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怕……”


    這個聲音好像近在耳邊,少爺聽得很清楚。


    “討厭……”


    老是躲在神的院子裏,什麽忙也幫不上,這樣的自己真是令人討厭。


    “隻會給別人帶來麻煩……可……可是要承認這些好可怕。”


    這麽想的話,連自己都會討厭自己,更何況是別人的眼光。好可怕!好可怕!


    (啊,這個聲音是……)


    少爺明白這個聲音是誰的!是比女。痛苦太多了,承受不住了,神女才會把夢托給別人。


    那麽,少爺現在是睡著了嗎?少爺歪了歪頭,又聽到了聲音。


    “怎麽辦……從明天開始,不,從現在開始,該怎麽辦呢?”


    天狗們教給比女很多神的生活方式。


    “可是我討厭那樣。說句話就馬上能心想事成,那……那樣就不需要努力了。”


    當山神偶爾出現在神女麵前時,會溫和地對女兒說話。


    “可我幾乎沒怎麽見過他的麵……”


    肯定是因為有太多的人祈求神的護佑,他不能一直陪著女兒。因為是神,必須正確行事,必須處理很多事情,必須守護著人類,必須盡自己的職責,不然的話,神就沒什麽用了!


    山神一向正直,所以一直備受尊崇,受萬人敬仰。但是神女比女卻不是這樣的。


    “怎麽辦……怎麽辦……好痛苦!”


    嗚咽聲不絕於耳。


    明知是在夢裏,少爺還是不忍心聽下去了,他說:“比女,有我在這兒呢。”


    不知道比女有沒有聽到少爺的話,她繼續輕輕地訴說:“護衛們很親切。大家對哭泣的人,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很親切。但是老哭的話,他們就不會那麽親切了,因……因為他們也會厭煩。”


    比女於是更害怕人了。煩惱不知不覺堆積。自己這麽不爭氣,真的有未來嗎?懷疑的聲音仍在繼續,少爺的臉繃得越來越緊了。


    (好像……好像就是衝著我說的。)


    這些話平時壓在少爺心底,想著說了也沒有用,就從不曾說出口。但是即使沒有人提起,這些話也時常在少爺心底翻騰,令他無法忘記。


    (毫無用處嗎?真的很痛苦啊……)


    比女很痛苦,少爺也很痛苦。但是想著現在過的日子已經很好了,不敢吐露心底的軟弱。


    這世間,還有很多人為了生計而發愁;有很多人因為父母借了別人的錢而被賣掉;辛辛苦苦攢下的一點積蓄被一場大火燒個精光的人,也不在少數;更有許多人,纏綿病榻卻無力延醫治療。


    (而我吃穿住用都不愁,家裏也沒有負債,還有很多親人。如果還要抱怨,真怕上天會懲罰我。)


    少爺深深明白這一點,但痛苦還是沒有減少,它藏在心底深處,不時會冒出來。難道自己真的這麽沒用嗎?真的隻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嗎?真討厭!討厭極了!有時真的會抑製不住滿腔怒氣。對誰?對父親?對自己?


    少爺不由得想說“好痛苦”,覺得呼出的氣都是熱的。頭好疼,好難受!怎麽辦……


    誰……少爺伸出手去。這時,一隻小小的手反握住少爺的手。


    (咦?)


    額頭一下子涼了,好舒服,好像一下子變成了涼爽的秋天。


    (好奇怪哦!)


    少爺感覺到小小的手正溫柔地撫摸著他,把他引向溫柔的夢鄉。安心的感覺輕輕地朝少爺招手,一切都被包圍在一種柔和的黑暗中了。然而。耳邊又傳來了細細的聲音。


    “怎麽辦……好痛苦啊!”


    好痛苦……


    從箱根出發,沿著東海道,翻過越來越陡峭的道路,行走在杉林竹叢中。走過一段石路,再穿過蘆湖,眼前是一片開闊的景象,一直可以望到湖對岸。附近有幾間茅屋。


    幾個出行打扮的人,戴著鬥笠,沿著湖畔的道路往前走。他們穿過紅色的鳥居,看到湖畔架著兩個湯桶大小的鐵鍋。


    “這鍋……都能把人裝進去了。”


    雖然驚奇,但畢竟不是來遊山玩水的,這幾個行色匆匆的人並沒有稍作停留。比起鐵鍋,眾人更在意前方有什麽。有人慢慢地抬起鬥笠,但馬上又壓得更低了。


    “勝之進……是跟誰在一起呢?”


    有人小聲嘟囔著,朝前麵的人影走去。


    這吋,從旁邊的小路走出來幾個穿著短上衣的人,看起來像是本地的,攔住了一行人。他們的神情讓人感覺來者不善。


    箱根神社附近的路上,這兩天多了好些表情可怕的人。有人說,這是因為最近地震太多了,有人說,這跟奇怪的神諭有關。少爺可能太敏感了,總覺得一路上有好多手拿木棒的危險人物跟著。


    一個穿短上衣的人猛地抓住一個戴鬥笠的人的手,查問起名字。被抓的那人猝不及防,怒喝一聲,但穿短上衣的人沒有把手收回去。


    “你們是從江戶來的吧?”


    “看起來很有錢嘛。”


    幾個人揮舞著木棒威脅,把一行人圍在中間。其中一個一把摘下了一個年輕人的鬥笠。


    “幹什麽?”


    鬥笠下麵是一張怒氣衝衝卻十分俊朗的臉龐,清秀的眼睛充滿怒氣,狠狠地盯著那些人,並一把摁住腰上的短刀。


    “你們是劫匪嗎?”


    “不,不是。我們是附近的村民,不是強盜,隻是有事相問。”


    一個年紀稍長的男子飛快地走到前麵,問年輕人:“你是少爺吧?”


    “啊,什麽?”


    年輕人聽了這個奇怪的問題,臉色更加陰沉了。男人說,他們是在尋找“江戶的少爺”。一聽這話,年輕人把手從刀上拿開,不耐煩地掏出一張紙。是行旅圖。


    “看到沒有,我是夥計,當然,也是江戶的。”


    年輕人稱自己是在旅行途中順便前來參拜箱根神社的。那人把地圖拿了過去,看過之後,點了點頭,低下頭說:“是長崎屋的夥計仁吉啊。我們弄錯了,給你添麻煩了,真是對不起。”


    仁吉戴上鬥笠,平靜地問:“你們到底在找誰呢?能告訴我嗎?要是我碰到了,就捎個信給你們。”


    仁吉說話這麽親切,男人們不禁發起愁來,麵麵相覷。


    “這……我們也不知道。”


    “啊?”仁吉吃驚不已。


    男人們臉上浮起苦笑。


    “這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原來他們是在找神諭裏說的年輕人。


    “神諭?神明找那個江戶的年輕人有什麽事嗎?”


    這可真是聞所未聞,仁吉滿懷興趣。年長的男子大概是以為仁吉在嘲笑他,連忙說出了理由。


    “不是這麽回事,神明隻說有災禍從江戶而來。”


    “那災禍是‘少爺’嗎?”


    “我們聽說有‘少爺’在,神就會消氣,才到處找從江戶來的‘少爺’。”


    話又繞回來了。他們支支吾吾不肯說找到少爺之後,準備將他怎麽樣。


    “在江戶,有很多人都被喚作‘少爺’,你們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怎麽找得到呢?”


    仁吉搖搖頭,稱還急著趕路,離開了。


    但是他沒有沿著東海道走下去。走了一會兒之後,趁剛才那些人沒有注意,就進了附近一間茶水店,向店裏的人講起了剛才聽到的事情。不一會兒,茶水店的老板娘、夥計、行人,以及附近的住戶也加入到話題中來了。


    “他們問我知不知道江戶的‘少爺’。雖然在到處尋找,卻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仁吉坐下來喝水,才知道大家都已經聽說了。


    “這兩天,不斷有人在這裏來來回回地找‘少爺’前麵那個客棧的老板也跟那些人在一塊兒呢。”


    “傳說中的‘少爺’隻怕早就跑了吧。”


    人們笑著說。夥計搖搖頭。


    “應該沒有。最近有些可怕的傳言。我聽到的是,有一些人老戴著麵具在這一帶轉悠。誰要是倒了黴遇上他們,立馬就沒命了。”


    “討厭,又是那些無賴轎夫們編出的無聊故事吧。”茶水店的老板娘擔心地說。


    突然,大家好像被什麽東西頂了一下,身體整個向前傾。地麵一陣搖晃。


    “啊,又來了。”


    大家都習慣了,雖然搖晃得很厲害,卻沒有一個人大叫,隻是水杯都掉到了地上。等一切平靜下來,老板娘邊撿水杯,邊憤怒地說:“有人說,從東邊來了一個鬼,把地震帶到了箱根。”


    “我聽說,這個‘少爺’啊,是個晦氣鬼。那些戴著麵具的人是箱根山神的使者,他們是為了平息地震,才抓那個‘少爺’。”


    “要是殺了‘少爺’地震就會平息,那還是趕緊殺了吧。像這樣一天到晚搖來晃去的,雖然沒出什麽事,還是讓人很不舒服啊。”


    “箱根關口的人還講了富士山的傳說。幾百年前,富士山一直是噴著火的。是富士山哦。那會兒地震也特別多。火山灰四處飛揚,連白天都是一片昏暗,就跟晚上一樣,要是不點燈籠,根本就看不清楚。”


    一聽這個傳說,想想最近也是地動不斷,大家臉上都浮現出不安的神色。


    當神仙心情不好時,地上的人就吃盡苦頭,或是大雨,或是幹旱。在人力無法左右的巨大的力量麵前,人能做的隻有祈禱。


    “要是快點抓到那個‘少爺’早點平息地震就好了。”


    正說著,地麵又搖晃起來。大地好像生氣了,搖晃個不停。眾人陷入沉默。


    “啊,太可怕了!”


