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吉、佐助,這個月月底,我準備幫助吉原的小侍女脫離苦海,帶著她一起逃走。”


    這是垂枝櫻剛剛凋謝,天氣已經明顯轉暖的一天中午。長崎屋廂房中,少爺望著麵前的午飯,對夥計仁吉和佐助說道。


    兩個夥計陪著少爺一起吃飯的,聽少爺這麽說,拿筷子的手一下子停住了,麵麵相覷。佐助伸出手,摸了摸少爺的額頭。他以為體弱多病的少爺發燒了,又在說胡話。但其實少爺這段時間身體少見地好。


    “佐助,我沒有發燒。那個小侍女叫阿楓,馬上就十五歲了。”


    “噢。”


    夥計們的反應僅此而已。比起幫助小侍女逃跑的事,他們更懷疑少爺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好了。也許是因為飯桌上的胡椒飯還剩了許多。午飯是胡椒飯、蘿卜拌梅子肉、大醬燒油炸豆腐、納豆湯、鹹菜。和往常一樣,這對少爺來說,有點太多了。


    許多從房間角落裏爬出來的小鬼,以及從屏風裏鑽出來的衣著華麗的屏風偷窺男聽到這話,一個個眼睛瞪得像銅鈴。


    平時吃驚的總是少爺,今天卻反過來了。


    “少爺,您剛才說要和她一起逃走……你們倆是在哪裏、怎麽認識的啊?”


    提問的是一隻鳴家,臉上明明寫著“好感興趣”四個大字。


    少爺吃著蘿卜,笑答道:“昨天,父親不是為了讓我了解人情世故,把我帶到吉原去了嗎?嗯,就是為了獎勵我這個月沒有生病。”


    少爺邊說邊挺起胸膛。雖然一個月前還躺在病床上,但是少爺故意沒提,反正大家都知道。


    “噢……”


    這回不僅是夥計們,連鳴家們也發出了怪聲。


    “父親事先已經跟妓院的老板說好了。我昨天雖然是第一次去,卻和花魁同桌吃了酒席。”


    少爺初次跨入妓院,就和花魁親切地交談,一起喝酒,這本來是不可能的,因為按照吉原的規矩,第一次去的客人可以和花魁見麵,但是不能說話。


    “按照規矩的話,等到我和花魁成為熟人,一起喝酒,那雪都下了,年都過了,父親說。”


    酒宴是在一家叫多摩屋的妓院舉行的。花魁、藝妓、打鼓女等濟濟一堂,熱鬧非凡。和藤兵衛熟識的花魁花岡非常美,令人大飽眼福。花岡的兩個侍女阿楓和鬆葉也非常可愛。


    少爺想要幫助的阿楓看起來更爭強好勝一些,模樣十分豔麗。


    “噢……”


    “大家都成貓頭鷹了嗎?怎麽老是‘噢噢’地叫啊?”


    佐助回答:“那我就說了。少爺,午飯不可以剩下哦。”


    “你們隻擔心我的食欲嗎?大家還真冷靜。我說要幫助阿楓逃跑啊。”少爺咯吱咯吱地咬著鹹菜,失望地說。


    仁吉挑起半邊眉毛,問:“少爺,您明白和小侍女一起逃跑意味著什麽嗎?”


    仁吉指的是,妓院裏的女孩本欠著老鴇的錢,契約未到期就逃跑,要是被抓到的話,會受懲罰。比如被狠狠地打一頓,或是用粗繩子綁在柱子上,甚至還有更慘的。而且,為了尋找逃跑的女孩所用的時間,需要加在她原有的賣身年限上。


    “嗯,要是被找到就慘了,所以必須要巧妙地出逃。”少爺滿不在乎地說。


    聽了這話,妖怪們又驚叫起來,歪著頭若有所思。


    屏風偷窺男抱著胳膊說:“確實如此……但是好像有什麽問題。”


    “少爺……您真的那麽喜歡那個小侍女,以至於要幫她逃跑嗎?”


    看到夥計們眉頭緊鎖,少爺爽朗地笑了起來。


    “阿楓是侍女,還是個女孩子呢,而且是個好女孩。”


    “還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聽起來不像是迷上了那個女孩。”屏風偷窺男猛地一歪頭,呆呆地嘟囔道。


    在酒宴上,藤兵衛的老相識、多摩屋的老板也出來給大家斟酒和菜。不太會喝酒的少爺一會兒看看打鼓女的表演,一會兒和大家一起玩投扇遊戲,不亦樂乎。


    在三寸見方的小台子上,放著一個被稱為“蝶”的小靶子,大家都用扇子扔,把它打落下來,並計算分數,進行比賽。


    “哦,投扇遊戲?這在吉原可不常見啊。”仁吉微微歪著頭說。


    “我在玩投扇遊戲時輸給了阿楓,問她想要什麽獎勵,她說想逃出吉原,我就答應幫助她了。”


    “啊,打賭輸了?”


    一聽這話,妖怪們都愣住了,接著,又一齊大笑起來。


    “啊哈哈,果然如此,我就覺著奇怪嘛。”


    “啊呀呀,沒想到是這麽回事啊。”


    “一點兒也不像什麽風流韻事嘛。您去吉原到底幹嗎去了啊?那可是吉原哦。您可是去了天底下最負盛名的煙花之地哦。”


    “吱吱吱……”


    連鳴家們也在少爺腿上手舞足蹈地大笑起來。


    看到大家如此反應,少爺感到很不可思議,於是歪著頭問:“你們為什麽笑?”


    “您不久就會明白的。”佐助一邊回答,一邊仍笑個不停。


    “那個小侍女會來長崎屋嗎?會和大家一起玩嗎?”鳴家們滿心期待待地問。


    少爺拿著水杯,搖搖頭。“帶著逃跑的侍女回到店裏,不太好吧?我不會把她帶到這兒來。但是不管怎樣,為了這事,我月底還得去趟吉原。”


    少爺飛快地說完最後一句話。要是不讓他出門可就慘了。少爺就是想說這句話,才將事情和盤托出。


    佐助一下子皺起了眉。


    “少爺,您要是過於勞累,又會臥床不起。一個月去兩趟吉原可不行。那個地方太遠了。”


    仁吉也叮囑道:“不行,要是太累,肯定又會病倒在床上。”


    看來,他們覺得出遠門這件事遠比逃跑計劃重要得多。但是這回,少爺擺出一副無論如何也不肯讓步的姿態。


    “我不是說沒關係嘛。月底仍由父親帶我去,我都已經跟他說好了。”


    “噢——難道老爺也知道您要幫那個小侍女逃跑嗎?還陪著您一塊兒去吉原?”


