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有人來看望少爺。少爺時常臥病在床,因此常有很多人來臥室看望他。但今日來的這位,與少爺素未謀麵,是一個有些不同尋常的人。他就是人們所說的土地公,又被稱為山神。


    據說日本有八百萬位神,土地公來看望少爺並不算什麽稀奇事,但是到目前為止,少爺還沒有跟“神”打過交道呢。


    “我聽皮衣老夫人說,她的愛孫又臥床不起了,所以……”山神說著,拿出小金子糖似的點心作為禮物送給少爺。少爺讓過茶之後,和山神坐到了溫暖的走廊上。


    山神乍看起來比藤兵衛要年輕許多。少爺不經意地瞥了一下他的眼睛,感覺自己好像要掉到裏麵去,再也回不來似的。少爺不知道該看著哪裏說話,不禁有些尷尬。山神微笑著。


    這世上如果真有神仙,我有非問不可的問題。少爺暗下決心,正視著山神的眼睛,問了第一個問題。


    “我會一直這麽體弱多病嗎?”


    接下來的問題是:“我會產生除此之外別無所求的想法嗎?”


    山神微微一笑,答道:“也有神執迷於找尋明天的自己。他們執迷千年,茫然地尋找著自我。”


    “千年!”


    少爺大吃一驚。像少爺這樣的普通人也許在執迷中就去見閻王了。


    “明天之事也許會更有趣。”山神笑著說。


    “也許吧。但是懷有這種想要知道的心情,該怎麽辦呢?”少爺默想著,拿起一塊山神送的點心,放人口中。山神說,這是用早春吹起的第一陣南風做的。


    口中似有無數落英輕舞。少爺感覺像被淡淡的花色包裹。


    “疼……”


    黑暗中,傳來一陣輕輕的呻吟。


    時已更深,夜色如漆,籠罩著天地。江戶最繁華的大街通町上,兼營船運和藥材的大鋪子長崎屋的廂房,也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房內,少爺一太郎的額頭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痛得他抱頭呻吟。忽然,屋子劇烈地搖晃起來,少爺大吃一驚,連忙站起來,結果摔倒在地。


    (地震了嗎?)


    肯定是地震了,還震得相當厲害。黑暗中,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也不知道房內變成什麽樣了。睡的時候還點著燈。現在隻能等搖晃停止再說了。少爺在被子上縮成一團。不一會兒,他覺得不對勁。


    (咦,真奇怪。)


    搖晃得那麽厲害,也不見仁吉和佐助兩個夥計到房間裏來,連腳步聲都聽不見。


    (平時,不管發生地震還是火災,他們都會不顧一切衝進來的呀。)


    隻要事關少爺,兩個夥計就愛操心,真是無可救藥,但是今天他們卻沒來救少爺,這不是很奇怪嗎?


    (真的是地震嗎?也許是我在做噩夢吧。)


    說起來,搖晃的時間也太長了。少爺不由得感到奇怪。


    (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真奇怪,為什麽呀?)


    正在這時,一陣竊竊私語聲從黑暗中湧到少爺耳邊。


    “真是麻煩……少爺……”


    少爺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不能讓那家夥在這兒……絕不能讓長崎屋的少爺待在這兒……殺了他吧。嗯,這樣比較好……一定要把那家夥殺了……”


    (殺……殺我?)


    心髒猛地狂跳起來,滲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奇怪的聲音馬上就消失了,融化在夜色中。


    (剛才……到底是什麽人啊?)


    那人的聲音中帶著殺氣。真的有人在說要殺少爺。這實在是太真實了,不像在做夢。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就在少爺默不作聲時,耳邊又傳來低聲細語。


    “真擔心一太郎,也許他會死的。再這樣下去,馬上……就會死的。”


    這跟剛才的聲音不同,少爺覺得聽過這個聲音,但一時想不起是誰。


    好像故意跟少爺的不知所措湊熱鬧,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陣哭聲,很悲傷。為什麽哭呢?是誰在哭?


    (這個聲音……我不熟悉。)


    但是這個聲音仿佛有股吸引人的力量,使少爺很想去安慰一下哭的人。


    不久,哭聲停止了,四周又是一片寂靜。最後,從遠處隱約傳來了野獸的叫聲。這個是熟悉的聲音。


    (是狐狸的叫聲。)


    之後,又是一片寂靜。


    (就這樣結束了嗎?)


    這時,耳邊又傳來別的聲音。


    “好想要……無論如何都需要……必須要得到……那個人有,長崎屋的少爺……”


    少爺緊張得把睡衣拽到了胸口。


    (我會被殺嗎?不能待在這兒,指的是我必須離開長崎屋嗎?還有那哭聲,真是奇怪。還發生了地震。不知為什麽,總覺得無法平靜下來。)


    少爺注意到,搖晃已經停止了。總算平安無事。但是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是真的聽到聲音了,還隻是一種幻覺,少爺一時無法確定。


    (還會聽到什麽嗎?)


    少爺凝神靜氣等了一會兒,再也沒有竊竊私語,這回真的停了。


    此後夜色如墨,萬籟俱寂。


    長崎屋是擁有一家船行和一家藥材鋪的大鋪子,此外還有倉庫和土地,相當富有。


    少爺是老板夫婦的獨苗,雙親對他的寵愛比堆到天花板的洋點心——蜂窩糖還要甜蜜。作為唯一繼承人的少爺,身體虛弱得隻要吹吹風就會臥床不起。老板夫婦為了少爺,從各地收集了各種各樣的藥材,多得連倉庫都裝不下了,還買了許多珍奇玩物,放在少爺日常起居的廂房內,給他解悶。虛弱的少爺喝不了太多藥。發燒呻吟的時候,不管多珍貴多稀罕的東西也玩不了。


    總的來說,少爺就是乖乖地被藥灌大的,長大後成了一個性格堅韌的人。但是父母和兩個從小把少爺帶大的夥計覺得,少爺老是忍受著病痛,實在是太可憐了,因此對他越來越寵溺。為此,少爺常常犯愁。


    清晨,少爺一覺醒來,發現夥計們正在臥室內一臉關切地盯著他看。


    “怎麽了?今天比平常要早嘛。”少爺從被子裏起身,問道。


    “聽說昨夜發生地震了,但不是什麽大地震。”


    昨夜,兩人馬上過來看少爺,但是少爺靜靜地睡著,就沒有把他吵醒,然而還是很擔心,因此今天就早早來到了臥房。


    (啊,黑暗中搖晃的事是真的。)


    之後聽到聲音大概是幻覺。如果真聽到了那樣的聲音,夥計們早就嚷嚷起來了。


    (是夢境和現實交織在一起了吧?)


