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緒和千代每天的例行公事之一,就是為院中養的那兩隻母雞撿雞蛋。


    全身淡褐色的那隻叫做『葦火』,而除了尾巴微黑之外,全身皆為淡褐色的那隻則叫做『木通』。這兩隻雞產下的雞蛋,大大維係著風祭家這個大家庭的生計。


    「很好很好,今天它們也產下了好多蛋哦。」


    桐緒小心翼翼地將地上的蛋撿起來,茄籬裏收集了一堆剛產下來的雞蛋,相當溫暖。


    「桐緒小姐,今天的早餐就做小魚幹煎蛋吧。」


    「啊,好啊,聽起來好好吃哦。」


    「因為紗那王公子喜歡熟雞蛋勝過於生蛋嘛。」


    千代很明顯是在征求桐緒的同意。


    桐緒裝作沒聽到,千代於是又重複了一次紗那王的名字。


    「鷹一郎公子告訴我,葦火和木通是紗那王公子買的。真是多虧有他。」


    「是?」


    「我們回廚房吧。」


    麵對桐緒那冷淡的態度,千代無奈聳了聳纖細的肩。


    打從紗那王玩弄藤真的生命那天起,已經過了五天了。這段期間內,盡管紗那王和桐緒共處於一個屋簷下,桐緒依然沒有和紗那王說上半句話。


    至於紗那王,也沒有特別過來和桐緒說些什麽,其實他不必特意過來道歉。隻要使點小花招討我歡心,我就會心軟了嘛——桐緒對紗那王的憤怒依舊未減。


    鷹一郎跟千代起初還能對這兩人的冷戰睜隻眼閉隻眼,但過了三天之後,他們覺得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便將化丸納為同夥,三不五時就輪番到桐緒那兒有意無意地跟她談論紗那王。


    「你還是不想跟他和好嗎?」


    「不想——應該說我已經和他絕交了,所以絕對不會跟他說話的。請你不要再跟我提起那個男人。」


    「隻要好好溝通,我想誤會一定可以化解的……」


    「誤會?誤會的是你們把!為什麽大家總是要替他說話?」


    桐緒完全不懂大家為什麽要讓他們兩和好。


    (我絕對不會原諒那隻不懂人情世故的狐狸的!)


    回到廚房一看,灶上鍋子裏的白飯已經冒出熱氣了。


    最近這幾天江都都維持著春光明媚的好天氣,然而今天卻冷得驚人,即使燒了火,廚房依然暖和不起來。


    「桐緒小姐,呃……關於藤真公子……」


    「別再提這件事了。」


    千代欲言又止,但桐緒決定無視到底。她已經不願再想起那一天、那顆心髒的事了。


    「不、不、不、不得了啦~~~!」


    就在這時,鷹一郎踉踉蹌蹌地跑過來和桐緒裝了個正著,害桐緒差點將裝滿了雞蛋的茄離掉落在地。


    「哥,什麽事啊!雞蛋破了看你怎麽賠我!」


    「別管雞蛋了,快、快、快跟我來道場。」


    鷹一郎用力托著桐緒的胳膊一路拖到道場,差點將桐緒的手整個拉斷。


    「哥,你冷靜點啦!到底發生了什麽大事?」


    「挖這裏汪汪!大判小判(注:江戶時代流行的金幣。)一大堆啊!」


    「啥?」


    「來福,你看那裏!」


    鷹一郎口沫橫飛地說著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指向孤單地擺在道場正中央,充滿存在感的方形箱子。


    那是一個四個角都裝有豪華禁書裝飾的亮漆千兩箱(注:江戶時代專門用來放置大量小判的箱子),鎖已經被破壞了。


    「咦,為什麽有千兩箱!?」


    「昨晚我關道場門時沒看到這個東西啊!絕對沒有!而且我們家也沒有養什麽叫來福的狗!」


    童話中有一則故事,描述主角的愛犬來福對著對麵汪汪叫,而當主角挖掘完地麵後便得到了數不盡的大判小判。如今現實生活中居然真的莫名其妙出現了千兩箱,別說是開心了,桐緒隻覺得非常詭異。


    桐緒解下壞掉的鎖,一打開箱子,裏頭遍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一兩小判……這……這是真的嗎?」


    「嗯、嗯。我來確認看看好了。」


    鷹一郎緩緩地拿起一枚小判,用臼齒用力咬下。如果是貨真價實的小判,由於是純金製品,理應會留下咬痕。


    「嗯!這是……」


    「怎麽樣?哥。」


    「上麵有齒痕耶!」


    「哎呀!這些全都是如假包換的小判嗎?真詭異。」


    隨後趕上的前代,站在遠處擔憂地撫著臉頰。


    沒錯,真的很詭異。眼前突然冒出這麽一大堆小判,真要桐緒將它當成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雖然沒有很難,但桐緒辦不到。


    「顧名思義,所謂的千兩箱就是指裏麵有一千枚一兩小判。隻要省著點用,我們就可以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了耶,桐緒!」


    「哥,這是別人的錢,要交給自身番(注:江戶時期的都市警備機關。)才行啦!」


    桐緒試著抱起千兩箱,這才發現它比想象中還重,大約有五貫(約二十公斤)重。


    「這麽重的東西,到底是誰、為了什麽目的將它搬到我們道場呢?」


    千代偏了偏頭。看著這玩意,桐緒發現有個人很可能會做出這種事。偷走千兩箱運到道場的正是——


    (會做出這種討人厭的行為的,隻有那男人了)