    妖怪們問著,一臉驚訝。


    長崎屋老板夫婦對獨生兒子的寵愛,人盡皆知。少爺要是早起一會兒,他們就擔心會對他的身體有影響;但要是一覺睡到中午,什麽事都不幹,光玩的話,他們又會覺得他太無聊、太可憐了,所以就給


    他很多零花錢,或是給他買很多新出的點心。那麽寵兒子又愛操心的藤兵衛竟然要再次帶著體弱多病的兒子,先乘船,再坐轎子,去很遠的吉原。


    “第一次說是去散散心,倒還可以理解……一個月之內去兩次!老爺想幹什麽啊?”


    “而且,少爺要是真的幫那個小侍女逃跑,肯定會生病,會病倒在床上!老爺不僅不阻止少爺,還幫他?!”


    佐助和仁吉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眼睛裏閃著危險的光芒。他們表麵是長崎屋的夥計,實際上是妖怪,此刻眼睛看起來跟貓眼一樣,眯得又細又長。


    “真是不可理喻!”


    “真是太奇怪了!”


    “老爺真是太奇怪了,他到底想對少爺做什麽啊?”


    妖怪們漸漸變得危險起來。對於這些妖怪來說,天地之間唯有少爺最重要。如果讓少爺生病,就算是少爺的親生父親藤兵衛,也會被鳴家們咬住腳脖子。


    兩個夥計翻白眼盯著少爺。


    “總覺得有點奇怪。幫人逃跑這件事,總覺得很奇怪。您說是因為輸給人家了?少爺,您到底想要幹什麽?”


    “老爺也很奇怪。少爺,您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們?”


    妖怪們步步緊逼,但少爺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吃著飯。看少爺不


    想說,夥計們又想出了一招。


    “明白了,既然這樣,也沒有辦法了。”仁吉仿佛明白過來,說道,“既然這樣,我們就去問老爺吧。老爺似乎對此事也知道得不少。”


    說著,他站了起來,朝店堂方向走去。一聽說是少爺的事,藤兵衛肯定馬上會到廂房來。


    “哎,你們想問父親什麽啊?”


    少爺問留下來的佐助,但佐助沒有回答。


    一般來說,夥計不是什麽事都可以問主人的,但是仁吉和佐助從來隻把少爺放在第一位,而且他們是妖怪,跟人的處事態度很不一樣。


    (父親被他們倆逼問,能扛得住嗎?)


    少爺雖然擔心,但阻止不了。就在這時,仁吉已經帶著藤兵衛出現在院子裏了。鳴家們趕緊消失在房間的角落。


    2


    廂房的起居室裏,大家一團和氣地喝著茶。但正如少爺擔心的那樣,在夥計們的追問下,藤兵衛很快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老爺,您再清清楚楚地把事情講一遍吧。”


    仁吉的措辭雖然很禮貌,卻帶著命令的口吻。都不知道到底誰是主人。


    “那個……這次的事情,不是一太郎喜歡上了那個女孩,而是妓院的老板拜托我的,說是讓我們幫助一個侍女逃跑,把她帶出吉原。”


    “啊?妓院的老板?自家的侍女?這是真的嗎,老爺?”


    佐助和仁吉異口同聲驚叫起來。藤兵衛歎著氣,一臉沮喪。


    藤兵衛當然不想把這件事告訴兩個夥計,但事情關係到少爺,兩個夥計絕不肯就此罷休。可怕的是,藤兵衛最後還遭到了夥計們的威脅。


    “老爺,您要是不把一切都說出來,我們就去問夫人,就說吉原多摩屋的花魁花岡把少爺卷入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問她知不知道。”


    “仁吉,你……怎麽知道花岡?”


    藤兵衛的神色一下子緊張起來了。


    “老爺熟識的花魁是誰,我們早就知道了。隻要跟妓院有關的事,大都跟那位花魁有關吧?”仁吉嘴角浮起一絲笑容。


    藤兵衛很不好意思地輕聲嘟囔:“這……我隻是去吉原招待客人或談生意,當然,宴席上會有花魁同席。”


    “這我知道,但是夫人會不會信這些話,又另當別論了。”


    仁吉又提到了阿妙。這麽一來,藤兵衛的氣勢明顯就弱了,耷拉著嘴角。


    “老爺,您把事情全都說出來吧。”


    這時,少爺插嘴道:“太厲害了,簡直就像做生意時討價還價嘛。這樣就可以讓對手服輸啊,看來我得好好學學了。”


    “一太郎是好孩子,別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雖然可以對兒子說不,但是藤兵衛的劣勢並沒有好轉。


    “老爺!”


    看來是沒有辦法了,藤兵衛隻好舉手投降。


    “這件事是由多摩屋的老板春藏引起的。”


    藤兵衛還是學徒的時候,和多摩屋的老板就已經是好朋友了。


    “是吉原的老板提出讓侍女逃跑的嗎?他為什麽會說出這麽奇怪的話呢?”


    “他跟我說時,我也吃了一驚。但是,他有理由。”


    關係重大,所以不要跟別人提起,藤兵衛叮囑完之後,就講了起來。因為彼此是無須客套、可以坦誠相見的好朋友,春藏於是將事情告訴了藤兵衛。


    “你剛才說,要讓我幫一個小侍女逃跑?”


    某夜,藤兵衛聽了多摩屋老板春藏的話之後,大吃一驚。


    他們就在花魁花岡的房間裏。在整個吉原,多摩屋算是最上等的妓院了。這個房間就在多摩屋的二樓。


    花魁的房間相當氣派。花岡的屋子由兩間組成。帶著金屬把手的豪華衣櫃、紙罩的燈籠、玻璃的金魚缸等一應俱全,陳設非常精美。


    雖然有客人藤兵衛在,卻沒有人打鼓,也沒有人彈三弦。除了藤兵衛、老板和花岡,僅有一個小侍女。


    藤兵衛認識這個名叫阿楓的小侍女。她一邊伺候著花岡,一邊學習各種技藝。阿楓馬上就到十五歲了,體態婀娜,據說是有史以來吉原的侍女中長得最美的一個。她以後是要成為高級妓女的,目前還沒


    開始接客。


    “阿楓以後不是要挑起多摩屋的大梁,成為花魁嗎?”


