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小女孩在長崎屋的廂房裏來回跑著。當她的身影藏到隔扇後麵時,傳來了一陣奇怪的笑聲:“吱吱吱……”


    “鈴鈴,少爺身體不好,正躺在床上,安靜一些吧。”


    在起居室的圓火盆邊說話的,是賣胭脂水粉的店鋪一色屋老板的孫女阿雛。


    因為不久前的失蹤事件,鈴鈴、阿雛、鈴鈴的叔叔,以及阿雛的未婚夫正三郎都跟少爺熟悉起來。今天,為了探望又一次臥病不起的少爺,阿雛帶著鈴鈴來到了長崎屋。


    少爺這回好像病得很厲害。令人吃驚的是,為了不讓他隨便起床,被子上竟纏著一圈圈細繩子。


    “啊……少爺,您還真是十足一副病人的模樣啊。”阿雛微笑著說道。


    她今天也和往常一樣,臉上抹了厚厚的白粉。這在江戶可是絕無僅有的。


    長崎屋的一個夥計曾偷偷地在店裏說,阿雛真像是白牆老妖的孫女。


    但無論多麽奇怪的事物,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現在,長崎屋的人對阿雛化的妝已見怪不怪,無論是誰,看到她那塗了厚厚的白粉、幾乎看不到五官的臉,也不會再吃驚了。正因為如此,長崎屋是一個讓阿雛感覺很輕鬆的地方。她經常帶著鈴鈴來拜訪老板娘阿妙夫人。


    因為鈴鈴的關係,她們也經常到少爺的廂房。


    “哎呀,鈴鈴,你怎麽還在跑啊?你這是怎麽了?平常不是挺聽話的嗎?”


    阿雛一邊從仁吉手中接過茶杯,一邊發愁地皺起塗得雪白的臉。


    一來到長崎屋的廂房,鈴鈴就愛吵鬧。今天少爺身體很不好,不能再像平時那樣由著她了,阿雛想著,站了起來。


    “可是,我在和小鬼們玩官兵捉強盜呢。”


    鈴鈴還很小,說話細聲細氣的。也許她是在追蝴蝶或是跑進廂房的小貓。


    “鈴鈴,快坐到這裏來……咦,沒人?”


    阿雛打開隔扇,頓時瞪大了眼睛。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在這個廂房裏,常常是能聽到鈴鈴的腳步聲,但不知道為什麽卻看不到她的身影。而且這種時候,鈴鈴常常會發出奇怪的“吱吱”聲,有時候還


    對著隔扇自說白話。阿雛臉上浮起一絲擔心的表情,但仍坐回到少爺旁邊。


    少爺看著阿雛那副樣子,不禁苦笑起來,把臉朝向她,說:“阿雛小姐……鈴鈴是……和……咳咳,玩呢……你……咳咳……不……擔心……”


    “少爺,這……”阿雛一臉犯愁地歪著頭。這回少爺生病,連嗓子都啞了,說話常伴隨著幹咳,好像在說梵語,一句也聽不懂。


    坐在被子旁邊的仁吉輕輕一笑,把少爺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阿雛小姐,少爺說的是,讓你別擔心鈴鈴,他的病也已經好了許多。”


    仁吉一邊說著,一邊把擰幹的手巾放到少爺的額頭上。說什麽病已經好了,這種話連他的小手指頭尖都不會相信。這個夥計對少爺的溺愛無以複加,所以總是比別人更愛操心。仁吉又對阿雛講起了早上


    的事。


    “事實上,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少爺的高燒已經退了。啊呀,真是可喜可賀啊。”


    早上,不管仁吉怎麽阻止,少爺還是很快從床上起來了,還說,如果再睡下去,就要跟被子長到一塊兒啦。


    然而沒過一會兒,少爺又咳得喘不過氣來,臉色也馬上變得煞白煞白的。


    仁吉不顧少爺的抗議,把他扔進了被窩。而且,這回為了不讓少爺再輕易地鑽出來,還用捆行李的細繩把少爺連同被子一起捆了好幾道。


    “很過分吧?”少爺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阿雛。這就是仁吉幹的好事。


    “隻要您的病能好,多大脾氣我都忍著。說這說那的,也不頂事啊。”仁吉說。


    少爺見自己說不過,就把頭縮進了被子中,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可是,阿氣小姐,離在進看上氣補他好,即麽了?”


    “可是,阿雛小姐,你最近看上去氣色不太好,怎麽了?”仁吉解釋了一遍。


    “沒,沒有……沒什麽不好。”


    忽然聽少爺這麽說,阿雛吃了一驚,她沒料到,少爺會注意到自己有點不太對勁。


    (他在擔心我呢。真高興。)


    但是讓一個病人擔心自己,這可不太好。阿雛馬上搖搖手。


    也許是她回答得有些慌張,少爺一臉好奇地緊盯著阿雛,說:“卡氣……離看上氣好像西裏有細。要是下所起來的話,偶於以提。”


    “可是……你看上去好像心裏有事。要是想說出來的話,我願意聽。”仁吉替少爺解釋道。


    “少爺總是這麽善良。”


    有一瞬間,阿雛的聲音認真起來,但是很快,那種感覺就像一陣風似的消失了,她又恢複了平常說話時明快的腔調。


    “您不用擔心。您再說話的話,對身體不好。”


    少爺當然也知道,現在自己最好別說話,但是……


    “大西,如果以為勝必就不所花,偶這一筆子就沒有戲麽卡一所花的一子了……”


    “少爺是說,如果因為生病就不說話,他這一輩子就沒有什麽可以說話的日子了……看看,少爺,您又咳嗽了。”


    少爺還很想說話,可是聲音越來越沙啞,咳得也越來越厲害。阿外患告辭,就喚鈴鈴。


    “吱哇!”正在這時,廂房內響起奇怪的聲音。


    “咦,這是什麽聲音?”


    阿雛馬上四處張望。這時,耳邊又傳來了“啪噠啪噠”的輕微的腳步聲。房間角落裏的屏風忽然猛地向前傾倒了。正當阿雛吃驚地起身時,鈴鈴從走廊跑回房間,不料卻被屏風絆了一跤,“咚”地飛到了少爺的被子上。


    “啊!”阿雛和仁吉大吃一驚,鈴鈴正好掉到了少爺的胸口上。少爺被繩子和被子捆住,想逃也逃不了。不知道為什麽,鈴鈴手裏拿著一個小藥盒,藥盒正好狠狠地拍在了少爺臉上。


    “啊!”隨著一聲短促的叫聲,這回少爺真的說不出話來了。他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


    “啊,少爺!”


