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掃圖師傅狐仙


    錄入:錄入師傅阿福


    修圖:修圖師傅步同


    一


    「失火啦!」


    這聲叫喊和火警鍾聲將沉睡的少當家從夢中猛然驚醒。


    「咦,怎麽了……」


    大半夜裏,房內一片昏暗,唯獨有明行燈(注:放在枕邊照明的小型提燈。)發出若有似無的光亮,警鍾被當啷當啷敲個不停,鍾聲響徹夜晚,也打消了睡意。


    「少當家,請快起床!」


    從別館的走廊傳來仁吉與佐助逐漸靠近的聲音,總之,得先弄清情況為何才行。少當家鑽出被窩,來到外廊。


    離天亮的六時(注:日本古代的計時法,上午六時相當於現代的早上六點到八點之間。)明明還有一段時間,已經能聽見長崎屋店頭那邊傳來人聲,少當家有種預感:這下子會釀成大火了。擱在門上的手微微顫抖著,這時後頭有人拉開紙門,原來是兩位親若兄長的家丁來了,兩人的表情非常僵硬。


    「馬上逃走吧,少當家!警鍾敲成這樣,火災鍾聲仿佛一圈圈攪動著,應該是附近起火了。」


    家丁們說火勢看來已經延燒到後頭的長屋了,眼看江戶最繁華的通町一帶就要燃燒起來啦!一旦大火,即使兼營回船問屋(注:江戶時代在河川、海洋沿岸航線上兼載旅客及貨物的船運業者。問屋,意為批發商。)和藥鋪的大商家長崎屋是抹上灰泥的防火住宅,恐怕也支撐不了太久,連少當家平日起居的別館也會被火勢包圍的。


    「通知主屋了嗎?還得把地板底下的儲物間打開,把工具用品收進去才行呀。」


    「沒時間說些悠哉的話了!隻要少當家平安無事,世上別的東西總有辦法的!」


    「什麽?你們別亂來……」


    爹娘和家丁們對體弱多病的少當家溺愛得不得了,不由分說地貫徹著天地間唯有他一人最要緊的態度,一麵聽著警鍾迫切的聲響,少當家在外廊上露出了苦笑。


    江戶確實時常失火。據說隻要住在這兒,一生至少會有兩、三次火災逃難經驗,甚至還會失去住所。平日的小型火災也不少,少當家常聽到警鍾響起。今晚倒還不大擔心,順手打開了別館麵對中庭的木板門,就在此時!


    「啊……」少當家喊出聲的同時,有陣濃煙包圍了他。濃厚的煙霧籠罩之下,皮膚仿佛被觸摸般微微刺痛。他望見濃煙另一頭,店鋪北邊有道紅通通的火柱,正熊熊地朝天際燃燒著。


    (起火點是油鋪的大場屋嗎?)


    為了避免火災發生,油鋪的油都會儲存在店麵地板下的庫房中,盡管如此,大場屋積存的油品還是遠比其他商家多。


    似乎是為了證明這點,在黎明前天色的映照下,高漲的火勢燒得越來越猛烈,火花在風中飛舞,紛紛飄進長崎屋。


    「這……這樣下去店裏會燒起來的!」


    話才剛說出口,少當家就吸入濃煙嗆咳起來,喉嚨深處發燙,好似被人緊緊掐住,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外廊上。


    「少當家!快從外廊下來啊!濃煙……少當家?」


    「仁吉!快關上門。少當家吸口氣呀!聽得見我說話嗎?少當家!」


    家丁們不知道為何跑來拚命地呼喚自己,可是,兩人的聲音怎麽越來越遠了呢?


    (怪了,到底怎麽了?)


    有股奇妙的睡意,身體不可思議地變輕了。雖然感覺舒舒服服的,卻又不大踏實;明明暖呼呼的,少當家心頭卻竄過一絲寒意。


    (咦,發生了什麽事呢?)


    「嘎嘎!」「哇哇!」聽到平時常聽見的叫聲,所以……我在長崎屋的別館沒錯呀,為什麽家丁們擔憂的呼喚聽來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呢?


    回過神來,身旁是一大團黑漆漆的東西,少當家咻地一聲,被吸進那片黑暗之中。


    二


    「我啊,該不會已經死了吧?」


    在分不清是白晝或黑夜的河岸邊,有個人似乎頗為苦惱地喃喃自語,這個人正是長崎屋的少當家一太郎。


    人一過世,生前的所作所為就會受到審判,在世時做了善行的人可以升入天界,為非作歹的人則會墮入地獄,這就叫「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是佛陀教誨的基本道理。


    為了進行審判,首先,亡者在冥界每七日接受一次裁決,總計七次。在辦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時,亡者不在現世也不在來世,而是在叫做「中陰世界」的地方跋涉著。


    踏上死亡旅程的地方據說是一片山地,亡者必須走上八百裏路,在險峻的路途上不斷前進,一麵接受各種審判。


    四十九天一過,審判完畢的亡者會來到三途川畔,有三種方法可以渡河,善人可以過橋或是搭船,渡船的船資是六文錢。


    罪人就隻能涉水過河了。這之中又分為好幾種,犯下輕罪的亡者走的是淺灘,背負滔天重罪的人則必須走過稱為「江深淵」的滾滾濁流。


    「廣德寺(注:位於上野的禪宗寺院。)的寬朝大師的確是這麽說的,這樣看來,我應當是來到了中陰世界,準備要接受審判了吧?」


    少當家一個人站在河邊,呆呆望著不知是深是淺,但貨真價實的大河半晌,又歎了一口氣。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來到這個奇妙的地方後一次也沒碰上什麽審判呀!而且……這應當是三途川吧?」


    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不可思議的光線照亮了周圍,遠處則溶入一片濃厚黑暗之中,望也望不清,更分辨不出亡者一路走向河邊的道路到底位在何處。


    「上次來的時候,我應當已在冥界乖乖走了四十九天才對呀?」


    話才出口,少當家就訝異地捂住自己的嘴。


    (對了,記得的確來過這兒一次呢。)


    母親阿妙曾痛失頭胎的兒子而悲歎不已,最後用神明賜予的靈藥「返魂香」,硬是將孩子帶回人世,少當家的魂魄就是這樣被拉回曾經告別過的人世。


    (因為奶奶不是凡人而是大妖怪……才能得到「返魂香」的吧?)


    少當家的祖母可是高齡三千歲的大妖怪,和身為凡人的祖父相戀,生下母親阿妙。盡管像祖母那般的大妖怪,也無法輕易得到非比尋常的靈藥,一帖藥的代價便是祖母現在必須在神明茶枳尼天(注:印度佛教的女神之一,亦寫為「荼吉尼」。在日本常與靈狐信仰共同出現,後世便將其與祭祀狐仙的稻荷信仰合而為一。)大人身邊侍奉。


    「付出這麽大的代價才讓我活下來,我竟然隨隨便便又死了!」


    眼前既然是三途川,那麽自己一定在火災中一命嗚呼了吧?少當家深深地歎了口氣,實在太難為情了呀!這時,衣袖裏有個東西,溫柔地摸了摸他的手。


    「吱吱嘎嘎!」


    傳來一陣有點粗啞的叫聲。


    「是鳴家呀?你們真是好孩子!是在安慰我嗎?」


    少當家把手伸進衣袖,輕輕撫摸這些讓房子發出吱嘎聲響的小妖怪的頭。鳴家們心情似乎還不錯,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有妖怪血緣的少當家看得見妖怪,還在長崎屋的時候,眾多妖怪陪伴在他身邊,親如兄長的兩位家丁其實也是妖怪,小鬼和付喪神(注:泛指經年累月而逐漸老舊的物品,因精靈附著於上,或感應天地靈氣變化而成的妖怪。)等則是他的玩伴。


    「吱吱嘎嘎!」


    鳴家總是精神百倍,左右衣袖裏各兩隻,總共是四隻鳴家。不知道是否因為聽見這陣叫聲,經過百年時光而化為付喪神的藥盒,上頭的獅子也從藥盒的圖畫鑽出來,從少當家懷裏探出頭來。


    「呼嚕呼嚕……」


    獅子跳出衣服,柴犬大小的身體在少當家腳邊不停磨蹭。


    「哎呀,你也跟過來了嗎?」


    少當家露出苦笑,正想摸摸獅子的卷毛,忽然板起了臉……這裏不是冥界嗎?也就是說這可是死後才會經曆的旅途呀!


