不理你了!”屏風偷窺男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縮回屏風裏去了。


    少爺無力地說道:“我想,我應該還沒做什麽。”


    “哦,是嗎?”屏風偷窺男疑惑地說。但他再沒從屏風裏出來。沒辦法,少爺隻好把目光投向鳴家們。但是隻這麽一看,小鬼們就都往後一退,吱吱哇哇興奮地亂叫著。


    “少爺想對我們做什麽過分的事呢?”


    “哎呀,你們怎麽會這麽說呢?簡直是……怎麽辦呢?”


    看來,要想和榮吉言歸於好,並不容易。而榮吉的點心很難吃,讓事情變得更加困難。少爺沒法對榮吉說,那隻是一句玩笑話。


    “唉,難道沒有能一下子提高做點心手藝的魔法嗎?”


    “有,如果願意吃藥的話。”


    院子裏傳來了搭話聲。少爺不禁從枕上抬起頭,循聲看去。院子裏站著一個麵生的少年,身穿淺藍色的衣服,眼珠滴溜溜亂轉,看上去十四五歲的樣子。


    少年很快走了過來,手撐在廊柱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少爺用來解悶的玩意兒,好像對一塊不久前用船從長崎運來的、在日光下閃閃發光的紅色玻璃鎮紙特別感興趣。


    少爺正想問他是誰,為什麽會在院子裏,正房那邊傳來了冷冷的聲音:“你不是狐者異嗎?有什麽事?”


    出現在院子裏的是仁吉,他的視線從不速之客身上轉移到少爺身上,一臉警惕的表情。他身後跟著少爺熟悉的捕頭清七。清七負責通町的治安,住在一町目以西的西河岸町的日限地藏附近。比起捕頭清


    七,日限大人的名聲更響亮。這位捕頭一有空,或是有什麽為難之事時,總是會出現在長崎屋的廂房裏。今天大概像往常一樣,是來給少爺講破案的故事,所以仁吉才帶他來廂房。


    “哎呀,沒想到還有客人哪。名字還真是奇怪。少爺,他是什麽人啊?”


    捕頭這麽一問,少爺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狐者異到底是什麽人?少爺不像本名叫白澤的大妖怪仁吉那麽博學多識,所以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樣,他感覺眼前的少年不是人類。


    (這是個妖怪呢。)


    那麽他說的是真的嗎?剛才這個妖怪說,可以用藥提高工匠的手藝。


    正想到這裏,又聽仁吉冷冷地說:“捕頭大人,這家夥可不是少爺的朋友。哎,你怎麽可以隨便進別人家的院子呢?”


    仁吉好像很不喜歡他。不僅如此,好像還很害怕。為什麽會這樣?


    狐者異回瞪了仁吉一眼。


    “別那麽無情嘛。我有一副從天狗那裏得來的藥,特別好。今天準備賣到藥材鋪。有什麽錯嗎?”


    “長崎屋的藥材鋪是做正經生意的,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們不會買,更不會賣。”


    “少爺說想要呢。我剛才聽到了,才過來問一問。”


    狐者異生氣地看著少爺。不知何時,他的手已經伸向胭脂紅的玻璃鎮紙,輕輕地撫摸起來。


    少爺不禁問:“天狗的藥真的有用嗎?”


    “我可沒有撒謊,隻要吃了這藥,立馬就能變成一流的手藝人。”


    “少爺,您可不能買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啊。”


    “我隻是問問嘛,有什麽關係。”


    仁吉極力阻止,少爺卻不肯放棄。他坐起身來。如果……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一種能讓榮吉吃了後能做一手好點心的藥,那麽無論如何也要見識一下。


    “這種藥很好,絕對是信濃國的天狗三郎坊給的。隻不過最初得到它的不是我。”


    在不久前的暴風雨天氣,天狗的羽扇被吹到了一個山裏的梳子匠那裏。羽扇被刮壞,梳子匠就把它修好了。前來尋找扇子的天狗問工匠,想要什麽作為答謝,那人說,身為工匠,想要有更好的手藝。


    “但是不久之後,工匠的兒子病了,於是,比起天狗給的神奇藥丸,他更想要給孩子治病的藥。我正好有見效快的草藥,就跟他換了。”


    “這麽說,這藥是真的了。真是太讓人吃驚了!”


    一旁的日限


    大人忽然大叫起來。雖然在江戶繁華的通町看不到,但是大家都知道這世上有天狗、河童和鬼。既然是天狗給的藥,肯定很有效。


    捕頭眼裏閃著光,走近一步,說想要。狐者異搖搖頭。


    “你不是捕頭嗎?這藥可不能提高破案的能力。”


    “我破案的能耐是大家公認的,根本用不著這藥。但是我妹夫是個做錢袋的工匠,生意很不好,合妹老發牢騷。她肯定很想要這個。”


    日限大人已完全忘了自己是因為解不開案件的謎團才來長崎屋的。


    “這藥多少錢?”


    “我隻有一粒,不想賣錢。”


    狐者異不是人,他想要的東西自然也跟人想要的有所不同。問他想要什麽,狐者異卻又歪著頭,猶豫不決。


    這時,頭頂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哎,聽說這藥能提高工匠的手藝,可以讓我瞧瞧嗎?”


    少爺朝院子裏望了望,隻見泥瓦匠力藏正站在梯子上,給後院倉庫二層的窗框刷灰泥。


    “我一直夢想擁有出類拔萃的泥瓦匠手藝。”


    這時,院子的鬆樹旁也傳出一個期期艾艾的聲音:“那個……我能插句話嗎?我……有一個姑娘我今生非娶不可,可是按目前的情況……”


    少爺對說話的人有點印象。那是個花匠,看起來剛滿二十歲的樣子,長臉,長得很清秀,應該是叫萬作。花匠手拿黑草繩,一臉認真地看著狐者異。


    “啊呀,又多了一個。看來有四個人想要我的藥啊。”自己的藥那麽受歡迎,狐者異一臉高興。“既然這樣,就這麽辦吧。我也有想要的東西,大家都來猜一下,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麽,誰能滿足我的願望,我就把藥給誰。這樣多好,多開心啊。”


    “少爺,您別參與。千萬別上他的當!大家也都打消這個念頭吧,不要與狐者異有任何關係。怎麽可能會有像他說的那種好事呢?”