    夥計的叫喚沒有回應。仁吉皺緊眉頭,立刻敲響了房裏的銅鑼。有夥計從正房跑過來,然後趕緊飛奔前去請源信郎中。


    本是來探病的,沒想到卻讓病人的病情加重。阿雛一個勁兒地低頭道歉,然後趕緊抱起鈴鈴,離開了長崎屋的廂房。


    2


    等鈴鈴坐著轎子回了自己家——位於深川的木材店中屋,在一色屋,阿雛和祖父母與往常一樣,離開夥計們,在裏屋吃了晚飯。


    作好睡前準備,接下來就是阿雛一天當中可以稍稍喘口氣的短暫時光了。臥室裏已經鋪好了被子,裝衣物的淺筐也好好地放在了床頭,旁邊是放著茶壺和茶杯的托盤。外麵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隻有燈籠發出亮光。


    “屏風為什麽會忽然倒掉呢?少爺沒事吧?”


    阿雛托著腮靠在燈籠旁邊的書案上,視線落到了手裏的小藥盒上。


    “哎呀,糟了,這是誰的東西啊?”


    匆匆忙忙離開長崎屋,才發現鈴鈴拿著這個小藥盒,肯定是從長崎屋的廂房裏拿出來的。


    藥盒黑漆底上繪著白色的波浪和棋盤格花紋,感覺非常高雅,但應該不是少爺的東西。阿雛見過少爺的小藥盒,不像這個這麽樸素。那是一個畫著獅子在花叢中散步圖案的,用泥金畫和螺鈿裝飾的精致


    的小藥盒。為了給體弱多病的少爺裝藥,長崎屋老板藤兵衛把自己的藥盒給了兒子,所以,那藥盒看起來很豪華,但是多少有點像上了年紀的人喜歡的東西。


    因為是父親的,少爺時常很珍惜地隨身帶著,現在應該也還在用那個小藥盒。


    “那麽,這個藥盒……難道是仁吉的?明天一定要去還給他。”


    明天還要去趟通町,又要外出……阿雛突然感到心裏一陣憋悶。這陣子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很怕見人。


    “真是討厭。就是因為這樣,少爺才說我看上去氣色不太好。”


    阿雛輕歎了一聲。臨睡前,阿雛往臉上拍了一點叫“花之露”的化妝水,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臉。


    看到少爺擔心自己,阿雛心底深處好像被一束光照亮了,不由得意識到自己就是在煩惱。最近,她一直在想一件事。


    (我應該說出來嗎?)


    但是,就算把這件事說出來,也不能改變什麽。阿雛深知這一點。她緊皺著眉,黯然垂下眉梢,用手撫著臉。


    “唉……”唇間漏出一聲歎息。她伸出胳膊,伏在書案上。


    (少爺看出我心情不好……)


    他今天才會一臉擔心地問自己。如果談話再繼續下去,少爺也許會問:“你的煩惱……跟中屋的正三郎有關嗎?”


    想被少爺徹底地追問吧?那樣,自己就不會逃避這個問題了。也許就是這樣。阿雛握緊小藥盒,想道。


    正左思右想,夜已深了。阿雛趕緊熄了燈籠,準備睡覺。房間裏一下子陷入了黑暗,連隔扇都看不見了。


    事實上,阿雛很喜歡黑暗。像這樣一片漆黑,自己在意的各種東西就都看不見了。黑暗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溫柔。


    她輕輕地鑽進被窩裏,被子的柔軟可以讓心情放鬆下來。要是平時,眼皮會越來越沉,馬上會進入夢鄉。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怎麽也睡不著。


    (是為了明天去長崎屋還藥盒擔心吧?要是不想去,就讓夥計送去好了。)


    阿雛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過了一會兒,她俯臥著,拿起枕邊的小藥盒。


    油漆光滑的觸感給人的感覺很好。拿到眼前一看,白色的波浪畫得十分精致。阿雛再一次感歎:藥盒真漂亮!


    忽然,阿雛瞪大了眼睛。


    (怎麽回事?為什麽……能看到小藥盒呢?房間裏一片漆黑,我已經把燈籠熄滅了啊……)


    阿雛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手上看去。還是能看到小藥盒,手也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現出來了。真是奇怪啊!阿雛趕緊環顧四周。


    被子四周的黑暗好像凝固了似的。黑暗中,一個銀白色的發光的東西在微微動著。阿雛不由得緊張起來。


    (好像有什麽人?)


    她的心猛烈地跳動。


    (深更半夜,潛入女孩子的房間……)


    是小偷嗎?可是那人沒有發出聲音,店裏也沒有吵嚷聲。


    (那麽,是妖怪嗎?不,也許是幽靈。)


    阿雛害怕極了。她強忍著淚水,拚命往外爬。手抓到了枕頭邊的茶壺。阿雛立刻把茶壺朝發光的地方扔過去。


    “啊、啊……”房間裏響起了奇怪而沉悶的聲音,中間夾雜著慘叫。有人從暗處滾到了被子旁邊,是一個穿著華麗的棋盤格花紋和服的男人。


    “你幹什麽?快住手!我是屏風。沾上水的話,紙就會化,會破掉的。”


    那人慌張不堪地拿著手巾,拚命地擦拭身體。可能是被茶壺砸到了,他額頭上隆起了一個小包,但是他好像一點也不在意,隻是一個勁兒地擦著身上的水。


    他沒有帶利器什麽的。而且明明是深夜出現在一個女孩子麵前,卻連看都不看阿雛一眼,隻是一個勁兒嘟嘟囔囔地抱怨。


    看到他一副心地坦蕩、滿不在乎的樣子,阿雛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微笑,緊張和害怕也慢慢地消失了。怎麽看,眼前的人都不像是幽靈……也不像是一個闖入女孩子的房間為非作歹的惡徒。


    她想起這人說的話,心中慢慢湧起驚訝,於是問道:


    “嗯……你剛才說自己是屏風?”


    的的確確聽到他這樣說。男人仍不斷地擦拭,皺著眉,簡短地回答:“是啊。”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雖然得到了回答,阿雛卻因為吃驚沉默了。


    (屏、屏風?難道說這就是長崎屋廂房裏的那架屏風?)