    大概是因為搖晃感到不安,才會產生幻覺。


    (真是一個奇怪的夢啊。有人說要殺我,為什麽?不時被死亡威脅,竟然還有人想謀殺,那人還真是勤快。)


    少爺坐在被子上,呆呆地想著那可怕的聲音。


    仁吉把手放到少爺的額頭上。


    “氣色不太好啊,今天還是躺著吧。”


    好像有一點點發燒。少爺說還有事,連忙爬起來。


    “這麽一點點熱度,不會生什麽大病啦。”


    再這樣下去,整個人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少爺補充說。夥計們太小心了,少爺本人說的應該沒有錯。


    “你們給我買的貴重東西太多了,再這樣下去,我會奢侈成性的。”


    “噢,是不喜歡上回買的那個蟲籠嗎?馬上給您買個別的。”


    “我是說,你們不能放任我想要什麽就給什麽,那樣會使我變得貪婪。”


    “哦,這樣的話,您今天就躺著吧。這是第一次考驗。”


    “你們為什麽不嚴厲地說,陝去多幹活,之類的話呢?”


    盡管牛頭不對馬嘴,少爺仍試著努力說服他們嗎上要變成大人了,有必要改變一下。聽著少爺的話,夥計們忽然笑了起來。


    “少爺老乖乖地躺在廂房中,厭煩了吧?這樣吧,下次我們去買玻璃金魚缸,好不好?”


    聽了佐助的話,少爺隻好不做聲了。他和夥計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仁吉和藹地說:“總之,不能任性行事。千萬別再像上次那樣到藥材鋪去站櫃台了。要是眼睛裏落了灰,怎麽辦呢?”


    “僅僅坐在店裏,你們就這樣擔心,那我還能幹什麽呢?”


    少爺覺得最近身體好點了。但無論怎麽說,夥計們也隻是笑笑。少爺是長崎屋的繼承人,照道理說,是夥計們的主人,但是兩個夥計對此完全不在意。


    這兩個夥計的感覺跟普通人有點不一樣。事實上……他們不是人類。仁吉的本名叫白澤,佐助則叫犬神。他們與少爺的外祖母阿吟都有一定的淵源,作為少爺的守護者來到長崎屋。少爺的外祖母是一個本名為皮衣的大妖怪,現已離開人間,去侍奉荼枳尼天女了。


    少爺雖然是大妖怪的外孫,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身上雖然流淌著妖怪的血,卻沒有遺傳到任何法力。他那多病的身子遠不如普通人,所以令身邊的人一天到晚擔心。


    也許是身上流淌的血起了某種作用,隻要有妖怪出現在身邊,少爺就能知道。正因為如此,他認識了好多妖怪。在長崎屋,除了夥計們,鳴家、屏風偷窺男、鈴彥姬、水獺妖以及野寺和尚等,也不時來露露臉,還自顧自地吃擺放著的點心。


    妖怪們是病懨懨的少爺的好朋友,也是他的玩伴。他們有時候也會踩到少爺身上。或是和少爺吵架……但他們本來就不是人嘛,有什麽辦法?


    “不管你們說什麽,我都要起床。我馬上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大人了。”


    少爺宣布完,從被窩裏爬出來,站起身。早上還想修剪一下朝顏呢。


    少爺這段時間一直和父親藤兵衛一起用心栽培朝顏。


    正在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哭泣聲。


    “咦,這個聲音,昨晚好像聽過……”


    少爺正想著,忽然感覺腳下一晃。


    仁吉驚叫一聲,一陣風似的撲過來,抱住了快要摔倒的少爺。家裏到處吱吱嘎嘎地響了起來。妖怪鳴家們齊聲大叫起來。剛買的蟲籠 和擺設品也都哢嗒哢嗒地震動起來。


    “是地震,還挺劇烈的!”


    佐助剛說完,就是一陣更劇烈的搖晃。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像是柱子倒了。


    “啊啊!”


    房間的角落傳來什麽倒下的聲音。最先發出驚叫聲的是屏風偷窺男。


    “哎,沒事吧?”


    “少爺,您趕快蹲到被子上,站著很危險。”


    但是就算想坐下,沒有仁吉幫忙,也很難做到。搖晃,仿佛是從地底湧上來的低沉的聲音,嗚家們發出越來越大的嘎吱嘎吱聲……


    “哢嗒哢嗒……”


    “嘎吱嘎吱……”


    “咯嘰咯嘰……”


    (這地震持續的時間可真長啊。)


    房裏的衣架也倒了。啪的一聲,站在上麵的鳴家們掉了下來。有幾隻掉到橫躺著的衣櫃上。


    “啊!啊……”


    鳴家們尖叫著,踢散了少爺疊在一起的書。書倒在了從長崎運來的塗漆圓蟲籠上。籠子裏沒有放蟲子,卻放著玻璃做的花鳥魚蟲和水池,漂亮是漂亮,但很沉。


    蟲籠滾起來,鳴家們吃驚地伸手想要抓住它,但是他們身材矮小,根本無法阻擋。蟲籠從衣櫃上掉了下來,又彈起來,在旁邊的小衣櫃角上一撞後,改變了方向。“咚!”蟲籠最後直直地撞在了少爺頭上。


    2


    又聽到了那哭聲。這是一種安靜卻又十分絕望的聲音。聽上一會兒,又感覺聲音中包含著一種特別激烈的情緒。


    停了……又傳來了。


    是個女孩的聲音。帶著一種山風掠過似的深沉回響,聽起來很悲傷。


    為什麽這樣悲傷地哭呢?為什麽又做了跟昨晚一樣的夢,又聽到了這個聲音呢?這,是夢吧?


    正想時,身體猛地搖晃了一下。少爺不覺皺起了眉頭。


    之前聽到這哭聲的時候,腳下也是搖晃的。這次也一樣,在搖晃的時候又聽到了哭泣聲。這兩者總是同時到來。


    也許這個聲音跟地震有關係。地震與哭聲、哭聲與女孩、女孩與地震……如果這一切有關聯,那麽就必須好好想一下了。如果女孩一哭就地震,那就太危險了。要是一地震蟲籠就砸到頭上,有多少條命


    也不夠砸呀。


    (必須阻止那個女孩哭……但是……我去嗎?)


    對於病懨懨的少爺,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是為什麽會想到這些呢?