    “是的。”


    “問題還不止這一點。做妓女是有年限的,不到年限不準走出吉原。好像這些人身上都背著債。從吉原逃跑有違法度啊。”


    多摩屋老板說,確實如此。為了防止妓女逃跑,吉原的四周都圍上了高高的黑板壁,周圍還有混濁的大水溝。


    “你身為老板,卻要讓侍女逃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大概預料到會被問及,多摩屋老板看起來很冷靜,講起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事實上,幾天前,郎中說阿楓不能接客。”


    不久之前,花岡發燒了。多摩屋首屈一指的花魁生病,所以請了郎中來。正好阿楓也有些不舒服,就順便讓郎中瞧了瞧。結果,郎中講出了老板夫婦做夢都沒有想到的話:“這孩子心髒不太好。”雖然病情還沒有發展到馬上就會臥床不起的程度,郎中還是建議趕緊送阿楓去療養,說是以前見過同樣的病,非常危險。


    “妓女連覺都不能好好睡,對體質要求很高。這樣的話,隻會導致這孩子夭亡。”


    郎中還說,就算送去療養,也會很危險。這讓老板夫婦頭疼不已。阿楓現在雖是侍女,以後將會成為花魁。漆器店今出屋的少爺三之助已經提出要包養她了。


    “我們夫婦二人一直都沒有孩子。阿楓一出生,她那花魁媽媽就死了,當時我們就猶豫,要不要把她當親生女兒養。”


    由於親戚們的幹涉,最終阿楓沒能成為老板夫婦的女兒,但是老板夫婦一直對阿楓疼愛有加,所以想借有病把她送出吉原。


    “隻是因為疼愛,不想讓她喪命,並不能把她送出吉原。”老板皺起了眉頭,“原本吉原就是一個用高牆圍起來的遊興之地。即使我想這麽做,在吉原遇到這種事,卻有相應的措施。”


    其他妓院的老板都在看著,一意孤行地對一個妓女疼愛有加是不行的。阿楓雖然是個侍女,但在古原也是一個惹眼的孩子,所以這件事辦起來就更難了。


    “別家也有很多生病的妓女。去年冬天,吉原傷寒流行,多摩屋當時就有女孩死了。”


    老板說這話時,自嘲地笑了笑。人們常說,妓院中女子的不幸都是由老板的殘忍造成的。咒罵、自責,都是一人承擔,不具有經營大買賣的魄力的人成不了妓院老板。


    身為妓女,除了一部分地位高的,生病了很少會被送去療養。療養之處原本是老板的別苑,並非專用。多摩屋的這類地方也隻是偶爾在妓女生孩子的時候才派上用場。


    再者,郎中出診的費用太高。江戶城中,在大雜院中生活的人一般都不輕易請郎中,更何況在這煙花之地。妓女一旦生病,就隻能靠身邊的姐妹們照顧,有很多人就這樣送了命。


    肺病、梅毒、癲癇、流行病。在吉原這個煙花之地,妓女們都非常害怕生病。


    藤兵衛取出煙管,填上煙草,點上火。


    “老板,如果硬是對阿楓特別對待,把看起來很健康的人送出吉原的話,會怎樣?”


    “會引起其他妓女的不滿。”


    上次流行病爆發的時候,死了好多人。


    “這件事很快就會傳遍吉原的各個角落。每個妓院想必會有很多人稱自己生病了,要去療養。”


    “別家妓院就會責怪多摩屋,說我們開了好頭,這樣一來……”


    藤兵衛和老板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這樣就很麻煩了。要在這個封閉的地方生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和別家妓院發生糾紛。”


    但是即使如此,多摩屋老板夫婦和花岡還是不忍對阿楓坐視不理。對老板夫婦來說,阿楓就像是他們的孩子;而對花岡來說,阿楓就像是自己的妹妹。


    “我已經明白了。但是比起逃跑這樣危險的事情,趁早讓人包養不是更好嗎?今出屋的三之助怎麽樣?”


    老板搖搖頭。


    “現在的阿楓哪裏還能去做別人的小妾呢?雖然那樣可能比在吉原好一點兒,但終究不是療養。而且,如果花了大價錢包養阿楓,還要花錢請郎中買藥,今出屋的少爺怎麽可能願意長期照顧她呢?這又不


    是馬上能治好的病。”


    阿楓低著頭,藤兵衛也沉默著。


    這時,老板期期艾艾地說:“長崎屋老板,要不你幹脆包養阿楓吧?


    一切費用由我出。”


    “不行。我是上門女婿。錢不是問題,但要是包養小妾,馬上就會被別人傳閑話,而且還會被阿妙罵。你還是饒了我吧。”


    聽藤兵衛這麽一說,多摩屋老板微微一笑。


    “看來你那顆心還是全在老婆身上啊,真是個好男人。”


    藤兵衛為了掩飾羞澀,“嗯”了一聲,抽了一口煙,把煙灰彈落在煙灰盆裏。花岡一直看著他。


    “老爺,請您一定幫幫阿楓和老板。現在就隻有您能幫他們了。”花岡抓住藤兵衛的袖子,請求道。


    藤兵衛隻好答應。三個人和阿楓一起,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什麽好辦法。


    “你之前已經想了好久了吧。有沒有什麽辦法呢?”


    “先弄到一張通行證,再把阿楓帶出吉原,但是……”


    多摩屋老板將手揣在懷裏,弓著背,朝窗外看了一眼。妓院前是人來人往的大路,路的前方就是吉原唯一的出入口。


    通行證是進出吉原的憑證,僅女人們需要,從吉原大門後右手邊的四郎兵衛會所可以拿到。從別處進吉原的女人可以很容易地拿到,妓女們卻得不到。


    除了偶爾和熟客外出,妓女們在年限滿之前,一般不能出吉原。


    “雖然我可以帶阿楓出吉原,但是到時候編理由說阿楓逃走了,別人一眼就會看穿,這一點最麻煩。老板故意放走侍女,萬一被揭穿,肯定會引起一場騷亂。我是上門女婿,也不想把自家的生意搞砸。”


    “此事令老板如此為難,妾身還是待在這裏吧。”阿楓靜靜地說道。


    她雖然是個侍女,還沒有接客,但應對很是得體。作為花魁的孩子,出生在吉原,又在妓院中長大,妓女生了重病會有什麽樣的結局,她已經見過太多了。雖然十四歲就生了重病,但她好像大悟了似的,非常鎮定。


    (她已經快要放棄了吧。)


    藤兵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看著阿楓,他想起自己那病魔纏身、已經習慣臥床不起的兒子,不禁一陣心痛。實在是太可憐了!但是大家又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就這樣坐在房裏,任由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總有一天,阿楓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妓女,開始接客。在這之前,總得為她做些什麽。多摩屋老板、藤兵衛和花岡焦急地想著,卻仍毫無辦法。


    3


    講到這裏,藤兵衛停了下來。


    佐助趁機問一太郎:“少爺,老爺剛才說的,您都知道嗎?為什麽剛開始沒有跟我們講清楚呢?”