    怎麽可能?這明明是人的模樣啊,還穿著華麗的衣服,梳著俊俏的發髻,看起來模樣還挺不錯。他是因為入室行竊被發現了,才故意說些奇怪的話嗎?如果是這樣,他也未免太神情自若了,一直慢悠悠地用手巾擦著身上的水。


    阿雛鼓起勇氣,坐起身,正對著那人,說:“是屏風啊,為什麽出現在這裏呢?已經晚上了,大家都在睡覺,你卻出現在房間裏,嚇了我一跳,我才會拿水潑你。”


    “不是屏風,是屏風偷窺男,這才是我的名字。”那人不知道是出於什麽目的,一本正經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雛不由得低頭施禮道:“啊,是、是屏風偷窺男啊?我……叫阿雛。”


    “我來這裏是為了那個小藥盒,請你還給我,那是我的東西。”


    屏風偷窺男指著阿雛手上那個畫著美麗的白色波浪的小藥盒。


    “這個……啊,啊,是嗎?這樣啊……真是好奇怪哦。”阿雛仿佛忽然明白了眼前的狀況,“剛才一直覺得挺奇怪,現在明白了,終於可以理解啦。”


    “怎麽回事?”這下輪到屏風偷窺男歪著頭,不解地問道。


    阿雛篤定地說:“我早就睡著了,早就鑽進被窩了,這也是理所應當啊。”


    “啊?”


    “也就是說,這一切肯定是夢。臨睡前一直想著要把小藥盒還回長崎屋,還想著白天廂房裏的屏風忽然倒掉的事,才會夢到啊。因為是夢,才會出現一個自稱是屏風偷窺男的人,肯定是這樣。”


    “啊?你說我是一個出現在夢裏的人?你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嗎?”


    屏風偷窺男呆呆地看著阿雛。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裏,卻能看到對方的臉,這就是在做夢的證據。阿雛這麽一說,屏風偷窺男皺起了眉頭。


    “沒有點蠟燭,卻有亮光,是因為我借了蒼鷺的羽毛。平時我可不在乎黑暗,但今天是為尋找小藥盒而來,這根羽毛可以在黑暗中發光。”


    屏風偷窺男說完,拿出一根散發著美麗藍光的羽毛。好像玻璃一般透明的羽毛一動起來,五彩的光芒就若隱若現。


    “蒼鷺的羽毛?真是漂亮啊!啊呀,明明是夢,卻有我不知道的東西出現了。”


    “哎呀呀,你怎麽還認為是在做夢啊?哎……算了,你喜歡這麽想,就隨便你吧。但我可是特地來拿回丟失的東西的。你能把小藥盒還給我嗎?”屏風偷窺男說著,伸出了手。


    阿雛微微歪了歪頭,說:“不行!”然後把小藥盒藏到了身後。


    “你好不容易出現在我的夢裏,就聽我說說話吧。我一直想講給別人聽,可是一直都說不出口,在夢裏的話,就可以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了。太好了。”阿雛高興地說。


    屏風偷窺男從心底裏感到麻煩,說:“什麽?我隻是來拿回自己的東西,為什麽要聽你說話?你先是用東西砸我,現在又說這樣的話。你看看我的額頭,還鼓著包呢。”


    就在屏風偷窺男發牢騷的當兒,阿雛已經開始講了。屏風偷窺男的嘴角不由得耷拉下來。沒辦法,他隻好坐到被子邊上。


    “一切也許就始於雙親的早逝。”


    那時阿雛才五歲,很快就被接到了經營胭脂水粉的祖父母身邊。但是阿雛與祖父母脾氣不合。老人可能是因為擔心孤身一人的孫女的將來,管教得特別嚴厲。但是對於剛剛失去雙親的阿雛來說,這一切


    令她更痛苦。


    剛


    開始時,因為性格不合,怎麽也相處不好。到了十二歲,阿雛開始化妝了。已經記不清是為什麽往臉上抹粉,但是把臉塗白以後,就感覺是另一個自己,麵對祖父母也就不再那麽難受了。自家店裏本


    來就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用紙包好的香粉和裝在胭脂盒裏的胭脂要多少就有多少。剛開始時,祖父母認為十二歲就化妝太早,都不同意,還很擔心。但是阿雛並沒有停下來,她用過的印著美麗圖案的香粉包裝紙堆起來,怕是有一座小山那麽高。


    隨著年歲漸長,祖父母越來越頑固。阿雛的妝也畫得越來越精致,香粉抹得越來越厚。不久,臉就白得不像話了,附近的人也不斷在背地裏說三道四。


    阿雛並不是不在意別人的眼光,但是她已經不得不畫厚厚的妝了。她現在反而害怕不化妝出現在人前。如果不化妝,就像是赤裸裸地展示在人前,心裏會特別不安,好像無所倚傍……


    “但是我……這段時間以來,越來越為自己厚厚的妝容感到煩惱。難道就這樣一直化下去嗎?”


    聽到這裏。用手巾捂著腫包的屏風偷窺男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每天畫得像泥瓦匠塗灰泥似的厚厚的妝容,可是很有震撼力哦。被人說三道四,是之前就有的事吧?為什麽現在反而在意了呢?你把他們的話當做耳旁風不就是了。以前不都是這樣做的嗎?”


    “但是……最近,很難做到……”


    有時候會想,事到如今才在意,真是個傻瓜,但又一想,正因為事到如今,才在意啊。阿雛低下頭,看著被子。


    屏風偷窺男忽然咧嘴大笑。他抱著胳膊,恍然大悟地點點頭,說:


    “啊……我在長崎屋聽說了。阿雛有了未婚夫,好像叫正三郎。你變得在意自己的濃妝,不會是因為他吧……”


    “我……”


    “啊,原來如此。你也是女人嘛。雖然把臉塗得跟灰泥牆一樣厚,心還是一顆女孩子的心啊。啊,啊,原來如此。”


    “你再說!”


    阿雛回過神來,舉起了小藥盒。神情僵硬的屏風偷窺男發出了短促的尖叫聲。


    “啊!”


    四周的藍光一下子消失了。無邊的黑暗回來了,再也看不見藥盒和自己的手。


    “哎,別一下子消失嘛!”阿雛忙不迭喊了一聲,但沒有回應。屏風偷窺男好像忽然消失了。


    既然這樣,也就沒辦法了。才不輕易還你呢,阿雛想著。握緊了小藥盒,鑽進被窩裏,用被子緊緊地蒙住頭。


    3


    醒來時,已是早上。


    走廊上的板門似乎打開了,隔扇的縫隙中透進幾絲亮光。房裏很安靜,與平時毫無二致。阿雛從床上坐起身,手裏還拉著小藥盒的繩線。


    “我是做了一個夢吧……”


    真是個奇怪的夢,在黑暗中見到了一個自稱是屏風的人。


    “我拿著小藥盒睡覺,才會做這樣的夢吧?”


