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這是在做夢嗎?肯定……是,肯定沒錯。少爺咬緊牙。不然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


    少爺被幾個男人抓住,綁了起來,扔在地上。那些人衣著有些奇陸。像是農民,穿著看起來冷颼颼的麻布衣服,而且都是窄袖。


    四周彌漫著危險的氣氛。


    少爺被繩子牢牢捆住,又麻又疼,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在做夢,還是地震了,地麵在搖晃,少爺更加鬱悶了。


    抓少爺的人看起來都很瘦,還很疲憊,怎麽看都不像是劫匪。那麽是與少爺有仇的人嗎?也不對。少爺打一出生就身體虛弱,一向規規矩矩,為了保住小命已經忙得團團轉了,根本不可能做什麽招人恨


    的事情。如果有人計劃要殺少爺,也許還在計劃時,少爺就因為傷風什麽的去見閻王了。認識少爺的人對此都心知肚明。但是現在,少爺卻成了階下囚。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裏到底是哪兒?


    少爺把頭轉向右邊,映人眼簾的是層層疊疊的墨綠色山峰。除了少爺和那幫人之外,四周一片沉寂。少爺又聽到了輕微的水波聲。他挪動身體,朝後一瞧,眼前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巨大的湖泊。原來是在


    湖畔。


    (怪不得風那麽冷。我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湖呢。)


    湖麵寬闊,停好多大船都應該沒問題。湖身略顯狹長,遠處的湖麵被山擋住了。微風拂過水麵,泛起粼粼細波。


    (我不是在夜晚的山路上嗎?)


    現在卻是白天,一片明亮。


    (看來還是夢,肯定是的。)


    少爺這樣告訴自己好幾次,還是沒從夢裏醒來。剛才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壓迫感到底來自何處?站在少爺旁邊的人都是一副可怕的表情。更可怕的是,近處的湖畔還放著幾樣奇怪的東西,有大大小小的


    木桶,還有祓除時用的八角白木棒,上邊掛著紙條。他們想幹什麽?


    如果是在神社,當然另說,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地方,忽然看到祓串,怎麽也產生不了敬畏的心情。而且令少爺不安的是,仁吉和佐助都不在身邊。他們現在在幹嗎呢?自己這樣害怕、一籌莫展,他們卻不在身邊。


    (要我喝藥的時候,倒總會出現!)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鳴家們也不在袖子裏。發現鳴家們沒被抓住,少爺稍稍鬆了口氣。但畢竟現在隻剩下他一個,因此十分害怕。


    少爺偷偷地看了那些人一眼。


    (他們抓我,是想搶我的錢吧?)


    這是最有可能的。如果是這樣,那些人的表情不該那麽恐怖。不過,現如今人的欲望已經沒那麽單純了。這些人到底想要什麽呢?


    那群人站在寒風中,盯著湖對岸。不一會兒,看起來最年長的人開口了。


    “如果這樣……龍神就會結束幹旱和大雨,你們說是嗎?”


    其他人也說話了。


    “我們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實在忍無可忍了。”


    “蕎麥沒剩多少了。”


    “稗子和小米也馬上要吃光了。”


    他們的談話充滿了不安和疲憊。那些幹瘦的身體仿佛在向少爺表明,他們的確已經走投無路了。


    龍神?幹旱和大雨?他們是在向神祈求豐收吧?對,還有祓串呢。


    (但是為什麽要把我綁起來呢?)


    那些人還在低聲交談。


    “不管怎樣,下不下雨由龍神決定,隻要他能明白我們的心情就好了。”


    “希望如此。我們可是把比女……聽說她可是山神的孩子,都當供品獻出去了。”


    (供品?比女?)


    少爺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和服,不由得小聲驚呼起來。剛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人身上,沒有發現身上套的,並非原先的條紋和服,而是女孩子在節日裏穿的繡著紅花的漂亮和服。而且,短短的和服下擺下露出的腳,非常纖弱,簡直……就像一個小孩子。


    到底是怎麽回事?看來這的確不是現實。這是發生在那個叫比女的孩子身上的事!她被當成供品,少爺通過她的眼睛看到了這一切。


    少爺恍然大悟,又看了看那些祓串。這就是那個故事,轎夫新龍講的那個古代傳說。


    自己是在山路上坐著轎子聽轎大講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箱根。人們為了平息龍神的怒氣,把一個女孩當供品獻給了龍神,但因此惹得孩子的父親山神大怒。


    少爺不由得又重新審視起那些人的穿著。這些奇特而陌生的衣裳想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穿的。這個孩子就是山神的女兒吧?


    如果是這樣,所有的事情又聯係起來了。


    (但是為什麽……我會夢到遠古時候的事情呢?)


    少爺感到吃驚,但並不驚慌。因為外祖母是大妖怪,在此之前,少爺已經經曆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了。


    (被這些人抓住的應該不是我。)


    少爺稍稍舒了口氣。那樣,現實中的自己就不會被殺了。


    (我應該暗自慶幸嗎?)


    也許因為親曆比女的處境,少爺也體會到了她的心情。她的悲傷和恐懼,少爺感同身受。明明是兩個人,想法卻完全一樣,恐懼之心也相同。好可怕!怎麽抖個不停呢?


    獻供品的儀式就要開始了。少爺皺起了眉頭。


    比女的處境很危險。也許他們會把她綁在石頭上,沉到湖裏。也許是把她放進一個大木桶,再扔進水中。


    少爺心底泛起一陣寒意。好可怕,好可怕,受不了了!但是少爺不知道該怎麽辦。比女還很小,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如果那個傳說是真的,這裏就應該是蘆湖。當小女孩被當作供品時,這個湖就遭災了。少爺聽轎夫講過,山神因為女兒受了虐待而大發雷霆,使火山爆發。一場大災難即將襲來,半個蘆湖都將被掩埋在地下!