    偷盜殺人不眨眼的九尾狐。


    「啊,喂,桐緒!?你要去哪裏啊!?」


    任憑鷹一郎在背後呼喊,桐緒依然直奔紗那王的房間。


    怎麽會有這麽壞心眼的狐狸。


    他明知道桐緒最討厭偷竊跟啥人,卻偏偏這麽做。藤真的事情也好,今天的千兩箱也罷,桐緒才剛忘記上一件事,他就馬上又故意惹她不高興,簡直就是掃把星。


    「紗那王!」


    一到了走廊,桐緒便看到紗那王站在春暖花開的庭院中,手臂上還停留著一隻紅眼烏鴉。


    「喔~壞人配上狡猾的烏鴉,還真是絕配啊!」


    紗那王撇了桐緒一眼,沒有答腔;接著他對烏鴉開口說了幾句話,最後說了聲「去吧!」


    烏鴉在桐緒眼前「叭嘎——」地尖聲一叫,然後展開大大的翅膀消失在薄雲籠罩的天空中,一根烏黑的羽毛,掉落在紗那王的腳邊。


    「剛才那隻烏鴉是不是罵我笨蛋?」


    「它是我的使魔,不僅聰明,還聽得懂人話。」


    「使魔?你是不是又在策劃什麽壞勾當?這次你又想幹嘛?殺人?」


    「……我倆這麽久沒說話了,想不到你一開口就沒好話。看樣子你很討厭我。」


    「那還用說?誰叫你這麽壞心眼!為什麽你老想捉弄我?」


    紗那王望著滔滔不絕的桐緒,不耐煩地將銀色的長發撥到後方。


    「你還在氣藤真那件事啊?我隻不過開個玩笑罷了。」


    「你知道你的玩笑帶給了我什麽樣的傷害嗎!?」


    那一天,桐緒看到紗那王丟出一顆跳動中的心髒,便連滾帶爬地直衝藤真的宅邸,心痛如絞地拉開閘門。


    桐緒害怕自己親眼墓地藤真胸口開了個暗洞、少了顆心髒的慘狀,同時也備受自責的罪惡感煎熬——狐狸這種生物,八成一輩子都無法理解這樣的痛苦。


    到了藤真宅邸,桐緒看到藤真仰躺在床。無論她如何呼喚,藤真就是不睜開眼。


    但是,他的心髒並沒有消失。


    「桐緒?……痛痛痛,頭好痛……我宿醉了~」


    藤真翻過身來,胸口正強力地起伏著,他的心髒,依然還在那兒。


    桐緒一頭霧水地回到道場,


    這才發現掉在院裏的不是血淋淋的心髒,而是一朵沈丁花。


    她中了狐仙的幻術。


    當桐緒意識到自己被紗那王耍了的那瞬間,全身的力量都流失了。鬆懈下來的情緒,最後變成了憎恨。


    「你真是差勁透了!看著我又驚慌又悲傷的模樣,真的那麽有趣?這次的千兩箱又是怎麽回事?想報複我不跟你說話這件事麽?」


    「千兩箱?你在說什麽?」


    紗那王劍氣掉落在地的烏鴉羽毛,露出針一般銳利的眼神,


    「別裝傻了!這怎麽想都是狐狸的幻術吧?」


    「桐緒。」


    「不要偷盜,也不要殺人!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嗎?還是說,因為我不夠格當你的主人,所以你聽不進我說的話!?」


    紗那王默默地聽著桐緒發泄怒氣,不過,他這種處之泰然的態度反而更激怒了桐緒。


    「出去!馬上從我家滾出去!錢財跟運氣我都不要,甚至你可以把我全身的東西都帶走!我寧願當乞丐,也不要跟殺人不眨眼的紗那王住一起!」


    「……你是說真的嗎?桐緒?」


    紗那王伸出手來,但桐緒仿佛揮鞭般粗魯地撥開他的手。


    「別碰我!你的手是用來偷窺,殺人的髒手!」


    桐緒本以為紗那王會反駁幾句,但他卻隻是默默地望著桐緒。紗那王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令人搞不懂他在想什麽。不過,現在的桐緒也不想懂了。


    化成白貓的化丸聽到院子的吵鬧聲,於是從屋頂一躍而下,脖子上的鈴鐺鈴鈴作響。


    「發生什麽事了,紗那王大人?」


    庭院裏的樹鶯頻頻啼叫,昭告著春天的到來。


    *


    當鷹一郎將千兩箱交給山穀掘旁的自身番後抵達家中時,第七聲鍾聲(約下午四點)已經敲響了一段時間了。


    所謂的自身番,指的是鎮上師傅們的聚集地,那兒有著各式的消防道具和逮捕用具,奉行所的官差們偶爾會晃過來關切一下,以防鎮上發生什麽事情。


    「哥,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害我好擔心喔。」


    在玄關等候的桐緒緊抓著哥哥的胳膊不放,欣喜於他的平安歸來。


    「抱歉,抱歉,自身番的師傅們硬是要我陪他們下圍棋,所以就下了好久。」


    「那你好歹也派個人來通知我們一下嘛,我跟千代小姐可是擔心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呢……千兩箱的事情處理的怎麽樣了?」


    ——總不可能老實說「這是我家的護理偷來的千兩箱吧」吧?再怎麽說也太憨直了。不過,桐緒也不認為對著師傅火王引(注:江戶時代的非公認警備基層協助者。)們說「我早上醒來就發現者東西出現在我家道場」,他們就會乖乖接受。


    說不定在對方的追問之下,鷹一郎會被當成竊賊,而最慘的情況就是將狐狸纏身這事情公諸於世——桐緒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忐忑不安地等待鷹一郎回家。