    “因為……在這件事情上,我有很多想法。可是,隻要我一想做什麽,你們就會以生病為理由阻攔。”


    “您想做什麽啊?”


    “這……逃跑,或者說把阿楓帶離吉原的計劃……將在這個月末進行。我想在那個時候再去一次吉原,我也想參與嘛。”


    也就是說,還要出一次遠門。最近一直沒有生病,覺得身體已經大好了,所以稍微累一點兒沒關係,少爺說。


    “身體大好?那是您的錯覺。不能出門!”佐助的回答非常冷淡。


    “還是不行嗎?”


    被夥計一口否定,少爺氣得鼓起了腮幫子。


    藤兵衛聽了兒子和夥計的話,一邊歎著氣,一邊接著說:“為了阿楓的事,我去吉原的次數增加了。一太郎偶爾聽到了這件事,想要了解……”


    少爺總是充滿好奇心,雖然已經十八歲了,卻連到吉原去走走看看都不行。藤兵衛覺得兒子好可憐。反正自己也要去吉原,那就讓兒子享受一下酒宴的歡樂吧。藤兵衛於是帶兒子去了一趟吉原。


    “父親,接下來的事就由我講吧。”


    少爺拿著水杯,接著講。已經到這個份上了,索性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


    “昨天,父親帶著我穿過了吉原的大門。”


    乘船從隅田川前往今戶、山穀堀,接著坐轎子到大門。穿過冠木門,很快看到道路兩邊都是屋頂上放著幾個水桶的兩層建築物,屋簷下的燈籠連綿不斷。


    這是專門提供向導的茶水店鱗次櫛比的仲町。在一間茶水店喝了一碗茶之後,兩人到了一家名叫多摩屋的妓院。傍晚時分,還出席了酒宴。少爺和父親被引到了二樓花岡的房間。在陳設華麗的房間中央,一張大桌子上擺滿飯菜,花魁和打鼓女們正圍桌而坐。


    大家知道少爺是第一次來,都想讓他高興,使出了渾身解數,活躍氣氛。藝伎們彈著三弦,侍女阿楓和鬆葉斟酒,打鼓女們高興地跳著舞,連妓院的老板都出來問候了,氣氛十分熱鬧。


    “雖然很高興,但我不會喝酒,父親和老板閑聊的時候,我就很無聊了。”


    看到少爺百無聊賴的樣子,打鼓女們提出比賽。少爺同意了,於是大家玩起了投扇遊戲。


    “既然是比賽,沒有獎勵的話,誰也不會努力,我就拿出幾朵父親給的紙花。據說做這種花的紙一張值一分金3呢。我就把它作為獲勝者的獎勵。”


    酒席上一下子熱鬧了起來。打鼓女、藝伎和侍女們,都認真地玩起投扇遊戲。


    “我很快就輸了。”


    贏的據說是第一次玩遊戲的侍女阿楓。不知道是不是運氣比較好,


    3一分金,相當於一兩金幣的四分之一。


    她老是拿高分,誰都不是她的對手。紙花最後都成了阿楓的戰利品。


    少爺又拿出一束紙花時,打鼓女和藝伎們都羨慕不已,阿楓卻並不怎麽高興。


    “啊呀,得到了那麽多紙花,你不高興嗎?”少爺笑著問。


    從近處看,侍女阿楓打扮得很華麗,像一個活的偶人。她吞吞吐吐地說:“妾身想要的……並不是錢。”


    聽她這麽一說,少爺歪著腦袋,有點不明白。


    “那你想要什麽?”


    “說了又有什麽用,又不是輕輕鬆鬆就能得到的東西。”


    她這麽一說,少爺就更想知道了。


    “如果我能夠得到,一定送給你。到底是什麽啊?”


    問了好幾次,阿楓終於細如蚊吟地說:“妾身……想要一張通行證。”


    少爺一臉吃驚,沉默下來。


    “為什麽呢,阿楓?”正在收拾遊戲道具的打鼓女吃驚地問。


    這時,藤兵衛忽然說:“不好意思,我和老板有重要的事情要談,大家先下去吧。”


    說著,他慷慨地把紙花送給了大家。收到意想不到的禮物,妓女們都笑著退了出去,隻有花魁花岡和阿楓留了下來。


    “通行證?我聽父親提起過,是女人們出入吉原必需的證件。”


    “阿楓……想要離開吉原。”


    “哦?是這樣啊。”


    少爺想到了他那群不同尋常的好朋友。隻要拜托他們,肯定很快就能弄到通行證。


    “那麽,就把通行證作為給你的獎勵吧。不過,可能得費些周折……”


    說到這裏,少爺忽然臉色一變,因為父親和老板來到了他身邊。


    “一太郎,你有辦法弄到通行證?”


    “少爺。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藤兵衛和花魁都滿懷期待。誰都沒想過,體弱多病的一太郎可以辦到連大人都覺得難辦的事。少爺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好像有點犯愁,笑了笑。


    “請熟人幫忙的話,應該可以辦到。至於用什麽方法,大家能不能先別問了?”


    “嗯,可是去拜托別人的話,會給對方帶去麻煩的。”藤兵衛點點頭,“不過,有能夠辦這種事的熟人,一太郎真是能幹的孩子。我們還沒有發覺,一太郎的朋友又多了很多吧,漸漸成為大人了。”


    藤兵衛高興得眼角滲出了淚花。花岡沒有看眼淚汪汪的藤兵衛,而是一臉認真地看著少爺。


    “少爺,拜托你了,能不能盡快拿到通行證?”