    仁吉拚命阻止,但是大家充耳不聞。有競爭對手時,人很難先退出,因為其他人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讓人無法忍受。


    少爺想,為了榮吉,一定要得到,所以不願放棄。不僅如此,他還搶先對狐者異說:“我把紅色玻璃鎮紙給你吧,剛才你一直拿著,看起來好像很喜歡。怎麽樣?”


    聽了少爺的話,捕頭緊張起來。


    “等……等一下!讓我猜一猜……對了,你不想要可愛的小狗嗎?我可以給你弄到一隻。”


    狐者異聽了,搖搖頭,說自己不擅長養狗。他也瞥了一眼鎮紙,但沒有點頭。泥瓦匠從梯子上下來了。


    “我真想有一天能成為師傅。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需要高超的手藝、好運,以及金錢。如果你不要錢,那就給你運氣吧。”力藏說道。他從放在倉庫邊的褡褳裏取出一個豎條紋的錢袋,抽出三支寫著大吉的神簽。


    “自從抽到這三支簽之後,我就開始走好運,真的,所以一直隨身珍藏。”


    力藏想把神簽遞給狐者異。但是狐者異厭惡地扭過頭,說:“我可不信什麽神佛。”


    隻剩下花匠刀作了。


    “我師傅是個很好的人。但是要娶阿住小姐的話,我的手藝和經驗都還不足……所以,無論如何,那個藥……”


    “別再講你的事了,快說你準備拿出什麽。你不是也很著急要嗎?”出言催促的是日限大人。因為被拒絕了,他此刻心情很不好。


    萬作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指著院子的一角說:“我今天種在那裏的是菊花。這是新品種,可以開出美麗的黃花。我會把我手邊所有的花苗培育到開花,再把它們送給你,你看怎樣?”


    萬作滿懷期待地看著狐者異,狐者異卻一臉不耐煩。


    “真是沒勁,既然這樣,我就不把藥給你們了。”


    他看起來滿臉失望。正在這時,有個人從後麵抓住了他的衣領。是仁吉。他硬是把狐者異拉下了走廊。


    “看來你已經說完了。沒有把那顆古怪的藥給任何人,算你走運。那個關於藥的故事不會是你編的吧?”


    不管怎樣,以後別再出現在長崎屋,仁吉警告著,把狐者異拽到院門口。


    “住手!我有藥。是真的!”


    “仁吉,怎麽回事?你怎麽那麽粗暴?”


    仁吉仿佛沒聽到日限大人的話,把狐者異扔出院外,很快關上門。


    但即使如此,仍有人不肯死心。眼前可是有可能改變自己一生的神藥啊!


    第一個行動的是萬作。


    “菊花已經種好了。那麽今天……我就告辭了。”


    說著,他趕緊朝狐者異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看到萬作緊隨狐者異而去,捕頭和力藏也趕緊告辭,爭先恐後地跑出去。


    “哎,捕頭大人!我跟你說過,狐者異很危險……啊啊,已經走了。真是沒辦法。人真是麻煩。”


    仁吉一臉厭煩地說完,朝坐在走廊上的少爺看去。


    “可是仁吉,我也……”少爺戀戀不合看著院門,仁吉一把抱起他,放進被窩裏,然後端端正正地坐在被子旁邊,把手放到少爺的額頭上,看他有沒有發燒,接著歎了一口氣,講起了捕頭在場時不能講的話。


    “狐者異這個妖怪是妄念和執念的化身。據說連佛祖都很討厭他。他以少年的模樣出現在長崎屋,到底想幹什麽呢……真讓人擔心啊。”


    “聽起來……好像很恐怖哦。”


    少爺躺在床上,一臉吃驚。在此之前,仁吉很少說別的妖怪壞話。看來狐者異確實是個很危險的妖怪。


    “原本世上就不可能有吃了會讓工匠手藝提高的藥,這就跟宣揚幹屍是長生不老藥一樣。少爺不是藥材鋪的少主人嗎?您冷靜下來想一想,就會明白他完全是一派胡言。”


    聽仁吉這麽一說,少爺垂下了眉梢。一會兒,少爺忽然說:“但昨天你不是讓我喝了一種苦得要命的藥嗎?還說是稻荷神送來的,很珍貴。那又是什麽呢?”


    “是這個嗎?”仁吉從懷裏掏出一顆藥,紅紅綠綠的,顏色很紮眼。“據說吃了這藥,燒馬上就會退。我先試喝了一點,不是毒藥,就讓您喝一下試試。”


    “……看來不親自試過,還是不知道藥究竟有沒有效啊。”


    少爺鼓起了腮幫子。聽了這話,仁吉的臉慢慢靠近少爺,眼睛眯得像一條縫。少爺知道仁吉並不是生氣,而是從心底裏擔心自己,但即使如此,此時此刻的仁吉還是好可怕。


    “少爺,您要是接近狐者異,不知會發生什麽事,所以請您斷了這個念頭。”


    聽到清清楚楚的告誡之後,少爺也不能再一味固執行事了。


    (我隻是想讓榮吉做的餡兒變好吃嘛。)


    要是那樣的話,兩個人肯定馬上就能重歸於好。少爺拿起倒在地上的紅色鎮紙,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3


    兩天後,少爺終於能勉強起床了,但是仍不被允許到店裏去。早上,裝滿米粉團的大盤子剛放到廂房的起坐間裏,鳴家們就出來了,他們一邊吃著米粉團,一邊把鎮紙當玩具玩。少爺在一旁看著他們,房間裏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但是不到九點,鳴家們忽然消失在了房間的角落裏。


    “是榮吉嗎?你能來真好!”