    「說到這個啊,我倒是聽到了一件有趣的消息,你聽過『朧小鬼』嗎?」


    「朧小鬼?」


    「他是這陣子鬧得江都滿城風雨的義賊啦,他專門搶劫有錢的武家或商家,接著再將千兩箱丟到貧窮大雜院裏,讓錢財從天而降。」


    鷹一郎在起居室裏盤腿而坐,興衝衝地道出剛從自身番聽來的消息。


    「他可是大雜院居民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呢!不過,身為武家的我們自然就不可能會知道這名地方英雄了。」


    「然後呢?朧小鬼怎麽了?」


    桐緒邊往鷹一郎的茶杯倒茶邊發問,似乎想消除心中逐漸擴大的不安。


    「你該不會想說我們家的千兩箱也是那個朧小鬼幹的好事吧?」


    「正式如此!昨晚阿佐草藏前的劄差(注:江戶時代仲介買賣旗本、禦家人等武士俸米的人。他們不但在俸米買賣中賺取差價,還提供用俸米作為擔保的高利貸。)遇襲了,而我們見到的千兩箱上的金屬裝飾有那個劄差的店麵,絕對錯不了,看來我們是受到了義賊的幫助了。」


    身為武家,這下丟臉丟人了——鷹一郎不以為地笑了笑,但桐乃笑不出來。


    「哥,慢著,意思是說,這件事跟紗那王沒有關係……」


    「你真的懷疑紗那王啊?他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你明明就在他身邊,為什麽不了解這一點?」


    因為,因為,因為,因為,因為。


    「你不是跟紗那王約法三章,說不可以偷竊跟殺人嗎?」


    「約法三章?」


    桐緒記得紗那王曾經問過她「你這是在命令我?」而她回答「不是,我隻是希望跟你約法三章。」鷹一郎指的是那件事嗎?


    「紗那王之前就說過『你們兄妹真是清心寡欲,但或許這樣也不錯,人類真是種麻煩的生物,隻要嚐到甜頭,就會越來越貪心』——」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西下,天空從朱色變成了紫色。隨著微風吹來的街頭鬧聲,也從悠閑的三味線、長歌轉變為兜售晚餐材料的小販叫賣聲、婦女衝出來買東西時腳下的木屐聲。


    「哥,怎麽辦?我對紗那王說了非常、非常過分的話……」


    「如果你覺得心有愧疚,那就向他道歉吧。」


    「……他會原諒我嗎?」


    「我說啊,桐緒。」


    鷹一郎放下茶杯,摸了摸下巴,鷹一郎想對桐緒說教時,聲音總是和他們的亡父如出一轍。


    「化丸已經告訴我藤真那件事了。紗那王踐踏了你的心情,這行為的確不可取;但是藤真還活著,這場虛驚是你思慮不周造成的。」


    「是……」


    「今天也是,你自己妄下定論,認為紗那王偷了東西;這是不是代表你早就對他有了偏見,認為他一定會做出這種事?」


    頭垂得低低的桐緒,忽地抬頭望向鷹一郎。


    「我認為,想要當狐狸的主人,就必須信任自己的狐狸,我想,夠不夠格當狐狸的主人,從這兒就看得出來。」


    鷹一郎的這番話既溫柔又一針見血,一字一句都刺進了桐緒頑固的內心深處。


    懷疑紗那王的自己,無法信任他的自己,紗那王明明對自己說了要馴服他,讓他看看自己夠不夠當主人,結果……


    (我以前到底做了什麽……)


    「哥,失陪了!」


    桐緒朝地上蹬了一腳,直奔紗那王的房間。


    ——哥哥說的一點也沒錯,這些事情,我以前怎麽都沒察覺到呢?


    桐緒想起了紗那王將九尾之一轉移到桐緒刀上的事,忽然覺得鼻酸。紗那王總是為她將一切打理的服服帖帖,總是那麽認真地關切著桐緒——


    (而我,根本沒有用心去了解紗那王……)


    「紗那王!你在哪裏~?」


    房內隻看得到夕陽餘暉,看不到紗那王的蹤影。


    「紗那王!化丸!」


    無論桐緒如何呼喊,他們兩人依然沒有回應。


    桐緒在道場內四處尋找,終於在聯係主屋和道場間的走廊上看到紗那王的背影。他正欲走出玄關,銀色的長發在風中不斷飄動著。桐緒叫道:


    「紗那王,慢著!不要走!」


    然而,他依然一徑背對著桐緒,走向黃昏街道。


    *


    今晚是朦朧的月夜。月亮及月光儼然滲出了水,朦朦朧朧。


    北奧街道是北奧的諸侯們進宮執行政務的專用道路,而紗那王就在這條路上朝著北方走向千住大橋。


    桐緒連聲呼喚了紗那王好幾次,但不知是否他仍在氣頭上,隻一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桐緒


    隻能不停地追著那個冷漠的身影。


    夜晚的街道上,除了桐緒和紗那王以外,看不到其他人影,這是當然的,一想到前麵是什麽樣的地方,桐緒還真想馬上掉頭回家。


    望著左手邊的芳原風月區的紅燈火走了一會兒後,眼前就看不到建築物了。


    ……這裏是小塚原。


    這是專門對罪人們進行酷刑、梟首示眾、火性、斬首等刑罰,也就是「處刑場」。這兒的一草一木全部都沾染著死刑犯們臨終前的哀嚎;每當兩旁茂密的屜葉被夜風吹得沙沙作響,桐緒的心髒就為之一緊。


    「求求你停下來,紗那王!你要去哪裏?」


    桐緒試著喊了他一聲,但他依然沒有回應,反倒是烏鴉啪沙啪沙地發出了誇張的振翅聲。


    「呀——!」


    桐緒捂著耳朵癱坐在地,嚇得腿都軟了。


    這下子,紗那王總算停下腳步了。他走到桐緒麵前,笑著伸出手來。


    桐緒覺得自己好可恥。紗那王總在自己有困難時伸出援手,而這樣的援手,桐緒怎能說它髒?