    這時,有個人皺起眉頭。


    “這……現在說這個,也許晚了點……但是拿比女當供品,合適嗎?”


    刹那間,湖畔的說話聲停了下來。其他人都皺著眉,看著那個說話的人。


    “事到如今,你還想說什麽?想救比女嗎?那就拿你孫女當供品,怎樣?”


    “大家都不想讓自己的親人當供品,才決定讓寄人籬下的比女當的呀。”那人歎著氣,看著比女,“沒有父母,真是可憐哪。”


    聽了這話,男人們都把視線轉向別處。比女抬起了稚嫩的小臉。少爺心中湧起一線希望。會有人站出來阻止這樣慘絕人寰的事嗎?


    (求求你們,出來個人說句話吧。求求你們了!)


    比女想讓他們知道自己多麽害怕,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她還那麽小,一個勁地在心裏祈求:“求求你們大發慈悲,別把我扔下去。”


    但是,許久也沒有一個人出來說一句話。他們是怕做了出頭鳥,會倒大黴嗎?


    誰都不願擔這個責任。就算會引得山神大怒,大家也都隱忍著不去理會這種不安。


    (這裏……還發生了災荒吧?)


    少爺又看了看男人們瘦弱的身軀,不由得一陣心痛。幹旱水災接踵而至,食物馬上就要吃完了。村子裏還有小孩和老人,也許還有病人。每個人都比比女重要。


    以前,村子裏的人閑暇時會逗比女玩,把她當家人看待,共同撫養她。但有事發生時,她就像是壁虎的尾巴,最先被舍棄。


    淚,流了下來。是比女在哭,還是少爺在哭?


    再這樣下去,就要被扔進湖裏了。現在能夠幫比女的隻有她自己。


    (我要助她一臂之力嗎?)


    少爺試著和男


    人們說話。至少,不能沉默下去了。


    少爺張開嘴,用小女孩的聲音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住……住手!你們怕龍神,是嗎?但是如果把比女當供品,山神會發怒。山神的怒氣才可怕呢!”


    少爺拚命地訴說。男人們的身體一陣顫抖,但他們故意不看比女。裝作沒有聽到。少爺咬住了嘴唇。


    村民們隻看到眼前的困境,隻顧得上避免馬上要降臨的災難,根本沒考慮比龍神更強大的山神會震怒。他們肯定以為,隻要獻上活供品,一切就會好轉,所以不想放棄好不容易想出來的辦法。


    結果山神大怒,半個蘆湖被埋到了地底下。附近的村莊會變成什麽樣呢?少爺心中焦躁,卻又無能為力,不禁低下了頭。


    (這是……轎夫所講的古代傳說。事到如今,也許我也改變不了什麽……)


    就在少爺一籌莫展之際,有個人扛起了比女。


    “不要!不要!”


    少爺大嚷大叫起來,但大人們還是緊緊地抓住比女的衣服朝前走去。


    淚,又一次滾出了眼眶。比女明白,再也不會有人來救自己了……好痛苦!


    “不要!”


    這是比女的聲音,還是少爺的想法呢?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不相信大人可以毫不在乎地對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孩做出這種事!)


    少爺咬住了男人的手,但那個人好像沒有感覺,仍一直朝前走。


    為什麽隻有這個孩子這麽無依無靠呢?大人們本來應該保護她,此刻卻抓著她。誰也沒有出言阻止。他們肯定很快就會忘記比女的事。與其費盡心思救她,不如就讓她這樣去了,這對整個村子的人都是件


    好事。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啊、啊……)


    腦海裏不斷地回響著叫喊聲。好疼,暈暈乎乎的,地麵又在搖晃了。


    比女終於被投進一個木桶。蓋子蓋上了。好暗!什麽都看不見了。


    嗚嗚嗚嗚……少爺感覺自己被悲哀的哭聲包圍。身體猛地浮了起來,馬上又變成頭朝下。頭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喘不過氣來了!


    這就是在水裏了嗎?就要沉入湖裏了嗎?


    太害怕了,尖叫聲不絕於耳。喉嚨沙啞了,拚命地咳嗽起來。淚水紛落。木桶慢慢地沉下去,漸漸地沉人了據說裝紅豆飯的飯桶永遠不會浮上來的湖裏。


    就在這時,黑暗的木桶裏忽然閃過一道白光。


    (怎麽回事?)


    接下來,少爺眼前再次一片漆黑。之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2


    (最近地震還真多。)


    地麵還在搖晃,少爺在床上微微地睜開了眼睛。眼前是最熟悉的麵孔。


    “太好了,少爺!您終於醒了。”


    少爺聽了這話,稍微放下心來,又閉上了眼睛。


    是仁吉。夥計正擔心地看著少爺。


    這是怎麽回事?忘了吃藥?忽然聽到了火警的鍾聲?發生火災的話,就再也不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廂房裏了,所以仁吉把自己扛了出來?好累啊!


    “我太累了,讓我再睡會兒吧。”少爺閉著眼睛說道。


    不知道為什麽,腰腿又酸又沉,不想起來,仿佛還想再睡一百年。以前總是想早點起床,現在卻這麽想,少爺自己都覺得有點奇怪。


    (難道我又發燒了嗎?)