    少爺為小夥伴的忽然到來而高興,但是神情稍稍有點僵硬,笑得不像平時那般開懷。


    (因為上次的吵架,總想著一定要道歉,一定要道歉,但是不知道怎麽樣才能……)


    不管怎樣,少爺先請榮吉到房間裏坐。榮吉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生硬感覺,他搖搖頭,坐在了走廊上,快速地說道:“一太郎,你知道嗎,最近發生了一


    件大事?你能分我一點膏藥和止痛藥嗎?不,可能接下來還需要雙人份的,還是多給一點吧。”


    “榮吉,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如果想要藥,我當然會準備好給你,但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


    看到少爺歪著頭,一臉不解,本來很著急的榮吉一下子冷靜下來。少爺一直臥病在床,看來還沒有聽到傳言。他歎了一口氣,詳細道來。


    “我有個朋友被人打了,受了傷。就是住在後麵大雜院裏的泥瓦匠力藏。”


    “力藏!他經常來長崎屋幹活呢。他現在情況怎麽樣?不,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少爺用鼓槌敲了敲房間裏的一麵小銅鑼,馬上就有個小夥計從店裏飛奔至廂房。少爺稍稍考慮之後,伏在小書案上,在一張紙上寫下藥名和數量,交給了夥計,並交代夥計,讓掌櫃抓好藥之後,放進袋


    子裏。


    夥計退下之後,榮吉又繼續講述:“打力藏的是一群以乞討為生的和尚,一夥奇怪的流浪漢。”


    渡過楓川往東,在八丁堀的珍珠圓寺附近,有一個荒廢的小寺廟,連個住持都沒有。人們叫它荒寺。但是現在,那裏住進了人,還住了很長一段時間。犯事的就是那些家夥。


    “八丁堀?為什麽力藏會去那個荒寺呢?是去幹活嗎?”


    “力藏是被一個叫狐者異的年輕人攛掇著去那裏的。狐者異說,誰能把那些流浪漢趕出荒寺,他就把天狗的靈藥給誰。”


    “天狗的靈藥?”


    少爺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榮吉。榮吉肯定也聽說了,力藏之所以跟人打架,就是為了那顆據說吃了就能變成一流手藝人的藥,但是他在講到藥的時候,怎麽看都不興奮。


    “榮吉,你不想得到那種藥嗎?”


    聽少爺這麽一問,榮吉盯著自己的腳尖,奇怪地笑了笑,然後又直視著少爺,說道:“一太郎,聽說你也很想要那顆藥。你又不是手藝人,到底是為什麽呢?難不成你是為了我?”


    “因為……因為你一直都說,想要做出好吃的點心。”


    “我是想憑自己的力量做出好吃的點心,像這種歪門邪道,我不稀罕。”


    聽了榮吉的話,少爺感覺臉上一陣發熱。


    榮吉又繼續說道:“唉,這話說起來挺好聽的,可我還是做不到。說實話,我還真想要。隻是……”他微微一笑,又說:“我可不想吃藥。相信那個人的話,太可怕了。”


    如果那顆藥真的有用,一瞬間可能會覺得自己像進了天堂,但是馬上又會害怕:藥什麽時候失效呢?就算受到誇獎,那也隻是在誇獎天狗的藥,自己怎麽也高興不起來。那樣,即使點心會賣得很好,但是想憑借自己的力量做一個合格的點心鋪老板的夢想,卻會在不知不覺中變成泡影。無論怎樣,榮吉的夢想跟僅僅成為一個一流的點心師傅仍有所區別。


    “對於我來說,那藥不管用。”


    “嗯,對不起了。”


    “一直讓一太郎擔心,是我不好,給病人送禮物,卻讓人病情加重,這實在是太丟臉了。真是對不起!”


    榮吉道完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聽了榮吉的話,少爺緊緊地抓著膝蓋上的衣角,眼角滾下大顆淚珠。榮吉見狀,不禁慌張起來。


    “一太郎,你怎麽了……”


    “丟臉的是我,我本不用去想那些稀奇古怪的藥,早點向你道歉就好了。”


    聽說有靈藥,就一心想得到,想來真是太丟人了。


    “你那不是為了我嗎?一太郎,如果有能讓你的身體馬上變好的靈藥,你吃嗎?”


    “我不需要。試過的藥都能堆成山了,但都很苦,令人討厭。”


    兩人相視一笑。


    這時,夥計已經從店裏把藥拿過來了。少爺把盤子裏剩下的米粉團給了小夥計,小夥計高興地咬了一大口,回到店裏去了。少爺確認了一下袋子裏的藥,把服用方法告訴了榮吉。


    “袋子裏裝的是濕敷用的毛巾和止痛藥,應該足有三人份了。對了,除了力藏,還有誰啊?”


    “日限大人和花匠萬作,他們應該會受傷。”


    少爺瞪大了眼睛。


    “應該會受傷……”


    原來,榮吉聽說,除了臥床不起的力藏,捕頭和花匠也接受了狐者異的建議,要把那幫流浪漢趕出荒寺。因為隻有一顆藥,三人分頭行動。力藏被人裝在袋子裏暴打一頓的時候,另外兩人並不在寺裏。


    “……那兩人肯定也會去荒寺,很有可能會受傷,我才先替他們把藥拿上。”


    “榮吉,我們應該派人去找他們,加以阻止。萬作身體本來就弱。日限大人可是位捕頭,他平日裏就跟流浪漢有衝突,說不定會被打得更慘。”


    榮吉垂下了眉梢。“嗯,但是就算去找,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哪裏。怎麽辦……”


    “我想,隻要在荒寺外麵等他們,就一定能碰上,你覺得怎麽樣?”


    “對啊,還有這個方法。”


    “那我們趕緊去八丁堀吧。”


    少爺大病初愈,公然外出的話肯定會被夥計們阻攔,於是他和榮吉一起偷偷地從旁門溜了出去。正要朝南去的時候,榮吉停下了腳步。少爺有些不解。榮吉說,要先把藥送給力藏,轉身進了附近的一家轎行。等他出來的時候,後麵跟著一頂轎子。


    “那個寺廟就在附近,不用轎子吧。”


    少爺再三拒絕,但是榮吉最近變得像長崎屋的夥計們一樣愛操心,不肯讓步。少爺沒辦法,隻好坐上轎子,等渡過楓川,到達荒寺時,才深深感到,榮吉想得真周到。


    “啊,萬作!捕頭大人!”