    (肮髒的是我的心。)


    ——我這個疑神疑鬼。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人。


    「紗那王,對不起,我根本就不了解你,還……」


    紗那王對著忙著道歉的桐緒露出溫暖的微笑。


    桐緒抓住了紗那王那冰冷纖細的手,正當她站起身來,忽地問道紗那王的衣袍上發出了混合著土味的腥臭味。


    「嗯?紗那王,你怎麽臭臭的?你平常的伽羅香呢?」


    我並不討厭那股高貴的香味啊——桐緒抬頭看向高達的紗那王,嚇得往後跳開一大步。


    「你是妖怪!?」


    這個化身成紗那王的男人咧嘴露出了絲毫不像紗那王的卑劣笑容,接著眼睛。鼻子。嘴巴也都一塊塊從臉上剝落。


    黃昏之時亦稱為為達摩之刻,意思是指與魔相逢的時刻。


    該不會一開始從道場門走出去的那個背影——


    (並不是紗那王……!?)


    被狐狸跟上的人容易被妖怪纏住——桐緒完全將這件事拋到了腦後。


    這個化身紗那王的『東西』現在已經現出了原形,是一個宛如水球的黑色物體。


    桐緒腦中瞬間一片空白,而這個黑色水球就乘機餓虎撲羊般地飛撲了過來。


    「別開玩笑了!」


    桐緒旋即將刀拔出刀鞘。這把刀裏麵住著紗那王的一條尾巴,當時桐緒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會遇上妖怪。


    「來吧,我就讓你瞧瞧九尾的加持有多厲害!」


    桐緒相信紗那王的妖刀一定會守護自己,桐緒已經決定不再懷疑紗那王的話了。


    桐緒蓄力斜下砍了一刀,於是將重心放在右腳——這時忽然踩了個空,桐緒就這樣直直滑落下去,仰躺在路邊的屜葉從中。


    「哇!哇哇哇!?」


    看來這條路的側邊是個斜坡,桐緒呈大字型躺在地上,毫無戒備地暴露在滿月之下。不知從何時開始,桐緒已經習慣有紗那王相伴的日子;她從來沒有想過,紗那王不再會給自己這麽大的不安。


    桐緒眼中噙著淚水,連月亮看起來都變得歪歪曲曲的。


    黑色水球在此發動第二波攻擊。


    死定了!


    桐緒本以為自己難逃一死,但旺盛的藍白色火焰在千鈞一發之際朝著黑色水球飛撲而去,嚇得妖怪連滾帶爬地逃走。


    「喔,逃走啦?這妖怪逃得還真快。」


    「紗那王?」


    聽到這熟悉的嗓音,桐緒以為紗那王真的來了,於是趕緊翻身爬向說話的那名男子,她真的以為紗那王來幫助他了。


    因此——


    「小姑娘,你真有意思,居然敢跟妖怪打鬥。」


    這名男子單邊屈膝,和桐緒四目相交;當他以色澤鮮豔、掛著串裝飾繩的檜扇托起桐緒的下巴時,桐緒吃了一驚。


    幫助他的人並不是紗那王。此人的聲音、年齡、王朝風格的豪華衣袍看來都和紗那王相去無幾,但生的確是一張陌生的臉孔。


    最大的不同就在於發色,紗那王的頭發是皚皚白雪般的銀色,而此人的頭發則是閃耀著琥珀光輝的金色,背對著月光的他,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你是誰……?」


    桐緒沙啞地低語著,金發男子眨著比紗那王更醒目的雙眼皮大眼,湊上來反問:「我才想問你是誰呢。」


    他的眼中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這把刀是天尾移之刀,因此能斬妖除魔。」


    男子說完後,桐緒手中的刀便移到了男子手上。奇怪,我明明握得緊緊的,怎麽——


    「請你還給我,這是我的刀!」


    「哎呀。」


    桐緒伸手想搶回來,但男子卻諂笑著將天尾移之刀藏到身後,似乎想捉弄桐緒。他的袖中傳出了一股相近於紗那王的伽羅香。


    「好凶悍的丫頭。說,是誰將天尾分給你的?」


    桐緒不清楚這名男子的底細,隻能默默直視他那雙金色眼眸。男子偏了偏頭,喃喃說道:


    「該不會是紗那王吧?」


    「咦?你認識紗那王?」


    就在這時——


    「——桐緒!」


    突然——真的是突然,有人在黑暗中喚出了桐緒的名字。


    正當桐緒聞到空氣中飄來的伽羅香時,夜空中伸出了雙大手,從後麵僅僅抱住了桐緒。


    桐緒飄到了半空中,和地麵拉開了一段距離。


    「桐緒,你沒事吧?」


    「紗那王?!」


    這名有著銀色長發和銀色眼眸的男子,從後麵緊緊抱住了桐緒。


    「這時真的嗎?你是真的紗那王嗎?」


    「這是什麽傻話,難道你忘了我的長相嗎?」


    他真的是紗那王,他和往常一樣既高傲又冷淡,但此時他望著桐緒的眼神,充滿了真誠。


    桐緒轉過身去,依偎著紗那王頸子上的銀色長發。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你哭什麽?」