    這樣的話,又要在廂房裏睡上一段時間了。少爺正迷惑不解時,耳邊傳來仁吉的歎息聲。


    “少爺,您從斜坡上摔了下來,手上腳上都是傷,還發著高燒。原本是來箱根療養的,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


    “哦……箱根?”


    少爺一驚,睜大了眼睛。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麵前是個伸縮吊鉤。右側有一個地爐,上麵放著一個藥罐,還透著絲絲熱氣。少爺是睡在一個從未到過的房間裏。


    “這……是哪裏啊?”


    少爺完全清醒了,他剛想坐起身,頭就一陣劇痛。咳嗽,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身上每一個關節都在疼。仁吉連忙取過披肩,給少爺圍上。


    “屋頂的房梁都露出來了。”


    這間房好像是茅草屋頂。門關上了,地爐裏火光微弱,四周一片昏暗。但房間裏很暖和。


    “我是不是做夢了……”


    少爺記得親眼目睹了遠古發生的事。至於何時躺下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之前好像是在夜晚的山上趕路。


    (對了,我本是來箱根療養的,不料卻在塔之澤被人綁架,接著就一直在前往箱根驛站的山路上跋涉。還跟佐助見了麵。)


    少爺漸淅回想起昨晚的事。他忽然想到,自己為什麽對這間屋子毫無記憶?


    (因為我暈過去了。)


    的確,昨晚少爺在山路邊看到仁吉出現在斜坡下。苦苦尋找的人終於出現,他想都沒想就撲了過去,結果咕嚕咕嚕滾下山……


    “對了,你這段時間去哪兒了?”少爺忽然抓住仁吉的衣服,對著他說,“為什麽突然不見了?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呢?”少爺繃著臉逼問。結果又咳嗽起來。


    還有關於那個小女孩的事、天狗的事……少爺想問的實在太多了。原本還想著,見了麵一定要好好地抱怨抱怨。


    “少爺,要是被人聽到就不好了……”


    仁古不放心地朝旁邊看了一眼。少爺靜下來,才看到哥哥鬆之助正在一旁呼呼大睡。其他人也都睡在旁邊。看來大家是擠在一個大房間裏睡覺。


    少爺在旅途中遭到了天狗的襲擊,到現在還覺得有點頭暈眼花。大家好像也都累壞了,剛才那麽吵,卻沒有一個人醒來。


    (啊,再大聲說話的話,就不太好了。)


    少爺雖然還很想睡,但現在不能睡。他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於是盯著仁吉的臉,一個勁兒地扯他的袖子。


    仁吉歎了一口氣,低聲說:“在這裏說會把大家吵醒,要是去外麵……少爺您還在發燒呢。”


    “但我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去外麵吧。”


    “您現在走路對身體不好。”


    少爺使勁鼓著腮幫子,可仁吉還是不答應。沒辦法,少爺隻好跟他討價還價。


    “要是讓我去外麵的話,我就乖乖把藥喝下去,怎麽樣?”


    “以後也都乖乖吃藥嗎?”


    “嗯……在療養這段時間。”


    “那好,我們到院子裏說話。我背著您。”


    少爺趴到仁吉背上,身上披了一件外褂,很暖和,很舒服。


    仁吉背著少爺,輕輕地打開門,走到了外麵。已經是清晨六時左右了,天空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在黎明的曙光中,眼前是一座宏偉的建築物。屋頂蓋著厚厚的瓦片,院子裏矗立著幾個石燈籠,遊廊柱子林立。好像是神社或寺廟。鳴家們也從少爺外褂的袖子裏探出頭來四處張望。


    少爺好奇地環視了一圈後,問:“你為什麽忽然不見了呀?”


    “我從頭說起吧。”仁吉朝四周看了看,回答道,“這裏叫東光庵藥師堂,是熊野神寺內的建築,就在箱根的蘆湖旁邊。”


    東光庵藥師堂乎素多有文人墨客聚集,經常舉行俳句會或茶會。


    “是那兩個綁架少爺的笨蛋武士選擇的落腳處。”


    那兩個武士在熊野神社有認識的人,原準備綁架少爺後,把他帶到這裏,再讓長崎屋拿朝顏來換。


    “你是和大家一起來這裏的嗎?”少爺問道。


    仁吉點點頭。昨天夜裏,仁吉遇到了尋找少爺的轎夫等人,就一起來了。


    “你是老老實實地到這兒的嗎?這可是那兩個武士找的地方。你準備幫他們嗎?”


    “怎麽可能?那兩個武士本來想馬上離開……其實昨天晚上少爺掉下斜坡之後,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少爺還在斜坡下時,斜坡上忽然走過來幾個點著火把的人。大家還以為是一湯溫泉的人來營救被綁架的少爺,武士們一時很緊張,後來又懷疑是附近的村民。那些人不是來追武士,而是在找少爺。


    “哦,找我?”少爺歪著頭,備感驚訝,“在箱根我一直都很聽話,他們為什麽找我啊?”


    “不知道。他們以為坐在轎子上的鬆之助是少爺,問了好多問題。鬆之助也問了他們,才知道他們原來是箱根驛站的人。但是他們始終不肯說出目的何在。而且都沒看那兩個武士一眼。”


    那些人來得奇怪,誰也沒有告訴他們,少爺掉下坡了。鬆之助覺得,比起那兩個武士,這幾個人更不可信。


    (看來不小心掉下斜坡反而救了我。)


    驛站的人越走越遠,轎夫們才到斜坡下尋找。仁吉就是在這時碰上他們的。


    看到仁吉出現在山路上,鬆之助吃驚得好像看到了幽靈。但是他受了傷,幫不上忙。最後,看到仁吉背起少爺,他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總算有了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在路上,鬆之助把之前發生的事告訴了仁吉。因為受了傷,不能說太多話,接下來的事情就由轎夫新龍代他講了。和轎夫們的相遇、被武士們綁架、遇到了戴著天狗麵具的劫匪、少爺摔下懸崖……


    一提到那兩個綁架少爺的武士,仁吉就叫他們“笨蛋”。


    “我擔心少爺的身體,本來想早點去箱根驛站,但是,看起來去驛站會很危險。”


    那幾個在山路上出現的人非常奇怪,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找少爺,在弄清楚他們的意圖之前,仁吉不想去客棧投宿。


    “你們就來到了這裏?……仁吉,你沒對那兩個武士動手吧?”