    正在發愣的時候,一色屋的店堂裏有了動靜。新的一天又開始了。阿雛趕緊起床,坐到梳妝台前,想趕在沒人來之前梳洗打扮好。


    她先從抽屜裏拿出化妝水抹在臉上,接著把香粉倒在水裏,用刷子在臉上厚厚地塗一層。和往常一樣,一包香粉一次就用光了。


    包裝紙上印著受歡迎的藝人們漂亮的彩色畫像。聽說很多人把畫像剪下來,收集在一起。但是阿雛連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它揉成一團,扔進了旁邊的小廢紙簍裏。


    接下來是畫眉,又在眉毛下方抹一層白粉,再在眼角塗上一層厚厚的胭脂。這樣一來,阿雛感覺自己隱藏到了安全的地方,終於鬆了一口氣。今天的妝畫得也很濃。


    對著鏡子一照,阿雛想起了昨天屏風偷窺男說,她的妝化得跟灰泥牆一樣厚。


    “那家夥的嘴還真臭!”


    可奇怪的是,那個自稱屏風偷窺男的家夥給人的印象栩栩如生。他很風趣,很厚臉皮,一跟他說話就會讓人生一肚子氣。但是能夠輕輕鬆鬆跟他對話,感覺很不錯。


    “他還怕水,真是有意思。”


    阿雛輕輕地笑了起來,又拿起小藥盒仔細打量了一番。本來打算今天還給長崎屋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想留上一陣子。都是因為那個夢。“話才說到一半,屏風偷窺男就消失了。好不容易做了那樣的夢,怎麽也得聽我講完啊。”


    在夢裏不會被別人聽到,所以就算把心裏話講出來,也沒關係。阿雛想好了,今晚也要拿著小藥盒睡覺,說不定美夢還能繼續。


    很快到了早飯時間。阿雛不想讓祖父母等,趕緊整理好頭發,換好衣服。她明白祖父母其實很關心自己。


    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每天一到早飯時間,阿雛都要鼓足勇氣才敢打開隔扇。祖父母好像比自己更討厭那厚厚的妝容。阿雛這麽覺得。


    祖母說,我們可是把你當寶貝一樣疼;祖父說,你可是我們家最重要的繼承人。但是同時,祖母又每天嘟囔著,要是阿雛的父母還活著,該多好,祖父則每天歎息沒個孫子。


    真是受不了了。


    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晚睡得不太好,一躺到床上,阿雛就睡著了。


    “哎,趕緊起床。你總不能抱著個小藥盒睡覺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阿雛被一個不悅的聲音吵醒了。不,是夢見自己被吵醒了。


    雖然在被子裏坐了起來,但是眼前的臉卻在明明白白地告訴阿雛,她在夢裏。今天屏風偷窺男也裹著一層藍盈盈的美麗光芒。昨天被水壺砸腫了的額頭上,依然留著明顯的紅包。


    “真是太厲害了,我還是第一次在夢裏夢見自己在睡覺呢。”


    “你怎麽還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呀?我昨天已經說了,這個小藥盒是我的。你昨天不肯還我,我隻好今天又過來一趟。”


    雖然不是大白天走路趕過來的,屏風偷窺男還是繃著臉,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


    阿雛回嘴說:“昨天說到一半,你就消失了,我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說呢。”


    “你不會還想囉囉嗦嗦地講化妝的事吧?”


    “什麽噦噦唆唆啊!你不好好聽的話,我就不把小藥盒還給你。”


    阿雛這麽一說,屏風偷窺男頓時呻吟起來。但是不一會兒,他馬上換上了一臉討好的溫和表情,單膝跪地,靠近阿雛的臉,色迷迷地輕聲說道“上次是我不好。阿雛小姐,你是為了臉上厚厚的妝煩惱吧?”


    但阿雛好像還沒有想清楚。


    “不如我替你想吧。嗯,這樣更好。”屏風偷窺男自說自話起來,“本來就有很多很難決斷的事嘛。”他點著頭,忽然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說:“有了!你每天化妝的時候畫淡一點。這樣比較好。你的膚色本來就白,還這麽年輕,隻要在唇上稍稍抹一點胭脂就足夠了。”


    阿雛聽後陷入沉思。猛地聽說不化妝比較好,她沒法馬上回答。要是這麽簡單就可以改變,以前也不會抹那一層厚厚的粉了。


    “可是……”


    “哦,怎麽了?”


    “不化妝好可怕……呢。”


    “不化妝可怕?為什麽?”


    屏風偷窺男不解地挑起了眉毛。


    一般,男人若非朝臣,是不化妝的,所以很難理解化妝的女孩子的心思。聽阿雛這麽一說,屏風偷窺男歪著嘴說:“哎,我的意見是正確的哦。正三郎一定更喜歡畫淡妝的女孩。這麽說可能有點臆測,但如果正三郎見到阿雛現在的妝容,不感到害怕,那他簡直是太厲害了。所以啊……”


    正三郎是阿雛的未婚夫,阿雛也應該考慮一下他作為男人的心思吧。屏風偷窺男說:“男人一般都喜歡漂亮


    的女人。有漂亮的女人迷上自己,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但是阿雛小姐把臉抹得跟白牆似的,連五官都看不出來了。你想想,作為這樣一個女人的未婚夫,正三郎會遭人怎麽議論呢?”


    “我聽別人說過。”


    阿雛猛地在被子裏握緊了拳。就算事情與己無關,有些人隻要感興趣,也愛湊上一頭,說三道四。有人說,因為阿雛是一色屋的繼承人,正三郎才會對她厚厚的妝容視而不見,與她訂下婚約。


    但事實並非如此。正三郎從很早開始就相當受女孩子歡迎。


    “正三郎會做生意,待人接物很和氣,還相當勤快,何況他見多識廣,說話也很風趣……總之,是個好男兒。”


    好幾個別家店的繼承人向他提親,但他最終選擇了阿雛。正三郎對阿雛說,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感覺,誇她是一個心思細密、性情溫柔的好姑娘。


    “你既然喜歡正三郎那樣說,不更應該為了他把你厚厚的妝容去掉嗎?”


    屏風偷窺男有點心急。但阿雛還是沒有點頭答應。


    (他肯定認為我是一個……頑固的女孩。)


    阿雛看了看屏風偷窺男,他正沉默地盯著自己。她本想說些什麽,但說不出來。她拿著小藥盒,張開嘴,馬上又閉上了——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阿雛拿著小藥盒的手指微微地顫抖起來。


    “阿雛小姐?”