    「這下大事不妙了,你……你們不能隨便跑來這種地方啦!」


    少當家體弱多病的程度不隻是左鄰右舍,連江戶城外都有所耳聞,但是鳴家和獅子畢竟是妖怪,和他大不相同,應該不至於被那陣濃煙悶死才對。


    「不對,難道說死掉的妖怪也會來到冥界嗎?」


    試探地問了鳴家和獅子,可惜他們同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看來什麽也不懂。


    「……這下子該怎麽辦才好?」


    他猶豫著該不該就這樣帶妖怪們一起渡過三途川,依照寬朝大師的說法,三途川對岸長有名為「衣領樹」的樹木,樹下是俗稱奪衣婆的「懸衣嫗」和稱為「懸衣翁」的老人。


    懸衣嫗會剝下在死後世界旅行的亡者身上衣物,交給懸衣翁,讓他把衣服掛在衣領樹上頭,這麽一來,依照生前所犯罪過的大小輕重,衣領樹的枝條就會跟著彎曲,亡者便由此來裁決。


    佛教中必須遵守的是五戒。


    一、不殺生戒,不可胡亂奪取生物的性命。


    二、不偷盜戒,不可偷竊。


    三、不邪淫戒,不可有淫穢的行為。


    四、不妄語戒,不可說謊騙人。


    五、不飲酒戒,不可喝酒。


    以上這五戒,少當家覺得不管是善事或惡行,自己應該沒時間有什麽作為才是,隻不過到了接受審判的關頭,還是會覺得有些害怕。


    「接下來要是被打入地獄,你們這些跟來的同伴就要遭殃了!無論如何,得先把你們送回長崎屋才行。」


    聽了少當家這番話,鳴家和獅子不約而同地疑惑起來。


    「少當家是做了什麽會挨罵的事嗎?」


    「所以才害怕?」


    「嘎嘎?」


    袖子裏的鳴家們一派輕鬆地不停猜測:前天,少當家很希罕地吃了兩個饅頭,所以都快吃不下晚飯了,這可是一條大罪呢!不……明明告誡過他不可以,還是外出溜到三春屋,這也是很嚴重的罪行喔!少當家微微一笑,說自己心裏早就有譜了。


    「我整天就是躺著,也沒時間去做什麽了不起的壞事,不過啊……倒是有件鐵定非常嚴重的罪過。」


    是什麽呢?


    「就是比父母還早死來到陰間,這件事可是罪不可赦呀!」


    你們看。少當家指著不遠處的河邊,有許多年紀不一的孩童聚集在那裏,大家都拚命在腳邊堆石頭,要堆出一座寶塔來。


    「咦?好像在玩什麽有趣的遊戲,少當家,咱們也過去玩!」


    鳴家拉著少當家的袖子要他走到河岸那邊去,他輕輕按住鳴家們的小手。


    「鳴家啊,那可不是在玩喔!年紀輕輕就死掉的孩童們,正在用河岸的石頭堆造供養用的石塔呢。」


    這也是到廣德寺參拜時從寬朝大師那兒聽來的。幼小的孩童在「賽之河原」堆石頭是有理由的,他們年紀太小,還無法領會佛陀的教誨,尚未布施善行前就死去了,所以必須付出相對的代價。


    「比爹娘還早死是一件很罪過的事嗎?」


    鳴家們訝異地瞪大眼睛。


    「要堆那麽多石頭,少當家會很累的!」


    「少當家會發燒的,還是不要好了!」


    「別說這個啦,咱們差不多該回長崎屋了吧?」


    「馬上就到吃點心的時間了!」


    鳴家們悠哉地閑聊著,不知道今天要吃羊羹還是蜂蜜蛋糕(注:相傳是葡萄牙傳教士帶入日本的點心,以雞蛋、麵粉和砂糖為主要原料製成的蛋糕。)少當家露出苦笑,他當然想在點心時間前把妖怪們都送回家呀……


    這時候,賽之河原那頭傳來一陣大喊,少當家回頭一望:


    「那是……」


    孩子們紛紛慘叫,還混雜著高亢的咆哮聲。


    高聳的巨大身影突然現身了,身體看來是青藍色的,沒兩下子就把堆在河岸上的石塔踢翻,有些皮膚看來則是紅色的,他們發出讓人恐懼得瑟縮成一團的可怕吼叫聲。


    惡鬼跑到賽之河原來了。


    三


    冥界的惡鬼一腳就把孩子們用小石子堆到有自己個頭那麽高的石塔踢倒,在沒有風聲也沒有陽光的河岸上,眾人的慘叫聲不停回蕩。


    就算站在三途川岸邊,也看不見河流上遊的景色,下遊則是融入黑暗之中,兩邊都視線不清,朝身後望去也分不清回程到底該走哪一條路,看來隻能往前走了,所以得度過三途川才行。


    在佛陀接受孩子們堆的石塔供養、惡鬼放他們渡河之前,聚集在這裏的眾多孩童隻能不停堆著小石子,惡鬼會不停要求孩子們供養更多,總是將好不容易堆好的石塔踢倒。


    鳴家們從少當家的衣袖中目睹這光景,開始發出一陣不高興的低吼,有自己千倍大小的惡鬼看來雖然嚇人,但他們跑來打斷玩得正有趣的堆石頭遊戲,似乎讓鳴家們覺得不大順眼呢!這時候,一陣威風凜凜的吼叫聲傳遍了河岸,大家都吃了一驚。


    「住手啦!你們這些惡鬼給我住手!」


    有個孩子兩腳一蹬,一個人擋在碩大無朋的惡鬼前頭,說他是個孩子,年紀看來也有十二、三歲了吧?身上穿的衣服看來質料還挺不錯的。


    他一臉不肯服輸,看來個性應該很好強吧,跑來和巨大的惡鬼抗議也不害怕,看來生前應該是個活潑搗蛋的孩子。


    亡者既然來到死後的冥界,在賽之河原竟講出這些話,雖然有幾分可笑,這個孩子卻充滿活力。這麽一喊,就連他腳下的影子看起來也更濃重了。


    「大家也不想離開爹娘身邊,責怪我們早死,又有什麽用呢?」


    隻是,對冥界的惡鬼來說,耳邊一定聽過無數次這樣的怨言,他們待在這片河岸的時間,應該漫長到讓人無法想像吧?惡鬼隻是把臉湊近那孩子,用沙啞的破鑼嗓子大聲喊道:「去堆石頭!多積點功德!」


    才剛喊完,大手一揮,就把這孩子堆的小石塔給打塌了,這男孩沒多考慮,竟然縱身撲上惡鬼有柱子那麽粗的手臂。


    「可惡、太可惡了!」


    惡鬼輕輕鬆鬆連手臂一起把那孩子舉了起來。


    (看來惡鬼還沒打算讓那孩子渡過三途川呢……)


    即然如此,惡鬼可能會噗通一聲,將男孩扔進三途川作為懲罰,該怎麽把他搶回來呢?少當家還沒細想身體就先行動了,他飛快跑過去,抱住那個揪著惡鬼不放的孩子的腳。


    「小弟弟,快放開,快點把手從惡鬼放開吧!好啦,你聽話!」


    這孩子偏偏就是不肯鬆手,少當家便在他的胳肢窩搔癢,他的手還沒鬆開,鳴家們也加入了搔癢的行列,這正是他們最愛玩的遊戲啊!


    「吱吱嘎嘎!」


    「嘎嘎嘎!」


    或許是顧忌惡鬼的緣故,鳴家們小聲地叫著,依舊開心地對男孩不停搔癢,他的手立刻就鬆開了,少當家正想接住他……


    這時候,少當家嘴裏冷不防冒出一股詭異的怪味,他不由得嗆咳著,孩子沒接好,自己腳下反倒先踉蹌了,兩人就這樣一屁股跌坐在河岸上。


    「好痛!小弟弟,你不要緊吧?」


    他按住嘴角,對方倒是口齒清晰地回話了。


    「我名叫乃勢屋冬吉!」


    看來被人叫做「小弟弟」,這孩子不大開心呢!叫做冬吉的孩子馬上站起身,頓腳說道:


    「連我一個人都接不住,就不應該擺出一副大人的口氣,還敢叫我『小弟弟』!」


    「對不起啦。」


    少當家爬起來,老老實實地賠不是,冬吉還氣喘籲籲的。這時惡鬼嚇人的大臉又湊近兩人頭頂了。


    「怎麽?想要被打入地獄嗎?」


    淒厲的說話聲嚇人得很,就像有口破鍾、在頭上敲個不停。惡鬼接著用粗壯的指頭指著小石子,命令他們:


    「快!快堆石頭,堆成一座塔,想要早點走就全心全意好好供養!該不會想要永遠留在這兒吧?」


    兩人連忙跑去撿起石子,惡鬼終於走了。冬吉一臉氣惱地撿拾石頭,忽然睜大了眼睛。


    「咦?有小鬼耶……」


    鳴家們從少當家的衣袖裏溜出來,興高采烈地堆起石頭。本來凡人是看不見鳴家這類妖怪的,畢竟來到了冥界,或許因為聚集在此的孩子都已經死了,看來冬吉也能看見妖怪呢。


    「啊,他們都是妖怪,叫做『鳴家』,這是變成付喪神的獅子。我是一太郎,大家都叫我少當家。」


    少當家小聲地對冬吉自我介紹。


    「妖怪都是我的朋友,看來是運氣不好被我連累了,不小心一起跑到冥界來。」


    少當家又說,所以無論如何一定得想個辦法,送他們回到陽世才行。


    冬吉聽了露出訝異的表情,「喂,我說少當家,你難道是想要重返人世嗎?」


    年紀明明比較小,個性卻爭強好勝的冬吉現在一副啞口無言的模樣,少當家急忙為自己辯解。


    「這個嘛,人都死了,當然是無可奈何的吧?不過,這些妖怪怎麽看都不像已經死了啊?」


    抱著小石子的鳴家們雖然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樣,還是「嘎嘎」地連連點頭。


    隻不過若越往冥界深處前進,要送妖怪們回去也會越來越困難,少當家聽說過渡過三途川後會有奪衣婆來把衣服搶走,秤秤看罪孽到底有多重,這樣他就得和躲在衣袖裏的鳴家們分開了。