    看著少爺一臉擔心的樣子,仁吉惡狠狠地說:“我一路上都背著少爺,哪有時間去做那些事,再說其中一個已經受傷了。”


    如果不是這樣,仁吉肯定已經把那兩個武士一頓暴揍了。少爺歎了口氣,拍了一下仁吉的肩。


    “然後呢?你該跟我說說我想知道的事了吧?”


    仁吉為什麽會忽然從船上消失,這一定要問清楚。少爺就是為了這個,才抑製住瞌睡到外麵來的。


    “好,好。”


    仁吉答應得很爽快,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沒有馬上講,而是沉默著,又朝前走了。怎麽回事?少爺朝前看去。前麵站著一個小女孩。仁吉正朝那個小女孩走去。


    “哦,對了,昨天夜裏,仁吉不是一個人吧?”


    是仁吉把小女孩帶來的嗎?


    “這個孩子……”正說著,少爺嚇了一大跳。“啊,我見過她。”


    少爺不由得盯著那女孩。忽然,額頭上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


    是小女孩幹的。


    仁吉連忙說:“你可不能這麽做,少爺現在是病人。”


    少爺又被砸了一下。東西雖小,但被砸到還是很疼。像是鳴家們經常扔的橡子。少爺連忙把頭縮回仁吉背後。


    “比女小姐,請別這樣!”


    “比女小姐……難道是……”


    雖然怕被砸到,少爺還是再一次抬頭看那個小女孩。果然,就是那個在夢裏見到的小孩。


    “這個孩子,就是……”


    說了一半,少爺趕緊住嘴。聽到被人說是活供品,沒有一個人會開心吧。


    仁吉喘了一口氣,說:“這是箱根山神的女兒,比女小姐,是神女。”


    “哦,那,真的是,那個……”


    就是轎夫新龍說的那個女孩。看來就像傳說中一樣,她在被當成供品獻給龍神時,被父親所救,活了下來。真的是流著神之血液的女孩啊。


    (就是就是,有妖怪的話,肯定也會有神,雖然還是第一次見到。既然是神的血脈,能夠長生不老也就不足為奇了。)


    但是,被當成供品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位神女卻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從外貌上看,就跟中屋的鈴鈴差不多大,或者稍微大一點。但她的頭發長了,雖然挽了髻,還是長長地垂了下來,直到腳跟。


    少爺朝神女笑笑,打了個招呼,隻是因為在仁吉背上,略微有些狼狽。


    “我是江戶商家長崎屋的一太郎。我們家仁吉多承你關照了。”


    少爺認真地低頭施禮。


    (以後一定要好好問問仁古,為什麽不跟我在一起,而是跟這個神女在一起。)


    正想著,少爺又被什麽擊中,不禁發出一聲低低的慘叫。


    “疼!啊!我隻是打個招呼嘛……”


    “神女,請不要再這樣了!雖然你是神女,但再打少爺的話,我可生氣了。”仁吉有些惱火。


    比女拿著橡子的手垂下了,好像很害怕似的退了一步。


    說起來,昨天晚上,比女也朝自己扔橡子來著。而且現在,她正皺眉瞪著少爺,目光很凶,卻一臉哭相。如果不是仁吉用手摁著,她還會扔橡子。


    “神女很討厭我嗎?”少爺問。


    仁吉輕輕地摩挲著背上的一太郎,像在安慰他,然後娓娓道出了自己消失的原因。


    3


    仁吉本來準備跟少爺一起前往小田原,但是在佃島上船時,兩個頭上蒙著黑巾的陌生人混人人群,前來拜訪少爺。其中一位是皮衣夫人的使者狐妖白孔,另一位是山神派來的天狗。


    “把少爺帶到箱根進行溫泉療養,與其說是夫人的提議,不如說是一早就有的想法。皮衣夫人向夫人提議,說如果能把少爺帶到箱根神社,她就可以見到外孫了。”


    阿妙夫人曾在長崎屋廂房的院子裏,向稻荷神詢問是不是應該讓少爺去箱根旅行。據白孔說,當時,與狐妖關係密切的稻荷神已經收到了皮衣夫人的指示,少爺出門進行溫泉療養的事才會那麽順利就定


    了下來。


    “少爺去溫泉療養的事,連茶枳尼天女都知道了,她把這件事告訴了箱根的山神。”


    但是卻因此發生了很多事。山神向少爺派了使者,皮衣夫人也派了位狐妖來看望少爺。比女是山神的女兒,她知道少爺要來箱根也就不足為奇了。


    不知道到底是出於什麽原因,比女好像很討厭少爺,不想讓少爺來箱根。天狗這麽跟仁吉說。


    “啊,為什麽?”少爺一片茫然。自己之前從未見過比女,說實話連箱根有個神女都不知道呢。


    聽說這件事之後,山神也問過比女,究竟為什麽討厭少爺,但比女一味沉默,一句話也不說。顧及到茶枳尼天女和皮衣夫人的麵子,山神又再三詢問,可比女連父親都不予理睬。她還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平日裏神女就不怎麽到父親院子裏,這下就更見不到她的人影了。