    兩人倒在地上,他們衣服的花紋和荒寺的灰黑色牆壁融為一體,看上去像是被人扔掉的破布片。兩人都已經被狠揍了一頓,站都站不起來。


    光靠少爺和榮吉,怎麽也不可能把這兩個大男人搬回通町,沒辦法,隻好請轎夫們幫忙。轎夫們咧嘴一笑,點頭答應了。真不愧抬慣了轎子,他們把兩人放進轎子裏,毫不費力就抬回了通町的長崎屋。少爺一邊道謝,一邊從平日裏很少用到的錢袋裏拿出很多酒錢。


    “進入荒寺之前,我碰到了捕頭大人。但是狐者異的藥隻有一顆,我就先進寺了。真是丟臉,被裏麵的人裝進袋子裏,暴揍了一頓。”


    “我聽見了萬作的慘叫聲,想救他,趕緊進入寺裏……但是對方人實在太多了。”


    萬作和日限大人並排躺在長崎屋的廂房裏,傾訴著各自的遭遇。總之,就是為得到藥莽撞行事,結果被對方打得夠戧。那些流浪漢下手毫不留情,兩人都身受重傷。


    因為兩人立馬敷了長崎屋的藥,比起讓江湖郎中來看,已經好了許多。但是日限大人仍躺著,蹙著眉頭。仁吉則一臉陰沉地盯著他們。


    “我不是警告過捕頭大人,別跟狐者異扯上關係嗎?你們不聽勸,才會吃這個大虧。”


    捕頭一邊反省,一邊呻吟。萬作也縮在床上,包括力藏在內的三人中,他傷勢最輕,但也到處青一塊紫一塊。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我對自己的手藝沒有信心。雖然我知道把那些流浪漢從寺廟裏趕出去不太可能,但是……阿住小姐很想要那顆靈藥,還說,如果我再不采取行動,師傅就要把她嫁給別人了……”


    看來,阿住比萬作更著急。萬作容貌俊秀,就算歎氣時皺著眉,看起來也像歌舞伎藝人。要不是他一心想當花木匠的女婿,肯定會有許多姑娘向他示愛。


    這時,傳來隔扇被拉開的聲音。


    “捕頭大人,萬作,如果你們沒有聽說狐者異的藥,現在會幹什麽呢?我對此很感興趣。”


    佐助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砂鍋走進來。他把砂鍋放到圓火盆旁邊。原來是給病人喝的粥,旁邊還有碗、木勺和鹹菜。


    “也有少爺的。這算是午飯,要多吃一點兒。”


    “我已經可以起床了,不用喝粥了。”


    “偷偷地跑到外麵去,現在說話都帶鼻音了。”


    佐助看了一眼少爺。少爺趕緊端起粥碗。看來,以為今天出去時坐了轎子,佐助他們應該不會太生氣,是大錯特錯了。


    捕頭喝著粥,用沙啞的聲音說:“如果沒有聽說那藥……我應該不會做荒唐事,不過舍妹會嘮叨個不停。”


    “以後請你繼續當令妹的聽眾吧。靈藥這種東西原本就不存在,這麽一想,千方百計想要得到的心思自然就打消了。”


    聽了仁吉的話,捕頭誇張地歎了一口氣。“還要聽她嘮叨啊?我雖然也明白她心裏不好受,可是她每次翻來覆去說的都是那幾句話。”


    捕頭表情淒慘地喝著粥。旁邊的萬作拿著勺子,點了點頭。


    “為了得到師傅的承認,隻能努力認真地幹活兒,但是……小姐好像仍不肯死心……”


    就算萬作撒手,小姐也不肯罷休,所以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兩人情況都不大好,各自隻喝了一小碗粥,就放下勺子躺下了。


    少爺跟平常一樣,隻喝一碗粥,還得努力再努力。三人吃完飯,粥還剩了一大半。少爺等人移步到了隔壁房間。


    明媚的陽光照進了起居間。“少爺,這隻是粥,一碗總要喝的吧。”仁吉一邊嘎吱嘎吱地嚼著切得細細的鹹菜絲,一邊叮囑道。撒著半研過的芝麻的醃老蘿卜是少爺最愛吃的。他點點頭,認真地吃著,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碗裏的粥卻不見少。而他旁邊的三個人,正呼嚕呼嚕地飛快吃喝著。


    “一顆見都沒見過的藥,為什麽大家會不顧一切地想得到呢?沒有效果還算是好的,萬一是毒藥可怎麽辦?”


    仁吉嘎吱嘎吱的咀嚼聲中夾雜著歎息。佐助一邊嚼著醃黃瓜,一邊嚴厲地看著點心鋪的繼承人。


    “少爺想要那顆藥,是為了榮吉少爺吧?”


    “不用擔心,剛才已經明確地跟一太郎說過了,我可不要那顆藥。”


    仁吉挑起了眉毛。


    “榮吉說,不僅要有高超的手藝,還要有自信,而自信不是靠吃藥就能獲得的。”


    聽了少爺的話,兩個夥計微微一笑。佐助拿過榮吉的碗,又盛了滿滿一碗粥。他一邊把粥遞給榮吉,一邊說:“不客氣地說,對榮吉少爺而言,要獲得自信,比別人要難上兩三倍啊。”


    少爺經常買榮吉做的點心,兩個夥計也常一起吃,他們知道,榮吉手藝差得讓人發愁,他要想獲得自信,將會多麽辛苦。


    “但這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該有的想法,是江戶人的氣概。榮吉少爺已經漸漸成為一個堂堂男子漢啦。”


    榮吉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他接過碗,專心致誌地喝起粥來。夥計們平常隻會怪榮吉讓少爺玩得太累,從未如此誇過他。今天卻不一樣。就連對少爺,他們雖然萬般溺愛,也從來沒有這樣肯定過。雖