    (大概是因為這哭聲令人揪心……)


    哭聲越來越輕,不久就聽不見了。這吋,又傳來了別的聲音。


    “嗚嗚嗚……”這也是傷心的哭聲。但是這……是聽慣了的,少爺覺得很熟悉。怎麽了?為什麽這樣嗚嗚地哭啊?


    朝哭聲傳來的方向轉過臉去,在一片黑暗中,隻有那個地方是明亮的。


    少爺睜開眼,問道:“鳴家,怎麽了……”


    這時,從頭上傳來聲音。“啊,醒了!老爺,夫人,少爺醒了!”緊接著,傳來了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一太郎,你沒事吧?真把大家急壞了。”


    “是母親啊,一太郎認得嗎?”


    藤兵衛和阿妙夫人含著熱淚,凝視著少爺。少爺一驚,想起身,頭卻一陣劇痛。仁吉連忙讓少爺躺下。


    “剛才地震的時候,你的頭被蟲籠撞了。”


    頭上還有傷口。少爺雖然一直生病,但因為很少外出,至今為止,幾乎沒有受過傷。這回頭上被撞出了血,又昏迷了半天沒醒來,著實讓阿妙夫人擔心。她在院子裏的稻荷神像前,不斷祈求神明保佑少爺快快康複。


    “又讓大家擔心了。”


    少爺摸了摸頭上包紮起來的地方。也不是什麽大的傷口。如果受傷的是好朋友榮吉,肯定不用躺在床上。佐助在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不該在蟲籠裏放進那麽沉的玻璃。


    少爺問道:“大家都沒事吧?”


    父母笑著點了點頭。附近沒有房子倒塌,有幾戶人家發生了小火災,也都及時撲滅了。


    “那就好。”少爺說著,卻又皺起了眉頭。因為接下來的日子又要每天躺在床上了。


    (唉,這樣就看不到變色朝顏最後開花了。)


    盼了好久,計劃還是被打亂,看不成了。少爺不由得歎了口氣。


    長崎屋的變色朝顏非常與眾不同,它們是知道少爺喜好的妖怪們從各處采集來的稀有品種。其中最罕見的,據說是見越人師從茶枳尼天女的院子中采來的。藤兵衛給這棵在夏季開兩次的花起了一個長長


    的名字,叫大青林風南天縐綢葉南天台開孔雀八重。這種花的花絲是深淺變化的重辦,花和葉都蜷縮成小小的圓形。兩種綠色如同玻璃般晶瑩剔透,非常美麗。它曾在朝顏大賽上獲得過最高級別——大關的


    殊榮。


    (真想看看啊。)


    少爺雖然有點失望,但是身體不可能立馬變好,所以也沒辦法。此時,平時沉默寡言的阿妙夫人卻語出驚人。


    “老爺,再這麽下去,一太郎的身體還是會時好時壞,我想,不如索性讓他去溫泉療養吧。”


    “溫泉療養!”


    聽了這話,不光是藤兵衛,房間裏所有人都吃驚地喊了出來。少爺也瞪大了眼睛。


    “阿妙啊,要是去溫泉療養,就必須讓一太郎出遠門啊。”藤兵衛不安地說。


    阿妙夫人立刻回答:“剛才源信先生說,傷口不久就會好的呀。”


    最近江戶地震特別多,少爺才會受傷。阿妙夫人不放心少爺,就向院中的稻荷神祈求神諭。稻荷神作出了諭示,說是最好去溫泉療養。泡在溫泉中慢慢療養的話,一太郎的身體就有可能真正變好。正是受到了神的啟示,阿妙夫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一太郎的身體真正變好?”


    “母親,這是真的嗎?”


    父子倆異口同聲地問。藤兵衛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喜色。少爺興奮得一下子坐了起來。


    “我的身體真的可以變得和常人的一樣嗎?”


    有這樣跟做美夢一樣的好事嗎?溫泉療養聽起來好像很管用。神諭真厲害!是外祖母侍奉的神諭示的吧?母親對溫泉療養出奇地感興趣,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少爺不由得激動起來。


    “我想去……父親,我想身體變好嘛。您就讓我去溫泉療養吧。”


    藤兵衛半張著嘴,浮起一臉苦笑。


    “我覺得也挺好的,但是……唉!”


    光有父母親同意,一太郎是沒法去旅行的。如果要去,就必須要有隨從守護這位備受重視的繼承人,但是夥計仁吉坐在被子旁邊,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老爺,少爺從來就沒出過江戶半步。要進行溫泉療養的話,就得去箱根或是草津,這兩個地方都不近啊……”


    “隻怕還沒到溫泉,少爺就生病了。”


    佐助手裏拿著藥,也是一臉不悅。


    兩個夥計不答應跟著去的話,少爺是沒法旅行的。少爺隻好一個勁兒地請求。


    “哎呀,跟我一塊兒去吧。像這樣每天躺著都煩死了。”


    少爺當然也知道,要出門旅行,必須要有錢。有一個行會裏,專門有人替人籌集資金。當然,長崎屋是能夠預備出這些錢的。


    “等我身體變好了,我就會好好努力,把旅行中花的錢全賺回來。”


    “啊?不是,少爺,不是這個問題……”


    少爺繼續軟磨硬泡。他想和夥計們、榮吉或者鬆之助一樣,每天都能從被窩裏爬起來。如果可能,還想把每天喝的藥減一半,讓源信郎中不用天天到長崎屋來。


    “求你了……”


    “少爺,我們知道您很想變得健康,才會這麽堅持。但……該怎麽說呢……”


    夥計們一臉為難。阿妙夫人想出了一個辦法。


    “要是去箱根,應該沒什麽太大的問題。一太郎可以在店門口坐船,再轉乘常磐號。一直走海路到小田原,之後再坐轎到箱根,這樣不是太遠。”


    “箱根?仁吉,你覺得怎麽樣嘛?佐助,好不好嘛?”


    終於,兩個夥計朝一個勁兒請求的少爺展開了笑顏。


    “明白了。送少爺去療養聽起來不錯,那麽就請讓我們隨少爺一起去吧。”


    兩人一起朝老板夫婦低下了頭。聽到夥計們這麽說,少爺激動得滿臉通紅,站了起來。


    “好啊!我真的要去旅行啦!”