    「我希望能在這之前想出辦法。」


    話才說到這裏,少當家突然又捂住嘴,彎下了腰,現在嘴裏又冒出一股苦澀到讓人想吐的怪味了,鳴家擔心地湊近他,冬吉也跟著愁眉苦臉起來。


    「不要緊吧?你這個大哥哥還真是靠不住呢!沒辦法,少當家一個人真讓人擔心,就幫你一把吧!」


    看來冬吉這孩子講話口氣雖然傲慢,卻挺好心腸呢!少當家說自己沒事了,一站起身子,鳴家們便哈哈大笑,繼續玩著小石子,看來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置身冥界,隻是他們很快就玩膩了,一副想要吃點心的模樣。


    「我還沒有看過有人在冥界吃東西的。冬吉啊,惡鬼會拿吃的或喝的過來嗎?」


    「連杯茶都沒喝過哩!」


    鳴家們慢慢地玩累了,坐倒在河岸邊,少當家靈機一動,翻了翻袖子,果然和平時一樣,也放了些點心在裏頭,有金平糖(注:以砂糖為原料所製成,表麵有許多角狀突起、約一公分大小的糖球。台灣俗稱為星星糖。)、花林糖(注:用糯米粉或麵粉加上蛋和砂糖混拌後,切成細長條狀下鍋油炸,再裹上黑糖蜜或糖粉的傳統日本甜點。)、烤火菓,還有糖果!


    少當家拿了些花林糖給鳴家吃,他們立刻喜孜孜地喀滋喀滋啃了起來,看到冬吉一臉羨慕,也分了一些給他吃,他吃得很開心。這讓人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是大家一起到河邊納涼,還吃起點心來似的。


    這時候,少當家背後有人說道:「這就奇了,竟然看到這種怪事。」


    有個陌生的男人俯望著少當家一行人。


    四


    「唉,真沒想到都來到三途川邊,還能看到有人在這兒吃東西啊!」


    仔細一看,對方並不是賽之河原的孩童,而是在冥界邁步前進的其中一個大人,眾人並沒有在河邊停下腳步,看來是要渡過三途川吧?


    那人年紀約莫五十多歲,身材高壯,梳著武士發髻,看來頗為和善,少當家倒是有幾分聯想起佐助來了。


    「可是,還真稀奇哪!我上次來的時候根本沒見過半個人在這裏進食呢。」


    對方突然微微偏過頭,望向少當家他們的腳邊,然後說,來到冥界的人吃的是像塵埃那麽細小的香煙,也就是燒香時冒出的煙霧,所以佛壇和寺廟必須香火不絕。少當家轉頭望著他說:「您說上次來過?是來到陰間嗎?還是在說上輩子的事呀?」


    那人苦笑著回答少當家:「在下名叫青信,在江戶當大夫,成天隻顧著照顧病患,幾年前卻被病人傳染了麻疹。」


    他說,聿虧那次運氣好,人還沒渡過三途川,就被拉回江戶了。


    「您從冥界折返了?是怎麽辦到的呢?」


    「這個嘛……在下也不大清楚呢。」


    青信大夫表示他之所以能回到人世,多虧有個醫師朋友鐵了心,對他下了藥效猛烈的重藥,活過來之後,對方還要他道謝呢!隻是青信大夫現在不記得當時是怎麽回去的了。


    「要是一不小心給大家弄明白了這檔事,每個人都會吵著要回陽間吧?所以才刻意讓我們記不住。」


    青信大夫又笑了,這次自己重回舊地,是因為發生事故身受重傷,他有些遺憾地搖搖頭,看來這次是回不去了。


    「唉呀,我也該準備渡河了。」


    「總之,能在這裏碰到重返人世過一次的人還真開心,謝謝您啊!」


    說不定有法子能把鳴家們送回長崎屋呢!既然明白了這一點,下一步就是尋找方法了。少當家摸了摸鳴家,小鬼們也用三根指頭的小手放在他手上,「吱吱」、「嘎嘎」、「喳喳」地齊聲撒嬌。


    這時候,少當家留意到剛剛的好好先生青信大夫選了處淺灘,似乎打算徒步過河,河流速度湍急,不遠處恐怕是一處深淵,光看就叫人提心吊膽。


    (大夫不搭渡船嗎?還是因為有什麽罪過,才丕讓他上船?)


    青信大概是察覺到少當家疑惑的視線,回過頭微微一笑。


    「其實患者們都賒帳還沒還清,最近手頭不大寬裕,所以才沒錢搭船啊。」


    三途川的渡河船資是六文錢。


    冬吉訝異地說:「明明是個大夫,竟然這麽窮!」


    「唉呀,既然這樣,請拿我的銀兩去用吧。」


    少當家生來體弱多病,就算收下零用錢也無處花用,身上一直帶著充裕的金錢。區區六文錢竟然可以在這裏幫上大忙,他也樂得開心。


    他從懷裏拿出家人一直讓他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的銀兩,立刻拿了六文錢給青信大夫,這下子立刻有船夫靠過來,老老實實地讓他坐上了渡船。


    「謝謝你啊!年輕人。」


    對方用力地握住他的手,這麽一來,其他亡者都察覺到這裏不對勁了。


    身旁突然多出好幾隻手,一起伸向站在河岸上的少當家。讓人意外的是,有許多亡者似乎同樣身無分文。推擠中,少當家隻能無可奈何地發起銀兩。


    冬吉看了,沉著臉對他說:「大哥哥,記得留下你自己那份船資喔!」


    「我曉得啦!」


    話才剛說完,伸過來的手越來越多,電光火石之間,整個錢包都被人扯了過去,眾人連聲大叫,錢包在空中飛舞,吸引了更多亡者湊過來。


    「在做什麽?」


    惡鬼聽到這兒陷入混亂,揮舞著巨大的狼牙棒跑過來,把在場的亡者都趕開了,大家連聲驚叫,紛紛鳥獸散。眾人都逃走之後,賽之河原上隻剩下那個幹癟癟的錢包了。


    「唉呀,全部被搶光了嗎?」


    就在這時,河麵上有人喊住了少當家,仔細一看,除了方才


    的青信大夫,渡船上還載了好幾個人,正在三途川河麵上慢慢遠去,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上頭的人喊著:  「唉呀,小兄弟,多謝你啊!」


    「多虧了你……才能渡河,為了報答,聽我說……」


    「你呀……聽好了嗎?就是……影子……」


    「仔細瞧瞧……河岸邊……其他孩子……所以呐……」


    「……」


    那些得到少當家接濟幫忙的亡者指著他,似乎說了些什麽,但是小船就像滑行般朝「彼岸」不斷前進,似乎就連聲音也被緩緩地割裂,在「此岸」的人便再也聽不到了。


    少當家躺在別館養病時,曾聽人說過好幾次,像是「半死不活地正準備渡過三途川,被爺爺、奶奶,還是親娘的叫喚聲絆住腳步,沒法子繼續往前走,就這樣回到人世雲雲……」的故事,這麽說來,眼前的這條大河,或許就是分隔陽世和陰間一條重要的界線吧?


    (總覺得要是過了河,就算是妖怪也無法回到長崎屋了……)


    想到這裏,少當家真是心亂如麻,自己同樣也回不去呀!


    (好想見爹娘一麵呐……家丁們現在不曉得怎麽樣了呢?)