    然妖怪的想法和做法跟人的大不一樣,但也許是因為兩個夥計一直做買賣,不免有像這樣一語中的、正經說話的時候。少爺被這些話深深地觸動了。


    (榮吉,你真棒……)


    少爺想著,感覺自己的臉越來越熱了。會不會像榮吉一樣紅呢?少爺像用碗遮臉似的,一個勁兒地把粥往嘴裏扒拉。終於吃完了第一碗,仁吉很快又給盛上了。


    (連喝粥都吃力的話,根本就跟“男子漢氣概”一詞搭不上邊。)


    少爺慢慢地喝著粥。就在少爺與粥以及憋在胸口的悶氣作鬥爭時,其餘三人已經把砂鍋一掃而空了。


    4


    日限大人和萬作睡了一覺之後,頭痛和眩暈已經好了不少,到了傍晚時分,就各自回家了。一般情況下,打傷後留下的淤青過一陣之後,顏色會更深,到了第二天,也許家人會大吃一驚。榮吉也告辭了,說順路去看望一下力藏。不管怎樣,總算跟榮吉重歸於好,少爺心頭的大石頭也終於放下了。從廂房的紙拉窗看出去,湛藍的天空已經染上了些許火紅嗎上就是晚飯的時間了。


    “怎麽覺得一整天都在吃飯?”


    少爺嘟囔道。旁邊,仁吉點上了燈籠。


    “仁吉,雖然我老問,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狐者異是妄念與執念的化身?為什麽說他行事不分好歹呢?”


    “他就是那樣的妖怪,這就跟我是白澤,佐助是犬神一樣啊。”


    仁吉皺起眉問少爺,是不是還想要那顆藥。少爺輕輕地搖頭。


    “不。隻是因為該吃晚飯了,所以我在想,狐者異獨自一人該怎麽辦呢?”


    “狐者異是妖怪。您不用擔心,他自然會有辦法。”仁吉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說道,“少爺總是為別人考慮,我從心底裏感到高興。將來要成為大鋪子的主人,本該如此。但是,也必須要有判斷力。”


    “關心狐者異是不分好歹嗎?”


    “人的心裏要是產生可怕的念頭,是不是就會說‘好可怕,?我聽說這話就是狐者異說出來的。1”


    “哦……”


    少爺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沒想到“可怕”一詞竟然來自於一個妖怪。之前那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少年,到底跟怎樣可怕的事情有關呢?


    “對了……也許狐者異的出身很可憐。在旁人看來,就更是如此了。”少爺輕輕地歎息道。


    仁吉繼續期期艾艾地說:“任何人隻要與狐者異有關,都必須作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因為不幸會接二連三地降臨。之前有人也許是覺得狐者異太可憐了,所以明知會這樣,還是試著去阻止他。”


    仁吉和佐助都已經曆了人世間千年的滄桑,所見所聞自然多得讓人吃驚。


    “但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能阻止得了他。”


    大家都認為,狐者異是一個連佛祖都救不了的妖怪。


    1日語中,“可怕”與“狐者異”的讀音一樣。


    “想為他做點什麽的想法,也許太自以為是了。”


    “可是,仁吉,為什麽呢……難道一直束手無策嗎?”


    仁吉又歎了一口氣。“災難還會波及與狐者異有關的人。就拿這回來說,因為和那個家夥有關,三個人受了傷。而且,那些流浪漢狠揍了捕頭大人一頓,捕頭大人肯定不會就此罷休。這可是發生在八丁堀大人眼皮子底下的事啊。”


    這回因為是少爺等四人,所以沒有起內訌。如果是貪欲更強烈的人,就算互相認識,也會大打出手。隻要跟狐者異沾上邊,人就會變得粗暴,還會牽扯到身邊的人。


    “捕頭大人萬一有個好歹,他病懨懨的妻子怎麽辦?到那時,事情就不是靠錢能擺平的了。所以我說,千萬不要和狐者異沾上邊。”


    “哦……”


    “就算被人責怪沒有人情味,或是覺得狐者異怎麽怎麽可憐,我也不會和他沾上任何關係,因為我身邊有體弱多病的少爺。如果狐者異引起了流行病,可能連少爺的命都保不住。”


    不僅如此,也許會不斷發生沉船事故,生意會越做越不順利,最後長崎屋也可能會倒閉。如果真是那樣,少爺要想活下去都難。


    “少爺……也不會為了狐者異,把身邊的人卷入不幸吧?”


    仁吉這麽說,少爺隻好點頭。不管是想支持狐者異還是想救他,都不是身為普通人的少爺可以做到的。


    但是——


    “這世上竟有生來就是狐者異這樣的妖怪,真是太可憐了……”


    少爺悄悄地


    看了一眼已經關上的院門。


    “狐者異讓人把寺廟裏的流浪漢趕出去,是因為他想住在那裏吧?他說過,誰能實現他的願望,就把藥給誰。”


    “也許,長久以來,狐者異生活得太不幸,想讓別人救他,才會拚命地纏住對方。之前聽說,有個不諳水性的人掉進河裏,拚命地抓住前來相救的船老大,結果兩人都遊不動,最後淹死了。也許狐者異跟這個落水之人有相似之處。”


    “他拚命地想獲救,結果反而淹死了……”


    少爺忽然想起,榮吉曾明確表示不要狐者異的藥。如果狐者異能像榮吉那樣放棄很想得到的東西,也許會輕鬆很多。


    但是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會那樣。狐者異是妖怪,不可能忽然妖氣散盡。


    最後,仁吉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正在思前想後的少爺,千萬別和狐昔異沾上邊。少爺感覺到了仁吉的不安,隻好點頭。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店裏的夥計過來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第二天夜裏八點,有人把藥材鋪的偏門敲得山響。


    “這麽晚了,真是對不起!我是花匠萬作。”


    聽到是熟悉的聲音,身在廂房的仁吉拿著蠟燭,朝倉庫走去。少爺剛洗完澡出來,就跟在後麵。佐助連忙拿了一件外套,追了上來。鳴家們吱吱地叫著,也緊跟上去。仁吉打開小門。燭光下,萬作的神


    情十分緊張。


    “小姐……阿住沒有來打攪嗎?”