    少爺高興得心花怒放。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離開江戶。


    “溫泉是什麽樣的感覺啊?頭上這點小傷,馬上就會好吧。”


    開心的笑容好像長在了少爺臉上。見少爺這麽高興,老板夫婦也是滿臉笑容。


    (外祖母會保佑我,讓我去旅行一次吧。)


    少爺很想到院子裏的小神龕去拜拜佛。


    “一定會健康回來,讓大夥兒吃一驚。”


    此時,又發生了一次小地震。但馬上就停止了,眾人也沒有驚慌……少爺平靜下來了。


    “了,一定要讓自己平靜下來。要是身體不好,就不能去旅行啦。”


    少爺高高興興地自覺鑽進了被窩。他又集中起注意力,覺得一靜下來,又有細微的聲音傳人耳中。好像又有人在哭。


    3


    鳴家們在廂房裏吵吵嚷嚷。


    得知少爺要去箱根,鳴家們都想鑽進少爺的袖子裏去旅行、泡溫泉。他們興高釆烈地說著,在溫泉,不用生火,就會有熱水湧出來,那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


    鳴家數目眾多,不可能全鑽進少爺的袖子裏,所以大家為了誰能去而爭吵不休。他們互相撓癢癢,笑得倒在地上的就算輸,還通過捉迷藏比賽決定勝負。啪嗒啪嗒!咕嚕咕嚕!咚!很多鳴家摔倒在地上。以猜拳決定勝負的時候,由於鳴家們隻會出石頭和布,所以出布的就算贏。在一片吵嚷聲中,其他妖怪也紛紛說,要跟少爺去溫泉。


    首先是鈴彥姬,她把鈴鐺偷偷地搬進了廂房,但是被仁吉扔了出去。水獺妖和野寺和尚不時以一身出行打扮出現在長崎屋的院中,表明可以隨時跟少爺出門。


    屏風偷窺男鼓著腮幫子,滿臉不悅。雖然不能泡溫泉,他也想跟少爺去旅行。他可以從自己的原形屏風中走出來,卻不能去箱根,也不能要求別人把那麽大的屏風加到行李中去。無論如何不可能跟著去


    溫泉療養了,所以他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躲進屏風,賭氣不出來。


    少爺要去旅行的消息也傳到了鄰居們耳中,大家紛紛來到長崎屋,為少爺餞行。在出發之前,清七捕頭來了好幾次。但他總是手頭拮據,每次來,夥計們反而會往他袖子裏塞錢。此外,為了購買所需物品,訂購的東西到貨等,少爺的廂房內,每天都有很多人進進出出。


    “唉,真是吵啊。”這天,仁吉歎了一口氣,在廂房起居室中的一堆貨物裏抓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扔到了院子裏。原來是貓妖阿白乘人不注意,鑽了進去。


    “少爺,我清點一下行李吧。請您看一下我們要帶去的東西。”


    除了應急的錢和藥之外,沒什麽讓少爺拿的。但要是不知道到底帶了什麽東西,需要用到時就麻煩了。少爺饒有興趣地看著榻榻米上眾多的新鮮玩意兒。


    “真有趣!好像是平時用的東西被施了魔法,變小了。”


    剪刀、隨身帶的小鏡子、算盤、燭台等,都小巧玲瓏。還有很多平常沒見過的東西,像折疊式的枕頭、旅行用的日記本、刀鞘裏藏了錢的短刀,以及證明身份的文書、筆墨、錢包、扇子、針、線、梳子、發油、蠟燭、打火工具等,一應俱全。


    “仁吉,這是什麽?”


    “這是印紙,就是蓋上了印章的紙。印章沒帶在身邊,當家裏寄錢的時候,就拿這個當證明,比對印章,是不是一樣。”


    行禮巾還有小藥盒、廁紙、麻繩、鉤子、油紙等。因為是少爺出行,還有很多藥。內服藥、敷藥和濕敷用的毛巾放在一起。旁邊還堆著布手巾、折疊式燈籠、雨衣、裝點心的茶葉筒等。在替換的衣服旁邊,有一個裝了各種便利用品的皮口袋。在這些東西旁邊,是出發當天要用的草鞋、草帽、護手套、細筒褲、綁腿等。一旁堆著幾個二十五兩銀子一包的紙包,此外還散放著一些一分金幣和一銖銀幣。


    少爺感覺有點奇怪,說:“這……行李都是放在肩挑的擔子上,是吧?雖然這些東西都很小,但是……要把它們都放進行李擔嗎?衣服會不會帶得太多了呀?”


    少爺的衣物在一堆小巧玲瓏的東西旁邊,看起來就像一座小山。


    “這也是沒有辦法啊。箱根在山裏,早晚比江戶冷多了,替換衣服必須要多帶。”


    “帶這麽多的話,還能輕鬆走路嗎?”


    “沒關係,我們坐船到小田原,之後就雇人挑行李。”


    仁吉和佐助要


    是拿了大件行李,萬一發生什麽事,就沒法好好保護少爺了。不在乎花錢雇人是因為他們對錢的感覺跟人不一樣。


    (嗯,看來這次旅行,我得好好看住錢才行。)


    少爺暗暗下了決心。但是每次少爺說到錢,小夥伴榮吉就會露出一臉苦笑,所以少爺還是感到有點不安。


    這時,有人在廂房的院子裏說:“掌櫃的讓我到仁吉這邊確認一下我的行李。”


    原來是少爺的哥哥鬆之助,他提著行李站在那兒。鬆之助是藤兵衛的私生子,和少爺有血緣關係。因為有這層關係,他才來長崎屋當了夥計。鬆之助和少爺關係很好。他有生活經驗,並不會一味地溺愛


    弟弟。因為個性沉穩,這次阿妙夫人讓他跟隨少爺去旅行。


    以前,阿妙夫人不承認鬆之助是藤兵衛的兒子。但是當鬆之助作為夥計留在長崎屋以後,她並沒有特別討厭他。少爺高興地叫他“哥哥”時,阿妙夫人也沒有顯出特別在意的樣子。


    母親還是有點改變了吧?因為母親身上流淌著更多的妖怪血,少爺不免會這麽想。


    “真高興!能和仁吉、佐助,以及哥哥一塊兒去旅行,真是做夢都沒想到啊。”


    鬆之助的行李收拾得非常簡單,和少爺的簡直沒法比。佐助往鬆之助的行李裏塞了一包一分銀幣,說是以防萬一。


    佐助又在少爺的短刀裏塞進了很多一分金幣,還說,雖然很沉,但是請忍耐一下。這已經不是刀,而變成了錢袋。


    “旅途中萬一跟我們走散了,身無分文的話,可就寸步難行了。這些金子和小藥盒,無論什麽時候都要帶在身邊。”


    “不會走散的啦。我們不是直接去客棧,住在那兒嗎?”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哦……知道啦。”