    一向寵愛有加的女兒不理自己,山神變得異常暴躁。他不斷地搖晃大地,在地底深處大聲吼叫。結果不但發生地震,還可以聽到地鳴。山神的這個樣子就跟很久很久以前比女被人傷害的時候一樣。


    “山神如果控製不住怒氣,又會發生傳說中半個蘆湖被埋那樣的慘劇。”


    深知後果的山神的近侍和負責守護神女的天狗們開始擔心了。於是就有天狗說,正因為有少爺在,才會發生這麽多事。


    “之前的地震……原來是這個原因。”


    連江戶都搖晃起來。最近地震次數確實出奇地多。少爺終於明白了。


    “那些護衛中,有一隻叫蒼天坊


    的天狗,千方百計想從神女那裏打聽出她討厭少爺的原因。神女察覺到之後,就用橡子砸蒼天坊,還說討厭那些護衛。命令他們不要靠近自己。”


    蒼天坊非常傷心,於是恨起了造成這一切的少爺。山神聽說這些事情後,為了從少爺這裏得到答案,就派了一位使者到江戶。


    仁吉沒辦法,隻好先去應付萬分擔心的皮衣夫人的使者和怒氣衝衝的山神的使者。


    “雖然這麽說有點失禮,可是就算把我們少爺帶到山神麵前,問他為什麽會被神女討厭,少爺也隻會驚訝不已。”仁吉對天狗說。但是使者受蒼天坊囑托一定要好好調查原因,認定天狗們被神女討厭的原因就在少爺身上,非常頑固,堅持要把少爺帶到箱根的山神那裏,一點都不顧及少爺的身體。


    “你們這些家夥太過分了!”


    如果任由他們亂來,少爺平生第一次遠足就會變得亂七八糟,肯定也沒法好好地療養了。而且,如果一向被大家視若珍寶的少爺在旅途中突然消失,不知真相的長崎屋的人肯定會吵翻天。


    仁吉趕緊找佐助商量,決定自己不上船,先到箱根把話說清楚。


    “但是我沒想到,之後佐助也會離開少爺。”


    為了讓天狗的使者盡早離開少爺,仁吉硬拉著他趕往箱根。一來他不想讓少爺擔心,二來也沒有時間慢慢詳談。如果讓天狗看到少爺,說不定會把少爺抓走。


    仁吉到了箱根,但比女跟以前一樣,還是不肯說話。聽說仁吉是少爺身邊的人,她更是一言不發了。仁吉剛想問問題,神女就跑回自己的住處躲了起來。


    “比女小姐一直不說話,直到現在仍不知道她為什麽討厭少爺。但我也不能就此不管她,去跟少爺您會合……”


    沒辦法,仁吉隻好待在比女身邊,等著她心情變好。


    “但是昨天,天狗們有了奇怪的動向。”


    他們知道少爺已經進入箱根境內。看到他們蠢蠢欲動的樣子,比女開始擔心起來。看來她還是很在意這些護衛。天狗們沒有跟比女說要去幹什麽,就出山了。昨天晚上,比女就一直跟在他們後麵。


    仁吉也陪著神女翻過了一座又一座山。後來,便與少爺一行相遇,知道天狗們襲擊了少爺。


    “原來如此……”


    少爺聽了仁吉不可思議的失蹤原因,吃驚地看著比女。比女對天狗們的任意妄為非常生氣,才沒有回去,留在了這裏。對其他人,仁吉隻說是偶然遇到的一個熟人的孩子,因為父母有事,就拜托他照顧


    一段時間。


    少爺從仁吉背上伸出頭,小心翼翼地問:“這……我還是第一次跟你見麵吧?”


    比女沒有回答。雖然是神女,卻還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樣。少爺不知不覺換成了對小孩說話的口氣。


    “你為什麽討厭我呢?一定有原因吧?”


    比女把頭扭向了一邊,像是在發誓無論如何也不說話。


    神是不發誓的吧?神總不可能自己求自己辦事吧。少爺不由得苦笑起來,但是馬上又皺起了眉。


    “哥哥被天狗襲擊,受了很重的傷。”


    雖然明白妖怪們的行為異於常人,而且這件事也並不是比女的錯,但少爺還是不由得說了出來。


    比女一聽,扔了一顆小石頭過來。她鼓著腮幫子,瞪著少爺。


    “比女不跟我說話,隻會朝我扔小石頭……”


    少爺想了一會兒,從袖子裏把鳴家們取了出來。比女吃驚地看著小鬼們。少爺輕輕撫摸著鳴家們的頭,小鬼們發出“咕咕”的叫聲。小鬼們雖然長相可怕,但很可愛。比女好像很喜歡,臉色稍霽,看樣


    子很想上前摸摸。鳴家們則歪頭驚奇地看著少爺。


    “比女,你為什麽不說討厭我的原因?要是平時,我不會老問你,但這次還牽扯到了天狗和山神。連地震都是因為這個吧?”