    仁吉說著,站起身來,放下錢,離開了茶水店。沒走多久,他看到路邊的大樹下站著一位武士。是勝之進。


    “哎!”勝之進招呼道,“看來危險的傳言人人皆知。剛提個頭,大家就都說知道‘少爺’的事。萬一被這裏的人抓到,那就慘了。”


    仁吉不禁長歎一聲。


    “看來要想光明正大地沿著東海道回江戶,是行不通了。”


    就算沒這事,眼下少爺正生著病,也很難動身。少爺的哥哥鬆之助還受了傷,少爺擔心他,肯定很難先把少爺一個人帶走。


    “我想再往前,到關口那邊看看。”


    聽勝之進這麽說,仁吉點點頭。


    “那我先回少爺身邊去了。”


    從早上開始,少爺就一直發燒,仁吉很擔心。勝之進沿著湖畔,趕緊朝前走。在確定剛才跟自己搭話的那幾個人不在附近之後,仁吉飛也似的跑上了石台階。途中,他回了一次頭,看著勝之進逐漸遠去


    的背影,眉頭緊鎖。


    “看他的樣子,不像隻是去打聽隋況……”


    但仁吉還是趕緊回了少爺身邊。


    “就像剛才神官說的那樣,這一路上非常危險。當地人光憑想象到處找人。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


    回到東光庵藥師堂後,仁吉在少爺枕邊說著在村子裏的所見所聞。少爺的熱度已經退了好多,仁吉稍稍放下心。比女在旁邊用涼手巾給少爺敷額頭,她一邊絞著手巾,一邊聽著仁吉說話。


    不知道什麽時候,鳴家們鑽到了比女的袖子裏。


    跟往常一樣,今天少爺又發高燒了,臥病不起。他早上起早了,到院子裏去了一趟。快到中午的時候,身體就不舒服了。和長崎屋的廂房不同,東光庵藥師堂老是有風鑽進來,比較冷,被子也很薄。少


    爺很快就站不起來了。沒辦法,他隻好跟受傷的鬆之助和太田孫右衛門一起,老老實實地躺在藥師堂裏。


    比女負責照顧少爺。一行人中,身體無礙的仁吉、勝之進和轎夫新龍都去沿途打探消息了,看能不能帶著少爺回江戶。仁吉想盡快離開箱根。


    今天早上,與勝之進相熟的熊野神社的神官匆忙過來相告:村裏的人們已經找到神社裏來了。


    少爺等人趕緊躲到東光庵藥師堂裏,大氣都不敢出。


    真是糟糕……怎麽會這樣?原本少爺是到箱根療養的,病不離身的他對這次旅行是多麽期待啊!


    (原本以為這次溫泉療養至少能讓我身體變好點呢。)


    然而,剛上船,兩個夥計就不見了;剛到塔之澤的客棧,半夜又被人綁架了;大晚上的,還在山裏遇上了天狗,鬆之助受了傷;佐助在箱根的山裏露了一麵之後,又杳無音信了。少爺不但莫名其妙地被


    比女討厭,還卷入了奇怪的傳言。讓人擔心的事一件接著一件。


    少爺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別說調養身體了,持續不斷的高燒怎麽也退不下去,反而要比女拿手巾冷敷,予以照顧。


    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佐助了……還好佐助法力高強。問仁吉的話,他肯定也有同感。但少爺沒有說出口。見不到佐助,自己的擔心又怎麽可能因為幾句話就減輕呢?


    少爺嘟囔著:“明明是在箱根,可我一次溫泉都沒泡過呢。”


    “咦,少爺,還……還沒泡過嗎?你不是來療養的嗎?”比女吃驚地問道,接著又笑了,“想不到你這麽傻啊。”


    少爺感到臉上火辣辣的,麵帶羞色地鑽進了薄薄的被子裏。鬆之助坐在爐火邊,東拉西扯地跟少爺說話。


    比女好像不是單純想取笑少爺。“少爺原來並非優秀得不近人情。”比女感歎道。看樣子,她也能在鬧市裏生活得好好的,不,也許她就適合在鬧市裏生活呢。


    “嗯?”


    少爺不知道比女是誇他還是取笑他。仁吉和鬆之助則不約而同歎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在鬆之助旁邊靠牆坐著的孫右衛門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啊哼!”仁吉故意咳嗽了一聲,“不管怎麽樣,少爺,現在這裏太危險了。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平安回江戶,眾人一起走恐怕不行。我想最好能分成兩撥。”


    鬆之助和孫右衛門受了傷,把他們跟少爺分開,才能更安心趕路。庵裏還有轎夫,可以讓他們用轎子抬著鬆之助和孫右衛門。隻要到了小田原,就能和長崎屋聯係上了。之後隻要準備船即可。


    聽著聽著,鬆之助皺起了眉。


    “把我們放在一起,那怎麽行呢?”


    “我們跟鬆之助他們走,行嗎?仁吉一個人負責照顧生病的少爺嗎?”轎夫也不放心。


    看到鬆之助等人吃驚的樣子,仁吉堅定地說:“和少爺在一起可能會遭到襲擊,我一個人沒法保全大家。”


    即便如此,眾人仍不讚成,這讓他們覺得把少爺一個人拋下了。少爺隻是靜靜地聽著,默不作聲。


    (隻和我在一起,仁吉就沒有必要隱藏自己妖怪的本性了。)


    這樣的話,他既可以請其他妖怪幫忙,必要時,還能聯係皮衣夫人。


    正在這時,比女說話了。


    “我也和少爺一起走,我要送他到江戶。我……我擔心少爺。”


    她肯定一直在自責,認為都是因為她,少爺才會遭到天狗的襲擊。不知道比女是神女的人大吃一驚。新龍則嗬嗬地笑著。


    “啊,你想把這個小女孩也帶到江戶去嗎?這樣你就得帶一個病人和一個小孩趕路了。這樣好了,鬆之助等人就交給其他轎夫,我跟少爺一起走。這樣的話,仁吉也能輕鬆一點兒。”


    “輕鬆……”


    仁吉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老實說,要是跟著新龍這麽一個普通人,肯定會增加很


    多麻煩。新龍還是堅持己見。


    “你要是背著少爺,晚上就沒法拿火把了,不是嗎?”


    就算這個不成問題,白天上路的話,可能會很快被那些村民發現,何況還帶著個孩子。


    仁吉無可奈何,隻好先勸說最麻煩的一位——比女。神女跟著去江戶,就相當於隨身帶著一個大炸藥包——山神的怒氣。


    “這……比女,你別任性了,令尊會生氣的。”


    比女一直待在神山,此次她為了追天狗而來,相當於離家出走。那些守護她的天狗一定很擔心。絕對不能帶這個滿身麻煩的比女回長崎屋。她看上去雖然是個小孩,可實際上已經上千歲了,完全可以和


    仁吉打成平手。


    “什麽呀,我還以為你是個好人呢。少爺,你還應該好好感謝我呢,是吧?”比女問。


    少爺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夥計的話不能不聽,而比女一直在旁照顧,也的確是有恩於自己。


    見少爺犯愁,新龍說:


    “少爺,您不會已經答應讓她去江戶吧?比女很可愛的嘛。今年幾歲了?八歲,還是九歲?再過幾年,就可以當新娘了。”


    “啊?”


    “啊啊?”


    “哦?”


    “咦?”


    仁吉和鬆之助等人頓時一臉吃驚地看著少爺,比女則興致盎然。真讓人受不了。


    “少爺,您要娶比女嗎?”


    “誰……誰說的?”


    比女是神女,跟生活在人間的少爺怎麽可能湊到一起呢?而且,不管再過多少年,比女還會是一副小孩的模樣,她怎麽可能一直生活在江戶?