    一想到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些親近的人,像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三春屋榮吉和大哥鬆之助,屏風覷(注:原指躲在屏風後,趁人熟睡時伸長脖子,自屏風上窺探睡容的妖怪,在此則是古舊屏風幻化而成的付喪神。)、其他鳴家,還有鈴彥姬(注:由古老的鈴鐺所變成的付喪神)和見越入道(注:一種妖怪,穿著打扮和一般光頭僧侶無異,但是身材極為高大,據說身軀會越看越高,根本望不見頭頂,看的人最後還會因為一直後仰而摔倒。)這些妖怪,少當家真是悲傷不已。


    腦海中浮現出許多人的麵孔,少當家不停輕輕歎息,這時候冬吉來到他身旁,一瞼厭煩地模仿他歎氣的模樣,還伸手在他額頭彈了一下。


    「大哥哥,不是叫你千萬不能把銀兩都給人嗎?你雖然叫做一太郎,但真的是長男嗎?」


    冬吉揮了揮那個已經幹癟癟的荷包,「你這個人實在太靠不住了啊!」他瞪著少當家的眼神很嚇人,少當家卻為了別的事情大吃一驚。


    「看來,這下子隻能徒步越過三途川了……不過,嚇了我一大跳耶,以前還沒被人彈過額頭呢!」


    就連照料少當家的家丁們也說會影響健康,從來沒打過他。冬吉聽了,整個人怔怔地呆住了。


    「這是唬人吧?那之前要是做了什麽壞事,爹娘會拿你怎麽辦?」


    冬吉問道,你不會偷懶沒去幹活,或是吵著討一兩文錢去買點心吃嗎?他們會怎麽對付你?少當家疑惑地歪著頭說:


    「他們會說,要是去幹活身子會疲累,叫我還是歇著吧,零用錢根本花也花不完,都剩下來了呢。」


    冬吉重重歎了口氣,一副啞口怨言的模樣,八成是在感歎這個人為什麽沒被責打過吧?少當家又疑惑地問:


    「……大家的爹娘,都會打孩子嗎?」


    「大部分的兒女被爹娘責備的時候,都會挨打的喔!」


    這次回答少當家的人並不是冬吉。仔細一看,有個年紀和冬吉差不多的男孩,抱著一隻鳴家,身上隻穿著露出手腳的短小衣衫。從這副打扮看來,這孩子的出身和在長崎屋後頭雜居長屋裏玩耍的孩子應當差不多。


    「這個小東西是大哥哥的朋友嗎?」


    「啊,是的,他是鳴家。」


    一太郎介紹的時候,鳴家又咻地一聲跳回他的肩頭上,男孩笑了,說自己名叫末鬆。


    「我家是間小寺子屋(注:江戶時代庶民的初等教育機構,教導民眾寫字、讀書、算術等基本知識。),我是教書先生的兒子。」


    他說話的語氣非常穩重,說自己今年十一歲了,其實方才也想來討六文錢,所以跑來少當家發放銀兩的地方,隻是根本搶不過那些大人,沒兩三下就被擠出人堆了。


    末鬆又說,他看到鳴家也有參加搶奪銀兩的遊戲。


    「嘎嘎嘎!」


    小鬼一邊發出雄壯威武的吼叫,一邊咚咚地踏過大人的頭頂,奮力朝荷包的方向突擊。


    「這小東西實在是太靈巧了,他從好多人的手裏頭硬是搶到了銀兩呢!」


    鳴家被他這麽一誇讚,更是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不過鳴家應該不需要什麽銀兩吧?我剛剛就看他們好像拿著小粒金子在玩耍呢。」


    末鬆想要把鳴家和金子一起還給少當家,才會出聲搭話,少當家跟末鬆道了謝,又摸了摸鳴家的頭。


    「鳴家啊,那可是很要緊的東西喔,快交出來吧。」


    被少當家這麽催促,鳴家爬到他的手臂上,不情願地打開小手,手掌上正是閃閃發光的一分金子(注:江戶時代的貨幣,相當於四分之一兩。)。


    「太好了!少當家要是在人世間沒做出什麽壞事,就能搭上渡船啦。」


    冬吉用老成的口吻如此說道,少當家隻能露出苦笑。


    「不好意思,我想要請您幫個忙。」末鬆望著鳴家又說道:「就像剛剛說的,我沒錢可以過河,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要是……要是可以的話,可以請您用金子一起支付我的船資嗎?」


    這麽看來,末鬆是為了拜托少當家這個請求,才特地過來告訴他金子的事吧?少當家對他露出微笑:


    「好啊!要是惡鬼們同意我們一起搭船渡過三途川就好了,到時就來問問有沒有別的孩子也沒錢過河吧!」


    一分金子等於四分之一兩,船資足一個人六文錢,這麽說來,這些錢足足可以讓一百六十個人過河呢!


    「不過,還得請你再稍等一下,至少得把鳴家們送回人世才行啊。隻是,我還不曉得該怎麽做就是了。」


    「咦?可以從這裏回到原來的世界嗎?」


    「還不清楚啊,既然他們是妖怪,說不定有法子呢!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好吧……我明白了。」


    冬吉對看來有些遺憾的末鬆說:


    「末鬆,你幹著急也沒用吧?我看我們都還沒好好堆出可以供養雙親恩德的石塔,要等到惡鬼允許過河,還得耗上好一陣子吧?」


    河岸邊有眾多孩童每天都會堆出大量的石塔,隻是自從少當家來到這兒,他還沒看過惡鬼們同意讓誰渡河過。就連方才少當家忙著發放銀兩時,惡鬼也再次現身,把大家的石塔都給砸壞了,現在賽之河原上的孩子們依舊得從頭來過,用小石頭慢慢堆出一座寶塔來。末鬆輕輕歎了口氣:


    「就算再堆一次……大概同樣會被惡鬼砸壞吧?」


    末鬆說,他一想到如此,便覺得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但若是不堆石塔,惡鬼就會用可怕的聲音威脅要把自己打入地獄,想到有恐怖的八層地獄在等著,也隻能繼續堆下去了。


    說到這兒,有個在他們三人附近堆石塊的孩子出聲說話了。他的歲數看起來和少當家不相上下,一問才知道他小了三歲,今年十五歲,名叫惣助。他說自己從剛剛就一直聽到他們對話,也曉得大家的名字了。


    其實惣助在出聲搭話時就打好了如意算盤,希望少當家也替他支付過河的船資,隻是惣助說比起銀錢,他其實更想找個人一吐為快。


    「實在累死人了!少當家和冬吉你們才來沒多久,還會想要好好努力,我已經堆了好幾座塔,又被砸壞,根本記不清到底被打壞幾座了。」


    末鬆聽了也點點頭,看來他也在賽之河原停留了很久。


    「要是……要是咱們自己過河,又會如何呢?」


    三途川有些地方是可以徒步走過去的,末鬆說他也想過偷偷走過去。沒想到這時候從少


    當家的衣袖裏頭傳來吱吱喳喳的叫嚷聲,小鬼們紛紛探出頭,像串烤丸子一樣在袖口拍成一列。


    「太奸詐了,好壞啊!」


    「佛祖會責怪壞孩子的!」


    惣助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瞪著小鬼們。他們「嘰!」的一聲,又一起溜進衣袖裏去了。


    「佛祖會降臨這兒嗎?要是會的話怎麽不快快拯救我們脫離這片河岸呢?」


    末鬆的身子微微顫抖著,聲音一點精神也沒有。少當家有點擔憂地望著他。


    五


    堆起了五座石塔。


    惡鬼也破壞了五座。


    「賽之河原的惡鬼做事還真是仔細呀。」


    在分不清白晝或黑夜、不可思議的光線中,少當家不眠不休地堆著石頭,最後筋疲力盡地歎了口氣。


    「末鬆這些在這兒待了這麽久的孩子會覺得累,也是難免的呐。」


    少當家的身子比任何人都來的虛弱,來到此地之後,就連堆小石子也無法像旁人那樣順手,常常被惡鬼盯上,多虧鳴家們覺得好玩,也跟他一起堆著石塔玩耍,才能夠勉強交差。


    要是肚子餓了,少當家就從衣袖裏拿出烤米果和糖果,和冬吉還有妖怪們分而食之,隻是點心的數量畢竟有限,隻能分成小份淺嚐。


    然而,這陣子少當家不管吃下什麽,嘴裏都會嚐到一股詭異的怪味,像是這時候就甜得可怕,還夾雜著某種仿佛是醋的味道。看來自從來到陰問,自己的腸胃也變得異常了。


    獅子和小鬼們還想再吃,但是睜大眼睛張望河岸四周,除了小石塊,就隻有岩石和一條大河而已,實在看不到任何可以拿來果腹的東西。


    (這麽說來,青信大夫好像說過,來到冥界的人吃的是比塵埃還要細小的香煙,換句話說,吃的是燒香冒出來的煙霧呢。)


    所以,妖怪們根本沒有送掉小命,隻是碰巧被帶進這兒,才會感到饑腸轆轆,隻是……


    (那麽,為什麽我跟冬吉都會覺得餓呢?)


    末鬆和惣助一點也不想吃東西。


    「我跟冬吉並沒有沿著冥界的道路走來賽之河原,和這一點有關係嗎?」


    少當家左思右想,依舊沒有答案,衣袖裏帶來的點心卻不斷地減少。要是吃完了,又該怎麽辦呢?他不禁陷入沉思。


    就這樣,少當家堆出了九座石塔,惡鬼們也砸壞了九座。精疲力竭的少當家在河岸邊繼續堆著小石塊,有些落寞地回想著家裏的事。


    (爹娘他們有好好吃飯嗎?都失火了,家裏也不知道怎樣了?家丁們還在長崎屋嗎?)