    吃過晚飯之後,阿住就不見了。萬作想看看少爺這兒有沒有線索,就找過來了。


    仁吉搖搖頭。“阿住小姐從沒來過長崎屋,這裏應該也沒人認識她。”


    佐助一把抓住少爺。就在他硬要給少爺穿上外套,而少爺不斷扭動身子的時候,鳴家們已經鑽進了外套的袖子裏。


    旁邊,萬作似是難以啟齒地說:“昨天我一身青紫回到家之後,小姐知道我沒有拿到那顆靈藥,一整天都低著頭,默不作聲。”


    阿住小姐開始變得不正常,是在今天傍晚六點左右。捕頭把從長崎屋拿來的濕敷膏藥分出一些,熱心地給萬作送去。那時,他不小心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到現在還沒有誰拿到那顆能讓人擁有一流手藝


    的靈藥。不久,阿住就不見了。萬作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


    “這麽晚了,她到底去哪兒了呢……”佐助抱起胳膊。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夜裏十點,院門就該關了,那時,街上也不準人走動了。


    少爺一邊撫摸著袖子裏的鳴家,一邊皺著眉。他拉了拉仁吉的袖子,說:“嗯,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您想到什麽了?”


    “阿住小姐不會去了荒寺吧?流浪漢打了捕頭,而且還是在八丁堀,如果他們夠聰明,應該早就逃到別處去了。阿住小姐會不會想著前去確認了呢?”


    “不會吧?!”


    “或者她想憑著自己的力量把那幫人趕走。如果能成功,就可以從狐者異那裏拿到靈藥了。”


    “真是亂來!”另外三人不約而同地喊道。兩個大男人都被流浪漢們輕易地打倒在地,阿住怎麽可能打得過他們?而且去寺廟那種地方,一個姑娘家不知道會遇上什麽事。萬作愣住了。


    “阿住小姐肯定不可能把那些流浪漢趕出去。她應該還不知道狐者異為什麽非得要把那些人趕走不可吧?我才覺得害怕。因為……”


    少爺歎了一口氣,猶豫著該不該說下去。三人都盯著他。


    “如果不考慮結果,隻把那些人趕出寺廟,還是有辦法的——隻要讓寺廟消失就行了。”


    “讓寺廟消失?怎麽做?”


    兩個夥計神情僵硬地看了一眼在旁邊發呆的萬作,他們好像有些明白了。


    “隻要……放火燒寺廟就行。”


    萬作努力穩住神,瞪大眼睛看著少爺,但仍然全身顫抖,嘴裏嘟囔著:“怎麽會這樣……”


    “早上,師傅看到我鼻青臉腫地出來做工,就對小姐說,我還不配當他們家女婿,要早點給小姐找個好人家。”


    誰也不知道白天阿住跟她父親究竟說了什麽,但不管怎樣,她肯定是不能再等萬作按部就班地努力了。


    “我必須快點找到小姐。在那裏……在八丁堀放火,肯定立馬會被抓……”


    在一直為火災困擾的江戶,縱火是重罪。就算引發的是小火災,一經發現,也會處以重刑。


    “這……也是因為我們跟他沾了邊,才會發生的嗎?”少爺問道。


    兩個夥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您想去荒寺嗎?就算去阻止……也沒用。真是麻煩啊!最近老是亂來。”


    夥計們嘟囔著,但最後還是說,明白少爺的心思了。


    “就算是流浪漢們在荒寺裏,也不許跟他們有牽扯,因為我們是為了尋找阿住小姐而去的,明白嗎?”


    “嗯。”


    “既然這樣,我們就不再阻止了。但是您不能走著去。再晚的話,院門也要關了。”


    說著,佐助把少爺夾在腋下,抱了起來。


    “萬作,你跟著來吧。”


    “哦,等一下,這個……”


    少爺發出悲慘的叫聲的同時,佐助已經和仁吉一起穿過旁門,跑出去了。因為有月光,沒有帶燈籠,但是兩個妖怪原本就用不著這些東西。兩人身後,萬作拚命跟上。


    5


    從長崎屋向東,渡過楓川,就是八丁堀的衙門。道路兩邊是綿延不斷的籬笆和板壁。月光下,萬籟俱寂,住戶沒漏出一絲燈光。在百姓聚居的地區,就算再晚,也會有人賣夜宵;而在武士居住的地方,


    一入深夜,則一片寂靜。


    荒寺在武士聚居區的一角,隻有一座小小的正殿,但是占地頗為寬廣。少爺不禁嘟囔道:“這裏還真是荒涼啊。”


    滿院雜草,好像很久沒人打理過了。之前萬作發現流浪漢們的地方,就是這個正殿。不知道那些人是睡了還是跑了,現在見不到一個人影。大家來到正殿前,萬作和仁吉,少爺則和佐助,分別從左右兩邊走入殿裏。


    “小姐,你在嗎?阿住小姐!”萬作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他的呼喚馬上變成了尖叫。“小姐!”


    少爺等人趕緊朝發出叫聲的地方走去。正殿後的木板牆下,燃著小小的火苗,旁邊立著許多人影。


    “是那些流浪漢,還在呢。”


    少爺等人順著陰影,慢慢地靠近。忽然聽得一個破鑼嗓子笑著說:“真讓人吃驚啊!這不是個女人嗎?一個女人在縱火!” ,


    阿住已經被流浪漢們抓住了。


    這時,萬作的聲音響起:“我來接小姐回去。你們能放了她嗎?火很快就會熄滅的。”


    “啊呀呀,這不就是昨天被我們打了一頓的家夥嗎?你不會是帶個女人趁夜來報仇吧?”