    為了讓愛操心的夥計們放心,少爺乖乖地收好了短刀。果然沉甸甸的。


    古色古香的藥盒上畫著獅子圖案,裏麵滿滿地塞著各種各樣的藥。描金的獅子用腳撓著耳朵,好像要把自己的毛拔光。


    “少爺,在溫泉療養的時候,要記得早起早睡,按時吃藥。”


    “飯一定要多吃,要是空腹去泡溫泉,會暈倒的。”


    夥計們絮絮叨叨。這讓少爺覺得,和平時不一樣的日子就要到來了。他找到青色桐油紙做的雨衣,樂嗬嗬地穿上,引得夥計們一陣大笑。


    不久,鬆之助回店裏去了。鳴家們又出來吵嚷。一隻鳴家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頂小草帽戴在自己頭上。為了搶這頂草帽,幾隻鳴家亂作一團,摔倒在房間的角落。


    終於到了出發這天。


    少爺生來第一次一副出行打扮,在父母親和店裏夥計們的目送下,和同行三人在京橋附近上了船。因為是從家旁邊起程,鄰居們都來送行了。


    少爺右邊的袖子裏鑽進了兩隻鳴家,左邊的袖子鑽進了一隻,都是這次的贏家。


    少爺很想興高釆烈地踏上旅途,但是此刻他心情很不好。外麵刮風,所以上船之前,佐助就在廂房內用棉睡袍把少爺裹得嚴嚴實實的,然後直接抱上了船。


    “真丟人!”


    少爺求佐助別把他當嬰兒一樣對待,但夥計完全不聽。雖然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但佐助看起來有點心神不定。沒辦法,隻好找仁吉來阻止他。然而一大早,廂房裏就不見仁吉的身影。不一會兒,在店外


    看到他了,可是已經太遲。沒辦法,少爺隻好穿著棉睡袍向大家辭行。真是丟臉死了。


    少爺想著不一會兒就要和父母分別了,不覺有些孤單,又不知道說什麽,當他拜托父親買朝顏大賽的門票時,大家都笑了起來。


    “記得好好療養。”阿妙夫人擔心地說,“每天要多吃飯,按時吃藥,穿得暖和一點兒。還有,還有……”


    不久,船離岸了,向東穿過堀川,朝佃島方向開去。在那兒再換乘常磐號。乘上常磐號之後,很快就能到達小田原。


    很多船滿載酒壇子呀菜呀,在堀川裏來來往往,從少爺身邊緩緩駛過。出了隅田川的人海口,船一陣搖晃。在海麵開闊的地方,看到了常磐號。


    “啊……常磐號可真大呀。”


    少爺曾遠遠地看到過長崎屋的船,但是從來沒有坐過。乘著小船靠近,常磐號更顯得像個龐然大物。它能運千石以上的貨物,船上有十四個水手。船中央揚著縱條紋的巨帆,船頭還有更小的帆。看來,


    常磐號上的人從一看到少爺一行乘坐的小船,就開始準備了。


    “啊,他們在揮手。他們看到佐助了,對吧?”


    船行的佐助和水手們很熟悉,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佐助隻是看著別處,含糊地回應了一聲。滿天彩霞,烏鴉在船邊哇哇地叫著。


    “怎麽了,佐助?一直看著天空,天上有什麽東西嗎?”


    “不不,沒有……”


    夥計的回答含糊不清。


    (是因為我第一次出遠門,他特別緊張吧。)


    佐助在到長崎屋之前,長期在外旅行,他應該很習慣才是。少爺覺得很奇怪,想跟仁吉說這件事,但是仁吉的樣子也有些怪。他離開少爺,站在船尾。佐助走了過去,兩人好像在說什麽。


    “仁吉?佐助?”


    少爺在搖晃的船上,漸漸覺得有些心神不定。這次出行,總覺得有些奇怪。


    (怎麽回事呀……)


    但是沒有時間多問了。小船已經到常磐號旁邊,馬上要換乘了。佐助回來了,把穿著棉睡袍的少爺夾在腋下,大家很快上了大船。


    一個水手告訴少爺,像常磐號這種船,又叫辯才船,往來於江戶和大阪之間的是這種船隻,來往於蝦夷和京都之間的北前船也屬此類。這是一種不需要人搖櫓、而是靠風力鼓動船帆航行的大型船隻,長


    五十尺以上。固定在船兩端的纜繩把白帆繃得緊緊的,在海風的吹動下,白帆鼓起子優美的弧形。少爺很快就對這艘初次乘坐的大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幸虧兩個夥計沒有緊跟在身邊,少爺趕緊從棉睡袍中鑽了出來,在船上東走西看。少爺被海上的風景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沒有暈船。海水是無邊無際的碧藍,一直延伸到天邊。這是一種和堀川完全不同的雄偉的景象。


    “少爺,如果從江戶徒步去小田原,要花上整整兩天,但是坐船的話,馬上就可以到了。”一個水手溫和地說。


    和長崎屋有關係的人,都知道少爺體弱多病,所以都格外小心。


    “繞到平常不去的港口,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


    “哎,少爺,這船就是長崎屋的呀。您根本用不著客氣。”水手們笑著說。


    少爺微微歪著頭。“是嗎?可我還是覺得不好意思啊。”


    聽了這話,大家都笑了起來。少爺在船上走來走去,問東問西,非常開心。出港後不久,少爺忽然遭到一群從天而降的烏鴉的襲擊。


    “啊啊……”


    少爺慌忙躲進船艙裏。


    (海上也有烏鴉嗎?)


    過了一會兒,少爺才小心翼翼地回到甲板上。


    一個水手問:“沒事吧,少爺?您掉下的棉睡袍怎麽辦?拿到船艙去嗎?”


    “咦,我把它扔在那兒了嗎?不好意思。”


    真奇怪……少爺趕緊去拿棉睡袍。應該是在受到驚嚇時忘在甲板上的,但是平常的話,夥計們會馬上收進船艙的呀。


    佐助他們去哪兒了?好一會兒沒見他們了。也許是在照看行李。一走進船艙,雖然是白天,裏麵也一片昏暗。走到水手指引的地方,少爺看到隻有鬆之助一人在疊棉睡袍。


    “咦,哥


    哥一個人在這兒嗎?夥計們呢?”


    “哦,他們不是跟少爺您在一起嗎?”