    爹娘該不會哭個不停吧?妖怪們都平安無事嗎?兩位親若兄長的家丁和妖怪們都是祖母派來照料他、充當他的玩伴的,偏偏這下子他都已經過世了,說不定大家早巳離開長崎屋。


    (總覺得好寂寞呀……)


    少當家馬上甩了甩頭,努力忘掉這些念頭。


    (事情還沒辦完,一直垂頭喪氣也不是辦法!得把鳴家們送回去才行。)


    就在這時!


    在少當家腳邊蜷縮成一團的獅子忽然豎起耳朵,立刻有隻鳴家跨上它的背脊,兩個妖怪跑到賽之河原的另一頭,一路闖進望不見盡頭的黑暗中。


    「怎麽啦?鳴家、獅子,那裏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啊!你們不怕嗎?」


    鳴家迅速回過頭,告訴少當家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有陣又嗆又難聞的燒焦臭味,咱們聞到奇怪的紅豆餡了唷!」


    被他這麽一說,其他三隻鳴家也跟著用力抽動鼻子。


    「這是……榮吉做的紅豆餡哪。」


    「沒錯!沒錯!就是那個嚇死人的點心氣味!」.


    「你們確定嗎?」


    四隻妖怪不約而同地點頭,看來是不會有錯了。他們又說除了榮吉以外,打從生下來還真沒聽說過誰可以製造出那麽嚇人的紅豆餡來呢。


    「什麽是連妖怪也異口同聲說難吃的紅豆餡啊?」冬吉問道。


    少當家露出苦笑,對他解釋這位朋友及他做的紅豆餡是怎麽一回事。榮吉是少當家的至交好友,同時也是附近點心鋪子的繼承人,偏偏就是不擅長調製紅豆餡,所以會製作出許多獨樹一格的點心來。


    「……這間點心鋪子好像蠻嚇人呢,不過還挺好玩的!要是我還活著,得要上門去吃吃他做的點心了。」


    冬吉畢竟還是個孩子,還有很多事情沒法子實現。少當家一邊堆石塔,一邊望向鳴家們注視著的那片黑暗。


    「會傳來氣味,難道是因為那一頭是通往人世的路嗎?」


    少當家突然一命嗚呼,說不定榮吉特地帶著他生前常吃的大福餅和饅頭過來,放在少當家枕邊哀悼呢。


    「確實有可能!」


    榮吉畢竟是他的好友呀。換句話說,賽之河原四周看起來雖是一片漆黑,還是可能存在通向人世的路徑,也就是亡者們花費四十九天,長途跋涉抵達賽之河原所走的路了。


    「從河岸邊看不清那條路,難道是因為要是可以簡簡單單就走回去,陰間的人就麻煩了?」


    「少當家,這麽說隻要沿著那條路往回走,我們就能走回人世的出口了嗎?」


    冬吉不住點頭,看來他也想通了。少當家望著那片深沉的黑暗,說不定有法子可以將鳴家和獅子送回長崎屋了。


    「看來,我們應該要下定決心走進那片黑暗的地方羅?」


    「喂喂!你是打算闖進那片黑漆漆的地方嗎?」


    惣助和末鬆在旁邊聽到這番話,都板起臉停下堆石頭的工作。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來壓根也不想同行,黑暗的盡頭是輪回轉生的世界,不小心踏錯方向,便有可能闖進地獄,還可能會碰上血池或針山呢。


    沒想到隻有冬吉一個人表示他也想要走進黑暗的盡頭仔細瞧瞧。


    「咱們一睜開眼突然就跑到賽之河原來,要是有人跟我們說你死了倒也還好,我還真有點不服氣呢。」


    要是可以親眼瞧瞧這片冥土其他地方是何模樣,八成就能接受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了吧?末鬆跟惣助聽了反而感到大惑不解。


    「冬吉你沒有翻山越嶺,走四十九天的路嗎?」


    這下子反倒是冬吉覺得不可思議了,他搖了搖頭說沒有走過。少當家說自己也是,突然之間人就來到賽之河原。末鬆和惣助聽了一語不發,看來是不大高興。


    為了抵達中陰世界,必須走過八百裏的山路才能抵達賽之河原,竟然有人可以跳過這一段苦行,大概讓他們難以接受吧?


    (唉呀,這點也不大一樣呢。我們和其他孩子之間的差別到底是什麽呢?而且,連影子也……)


    少當家想起先前渡過三途川的那些大人所說的話,為了回報他給的六文錢,他們從河上的小船上放聲對他喊著:


    「多虧了你……才能渡河,為了報答,聽我說……」


    「你呀……聽好了嗎?就是……影子……」


    「仔細瞧瞧……河岸邊……其他孩子……所以哪……」


    「……」


    明明沒刮風,眾人的聲音卻像被吹散了似的,雖然聽不大清楚,他們確實是這麽說的沒錯。為了報答六文錢的恩惠,特地指出少當家還不曉得的關鍵。


    「隻要仔細瞧瞧河岸上的孩子們就知道了」,而且和「影子」有關。惡鬼三不五時就會來破壞堆好的石塔,少當家一直被打斷,還沒空仔細思索。他一直想不透這一點,望著自己腳邊,他又陷入了長考。


    (所謂影子,指的就是我腳底下的這道黑影,對吧?)


    少當家的影子跟隔壁冬吉漆黑的影子比起來,總讓人覺得似乎稍


    微黯淡了些。


    (這是因為我有妖怪的血緣嗎?還是因為過去妤幾次差點沒命,氣息也比較稀薄呢?)


    少當家露出苦笑,又望向另一頭。這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臉上嚇得一點血色都沒有了。


    (惣助的影子……已經淡到根本快看不見了!)


    那種虛無飄渺的樣子,和少當家的影子根本無法相比,他急忙望向四周的孩童,果然幾乎每個人都沒有在地上投射出任何陰影來。啪答的一聲,少當家手中的石塊落了地。


    (這……)


    青信大夫所說的「影子」,指的就是這個差異吧!不會錯的,為了回報那六文錢,他特地告訴少當家這樣的不同是別具意義的。


    (青信大夫的確說了,他自己……也曾經起死回生。)


    少當家咕嘟一聲,咽了口唾沫。


    他猛然回過神來,一抬起頭就發現末鬆一直觀察著他。末鬆的視線慢慢地移向少當家腳下的影子,他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我們的影子,怎麽會不一樣呢?」


    少當家搖了搖頭,說他也不明白。末鬆又換上有點膽怯的神情。


    「青信大夫之前的確講過……」


    末鬆的話突然被打斷了。河岸上又傳來孩子們的哭叫聲,還有一陣怒吼。


    「惡鬼來了!」


    大家紛紛伸手撿起小石子,少當家也急忙和鳴家一起堆積石塊。


    偏偏這時有隻鳴家要撿起石塊的時候狠狠跌了一跤,「嘎嘎」地大叫著,被走到旁邊的惡鬼聽到了。身材高聳入雲的惡鬼走向少當家。


    情急之下,少當家隻能把摔跤的鳴家藏在自己身子底下,惡鬼則用凶狠的眼神瞪著他。


    「有怪聲!剛才還瞧見有小鬼呐,什麽來路?現在躲在哪裏?」


    少當家隻顧著藏好鳴家,一直噤聲不語。


    逃進他懷裏的鳴家現在抖個不停。惡鬼手中的狼牙棒在眼前的地麵狠狠一敲,一陣天搖地動,震得大家全身顫抖個不停。


    (難道想用狼牙棒打我們?)


    少當家咬緊牙關。嚇人歸嚇人,還是不能拱手把鳴家交出去,不是嗎?


    惡鬼站在一旁,俯望了少當家一會兒,可是……沒想到最後竟然搖了搖頭,從他身邊走開。


    (奇怪?又走掉了!)


    少當家爬起身,怔住了片刻,隻是望著惡鬼的背影發楞,在一旁的冬吉喘了口氣。


    「嚇死人、嚇死人啦!我還以為狼牙棒會打過來呢!」


    惣助也全身顫抖,少當家沉默了半晌,又張望四周……最後點點頭。他想通一件事啦!


    「惡鬼不會揍人的。沒錯,我想就是這樣沒錯。」


    惡鬼們其實並不是來痛打孩子們一頓的,說不定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其實是這些孩子在賽之河原上的保護者吧?末鬆聽了少當家這番話,非常疑惑地反問道:


    「是嗎?他們待人一點也不好呀?」


    大家長久以來一直被惡鬼打壞自己堆的石塔,大概無法信服這一點吧。


    「但惡鬼隻會踢倒河岸上的石塔而已吧。」


    少當家仔細回想,的確沒看過河岸上有惡鬼動手毆打孩童。


    「這兒並不是地獄,是大家各自等待裁決的中陰世界呀。要是沒做什麽太大的壞事,惡鬼也不會毆打孩子,一定是這樣沒錯。」


    末鬆他們聽了沉默不語,還是一副不讚同的模樣。這時反而是冬吉插嘴說話了。「不過呢……這想法還挺有意思的!但是鳴家這些妖怪本來就不應該跑到這兒來吧?要是被惡鬼抓到,不知道會拿他們怎麽辦呢。」


    少當家點了點頭。


    「的確如此,看來不趕緊回去不行了。」


    就算陷入迷惘而遲遲不行動,結果還是一樣的吧?惡鬼現在既然已離開河岸邊,大概暫時也不會察覺到有小孩不見吧?