    說這話的是多摩屋老板。他伏在地上,深深地低下了頭。少爺吃了一驚,發愁地看著父親。


    4


    “結果,老爺還是把少爺牽扯進去了。”


    聽完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佐助沉下了臉。他瞟了藤兵衛一眼,目光裏有一種可怕的威力,一點也不像是麵對主人該有的眼神。少爺趕緊拉拉佐助的袖子,示意他別這樣。


    “我這麽做,都是為了阿楓。她一直覺得給大家添了麻煩,萬分過意不去。”


    那時,酒席很快變成了商議事情的地方。大家商量著,要是能夠順利拿到通行證,接下來該怎麽辦。少爺這才知道了整件事。


    阿楓的心髒……不好?少爺吃驚地看著坐在旁邊的阿楓。


    阿楓朝少爺輕輕地點了點頭,又忽然深深地把頭伏到榻榻米上,說:“真是……太對不起了!好好的一場酒宴卻變成了這樣……”


    她的聲音顫抖著。


    “連長崎屋的少爺都因為妾身惹上麻煩。不,不僅如此,在此之前還讓大家那麽擔心……”


    她其實非常在意此事。


    “阿楓,我不是說過,你別在意嗎?”


    老板安慰道,阿楓仍繼續道歉。


    “妾身在吉原出生,在多摩屋長大,到了應該努力掙錢的時候,生了病……”


    父母死得早,到目前為止,她的生活所需都是老板給的。


    “這樣的話……老板花在妾身身上的錢就全白費了,也沒有辦法還給您。”


    阿楓的身體縮成一團。


    “阿楓,妓院養育花魁的女兒也是常有的事。”老板輕描淡寫地說。其中也會有像阿楓這樣不能賺錢的女孩。不僅如此,很多孩子還會夭折。眼下就是這樣的世道。


    “你別在意了,這是命啊。”


    “妾身……真是沒用。”阿楓微微顫抖地說,“我給老板添了很多麻煩。花魁姐姐待我如親妹妹一般,我卻沒有什麽可以報答她的……總是想著自己生病了,可以馬上離開這裏……”


    阿楓低著頭,淚如雨下。


    “但是即使如此,如果被告知妾身馬上就要死了,還是會很害怕。”


    “阿楓……要死了嗎?”


    這時,門外的走廊上響起吃驚的聲音。是侍女鬆葉。因為花魁和阿楓留了下來,她也沒有走開。兩個侍女緊握著對方的手。


    “鬆葉,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真想遠離病魔。也許不用多久,我就會死。妾身……妾身真是……太對不起大家了。”


    她已泣不成聲。


    少爺無法忘記阿楓那時的樣子。我……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一個有用的繼承人,花了的醫藥費肯定比偶爾到店裏幫幫忙賺到的錢多得多。說起來,跟阿楓也算是同病相憐,才想幫她。


    “我無論如何也要給她弄到一張通行證。”藤兵衛像是下定決心地說,隻是聽起來有點底氣不足,“多摩屋老板和我都想送那個孩子去療養,卻不想把一太郎也牽扯進來。”


    多摩屋老板說,已經為阿楓找好了住處,在她“逃跑”之後,也不準備真的大肆搜捕。所以眼下的問題,是怎樣才能讓她逃出吉原。


    仁吉忽然微微一笑。


    “既然少爺已經答應人家了,通行證的事就交給我吧。”


    他這回答應得異常痛快。


    “隻要弄到通行證,那個小侍女就可以從吉原出來了,是吧?這樣一來,少爺也應該不用出遠門了吧?如果是這樣,那這個忙我幫了。”


    “啊呀……啊、啊,是這樣。”


    藤兵衛的臉一下子亮堂起來。夥計們的心情也好轉了。少爺卻不答應了。


    “不是這樣的,父親,我想親眼見證事態的發展。您不說服仁吉他們,答應月底讓我去吉原嗎?”


    “少爺,您不能對老爺提這種無理的要求。”


    “你們今天太過分了!”


    少爺一個勁兒地哀求著,但是沒過一會兒,店裏的小夥計進來叫人,藤兵衛趕緊離開了廂房。兩個夥計還是寸步不讓。一太郎眉頭緊鎖。


    “少爺,您有沒有想過,怎樣才能弄到通行證?”


    “佐助啊,如果我在月底之前沒有生病,你不覺得我可以去吉原嗎?”


    聽了少爺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佐助抿緊了嘴唇。


    “少爺,我們現在是在說通行證。您想過用什麽辦法嗎?”


    “哎呀,按照規定唄,我已經跟人家約好了。我一定會努力多吃飯。”


    這時,屋頂傳來聲音。


    “我們知道怎麽搞到通行證,已經想好了。”


    廂房裏突然出現了很多身高數寸的小鬼。藤兵衛一走,他們就出來了,有的趴在榻榻米上,有的坐到少爺腿上,高興地嚷著:“我們的同伴剛才到阿妙夫人房裏去拿她的衣服了。她年輕時穿過的衣服就放在衣櫃裏。”


    仁吉歪著頭,有點不太明白。


    “啊呀呀,你們在說什麽?”


    “少爺是想來個偷梁換柱吧?扮成女人拿到通行證之後,交給阿楓,然後自己堂堂正正從大門出去。是這樣吧?”


    “好厲害。當然是這樣了,你們真了解我。”


    聽到少爺誇獎,鳴家們興高采烈地吱吱哇哇吵嚷著。不一會兒,廂房裏出現了一群抱著衣服的鳴家。


    少爺正吃驚,屏風偷窺男也出來了,竟拿來了臉上抹的香粉之類的東西。不知道他怎麽會有這些東西。


    “要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卻不化妝,會很奇怪的。”


    屏風偷窺男說著,立刻把香粉倒在水中,用小毛刷攪拌著。少爺覺得很奇怪。


    “等一下,為什麽從現在開始就要作準備啊?”


    “少爺,你不是要扮成女人,到吉原的四郎兵衛會所去拿通行證嗎?那就先在廂房裏試著穿一下衣服,畫一下妝,不是更好嗎?”屏風偷窺男說道。他放在榻榻米上的盤子裏還有一盒胭脂呢。


    “啊,原來是這樣的計劃。”


    連夥計們都輕輕地點了點頭。少爺的臉騰地紅了一大片。


    “不是這樣的!你們為什麽要這麽想啊?首先,要男人裝女人的樣子,怎麽能行呢?既要學走路,又要學說話,我又不是歌舞伎!”