    如果這一切的原因真是在少爺身上,那麽他必須要好好應對。


    比女又轉過臉去了。


    “你要是說的話,我就讓鳴家們陪你玩。”


    比女眼睛一亮,但仍沒答應。少爺抿緊了嘴唇。


    “沒辦法,我隻好拿出絕招了。”


    他把鳴家們朝比女扔了過去。兩隻小鬼嘭地跳到了神女肩上,抓住她的胳膊。比女意外地笑了起來。


    “比女,快告訴我原因,要不然……”


    “……”


    “鳴家們就會撓癢癢,一直撓到你肯說為止。你別阻止我哦,仁吉!,


    仁吉有些摸不著頭腦。


    “撓癢癢大戰,現在開始!”少爺給鳴家們下了命令。撓癢癢遊戲最近在長崎屋的廂房裏很流行。鈴鈴和鳴家們經常互相撓癢癢,笑福在地上打滾。有時還會把少爺和屏風偷窺男也卷進來,弄得廂房裏失


    聲笑聲連成一片,熱鬧非凡。


    “撓、撓、撓撓撓……”


    “啊!”


    鳴家們開始了。它們互相撓著,還在比女身上爬來爬去,窸窸窣窣地東摸西摸。比女滿臉通紅,想抓住鳴家,但是小鬼們動作迅速,她怎麽也抓不到。


    “撓!”


    “哇啊啊!”


    被撓之後,鳴家們放聲大笑,可是比女怎麽也不肯張口,努力忍住,眼淚都出來了,她還是在拚命地忍,但嘴唇卻顫抖了。比起被人痛打一頓,忍住笑更難受。


    “揪——”


    “蹦!蹦!蹦!”


    撓一撓,馬上逃跑,又來來回回,東摸西摸。鳴家們玩得不亦樂乎。


    比女漸漸忍不住了,表情像哭像笑又像生氣,瞪著少爺。


    “還不說嗎?那麽……嘿嘿嘿,你要是笑了,就算輸哦。”


    少爺朝著比女做鬼臉,用手拉著自己的臉,鼻孔朝天,眼睛骨碌碌亂轉。


    比女仍咬牙忍著。


    一隻鳴家從領口爬進了比女的衣服裏,到處撓癢癢。比女終於大叫起來。


    “啊……哇!”


    她笑了!


    鳴家們找到了樂趣,高興地大叫起來,又一鼓作氣在比女身上東撓西撓,一刻不停。


    “別別!哈、哈……快住手……”


    比女拚命地扭動著身子。鳴家們把小手伸到她的脖子上,吧嗒吧嗒拍一拍,又輕輕撫摸一下。


    “嗚哇……啊……”


    這時,一隻鳴家不小心被比女抓住了。


    “抓……抓到了!”


    “啊……”


    比女雖然滿臉通紅,眼裏還憋著淚,卻高高地舉起鳴家,喊起來。小鬼亂晃著手腳,笑個不停。


    少爺於是說:“我贏了,終於聽到比女說話了。”他在仁吉背上微笑。


    比女抓著一隻鳴家,不悅地說:“贏什麽啊!趴……趴在別人背上,像個嬰兒一樣!還說什麽贏了,真丟人!”


    比女結巴了一下,飛快地說完。


    少爺笑著說:“你看,你能好好說話的嘛。”


    這時,仁吉忽然開口:“少爺隻有十八歲,在神佛看來,就跟初生的嬰兒一樣,這也沒辦法。”


    聽了這話,少爺皺起眉頭。


    “你已經一千多歲了,才會這麽想。可這種說法不是很奇怪嗎?”


    “哦,為什麽呀?”


    被小女孩說像個嬰兒,少爺很在意,於是歎了口氣,說要從背上下來。但是仁吉搖搖頭,還把外褂上的帶子緊了緊。


    “您都發燒了,絕不能再著涼了!”


    “仁吉!”


    比女一直看著兩人在那兒爭。過了一會兒,她在遊廊上坐下,說:“長崎屋的少爺還真是令人討厭。”


    聽了這話,


    比女腿上的鳴家生氣了,他伸出小手啪啪地打著比女的臉頰,一副為少爺而戰的樣子。


    比女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眼睛裏慢慢地湧起了淚水,馬上,淚水像決堤的河水一樣,沿著麵頰滾滾而下。她講了起來。


    4


    “我……很……很怕父親。”


    清晨,寧靜的寺院內回蕩著比女溫柔的聲音。少爺和仁吉慢慢走近遊廊,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怕令尊?不是討厭我嗎?”


    “我討厭少爺,討厭所有人。人心隔肚皮,此刻對你微笑,下一刻卻不知道會做什麽。”


    本以為大家把自己當家人看待,可是最後,那些村民卻準備把比女當供品獻給龍神,把她塞進木桶,扔進湖裏。在最危險的時候,比女明白了,那些人終究還是把她當成外人。比女不由得認定了,人是


    可怕的。


    對於比女來說,父親是可怕的,人也是可怕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可怕的。比女伸出纖弱的腿,低頭不語了。


    “我……夢到了神女在湖畔的樣子,看到了獻供品的儀式。雖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但是我知道神女非常害怕,一直都在哭。”


    聽了少爺的話,比女飛快地說:“那個時候,我害怕極了,拚命地祈求我父親,祈求他能注意到我。怕……好害怕,救救我,求求您了。請快來救我吧。”


    那時,比女能夠求救的對象,也隻有山神了。她不斷地祈求從未謀麵的父親。


    可能是因為那時太害怕了,直到現在,比女還會做被當成供品的夢。每當這時,她就再也不能平靜,總是想著有誰可以救救自己。於是,她讓好多人做這樣的夢。一太郎也做了這個夢。比女感到不安的時候,還會把偶爾撿到的別人的夢讓另一個人去做。


    (那麽,之前我在長崎屋聽到的,就是天狗和勝之進他們的聲音吧?這些都是比女所為嗎?)