    「我才沒有哭呢,是灰塵跑進眼睛裏了。」


    「……那就好,沒事就好。」


    紗那王用力回抱桐緒,他的擁抱沒有任何輕浮的氣息,倒像母鳥的羽翼般既溫暖又強而有力。


    紗那王確認桐緒沒有受傷後,輕輕吐了一口氣,接著凶狠地瞪向佇立於地麵的那名金發男子。


    「把那把刀交出來。」


    說完後,他憤怒的視線化為一道藍白色閃電,射向男子的眼睛。


    「哇——!慢著慢著慢著!」


    「除了我的主人之外,沒有人能碰那把加持之刀!」


    「我還你、我還你就是了!紗那王!是我,鬆壽!」


    金發男子驚險地閃過那道閃電,拚命對紗那王喊話。


    「鬆壽?」


    桐緒感到很意外,紗那王居然就這樣停止了動作。


    一陣沉默之後——


    「您是……鬆壽王嗎?」


    您?紗那王居然用了敬語!?


    桐緒戰戰兢兢地對紗那王說道:


    「呃……紗那王,那個人好像救了我耶。」


    「鬆壽王救了你?」


    紗那王凝視著金發男子。過了半晌,他才終於回過神來,匆匆回到地麵上。


    「請恕在下失禮。」


    「就是嘛,真是無禮透了。這麽久沒見麵,虧我還期待能和你哭著抱在一起呢。」


    銀發男子和金發男子。麵麵相覷的這兩人,長得極為相像。


    這名叫做鬆壽王的男子露出意味深遠的微笑,將桐緒的刀丟還給紗那王。


    「這把天尾移之刀真是嚇了我一跳,沒想到你會將自己的尾巴分給主人。」


    紗那王將回到手中的刀交給桐緒,露出羞怯的表情。桐緒第一次看到高傲的紗那王露出這種表情,也無法置信紗那王竟會對他人使用敬語。


    「那個……紗那王,這位是……?」


    狀況外的桐緒才剛開口,便聽到有人尖聲叫著「紗那王大人——」此外還有一陣鈴鐺聲。


    「唉呀,這不是化丸的聲音嗎?」


    鬆壽王隨著桐緒的視線望去,看到化成白貓的化丸在月光下輕快地奔向前來。


    「好久不見啊,化丸。」


    這名金發男子代替紗那王親昵地叫住了化丸,令化丸驚訝地豎起了尾巴。


    「啥?不要隨便跟本大爺說……喵——!?鬆壽王大人?」


    化丸在空中翻了一圈、化為人形,誠惶誠恐地爬了過來。不知是否過度驚慌,化丸甚至忘了要將頭上的貓耳消除。


    「小、小、小的無禮,請大人原諒!」


    接著化丸瞪向勾著紗那王胳膊的桐緒,怒吼道:


    「喂,桐緒!離紗那王大人遠一點!別在鬆壽王大人麵前無禮!」


    「沒關係,這丫頭畢竟是我弟弟的新主人嘛。」


    「咦,弟弟!?」


    桐緒驚叫出聲。這名長得和紗那王如出一轍的男子驕傲地挺起胸膛。


    紗那王露出吃到苦柿子的表情,看著他的哥哥。


    *


    「話說回來,鷹一郎,這座宅邸還真有趣,為什麽你們要住在如此窄小的柴房?」


    「不,鬆壽王,這是我們的主屋。」


    「什麽,這是主屋!?」


    「是的,如您所見,我們家是座破道場,在居住上也造成了紗那王的諸多不便。」


    「這樣啊……噯,我失言了。我對平民的生活相當感興趣,像這杯酒也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喝到如此廉價難喝的酒。」


    鷹一郎和鬆壽王兩人在風祭道場的會客室笑盈盈地把酒言歡。不食人間煙火的鬆壽王常常失言,但他們兩人似乎是意氣相投。


    桐緒和鬆壽王在小塚原相遇才隻是半刻(一小時)前的事。回家後桐緒將鬆壽王介紹給鷹一郎認識,結果沒多久這兩人就開始在宴席中相談甚歡了。


    紗那王冷冷地看著這兩個當哥哥的人。化成人形的化丸在席間四處走動,忙著添燈油、幫鬆壽王揉肩。


    「嗯?桐緒,我的臉上沾到了什麽嗎?」


    不擅喝酒的桐緒吸著番茶(注:日本的一種綠茶。)直視著鬆壽王,不小心和他四目相交。


    「啊、沒有,我隻是在想,你跟紗那王長得真像。」


    「會嗎?我倒覺得我比他好上千百倍呢。桐緒,如何?這也是種緣分,要不要改當我的主人啊?」


    這——桐緒陪了個笑臉想蒙混過去,這時紗那王從旁輕輕地推開桐緒的肩膀,坐了過來。


    「兄長,您真是一點也沒變啊,尤其是動不動就想搶走別人的東西這一點。」


    「怎麽回事?為何我覺得話中帶刺?」


    「我想,大概是您心虛,所以才會這麽覺得吧?」


    鬆壽王將送到嘴邊的杯子放回盤裏,刻意聳了聳肩。


    「你還在氣我偷走你的木隱?」


    「不光是木隱,還有結城、霧島也都被兄長您偷走了。」


    化丸對桐緒悄聲說道:


    「木隱、結城和霧島都是紗那王大人小時候養的烏鴉天狗。」


    「喔——」


    桐緒對化丸點點頭,再瞥向紗那王的側臉。


    (嗚哇!他好像很不高興耶!)