    “哦,是嗎?少爺身形纖弱,還是一張娃娃臉,正像……”


    看到少爺很少見地露出了怒容,屏風偷窺男趕緊閉上嘴。


    少爺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平息了一下心情,說:“我想讓貓妖阿白當替身。”


    “啊,這樣啊?”


    妖怪們一下子全明白了。


    貓妖由兩條尾巴的貓變化而成的,她很擅長變化,也特別會騙人,經常出現在長崎屋的廂房,是大家的老相識了。


    “阿白可以變成一個女子,簡簡單單地把通行證弄到手。出來的時候,隻要再變成貓的樣子就行了。”


    要給阿白和阿楓準備看上去差不多的衣服,少爺說。


    “的確,這樣事情就能順利進行了。我們趕緊和阿白聯係吧。”


    佐助說著,派出一隻鳴家。少爺長舒了一口氣。但他看了一下鳴家們從正房拿來的衣服,又開始歎氣。


    “阿楓是要從吉原逃跑,你們怎麽還挑了這麽一件惹眼的衣服啊?”


    衣服是紅底的,畫著鯉魚、流水和落花,以及金絲刺繡。穿上這件衣服,光是在街上走,就會引得人人側目。


    “可是這件衣服很適合少爺,您穿最好不過了。”


    鳴家們唧唧喳喳地說明理由。屏風偷窺男在旁邊樂得哈哈大笑。


    5


    月底的一天,黃昏時分,化身為女子的阿白沒費吹灰之力,就把通行證弄到手了。


    要是被人看穿是貓妖就慘了,阿白把通行證交給了在吉原仲町附近的藤兵衛一行人,就告辭了。


    藤兵衛等人趕緊朝多摩屋走去。仁吉手中的包袱裏,放著一件和阿白身上所穿很像的衣服。按計劃,阿楓應該穿上這件衣服,梳一個簡單的發型,在天黑之後跟藤兵衛一起出吉原。


    少爺被仁吉和佐助夾在中間。他在月底之前很爭氣,沒有生病,再加上兩個夥計保護,今天才被允許一起跟來。


    少爺近兩個月沒生病,最近心情很好。“要是身體一直都這樣就好了。”至少不用天天躺在床上。對兒子百般寵愛的父親一邊走,一邊點點頭。但是夥計們一臉懷疑地對視了一眼。


    少爺忽然仰起臉說:“啊,這聲音真好聽。”


    天色漸暗,吉原到處流淌著三弦動聽的樂聲。這正是這塊煙花地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


    黃昏時分,暮色漸深,茶樓和妓院屋簷下的燈籠都紛紛亮了起來。街道兩邊的紙門上,清晰地映著妓女們曼妙的身姿。很多男人圍在旁邊看。


    少爺一行人穿過街市,沒有進茶水店,而是直接去了妓院。到了妓院之後,跟上次一樣被引到了花岡的房間。房裏除了花岡和阿楓,還有老板夫婦。


    “你們得到通行證了嗎?”剛走進房間,多摩屋老板夫婦看上去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趕緊問道。


    藤兵衛從懷中掏出通行證,大家臉上一片喜色。少爺等人把通行證和替換的衣服交給了多摩屋老板。在另一個房間,侍女鬆葉已經把梳頭用具準備好了。


    “就按上次商量好的,我們和阿楓混到那些看熱鬧的客人中間,一起出大門。快去換衣服吧。”


    “太、太謝謝了!”阿楓低頭致謝。


    花魁趕緊催阿楓到隔壁房間去。藤兵衛忽然皺起了眉。


    “一太郎,那個幫我們拿到通行證的女孩真的沒事嗎?看她很著急的樣子,所以就匆匆分別了。”


    父親的擔心純屬多餘,但是又不能跟他講真話。貓妖阿白現在應該已經變回原形,走出大門了。


    “她總能混出去的,您別擔心,她……肯定沒事。”


    少爺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藤兵衛仍不放心地搖了搖頭。


    這時,多摩屋老板朝父子倆深深地低頭致謝。


    “這次真的……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過意不去,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


    坐在旁邊的花岡也低頭施禮。她今晚看上去格外美麗動人。


    “真是太謝謝各位了,請容許妾身也向各位道謝。”


    藤兵衛趕緊說:“快別這樣,大家不都是為了阿楓嘛。”


    夥計們在一旁露出頗覺有趣的表情。


    “這位花魁還真是漂亮啊。”


    “是啊,你看,她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老爺,千萬不能在長崎屋提起這位花魁啊。”


    藤兵衛幹咳一聲,警告道,事情還沒結束,大家不能放鬆。


    阿楓應該很快就可以換好衣服出來。房間裏略顯安靜,能聽到別的房裏熱鬧的聲音。


    事情在悄悄地進行著。此時此刻,不由得讓人感到一絲寂寞。


    “這樣……”一太郎小聲地說,“從今往後,隻怕再也見不到阿楓了吧。”


    “她將被送到一個離江戶很遠的郎中那裏。”


    那個郎中是廣德寺寬朝和尚的舊相識。


    “雖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阿楓可能會很寂寞,但是那邊不會被吉原的人找到,倒能過得安心些。”妓院老板溫和地說道,“以後好好療養,一定要把病治好。”


    能不能治好誰也不知道,因為阿楓得的是心髒病。


    “阿楓還沒收拾好嗎?得趕緊走了。”過於一會兒,藤兵衛對花岡說道。


    花魁點點頭,走到了隔壁房間。她很快一臉慌張地跑了回來。


    “阿楓不見了。”


    “不會是去方便了吧?”多摩屋老板吃驚地問道。


    花魁搖搖頭。“剛才拿過去的衣物還放在房間裏呢。”


    阿楓不是因為有事出去,而是消失了。


    老板和花魁趕緊出去,到處問有沒有人看到阿楓。消息很快就傳來了:今出屋的少爺三之助來過,他拉著阿楓離開了妓院。


    房裏的人不禁麵麵相覷。三之助就是那個想包養阿楓的人。


    “他今天怎麽會過來呢?”花岡不悅地說。


    為什麽早不來遲不來,非得在這個時候來不可呢?也太不巧了。


    “應該是一個知道阿楓要逃跑的人……把這件事告訴了三之助。”少爺說。


    有人知道這麽做會讓逃跑計劃失敗,於是故意告訴了三之助。三之助一聽說阿楓要逃跑,想著以後再也見不到心愛的人,就著急地帶著阿楓離開了妓院。


    “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麽人忽然不見了?”