    大家都覺得很奇怪。少爺呆呆地盯著睡袍。


    (現在想想,上船已經很久了。)


    早上,佐助怕少爺被風吹到,就用棉睡袍把少爺裹了起來。但是剛才少爺脫下睡袍亂扔,在船上東走西逛,那麽愛操心的佐助竟然沒有過來嘮叨。


    (連仁吉也……)


    頭上的傷還沒完全好,仁吉每天都要讓少爺喝幾次藥。但是現在想想,自從早上喝過藥之後,仁吉再沒過問了。


    “真奇怪呀……”


    “少爺,什麽奇怪啊?”


    少爺來不及回答,就朝船長那邊跑去,可是也不見夥計們的身影。問水手們,又沒有人回答。


    (為什麽沒見兩個夥計呢?)


    見少爺一臉不安,船長笑了起來。


    “您是在找那兩個夥計吧?他們肯定在船上什麽地方,這裏是海上啊。”


    除了船上,他們沒有地方容身。船長讓水手們去找。水手們過了很久也沒回來。等他們終於回來時,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擺在了眼前。


    “啊,找不到那兩個夥計?”


    聽了水手們的回報,船長大吃一驚。再找一遍,仍不見那兩人。在佃島換船時,那兩人確實是在少爺旁邊,之後,他們把行李交給了水手。少爺清楚地記得這一切。但是現在他們卻不在船上。


    他們離開了,就像乘風消失在天際。船上的人都愣住了。


    “少爺……他們倆會遊泳嗎?”終於,船長結結巴巴地問道。


    海麵很平靜,連體弱多病的少爺都不會從船舷上掉下去,所以隻能猜測他們是自己跳到海裏去了。


    “會。”少爺明確地回答道。


    但是這兩個人……如果想下船,應該會采取更有趣的方法。他們可以招來被稱為海的主人的大魚,騎著它們到達陸地;可以喚來幽靈掌舵的船;還能隨風而去,或是踏水而行……如果他們想要下船,辦法多的是。


    “怎麽會有這種事?少爺還在這兒呢!”


    鬆之助不知何時來到了少爺身邊,呆呆地叫了起來。鬆之助到長崎屋時日尚淺,但是他也看到了兩個夥計每天如何與少爺形影不離。兩個人離開少爺……而且是在少爺第一次出門旅行的第一天離開,這很難想象。


    少爺腦子裏此刻比誰都亂。


    (佐助確實上船了。把我包在棉睡袍裏,抱到常磐號上的,就是佐助。


    也就是說,佐助是在起航後從常磐號上消失的。那仁吉呢?)


    奇怪的是,少爺不太記得仁吉的去向。也許隻是行李上了船,仁吉沒有上。但是……為什麽呢?要說有什麽不可思議的地方,不僅是兩人在海上不知去向,但是這些事沒法向船長和水手們說。


    問題是,兩人為什麽要這麽做?佐助忽然下船,是有什麽事發生吧?仁吉沒有上船,又是為什麽?


    兩個夥計帶著少爺乘船旅行,到今天早上為止,事情都和計劃一樣。如果發生了什麽,肯定是在今天。但要說有什麽奇怪的事,也就是在海上看到了烏鴉。


    說起來,在佃島的時候,兩個人看起來就有點怪怪的,在一起小聲嘀咕。但就算是發生了什麽事,不跟少爺說一聲就消失,還是很奇怪。然而說有人硬把他們拽離大船,也不可能。兩人是妖怪,都有法力。而且也沒人聽到動靜。


    什麽原因讓夥計們離開了少爺呢?船上的人都一臉緊張。海麵平靜,一片無垠的藍色。本來是寧靜的旅行,此刻卻籠罩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氣氛。


    “這……少爺,現在怎麽辦呢?”船長不知所措地問。


    水手們和鬆之助擔心地圍住少爺。雖然在船上所有事都應該由船長決定,但這艘船是長崎屋所有,而且這次航行也是為了少爺,所以發生了這樣的事之後,接下來該怎麽辦,必須由少爺決定。


    最後,少爺鎮定地說:“照原計劃前往小田原,等到了那兒再說。”


    沒法下令讓順潮水前進的船突然返回江戶。


    “也許夥計們完事之後,就會趕去小田原。”


    “明白。那我們就先去小田原。”


    少爺決定之後,船長和水手們稍稍平靜了一些,馬上回到了各自的崗位。


    少爺並沒有變得輕鬆,他一直在船邊,凝視著平靜的海麵。身旁站著鬆之助。


    (雖然那麽說,但是夥計們不太可能在小田原等著……)


    少爺也明白那是自我安慰,但他必須繼續前進,不能半途而廢。夥計們不可能把少爺扔在半路上,自己回長崎屋的。


    少爺覺得,如果中斷旅程,他將再也見不到仁吉和佐助,從而失去生命中重要的同伴。少爺一直有這種預感。


    (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少爺決定先去小田原,再前往目的地箱根。必須找出發生這一切的原因,讓夥計們回到自己身邊。少爺朝鬆之助微微一笑。


    “這次旅程從一開始就注定要經曆大風大雨啊。”


    說完,他猛地抓住船舷。


    正如水手們所說,到小田原比預想中要快。


    水手們幫少爺把行李搬到了岸邊,所以雖然夥計們不在身邊,少爺也並沒有多辛苦。但是在這之後,就是和鬆之助兩個人的旅行了。


    船長還是很不安,在少爺下船之前勸他先回長崎屋,還說,可以去跟其他船家商量,讓少爺乘坐從小田原到江戶的船隻回去。


    “但是夥計們不在啊。”


    少爺堅決地搖搖頭,和哥哥鬆之助一起背起兩個皮口袋,轉移到小船上。到了港口,二人向水手們言謝道別。常磐號浮在海麵上,漸去漸遠。


    (接下來隻能靠哥哥和自己了。)


    少爺咬緊牙,馬上雇了個挑夫挑行李。三人來到小田原驛站,坐在茶水店的馬紮上稍事休息。


    小田原驛站距江戶二十裏二十七町1。因為臨近箱根,在這裏住宿的旅客很多,五十多家客棧鱗次櫛比,驛站相當熱鬧。


    鬆之助四處看了看,仍不見夥計們的蹤影。


    “少爺,那兩位不在小田原驛站。我們還是回長崎屋比較好。”


    連鬆之助都這麽說。從常人的角度考慮,兩個男人結伴去溫泉療養,並沒有什麽不可以的。但是身體比常人虛弱許多的弟弟會不會太勞累呢?鬆之助因此備感不安。


    “如果就這樣回長崎屋,父親肯定會問,為什麽夥計們沒跟我在一


    1町,長度單位,一町約1.9米。


    起。如果說他們在旅途中突然失蹤了,父親肯定會很生氣,也許就把兩人解雇了。”


    少爺無論如何不願看到那種事發生。


    “哥哥,你幫幫我吧。”


    看著弟弟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鬆之助不由得歎了口氣。他靜靜地把手放到少爺肩上,親切地說:“是這樣的……少爺,事實上回江戶比較好,你明白嗎?”