    紗那王的表情,看起來比平常早起時還要不悅許多。這對兄弟是不是感情不太好?桐緒不禁為他倆感到擔心。


    鬆壽王倚在扶手上,有意無意地反唇相譏:


    「小緋,別老是斤斤計較一些小事,小心禿頭喔。」


    「請您別這樣叫我。」


    化丸再度對桐緒耳語道:


    「紗那王大人的小名叫做『緋月』大人。」


    「原來如此,難怪叫他『小緋』,真可愛。」


    千代在這時端來了追加的酒、鹵蘿卜幹、青柳、涼拌青蔥,於是大家便暫時靜了下來。


    「哇!是涼拌耶!看起來好好吃!啊,千代小姐,不好意思,突然帶客人回來。待會兒就交給我來吧。」


    「沒關係……」


    「奇怪,你的手怎麽了?」


    桐緒看到千代的左手纏了紗布,於是探過身去。


    「不好意思,因為我想磨刀,所以……」


    千代慌慌張張地縮起了手。


    「對喔,我家的菜刀還滿鈍的。今天你就別幫忙了,請好好休息吧。」


    「……是,那麽我就先進去休息了。」


    正當千代想離去時,鷹一郎對千代說道:


    「這位是紗那王的兄長。」


    鷹一郎簡短地介紹鬆壽王。千代畢恭畢敬地點了個頭,接著便匆匆返回廚房,看來是不想打擾到他們。


    「唉呀。鷹一郎,剛才那位美女是?」


    「她是我們的門生,住在我們這兒,是個有氣質又伶俐的女孩。」


    「喔——長得這麽美,卻想習劍?」


    看來鬆壽王對千代本人以及她送來的菜肴都深具興趣。


    「她肯幫我們煮飯,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請用,千代小姐做的菜都很美味喔。」


    「我開動了。這是什麽?顏色看起來像是馬飼料,不過聞起來倒挺香的。」


    鬆壽王夾起了他口中的馬飼料——蘿卜幹,接著望向紗那王。


    「我說紗那王啊,你不認為這座宅邸挺有趣的嗎?」


    「是啊,是很有趣,有趣到令人喘不過氣啊。」


    紗那王對鬆壽王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而鬆壽王也回報了一個微笑。這對兄弟之間似乎有種默契,真不知道他們是感情好還是感情不好。


    「對了,兄長。今日您在那兒做什麽?」


    「這個嘛,我循著你的味道追了過去,結果就遇到你的主人桐緒了。不過我真嚇了一跳,你什麽時候放棄柳羽的?」


    「大約是一個月前吧。我已經派使魔通報過兄長您了。」


    「奇怪~是這樣嗎?」


    桐緒看著偏著頭的鬆壽王,覺得這個人一定是「左耳進、右耳出」那種個性。鷹一郎也是這種人,所以她很清楚。


    鷹一郎邊為鬆壽王斟酒,邊若無其事地問道:


    「鬆壽王的主人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一定跟我們家不一樣,是個名門貴族吧?」


    「噯,也沒什麽啦,不過就是個花錢跟朝廷買身份的鄉下武士罷了。」


    「喔~是諸侯嗎?還是旗本(注:江戶時代將軍的直屬家臣。)?」


    「是德河將軍家。」


    「噗————!!!」


    鷹一郎和桐緒不約而同地噴出嘴裏的酒和番茶。


    (將、將軍家!?他剛才說將軍家!?)


    看著兄妹倆嚇得發抖,紗那王驕傲地說道:


    「沒什麽好驚訝的。曆史上到處都可以看到天狐的蹤跡,不論是天下盛衰或是這個世界的統治權,都掌握在我們一族手裏。」


    「正是如此。隻要我還在德河家,德河盛世就會再持續一、兩百年之久。」


    哈哈哈——兩兄弟優雅地笑了。


    這麽一說桐緒才想起,之前化丸也說過「在這江都出人頭地


    的人幾乎都是被狐狸跟上的人」原來是指這件事啊——桐緒對天狐的恩寵感到目眩神迷。


    「桐緒,紗那王對你好不好?如果你對他有什麽不滿,我可以改住到你家喔。」


    「從將軍家換成我家!?這怎麽行!」


    「對了,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不如紗那王就去住在將軍家,而我住在這,你們覺得如何?嗯,真是個好方法。」


    一點也不好!——桐緒搖了搖手,抬頭向旁邊的紗那王求助,隻見紗那王不悅地將嘴巴歪成了ㄟ字型。


    「兄長,方才您說您在找我,請問有何貴事?如果您來這兒隻是為了說一些玩笑話,那麽就請回吧。」


    「嗯?請回?你剛才是不是說了『請回』?」


    「還是您比較喜歡『請滾』?」


    紗那王優雅地打開檜扇,若無其事地把話說白。


    「……鷹一郎,你聽到了嗎?紗那王說的那是什麽話呀。想當年這個弟弟還會在我腿上哭著尿褲子呢,沒想到現在居然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唉,今非昔比啊。」


    鬆壽王作勢以袖拭淚,鷹一郎也跟著擺出強忍淚水的模樣。


    「我懂,鬆壽王。以前啊,我家桐緒還會跟我一起洗澡呢,但她現在卻連換衣服都不願讓我看到,做哥哥的真感到難過啊。」


    「我懂、我懂!鷹一郎。」


    「你懂我的心情啊,鬆壽王。」


    桐緒看著這兩個做哥哥的緊抱著肩大聲痛哭,不由得目瞪口呆。真不知道他們的行為有幾分是玩笑。


    看到他們如此不正經,紗那王難得沉不住氣了。


    「所以呢!兄長,您有何貴幹!?」


    「沒有啦,其實也算不上什麽重要的事,隻是——」


    「隻是?隻是什麽?」


    紗那王將不滿全寫在臉上,鬆壽王隻好聳了聳肩,正經地說道: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不是什麽大事啦,隻是想請你幫我抓一隻野狐。」