    屏風偷窺男一臉擔心。阿雛趕緊用手蒙住自己的臉。


    “阿雛小姐,你怎麽哭了?我應該沒說會讓你流淚的話吧。”


    屏風偷窺男說著,拿出自己的手巾,想幫阿雛擦眼淚。阿雛還從來沒有在人前流過淚。


    “別管我……你別這樣!”阿雛一把揮開了屏風偷窺男的手。


    隻聽見“啊”的一聲。原來,阿雛手上小藥盒的墜子正好打在屏風偷窺男的臉上。他咧嘴捂著左臉。


    阿雛本不想那樣做。“煩死了!”她用被子蒙住頭,躲進了被窩。


    “哎,被打的可是我哦,那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


    屏風偷窺男生氣的聲音被隔在被子外麵。被窩裏再也見不到藍色的光,隻是一片黑暗。這令阿雛感到心安。阿雛很害怕,既害怕別人的目光,也害怕那些閃爍的目光後麵的想法。


    祖父母應該知道,他們的牢騷發得越厲害,自己的妝就會畫得越濃。阿雛眼前浮現出了仍牢騷不斷的祖父母的臉。她知道他們關心自己,但是彼此之間仍很隔閡。這真是太讓人心酸了。


    這是為什麽呢?想著想著,心底裏有一個自己在說,這是當然的,討厭的東西就是討厭。另一個自己臉上露出了厭惡的表情。眼淚流得更厲害了。她很長時間都沒有停止哭泣。


    4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阿雛坐在被子上,發了一陣呆。


    和昨天一樣,她從睡夢中醒來之時,屏風偷窺男早已不在了,小藥盒掉在了被子旁邊。不知道做夢的時候是不是真的哭了,往鏡前一坐,發現自己雙眼紅腫。為了驅散心中的悶氣,在眼角抹了更濃的胭脂,一包香粉也被用光了。


    今天是學三弦的日子。四點左右,阿雛帶著女仆,出了店門。因為沒什麽心思學,心不在焉的樣子被師傅看到,受到了責罵,阿雛的情緒更低落了。


    阿雛下定決心,在師傅家附近雇了一乘轎子,準備前往永代橋對麵正三郎所在的深川的中屋。她想和正三郎講講這兩天做的奇怪的夢,以及風趣的屏風偷窺男。正三郎一定會滿懷興趣地傾聽。總之,此刻她特別想見到正三郎,想看到他的笑臉。


    打發女仆去遠處辦事之後,阿雛來到了深川。一進入深川,她就感覺心情好了許多。縱橫交錯的運河和岸邊不計其數的木材,呈現出一種與大和橋完全不同的深川風情。空氣中彌漫著新木材散發出來的


    香氣。中屋是木材鋪,店的四周斜靠著許多木頭。


    阿雛避開人多的地方,在稍遠處停下轎子。忽然,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不由得朝中屋的門口看去。藍色的寬布簾前站著的正是正三郎,他在送客。


    (啊,正好。)


    阿雛臉上浮起笑容,想叫正三郎,卻沒有叫出來。跟正三郎在店門口微笑著告別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阿雛之前從未見過那個女孩。是客人嗎?中屋是木材店,怎麽會有年輕女孩上門呢?也許是別的木材商人的千金,或是木匠的女兒。但是……


    (如果隻是客人,正三郎怎麽那麽高興?還靠得那麽近……)


    難道是新來照顧鈴鈴的女仆?但是阿雛馬上又搖頭否定了。


    (女孩的穿著看起來很華麗,絕非女仆的裝扮。)


    那人到底是誰呢?正三郎為什麽會和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有說有笑呢?而且那女孩的妝畫得很淡。也許是因為肌膚白皙,她根本沒有抹香粉。


    各種想法不斷湧現在阿雛的腦海裏。她呆呆地站著,一步也挪不動了。


    不久,客人離開,正三郎回店裏去了。阿雛不禁心生怒氣:“怎麽可以這樣!”自己站在附近的話,正三郎作為未婚夫應該可以感覺到呀。她忽然很想上前質問正三郎,但又不禁自問,我知道不遠處的正三郎的心思嗎?唉,自己連正三郎對剛才那女孩是什麽感覺都不明白。既無法抑製不理智的怒氣,又不禁自我反省,思來想去,終究剪不斷理還亂,甚是厭煩。


    結果,阿雛特地來到深川,卻沒有進中屋,又坐上轎子,回大和橋了。


    “為什麽哭喪著臉啊?”


    晚上,四周一片漆黑時,阿雛又見到了屏風偷窺男。他的額頭和左臉還是紅彤彤的,這皆拜阿雛所賜。今天,他下意識地遠離阿雛而坐,免得再次遭殃。


    阿雛一直在等著,人一來,她就講起了白天的事。屏風偷窺男先是一臉吃驚,接著歪起了嘴角,但沒有出言打斷阿雛的話,一直聽到最後。


    “那你應該問他啊。為什麽哭呢?”


    “因為……跟正三郎說話的,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一想起那女孩的臉,阿雛又哭了起來。原來阿雛是在妒忌啊,她打心眼兒裏喜歡正三郎。


    “你這麽在意別人畫淡妝嗎?”


    麵對屏風偷窺男尖銳的提問,阿雛隻好點頭。再沒有比自己化妝畫得更濃的人了,與阿雛相比,別的姑娘畫的都算是淡妝。


    “我的妝的確是太濃了。”


    “你的妝可不是一般的濃,簡直就像麵具,還是很厚的那種。”


    “……”


    “我不是跟你說過嘛,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女人。”屏風偷窺男正對著阿雛說道,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到了這個時候,不管我怎麽說,你還是想著正三郎喜歡畫淡妝的女孩,卻又不停止畫濃妝嗎?你到底為什麽這麽頑固呢?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態度呢?”


    但是阿雛無言以對。


    “你要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去掉你那厚厚的妝容,索性就別想他了,就這樣吧。你原本就是這樣和正三郎訂婚的,他也沒說要取消與你的婚約啊。”


    “取消?要是那樣,我、我……”


    阿雛猛撲在被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哎!”屏風偷窺男一時間手足無措,“哭有什麽用?哎,是我的話把你惹哭的嗎?是我嗎?肯定是我吧……唉,瞧我這張嘴!”


    阿雛心想,屏風偷窺男此時肯定一臉愁容,但眼淚仍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在黑暗中哭了好一會兒。後來,心中湧起了一個疑問。


    (是啊,我到底為什麽這麽在意化妝的事呢?)