    少爺點點頭,但仍不願回去,沒有仁吉和佐助,就不回去。


    “如果哥哥一定要回去,那我一個人去箱根。”


    “你這麽頑固,都不知道像誰呢?”


    “像哥哥!”


    看著弟弟如此固執,鬆之助不由得啞口無言。


    正在這時,在港口雇的挑夫忽然站了起來,往外走去。原來挑夫不像看起來那麽老實,而且行李有兩大袋,他想到,比起拿腳力錢,不如把行李賣了賺得多。少爺和鬆之助正在說話,並沒有注意到。但


    是還沒走出十間遠,挑夫忽然大聲滲叫,倒在地上。


    “啊啊——疼!什麽東西啊?”


    少爺循聲望去,才發現挑夫已經走出老遠,但腳被鳴家們狠狠咬了幾口。


    “哎,你想怎麽樣?”


    鬆之助趕緊上前去搶皮口袋。路人都停了下來,在一旁看熱鬧。鳴家們也都從皮口袋裏鑽了出來。那人一邊捂住莫名其妙發痛的腳,一邊抱著行李,口吐惡言。


    “呸,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麽人,拿了那麽多行李,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幹什麽,我看你們才是壞人哪。”


    “胡說!快把行李還給我!”


    挑夫緊緊地抱著皮口袋,不肯放手。


    鬆之助氣得渾身發抖。這時,少爺從旁插話,說要付錢給挑夫。


    “少爺,這家夥想搶我們的行李哪,他是個強盜!”


    “哥哥,行李不是還沒被搶走嗎?他確實為我們挑了一段路。”


    看到少爺這麽好說話,挑夫又變得目中無人了。他朝少爺伸出手要錢。


    “嗯……金子……”


    少爺把手伸向短刀,握住柄。挑夫還以為少爺要拿刀刺自己,臉一下子僵住了。


    “你要幹……幹什麽?渾蛋!”


    他把行李扔在地上,慌忙逃得遠遠的,臉上無恥的表情消失無蹤。


    “咦,他為什麽不拿錢就走了呢?”


    少爺從刀鞘中拿出的不是刀,而是小金幣。少爺有點吃驚地看著挑夫的背影,嘟囔著,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鬆之助聽了少爺的話,一邊苦笑,一邊扛起兩個皮口袋。口袋很沉,不可能叫少爺拿。


    “接下來要去箱根湯本,哥哥一個人扛兩個口袋,會很辛苦的。”


    “我可不能讓你拿行李啊。少爺是來療養的,不是嗎?”


    兩人在茶水店裏爭拿行李時,鳴家們又偷偷地鑽進了少爺的袖子裏。少爺發現以後,溫柔地撫摸著他們的頭。


    “辛苦了,這回可立了一大功啊。”


    “那家夥偷了我們視作珍寶的金平糖,真是不可饒恕。”


    這時,有個影子從背後靠近了少爺等人。等他們發現時,已經有好幾個人站在身後,像一堵牆,那些人的氣息似乎都吹到了少爺的脖子上。


    (慘了……旅行還真是非同尋常啊,不能像平時那樣跟人說話。)


    但是明白這一點時已經晚了,少爺和鬆之助不由得一步步後退。有個人開口了。


    “哎,你們是要去箱根湯本嗎?準備走到那兒啊?”


    那人身材魁梧,給人一種壓迫感。這種打扮和身形,都清清楚楚地表明這些人是幹什麽的。


    他們是無論冬夏都穿著同一件單衣的腳力。這些人以替人搬運行李或抬轎子為生,據說其中很多人居無定所。他們體格強壯,往往借此向旅客強要過多的酒錢,名聲很不好。這種傳言已經到了江戶。


    鬆之助緊緊地抱著皮口袋,擺出一副警惕的姿勢。


    少爺看著轎夫們魁梧的身體,像看到什麽稀奇的東西一樣,輕鬆地回答:“我們要去塔之澤一個叫一湯溫泉的客棧,你們知道嗎?”


    “當然知道了。拿著這麽重的行李很困難吧?怎麽樣,坐轎子嗎?”


    一個轎夫說著,手指一頂簡陋的轎子,其實也就是滑竿。鬆之助詢問了價錢之後,又仔細地看了看這頂破破爛爛的轎子。


    “你是說,坐這頂轎子到塔之澤要五百文,太多了吧……”


    “別抱怨嘛,乘了這轎子就能輕鬆旅行了,很劃算的。”


    “在包食宿的客棧住一晚才要兩百文而已。”


    “你是說不行,是嗎?要是再說這些噦噦唆唆小氣巴拉的話,就把你們扔在半路上。”那個轎夫一副強硬的口氣,威脅道。


    滑竿是三角形的,像把富士山倒過來一樣,用竹子製成,比江戶的便轎簡單,上麵鋪著藍色的坐褥。少爺一點兒都不在意轎夫的大呼小叫,而是很有興趣地看著一個轎夫手腕上漂亮的刺青。


    “啊,哥哥,你快看那個人。那條龍真漂亮啊!”少爺高興地說。


    那轎夫聽到少爺讚美,喜形於色,於是把手腕伸出來,讓少爺看得更清楚些。少爺又高興地稱讚了一遍。


    正在這時,地麵猛地搖晃起來。


    轎夫們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但是馬上又變得從容不迫。看起來他們已經很習慣了,少爺皺著眉頭。


    “是地震。在這個時候,這裏還有很多地震嗎?”


    “一直都有。有傳聞說,山神發怒了。”


    “傳聞?什麽樣的傳聞啊?你能講給我聽嗎?”


    “你要是坐轎子的話,我就在路上講給你聽,有好多呢。”


    少爺想了想,馬上在轎夫手上放了一塊一分金作腳力費。


    “那就請你把我們抬到塔之澤吧。我們不太習慣步行,還是坐轎子比較安心。”


    少爺想著身邊有這一群高大魁梧的人,那些蠻不講理的家夥自然不敢靠近,這樣就不會遇到像剛才那樣粗野的強盜了,所以笑眯眯地上了轎。少爺雖然對價錢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應該在何時何地有


    效地用錢。看到先付了錢,轎夫們笑嘻嘻的。隻有鬆之助一個人歎著氣。


    “那……少爺,要不你坐轎子,我走路吧?”