    不管是什麽原因,計劃已經完全被打亂,接下來不知道該怎麽收場。


    “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通行證也沒用了。”


    多摩屋老板氣得咬牙切齒。大門關閉的時候,四郎兵衛會所會清點通行證的數量。如果數目不對,他們肯定會懷疑,以後要想再弄到通行證,就難了。


    “這兩人到底去哪裏了呢?”


    少爺抱著胳膊。阿楓就這樣從房間裏消失了,讓人無計可施。想不出三之助把阿楓帶走後會怎麽樣。


    “大事不妙,要是那兩人翻牆出去,被巡查的人發現的話,真要出大事了。”


    聽了藤兵衛的話,大家趕緊站了起來。少爺和夥計們一起,多摩屋老板和藤兵衛一起,分頭去找阿楓。花魁和侍女鬆葉則留在多摩屋等消息。


    “必須趕緊找到他們。”


    少爺朝窗外看了看。夜晚的吉原燈火通明,熱鬧非凡,但是今晚,天上隻有一彎細細的蛾眉月,在遠離燈籠的地方,是令人窒息的無邊的黑暗。


    路邊好像發生了什麽事,但因為隔得很遠,看不大清楚。


    多摩屋老板和藤兵衛趕緊走下樓去。落在最後的少爺也趕緊跑到走廊上,但他稍稍猶豫了一下之後,又回到了花魁的房間。


    “少爺,發生了什麽事?”


    少爺緊盯著花魁旁邊的侍女鬆葉。鬆葉低著頭。


    少爺靜靜地說:“鬆葉,是你把阿楓逃跑的事告訴三之助的吧?”


    花岡和兩個夥計都大吃一驚。


    “少爺,您在說什麽?”


    花岡驚訝不已。


    “她這麽做……對,可能是同情三之助,也有可能是因為大家都對阿楓好,她很不滿。”


    鬆葉聽到了阿楓逃跑的全部計劃,隻要寫在信上,送給三之助就行了。


    “三之助要在這時到隔壁房間,怕是很難。而從阿楓進入房間換衣服到消失,隻有一會兒工夫。”


    可以出入隔壁房間,又能把三之助帶進去的,會是誰呢?


    “鬆葉,隻有當時正在準備梳頭工具的你才可能做到。”


    花岡一下子愣住了。


    鬆葉抬起頭正視著少爺,說:“少爺,您知道多摩屋的外室白玉嗎?”


    少爺忽然聽到這麽一問,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


    花岡解釋道:“那是老板去年冬天過世的外室,鬆葉一直把她當姐姐看。”


    “小姐還記著她的名字,可是老板已經完全忘了。她臥病不起的時候,老板既沒讓她出去養病,也沒有請郎中。”


    鬆葉知道這很正常。


    “阿楓卻不一樣,大家都偏心,幫著她……”


    當然,這並不是阿楓自己要求的,這一點鬆葉也知道。


    “要我就這樣笑著把阿楓送出去。實在是做不到。要是我生病了,肯定也會像白玉姐姐一樣,被拋在一邊。我早已知道,所以就更……”


    所以把三之助卷進來,破壞整個計劃,就像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一塊石頭。鬆葉低著頭沉默了。花岡哭笑不得,無話可說。


    仁吉對少爺說:“我們也去找吧。一味責備這個小侍女也無濟於事。”


    “是啊。她是花岡小姐的侍女,就由小姐處置吧。”


    三人下了樓梯,走出多摩屋。走到外麵的黑暗中時,發現鬆葉正從二樓的窗戶向下看。


    6


    三人在夜色中疾步行走。每家妓院的亮光都被夜色包圍著,不時可以看見妓女們美麗的身影。


    少爺等人一路盡量避開那些看熱鬧的客人。不知道阿楓和三之助去了哪邊,不管怎樣,先去發出吵嚷聲的地方。


    “三之助是吉原的客人,帶著侍女出現在這裏,不會引人注意嗎?”


    聽了少爺的問題,佐助歪著頭回答:“這……怎麽說呢。吉原的每家妓院都有人管,還有很多人巡夜。”


    要是被他們當成可疑的人,就慘了。


    “不管怎樣,眼下還沒出事。阿楓是走不出吉原的大門的,而且一到九點,這裏的妓院就都要關門了。”


    仁吉皺著眉。


    “到那時,路上也看不到客人了。”


    巡夜的人會在整個吉原巡查。那時如果還跟侍女在外麵晃來晃去,肯定會被人質問。聽了這話,少爺立刻就要去找他們,但是兩個夥計堅決反對。


    “少爺肯定很累了,請別那樣做。”


    “啊呀……”


    少爺正想抱怨,好些凶神惡煞的人跑過身邊。佐助趕緊追上一個落後的人,打聽到底是怎麽回事。原來是發現了兩個奇怪的人,想把他們抓回去問問,現在正追呢。


    “阿楓他們已經被人盯上了嗎?”


    少爺不安地問道。


    仁吉也皺起了眉頭。


    “不管被迫的是誰,反正通行證是用不了了。有事發生,會所也會查得更嚴格。就算有通行證,他們也會仔細查看,要是發現是阿楓就完了。看來大門是出不去了。”


    “真是糟糕!”


    之前覺得挺簡單的逃跑計劃,眼看著泡了湯。


    這時,吉原大街上的巡查已經越來越多了。


    “看起來很危險,情況不太妙啊。”少爺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佐助也歎了一口氣。“少爺您再不回多摩屋的話,就要著涼了。”


    聽了佐助的話,仁吉也點點頭。


    “少爺,您的身體最重要。”


    “你們倆說的是什麽話?這種時候,我怎麽能光顧著自己呢?”少爺堅決地說。


    “啊呀,在那兒!”仁吉突然喊道。


    他手指的地方,是一個不容易被亮光照到的牆角。那裏有人躲在水桶的後麵。仁吉是妖怪,眼力好,所以能看到。


    少爺終於舒了一口氣,朝四周一看,沒有巡邏的人。


    “但是很難辦啊。雖然可以叫他們……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通行證已經不能用了。就算把兩人帶回多摩屋,事情又會像原先那樣棘手,而且還多了一個三之助,事態變得更複雜了。


    這時,佐助作出了決定。


    “少爺、仁吉,再這麽左思右想的,也不是辦法。”