    少爺很吃驚。


    “太厲害了!果然是神女,跟常人就是不一樣。”


    “一點都不厲害。我……一直都是像常人一樣生活的,隻……隻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罷了。就算父親說,從今天起就是神女……我也還是不行啊。”


    正說到這裏,又發生了地鳴。大地搖晃,轟隆作響。仁吉一下子緊張起來。但還好,地鳴很快就結束了。


    這一陣搖晃之後,比女眼中又充滿了淚水。


    “父親很不滿,他一直遺憾我不能成為他想象中的神女。所……所以,地麵才會老是搖晃。”


    少爺趴在仁吉背上,微微歪著頭,說:“這……是怎麽回事呢?”


    比女好像沒有聽到少爺的話,她緊盯著地麵,一顆淚珠落了下來。


    “你為什麽怕令尊呢?在關鍵時刻救你的,不就是他嗎?”


    少爺又問。比女慢慢地抬起了頭。的確,父親一直守護著自己。


    “我……到了父親那裏以後,有一段時間根本沒法動彈。”


    因為驚嚇過度,比女臥床不起,有一段時間,她是由天狗們照顧的。


    當她終於能起床的時候,發現自己已身處父親的庭院。對於從小在村子裏長大的比女來說,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雖然沒有什麽不方便,但比女卻感到害怕。她還擔心自己不當供品,村子變成什麽樣了。


    “當我能起床時,就想回到村子裏看看。但……但是……我看到的隻是一堆岩石。”


    沒有家,沒有人,什麽都沒有了……村子不見了。


    “是神的震怒。”仁吉說。


    少爺瞪大了眼睛。“是龍神發怒了嗎?”


    “不,是父親。不是人做什麽事情神都會容忍的。”


    神會給人帶來恩澤和福氣,但是當人犯錯時,神也會嚴厲地懲罰。因此老百姓才會敬仰、祭祀、供奉神。這是從遠古以來綿延不絕的傳統,是神與人的約定。


    對神的女兒下手,就是與之前所有的祈禱唱反調。欺騙了神,就等同於欺騙了天,不管村民們出於什麽理由,也絕不能饒恕。


    “我覺得父親好可怕。家不見了,雞和狗也不見了……一個人都沒了……”


    一想到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比女就渾身顫抖。村民們會沒事嗎?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雖然活了下來,卻起不了任何作用。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從那時開始,我害怕所有的東西。有一段時間,我沉睡在父親庭院的一個角落裏。”


    奇怪的是,比女一直都沒有長大。她也終於知道是怎麽來到父親這裏的。山神對比女說的話都很沉重,隻令她感到害怕。長年累月,她隻是沉睡,不然就是一個人呆坐。幸好有天狗們守護,可以不想那


    些痛苦的事情,每天就這樣平靜地度過。


    “但是……”比女抱住膝蓋,朝少爺看了一眼。“不久以前,少爺的事情傳到了家父耳中。”


    “我的事情?”


    聽比女提到自己,少爺很吃驚。仁吉也挑起了半邊眉毛。


    “聽說皮衣夫人的外孫很能幹,他選擇在人世間生活,每天都過得很快樂。”


    話音剛落,立即響聲一片:


    “是真的嗎?”


    “啊呀呀!”


    “嘰嘰嘰!”


    仁吉故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看了看背上的少爺。


    “沒想到別人這麽看少爺。生病的時候。如果能夠乖乖睡覺,這話倒還有一兩分可信。”


    “別這麽說嘛,仁吉。要是每次都躺著不動,我的腳會萎縮的。”


    “咕!咕!咕!”


    兩個人和兩隻鳴家各執一詞,爭了起來。比女看到這一切,滿臉痛苦的神色。


    “我不能像你那樣生活得簡單而快樂。一定是因為我做不到。我……”


    聽到比女奇怪的想法,少爺等人都看著她。


    仁吉開口道“你想得太多了。少爺一直生活在城裏,他不喜歡吃藥,又想去店裏做事,很讓人發愁。”


    “為什麽我去店裏就讓人發愁啊?”


    兩個人又爭了起來。比女又沉默了。


    少爺看著一言不發的比女,微微皺起了眉頭。比女的煩惱也許真的很麻煩。因為不管少爺是不是能幹,她的煩惱也會一直持續下去。就算知道了少爺在江戶的生活並不如想象中那麽好,她還是會一如既


    往地煩惱下去。


    (也許,我的事情不過是一個由頭。)


    現在的比女就像一條快要決堤的河流,而關於少爺的傳言就像一場大雨,雨降到河裏。河水漲滿,決堤而出。是因為對一切都害怕嗎……


    少爺張開嘴,想繼續說話,但又閉上了。有人從熊野寺院的深處朝東光庵藥師堂走來。


    話說了一半,但要是不小心被別人聽到,就不好了,少爺沉默了。鳴家們也紛紛鑽回了少爺的袖子裏。


    眼前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少爺微笑著打招呼。


    “新龍,早上好!你起得還真早啊。”


    “早上好,少爺。您身體怎麽樣了?”


    來人正是轎夫的頭領新龍。除了少爺他們,東光庵藥師堂裏再沒有人出來。新龍可能是早起去熊野神社虔誠參拜。


    “你不累嗎?昨天一直都抬著轎子呢。”


    身材魁梧的新龍朝少爺笑了笑,向其餘人打了個招呼。


    “我倒是想躺上一整天,再賭兩局,可是不行啊。”


    此時新龍笑得非常奇怪,像是苦笑,又像是很犯難,還有點興味十足的感覺,很吸引人。


    他忽然回過頭。


    少爺循著他的視線看去,卻沒看到什麽。此處是熊野神社的一


    個角落,非常安靜。他看到什麽了嗎?