    鬆之助覺得,花住兩天客棧的錢雇轎子,實在很浪費。何況少爺還跟轎夫們說好,等到了塔之澤,再多多地給他們酒錢。少爺惡作劇般地吐了吐舌頭,指了一下哥哥,又指了指後麵的轎子。轎夫們都笑


    起來,一把抓住鬆之助,把他扔到了轎子上。


    “你……你們要幹什麽?”


    “好!出發嘍!”


    在振奮人心的起轎聲中,轎子被抬了起來。


    抬轎子和坐轎子都有竅門,不習慣的話,會渾身僵直酸痛,如果坐得不好,還可能會摔下來。


    “喂、喂、喂……”


    在鬆之助拚命掙紮的時候,轎夫們已經有節奏地邁開了步子。兩頂轎子前後相隨,小田原驛站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麵。


    從小田原到箱根驛站有四裏八町的路程。到了湯本,去塔之澤還要走些路。


    “這還不是像箱根八裏那麽陡的山路,但路可不都像石板鋪的那麽平。”


    轎夫們一邊走,一邊說笑。但是在自幼生活在江戶的少爺眼裏,這已經是山裏了。樹林茂密,不見人影。層層疊疊、延綿不斷的風景讓少爺感覺很新奇。


    鳴家們不時從少爺的袖口裏鑽出來,指著路旁的樹,嘰嘰地叫著。他們看到了小小的橡子,很想去摘。


    途中不吋和別的旅客相遇,但是轎夫們都很快地擦肩而過,或是趕超他們。少爺習慣了坐轎子,沉默一會兒之後,又開始擔心夥計們。


    (仁吉……佐助……)


    要是他們倆也在,該多麽開心啊。少爺不禁歎了口氣。


    (見到他們……我一定要好好抱怨抱怨。一定要抱怨!告訴他們我有多害怕。)


    就在少爺禁不住歎息連連時,遠山的天際已看不見白色的雲彩了。山裏的天氣極易變化。


    塔之澤的一湯溫泉在早川岸邊。


    到客棧吋,給轎夫付酒錢的是少爺。鬆之助生來第一次坐轎子,隻見他臉色蒼白,像暈了船,走路搖搖晃晃的,根本沒有力氣付錢。


    已經事先通知了客棧到達的時間,人住非常順利。住處比想象中要小,一點也不豪華,但是有一種很寧靜的氣氛。


    據客棧老板說,塔之澤有近二十家溫泉客棧。在層層疊疊的山巒間,沿河蓋著許多茅草屋頂的房子,景色非常美。與江戶通町繁華的景象不同,這裏別具一種幽靜的風韻。少爺一邊打量著平生第一次住的客棧,一邊往裏走。


    (也許夥計們在客棧裏等著我呢。)


    少爺這小小的希望馬上破滅了,兩人都不在。少爺不由得深深感歎,這次出行還真是令人意外,遇到了好多始料未及的事。


    因為事先已經告訴客棧,要住下來靜靜療養,一湯溫泉在客棧深處準備了兩間毗鄰的屋子。小小的院子,四周環繞著群山,拾掇得相當齊整。房間並不多,有七八間。客棧中有一個一坪大小的溫泉池。


    塔之澤村中還有公共溫泉。


    聽客棧的人說,來療養的人一天要在溫泉中泡七八次,少爺大吃一驚。兩人先安頓下來,讓客棧的人上了簡單的茶泡飯等晚餐。吃完之後,少爺並不想馬上去泡溫泉。


    “接下來怎麽辦呢?”少爺自言自語。夥計們應該沒回長崎屋。


    “不知道啊。”鬆之助把藥遞給少爺,溫和地說,“不管怎樣,今天先喝了藥睡下吧。這是你第一次出門旅行,很辛苦吧?很累了吧?”


    先乘船,又坐轎,此時少爺感覺自己像被釘在床上,身子特別沉。


    “我想快點找到仁吉他們呀……”少爺歎了一口氣。


    鬆之助親切地笑道:“等到了明天,不那麽疲憊了,一定可以想出找他們的好辦法。來,快躺下吧。”


    要是病倒在床,就不能去找夥計們了。少爺趕緊鑽進被窩。鬆之助去了旁邊的房間。接下來就是和往常一樣的漆黑,但是總覺得和江戶的廂房有點不一樣。


    (山裏的夜真深沉啊……)


    客棧旁邊有條河,可以聽到潺潺的水聲,並不會太安靜,但是從四周壓過來的沉沉的黑暗,該怎麽形容呢?


    (今天發生了很多事……)


    少爺剛剛要睡熟時,忽然感到一陣搖晃。他坐了起來,小聲嘀咕“地震嗎?”還好並不劇烈,而且馬上就停了。


    “你沒事吧?”


    少爺問候過隔壁房間的鬆之助,又躺下了,但怎麽也睡不著,他想起了一些事。出門旅行前,長崎屋的廂房內也發生了地震……那時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以為是夢,就忘了。


    (有人說要殺我。)


    那個聲音還說,少爺有一樣什麽東西是他們想要的。接著又有一個女孩在哭。現在想想,少爺覺得那奇怪的哭聲就是所有怪事的源頭。


    (我一直臥病在床,不記得招惹誰了呀。)


    但是少爺以前也曾被差點成精的白發妖怪襲擊過。恨和執念往往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也不知道從何處降臨。


    (我應該再想想那個聲音嗎?那個聲音和兩個夥計的失蹤有關嗎? )


    少爺躺著,認真地思索起來。首先,殺了自己,誰會心中大快呢?想不出這麽個人。


    第二,聽到了擔心自己的話。


    (這和夥計們的失蹤有關係嗎?)


    第三,自已有讓別人眼紅的東西嗎?


    (太多了,理不清啊。)


    老板夫婦每次總會找理由給少爺買各式各樣的東西。而且,因為長崎屋經營著船行,少爺經常從水手或船長那裏得到很多江戶見不到的東西。


    (但就算這樣……唉,怎麽也不明白。)


    正想得出神,房間的角落傳來輕微的響聲,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鳴家們剛才在少爺身上又跳又鬧,現在也已經睡熟了。


    門開了一條縫。房間裏一片寂靜。不一會兒,縫變大了。


    少爺翻了個身,感到有什麽東西在動。他想,也許是鳴家,也許這個地方也有妖怪。這家客棧和長崎屋很不一樣,感覺不對勁。少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坐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被什麽東西當頭罩住了!


    還沒等他叫出聲,嘴就被堵住,胃突然疼痛起來,真難受,頭也發暈。


    接下來,少爺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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