    “比女隻是擔心我罷了。”


    (也許她隻是因為害怕,才想遠遠地離開父親所在的箱根。去江戶。)


    雖然少爺明白了比女的想法,但是這話不能在東光庵裏說。這時,仁吉不知怎麽,說出了奇怪的話。


    “的確,對少爺來說,比女可能真是個好對象……”


    (我們可相差一千歲呢!)


    “仁吉!你從哪裏看出好了?”


    少爺不由得小聲回嘴。他發現比女正在枕邊瞪著他。連鑽到比女袖子裏的鳴家們,此刻也朝他做鬼臉。


    鳴家和比女的關係忽然變好了。應該是在少爺發燒的時候,他們在一起偷偷玩了。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玩伴,鳴家們對少爺不讓比女去江戶非常不滿。


    看來,先得安撫一下比女和鳴家。要是不管,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想到這裏,少爺從薄薄的被子裏坐起身。


    “新龍那小子在嗎?”正在這時,門被猛地推開,神官直闖進來。他就是剛才來報告村民們已經找到熊野神社的人。


    (新龍那小子?)


    神官這麽叫轎夫頭兒。


    (咦,難道神官和轎夫新龍很熟嗎?)


    兩人都住在箱根,以前就認識,這也不足為怪。但是,一個地位低賤的轎夫與一位古老大神社的神官身份大不一樣,他們平日裏也可能有交往,但不至於如此熟稔。


    (說起來,之前也有過很奇怪的感覺。)


    少爺看著一臉嚴肅地和神官說話的新龍。


    (對了,那次新龍也是這種表情……啊啊!就是在箱根的山裏被天狗襲擊的時候!)


    不過,那時不是別人叫新龍,而是新龍直接就叫武士“勝之進”,卻沒有加尊稱。


    當時忙於對付天狗,對於小小的稱呼早就忘了。但是轎夫們明明受雇於人,怎麽可能對身為雇主的武士那樣說話?


    (還有很多很奇怪的事。)


    例如,當少爺和鬆之助被武士們從一湯溫泉綁架走時,新龍的態度也不像是一個普通的轎夫。


    (新龍說了一句,孫右衛門就從客棧裏給我拿了外褂。細想想,一位武士怎麽可能聽一個轎夫的話呢?真奇怪。)


    新龍到底是什麽人?正當少爺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新龍和神官說完話,回到房間。


    “神官說了,村民們知道少爺藏在這裏。”


    好多村民正朝熊野神社湧來。


    “哦,剛才不是把他們打發走了嗎?”


    仁吉變得一臉嚴肅。


    “剛才神官說沒有少爺,他們很快就回去了。”


    但是這次,村民們認定了“少爺”就在神社內,所以又折回來了。眼下雖然被神官擋住,但是不知道還可以堅持多久。


    “看來沒有時間一起逃跑了。人數太多的話,也容易引起注意。少爺,隻能按仁吉說的,大家分頭離開。”


    新龍說,其他人可以先纏住那些人,贏得時間,讓少爺跑遠些。


    鬆之助點點頭,但還是一臉不安。仁吉已經飛快地行動起來,他抓起一隻皮口袋,一把把少爺夾在腋下,打開窗戶,跳了出去。他向神社背後的山裏跑去。


    “哥哥,你和大家一起到小田原……”


    少爺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遠離東光庵了。他隱隱看到比女咬著嘴唇,飛撲到窗口。


    “啊,等一下!”


    新龍馬上抱起比女,跑到了外麵,還邊跑邊交代其他轎夫。


    “唉嗨!”仁吉踏著小竹子,踢開杉林間的小樹,飛快地跑到山裏。東光庵很快看不見了。


    這時,忽然聽新龍在後麵喊道:“仁吉,看來你知道小田原的方向嘛。”


    “別跟來!”


    但是新龍沒有停下。


    “白天會有當地人到山裏拾柴火,還會有人來打獵,要是讓他們看到你抱著少爺,就不好了。”


    “新龍,你有什麽辦法嗎?”


    新龍看著被夾在腋下的少爺,笑著說:“你背著他,好不好?他都頭昏眼花了。”


    仁吉終於停下腳步。少爺累得氣喘籲籲。仁吉把少爺背在背上,還從頭到腳給少爺罩了一件外褂。


    新龍也重新把比女背好,說:“哎,你不覺得是有人把少爺的行蹤告訴了那些村民嗎?”


    仁吉聽後,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少爺也眯著眼,陷入了沉思。


    4


    “我不知道。”最後,仁吉冷淡地回答。


    新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但他提了建議。“要不我們先躲起來?”他說,想到了一個村民們不會去的地方。“那裏雖然沒有東光庵藥師堂好,隻是一間很破舊的小房子,但是總還有屋頂,有牆,而且不會被人發現。”然後再從那裏雇轎子。連夜趕往小田原。


    “隻是……”他忽然停下了,好像有難言之隱。


    “隻是什麽?”


    仁吉盯著新龍。這個魁梧的男人微微一笑,朝仁吉伸出手來。


    “請給我住宿費,送到小田原的費用,也要多給我一些。就像我剛才說的,那間房子雖然破舊,價格卻不低。要是覺得行,我們是大大歡迎啊。”


    “我們?”少爺問道。


    新龍咧開大嘴,滿臉堆笑。


    “那裏是這一帶轎夫們的落腳處。啊,怎麽說呢,村民們都說那是一個危險的地方,所以這附近的人都不會靠近。”


    聽新龍這麽一說,最先說“去”的是比女。她在轎夫背上大聲說:“我……我也去。我要把少爺安全地送出去。”


    “有仁吉就夠了。”新龍歎了一口氣,“把這麽一個小姑娘帶到那裏,好不好呢?”


    要是一個成年的美麗女孩,可不能帶到那群家夥麵前……新龍正說著,就被比女打了一下頭。


    “別……別生氣嘛。小孩子當然不一樣啦。”


    但是比女繼續東拍西打。新龍想把比女放下來,但她怎麽也不肯下來。看來,在比女眼中,跟新龍無需客套。


    仁吉有些懷疑地看著他們。少爺看到兩人的樣子,笑了起來,但是笑容馬上就消失了。


    “我們先逃了出來,哥哥他們沒事吧……”


    “你不用擔心,村民們追的是神諭所說的‘少爺’。”


    鬆之助等不和少爺一起,反而能更快地回到江戶。


    聽仁吉說話聲音低沉,少爺歪著頭問道:“仁吉,怎麽了?你心情不好嗎?是在擔心佐助嗎?”


    仁吉搖搖頭。“那些天狗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盯著的是還在和比女吵架的新龍。


    “這家夥很可疑。”


    “仁吉也這麽想嗎?”


    “他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到底在想些什麽?他為什麽要跟著我們呢?”


    仁吉低聲說道。他不想照一個不明身份的人的話去做。白天在山裏很危險,這一點的確不容置疑。對箱根的山,當地人應該最了解,這對少爺和仁吉來說很不利。


    “要動身的話,的確夜裏比較好。”


    黑夜中。無論在哪裏,身為妖怪的仁吉都比人更有優勢。仁吉猶豫不決。這時,少爺忽然打了個噴嚏。


    仁吉趕緊朝新龍道:“那麽,住宿費是多少呢?”


    “哦,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好客人哪。”


    新龍說的價錢比塔之澤的客棧和一湯溫泉貴許多。他還說,比女的住宿費也要由少爺出。


    “這……太貴了吧?”少爺一聽價格,說道。


    新龍趕緊搖搖頭。“雖然貴了一點……但我也沒辦法。”


    一直做買賣的仁吉知道行情,但為了少爺,就算花再多的錢,他也不會吝惜。這次也一樣,他沒有抱怨一句。然而少爺知道,這次花的錢太多了。


    新龍滿臉笑容,心情很好,腳步也變輕快了,簡直是健步如飛,還不時招呼少爺和仁吉。


    山裏沒有現成的路,新龍卻輕鬆地走在前麵。走了很久,他們來到亂石嶙峋的河岸邊,再沿著河往下走,到了一片荒無人煙的開闊地。


    這裏還真是挺大的。四周零星散布著幾塊小小的田地。新龍驕傲地指著建在那塊開闊地中央的房子說:“歡迎來到轎夫們的落腳點。現在……雖然隻有這間風一吹雨一淋就會倒的房子,但是……”


    他說轎夫們準備一起努力,建一幢更大的房子。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獅子大開口呢。”少爺諷刺道。但新龍還是一臉笑容。


    走近一看,沒有主屋廂房,隻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平房,又小又破。到了門口,新龍輕輕地放下比女。


    房間裏地板裸露著,並沒有鋪榻榻米。正中間的火爐跟東光庵藥師堂的很相似,隻是更寒酸。這裏夏天比江戶要涼快,那麽到了冬天,會比江戶冷許多吧。


    “這隻是一間臨時歇腳的房子。”


    即使如此,轎夫們也從心底裏為有了這間房而高興。


    “因為生病時,他們有了一個去處。”


    住客棧太費錢,生病又不能賺錢,再加上巨額的開銷,誰還能靜下心來好好養病呢?對於轎夫們來說,這間房就是他們最重要的地方。沒有人生病時,大家輪流守衛。


    新龍勸少爺好好休息後,走出了房間,說是去叫附近的同伴,讓他們燒點熱水,準備晚飯。


    新龍出去後,仁吉把少爺放了下來。確認少爺沒有發燒之後,他拿過小藥盒,飛快地掏出了幾種藥。


    小藥盒剛剛修煉成妖,畫上的獅子搖著尾巴看著少爺。這時,鳴家們忽然出現了。其中一隻鳴家抓住獅子的尾巴,把它拽出了藥盒,還騎在它背上,在房間裏四處亂轉。小屋裏一下子熱鬧起來。


    “哎,快停下來。”


    少爺趕緊製止,但是鳴家們充耳不聞。最近和少爺在一起的人太多了,鳴家們不能隨意跑出來玩樂,他們早就想發泄了。


    比女高興地朝鳴家和獅子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新出現的妖怪的卷毛,看起來心情很好。


    和房間裏是否吵鬧相比,仁吉更關心少爺有沒有把藥好好地吃下去。


    “藥味是不是比平常的更重啊?”