    想得太多隻會更加麻煩,而且這件事情不了結,少爺肯定心情不好。


    “我把兩人扔到牆外去,仁吉在外麵接著,不就了結了?”佐助輕鬆地說。


    少爺瞪大了眼睛。“佐助,真的行嗎?吉原周圍還有水溝呢。”


    “這我知道,就是臭水溝嘛,那我把他們扔過水溝好了。”


    佐助一點兒都不當回事。的確,身為臂力超強的妖怪,這點事情不在話下,而且現在是晚上,月光昏暗,正是好時機。


    但是,對於將要被扔出牆的那兩位,隻怕會是一次可怕的經曆。他們倆可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啊。


    “不管怎樣,這……”


    雖然想不出其他辦法,但還是很猶豫。這時,附近的屋簷下傳來了輕柔的聲音。一隻貓正朝下看呢。


    “少爺,不好了,巡邏隊正朝這邊過來呢。”


    “啊呀,阿白,你還在啊。”


    貓妖與其說是為了看事態的發展留下來,倒不如說是因為擔心少爺。已經沒有時間了,必須馬上決定要不要讓佐助把阿楓和三之助扔出去。少爺趕緊朝躲著的兩人說:“是三之助吧?阿楓也趕緊出來吧。”


    兩人說,因為被巡查們發現了,一害怕就開始逃跑,結果被追得到處跑。他們自己行為怪異,才被人盯上。


    “三之助,你自作主張把阿楓帶出來,我們就不再追究了,但是請你對阿楓出逃一事保持沉默。”


    說完,少爺和夥計們對視一眼。


    “阿楓可能已經被人看到了。”佐助嚴肅地說。


    “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嗎?”少爺歎了一口氣,問道。


    “嗯。”


    不管怎樣,得先把三之助和阿楓送到牆外去。佐助他們告訴二人,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別慌張。


    “你們準備怎麽……”


    仁吉阻止了三之助的發問。


    “已經沒有時間了。少爺,那些凶神馬上就要到了。”


    他的聲音十分緊張。


    沒別的辦法了。就算三之助和阿楓以後在別的地方說起自己被拋到了半空,別人也隻會當他們是在吹牛。這一點應該沒什麽問題。接下來就是怎樣把巡邏隊引開了。要是他們看到佐助施法就慘了。


    少爺對佐助說:“你趕緊把他們倆扔到外麵去吧。拜托了!”


    話音未落,少爺就朝一個黑暗的角落飛奔而去。他是想自己當誘餌,引開那些巡邏的人。


    果然,看到一個慌慌張張的身影,幾個男人立馬追了上去。


    “少爺!”


    夥計們咬緊了嘴唇。


    “沒辦法了。”


    佐助抓起那一男一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來到了牆角下,猛地扔到外麵,接著,他頭都沒回,朝少爺那邊跑去。“啊……”被扔的二人的尖叫聲很快就聽不見了,人也消失在了牆外。


    “等一下,我還沒有作好接應的準備呢。”仁吉著急地說著,輕輕地飛過了高牆和溝渠,然後飛快地接住了就要掉到地上的兩人。


    下定決心


    開始跑的時候還可以,可是沒跑多久,眼前就一片漆黑,心跳得飛快。


    (難道說我的心髒比阿楓的還沒用嗎?)


    少爺還沒有跑出二十間1遠,就摔倒在地。人們都圍上來,看到底


    1間,長度單位。1間為6尺,約1.818米。


    發生了什麽事。


    佐助很快就跑了過來。看到少爺倒在地上,他尖叫一聲,趕緊問周圍的人,有什麽地方可以躺一下,郎中在哪裏。


    所幸當時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少爺身上,誰也沒有特別注意飛奔過來的兩人,更沒有說什麽。事情就像當初設想的那樣,阿楓成功地逃出了吉原。被抬回妓院的少爺卻放不下心來。肯定又要挨罵了,


    說自己做事太隨意。肯定又會臥床不起,還會讓父母擔心。少爺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


    遠處,傳來了藤兵衛呼喚少爺的聲音。


    (阿楓已經順利逃跑了吧。)


    少爺心裏雖然這麽想,但是很快,什麽也聽不到了。


    7


    自打從吉原回來之後,少爺就一直臥病。


    好像最近這段時間沒有生的病都集中到了一起,高燒一直不退,喉嚨也腫了,隻能吃嬰兒的食物。


    果然被罵了,而且討厭的事情接踵而至,比如,藥變得特別苦。過了一段時間,少爺終於好轉,變成了一個普通的病人。夥計們也不再眉頭緊鎖,開始每天給少爺講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


    “阿楓已經安全抵達那個郎中家裏了。”仁吉告訴少爺。她今後的生計就由今出屋負擔。三之助去多摩屋道了歉。


    “阿楓的病要是能痊愈就好了。”


    少爺隻能在心底默默地祝福她了。


    鬆葉現在仍是花岡的侍女。這些人中,最倒黴的要數藤兵衛。他被阿妙夫人狠狠地罵了一頓。起因是少爺又生病了,滿腹不悅的夥計們把藤兵衛的事情告訴了阿妙夫人。


    (把夥計們惹怒了,真是沒有好果子吃啊。)


    少爺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接受夥計們的照顧。


    這天,看到少爺乖乖地把藥喝了,佐助微微一笑,說:“老爺很怕夫人知道花魁花岡,您還記得嗎?”


    少爺點點頭。


    “但事實上,夫人早就知道花岡了。”


    少爺吃驚地睜大了眼。母親明明知道,卻默不作聲?


    “母親很愛父親吧?”


    “那是當然。”


    “她沒有為花魁的事生氣嗎?沒有對父親發火嗎?”


    “沒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


    坐在枕邊的夥計笑了起來。


    “大概是因為夫人知道老爺的心思,我們也能輕鬆地對夫人直言。”


    “這樣啊。”


    這世上的人的心思啊,真是不可理喻。人們眼中嗜錢如命的妓院老板更重視妓女的生命。像姐妹一樣的侍女明知道那樣做很過分,卻仍不理智。阿楓看起來很鎮靜,卻從心底裏害怕死亡。母親雖然狠狠


    地責備了父親,但那是因為兒子……對於花魁的事,她至今沉默。


    “這是為什麽呢……”


    人的心思還真是奇怪。少爺常常覺得想不明白,這些事常常在心中翻湧。真想留住隨著歲月流逝被一天天忘卻的快樂。心情的起伏不定有時候真的讓人很痛苦。


    “怎麽了……”佐助把手放到少爺的額頭上,看他有沒有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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