    少當家於是站起身說:「既然這樣,不如就現在上路羅!」


    「啊,我也要走!」冬吉接口說。


    惣助聽了全身顫抖著說:「喂喂、喂喂!你們住手啊,要是被惡鬼抓到有人偷偷開溜,不會輕易放過你們的!」


    要是惹得惡鬼大發雷霆,可能會不準他們渡過三途川,甚至還可能懲罰他們永遠在這片河岸上堆石頭呐。


    「對不住呀,不過我們還是得走。」


    少當家輕聲向惣助賠了個不是,接著將小粒金子托付給在一旁板著臉的末鬆。


    「我帶著金子就這樣從河岸邊溜走,你一定很擔心吧?那麽,我把金子托給末鬆了喔!」


    末鬆目不轉睛地望著滾進手心裏的小粒金子。那可是他自己、少當家和惣助,還有所有沒有船資過河的孩子們的一線生機呀!


    「看著吧,我一定會把妖怪們送回去的。」


    少當家說完,就和冬吉靜靜離開河岸邊,朝黑暗之處移動。末鬆還是怔怔地楞在原地。


    少當家站在那堵漆黑的高牆前頭,咻地鑽進裏麵,周遭頓時化為一片黑暗。「少當家!」後頭傳來冬吉的呼喚,回頭一看,隻有他們身後鑽進來的那塊地方黑暗分開,多了一個洞,從洞口可以望見河岸邊,看得見坐在小石頭上的惣助,他睜大眼睛板著一張臉,朝這邊張望。


    「為啥你們就可以這麽做?可惡!給我答話呀!」


    不知道為什麽,惣助夾雜著哭泣的叫喊聲,這一刻聽起來好遙遠啊。


    隻是,少當家他們也沒有工夫好好應聲了。前後左右都被一片漆黑的東西包圍,即使邁步往前走,還是很難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前進,前頭同樣黑壓壓的,弄不清自己到底朝向那個方向。


    這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叫!


    「喂,惡鬼呀,有人要從這裏逃跑了!」


    少當家急忙往河岸的方向一望,冬吉也跟著回頭。他們都聽見三途川的岸邊傳來這陣尖銳的叫喊,就像嘹亮的鍾聲一樣在四周回蕩。


    那是末鬆,他握緊雙拳站在被打壞一半的石塔邊,不住放聲大喊。


    六


    「末鬆!你說什麽呀?」


    少當家望見末鬆身旁的惣助一副嚇壞的表情盯著他的臉,河岸上的孩子們也停下手邊的事站起身子。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末鬆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們這個方向,接著傳來惣助說話的聲音。


    「為什麽要喊惡鬼過來呢?少當家雖然有點像濫好人,對咱們不是還挺不錯嗎?不是還說要一起去搭渡船嗎?」


    這麽一來,他們還沒把妖怪送回陽世,就會被惡鬼逮住了。惣助說完,年紀比他還小的末鬆竟用大人般老成的表情望著他:


    「隻是要引起騷動罷了。」


    「啊?」


    「要是惡鬼都跑去追趕少當家他們,就不會監視得那麽嚴密了。我打算趁那時候偷偷搭上船,今天就能搭船過河啦!」


    末鬆打算賭賭運氣,說不定可以趁亂成一團的時候順利逃跑呢。


    「方才不是還有些沒錢過河的大人在河岸上嗎?人還多著呢!咱們可以代付船資,隻要請他們幫忙把渡船叫過來就成了。」


    他打算混在乘船的大人當中,一起渡過三途川。過河的船資雖然是六文錢,看來船夫應該不會特地找錢吧?所以這份小粒金子隻能拿來充當一次的船資,末鬆越說越是激昂:


    「惣助呐,隻有這次機會啦!咱們倆一起過河吧!」


    「喂!你再等等吧,不是說好要用金子的錢,大家一起過河到對岸去的嗎?」


    難道要丟下少當家他們不管嗎?為什麽……末鬆卻又打斷了他的話。


    「要我再等一會兒?要等到什麽時候


    ?我待在這裏的日子,可比惣助還要久多了!一直堆了那麽久的石頭,偏偏就是不讓我過河呀!」


    石塔被打壞了依舊得繼續堆下去,前天是這樣,昨天和今天也是如此,明天一定也落得這副下場!已經累得受不了啦,末鬆不想再堆石頭了。


    「更何況,少當家他們一定不會回來的……他們一定會死而複生,回到爹娘身邊去的!」


    青信大夫那番話末鬆先前也聽見了,大夫說有人死而複生,他自己也曾經是其中一個。少當家他們和其他亡者不一樣,不但突然在河岸邊現身,還可以吃東西,影子也特別深,不管怎麽看,就連在年幼的末鬆眼中……他們、他們都還沒死透呀!


    大概隻有他們倆能從這地方逃走吧!


    「可惡、太可惡啦!」


    末鬆的眼眶盈滿淚水,兩腳用力一蹬,接著說:


    「少當家卻又把金子寄放在我們這兒,要是沒辦法成功回到陽世,他還是會回到這地方來,到時候他打算再用這筆錢渡過三途川呐!」


    這時候,末鬆抓住嚇破膽的惣助的手,硬是把金子推到麵前讓他看個清楚。


    「因此我要大喊大叫,讓惡鬼全跑過來。少當家他們想開溜,實在太狡猾啦!我也想要從這兒出去呀!」


    末鬆稚氣猶存的臉上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沒兩下就會冒出眾多惡鬼去追少當家他們,不知道會不會被逮住?這下子他們會被大罵一頓,就不準他們上渡船啦!」


    惡鬼說不定會揪住少當家他們倆,再一把扔進又深又急的滾滾濁流去,之前他見過好幾個罪孽深重的人,載浮載沉地在河裏受苦。


    「要是他們沒被逮住,順利回到人世,少當家也不需要這些金子啦。無論怎麽想,這些金子隨便咱們怎麽用都行的!」


    末鬆高高舉起小粒金子,黑暗中也能聽到他的說話聲。少當家呆呆地停下腳步,一旁的冬吉咬緊了牙根,他望向少當家,催促他往前走。


    「少當家,快走吧!趁一片漆黑,惡鬼還搞不清楚我們是朝那個方向逃,趕快上路吧!他們要追過來啦!」


    隻是,少當家的視線依舊無法從未鬆他們身上栘開。


    「我……我不應該把金子留下來的。」


    這裏是冥界、三途川的某個角落,此時此刻,每個人都要因為生前的因果報應接受裁決,下一步可能是天界,也可能是地獄,這裏是亡者被審判的地方。不管是佛陀還是惡鬼,都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要是在這裏欺瞞惡鬼,等到渡過三途川後,又會是什麽在等著你呢?」


    他想要阻止末鬆,但是如果現在跑回河岸邊,就會被惡鬼逮個正著,這麽一來就無法幫助鳴家逃脫了。


    (該怎麽辦才好?)


    少當家苦惱萬分,無法再移動腳步。


    就在這時!


    「交給咱們吧!」


    身旁竟然有人悠悠哉哉地這麽說,聲音非常清晰,仔細一看原來是鳴家,他們興高采烈地伸出手,朝高高舉起金子的末鬆奔去。原先交給少當家的金子,不知道為什麽跑到末鬆手上去了?看來鳴家們是覺得既然少當家不要金子,不如就讓給他們吧。


    惡鬼們聽到叫嚷,來到河岸邊上展開行動。少當家能夠感覺到惡鬼紛紛朝著他們所在的黑暗處直奔而來。末鬆也望著惡鬼們。少當家放聲叫道:


    「惣助!你要好好照顧末鬆啊!」


    大群惡鬼朝出聲的地方蜂擁而來,後頭惣助的手動了,他用力扯過末鬆的手,


    小粒金子咻的一聲,從指尖掉了出來!


    「啊!」


    金子畫出一道淡淡的光芒飛了出去,眼看就要掉進三途川的滾滾濁流裏頭了。


    噗通!


    這個細微的聲響清晰可聞。


    「哎呀……真是佛祖保佑!」少當家脫口說道。


    金子落在那種地方就撿不到了,這下子末鬆也不必故意隱瞞騙人。惣助似乎在對呆站著的末鬆講些什麽,接下來他們兩個一定會乖乖地堆積石塔,可以好好渡河到對岸去的。


    「太好啦……」


    少當家才剛鬆一口氣,有人突然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原來是冬吉。


    「還不快逃?是想被逮個正著嗎?」


    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惡鬼們的腳步化成一陣地動山搖,越來越逼近啦!