    少爺被強烈的藥味嗆得皺緊了眉。仁吉毫不在意地說,就是把平常的藥濃縮了數倍而已。他好像一點不在乎這藥的味道會變成什麽樣,馬上轉換了話題。


    “我剛聽說轎夫們有自己的房子時,著實嚇了一跳。”


    這些人從來都是居無定所的。少爺微微一笑。


    “要這房子容納這一帶所有的轎夫,是小了點……他們以後能夠造得更大些就好了。”


    仁吉卻撇了撇嘴,說:“話雖如此,這片土地卻叫人懷疑。”


    “土地?”


    少爺和比女對視一眼。這裏野草叢生,看起來並沒有什麽不尋常,隻是一片很寬闊的土地。仁吉點點頭。


    “讓我吃驚的就是這片土地如此之大。”


    如果這隻是轎夫們為了造一間小房子而開辟的,的確是太大了。


    “為什麽房子這麽破,卻花大價錢買這麽一塊地呢?那個轎夫怎麽看都很可疑。”


    聽了這話,少爺也不禁感到奇怪。


    這時,門開了,新龍端著一隻鍋走進來,身後跟著兩個轎夫模樣的人。他們大概聽到了仁吉和少爺的對話,就像正準備捕捉獵物的狼,臉上浮現出一種陰險的笑容。


    “這塊地不是我們買的,而是別人作為報酬送的。這塊地很大,”新龍輕鬆地說,“就算願意出錢買,也很難找到會把土地賣給轎夫的人。所以聽說可以得到一塊土地,大家都非常高興。”


    “但是……光靠抬轎子,不可能獲得這麽高的報酬。新龍,你們到底做了一樁什麽樣的買賣?”


    少爺雖然長年臥病在床,但好歹是大商家的繼承人,明白事情沒那麽簡單。新龍表情神秘,搖搖頭,不回答。


    “啊!”突然,把鍋放到爐火上的年輕轎夫尖叫起來。“這房裏有什麽東西嗎?”


    (啊,糟糕!)


    少爺心裏一緊。鳴家們還在和獅子玩,沒有回少爺的袖子裏。他們要是不說話,人是看不見的,但獅子卻不同。


    (怎麽辦?被發現了!)


    “是什麽?”


    新龍抬起頭,環視了一圈。這時,一隻鳴家騎著獅子繞過他的腳,飛快地跑到門外去了。新龍確實是看著鳴家的。少爺緊張得心怦怦直跳。


    一時間,房內靜了下來。


    但是,新龍若無其事地對轎夫們說:“沒什麽啊。”


    他不僅對看到的妖怪絕口不提,還很快轉換了話題,說起了鍋裏的食物。


    “晚上我們還要去小田原,就這樣等下去的話,大家都會餓的,喝點小米粥,還能頂一段時間。現在也隻有這個了。”


    說完,他又問兩個轎夫,有沒有菜可以放到粥裏。那樣子似乎什麽也沒看見。


    剛才……新龍明明看到了小獅子,但他什麽也沒說。


    仁吉看新龍的目光更尖銳了。比女和一隻鳴家偷偷看著窗外,是在擔心外麵的鳴家。少爺慢慢靠近比女,也偷偷地看窗外,好確認鳴家們是否平安無事。


    啊,沒事。獅子和一隻鳴家正蹲在屋外開著白花的樹下。


    必須趕緊把他們抓回來。少爺緊緊地握著藥盒——獅子的原形。


    這時,花下的鳴家忽然抬起頭,東張西望。他在院子的一角徘徊,又朝天空豎起耳朵,好像在聽什麽。不一會兒,他點點頭,朝窗邊的鳴家做著手勢,然後騎上獅子,朝山裏行去。


    他要去哪裏?鳴家們對箱根並不熟悉,還很膽小,這實在不像是他們會幹的事。少爺真想問留下的鳴家到底是怎麽回事


    ,但要是再讓新龍等人聽到奇怪的聲音就不好了。少爺隻好鬱悶地沉默著。


    5


    小米粥在鍋裏咕嘟咕嘟響,房間裏彌漫著溫暖的香氣。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小米粥了。”比女高興地說。


    幾百年沒吃了吧。少爺不斷胡思亂想。“我吃過小米粥嗎?”


    長畸屋每天都吃白米飯。想到這裏,少爺猛地拍了一下膝蓋。


    “是了,之前榮吉給我做過小米餅。小米的味道可真是奇怪,好像稍微有點燒糊了,還特別黏。我記得那時噎在喉嚨裏了,差點死掉……”


    “哦,小米是那樣的嗎?”


    新龍一邊聽著比女和少爺對話,一邊笑著攪動鍋裏的粥。


    “看來生活優越的孩子連小米都沒怎麽吃過。”


    另外兩個轎夫已經被新龍打發出去接晚上的生意,小屋裏除了新龍,隻剩下少爺、仁吉、比女和少爺袖子裏的一隻鳴家,略微有些冷清。


    少爺在角落裏給鳴家喂了些點心,又悄悄地問他騎著獅子的同伴去了哪裏,鳴家說不知道,同伴隻說先走了。


    (他到底去哪兒了?沒事吧?)


    山中的夜晚,黑暗就像從頭頂降落,來得又急又快。山腳變得和白天完全不一樣,屋外的花也被黑暗包圍,夜色很快籠罩了整個小屋。一切都變得十分陰暗。


    仁吉突然朝門口看去。新龍也轉動著眼珠。風聲中夾雜著踏草而來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


    剛說完,小屋猛地搖晃了一下。


    “啊……好久沒這樣了。”


    少爺不由得喊出聲來。屋子很快停止了搖晃。是一次小地震。


    敲門聲響起。新龍從爐火邊站起身,打開門。


    “哦,是你們啊。”


    門外是之前給少爺抬過轎子的轎夫。他們七嘴八舌地說:“怎麽又搖晃了?”“誰來了啊?”從小屋看出去,院子裏放著轎子,應該是在為去小田原作準備。


    少爺正想著,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同時,看到一張微笑著的熟悉的臉。


    “原來是勝之進啊。”


    在東光庵藥師堂時,為了趕緊逃命,沒來得及跟勝之進告別。


    “特地去為我打聽消息,還一直沒跟你道謝,真是對不起。”


    少爺低頭行禮。勝之進一邊回禮,一邊頗有深意地看著屋內。


    “沒想到離大路那麽遠的地方也會有房子。”


    勝之進說,村民們還是衝進了東光庵。少爺已經逃走了。他們還把鬆之助當成少爺,但現在已經平靜下來。


    大家都很擔心少爺,特別是鬆之助,於是轎夫們就召集了其他同伴,提議到新龍這兒來。鬆之助也想來,但是他的腳還沒好,於是勝之進就和其他轎夫先過來看看。


    “真是太感謝了。”少爺說。


    勝之進的目光落到了小米粥上。


    “你們想在這裏躲到事情結束嗎?”