    「野狐?它是您麾下的狐狸嗎?」


    「它在三年前脫離了我的麾下,本來我以為區區一隻野狐無須理會,但這陣子聽說它專殺妖力較弱的妖狐來壯大自己的妖氣。」


    聽著聽著,紗那王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兄長,駕馭狐群不是身為親王的責任嗎?像您這樣長久以來放任那隻野狐,真不知它在外頭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


    「所以我這不就在求你嗎?你可是族裏首屈一指的統馭高手——紗那王,抓隻野狐對你來說應該是小事一樁吧?」


    鬆壽王撒嬌地合掌摩挲著,而紗那王則斜睨著他。桐緒看著紗那王緊鎖的眉頭,隱約感覺到這件事並非鬆壽王所說的那麽簡單。


    紗那王歎了口氣,接受了這項請求。


    「我明白了。我找到它後會盡快送至兄長您那兒。」


    「不,別把它帶來。殺了它。」


    鬆壽王淡然地下了這道命令。現在的鬆壽王已不像方才那麽溫和,那冷酷的表情令桐緒不寒而栗。


    紗那王輕瞥了桐緒一眼。


    「我會將它送過去的。要殺要剮,屆時請兄長自行動手。」


    紗那王快速說完後敲響了一下檜扇,似乎不願讓哥哥有機會再將麻煩推給自己。


    這時,樹叢中、屋簷下的暗處瞬間湧出了一群神出鬼沒、叩拜在地的男子。


    其中一名男子畢恭畢敬地趨前說道:


    「紗那王大人,好久不見。」


    「是木隱啊。鬆壽王要回府了,你們護送一程吧。」


    木隱不就是鬆壽王從紗那王那兒搶走的烏鴉天狗嗎?——桐緒探出頭來端詳男子的長相,結果是位俊秀的美男子。


    「慢著慢著,兄長我今夜要住在這兒,我要和鷹一郎暢飲到天明。」


    鬆壽王耍賴道。


    「如果您真的如此喜愛這兒的劣酒,之後我會派人為您獻上角樽(注:一種專門用來作為賀禮的酒。)。兄長,你就了無牽掛地回府吧。」


    「真討厭——你就這麽想趕走你哥哥?有本事就用蠻力把我趕走!」


    劍拔弩張的鬆壽王眼中閃著金色光芒,金色長發也如逆風般豎了起來。


    「好啊,我奉陪。」


    不甘示弱的紗那王眼中也閃出了銀色光芒。他們兩人的妖氣相當驚人,震得宅邸的梁柱嘎嘎作響。


    「慢、慢著,紗那王!兄弟之間不要打架啦!」


    「桐緒,你這蠢蛋,別妨礙他們兩個。」


    化丸踩著桐緒的袖子說道。桐緒回過頭去,發現化丸和鷹一郎兩人都用坐墊護著頭,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哥,你在樂個什麽勁兒啊!萬一我們家被弄壞了怎麽辦!」


    桐緒轉向院中由木隱帶頭的那群叩拜在地的男子,求他們幫忙勸架,但他們卻說「老樣子了「,建議桐緒袖手旁觀。怎麽會有這麽不負責任的隨從啊?


    「放馬過來,小緋!」


    鬆壽王大喝一聲,右手揮了下來,放出了閃電、狐火……才怪。


    「紙、紙、紙相撲!?」


    桐緒看到飛出來的土俵和力士後嚇得癱軟在地,而鬆壽王則雙手叉腰,挺起胸膛說道:


    「這一場是紙相撲的最終決賽!來,小緋!選一個喜歡的關取(注:泛稱可獨當一麵的力士)吧!」


    「您說笑了。」


    紗那王理都不理鬆壽王,輕輕地搖了搖檜扇,土俵就變成了厚樸葉,力士則變成不符時節的橡實。


    「怪了,你不喜歡紙相撲啊?我們小時候不是常玩嗎?那這個如何!?」


    喝!——鬆壽王右手再度往下揮,這次飛出了雙六(注:一種類似大富翁的紙上遊戲)。


    「哈哈哈,這是西海道雙六。先到宮京的人就算贏,來吧!」


    庭院中的葦火、木通當中的其中一隻,對這場騷動啼了一聲尖銳的夜啼。


    最後,無論是紙相撲或西海道雙六,鬆壽王都贏不了紗那王。鬆壽王在大批人馬的簇擁之下連說了三次「我會來、我一定會來、我絕對會來!」接著就消失在黑暗中了。目送完他們離去之後,桐緒已經疲憊不堪了。


    今天發生了好多事情。可以的話,桐緒真想馬上躺在棉被上休息,但她想起還沒對紗那王道歉及道謝,於是邊將睡覺一事先拋至腦後,邊尋找紗那王。


    紗那王坐在吹著寒冷夜風的緣廊上,在月光下落下一個長長的影子。他抬頭望著夜空,靜靜地閉著雙眼。


    他的側臉真美——下巴到喉結的線條一氣嗬成,那微微鼓起的喉結,展現出令人傾心的男子氣概。


    桐緒默默地坐在他身邊,紗那王這才緩緩睜開雙眼。


    「你在做什麽?」


    「觀月輪。」


    「觀月輪?」


    「看著月亮,在心中思考月亮的本質。」


    「喔,就是在冥想嘛。」


    「跟一般的冥想有些不同。月亮和黑暗是妖氣的泉源,這對害怕黑暗、以太陽為生命之泉的人族來說是很難理解的。」


    「……你說的沒錯,我對狐狸一無所知。紗那王,我誤會了你。」


    紗那王轉過頭來,看著桐緒支支吾吾的囁嚅著。


    「對不起,千兩箱那件事我不該懷疑你的。我自己妄下斷論,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後來我從家兄那兒聽到朧小鬼的消息,於是就慌忙地跑去找你了。」