    「哇啊、對不起!」


    末鬆的叫喊引來了惡鬼,這點也讓少當家恐懼不已。他轉了幾個念頭,這條路雖然還是通向賽之河原,卻有惡鬼在前,沒有退路了。


    傳來拖著狼牙棒走路的可怕聲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惡鬼們身軀龐大,地麵也隨著腳步聲搖晃起來,他們倆手拉著手,怕在黑暗中走散了,急忙朝惡鬼動靜的反方向加快腳步。少當家可不記得自己還在人世時曾經這麽拚命過,跑呀、跑呀,努力往前邁出大步,這時候……


    「咦?」


    才跑了沒多久,兩人就驚呼出聲,根本沒感覺到自己已經輕輕鬆鬆從黑暗中鑽出來。不知不覺間,他們似乎變成並肩在山路上一起往前跑,環繞四周的黑暗已經消失了。


    周圍才剛變亮,鳴家就「吱吱嘎嘎!」開心地大喊大叫著。


    「果然有路可以走出三途川!」


    回頭一望,後麵是彎彎曲曲的重重山路,就連身後不遠處的景物也被遮蔽,望不見三途川了,可是他們的確是從賽之河原逃過來的。惡鬼追趕過來的腳步聲震撼地表,越來越逼近了,這一切可不是在作夢呀!


    「糟了,這下子會被他們追上的,會不會把我們打入地獄作為懲罰呢?」


    冬吉聽到少當家這麽說,表情一沉。


    「這都要怪少當家一直發呆吧?這下子躲在你袖子裏的妖怪也要跟著下地獄羅。」


    「那就傷腦筋了,不過幸好沒讓末鬆做出傻事,太好啦!」


    可是下一步又該怎麽辦呢?少當家氣喘籲籲地跑著,一麵絞盡腦汁地思考。


    「不知道身上有沒有能派上用場的東西?」


    少當家和冬吉把懷裏、衣袖和麵紙盒(注:原文是「紙入れ」,裝隨身麵紙的小盒。)都給翻找了一遍,手一探進袖子裏,有小手碰了碰他,有點癢癢的,鳴家們還「嘎嘎嘎」地笑了,最後隻找到冬吉的零錢、吃剩的點心和少當家隨身攜帶的大量藥品。


    「都到這步田地了,少當家幹麽還帶著那麽多藥,要是有寫著從黃泉之國遁逃的法術書不就好了?」


    少當家聽了笑著對冬吉說,他從來沒看過這種書名的書本。


    「首先呢,我是不會帶著書本走路的,家丁兄長們老是說我看書看得太晚,會把身體搞壞,沒兩下就把我的書給沒收……」


    少當家一邊往前跑,嘴裏又傳來一股怪味,他喃喃說道:


    「不過,家丁們為了補償,倒是常常講故事給我聽呢。」


    就連這種緊要關頭,還是會回想起長崎屋還有家丁們的事。少當家一個人落單,果然沒兩三下就束手無策了,大概是因為一直仰賴妖怪們幫忙吧?才跑了一會兒,腳步就搖搖晃晃啦。


    (不行,就算隻有我一個,還是得把鳴家們妥妥當當地送回去!)


    鳴家們不知道知不知曉惡鬼就要追上來,在衣袖裏悠哉地大笑著,還哼起歌來,或許是覺得你追我趕的遊戲很有趣吧?他們唱的是小時候家丁們在少當家枕邊唱來哄他入睡的曲子。


    「鳴家們常常跟我一起睡,連曲子也記起來了……」


    這時,少當家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從未想過的念頭!


    「對了!故事……我還記得……」


    少當家想起伊


    邪那岐(注:古事記等日本神話中間天辟地的神隻,是日本列島與諸神的創造者。)、伊邪那美(注:女神,與伊邪那岐是兄妹,同樣是日本列島與諸神的創造者。)的故事。


    七


    「啊?那是什麽?」


    冬吉訝異地反問,少當家解釋,那是在古代日本神話中登場的夫婦神。


    伊邪那岐失去深愛的伊邪那美,他無法忍耐悲痛,於是跑到黃泉之國想要把死去的伊邪那美接回來,可是伊邪那美已經死去很長一段時間,屍身早已腐化也冒出蛆蟲來了。伊邪那美要他千萬別看,伊邪那岐卻偏偏看了,還嚇得立刻從黃泉之國逃出來。


    伊邪那美因為他違背諾言而大發雷霆,派出追兵追著伊邪那岐不放。


    「當伊邪那岐跑到通往人世的黃泉比良阪時,為了擺脫追兵,他順手就把頭上戴的東西扔在路上。」


    少當家記得伊邪那岐一開始扔出去的是戴在頭上的發飾,落到地上就成了山葡萄樹,還結出果實,追兵們忙著吃果子,伊邪那岐就逃脫了。


    隻是,他們吃完山葡萄,又追上來了,接著伊邪那岐應該是扔出了發梳,落到地上就變成了竹筍。趁追兵們忙著吃筍子,他奸不容易又趁這機會逃跑了。


    「這裏既然是冥界,同樣的事情,說不定我們也行得通呀!先絆住惡鬼的腳步吧!」


    「試試看吧!要先丟什麽呢?少當家?」


    少當家和冬吉對彼此點了點頭,姑且一試。少當家把袖子裏剩下的糖果往身後扔過去了。


    淡紅色的糖球在冥界的地麵上滑溜溜地滾動,滾呀滾的最俊終於停住了,就像故事裏那樣,從地麵上長出樹木,還開了花結出果子,馬上就越長大。原來是帶著淡淡色澤,看起來非常甜美的桃子。


    「啊,果然沒錯!沒兩三下就結出果子啦!」


    「成功了!」


    他們急忙跑開。身後惡鬼們追趕的腳步聲突然停了,還能聽見他們粗嘎的歡呼聲。一定在張口大嚼桃子吧。


    「幹得好!」


    少當家他們拚命地往前跑,山路卻變成一段和緩的上坡路,跑起來有點累人。往前才沒一會,兩人的表情立刻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少當家,桃子好像沒兩三下就被吃光了,後頭岩山那邊又傳來惡鬼的腳步聲了!」


    「他們的胃口還真大耶。」


    少當家歎了口氣,暴飲暴食對身體可不好呢。一下子腳步聲越來越響亮了。山路盡頭可以看到惡鬼巨大的身軀,現在看來和螞蟻差不多大。少當家和冬吉的表情又緊繃起來了。


    「那麽……這次把錢扔出去好了?」冬吉說道。


    他懷裏還有方才沒用上的六文錢。


    「就決定是這個啦!」


    冬吉使盡全力將錢朝遠處扔出去,兩人微微往後一望,不知道地上又會長出什麽東西來?六文錢落到地上又彈跳起來,發出堅硬的聲響,沿著山路朝三途川的方向滾動,滾呀滾的一直停不下來,地上並沒有長出樹木,銅錢隻是一個勁地往前滾。


    「怪了,這次失敗了嗎?」


    奇妙的是銅錢的數量似乎增加了。銅錢滾落地麵,發出輕快的喀當喀當聲,慢慢變成了像河水般的嘩啦嘩啦聲。


    「這是怎麽一回事?」


    銅錢變多了,越來越多!變成一股滾滾洪流,朝惡鬼們疾衝而去。


    「哇啊!變成一道錢河啦!」


    「這、這可嚇人啦!」


    數不清的銅錢朝惡鬼們滾去,他們腳步不穩,一步又一步被逼回三途川的方向,喊叫聲好像也逐漸遠去了。


    「少當家,又成功了耶!」


    「要是這些銅錢都流到賽之河原那兒去,身上沒錢的亡者說不定就能得救啦!」


    少當家相冬吉互望一眼,開心地笑了。


    沒想到,忽然喀當一聲,好像有蟲子飛過兩人耳邊。


    「咦?這是什麽?」


    少當家才剛偏過頭,冬吉就喊著「好痛!」皺起眉頭。


    「怎麽啦……好痛!」


    少當家也縮起脖子。


    「痛死啦!」


    「什麽跟什麽呀?」


    飛過來打中他手臂的東西,現在滾落到地上去了,仔細一看原來是銅錢。少當家心驚膽顫地回頭一望,惡鬼們撥開滾滾錢潮又追上來了,而且還揮舞著狼牙棒,把銅錢朝這兒打過來,要擊中他們啦!


    「哇啊,救命啊!」


    銅錢仿佛一陣蝗蟲,紛紛飛了過來,少當家被其中一枚打個正著,摔倒在地。這時獅子發出慘叫聲,似乎也挨了一下,付喪神的本尊其實是少當家懷裏的隨身藥盒,啪答一聲蓋子撞開了,裏頭塞得滿滿的成堆藥品也跟著一股腦滾出來。


    「哇!這是什麽?」


    冬吉發出一聲驚呼。掉出來的藥丸立刻在冥界路麵上生長成有如樹木般粗壯的藥草啦!