    從未想過自己離不了畫濃妝,一直覺得,要是不想畫,就可以不畫。


    (為什麽呢……)


    此時,頭頂響起了屏風偷窺男已經冷靜下來的聲音。


    “真是服了你了,還真是很在意啊。就算你現在下決心說以後不化妝了,可到了明天,還是會一樣吧。”


    屏風偷窺男的聲音很溫和,但在阿雛聽來,這話卻是那麽沉重。


    (肯定會那樣。我……怎麽辦……)


    “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總不能每天早上跑來,硬把你手裏的化妝刷子奪下來吧。”


    阿雛不禁抬起頭來。這麽說,連屏風偷窺男都放棄自己了嗎?連在夢中都得不到一點幫助嗎?


    屏風偷窺男無比溫和地看著阿雛,這卻令她感到一陣恐懼。


    “沒辦法,事到如今,隻好靠少爺了。他概括起那些莫名其妙卻很關鍵的理由來很厲害。你為什麽不肯把濃妝去掉,這事問一下少爺,也許就明白了。不管怎樣,明天或什麽時候請去一趟長崎屋吧。”屏風偷窺男說道,“少爺肯定會很溫和地與你一起商量怎麽解決。”


    屏風偷窺男說著,忽地站了起來。阿雛想阻止他,但是一時間想不起該說什麽。屏風偷窺男微微一笑,退後一步,說:“我回去了。還好,你今天沒打我,阿雛小姐。”


    帶著輕笑的話音還在耳邊,淡藍色的光已經漸漸隱去。等阿雛回過神時,黑暗中隻剩她一個人。


    5


    第二天,阿雛八點左右就到了長崎屋。


    這次來訪比平時要早很多,但仍受到了熱情的接待。走進到廂房時,少爺正起床。


    “您身體好點了吧?上次真是不好意思。”阿雛抱歉地說。


    起居間裏光線明亮,少爺坐起身,高興地笑著回答,昨天就可以起床了。


    “這次躺了這麽久,真是受不了。我知道仁吉是擔心我,但他把我連被子一塊兒綁了起來呢,我又不是粽子。”


    阿雛聽了少爺的抱怨,不由得笑起來。今天送茶過來的還是仁吉,一臉心頭大石終於落下的表隋。阿雛把茶杯放在一邊,拿出了小藥盒。


    “這是上回鈴鈴拿走的,到現在才來還,真是抱歉。”


    阿雛把畫著白色波浪的小藥盒放在榻榻米上,心懷一絲期待。也許仁吉或是少爺會說,這不是長崎屋的東西。或者……也許他們會忽然提到屏風偷窺男。阿雛很緊張。


    “啊,您特地拿這個過來啊,太謝謝了!”仁吉微笑著,低頭接過小藥盒。少爺什麽都沒說。當然也沒人提到“屏風偷窺男”這個名字。真是……有點失望。


    阿雛想起上回倒掉的屏風,於是環視了一圈屋子。可能是被搬走了,起居間裏沒有那架屏風的蹤影。


    屏風偷窺男信誓旦旦地說會把事情告訴少爺,但她來之後,卻什麽都沒有發生。


    (看來真的隻是夢,這一點毫無疑問。)


    阿雛想起自己那一絲期待。不禁覺得有點可笑。少爺看她這樣,忙問怎麽了。


    “沒什麽,這幾天我一直在做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夢。”


    阿雛說,有一個叫“屏風偷窺男”的人每晚都會出現。那人說,這個小藥盒是他的,想要拿回去。聽到這裏,少爺等人都笑了起來。


    “那你跟那人說了什麽嗎?”


    少爺問道。但阿雛還是很難把化妝的事說出來。那事隻有在安靜而黑暗的夜晚方能講出來。


    “不過是講了一些漫無邊際的事。因為在夢中,我就對自己說了,這隻是一個夢。”


    講到屏風偷窺男怕水的時候,少爺等忍不住又笑了出來。這時,仁吉問:“雖說是夢,那個奇怪的家夥沒有對您做無禮的事吧?不,大晚上出現在一位小姐的房裏,這本身就很沒禮貌。屏風偷窺男這家夥,真是太荒唐了。”


    話音剛落,廂房的屋頂忽然發出了一陣嘎吱嘎吱的巨響。不知為何,那聲音聽起來有點像笑聲,真是奇怪。


    阿雛微微一笑,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有,他雖然說話有點刻薄,但並不惹人厭。這三天來,他一直聽我講煩心事。隻是……”


    “隻是什麽?”


    少爺循循善誘。阿雛剛才還想著,什麽都不能說,但是不知不覺就道出了煩惱。


    “隻是,雖然講了很多,卻不能得出結論,所以還哭了。當然,是在夢裏。”


    聽了阿雛的話,仁吉皺起了眉頭。


    “把阿雛小姐惹哭了,這家夥還真是沒用,而且還不能解決問題。他可是有三天時間呢。”


    屋頂又傳來了嘎吱嘎吱的聲響。少爺微微一笑,溫和地說:“這可不好呢,家父和夥計們老對我說,不應該讓別人一直哭。”


    少爺說,雖然是出現在夢裏的人,但是屏風偷窺男也應該幫阿雛解決問題。他想了一會兒,說:“這個問題雖然有點奇怪……”


    “什麽?”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化妝的?”


    “哦,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大約十二歲。”


    阿雛不知道少爺為什麽忽然問這件事,覺得很奇怪,但是少爺隻微笑著。不過,他馬上又說出了讓阿雛很在意的話。


    “你有了正三郎這樣的戀人,現在很幸福吧?既然如此,還有什麽事好煩惱呢?”


    (少爺不可能聽到我在夢裏跟屏風偷窺男講的話啊。)


    阿雛吃了一驚,但在她反問少爺之前,少爺又問了別的問題。回答這個問題費了一些時間,因為事關祖父母。


    “聽說一色屋的主人很嚴厲,你也是在嚴格的教育下長大的吧?”


    “嗯……我從小就挺怕他們的。”


    阿雛沒有說直到現在她仍殘留著幾分這樣的心情,要是說了,不就是在抱怨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祖父母嗎?


    這時,院子裏出現了一個提著點心的人,房間裏的對話立刻中斷了。那人是附近的點心鋪三春屋的榮吉,是少爺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點心馬上裝了盤。阿雛以為隻是普普通通的無餡兒三色米粉團,但是一吃,卻非常甜,又有些嚼頭,味道很奇怪,特別有趣。於是四人紛紛談起了點心經。


    不知不覺過了很久,阿雛終於告辭回家。


    (看來還是夢啊,少爺隻字未提認識屏風偷窺男。)


    想想也理所當然,但心中不免感到一絲遺憾。阿雛在長崎屋前坐上轎子,在心中向小藥盒和夢依依作別。


    “哎,哎,我好不容易來了,你怎麽還在呼呼大睡啊?”