    「那時我好像在道場的屋頂。我想知道千兩箱是從哪裏丟進來的,所以就叫化丸徹底檢查了屋瓦。」


    「我真是笨啊。想都沒想就跟著假的紗那王跑了出去,結果還被妖怪襲擊。」


    桐緒再度想起那隻黑色的水球妖,瞬間覺得背脊發寒。為何我非得遇上這種事不可——?


    「幸虧有那把紗那王加持過的天尾移之刀,它救了我。沒想到居然可以靠它跟妖怪對戰,這尾巴真厲害。」


    「那東西果然出來作亂了。」


    「咦?什麽?」


    紗那王含糊其詞地說道:


    「沒什麽。隻要你沒事就好。」


    這時紗那王的眼神與平時截然不同,變得溫柔無比。桐緒忽覺心頭小鹿亂撞。當初在小塚原因為感動至極而抱了紗那王,現在回想起來,那時自己怎麽如此大膽呢——桐緒不禁雙頰潮紅。


    桐緒決定先放下這股心動的感覺,提高音量改變話題。


    「對了,沒想到你有哥哥,真嚇了我一跳。」


    「鬆壽王是金毛九尾狐。」


    「喔——難怪頭發是金色的。」


    「以一族的王儲來看,他可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談論著兄長的紗那王看起來情緒如此鮮明,讓桐緒甚是開心。看他那副不悅的模樣,桐緒不禁噗哧一笑。


    平時盛氣淩人的紗那王,在鬆壽王麵前仿佛一個孩童一般。看來這位作哥哥的很喜歡調侃自己的弟弟。


    「對了。問你喔,什麽是野狐?」


    桐緒這一問,令紗那王雙臂交握、臉色一沉。


    鬆壽王要紗那王殺了它。一想起他那時的眼神,就令人不寒而栗。


    鬆壽王平時老是愛開玩笑,但或許他的自尊心淩駕於紗那王之上。


    「野狐是靈狐族中族中最低等的狐狸。王族一家皆擁有各自的狐群,統率著眾多狐狸。」


    「紗那王,你也有自己的狐群嗎?」


    「有,它們就分散在江都的各戶人家中,監視、統率它們也是我的職責之一。脫離群體的野狐,大部分都忘了靈狐應有的榮譽感,淪落成了趁隙玩弄人心的愚蠢妖怪。」


    得早點將它抓到才行——紗那王不禁歎了一口氣。


    「野狐很難抓嗎?」


    「低等狐狸和妖魔鬼怪的味道幾乎沒有差別,加上它離群已久,要嗅出它的味道更是難上加難……真是的,還真像兄長的作風,一見麵就淨是把麻煩推給我。」


    紗那王嘀咕著抬頭望向明月。


    鎮上已經悄悄潛入了睡眠之海。醉醺醺的鷹一郎已經進入了愉快的夢境,千代那纖細的頸子也開始在枕頭上翻來覆去;至於化丸,說不定正在紗那王的房間鋪床。


    靜謐的黑夜中,隻聽得到微風吹動樹梢,以及桐緒、紗那王兩人的氣息。


    一陣沉默之後,紗那王突然開口道:


    「桐緒,說道千兩箱……那個叫朧小鬼的是什麽人?」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隻知道他是個義賊,專門從奸商或有權勢者那兒奪取錢財,再將錢分給百姓們。據說是百姓的英雄呢。」


    「可笑。義賊跟盜賊不就是一丘之貉罷了。」


    桐緒同意他的說法。她很高興紗那王和自己有同樣的想法。


    「欸,紗那王,謝謝你遵守約定。」


    「約定?」


    「嗯,那個禁止偷竊跟禁止殺人的約定。」


    桐緒已經在心中發過誓,不再懷疑自己的狐狸。


    紗那王全心全意地將桐緒放在心裏,因此桐緒也要全心全意地將他放在心上——她想先從這兒開始。


    「……我問你喔,今後你還是會繼續待在我家,對吧?」


    「你白天不是叫我滾出去嗎?」


    「我跟你道過歉了嘛。你想吃多少油豆腐我都給你,別走嘛。」


    「你這是在命令我?」


    「不對,隻是想跟你做個約定。錢啊我你不要從我家跑掉喔。」


    桐緒揪著紗那王的袖子懇求他。紗那王憐愛地撫著她的發絲;說來奇怪,紗那王總是喜歡撫摸桐緒的頭發。


    「你有一頭美麗的黑發。」


    「是嗎?我倒比較喜歡你那頭銀色長發。」


    說完後,桐緒驚覺自己似乎說了什麽令人害羞的話,瞬間紅了臉頰。


    「桐緒,假如日後又發生了什麽事,我一定會保護你。」


    這句話不像是說給桐緒聽的,倒像是紗那王對自己的期許。


    「嗯,有勞你了。」


    「還有,你記著:我並不喜歡油豆腐。」


    微風吹來,紗那王的銀色長發在明月下舞動著。


    當晚兩人並肩眺望著明月,久久不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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