    新龍好似沒看到少爺一臉疑惑的樣子,說:“昨天夜裏,少爺掉下懸崖之後,山路上出現了箱根驛站的人,他們是來找少爺的。您聽說了沒有?”


    少爺點點頭。


    “很奇怪,是吧?我一直在箱根。但還真沒遇到過驛站的人半夜拿著火把四處走動呢。”


    聽了這話,仁吉又皺起了眉頭。


    “所以我才想去熊野神社打聽一下箱根驛站的事。”新龍坐在東光庵藥師堂的地爐邊,接著說道。


    天已經大亮,其他人也都起來了,圍坐在爐火邊。


    太田孫右衛門的臉色稍稍好了些,勉強能坐起來了。鬆之助腳雖然還很疼,但在爐火邊坐坐已是無礙。仁吉的藥還是很管用的。


    勝之進一邊說自己之前跟熊野神社的人打交道的事,一邊把粥鍋掛到伸縮釣鉤上。眾人就著切碎的鹹菜絲,一邊說話,一邊吃早飯。


    “最近箱根驛站人心惶惶,據說是因為箱根神社中傳出了令人坐立不安的神諭。”


    據神官說,最近神社並沒有傳出神諭,但是驛站的人仍深信不疑。


    “那是什麽樣的神諭呢?”


    問話的是勝之進。


    少爺從仁吉背上下來,坐在一邊。雖然他還沒有退燒,但是為了聽聽,就努力堅持了。


    “這……好像說是有災禍將從江戶而來。”


    意思並不是很清楚,大概不是神官或巫女親口告訴信徒的。這時,比女忽然低下頭。少爺披著仁吉的外褂,坐在爐火邊,微微歪了歪頭。


    (難道是……比女不想讓我來,就托夢給箱根驛站的人?)


    少爺也曾被卷進比女的夢裏,也許其他人也做過這樣的夢。隻是一個普通的夢,肯定不會鬧得傳言滿天飛。


    現在的箱根,還有其他傳言。傳言交織不清,人心惶惶,而且令人恐懼不安的事情持續不斷。


    “是說地震嗎?”


    聽了鬆之助的問話,新龍一邊咬著鹹菜,一邊點點頭。


    “從很久以前開始,大地就一直不停地搖晃。說到地震,誰不害怕啊?甚至還有人說,山神爺發怒了,馬上就要火山爆發了。”


    新龍又說起其他幾個傳言。


    “一天夜裏,幾個帶著奇怪麵具的人到處問有沒有人知道‘少爺’。”


    人們認為他們是地獄的使者。


    “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經常傳來女孩的哭聲。”


    “水嘩啦啦地,不知道流到哪裏去了。河流湖泊都幹了,幹旱來臨。”


    “神想要人當供品。”


    提到要人當供品時,比女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


    (隻要有比女在,山神是不會向這裏的人們要求人當供品的。)


    少爺默默地想著。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人開始相信,隻要把寶貴的生命獻出去,神就會滿足自己的願望。


    “這時還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幾個傳言滿天飛時,出現了混亂。這也是常有的事。”


    新龍說著,臉上表情頗凝重。


    “哦,是怎麽回事?”仁吉一邊幫少爺盛粥,一邊問道。


    新龍偷偷瞥了少爺一眼。


    “從江戶來的災禍、戴麵具的人們尋找的人、獻給神的供品被聯係到了一起。有人說,隻要把江戶來的少爺獻給神,就不會再有地震了。”


    “啊?”


    少爺沒想到會說到自己身上,呆呆地放下了木碗。這時,大地又搖晃起來。房內眾人都不安地停下了筷子。粗大的柱子咯吱作響。少爺第一次在東光庵藥師堂裏聽到了類似於鳴家們發出的聲音。


    此時,仁吉臉上浮起一絲可怕的表情。


    “這些傳言還真是危險,看來不能再讓少爺待在這裏了。”


    他說要趕緊把少爺帶回江戶。新龍搖搖頭。


    “沒這麽簡單,村子裏的人正到處尋找少爺,路已經走不通了。”


    一上大路,馬上就會被抓住。而且從蘆湖往前,就是箱根關口,要是發生什麽事情,驚動了守關口的人,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還是要盡量避免發生那樣的事。”新龍說。


    其他轎夫也點點頭。這時,比女帶著哭腔開口了。


    “真……真是太讓人難以置信了。那些人光想把別人當供品獻上去,好換得自己的平安。”


    這時,又有人說話了。是那兩位武士。


    “我們還沒得到朝顏呢。”


    然而,少爺可能就此回江戶了。


    “但如果少爺在這裏被抓,萬一發生什麽事,別說朝顏……”


    在山路上遭襲,還聽到了性命攸關的危險的傳言,少爺當然沒有心思管朝顏的種子。但是,那嬌弱的花朵卻關係到小藩的武士們以及他們家人未來的生活。


    少爺也想到了麻煩的事情,說:“仁吉,如果現在回江戶,哥哥受了傷,會很痛苦。”


    “少爺,傳言那麽恐怖,那麽可怕,你就別再管我的傷了。”


    問題的確很多,現在到底該怎麽辦呢?眾人看著眼前咕嘟咕嘟冒泡的熱粥,一時陷入了沉默。


    仁吉忽然朝屋外看去。對麵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新龍皺起了眉頭。


    “誰?”


    兩位武士立刻拿起刀。轎夫們也一臉緊張。鬆之助抓住了布口袋的繩子。少爺一下子握住了比女的手。


    有人過來了,再也沒有時間猶豫了,就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現在也必須馬上決定怎麽做。


    少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朝院子裏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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