    少爺搖搖頭,說今晚就準備去小田原。勝之進挑起眉毛。


    “鬆之助也說明天一早趕往小田原。看來少爺會先到。”


    他說,要在鬆之助出發之前回到東光庵,把這裏的情形告訴他。


    “我們也和鬆之助一起前往小田原。鬆之助說會請求船長,讓我們一同搭乘長崎屋的船。”


    勝之進也想早點回江戶。


    少爺向勝之進承諾,一回到江戶,就把長崎屋的朝顏種子送到勝之進的住所。


    “要是朝顏能順利開花就好了。”


    “啊,嗯嗯。”


    勝之進的神情稍稍有些僵硬。


    “我先告辭了。”


    他說完,便要離開。天色已晚,但還好有月光。月光劃破了夜的黑暗,行人可以清楚地看到腳下的路。但少爺還是想讓勝之進帶上燈籠。仁吉從旁阻止了他。


    “為什麽?”少爺吃驚地問。


    仁吉默不作聲地站在門口,堵住了出路。


    勝之進一臉怒氣地說:“你想幹什麽?這樣我怎麽走得出去?”他的聲音很尖。


    仁吉好像沒聽到一樣,把目光轉向新龍,問道:“新龍,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你說,有人把少爺的行蹤告訴了那些村民。”


    新龍點點頭。


    “那個時候我回答不上來,但是我並非沒有發現。隻是有好幾個人值得懷疑,我一時難以確定。”


    仁吉想到了四個人:熊野神社的神官、其中一個轎夫、新龍、去村裏打聽消息的人當中的一個。


    “總之,如果不知道少爺就在東光庵,根本無從說起。”


    知道這一點的隻有這些人。


    “我原先以為新龍最值得懷疑,但是他沒有那麽做的動機。”


    當然,也有可能是為錢出賣少爺。


    “太過分了吧,把我這麽一個勤勤懇懇的轎夫想得這麽不堪。”新龍笑了。


    仁吉繼續說:“少爺成功地逃了出來。告密的人也許會再一次做同樣的事。”


    在幾個被懷疑的對象當中,知道少爺在這裏的,就隻有新龍。


    “有人知道少爺行蹤的話,肯定是新龍泄露的,我一直這麽想。”


    這時,卻有人特地過來確認少爺的行蹤,而這人就是勝之進。仁吉因此懷疑是因為勝之進,村民才會追到東光庵。


    勝之進皺著眉說:“豈有此理……我不過是偶然過來看一下少爺的情況,有必要懷疑我嗎?”


    “一懷疑起勝之進,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從東光庵走到村裏的路上,仁吉看到勝之進和幾個人極為熱情地交談。勝之進大怒。


    “你別太過分了!我隻不過是在向路人確認有沒有關於少爺的傳言。”


    勝之進根本就沒必要把少爺逼人絕境。他已經和少爺約定,等回到江戶,就從少爺那裏拿朝顏的種子。


    “朝顏?”少爺忽然插話進來,不過他是跟比女說話。“比女,箱根有珍奇的朝顏嗎?”


    這裏氣候涼爽,花跟江戶的有點不同,如果能得到珍奇的花……把藩中武士和他們家人的命運都押在朝顏上的勝之進,也許因此把少爺的行蹤告訴了別人。


    比女歪著頭,想了想,說:“箱根氣候涼爽,夏天也不用蚊帳,不適合培育夏季開花的朝顏。”


    這裏有很多溫泉,如果方法得當,也能培育出朝顏,但是……


    “我沒有聽說過。新龍,你聽說過什麽珍奇的朝顏嗎?”


    新龍歪歪嘴說:“我也不知道。箱根的客棧基本上都是供人吃飯的,比那些正規的客棧要小一些。這裏可不像江戶,有那麽多有錢又有閑、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我從來沒聽誰講起珍奇的變色朝顏。”


    箱根根本沒有這種供人賞玩的花,新龍說著,朝勝之進嘻嘻一笑。看到新龍的笑容,勝之進微微揮了揮手,臉色大變。


    “渾蛋……”他瞪著新龍,嘟囔道,“我聽到傳說了,真的聽到了。”


    這裏確實有傳說中的稀世朝顏。在打聽關於少爺的傳言時,勝之進沒有特意去問,但還是聽到了關於朝顏的傳說……


    少爺看著比女,說:“你說箱根沒有變種朝顏,但是卻有關於朝顏的傳說,這是怎麽回事?”


    比女看了一眼新龍。他剛才猛地拍了一下手。


    “也許是……是那個傳說吧?我給少爺講過。比女,就是那個地下水脈之門。”


    “為了讓水門永世不壞,山神用來綁住門的朝顏?”


    “對,就是那個!”勝之進用力點點頭。


    比女和少爺一臉迷惑。


    “這水門……關係著箱根的地下


    水脈,是非常非常大的。也就是說,綁在上麵的朝顏也大得不像是人間的東西。”


    比女也點點頭。


    “雖然有這麽一個傳說……但真的隻是傳說。聽說,水門的朝顏最後一次開花是在七百年前。”


    那花外形和大小都非同尋常,之後再也沒有開過,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麽時候再開花。仁吉聽著,一臉陰沉。


    “就算真有朝顏,那麽大,根本不可能拿到花賽上去。”


    勝之進很想要一種能夠在花賽上奪魁的朝顏,他並非在尋找一般的奇花異草。他要把這花當成禮物送人。


    “哦……說得也是。”


    勝之進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


    看到他這樣,新龍挑起眉說:“你真的那麽想要那種朝顏?就算以少爺的安全作為交換也在所不惜?”


    仁吉一臉怒氣地朝勝之進逼近。少爺趕緊拉住仁吉的袖子。


    突然,勝之進騰空飛起,撞到了牆壁上。是新龍用他巨大的拳頭把勝之進打飛了。


    “勝之進,你又背叛了嗎?”新龍看起來就像是怒目圓睜的金剛。“最初你想綁架少爺的時候,說是為了家人,我們才受雇於你,幫助你。之後,反而是被你們擄來的少爺給孫右衛門處理了傷口,還答應給你們朝顏的種子,不是嗎?”


    即使是少爺這麽善良的人,他還是輕易就背叛了。


    勝之進回瞪著新龍,說:“這是為了我藩和大家的……”


    “住嘴!你的意思是,隻要你有理由,做什麽都可以嗎?”


    此時的新龍看起來非常可怕。


    “你們這些人,無論什麽時候都是這樣,隻想著自己是對的。但是這樣想,是不是太放任自己了?你從來不為別人,隻為你自己!”


    聽了這話,勝之進很不服氣。新龍更加氣憤了,又想揮拳打去。這回勝之進沒有束手挨打,他拔出了腰上的刀。小小的房間裏刀光閃爍。比女尖叫起來。


    “快住手!比女很害怕。”少爺製止道。


    但是爭鬥沒有那麽容易停下來。利刀揮舞,砍倒了照明用的簡陋的燈籠。火花四濺,燈籠紙燒了起來。


    這時,房子又猛地搖晃起來。燈籠四處亂滾。比女不斷地大聲尖叫。


    “搖晃得很厲害。少爺,快趴下!”


    “渾蛋,小屋著火了!快去把燈籠熄了。”


    仁吉和新龍雖然著急,可是地搖晃得厲害,誰也無法行動。比女仍然坐在地上不斷地尖叫。少爺攬著她的肩,不停安慰。


    “沒事了,他們已經不吵架了。”


    搖晃慢慢地停止了,地上到處都是火星。轎夫們在屋內滾來滾去,不斷地壓熄火星。比女緊緊地抓著少爺。仁吉和新龍對視了一眼。


    勝之進一臉茫然,忽然他大叫起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個女孩一叫,地麵就搖晃起來了……”


    沒等勝之進說完,新龍狠狠地一拳將他打趴在地上。


    “把這個家夥綁起來,扔到院子裏!”


    “好!”


    轎夫們把勝之進捆了個結結實實,扔到了樹下。


    “這家夥什麽時候都說是為了藩裏,是為了藩裏的眾人,好像隻要這麽一說,做什麽都可以。”


    新龍有好一會兒痛苦地盯著地板。少爺還和比女坐在地上,他心裏不由覺得奇怪。新龍怎麽對勝之進這麽熟悉,到底是怎麽回事?


    6


    柱子和房梁皆塗朱色。在一間看似神社的房間的木地板中央,躺著一個體形高大的人,手和腳都被結實的常春藤緊緊地綁著,旁邊有人俯視著他。


    站著的那位,手持木杖,好像是修行者,背上還長著一對巨大的翅膀,看起來像一隻大鳥。原來是天狗。


    “哎呀,佐助啊。就因為你,我好多同伴受了傷。”


    天狗的神色令人害怕,但是躺在地上的那位沒有回答。天狗裝模作樣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時,暗處的一個角落出現了一隻鳴家。鳴家是在古老的建築中很常見的妖怪,天狗絲毫不在意。但是鳴家一看到天狗,馬上藏了起來。


    天狗在佐助旁邊蹲了下來。


    “我好像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蒼天坊,是比女小姐的護衛。就像你看見的一樣,是天狗。”


    剛才,佐助把圍上來的天狗都打趴下了。蒼天坊作為天狗的首領,也出現了。他說話冷靜,還為別的天狗的行為道歉。佐助稍一鬆懈,就被蒼天坊的木杖打中了。其他天狗一擁而上,迅速用常春藤捆住了佐助。


    “剛才我要了點小花招,真是不好意思。”


    蒼天坊假惺惺地道著歉,卻沒有一點不好意思。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仁吉不是隨使者去了山神那裏嗎?你們卻乘機襲擊了少爺。”


    海上黑壓壓的烏鴉群就是天狗們變化的。佐助為了少爺,隻好離開船,去迎戰天狗。


    蒼天坊輕輕地搖了搖頭。


    “少爺是皮衣夫人的孫子,也就是說,跟茶枳尼天女大有關係。不隻是使者,就算是山神也要敬他三分。我們不敢馬虎。”


    那還襲擊少爺?