    這天夜裏,阿雛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她一驚,在黑暗中坐起身,旁邊正坐著背上泛著一片藍光的屏風偷窺男。


    “咦……我已經把小藥盒還回長崎屋了,為什麽還會做這樣的夢呢?”


    阿雛在迷迷糊糊中慢吞吞地說。屏風偷窺男聽了,指指自己的左眼。周圍光線不明,但定睛一看,仍能清楚地看到眼四周一片青腫。


    “你在長崎屋說,昨晚哭了。結果你走了之後,我被少爺他們質問了一番。”


    “就因為這個被打了嗎?少爺看起來很溫和啊。”


    “不是啦,我回答得有點糟糕……”


    他聲色俱厲地對少爺說,什麽都不知道,別那麽煩人。


    “結果我剛這麽一說,仁吉就罵我無禮,一拳把我打飛了。”


    屏風偷窺男哭喪著臉說,若不是少爺阻止,還會被佐助打。屏風偷窺男的額頭、左臉頰和左眼都受了傷,看上去就像一隻大花貓。


    阿雛看著他的臉,低下頭說:“你是來發牢騷的吧?真是很抱歉。”


    屏風偷窺男挑起半邊眉毛,大大地歎了一口氣。他坐到阿雛麵前,猛地湊近臉說:“不,我可不是為了這個,我來是要認真解決你化妝的叫題。因為我是男人嘛。”


    他還有幾分打趣。


    “可你昨天不是說沒辦法嗎?”


    “嗯,不過沒事,少爺已經告訴我該怎麽做了。我今天很早就來了,在店裏和老板的房裏找東西呢。”


    阿雛忽然覺得不能再把這一切當做一個夢了,因為屏風偷窺男說出了她從來也沒想過的事。


    “少爺讓我去找你祖父母寫的日記或是字條之類的東西,我就一個勁兒地在書案等地方翻了個遍。”


    阿雛歪著頭問道:“少爺為什麽讓你去找這些東西呢?”


    “要是知道小姐開始化妝,以及妝越畫越濃時,發生過什麽事情,就可以找到原因了。少爺是這麽想的。你想為了正三郎畫淡妝,卻做不到,這一點很奇怪。”


    阿雛的過去一定隱藏了什麽。少爺說,這些東西就像一根細線,捆住了阿雛的心,如同和被子一起被捆得像個粽子的少爺一樣,不能向前邁出一步。知道原因的話,就知道該怎麽應對了,屏風偷窺男就


    是在找原因。


    “我覺得祖父和祖母不會特地把我的事記在日記裏。”


    “嗯……不知道是因為找的方法不對,還是原本就沒有,我沒有找到日記之類的東西。”


    屏風偷窺男說著,偷偷地看了阿雛一眼。阿雛淡然一笑。


    “的確沒有字條之類的東西。”屏風偷窺男邊把手伸進衣袖邊說,“但在老板娘的小衣櫃裏找到了這個。”他把掏出的那堆東西捧到阿雛麵前。阿雛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6


    “這是……”


    各種比浮世繪小的漂亮的彩印畫像紮成了一小卷一小卷,堆在阿雛麵前像座小山。


    仔細一看,這些被紮成一卷一卷的彩畫裏還夾著寫有年月的小紙條。阿雛取過一卷看了看,明白過來,因為紙袋邊上印著“香粉”字樣。


    “啊……明明是看慣了的東西,怎麽忽然覺得不得了呢?可能是從未一下子看到這麽多吧。”


    全部是盛香粉的包裝紙袋。


    一色屋是賣胭脂水粉的,包裝紙袋這類東西有的是,但是眼前這些紙袋並不是新的,袋口微微殘留著粉的香氣,還有很多紙袋像是被揉皺又攤平了。


    屏風偷窺男指著紙條上的日期說:“少爺說,如果有記載著年月的東西,也要注意。怎麽樣,你覺得這是少爺讓我找的東西嗎?”


    阿雛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屏風偷窺男的話,她的心、她的視線完全被眼前的包裝紙吸引住了。


    “這一年……這些字……”


    解開繩子,各種各樣的彩畫落在了榻榻米上。歌舞伎藝人端麗的容顏,像公主一樣美麗的女孩戴著花簪的樣子,懸掛在空中的皎月,白兔……每一個帶圖案的袋子,阿雛都熟悉,因為都看到過。


    “這些……是我用過的香粉包裝紙。”


    阿雛趕緊從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包裝紙中拿出幾張,確認上麵的日期。這些都是阿雛化妝之後按月收集的。排開一看,阿雛使用的香粉逐漸增加,一目了然。


    “我一直以為包裝紙丟進廢紙簍之後,就被扔掉了。”


    “一色屋的老板娘把它們都收集起來了。”


    “紙上的字,是祖父的筆跡。”


    阿雛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情景。那麽,祖父和祖母一直為她化妝的事擔心不已了?這樣的話……可一句也沒聽他們說過啊……


    “你用的香粉還真不是一般的多,怪不得抹得那麽厚。”


    屏風偷窺男微微瞪大眼睛。雖然是自己找到的,但是這麽多東西一下子放到眼前,還是有點吃驚。男人們一般不太會注意香粉包裝紙和抹粉之類的事,但是也許隻有注意到這些,才能真正感覺到女人存在,不由得心生幾分敬佩。


    正這樣想著,屏風偷窺男忽然慌張起來,因為阿雛靜靜地哭起來了。


    “哎,你又在哭什麽啊?你的意思是,我在欺負你嗎?雖然我說你妝化得太濃了,但是這種話,你之前也應該……”


    “不,我不是傷心,隻是……”


    阿雛拿起一卷袋子,上麵除了日期,還寫了一行宇:“阿雛,十五。”是祖父的筆跡。腿邊的一卷紙上則寫著“阿雛,十六”。阿雛明白其中的意思。


    “我漸漸長大,妝卻畫得越來越濃……所以祖父和祖母很擔心。”


    這樣怎麽能行呢?能不能找到結婚對象呢……眼前這些短短的話,卻能讓人清清楚楚地想象祖父母擔心的樣子。她化妝給祖父母帶來的煩惱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隻是,祖父母把擔憂深藏在心底,一直都沒有說出口。多年以來,他們雖然總是數落這個數落那個,卻從來沒有逼阿雛去掉那厚厚的妝容……


    淚又淌了下來。阿雛此刻的哭泣,不再像昨日那樣,而是好像有什麽東西漲滿了胸口,流溢出來,怎麽也止不住。


    阿雛雖然哭著,卻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這就對了,還是笑好看。”


    屏風偷窺男從懷裏掏出手巾,輕輕地幫阿雛擦去淚水。阿雛也忘記拒絕。


    忽然,她收起笑容。


    “前天你不也說過嗎?趕快停止。我要把這些厚厚的妝容去掉!”