    這些藥草馬上被滿天飛舞的銅錢撞倒。大量銅錢打在草莖上,瞬間變成河水般眾多的藥丸,四周隨即飄出陣陣苦味。無論是惡鬼還是少當家與冬吉,大家身上都沾滿了藥,冷不防一口就把藥丸給吞了進去!


    「咳咳咳咳咳!」


    「嗚哇、咳咳咳!」


    「吱吱嘎嘎!」


    「哇哇……嗯!」


    後頭也傳來一陣粗重而低沉的慘叫聲。


    看來對惡鬼來說,這招比桃子或銅板還要有用。仁吉特製的秘方藥丸,味道實在太驚人了,惡鬼們紛紛趴倒在地,根本沒法子起身。不過就連少當家他們自己也是眼冒金星啊。


    沒想到!


    這時候竟然是少當家先站起來了。


    少當家的確是生來體弱多病,就連在冥界,虛弱的程度也是高人一等,惡鬼們也大為吃驚,以為他身體差到還會再死一次呢。


    隻是,正因為如此,說到吃藥這件事,無論是在江戶或是在陰間,都沒有人可以和少當家相提並論;不管是再怎麽苦的藥,少當家老早就習慣了!


    「冬吉,趁現在趕快逃啊!」


    少當家說完便拉著同伴的手往前走,「嗚嗚嗚……」冬吉還沒恢複意識,少當家扶著他和妖怪們,推著他們站起身往前跑。


    「真是不可思議,我怎麽曉得該往這個方向走呢?」


    少當家有些狐疑地偏過頭。放眼望去,四周被路上滿溢出來的藥品染上一片綠色、茶色和混濁的白色,他們吞下堆積成山的藥,周遭卻好像跟著光亮起來了。


    「冬吉啊,我覺得那一頭好像就是出口了,你說呢?」


    同伴好不容易抬起頭,也是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那邊的確比較亮!還是現在這附近突然亮起來了?」


    「嘎嘎!」


    鳴家們也從衣袖裏成排探出沾滿藥粉的頭,放聲嚷叫著、不斷點頭。少當家抬起頭,往山路盡頭的一點光亮看去。那裏傳來一陣讓人懷念不已的說話聲。


    (是家人的聲音嗎?在冥界也能聽得到嗎……)


    少當家忽然想起這個傳聞,然而,說話的人並不是在呼喚少當家的名字,這兩個人好像在商量什麽不吉之事。


    「剛才是不是聽到少當家說話啦?」


    「聽見啦,聽見啦!一定是喂了他好幾次的藥奏效了。」


    「既然如此,就換上更濃的藥吧!」


    「得把少當家拉回陽世才行哪!」


    少當家這下子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嘴裏會冒出難以形容的怪味了。家丁們和方才結識的青信大夫的朋友一樣,也正在喂少當家吃藥呢。


    那可是味道非同小可的藥哪!


    「仁吉、佐助啊!你們已


    經讓我吃了比山還要高的藥,早就夠啦!趕快住手吧!」


    少當家有點擔心接下來他們會讓自己喝下什麽樣的苦藥,他試著朝光亮的地方出聲說話,要是聲音可以傳入家丁耳朵,他還想問有沒有法子把鳴家們接過去。


    「喂!有沒有法子讓妖怪們回去呀?」


    沒想到長崎屋的兩位家丁,偏偏認為無論天上地下,就連冥界和天國裏,最要緊的依然隻有少當家一個。因此這時的他們壓根兒聽不進和妖怪有關的事情。


    「既然這樣,幹脆拿這東西出來用吧!」


    仁吉的口氣聽來已經下定了決心。


    「看來是最後的手段了,那可得喂他吃下夠讓他洗澡的量才行羅!」


    這句嚇死人的話是佐助說的。鳴家們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又縮起脖子躲進少當家的衣袖裏,少當家感覺背後竄過一陣寒意,怔怔地停下腳步。冬吉說話了。


    「那是誰的聲音?怎麽啦?」


    少當家擠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對他說:


    「冬吉啊……這下子可能會發生比被惡鬼追趕還要恐怖的事了。」


    「比剛剛……還要嚇人嗎?」


    冬吉睜大了眼睛。


    這時候,從山路光亮的那頭冷不防冒出一陣宛若綠色泥沼的東西,就這樣步步逼近,淹沒了兩人和妖怪們。


    八


    「吱吱嘎嘎!」


    眼前一片白茫茫,不對,是綠油油,還傳來一陣分不清是慘叫還是怒吼的喊叫,不知道是鳴家還是獅子發出的。


    「這是什麽味道啊……快整死我啦……」


    少當家還聽見冬吉有氣無力的聲音,看來他不小心吞進難吃得要死的藥物了。隻是才沒兩下,冬吉的身影就消失在煎藥泥沼的另一頭,不知道被衝到哪兒去了。


    遠處傳來巨大咆哮聲,聽起來是惡鬼們在慘叫。能夠調配出連陰間惡鬼也抱頭哀鳴的煎藥,家丁們真不愧是妖怪呀!


    「嗚嗚……這真的太……」


    就連號稱最強病人的少當家,也難以抵擋這些湧進冥界,顏色和氣味都有如泥沼的藥。怪味帶來的衝擊直竄腦門,讓人不由得緊閉雙眼。盡管這樣,眼前還是閃過光亮。這怪味讓少當家全身顫抖,光吃下這帖藥,就快被活活整死啦!


    (……唉呀、我快死啦!臨死前要是能吃到榮吉做的甜饅頭就好啦……)


    不管目前為止榮吉做的紅豆餡有多難吃,現在感覺都成了可以入口的美味食物了。隻是,少當家突然察覺到一件事。


    (我真的已經死了嗎?)


    人明明已經死了,偏偏有種快要一命嗚呼的感覺,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呢?好惡心呀!快受不了啦,忍不住想這麽叫出來。少當家不知道自己是一路往下掉,還是被衝走了,隻能放聲大喊:


    「難吃死啦!」


    少當家被自己的聲音給驚醒了。


    他發現有人正俯身望著自己,不知道為什麽不是冬吉,現在倒換成兩位家丁了。


    「咦?是家丁們!」


    這句話才說完,他們倆就飛撲過來,緊緊抱著棉被不放。


    「少當家,您終於醒過來了!」


    「快去通報老爺和夫人,快啊!」


    房內回蕩著童子急忙跑出去的啪答啪答腳步聲。少當家察覺自己人在被窩裏,皺起了眉頭。


    「怪了,我還以為自己身在冥界呢。是在作夢嗎?」


    「少當家啊!火災的時候你吸進煙霧,差點一命嗚呼呢!」


    佐助兩眼含淚,告訴他事情的始末。現在他人還躺在時常來看診的源信大夫家中呢。


    「長崎屋失火燒毀了。」


    這場大火幾乎延燒了整個通町,有許多人流離失所。


    「長崎屋燒得隻剩下三棟庫房和地下的倉庫,不過老爺他們、店裏的夥計和妖怪們倒是平安無事,咱們倆第一個把少當家搶救出來。」


    接著換仁吉板著臉說道:


    「少當家吸進濃煙,當場就昏倒了,兩天都沒醒過來呢。」


    母親阿妙擔心得病倒了,現在人也在這棟屋裏休養。


    「這麽說來,那裏果然是賽之河原了!」


    少當家大吃一驚,自己竟然能夠回到人世。這時衣袖裏頭有東西悉悉簌簌地鑽出來,是鳴家和獅子!他們還呸呸地連聲怪叫,嘴巴動個不停,看來吞進去的藥真的苦得不得了。


    不過,少當家還是開心地望著他們。


    「太好啦!我把妖怪們都平安帶回來了!」


    他說一路上發生了許多事,家丁們隻是淚眼汪汪地連連點頭,沒多久爹娘就和源信大夫一起衝進房裏來。看到雙親含淚握著他的手,少當家這才體會到自己真的差點送掉小命了。


    (和我在一起的冬吉,後來怎麽了呢?)


    他的影子還很濃,而且還在少當家身旁同樣喝下大量的藥口陽,或許在日本的某個角落,現在冬吉也清醒過來了吧?


    (說不定,總有一天還能和冬吉見麵?)


    還有許多事情讓少當家掛念不已,有些事情他實在束手無策,有些事情他現在卻想通了。


    (不知道惣助和末鬆後來怎麽樣了?)


    他們還在河岸邊堆石頭嗎?要是沒吵架就好了。雖然覺得不會再遇上這兩人,少當家還是無法忘懷他們。


    (總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夢呢!)


    他喃喃地說出這句話,源信大夫這時卻端來一個托盤,湊近枕邊。家丁們看到碗裏的藥,立刻喜孜孜地說這東西還真有效。少當家一看到就瞪大了眼睛。


    那一帖難以形容的怪味藥方才還在冥界肆虐,碗裏頭看來正是一模一樣的東西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娑婆氣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畠中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畠中惠並收藏娑婆氣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