    “你生氣了?覺得我們是惡人,而你是好人,對嗎?唉,誰都會這麽想。”


    如何想、怎麽做才正確,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準則。這個準則因人而異,並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正確”。


    “這次我們是正確的。這無可置疑。”


    天狗斷言。所以必須把妨礙他們的佐助抓住。佐助微微眯起眼睛,看著蒼天坊。


    “你的主人……並不是惡人。我知道你們也並沒有害人之心,不,應該說你們都很善良。這一點我很明白,很明白。但是……”天狗接著說,“隻要有比女小姐在,少爺……就是個大禍害。”


    聽了他的話,佐助瞪大了眼睛。


    “為什麽?”


    佐助第一次開口。這時,地麵又搖晃起來。天狗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可怕。


    “你知道這地震是怎麽發生的嗎?知道誰在搖晃大地嗎?”


    村裏傳說,山神心情不好,就會搖晃大地。


    “對於我們來說,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該有多好。”


    佐助仍一臉怒氣地瞪著蒼天坊。


    “聽說你是少爺的護衛,所以我們準備拿你當誘餌,引少爺上鉤。我們已經想好計策了。嗬嗬!”


    天狗說著,臉上露出了疲憊的笑容。


    “必須抓住少爺,讓比女小姐像以前那樣安靜聽話。”


    天狗說完,走出了房間。


    這時,房間的一個黑暗角落,出現了那隻剛才露過臉的鳴家。他靠近佐助,想要解開常春藤,但他的小手根本不管用。鳴家發起愁來。不一會兒,他臉上露出笑容,使勁去開門。


    佐助吃驚地看著鳴家。門被打開了一條小縫。外麵溜進來一隻鳴家,看樣子興衝衝的。


    “我已經確切地知道佐助在哪裏了。”


    兩隻鳴家吹噓著。


    “我才厲害。我是第一,第一!”


    喧嘩中,門又被頂開了一些。這回,鑽進來的是一隻小獅子。


    他們來到佐助身邊,用牙齒咬常春藤。一根藤很快被咬斷了。解除了手上的束縛之後,剩下的佐助可以自行解開。


    “太好了,幹得不錯!”


    聽到誇獎,兩隻鳴家和小獅子都挺起胸,威風凜凜地站著,一臉得色。大概是怕被天狗們聽到,他們又小聲地“噓噓”著,提醒同伴注意周圍的狀況。


    五 箱根神社


    箱根的山裏,已經被夜色籠罩。天空掛著一輪明月,月光所及之處,連路邊的


    野草都清清楚楚地落下影子。


    一踏人暗處,影子馬上就被黑暗吞噬。這就是夜晚的山林。


    但在少爺等人落腳的小屋裏,爐子吐著溫暖的火焰,頗為明亮。遺憾的是,現在屋內彌漫著一種焦糊味。因為剛才發生地震時,小米粥倒在了柴火堆上。


    “啊,這次搖晃得真劇烈,時間也長。粥要重新做了。幸虧還有小米。”


    在爐火邊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的,正是轎夫頭領新龍。他像是忘了剛才還和勝之進拔刀相向,以及發生了讓人站立不穩的地震,跟沒事人一樣,一臉平靜,邊抱怨粥灑了,邊又迅速地把洗過的鍋掛到伸


    縮吊鉤上。


    其他轎夫都已經出去了。他們收拾完燈籠,出發去接生意了。小屋裏隻剩下少爺等人。


    被綁的勝之進正躺在屋旁的樹下。新龍連看都沒看一眼。少爺則一直盯著新龍。


    不一會兒,鍋裏又冒出了柔和的熱氣。剛才吃驚不小的比女終於安靜下來,將纖細的手指從少爺的衣袖上移開。


    “你沒事了吧?”少爺關切地看著比女。


    比女好像有點害羞,鼓著腮幫子,點點頭。少爺微微一笑,抱起她,放到仁吉腿上。接著他走到新龍身邊。


    “啊,少爺,小米粥還沒煮好呢,再等一會兒。”新龍坐在爐火邊,拿著木勺子,仰起頭對少爺說。


    少爺點點頭,把手伸進了袖子。他拿出來的是一隻鳴家。少爺忽然提起鳴家,放到新龍的頭上。


    “啊?”


    仁吉和比女大吃一驚。鳴家不知所措地在新龍頭上爬來爬去。


    地麵還微微有些搖晃。眾人已經習慣了,誰也沒有因此坐立不安。眼下新龍僵硬的神情也不可能是因為地震。他沉默不語。少爺笑了起來。


    “新龍,你看到鳴家了。”


    人雖然看不到妖怪鳴家,但是觸碰到的話,卻能感覺到。這麽個東西放到了頭上,誰都會大吃一驚。也許還會大聲叫嚷,摸摸自己的頭,看有什麽東西掉在上邊了,但是新龍好像被定住了似的紋絲不動。


    “新龍,你從一開始就看得到妖怪吧?但是沒有跟我們提。所以當我忽然把鳴家放到你頭上時,你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是嗎?”


    少爺當麵說道,新龍一時啞口無言。


    過了一會兒,新龍把手伸到了頭上。他把鳴家抓在手裏,對著眼睛滴溜溜亂轉的小鬼咧嘴一笑。


    “啊呀,原來你叫鳴家啊。你不是跟那隻獅子在一塊兒嗎?”


    “那……那隻獅子在這裏。”


    少爺從懷裏拿出了獅子的原形——描金藥盒。少爺原本以為那隻卷毛獅子沒回來,沒想到他正在奢華的藥盒上高興地搖著尾巴。


    (咦……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才地震的時候就回來了,但少爺沒有注意到。跟他在一起的鳴家卻不見蹤影。少爺微微皺起眉頭。


    少爺很想跟獅子說話,但是他剛剛成妖,還不會說話,隻會叫。新龍不明就裏,隻管微笑著。


    “啊呀,是個藥盒啊。那麽,小獅子就是從這個藥盒上下來的了。”


    看來新龍對妖怪果真很熟悉。他好像覺得很稀奇,伸出一根手指讓鳴家握著,接著又歎了一口氣,抬起頭問少爺:“您怎麽知道我能看到妖怪?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鳴家騎著獅子出去,你對大家說‘沒什麽’。我當時就覺得奇怪。”


    那隻能說明,他明明看到了,卻假裝沒看到。一聽這話,新龍笑得肩都抖了起來。


    “不告訴別人不可思議的事情,有那麽奇怪嗎?少爺,您不是也能看到妖嗎?您不是也沒告訴別人嗎?”


    老做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容易招來災禍和令人起疑。新龍說著,看了仁吉和比女一眼,頗有深意地挑起眉毛。


    “原本我就沒有什麽妖怪夥伴。雖然能夠感知到不同尋常的東西,但是除此之外,什麽也做不了。”


    新龍覺得,究竟是個什麽妖怪、該怎麽對付,那是神官和和尚的事。他雖然看得到妖怪,但平常並不多言語。


    少爺垂下眉梢,問道:“你很討厭別人問起……這件事嗎?”


    “不……不……沒關係,少爺。您應該會明白我的心情。”


    少爺也應該知道,把這些事告訴別人會有什麽後果。在箱根,就因為一個傳言,少爺被村民們追得四處躲,還在山路上遭到襲擊,眼下的情況也依然很危險。


    “這個時候,有這麽一個不甚了解的人在身邊,的確會讓人感到不安,因為不知道自己該相信誰。”


    新龍苦笑道。


    這時,藥盒上的獅子忽然大叫一聲。


    鳴家嚇了一大跳,趕緊跑回少爺的袖子裏藏匿。比女一臉緊張。其餘三人也緊張起來。


    “又有什麽東西……來了。”


    三人不約而同感覺到,這次前來的不是一個普通人。仁吉做好了應戰準備,但是那個“誰”卻沒有走進小屋。


    不一會兒,新龍等得不耐煩了,從爐邊站起來,徑直朝門口走去,猛地打開門。


    “咦?”他輕輕地喊了一聲。


    皎潔的月光下,一個人影都沒有。令人吃驚的是,勝之進卻不見了蹤影。


    少爺等人也趕緊來到屋外。屋旁的樹下,繩子掉在地上,上麵還放著一封信。新龍把信撿了起來,打開一看,是寫給少爺的。


    “船行兼藥行長崎屋獨子一太郎君:為了保護您,貴店夥計名為佐助者,現正在鄙處。為將他交還與您,恭請您明日移駕鄙處。唐突之處,不勝汗顏,恕罪恕罪。”


    沒有署名。


    新龍撇了撇嘴說:“看來是這個人解開了勝之進的繩子。”


    “啊呀,上麵說佐助被抓住了。”


    仁吉眉梢一挑。少爺一臉陰沉。佐助被人生擒活捉,這事可不一般。


    “能夠毫無聲息地接近小屋,又不見蹤影地消失……送這封信過來的應該是個妖怪。”


    和佐助分開時,他正和天狗糾纏。


    “天狗們抓了少爺的同伴……”比女的聲音在月光下的荒野中顫抖。新龍把信遞給少爺。“天狗就是上一次在山路上襲擊我們的家夥。當時很暗,還以為是戴著天狗麵具的山賊。”實際上,新龍那時就知道了,他們是真正的天狗。


    仁吉關切地看著少爺。


    “您準備赴約嗎?”