    “啊?”


    屏風偷窺男拿著手巾的手猛地頓住了,他呆呆的,一臉驚訝。


    “化妝?哎,現在可是晚上哦。”


    阿雛不由得愣了一下。也是……這是夢,因為是在夢中,所以……


    “我沒有化妝嗎?我現在是素麵朝天嗎?”阿雛用手覆住臉。


    聽到她和平時完全不同的沙啞的聲音,屏風偷窺男驚奇地說:


    “你在說什麽啊?從我們第一次見麵開始,你就是素麵朝天啊。誰會畫著妝睡覺?”


    “……”


    阿雛說不出話來。不知不覺中,她沒有往臉上抹任何東西就和別人見麵了。自從開始化妝以來,這還是頭一回。上次素麵朝天是幾年之前了?雖然一數就能數出來,但此刻阿雛心神大亂,渾身汗毛直豎,


    怎麽也記不起來了。


    “我不是說過,你膚色白皙嗎?你那時候沒意識到嗎?”


    阿雛搖搖頭。屏風偷窺男一聲苦笑。


    “你不用化妝就很可愛了,我之前不也說過嗎?如果想化妝,往唇上點一點胭脂就夠了。”


    阿雛很勉強地笑了一下。


    “笑了?嗯,笑了就好,我就喜歡你笑的樣子。”屏風偷窺男高興地說道,“你一笑,我就不用挨仁吉的打了。那家夥並非人類,力氣大得驚人,被他打可真是受不了。”


    “啊,仁吉不是人類?”阿雛大吃一驚。但屏風偷窺男接下來說出了更令人吃驚的話。


    “那當然,他是妖怪,本名叫白澤。另一個夥計佐助也是妖怪,本名叫犬神。廂房裏還經常有很多其他妖怪出沒呢。”


    屏風偷窺男說,鈴鈴在長崎屋吵嚷,也是有妖怪的緣故。


    “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孩子能看到妖怪,可能是年齡還小。”


    鈴鈴特別喜歡叫鳴家的小妖怪,一看到他們,就想抱在懷裏。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玩官兵捉強盜太興奮了,鳴家們總是吱吱哇哇地拚命亂叫,一起跑出來。上次他們玩官兵捉強盜的時候,甚至弄倒


    了廂房裏的屏風。每次阿雛出現在長崎屋的廂房裏,總會聽到奇怪的聲音,原因就在於此。


    “嗯,長崎屋聚集了好多妖怪。要問原因嘛,是因為上一代老板娘阿吟夫人其實是本名叫皮衣的大妖怪。”


    也就是說,少爺雖然動不動就臥病在床,身體弱得一塌糊塗,身上卻流著有名的妖怪的血;他雖然弱得連出一趟門都不容易,卻能看到妖怪。兩個夥計對他疼愛有加,


    是因為他們本就是妖怪。


    “太厲害了!今天的夢太精彩了!”


    阿雛驚詫不已。


    “哎,你怎麽還說這是夢啊?”


    屏風偷窺男微微一笑,嘟囔了一句。算了,今晚是最後一次見麵,認為是夢的話,不可理解的地方就會少些。


    “嗯……你以後真的再也不到我的夢裏來了嗎?”阿雛小心翼翼地問。


    屏風偷窺男點點頭。“你已經可以素麵朝天地笑了,煩惱已解決了。”


    “但是……真的可以嗎?也許還會出現其他的問題呢。從明天起,我就夢不到你了嗎?”阿雛鼓起勇氣問。


    屏風偷窺男堅決地搖了搖頭,微微一笑。“你明天可別再抹香粉了。以後的煩惱就告訴正三郎吧,他不久就會成為你的夫君,不是嗎?有什麽話就跟他說吧。”


    “嗯……話雖如此……”


    阿雛還沒說完,藍光就消失了。屏風偷窺男一下子不見了。


    “怎麽回事?這麽黑!”


    阿雛慌張起來,忽然變得特別害怕。這明明是夢啊……為什麽跟想的不一樣呢?為什麽會被單獨留在一片不安之中呢?


    這吋,黑暗中又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現在是晚上啊,當然很黑了。快睡吧,為明天作好準備。”


    語氣很溫和,卻分明是離別的話。屏風偷窺男還說,現在要把包裝紙還回去。


    “請等一下!可不可以把它們留給我?不然的話,到了早上,我就不知道祖父母是不是真的關心我了。”


    屏風偷窺男含笑回答“這與東西無關。在夢裏,你完全信賴祖父母,也就是說,你明白你們的心是緊緊連在一起的。這就夠了。”


    “可、可是……”


    阿雛害怕起來,但是黑暗中,再也沒有聽到回答。


    “屏風偷窺男?”


    沒有回應。阿雛在黑暗中獨自呆呆地坐了好一陣子。


    “已經走了?屏風偷窺男真的不在了……”


    到了明天早上,房內肯定依舊如常。因為這一切都是夢,屏風偷窺男隻是夢裏的人。到了早上,一切都會消失。是的,不然的話,長崎屋就是妖怪屋,少爺也就成了妖怪的孫子。鈴鈴還跟小妖怪們一起


    玩……怎麽可能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呢?這是夢。


    (明天……我真的能不抹香粉嗎?)


    也許可以做到。雖然是在夢裏,但是有人說,自己素麵朝天很可愛。夢到祖父母收集自己用過的香粉包裝紙,是因為自己希望他們這樣做,也相信他們會這樣做。


    (也許這是真的,祖父母真的在收集我的包裝紙。明天去找一找。)


    如果真的有包裝紙……明天不化妝就去深川,和正三郎見麵,素麵朝天地笑。這麽一來,就不會再在意那個畫淡妝的女孩了。阿雛平生第一次這麽想。


    (我做得到嗎?)


    肯定,肯定可以做到,因為好想這麽做,好想讓正三郎看看自己溫柔的微笑。肯定可以的,肯定可以的。


    阿雛輕輕地點點頭,在一片黑暗中鑽進被窩,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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