    男人們圍住萬作,又大笑起來。少爺剛想著幸好萬作身邊有仁吉,不用擔心,不料仁吉卻出現在了自己身旁。原來剛才萬作一見阿住被抓了,就不顧仁吉阻攔,衝到了流浪漢中間。


    “真是煩人,我們必須救那兩個人吧?”


    “當然,但眼前更緊急的是火。怎麽辦?已經燒起來了。”


    火勢漸漸變大,順著牆壁蔓延開去。流浪漢們好像光顧著阿住他們了。


    “你別管這個女人了,趕緊走吧。這樣的話,今天就不用挨打了。”


    “渾、渾蛋!”


    “你的聲音在發抖啊。”


    不管那些人怎麽說,萬作仍死死地守著阿住。一個男人伸手抓住了阿住和服的袖子。萬作拚命地揮開那人的手。


    “別碰我家小姐!”


    “啊呀,那麽弱,還想保護女人,你想怎麽樣?”


    “想反抗嗎?試試看!”


    男人們猛地站起來,包圍圈越來越緊。火勢越來越大,映紅了他們的背,但是誰也沒有回頭看。少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如果再不滅火,真的會越燒越大。”


    流浪漢們、萬作以及阿住,好像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就在八丁堀衙門附近。萬作一心想保護阿住,阿住一個勁兒地哭,流浪漢們則一心想得到女人。


    “這是想要狐者異的靈藥的報應吧。不,應該說是不得不麵對自己心中令人討厭的一麵,大家才會那麽討厭狐者異。”


    “少爺,火勢越來越大,要熄滅恐怕很困難,我們三個一起逃出去吧!”


    仁吉毫無愧色。他原本就不想來,再說少爺最重要,而且他好像已經很煩那些包括萬作在內的沒事找事的人了。少爺卻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裏如果發生火災,很有可能殃及長崎屋。而且如果縱火之人被官府發現了,怎麽辦?我可不想認識的人被處以火刑。”


    “但這裏既沒有救火鉤,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弄水,怎麽滅火?”


    這時,少爺提了一個建議。夥計們聽了,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仁吉輕輕地抱起少爺,離開了正殿。光線很暗,誰也沒有發現三個人。


    “我們一起幹吧。”佐助說著舉起拳頭,用力敲打地麵。仁吉也揮著手。


    不一會兒,耳邊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巨響,空中,耀眼的閃電四處飛舞。忽然,地麵猛地搖晃起來,幾乎所有人都摔倒在地。黑暗中,人們驚慌失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這時,一陣狂風刮過,正殿被晃得嘎吱亂響。


    “地震,還是龍卷風?”


    在破鑼似的叫聲中,又傳出樹被折斷的聲音。本已枯朽的正殿的牆角已經燒起來了,在地麵的震動和狂風的搖撼下,似乎馬上就要倒了。屋頂大幅度傾斜,瓦片嘩啦啦地掉落在地。倒在地上的人被瓦片砸到,發出一聲聲慘叫。大家四散而逃。地上漫起一陣上塵。不一會兒,隨著一聲巨響,寺廟倒塌了。


    “啊啊,太好了,火基本上滅了,剩下的就不用費事了。”


    佐助踩滅了餘下的火苗。那夥人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這會兒都吃驚地看著若無其事的少爺和兩個夥計。少爺故意愉快地打招呼。


    “咦,你們怎麽還坐在地上?還真是不慌不忙啊。地震把寺廟震倒了,不一會兒,附近的人肯定會過來查看情況。這裏是八丁堀,捕頭們肯定也會來。”


    流浪漢們這才想起了自己的處境。他們應該也想起了昨天才打了一位捕頭。大家互相看了看,趕緊爬起來,好像完全忘了阿住的事,一溜煙消失在黑暗中。隻有萬作和阿住還坐在院子裏發呆。


    仁吉趕緊催促道:“你們倆也快回去吧。寺廟雖是被地震震倒的,但周圍有一股燒焦的味道。要是人們追究為什麽會有火燒的痕跡,阿住小姐就麻煩了。”


    阿住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此時,尚無人發現荒寺已經倒塌,也沒有人過來圍觀,五人乘機趕緊離開了。


    6


    誰也不知道阿住是怎麽跟花匠父親說這件事的,總之,幾天後,阿住的父親提著點心盒來長崎屋致謝。他深深地低頭道謝之後,就回去了。


    在那之後,既沒有聽說阿住嫁給了別人,也沒有聽說她和萬作結婚了。但是不管怎樣,阿住和萬作都不會再去找什麽靈藥了。


    捕頭和力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打了一頓,受了教訓,更加安分了。側塌的寺廟很快變成了耕地,執著於荒寺的狐者異也不見了蹤影。天狗的藥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反正已無人提及。狐者異事件終於告一段落。


    少爺從那以後再沒有臥床不起。此刻,他坐在廂房裏,穿著棉衣,懷裏沒有抱湯婆子2,而是摟了幾隻鳴家,久違地和屏風偷窺男下圍棋。夥計們在不需要看護少爺的日子裏辛勤勞作,此刻不在廂房。


    “狐者異怎麽樣了?”少爺說著,“叭”地下了一顆棋子。狐者異遭人厭棄,不惜以珍貴的丸藥作為交換條件,想要住在荒寺裏,但是現在他應該既沒有住處,也沒有朋友。對麵的屏風偷窺男看了看少爺。


    “怎麽,你還在想那家夥啊?要是被仁吉聽到,又該擔心了。不管怎樣,狐者異就是狐者異嘛。”


    少爺看著屏風偷窺男下的一步棋,一臉嚴肅。今天的棋很難下啊。


    “啊呀,沒想到連你也這麽說。你平日裏雖然愛開妖怪們的玩笑,對別處的妖怪可從不多言啊。”


    “叭!”少爺下的這步棋並不是很重要。今天的棋局就像陰沉的天氣一樣,戰況不太明朗。


    “我和仁吉不一樣,不愛多嘴多舌,但是關於狐者異嘛……我還沒聽說過誰跟他沾上邊之後,能夠免受災禍的。”