    “嗯,我擔心佐助。”少爺有些害怕,但還是堅定地回答。必須等到天亮,這真讓人難受。


    (仁吉一定會阻止我去冒險。)


    少爺抿緊了嘴唇。但讓人吃驚的是,仁吉輕輕說了句“哦”,完全沒有反對。


    “你也擔心佐助吧?”


    雖然兩人經常吵吵鬧鬧,但在一起已經很多年了。少爺高興地點著頭。然而仁吉一聽少爺的話,立刻搖搖頭。


    “原本是來保護少爺的,現在卻讓少爺操心,這算什麽?他應該憑借自己的力量趕緊逃出來。送這封信過來的,毫無疑問是天狗。”


    如果對手是箱根驛站的村民,少爺就應該盡早回江戶,那樣事情就算了結了。


    “但是天狗們會飛。如果他們非要見到少爺,可能會追到江戶。”


    這樣的話,早點和天狗們正麵交鋒也很重要。仁吉說。


    “我完全同意。”


    少爺回答,又有些懷疑地看著仁吉。仁吉和平常不一樣,這次竟肯認真地把想法說給少爺聽。


    “那麽,仁吉,明天我們就去找他們談判,好嗎?你不是想和那些天狗正麵交手吧?”


    這個眉清目秀的夥計的危險性絲毫不亞於魁梧的佐助。而


    且這裏遠離村莊,萬一發生什麽事,可以叫認識的妖怪來幫忙。比如……跟隨皮衣夫人的狐妖們。少爺決心要好好地看住仁吉。


    突然,耳邊響起新龍若無其事的聲音。


    “這……我想問一下。剛才寫那封信的是天狗吧?”


    少爺和仁吉點點頭。新龍又把視線轉到了比女身上。


    “那麽,還煩惱什麽?天狗不是神女的護衛嗎?讓比女跟他們談不就行了。”


    這樣一來,就可以和天狗們和解了,這不是很好嗎?但是比女聽了這話,表情僵硬,皺著眉,低著頭。


    “沒用的,天狗們既然已經決定這麽做了,是不會聽我的。”


    護衛們和比女的想法好像大有出入。但也沒辦法,妖怪的想法就是跟常人的不一樣。


    “新龍,你怎麽知道比女是神女,天狗們是比女的護衛?”


    新龍好像知道得不少,少爺大為驚奇。他不僅能看到妖怪,還能把彼此之間的關係了解得這麽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新龍眉毛一挑,故意裝糊塗。


    “剛才不是有人說過嗎?是少爺,還是比女自己?”


    “哦?”


    少爺心底湧起懷疑,但是馬上又被仁吉的一個問題打消了。仁吉撿起了繩子,說:“天狗們解開了勝之進身上的繩子……難道勝之進認識他們?”


    新龍搖搖頭。


    “那家夥不認識什麽妖怪。無論從哪方麵說,他都不是那種會和奇怪的人或事打交道的人。”


    “啊呀,新龍對武士勝之進也非常了解嘛。看來你對誰都非常了解。”仁吉轉過頭,說,“這麽說起來,剛才在屋裏爭鬥的時候,你對勝之進說‘你又背叛了’。”仁吉瞟了一眼手裏的繩子。“還真是奇怪啊,新龍和勝之進好像是老熟人。”


    有一個不甚了解的人在身邊,確實讓人感覺不知道可以相信誰。這是剛才新龍說過的話。


    “你可以回答我們的疑問嗎?”


    仁吉緊緊地盯著新龍。新龍站在月光下,深深地皺起了眉頭,隨後他長歎一聲,將手裏的木勺來回晃了幾下。不一會兒,他抬起了頭。


    “唉……其實也沒什麽不可告人的。”他不情願地說道。話一出口,嘴角就扭曲了。“我還以為我永遠都不會說……其實,我以前和勝之進是同一個藩的武士。”


    2


    不一會兒,小米粥煮好了。大家坐在爐邊,一邊喝粥,一邊聽新龍講話。少爺拿著盛滿小米粥的碗,不由得朝新龍看了一眼。


    (新龍原本並不是轎夫。)


    他身上散發著一種懾人的氣魄,旁邊聚集了很多同伴。身為武士的時候,他肯定也出類拔萃。


    “勝之進和我所在的藩很小。在我還是武士時,我們幾乎每天都在一起,兩個人的俸祿也都差不多。”


    新龍一邊喝著熱粥,一邊講起往事。當時他以為自己會一輩子當武士,因為祖祖輩輩都是武士,這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這種‘理所當然’卻因為一件事而完全改變。”


    事情的起因就是“妖怪”。新龍有一雙奇特的眼睛。


    “我們家族很久以來就不時有能看到妖怪的人降生。”


    新龍已經過世的叔叔就是這樣的人。當了轎夫之後,新龍才知道,其他地方也有跟自己一樣的人。例如,箱根神社的神官就能看到妖怪。江戶很多有名的高僧也能看到妖怪。少爺也能看到。要說小孩的話,那就更多了。


    “但是在我出生長大的地方,除了我和家族的人,沒有聽說過別的人也有這種能力。所以有傳言說,我們有一個祖先是土地公或是狐狸。”


    很多人都知道這個傳言,連新龍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他能夠看到那些魑魅魍魎。


    “但是就算在我們這一族人中,能夠看到妖怪的還是很少。萬一生下了這樣的人,家長就會在正月再三告誡,千萬不能說出去。要是說出去了,指不定會發生什麽事。”


    這話很快就被印證了。


    “我直到現在還牢牢地記著這個教訓。”


    新龍的嘴角痛苦地抽搐著。


    “我並非故意想看到,但是有一天,一個陰森森的影子還是映入了我的眼簾。”


    那個影子出現在勝之進的姐姐富代身上。新龍偶然到勝之進家,卻吃驚地看到富代頭上籠罩著一個妖怪的影子,不由得臉色大變。那時,勝之進就坐在旁邊。


    “關於我們家的傳言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勝之進也知道。”


    當時富代每天都為劇烈的頭痛困擾,勝之進很擔心。


    “富代長得很漂亮。”新龍無比懷念地說,“勝之進問我到底看到了什麽。我……因為這次受害的是富代,就沒再沉默,把父親的告誡丟到一邊,告訴他富代頭上有妖怪的影子。”


    新龍當然沒法驅除影子。但隻要到神社去驅一下邪就沒事了,附在富代頭上的並不是什麽厲害的妖怪。


    “富代的頭痛很快好了,不久她就嫁人了。”


    事情順利解決。


    (新龍……喜歡富代嗎?)


    但少爺沒有問這個問題。


    “雖然我再三叮囑勝之進不可以跟別人講這件事,他還是說了。忽然把富代帶到了神社,親戚們都問他怎麽回事。於是這件事便傳開了。”


    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此事,內容也越來越離奇,不久就傳到了外藩。最後,新龍被說成是一個能夠降妖伏魔的術士。鄰藩一位位高權重的人聽信傳聞,專程過來,說有事相求,令新龍無法拒絕。


    “那個武士帶來了一個喉結上有一個大瘤子的孩子。”


    那孩子身上長了一個像小皮球一樣的血紅的東西,身體變得很弱。


    “他父親硬說是妖怪害的,要我降服妖怪。”


    武士來拜訪新龍,引發了另一件事。新龍所在的藩和鄰藩之前曾經發生過糾紛,新龍的上司為此來問候鄰藩的武士。這下事情就大了。上頭說,一定要治好,一定要加油。


    “但不管怎麽看,那孩子都沒有妖魔鬼怪附身。”


    “小孩是真的生病了吧?”少爺問道。


    新龍重重地點點頭。他給仁吉、比女以及自己又盛了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後,看了看少爺的碗,放下木勺。


    “我雖然不是郎中,但應該不會看錯。”


    生病的孩子很可憐,事情流傳開去。人們不斷催促新龍趕緊降妖。


    “我並不是真正的術士,根本無能為力。”


    既然救過富代,現在說不會,誰會相信?不久,連新龍的父親和親戚們都催著他快點施救。勝之進也說,為什麽隻對富代特別照顧。但是新龍毫無辦法,孩子的病情也一天天加重。


    前來斥責的人越來越多。這時,又出現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傳言,說因為先前跟鄰藩有糾紛,新龍故意不救那孩子;又說可能是因為孩子的父親給的禮金不夠多,新龍不肯治。


    “於是,你就被趕出藩了嗎?”


    “那倒不是,少爺。我雖然覺得內疚,卻從來沒想過要離開自己生長的地方。後來,勝之進及其上司孫右衛門來到了我家。”


    兩人也被卷入了這場糾紛,進退兩難。


    “那天,他們低下頭對我說,先離開吧。”


    隻要新龍一消失,糾紛自然就會結束。這是為眾人好。孫右衛門兩手扶地說,等有了合適的時機,一定會請求上司讓新龍回去。


    “勝之進原本不是一個自私的人,也不讓人討厭。他說讓我為了大家離開,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他也深受周圍人的責備,不知道該怎麽辦。”


    隻要新龍一個人擔下


    一切,事情就可以收場了。


    “那個時候,孫右衛門不時地……用手握住刀。”


    如果不答應,也許他們當場就會把自己殺了。新龍也明白已經沒有第二條路,隻能離家出走了。


    “於是我趁夜離開了。”


    仁吉忽然插話道:“發生了這樣的事,要想再回到原來的藩,應該很難。”


    仁吉抱著比女,一直看著新龍。身為妖怪,在人世間度過於許多年,像這種事他早就聽得耳朵長繭了。


    新龍垂下頭,笑著說:“是嗎?在旁人看來,要想再回到藩裏已是不可能吧。”


    但是當時,新龍相信了朋友的話,或者說隻能選擇相信他們的話。他完全沒想過,朋友隻是把一切推給他,了結此事,好鬆一口氣。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的確很痛苦。何況他也有過逃跑的心思。


    “我離開了家,失去生計,一下子陷入困境。”


    家裏原本就不富裕,也不能一直接濟新龍。每天無所事事,不久手上的錢就花完了。沒辦法,隻好去求親靠友。但是借過幾次之後,誰也不願再借。外人就更不用說了。不管怎樣,離開了家是事實,而


    且一時間也回不去。他心中極其不安的時候,原本可以依靠的人也都和他斷絕了關係。


    “當我意識到陷入絕境時,錢已經所剩無幾。”


    一天,新龍終於把佩刀換成了錢。接下來是墜子之類,身上僅有的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換了吃的。這下真的一無所有了。


    “我當時想,人真的那麽容易就走投無路了嗎?”


    不久以前,還是一名堂堂武士,現在卻到處遭人白眼。


    比女認真地聽著。


    “最後,我連吃飯都成了問題,四處流浪,把穿的衣服都換了錢。真是讓人吃驚啊。”


    之前,從沒想過會為了吃飯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見我衣衫襤褸,那些之前跟我關係很好的人也都紛紛別開了頭。”


    他隻能住那種特別便宜的小客棧。那個時候,根本看不出他原先是一個堂堂武士。


    有一次,新龍好幾天都沒在屋子裏休息,又累又餓,已是筋疲力盡。他在路邊蹲著,眼看就要倒下,天空一直在頭頂旋轉。


    “我當時想,我就要死了吧。”


    心中隻有這一個想法,但無計可施。他終於躺倒在了一片草叢裏。


    過了整整一天,有人在他麵前放了一個飯團。


    “那是一個乞丐。”新龍笑道,“我從路邊的乞丐手裏得到了食物!”


    以前都是隨便扔下一文兩文,趕緊從乞丐們身邊走過。一時間,新龍呆住了,拿著飯團的手不斷地顫抖,心中淒慘萬端。難道不是這樣嗎?事實就是如此。但是,但是,但是……


    “我吃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吃極了,真是太好吃了!”


    從那一天開始,新龍心底殘留的那一點武士的自尊蕩然無存。不可思議的是,這麽一來,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因為身強體壯,不久就加入了轎夫的行列,開始抬轎子。不管怎麽樣,總算活了下來。


    於是就成了今天的新龍。


    “能夠看到妖怪這一神奇的能力,我偶爾還會利用一下。勞作就是為了賺錢。我們這些轎夫經常夜裏在山中行走,會遇到些讓人嚇一跳的家夥。”


    由於力氣大,現在已經有了之前不敢想象的收入,還成了夥伴們的依靠。新龍說著,大笑起來。


    “很多轎夫都背負著過去。”他看著少爺,“我也是如此。這下能理解了吧?”


    新龍和勝之進再次見麵,是在不久以前。勝之進等為了朝顏來到箱根,準備劫持少爺,於是就要找轎夫。


    “他看到我,好像見到了可怕的幽靈。他曾經說過有一天會讓我回去,但沒有兌現承諾。”


    新龍自己也覺得奇怪,他已經完全把勝之進當成一個陌生人。隻要勝之進能花大價錢,他就願意受雇用。除了想賺錢,他一點兒都沒有為原來的朋友效力的意思。


    “我們為了生存,忙於奔波,哪兒還管得上什麽朝顏。我沒為以前的事耿耿於懷,所以能跟他見麵,挺不錯的。”


    對於自己和勝之進的關係,新龍總結道:


    “我們之間隻有金錢關係,但是我從來沒想過抓少爺。”


    懷疑新龍隻不過是浪費時間。


    “對於勝之進來說,和妖怪有關的事,至今仍是最忌諱的。大概是那個時候給他留下了太多不愉快的回憶。說他去求妖怪辦什麽事,讓人無法理解。”


    地爐裏閃爍的火焰照耀著新龍笑嗬嗬的臉龐。


    “新龍原本是個武士,能夠重新振作,還……還是很堅強啊。”比女飛快地說。


    新龍挑起眉毛,看著坐在仁吉腿上的比女。“嗬嗬,我如果真是堅強得讓你佩服,就不會拋下武士身份了。”肯定會好好地向那孩子的父親說明,孩子是真的得病了。不,在發現有妖怪附在富代身上時,應該不動聲色,不做傻事。


    “但……但是現在,你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比女,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每個人生來都是既堅強又軟弱的。”


    要把堅強表現出來,需要磨練。要是一直生活在衣食無憂的環境裏,一旦淪落街頭,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躺在荒野上死去比站起來活下去簡單多了。


    “努力一下的話,會發現還是活著更快樂。能夠活著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現在生活還是很艱辛。但是不知何時,有人說出了要自在喝酒,建一間屬於大家的房子這樣的夢想。


    “我並沒有什麽特別。沒有一個轎夫明明還能動彈卻倒在路邊。從事這行的基本上都是為生活所迫,根本沒有時間煩惱。”


    大家必須為了生計拚命。


    聽了這些話,比女低下頭。她認為新龍在說她還有時間煩惱。


    原本比女應該是一個很活潑的孩子,卻經常一副如此刻這般泫然欲泣的樣子,縮著身子蹲在一邊。少爺輕輕地瞥了一眼她的側影。


    比女躲在神的院子裏睡了幾百年。作為山神的孩子,她從一出生就被村子裏的人有意無意地疏遠。離開村子、每天沉睡的日子裏,她與人的距離就更遠了。最後連父親這唯一的依靠,她都感到害怕,不


    敢接近。現在也許……比女自己最明白這種痛苦,並為之深深煩惱。和世間賦予自己的身份格格不入的感覺,少爺最是熟悉。


    (我也還沒有習慣成為大商家的少爺。)


    少爺時常為此焦急不已,但是……也不可能從明天開始,不,從現在開始就立馬改變。害怕,生氣,痛苦,羞愧……總是這樣。但是……但是……但是……各種煩惱在腦海中盤旋,當再也無法承受時,就會發泄出來。看來,大家都差不多啊……


    在比女沉湎於無盡的煩惱時,聽說身上流著妖怪血的少爺要來箱根,還聽說少爺在江戶城生活得好好的,她不由得心生厭惡。


    (可能是她以為她做不到的事,我卻做得好好的。)


    現在能一起坐在小屋裏,正是拜少爺身上流的非人類的血所賜。比女現在可以像跟天狗們說話那樣輕鬆地和少爺對話了。能讓她開口說話,都是鳴家們的功勞。但比女還是不時生少爺的氣。少爺的回答


    肯定老是與比女想象的不一樣,她才會不高興,動不動就和少爺鬧別扭。明明心裏想的是“我知道”,卻故意說“我不知道”,還經常哭。


    少爺想到這裏,微微一笑。這和自己跟夥計們相處的情形如出一轍。少爺對比女的心情感同身受。


    (但是……比女身為神女,跟我的立場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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