    屏風偷窺男又偷偷瞟了少爺一眼。看來聽說事情與狐者異有關,屏風偷窺男最擔心的還是少爺,因為萬一晦氣的話,最危險的就是一太郎。


    “少爺,你可不要亂來哦。”屏風偷窺男少見地柔聲說,“與狐者異有瓜葛的話,會把身邊的人全卷進去,讓周圍的人擔心不已。弄不好的話,連命都會搭進去。”


    2湯婆子。古時取暖用品,多為銅質扁圓壺。


    屏風偷窺男又下了一顆棋。今天他頭腦好像特別清醒,神色卻很嚴肅。一提到狐者異,妖怪們總是這副神情。


    少爺不經意地把視線從棋盤上挪開,朝板壁看了一眼,然後微微歪了歪頭,在小盤子裏裝上幾個大福餅,站了起來。正要下走廊的時候,他忽然撿起地上的紅色玻璃鎮紙,走到板壁旁邊。


    少爺輕輕地把盤子放在牆根,蹲下身子看牆的另一麵。果然,外麵好像有人,可能衣服太短,那人的腳露在外麵。


    “是狐者異嗎?”少爺鼓起勇氣問道。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外麵站的就是他。那人沒有回答,但也沒有離開,可以看到他淺藍色的衣角。天氣這麽壞,呆呆地站在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的板壁旁邊的,肯定是狐者異。


    (我已經叫他了,但是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如果讓狐者異進來,長崎屋可能也會像日限大人和萬作那樣,被拖進災難中。仁吉說了,肯定會這樣。屏風偷窺男也說了。的確,少爺也親眼見到災難接踵而至。他不能阻止災難發生,但即使如此,他


    也沒法不理狐者異。


    “我把大福餅放在牆角了,你吃吧。還有……”少爺把紅色的玻璃鎮紙放到盤子旁邊,“這個你很喜歡吧?送給你了,拿走吧。”


    板壁的縫隙中伸進來一隻手。玻璃的光一閃,鎮紙很快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大福餅也不見了。


    天空烏雲密布,少爺感到胸口一陣憋悶。沉默了一會兒,少爺又開口問道:“你今天有地方去嗎?”


    不知道是不是狐者異正在吃大福餅,耳邊傳來咀嚼的聲音。少爺好像聽見他在說“沒有”。


    少爺抬頭望著天空,咬緊了嘴唇。要是自作主張,夥計們肯定會生氣。而且也許這一次不會像平常那樣輕易了結。隻要事情與狐者異有關,佐助和仁吉都不會善罷甘休。


    但是……馬上就要下雨了,天氣就要轉冷了。雨想必也是冰冷的。


    少爺感覺到,狐者異正豎起耳朵聽自己接下來說什麽。


    少爺想起了受傷的清七等人。自己跟狐者異說話,可能也會遭受同樣的厄運,會讓仁吉、佐助、其他妖怪,以及父母和乳娘……許多許多人擔心。少爺知道絕不能任意行事。


    但是——


    從板壁下的縫隙中看到的腳仿佛在瑟瑟發抖。


    如果是自己一個人站在牆


    外,會是怎樣的心情呢?現在,狐者異孤零零一個人;明天,他也將孤孤單單一個人;後天……他將永遠都是一個人吧……


    少爺感到淚水已經沿著臉頰緩緩地流了下來。


    (我為什麽哭呢……)


    感到孤單、孤零零一個人的,並不是自己。雖說同情狐者異,卻隻能做一些無情的事。少爺又一次想起了夥計們的麵容,猛地握緊了舉頭。


    他靜靜地對狐者異說著,淚水又流了下來。


    “狐者異,你走到門那邊,我會讓你進來的,你可以在長崎屋待一會兒。”


    少爺感到背後有一道強烈的目光,肯定是屏風偷窺男,但是他什麽話也沒說。


    “我可以進去嗎?不會被趕出來嗎?真的嗎?真的可以嗎?是真的吧?”狐者異連續確認了好幾次,聲音顫抖著。


    少爺繼續說:“嗯,你可以待在這兒,我說話算話。”


    狐者異真正想要的東西,比金錢、天狗的靈藥更想要的東西,就是一個可以讓他慢慢休息,安心地住著,待到什麽時候都沒有關係的地方。那不就是一個歡迎他的地方嗎?於是少爺又說:“廂房裏還有你


    之前見過的妖怪們。也許大家…開始不會給你好臉色,但是我會努力改變他們。”


    少爺保證了,肯定沒問題。


    “所以,如果他們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也請你不要太吃驚,要和大家好好相處……”


    “什麽!你說要讓我忍耐什麽?你想把我怎麽樣?真是過分!和以前的人一個樣!為什麽我不可以跟別人一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牆外忽然傳來了狐者異憤怒的聲音。少爺吃了一驚。


    “等一下,你別那麽生氣……”


    “有一瞬間,我真的很期待,但是看來這次也不行。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咚”,傳來了牆壁被猛撞的聲音。


    “這算什麽!我本來想,你說話的語氣還挺柔和,但你也是個令人討厭的家夥!”


    狐者異聲音顫抖地拒絕了少爺的邀請。少爺也感受到了此刻緊緊纏繞著狐者異的危險和恐懼。他在生氣,他在害怕,他在咬牙切齒地問,為什麽沒有人明白自己。少爺聽到了他哽咽的哭聲,仿佛看到了他淚流滿麵的樣子。狐者異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吼叫起來。


    “狐者異,你聽著。我說了讓你進來,但是因為之前發生了很多事情,大家可能無法一下子接受你,可不久之後……”


    “為什麽大家不能親切地對待我?我討厭忍耐!太過分了!我討厭所有廂房裏的妖怪!”


    狐者異沒有朝門這邊拐過來,而是跑遠了。少爺呆呆地站著。淩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輕,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馬上就要下雨了啊……”狐者異已經不在附近了,少爺的話他也聽不到了。屏風偷窺男沒有喚回呆立在院子一角的少爺,隻是靜靜地在廂房裏等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娑婆氣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畠中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畠中惠並收藏娑婆氣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